916 契丹所以强盛者,得文进之故也
单于都督府,当年做为唐朝安置东突厥降部的去处,所辖疆域囊括后世内蒙古中北部,乃至外蒙古南部。如今管辖的疆土缩水了不少,而由振武军藩镇治所,同样是昔日单于都督府的中枢所在云中城。
然而如今云中城外,望不到边际而跃腾嘶鸣的马儿上面,一片片的毡帽皮袄,弓箭刀枪,契丹军健战马汇成了一片人海,令人望而胆寒。规模达到近二十万,军阵看起来无边无沿,也大有要投鞭断流的势头。
毕竟振武军相较于中原藩镇,治下领土更显得空旷,县坊城郭也极为悉数。如果有北地族裔组成的大军大举南下,也很容易杀至藩镇治所。
而且李嗣本长于征战、短于治政,由他统掌一方藩镇,行事手段也颇为苛急...再加上后唐租庸使孔谦打着为皇帝办事的旗号,以征收军需的名义横征暴敛、搜刮钱财。如今振武军在后唐治下各处藩镇当中,民生相对更为困苦,也出现了大量背井离乡的流民,除了治所云中城之外,藩镇对于治下其他司署与城防的管控力度有限,也着实难以抵挡契丹大军的侵攻。
一彪契丹人马登上一处土丘,观望着前方云中城的轮廓,周围也尽是契丹斡鲁朵精锐策马来回游走。诸如耶律曷鲁、萧敌鲁、耶律觌烈、耶律羽之...等契丹显要重臣都策马列于土丘上,周围还有些俯首帖耳的其它族裔属臣,而耶律阿保机策马处于最前方,一阵朔风吹来,披系的披风鼓动作响,他眺望远处云中城城郭,忽的沉声说道:
“振武军节度使...李克用的义儿李嗣本,号威信可汗?哼!在塞外草原上,能被尊为王者的,如今也只是我而已,他倒也妄称可汗?”
耶律阿保机豪声言道,举手投足间所显露出的王者威仪霸气,似乎比以往又浓烈了几分。遥想当年,他可还记得与河东霸主李克用初会之时,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威风霸道的气场更胜过自己......
可是阿保机很清楚,契丹诸部在他的带领下,也不再会是松散的部落联盟,还会变的更加强大,最终也会向势力也影响到塞外地域的河东李家进行正面挑战。
然而上一次,耶律阿保机终究失败了...后唐帝君李存勖能征善战,尤胜其父,契丹大军铩羽而归。阿保机不得不接受败果,但他尚还没有被后唐皇帝打服,经过养精蓄锐,耶律阿保机扫清了契丹内部的反对势力,观望趁着魏朝、后唐两强会战,便立刻发兵南下。
既然二十万大军先前败了,那么我这次就统领三十万大军兵分两路,也理当能压制住河东李家这座一直挡住我契丹面前的大山!
“卢文进何在?”
耶律阿保机凝视向前方,忽的大声说道。身后属臣当中,立刻奔出一人,赶至耶律阿保机马下躬身施礼。耶律阿保机侧目望去,虽然他也能讲得一口甚是流利的汉话,可是在场还有一众契丹臣僚,阿保机也仍用契丹语对卢文进说道:
“韩延徽先生是读书人,而韩知古、王郁、康默记以往领兵的时候到底有限,你却是卢龙军骑将出身,久经战阵,自从投从我契丹以来,陈述汉人攻城之法,也当如何打造略地攻城所需的器械,也有大功。
而那云中城,毕竟曾是单于单于都督府重镇所在,城高壕深,实难攻打。我契丹兵马,虽然在草原上称雄,可毕竟往日缺乏攻克城郭关隘的阅历,所以这场仗又当如何打,也须由你参谋谏策。
若能顺利打下云中城,日后我契丹东征渤海国,你也会有大用。厚赏功臣,我从不吝啬,机会也已许于你了,就看你能不能争取得到了......”
正史中耶律阿保机便曾有言“吾解汉语,历口不敢言,惧部人效我,令兵士怯弱故也”。所以他学习汉语,吸收汉家文明,接纳汉人有才之士...可也仍旧要维持契丹民族身份的意识,并不主张完全汉化。所以除了接待中原君臣,与汉人臣子单独相处之外,耶律阿保机主要还是以契丹语发号施令,也要让麾下汉人文臣武将知晓,他们是在为契丹尽忠竭力。
而卢文进当初降从于后唐,可是帝君李存勖那不成器的兄弟李存矩不知安抚军心,还要抢纳他的幼女为侧室,终究引起军中叛乱,暴动的叛将乱兵遂将李存矩弑杀...卢文进自知李存勖的兄弟为自己麾下的兵马所杀,也终究不能为后唐所容,时逢契丹大军进犯卢龙军,他也就只得背叛后唐而投奔耶律阿保机。
虽说当初时被逼无奈,可是卢文进深知自己的前程完全由耶律阿保机掌控,他也已是死心塌地的要为契丹卖命。本来一知半解的契丹语,如今卢文进也早已是融会贯通,以便直接听候主公旨意行事...所以听阿保机吩咐说罢,他立刻跪地膜拜,高声言道:
“蒙陛下赏识重用,臣铭感五内,也自当效死竭力,为陛下攻破云中城!臣以为方今我契丹以二十万之众兵临城下,李嗣恩只得固守城郭,抵抗大军猛攻,臣则考察周围地势,以掘道之法,暗通云中城内。
而李嗣本疲于应对,很难察觉我军意图。只不过要选择合适去处,再挖至城内,终究也需要一段时日,待挖掘地道的部众从内部杀出,与大军内外夹攻,则云中城必破矣!”
“掘道攻城?这汉人的战法,我族儿郎的确不知其中机要,确实也少不了你去调度指挥。固然以我二十万大军之众,能直接抢下城关固然最好,可李嗣恩也是晋军勋将,倚仗云中城城险,也未尝不会长久抵抗下去...做两手布署,也更有可能尽早夺下这振武军的治所。尽管放手去做吧,需要多少人手,我也都会拨于你......”
卢文进闻言,更是欣喜领命,便立刻下去着手准备了。而耶律阿保机再度转头望去,盯着云中城轮廓,又喃喃念叨:
“如今已是万事俱备,接下来,就要看那李嗣本又能硬撑多久了......”
云中城这边,城头上方,也有一对目光透过外面庞大的军阵,落到远方似乎有大队契丹君臣扎堆的土丘上。李嗣恩站在墙垛边上,他咬牙切齿,满面凝重之色,而狠声念道:
“本来等候陛下旨意,准备参赴与南朝战事。可恨契丹狗贼,非要在这般要紧时候大举进犯!”
当初的振武军节度使回鹘人契苾璋,也曾意图与李克用魏帝,而直接被讨灭。而李嗣本当年因招抚生熟吐浑,收山后八军,而被世人敬成为威信可汗,他又是代北雁门出身,与塞外草原邻近,所以对付北地诸族各部,本来也是李嗣本的拿手好戏。
可是这次契丹杀至城下的兵马却实在太多了...李嗣本虽然性烈,当他也深知自己不可莽撞行事。好歹预先得知耶律阿保机亲自引军杀来的消息,李嗣本以简单粗暴的手段,刮地三尺,强征治下各处粮秣聚集于云中城,而用于长期抵抗契丹猛攻的军资。
二十万兵马,虽然这般阵仗看着骇人...李嗣本也是发了狠心,暗忖本来便不以攻坚战见长,却执意要来攻打后唐北隅重镇,他也已做好了死战的准备,而又厉声道:
“来吧!契丹狗贼,谁胆敢侵攻城关,管教你有来无回!耶律阿保机,就算你人多势众,这次也无须由陛下出手,有我李嗣本在,也必然会教你无功而返!”
917 不仅是南扩,也是在为东征做准备
当耶律阿保机又是一声令下,规模浩大的军阵动弹起来,更是势如山呼海啸,契丹诸部军旅,便以铺天盖地的势头朝着云中城那边涌杀过去。
李嗣本调度麾下几员亲信牙将,坐镇各面城关,当他瞧着契丹大军已经迫不及待的对此间振武军藩镇治所发动攻势,也是大吼出声来。早已奔至墙垛处的弩手平举弩机,身后一队队弓手拈弓搭箭,斜指苍天,便以平射、抛射的方式,朝着外面涌动过来的人群进行猛烈的射击。
而云中城外,迅速奔至弓箭射程范围内的骑射部众,纷纷擎起角弓也将一排排的羽箭不停歇的挥洒过去,试图对城关上的守军形成压制。云中城上方的箭簇弩矢一直也不曾间断,飕飕的破风声便如暴雨那般密集。
城墙那些奔驰游走的契丹骑射,在施发弓箭之际,也终究难免被弓弩射出的箭矢所笼罩。弩矢直接钉入血肉,骑兵当即倒翻坠马,也有箭簇插中仰蹄疾奔的战马,便是一声声惊嘶悲鸣,连人带马扑倒翻滚,死伤的契丹军骑也在不断增加着。
而激射上城头的羽箭也形成不断规模,时不时也能听见守军中箭的惨叫声。可是很快便有兵卒上前填补队列,持续对于城外敌军造成的打击,随着对方愈发逼近,也是愈发的猛烈!
只不顾由耶律阿保机亲自统领的大军,数目到底还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有大批士兵被箭簇弩矢射中,直接摔翻倒地,可更多的军卒会越过他们的身子,继续朝着城郭的方向冲去。
李嗣本在城头督战,时不时抡刀荡起,信手击落射往他这边的流矢。再怒目朝着外面望去,就见夹杂着契丹攻城部众当中的,不仅有长梯,还有冲车、云梯等攻城器械。
本来契丹短于攻坚,人数再多,若遇守备固若金汤的重镇大城,往往在城外游弛施射一阵,而扑城的士卒伤损一多,便只得退去。先前也主要以袭掠地方镇坊村落为主,至多也不过去扑那些城防简陋的小城。可是如今看敌军所具备的攻城的器具与这般阵仗...也不知是哪个杀才要教会契丹攻城的手段!
李嗣本忿恨的念罢,就见一具上面为硬木挡板所覆盖的冲车,已经行至云中城城门左近,一端为金属所包裹的粗木眼见便要摆荡起来,而朝着城门进行猛烈的撞击。
“砸毁门前的器具,还有将那些扑城的契丹驴鸟都给我打下去!”
随着李嗣本又是一声厉吼,几队军汉涌杀,冒着下方射来的箭簇,又开始用各种守具朝着下方抛掷。已然开始攀上云梯的契丹军健,顿时又遭受一通劈头盖脸的砸击。而纷纷从滚落下来。
石如雨下,直砸得下方嗵嗵作响,到底契丹士兵下了战马,身上铠甲又不算齐全,面对如雨般的落石,也就只能以天灵盖与一身骨骼硬生生的承受。有些份量的落石,又有下坠的势道加持,砸将下去,不是砸得脑袋迸裂,便是折断了手脚,也引得城下又是一片的狼哭鬼嚎!
上面嵌了不少尖刺的滚木,也有守军士卒发下系在两端的链条,犹如钟摆那般来回摆动。一旦被扫中,那些仍在攀爬的契丹士兵身上登时多了几个血窟窿,先是吐血荡飞,旋即颓然下坠。
李嗣本坐镇的这边城关,士兵们忿声呐喊,射箭的射箭、抛石的抛石;还有人准备扣动机括,发动狼牙拍狠狠的砸合在城墙上;也有人吆喝着前面的同伙避让,也要朝着下面兜头淋下烧沸的滚油金汁......
虽然战事愈发胶着,可是凭李嗣本治军统兵的手段,城关上士兵各司其责,基本能做到有条不紊的杀伤妄图扑上城关的敌军。
只不过李嗣本在城头上方来回游走督战,厉声叱喝,时不时性子一急,还要骂出几声污言秽语。“直娘贼!你这鸟汉,若是传报的慢了,老子先砍了你的狗头!”...李嗣本对着奔走传报的小校又破口大骂,因为他不知要守住这一面城关,其它各个方向倘若战事吃紧,李嗣本也要立刻赶去稳定局势。
“啪嚓!”一声巨响,位于城门前的冲车,终于被不断砸落的落石撞得崩裂开来。挡板被砸得木屑迸溅,浑重的圆木直接坠落,正好砸住旁边一个契丹士兵的小腿,当即将骨骼与血肉给碾平...那士兵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哀嚎着请求同伴将他拉拽出来。
然而其余军卒遭受落石与箭簇打击,已是自身难保,他们操控的冲车被砸毁,也只得立刻往后面退去...这个时乖命舛的士兵,就一直在云中城前狼哭鬼嚎着,喊哑了嗓子,直至契丹这一轮的攻势结束。城头上守军,发现下方门前还压着个倒霉鬼,也嫌他惨嚎得聒噪,便几箭下去,这个士兵才终于得以安息......
本来一鼓作气扑向云中城的契丹士兵,如今或多或少都已经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恐惧。就算有卢文进那等汉人将官教习他们攻城之法,而且先前又安排汉人工匠着手打造攻城器械,但是毕竟他们以往南侵,也是以袭掠寇钞为主,而没有要强攻这等守备坚固森严的大城经验。
所以眼见死的人越来越多,终究也绕不开要以填命蚁附的方式攻城...士兵震恐的情绪倍增。以往契丹人作战,善用骑射战法,很少有需要大量军卒聚集过去填命厮杀的时候,陆续征服奚人、乌丸、黑车子室韦...等塞外诸族各部,打下对方的土城,也并非是城墙高耸坚固、诸般守具齐备的堡垒。所以现在要强行拿下这等城池重镇,契丹人还需要累积足够的见识,适应这等惨烈的攻坚战。
耶律阿保机大举兴兵南下,势必还要与李存勖为敌,除了要尝试向南面扩张,实则他也是在日后为东征渤海国做准备...毕竟契丹以东的渤海国虽然日渐衰微,可立国两百余年,当初也有“海东盛国”之称,治下先前也有诸如上京龙泉府、中京显德府、东京龙原府、西京鸭渌府、南京南海府等城郭,要一举囊括其全境疆土,也少不了会有攻城战要打。
要吞并渤海国,不比先前所征服的其他部族...可耶律阿保机刻意要重用卢文进这类的汉人军将,让契丹大军汲取各种战法的经验阅历。只要能攻克类似云中城这类的藩镇治所,那么以后要拿下渤海国治下诸处城郭,想必也将会无往而不利。
可是目前而言,面对久攻不下的城池,对于契丹大军所造成士气的打击也更为严重。即便后阵有诸部军将声色俱厉的督令士兵,但暂时仍旧难以撼动前面耸立的云中城城郭。又抢攻了一阵,契丹方面也只得传令退兵,经过整顿之后,再发动下一轮的攻势。
而契丹大军先是势如山呼海啸的杀来,如今又如海潮一般的退去。包括李嗣本在内,振武镇牙军部众也都松了一口气。然而云中城南面几处起伏平缓的土丘后方,也有大批的军健早就开始劳作起来。奉耶律阿保机旨意,率部掘道攻城的卢文进站在丘上,眺望远处云中城城郭轮廓,他嘴角微微翘起,也露出了一抹狰狞的笑意......
918 血战死守,却仍是始料未及
奋力打退了契丹敌军的猛攻,可李嗣本仍是满面凝重。他听闻牙校报说,其它几面城关牙将据守督战,虽然也有小撮契丹士兵攀上了城头,但好歹都被清绝杀尽,城关也并没有失守之险。
只不过...这也只是守住了一次而已......
趁着敌军发动下一轮攻势的间隔期,李嗣本督巡城防。眼见军汉陆续搬运阵亡的士兵尸首;也有不少中箭的士卒经过简易包扎,轻伤不下火线,仍旧司值轮班戎守;经历过激战之后,更多的士兵倚在墙角,由于疲惫力乏,很快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李嗣本板着脸,目光深沉,他当然很清楚这等攻坚战事,无论对于攻方、守方而言,到最后要拼的就是一个熬字。然而兵力相差太过悬殊,还是据城死守、稳妥为上,可这也就意味着契丹大军完全占据了主动。
对方想何时攻打,便会立刻轮番发动猛攻...这也将不断的消耗城内守军的精力与气力。李嗣本自知如今陛下御驾亲征,与魏帝对战在即,那么其它各路袍泽,也根本抽不出身前来支援,在这一段时期之内,他所统领的牙军部众,也就只能孤军奋战了......
李嗣本狠狠咬牙,忿恨念着。按后世演义说法,他不但也是河东十三太保中的一员,而且早在被李克用收为义子之前,他便是代北雁门,亲生父亲又是行伍军将,镇守北疆,打退塞外犯边的部族,这对于李嗣本而言,便是从小耳濡目染的军人职责。所以形势再是险峻,李嗣本仍是发狠念道:
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死守下去!也绝对不能让耶律阿保机那厮趁机南扩,侵吞我朝疆土!
契丹大军下一轮的攻城,比预想的要来得更快,而且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攻势频繁,也大有要拿下振武军治所而决不罢休的势头。
几面城关再度陷入进战火当中,起先箭簇弩矢、滚木擂石,一如既往的消耗掉不少扑城敌军的性命。尤其还有滚烫沸腾的金汁,带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浇淋下去,顿时又响起一片凄厉至极的惨叫声!
被金汁浇淋到的契丹士兵,连皮带肉的当即都被烫熟。这如何还能稳住身形?长梯上密布的士兵,便如下饺子的一般向下坠落。而猬集在城下的人潮眼见同伙的惨状,又闻道了那股恶臭的味道...一下子也都乱了,开始如没头苍蝇那般到处乱窜。
云中城下又多了一堆尸首,古怪的臭味也变得更加浓烈起来。再是剽悍的契丹兵卒,却是中了招也只能扯着嗓子惨叫哀嚎。那些督战的将官瞧得周围血淋淋的场面,也都直感惊心动魄...毕竟这等蚁附攻城,在这个时代也的确是极为惨烈的战法!
然而也有不少契丹将兵经过几轮攻势,也见惯了这等惨烈的场面,他们杀心大起、凶性大发,纷纷奋不顾身的继续往城头上攀爬过去。凭借着人数上的优势,也终于有些军健登至高处,眼见便要从墙垛上翻越过去!
而城关上的牙军守兵,不断的抛落滚木擂石,乃至搬抬烧开的滚油金汁,有人疲惫得几乎站也已站不直了...本来竟然有序的队列也难免开始纷乱了起来。
有三名士兵抓起推杆,正要将前面勾搭在墙垛上的长梯顶翻下去。就听见有一员契丹将官已然跃上城头,横刀挥扫,当先一名士卒喉头被割破,待那契丹军将再疾步上前,两刀斜劈,便又是两团血雨四溅!
其余牙兵见状,连忙要扑杀上去,然而不远处又有十几个契丹军健攀爬上来,一个个都如出笼的野兽那般,大声嘶嚎,朝着就近的守军扑去。城墙上方开始进行激烈的白刃战,也有振武军小校高声示警道:
“契丹人杀上来了!”
而那小校喊声未绝,一道人影便从他身边暴蹿了过去。李嗣本大吼连连,长刀所向,接连劈翻了好几个刚杀伤城墙的契丹士兵,先行策应着忽下兵卒抢回垛口,死死据守,又要动用推杆撞开扣住墙垛的挠钩,让那一架长梯也直接先后倾倒下去。
李嗣本继续冲杀,直扑到那个率先登上城关的契丹军将面前,手中刀光霍霍、风声阵阵,当即又杀得那员敌将跌跌撞撞的直往后退!
那员契丹军将被李嗣本迫得心头火起,歇斯底里的怒骂一声,抡刀便砍,却被李嗣本侧身闪过。他的左衽领口倒被一把薅住,李嗣本猛然发力,一提一抛,竟然直接将那契丹军将头上脚下的从城墙上给扔了下去!
几队牙军士卒紧随其上,将攀上城墙的契丹军兵清绝杀尽,一架架长梯被推翻倾倒,连带着攀附在上面的士兵狠狠的砸在地上。虽然亲自冲杀,又击退了这一拨登上城关的敌兵,可是李嗣本却更为焦急,因为他意识到契丹攻城部众,已经从自己坐镇的区域杀伤城头...那么其它城关正在面临的压力也必然会更大!
督检城防、亲自厮杀、到处奔走救急...也让李嗣本倍感焦头烂额、疲于应对,也浑然没有意识到另有一拨敌军,也已经距离云中城越来越近了......
大批打着赤膊的军汉挖土掘地,又将一担担石土搬运出去,洞内立起可供人猫腰通过的木桩以防止地道坍塌...卢文进就一直于地道入口处进进出出,发号施令,也是极为勤快。
以挖地道攻城,也不是随地开始掘坑挖道便能达成目的,可是卢文进对于个中细节所知甚详。因为当初执掌藩镇的刘仁恭,尚还只是卢龙军中一介小校之时,于一次攻打易州的战事中便以掘道之法破城建功,便在藩镇中打响了名声,故而得了个“刘窟头”的诨名。
而后刘仁恭由李克用扶持做了卢龙军节度使,对于他打下的经典战例,藩镇内大多牙将也是耳熟能详。倒也与大唐中兴名将李光弼由挥军由地道而入,里应外合,攻克怀州,而擒执叛臣史思明麾下大将安太清的战例十分相似......
卢文进效法刘仁恭穴地攻城,在确认地道是否能通风之后,又安立足够多的木桩支撑。观望云中城那边激烈的战况,李嗣本统领所部牙军,耗费精力接连抵御契丹大军的猛攻,想必现在也没有意识到地下还有一拨敌军,与云中城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
知道下一轮攻城战,李嗣本与麾下一众牙将大声传令,督促众部牙兵立刻落位,向再度前来扑城的契丹部众发动猛烈的反击。
而云中城内,还有大批的民夫仓促的来回奔走着,他们还要烧开热油粪汁,并将一捆捆箭簇弩矢搬运到城墙那边去。这场仗再打下去,只要还要拆毁城中房屋,用硬木石块以补充守具...其中有个胥吏口干舌燥的刚喝令一番,再转过头去,猛然间却望见城中草料场方向撞出一群人来。
那胥吏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定睛望去时,却正与一员契丹军将的目光对在了一处!
那契丹将官面露狰狞戾色,忽的大吼一声,犹如野兽,猛的便拔足狂奔。契丹步战军健纷纷突进过去,趁着胥吏与那些民夫尚还为来得及惊呼示警,他们便已暴冲而至,而开始大肆屠戮!
919 力战不敌,身陷幕庭
出现在城中的契丹部众大砍大杀,很快便有数百毫无戒备的民壮倒在血泊当中。云中城内前乱成一锅粥也似,等到据守各处城关的牙军惊觉身后有敌军凭空杀出之时,整体守备的节奏也已彻底被打乱了!
“什么!?契丹狗贼已经杀入城中?”
直至李嗣本听闻慌忙赶来的军校报说,他惊怒的瞪大了双眼,忽然也意识到难道敌军是穴地攻城?契丹人连这等攻城手段也已学了去!
敌军无论是攀上城头,还是出现在城内,也唯有亡羊补牢,尽快赶尽杀绝。李嗣本急令身边牙将继续督战死守,大吼一声,亲自便带领数百牙兵直冲下城墙,便往契丹部众肆虐的方向杀了过去。
然而源源不断涌入云中城的契丹将兵,充分的起到了搅局的作用...东面城关的守军听闻已有敌军扑入城内,聚集在城墙上的队列又是一阵耸动...无法及时输送补充诸般守具,又有契丹军健扑上城墙,并迅速朝着四下里呼啸蔓延开来......
一处城关失守,这也就意味着城门要被打开。而城外如山似海的契丹大军,也将从这一道突破口疯狂的涌杀进来。
李嗣本也已发觉,在城内横冲直撞的敌军越来越多。前面又有一群面目狰狞,犹如野兽一般疯狂涌来的契丹将兵,辨认方向,却是从东侧城门那边杀过来的......
云中城...终究还是要为契丹所占了么......
李嗣本怒目瞪去,满是血丝的眸子里燃起一股浓烈的怒火。忽然他又声嘶力竭的大吼起来,声音似乎足以穿金裂石!当李嗣本抡刀狂奔起来,身后数百牙兵忿声呐喊,也都争先恐后的跟了上去!
数量占据优势,而且还有后继人马不断杀来的契丹军阵部众,就如海巨浪一般将这李嗣本以及他麾下牙兵立刻淹没。然而耸动的人群中刀光一直在不停卷动着,李嗣本疾步突进,只顾往前冲杀,每进一步,几起几落,便有数名契丹将官、士卒发出惨嚎声,丢掉手中兵刃,而捂住身上飚射出污血的创口,相继扑倒了下去!
然而一把钢刀,从斜侧劈斩而出,掠过李嗣本的肩头,溅得鲜血挥洒;一杆长枪,又从另一个方向搠来,半截枪锋直搠入李嗣本的腿股,特使得他陡感钻心剧痛...仍有大批的契丹将兵奔涌杀来,当他们发现城中敌军主将仍在拼死顽抗,眸子里流露出浓烈的杀机,一个个都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饿狼。
身上道道骇人的伤口,殷红的鲜血也如泉水般从李嗣本身上溢将出来。可他却仍然继续奔杀,直至脑袋重重的被钝器砸中,而当即陷入进一片黑暗当中......
振武军治所云中城,终究为契丹大军攻破。藩镇牙军即便在李嗣本的统领下据城死守,可终究伤损大半,已被打得不成编制。
直到李嗣本在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已被包扎好了。只不过双臂被反剪住,正卧在牙署节堂当中。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居于正首,其余心腹分列两侧,并神情各异的打量过来,李嗣本自知身陷敌手,可他仍挣起身子,恶狠狠的朝着阿保机瞪视过去,并恨声道:
“前番惨败于陛下,便杀得你契丹人亡魂丧胆,若不是趁着我朝与南朝会战,尔等宵小,又怎敢大举南犯?此乃我大唐疆土,耶律阿保机,你即便能占据一时,可我朝陛下挥军再前来讨伐,你契丹照样还是要退返至塞外,否则必然不得好死!”
听李嗣本厉声叱骂,周围不少契丹重臣当即面露愠色,耶律阿保机却神色如常,淡然说道:
“我的确曾被晋主杀败,不过按汉人的话讲彼一时,此一时也。当年巍巍大唐,都已覆亡,而你河东晋人自称所谓的唐朝,还以为能一直压制住我契丹?至于你那主公是否又能夺回失地,来寻我报仇...且先等到他这次与魏帝间的大战结局如何吧......
如今我契丹大军三十万之众,兵发燕云、代北,你这坐镇一路藩镇的节帅,都已为我军所执。晋主又只得集结军力,去与魏帝对决,谁又能挡得住我麾下大军?”
李嗣本闻言,也仍是毫无惧色,声音又拔高了几度,而厉声喝道:
“先皇流落漠北,亦能杀回中原,主掌河东。当年与宿敌朱贼抗衡,伪梁煽惑河朔诸镇屈从,河东李家也曾形势险急,可仍能扭转乾坤,进而讨灭篡朝国贼!今日就算你契丹与南朝齐来,我朝陛下...也必然能披荆斩棘,扭转局势,来寻你把新仇旧账算个清楚!
也休要以为凭你三言两语,便能迫使我屈从。我李嗣本顶天立地,可不是你身边那些投靠外族的软骨头!既然曾有幸为先皇收为义子,我生为河东李家征战杀贼,就算死了也是河东李家的鬼!多说无益,既然兵败被俘,赶紧处死你了事,又何必多废唇舌!?”
然而李嗣本虽然说的义正言辞,可是他都已注意到,再提及自家主公李存勖就算在这等处境下,也必然能够力挽狂澜之时...自己都不由的言语一顿,心里着实没底。
如果是李存勖继承义父李克用,成为河东之主的初期,李嗣本确信自己那个义弟,能够成为带领带领河东军走向强盛的君王。可眼下而言...励精图治的后唐帝君,现在于他们这些义兄弟眼中,就算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国有内患,却又不得不与魏朝、契丹这等大国同时开战。
河东李家所打下的江山社稷,以后又会怎样?吾朝陛下,是否又能力挽天倾?李嗣本心中似乎隐隐的也有一个答案,但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再去往深了想。
李嗣本心中忿恨、无奈、忧虑...等诸多情绪混杂在一处。而耶律阿保机则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的道:
“你的确是秉性刚烈,也不愧是晋人先主所收的义儿。凭心而论,我契丹崛起于白山黑水,征服诸多部族,如今于塞北称雄,并有意南顾...你河东李家,与我本无深仇大恨,甚至还有结义情谊。但对于我契丹而言,终究是个绕不开的坎,所以我也只得与你那义父,乃至如今的晋主为敌。
可是他们对于我来说都是挑战,我本来也敬服你的义父不愧为一方雄主。至于如今的晋人之主...李亚子他能打败我一次,本来锐气方张,尤胜其父,但也唯有善战而已...正如我务必须尝试击败河东李家,那李亚子也是一直意欲与魏帝决一雌雄,然而当初再是励精图治,身为人君者,有始无终,亦是大忌啊......”
李嗣本仍是一脸激忿之色,决计不肯示弱。然而听耶律阿保机提及李存勖,又说道做为人君有始无终乃是大忌的时候...他的面色也不由微微一变。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而是想到后唐的局势,李嗣本正感心绪混乱、愈发不安,便听阿保机又说道:
“即便如今彼此为敌,毕竟我也曾与晋人先主义结金兰,就看在故人义子的情面上,我也不会杀你,便随着家眷子嗣都要转迁至塞外幕庭吧...若你肯安居,那是最好不过,但是就算你肯,也不可能再为晋主卖命而做我契丹的敌人了......”
920 华夷之防,隐藏的敌意,终究被看穿了
李嗣本没有料到,耶律阿保机竟是打算将他连同家人一并押解至北地,固然奋力抗拒。然而一众契丹军士直接奔上,便将李嗣本生拉硬拽了下去。
耶律阿保机瞧着李嗣本被拖拽出节堂,忽的又道:
“卢文进,这次你掘道攻城,为我契丹大军攻占云中城治所立下大功。我记下了,如今既然拿下振武军治所,也正可趁势南下扫荡广占之地。
而你先效力于卢龙军,而后也曾为河东所用,熟知代北、燕云地形。萧阿古只那边,由我义儿王郁引路,而你为前驱带路指引,再立功勋,厚封重赏,自然也不会少了你的。”
恭立在一旁的卢文进闻言大喜,按他想来,既然更受契丹国主的赏识,也更应该趁热打铁,多献计谏策,争取在契丹谋取更高的地位...卢文进遂立刻集站出身来,急切说道:
“全蒙陛下赏识委以重任,臣方才得以为国建功!但有所命,自当竭忠效死!而为我契丹南拓疆土,臣以为我军于攻打代北、燕云之地的同时,亦可派出使者与魏朝互通声息。
魏帝既然也已御驾亲征...晋主终究为我契丹大敌,不妨与魏朝约定共同发动大军,一并夹攻晋主所统领的军旅!如此也更有可能一举功成,占取晋地更多疆土......”
然而卢文进倒也有些察言观色的眼力价,他说着说着,也发觉非但耶律阿保机面色平静,周围契丹重臣面色冷淡,眉宇间似乎还夹杂着几分轻蔑之色,期间有名耶律氏宗室子还冷哼一声,并不屑的低声道:
“汉人臣子,一口一个为我我契丹竭忠效死?倒还真是孝顺!”
卢文进虽然没有听清那耶律氏子弟的言语,但隐隐的也感受到在场有些契丹高官显要对他有些轻视...忽的位列于阿保机侧首的萧敌鲁,忽的沉声说道:
“陛下要你做什么,你用心去办便是。可关乎与魏帝交涉来往,陛下自有主张,也无须你来过问。”
卢文进心中暗生愠意,然而萧敌鲁是以往每日伏侍在耶律阿保机身边的心腹股肱,他又怎敢与其争执?而正当卢文进忍气称是的时候,同样身为耶律阿保机身边近臣,而相对更好说话的耶律曷鲁忽的又道:
“我契丹南下,而魏朝北上,也有可能会在燕云之地遭逢,然而今番我军却要多加提防魏军才是......”
卢文进深知耶律曷鲁不但是耶律阿保机的同族兄弟,早年便是互换裘服、马匹的莫逆之交,如今身居契丹北面官迭剌部夷离堇、阿鲁敦于越等要职,总揽军国事务,可是说他与萧敌鲁一个筹谋国政战略,另一个主抓军政,堪称耶律阿保机身边的两位梁柱之臣。
然而听耶律曷鲁警示要堤防魏朝的动向...卢文进先是一愣,心说晋主李存勖不是契丹、魏朝共同的敌人么?眼下不正可以相互利用,而尽可能彻底击垮后唐,再大举瓜分其治下疆土。
而耶律曷鲁的目光从卢文进的脸上掠过之时,眼中也似有抹精光绽露。毕竟他对于耶律阿保机而言,是以肺腑之亲,任帷幄之寄的心腹,而对于契丹来说,耶律曷鲁按史载“言如蓍龟,谋成战胜,可谓算无遗策矣”...也是被评为辽朝二十一开国功臣之首,更被耶律阿保机评价为我的心脏的名臣。
环视在场众人,耶律曷鲁见有些人还尚不知晓,前些时日他曾向耶律阿保机进言魏帝李天衢看待契丹这一方割据势力的推断...耶律曷鲁遂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
“按说晋主不止谋求称霸河东、燕云诸地,他要与魏帝争霸,意图入主中原。而晋军也曾数度南犯,夺取魏朝治下疆土,而吾主雄心壮志,称雄于塞外,可河东李家出身沙陀,与鞑靼等漠北诸部也时常往来,我契丹继续往西开拓疆域,终究是两雄对持,正应了汉人那句话一山不容二虎,而当初晋人先主李克用太过狂妄,威逼陛下不得有觊觎燕云等地的念头。所以若往南拓,则更要与河东沙陀为敌。
如此我契丹与魏朝视晋人为共敌,合则两利,本当结成军事同盟。可如今也只是互市通商,每次劝请魏帝出兵共同攻打晋人,他却屡番回绝...这又是为何?想当年魏帝也曾与李克用联手,出兵阻我契丹干涉卢龙军刘氏兄弟内斗。
如此看来,魏帝李天衢...虽然表面上愿与陛下交好,实则也一直视我契丹为外族异类,决计不会容许我族民有入主代北、燕云等唐朝故地的机会......”
耶律曷鲁这一席话说下来,在场有些性烈的契丹将领已面露愠色,并低声喝骂起来...而耶律曷鲁继而又道:
“汉人常说以史为鉴,我深以为然。可也不必谈久远史事,只说当初唐土群雄纷争...当年魏帝李天衢起于微时,因缘际会诛杀反唐黄巢,而受封义成军节度使,但是其他大镇相较,也不过司掌一处弹丸之地。可是魏帝先是诈取泰宁军,而后与朱温联手共讨秦宗权,讨灭朱瑄、时溥等藩镇军阀,又联合杨行密讨灭孙儒...然而日后与朱梁、杨吴却也反目成仇。
魏帝之所以由弱至强,迅速崛起,在于起初他与朱温能相互利用,荡灭周围的敌对势力。却还能与河东李家同盟,共同征讨灭唐篡位的朱温。如今朱温梁国已灭,魏帝便又与晋主敌对争锋...所以他一直深知如何利用强援,一并对付共同的敌人。而与我契丹表面上修好,又何尝不是心存要牵制晋人的念头?
如若河东李家覆亡,魏朝挥师北进,却见我契丹不请自来,也抢先占得代北、燕云诸地之时,魏帝既然又容不得我国南扩疆域,他又当如何?”
耶律曷鲁一番剖析,再度把眼环视向在场的一众属臣,又一字一句的说道:
“到了那个时候,我契丹也会是魏帝势必要征讨的敌人。”
听耶律曷鲁说到最后,以契丹人为主的众臣当中,有些人面色微变,陡感一股压力袭上心头;也有些人面露戾气、捏紧拳头,也颇有些摩拳擦掌的架势...而耶律阿保机则缓缓的站起身来,他脸上也似为一层寒气所笼罩,又寒声说道:
“我自然也晓得,中原汉人讲什么华夷之防。可是我们契丹人未曾打算南下时,中原就太平了?唐朝皇帝昏聩,各处藩镇为争夺权势地位、财富领地一直打打杀杀,彼此又杀了多少汉人?听闻什么开剥活人为食的手段,这岂不比他们眼中的狄夷更狠?起先可是因为中土板荡,才有众多汉家百姓逃至关外讨生计,而我契丹招徕灾民,分置土地开垦,又救了多少汉人?
凭什么北地诸族各部,就只能为争夺水草丰茂的土地相互残杀,赶上灾年只得忍饥挨饿?无论是汉人还是沙陀人,你们要开疆拓土,争霸中原,建不世霸业。而我与我的子嗣,也学你们的治国之道,当然也能去争!
魏帝李天衢...如果只是因为你是个汉人皇帝,便容不得我契丹族民有更好的生计寻觅...那么或早或晚,的确你我也不免一战!”
921 这次的策反,也是水到渠成的
自此,这场战事,契丹倾塞犯边,嗣本拒战累日。却因契丹昼夜急攻,又以掘道攻城,城内御备罄竭,最终城陷,嗣本被擒执,举族入契丹。有子八人,四人陷于幕庭...几乎也与原本史载的结果十分吻合。
而契丹方面意识到,魏朝以后将会成为敌人,也有将领提议先下手为强,现在便开始准备公然与李天衢为敌...可耶律阿保机却有言道:
“当初李克用深恨我违背约定,数度犯边,那李亚子后来即便尊我为叔父,可是他若称霸中原,而无魏朝之患...有朝一日,也会挥军征讨,而要让我契丹臣服在他的脚下;
魏帝李天衢虽然视我契丹为外族异类,可互市通商,相互利用,眼下而言尚还有益处。今番趁机挥军难犯,便已将李亚子给得罪得很了,也着实不宜与魏朝、晋人同时为敌。
既然魏帝还要逢场作戏,我姑且再陪他演下去,直到彼此挑明了公然敌对。眼下我军只顾广占代北、燕云诸地州府,打下根基,便坐视魏帝与晋主斗个你死我活便是...呵呵,虽然如今出兵占得是李亚子下辖疆土,我现在倒希望他能奋起振作一番,能拼耗得魏朝损兵折将,当然也是越多越好......”
耶律阿保机遂继续统领大军趁势侵境,由于已攻占治所云中城,契丹各部兵马迅速抢占振武军治下全境疆土,大举侵略的势头,已经囊括后世山西省北部与河北省西北部的代北地区。
而卢龙军方面,节度使李存贤对上了契丹大将萧阿古只,后唐还是在兵力处于弱势的情况下彼此交锋几番,杀得个有来有回...可是李存贤被萧阿古只、王郁给牵制住,契丹方面还有汉臣韩知古统领一部分兵马,到处软硬兼施,再不成便发兵强行攻打。
藩镇治下又有几处县镇失守...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积劳成疾,仍然亲自挥军出战的李存贤,却忽然病倒在军中。卢龙镇牙军主力士气倍受打击,也只得班师撤返回幽州。然而退兵途中,萧阿古只率部趁势追击,也致使李存贤所部牙将又折损了数千兵马。
病倒不起的李存贤,被亲随牙将护送回卢龙军治所,也只得卧榻诊治。藩镇牙军死守幽州一隅,而萧阿古只、王郁、韩知古则纵兵侵入妫、云、朔...等各处州府,形势也已是万般险急。
卢龙军势危,也使得南面的横海军节度使李嗣源陷入了两难境地。他不能任由契丹大军一步步的侵占燕云诸地,可如果挥军北援,南边淄青军王晏球也极有可能趁机侵攻。进退维谷、实难抉择,李嗣源所统领的精锐牙军也被死死的牵制住,着实不便参与李天衢、李存勖两方帝君御驾亲征,而即将打响的大战......
李存勖亲自统领的后唐军旅抵至镇州真定,也已开始调派兵马,向南面发动进攻;李天衢统领的魏朝大军,则已经渡过黄河,途径大名府、扬武军,即将进入赵州地界,其余几路偏师先行一步,已经与南下杀来的后唐部众开始交战。
而位于魏朝、后唐西面疆域,双方帝君正面对决,两大国之间的会战,也使得严可求主掌的西京长安,几处藩镇与李存璋坐镇的鄜延军,乃至附庸定难军立刻进入战备状态。
彼此也到了要出兵厮杀的要紧时刻,然而定难军下辖党项部族的一名使者,却赶赴至魏朝西京长安,而另有所谋......
西京留守司官邸厅堂院墙深深,极是富丽堂皇。由党项往利部首领乌罗弋派出的使臣纳雅可,以往虽然奉族长的命令与魏朝已暗中接触过几次,可这还是头一次来到长安西京留守司。他被接引入内,行进在其中,七转股如入梦境,而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昔年盛唐国都长安,与原本的轨迹截然不同,先是被不得不退至关中的朱温定为都城。而后为魏朝所夺,又经西京留守严可求好生治理,也颇有当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繁荣富庶气象。
党项往利部使者纳雅可,从进入这座名城古都开始,便如刘姥姥进大观园,早已看花了眼。也是打心眼里感叹先前唐朝、如今魏朝汉人果然富庶,即便城内贩夫走卒,也要比我党项往利部族民富足太多......
然而再想到党项八部大部分钱粮财赋,也都由统掌定难军的拓跋氏所把控...纳雅可面色一冷,眼中便流露出几分恨意。
由一队军士引路,纳雅可在途径宿卫军健的注视下,也进入了留守司中的厅堂。他绕过屏风,就见宽大气派的厅堂正前方摆着副桌案。也正有一人踞案凝视过来。
那人头戴乌纱璞头,锦袍玉带打扮。往那一坐,也颇有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智者气度。纳雅可情知对方便是魏朝西京留守严可求,遂立刻上前恭谨参拜。
严可求微微一笑,便道:
“这一路远来劳苦,还要隐蔽行踪。既已至此,也无须如此多礼,入座再细议便是。”
纳雅可赶忙道谢,匆匆坐下,就听严可求又说道:
“贵部乌罗弋首领,与我暗通声息,也已议定愿意率部投从我朝...只是定难军由拓跋李氏掌控,先前未知其它部族心迹如何,当然也不可贸然行事。如今我朝又与晋人会战在即,贵部为内应又能否建功,也就在此一举了......
乌罗弋首领既然遣你赴长安密议,想必与其它几支部族也已达成共识了吧?”
纳雅可闻言,便立刻禀说道:
“是!乌罗弋首领已与费听、野利、米擒三部族长商榷定夺,诚心愿意投从上朝!而房当氏虽然有些犹疑,可我等一旦举事,想必也会一并响应。
如此党项八部,已有半数以上不愿再奉拓跋氏为主。眼下就等王师抵至定难军,费听、野利两部按留守相公吩咐,当即便会易帜倒戈!引领天朝王师直捣定难军治所。
就算那李仁福据城死守...我往利氏与米擒氏以为内应,伺机暗开城门。以助天军击溃拓跋氏,擒执李仁福,其余部族见状,自然也只得降从,自此我党项八部,不至再为晋人所制,而甘愿投从天朝!”
严可求点了点头,他接下来一番话,更是让党项往利氏来使纳雅可心花怒放:
“贵部果然识得时务,待事成之后,我朝也会按约定与党项诸部开市通商,而今番战事辅佐有功的部族,亦将得以厚赠。而定难军夏、绥、银、宥、盐五州之地,以及邻近我朝水草丰茂的去处...也将视往利氏与其他部族功劳多少,而安置土地,以供党项族民能安乐度日。
至于定难军节度使的位子...拓跋李氏既然听命于晋人,而执意于我朝为敌,自然不可再为藩镇之主。而往利氏最先与我朝暗通声息,与费听、野利、米擒等部族合议共谋,更有穿针引线的功劳。
我也自当为贵部乌罗弋首领美言奏请,待废黜拓跋李家,复定难军,再同我朝几路藩镇共讨鄜延军之后。党项八部,到时候也当以往利氏为尊了......”
922 定难军内乱,党项分崩离析
纳雅可脸上面露狂喜之色,又连声向严可求称恩道谢。再议定关于党项部族倒戈投从的细节事宜,便在严可求的安排向,心满意足的告退除了厅堂。
无论是针对拓跋李氏,还是后唐那一方势力,包括往利氏在内的党项部族终究是要反的...毕竟现在的党项,还是相对松散的部落联盟,都更倾向于维护自己部族的族民生计。但是拓跋李家受了李存勖的煽动,选择投靠后唐而与魏朝为敌...时至今日,投错了阵营所导致的后果,已经让大多党项部族首领苦不堪言。
平时缴钱缴粮,战时还要为后唐出兵出力,结果捞不到什么好处,自己部族的生计却愈发窘迫。更要命的是,后唐内部横征暴敛,那些大肆敛财的权奸,可不会顾忌定难军党项族民的日子好不好过...索讹的贡赋经过执掌藩镇的拓跋李家,又摊到了各个部落的首领头上,谁又会一直心甘情愿的做冤大头?
严可求转调至长安任西京留守,便极为留意与己方势力属于敌对关系的定难军党项内部局势。以他的智谋,当然也能想到拓跋氏属于后期融入党项羌的部落,如今反倒在党项八部占据领导地位。以及后唐能够给予定难军的利益有限,可索取与命令却是越来越多...这些条件,只要能最恰当的时候加以利用,也必然会成为党项八部爆发内乱的诱因。
所以定难军党项敢来犯边,便加倍奉还往死里打。与中原互市的渠道又被掐死,党项诸部首领的日子过得愈发煎熬,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魏朝优待其他归附的族裔部落,当然也会愈发的眼红心热。
严可求再适时的与党项往利氏搭上线,就以这个部族为例,许以丰厚的利益。其它已有反心的部族,也必然会争先恐后的向魏朝纳投名状,从而再影响那些摇摆不定的氏族首领...那么当年主导定难军投靠后唐的拓跋氏,反倒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后唐也将彻底丧失这一方附庸势力。
由严可求这员五代时节的顶级谋臣筹谋部署,要策反党项部族发动大规模兵变,自然也如罐里逮王八那般十拿九稳。往利氏既然也已打了包票,将会在魏朝大军临境之时,与其他部族相继易帜倒戈,严可求自知要兼并定难军,并挟势猛攻后唐鄜延军的时机也已经成熟了......
刘鄩、康延孝这两镇节度,与统率西京长安方面兵马的阎宝,先前便已按部就班的集结兵马,互通声息,会师的大军,便浩浩荡荡的朝着定难军五州之地杀去。
位于定难军藩镇西南面与魏朝领土接壤的宥州,取宽宥之意,由唐朝安置管辖各族降服民户而得名。而这次魏朝大军再度犯境,边关以费听氏为主的兵马根本不做抵抗,立刻便倒戈降从,转过头来便做了带路党,引领魏军直朝着州治的方向杀去,倒还真是最早受宽宥而被魏朝收编......
而宥州治所长泽县,闻知魏军杀来,也已发生兵变。野利、费听两支部族的军健立刻动手,却是挥舞起手中屠刀,扑向县城内拓跋氏出身的官吏。
混乱的州府衙署门前,一员将官杀得身上几处伤口,刚狼狈的奔逃出来,就见几柄长枪当面直搠,还有三四口锋利的钢刀迎面劈下!来不及格挡躲闪,当即血光迸溅,那将官胸腔被几支枪锋狠狠搠中,从左右两侧劈落下来的钢刀,又将他双臂齐刷刷的斩断!
凄厉的惨叫刚刚想起,又一刀剁入那官将脖颈当中,他便仰面倒了下去。而排成密集队形的军健踏着尸首继续向前涌杀,所过之处,也多是骤然遭受屠戮的拓跋氏军卒的残肢断臂。
拓跋李氏坐镇藩镇中枢所在夏州,调往绥、银、宥、盐四州的官员即便执掌一方,可调拨的军力终究有限。宥州守军以野利、费听两支部族的族民为主,在他们首领的号令下,便立刻扑向城内拓跋氏官员以及小部分守军。以有备攻无备,自然杀得那些任奉李仁福为主的官吏守军伤亡惨重,而只得四散奔逃!
“费听部的儿郎们听好了!拓跋氏无论官员、兵卒,除非立刻伏地听候发落,否则就地格杀!而听命于李仁福那厮的汉人官吏,也务必都擒执住,届时都交由魏朝贵人发落!”
党项费听氏的首领苏零则,正手执着一把大刀,就在州府衙署当中来回走动,时不时的大声喝令。就距离他不远处,大股费听氏军健,扑向前方那一小撮仍在抵抗的兵卒,立刻形成碾压之势,左砍右杀。惨叫声不绝于耳,一股股鲜血激溅喷射,将周围一切都染得通红!
而衙署庭院间,野利氏的首领野利荣,也带领着数百军卒步步紧逼,呈半圆形包围上去,也已将宥州拓跋氏出身的镇将迫得连连后撤,直至紧贴院墙。那员镇将麾下兵卒大多被诛杀,少数被擒俘,只剩他一个拼力抵抗了阵,终究寡不敌众,也被逼到绝境。
那镇将气喘吁吁,惊恐的来回瞪视,忽的又嘶声喝道:
“野利荣!你这厮与苏零则相互勾结,竟然意图背反定难军!你也须知道拓跋李家,乃是藩镇之主,也受唐国指命继任。胆敢谋反,拓跋部与其他部族也必然要来讨伐,唐国大军杀至,也教你们各个不得好死!”
野利荣听了哈哈大笑,当即便回道:
“拓跋氏受唐国指命继任藩镇之主?晋人妄称继承唐朝正朔,你们倒还真叫得顺口了?当初赐封李思恭、李思谏执掌定难军的唐朝皇帝,可不是河东沙陀人!
如今晋主自顾不暇,又哪里会由余力为拓跋氏出头?何况你拓跋氏对晋人也未免太过谄媚,反而压迫得我党项其它部族生计愈发窘迫...这倒也是,你们本是鲜卑种,与我等党项羌人身上流的到底不是一样的血,讨好沙陀,也根本没把我们当成同胞看待!
方今中原之主是魏朝,晋人已经失势,拓跋氏还能倚仗谁去?何况你也当真看不清眼下的形势,还以为只我野利、费听两支部族要造那李仁福的反?拓跋氏早已经惹犯了众怒,早就不配再节制党项其它部族!”
那镇将听野利荣一番言语,骇得还要后撤,却发现自己却已是无路可退...而野利荣眼中凶芒毕露,他又狠声厉喝道:
“还不快快上去斩杀了这个不开眼的?尽快肃清城内拓跋氏的人,早早打开城门,迎候魏朝大军。我等还要继续往夏州杀去,尽快打破藩镇治所,将拓跋氏一网打尽,才能安心!”
随着野利荣一声令下,野利部的族民纷纷呐喊着往前冲去。那拓跋氏镇将眼见大股人影涌动,直朝自己杀来,他绝望的发出一声惨嚎,旋即便是刀光与血光交织迸显,乱刀下一具残尸,也当即倒在了血泊当中!
直至魏朝大军一路畅通无阻的杀至宥州治所,野利荣、苏零则带领野利氏、费听氏族民,早已打开长泽县城门恭候接迎。本来属于定难军治下的一处军州,也已由魏朝兵不血刃的吞并下来。
923 杀入夏州,攻破治所!
夏州治所岩绿县,从唐末时节开始,党项族拓跋氏便世居其地,按正史轨迹。在后来西夏李继迁夺取灵州,并改为西平府,再到李元昊至兴州称帝,而升为兴庆府之前,这里便是定难军藩镇治所,以及党项八部的统治中心所在。
而岩绿县牙署节堂当中,闻知魏朝大军犯境,甚至轻取宥州,而直朝着夏州岩绿县这边杀来时。拓跋氏首领兼定难军节度使李仁福愣怔在帅椅上,神情惊怒,一言不发,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
先前如若魏军来犯,定难军也自当立刻向邻近的后唐鄜延军报急求援,而与李存璋所部牙军夹击敌军,彼此呈掎角之势对抗南朝。
然而这一次魏朝大军的侵攻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抵抗便拿下宥州。自此定难军门户大开,魏朝军旅集中兵力,现在也足以对夏州形成直接威胁。
更可恨的是野利部首领野利荣,以及费听部首领苏零则...他们不但发动叛变,肃清宥州拓跋氏官吏。引领魏军继续侵境,途中又遭遇党项房当部的聚集地,然而野利、费听两部遣使游说,房当部竟然也已倒戈,掉过头来,就成了魏朝的先头部队......
所以如今魏朝大军,已经杀至昔年十六国时期由匈奴人赫连勃勃所建立的大夏国国都,于军事与交通上地位相当重要的统万城左近。离夏州治所岩绿县,也已相距不远了。
“紧闭城门,死守城关,务必要支撑到唐国鄜延军来援!”
当李仁福反应过来,便立刻声嘶力竭的喝令道。而魏朝、后唐双方帝君之间的大战,也将在河朔地界打响,按鄜延军节度使李存璋先前遣使知会,三秦陕北方面的军旅,也将参赴这场会战,而要求定难军做好策应的准备。
如今却是定难军先遭遇魏军猛攻,可李仁福确信后唐也绝对要保住他这一路附庸势力。否则西过潼关,魏朝长安西京、几路藩镇,乃至河西方面归义军、回鹘、焉耆等归附部众...如若一并向鄜延军施压,李存璋可又能抵挡得住?
问题是魏朝大举侵犯,势如破竹,这一路下来甚至几乎未曾遭遇抵抗...很快便将杀至夏州岩绿县,此间藩镇治所那又能死守多久?
而且现在已有野利氏、费听氏、房当氏公然背反,转投魏朝了...现在就算动用党项游骑进行袭扰,力求抄截敌军后勤粮秣补给,尽可能试图托缓魏军的行程...可是三支部族已经背反,谁又晓得其余党项部众会不会也如肉包子打狗那般有来无回?
李仁福也知道另外部族首领对他或多或少心中也都有不满,可是他无法辨识谁还会有反心...火烧眉毛的要紧时候,只能尽可能的动用党项其它部族协同抵御外敌,否则只凭拓跋氏也无法力抗住魏朝大军的猛攻。
只可恨我拓跋氏时运不济,与魏朝、唐国那等大国为邻,终究卷入进他们双方的争霸战事当中...如果定难军趁着中原乱世,能够置身事外,要使得党项七部归心,还需要足够的时间,以巩固我拓跋氏的统治地位。
但是自从我接任藩镇节度之位,反而犹如置身于火炉当中。给我拓跋氏安抚稳定其余党项部族的时间...到底还是太少了!
李仁福气急败坏,可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扛下去。而夏州岩绿县的守军奉藩镇节度帅令仓促备战,稳固城防。可是定难军拓跋氏进行战备的时间终究还是太少了,魏朝几路兵马的先头部队,也已出现在城头上党项牙将牙兵的视野当中,经过整顿之后,便要向岩绿县城发动猛烈的攻势。
直到魏军出动部众,如潮水一般开始朝着城墙猛扑了过去。城头上也有牙将牙校不停的奔走呼号,喝令排列在城下上的守卒搭箭拉弓,准备向攻城的敌军发动齐射。
然而岩绿城内,可还有往利氏、米擒氏这两支先前便已约定要向魏朝投诚的部族...大批军健按所部首领乌罗弋、羝革罗的吩咐,他们并没有似拓跋氏的士兵那般,准备向前来扑城的魏军部众倾斜出箭簇...而是纷纷取出红巾死死的绑在左臂上,旋即便抽出近战兵刃,扑向拓跋氏出身的守城部众!
当魏朝扑城将士的云梯勾当在城墙上,城头上方,便早已混战成了一片。拓跋氏的士兵,反而被往利、米擒这两支部族的倒戈部众杀得个措手不及,顷刻间便倒倒下一片...守城一方从一开始,便已是党项对党项,陷入惨烈的白刃战中,又如何抵御已经开始不断往城墙上攀爬的魏朝军旅!?
直到大批的魏朝锐卒攀越过了墙头,渐渐将城头塞得满满的。杀上城墙的军健先是扫目辨识,但凡是胳膊上没有绑缚红巾的,便立刻扑杀上去。与那些倒戈的党项兵卒一道,顷刻间杀得横尸遍地,眼见便要夺下城关。
什么滚油、狼牙拍、石块、羽箭弩矢...等守城用的器具,完全没有起到半点作用,猝不及防便被同袍捅刀子,很快便陷入夹攻的拓跋氏将兵,也根本那无法阻挡敌军源源不断的扑上城头。
城门口处,也早有往利氏、米擒氏军健暴起杀人,直溅得周围城墙壁垒上鲜血斑斑点点。终于紧闭的城门,也被缓缓打开,而城外早已憋足了一口气,准备大举涌杀入城的魏军马步军众,也立刻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什么?往利、米擒两部也已背反,做为内应协助魏军已经抢占城关,打开城门?可恨!这些忘恩负义的杀才,到底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与魏朝暗中勾结的!?”
定难军牙署节堂当中,李仁福如遭雷殛,旋即怒极似狂,又歇斯底里的大声咆哮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党项其他部族不止心生怨意,更是早已笃定心思反过来要利用魏朝,推翻他拓跋氏在部族联盟的统治地位...自己现在的处境,已经可以说是众叛亲离了!
夏州本来是我党项拓跋受唐朝册封,于中土扎根的发迹之所,可如今看来也决计保不住了...但我却还能往哪里逃去?是朝着定难军治下绥、银、盐等其他州府逃去?还是东奔鄜延军寻求唐国的庇护?难道还是要流落道塞外去?
往利、米擒、野利、费听、房当...这些部族原来早已打算背反我拓跋氏,党项八部的联盟到底分崩离析了,只恨不能立刻寻他们报雠雪恨!
李仁福满心的忿恨怨毒,却也只能急令纠集亲兵部曲,意图寻路套逃脱,从敌军相对较少的城门立刻突围出去。现在暂且也顾不上到底要逃往何处了...总之还是要尽快摆脱很快便将合围杀来的敌军,再思量以后到底又将何去何从!
然而一众拓跋氏牙兵,拥簇着李仁福刚冲出藩镇牙署,便已听见激荡的喊杀声愈发清晰。两股兵马,迅速朝着定难军牙署这边合围而来,已经拦截住李仁福朝着城门处奔逃过去的道路,而涌动杀来的人群当中,还有人高声呐喊道:
“李仁福,你还打算往哪里逃去?拓跋氏终究大势已去,党项部族,也该由得我等翻身做主了!”
924 给我们好处,你才是首领;招致来灾祸,你便是异类!
往利、米擒两部将兵,以往与拓跋氏出身的牙将牙兵来往,也免不了要矮人一头。毕竟对方在党项八部当中处于领导地位,无论将官属臣、兵卒族民纵有争执,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可是如今眼见李仁福与那一小撮拓跋部的亲兵猬集于牙署左近,不少兵卒脸上也已流露出惊惧之色...往利氏、米擒氏的将兵,则步步迫近,手绰利刃,各个神情狰狞。
一缕鲜血,自李仁福的嘴角滑落,他咬牙切齿,后槽牙咯咯作响,竟恨得都已渗出血来...而当李仁福朝着两侧瞪视过去,果然见到往利部首领乌罗弋,以及米擒部首领羝革罗脸上挂着玩味的笑意,一步步朝着这边走来。
乌罗弋当先踏出两步,他虽是在笑,可眉宇间似仍夹杂着几分恨意:
“你拓跋氏在党项诸部作威作福的时日已经太久了,事到如今,晋人也来不及再来保你!往日对我们党项七部盘剥的便狠,你以河东沙陀为靠山,对我们征钱征粮,致使各部儿郎枉送性命,还以为我等仍会奉你为主?又可曾料想到落得今日这般处境?”
李仁福闻言,一直以来积攒在心中的那股憋屈与邪火也立刻爆发开来。他恶狠狠的来回朝着乌罗弋、羝革罗瞪视过去,便嘶声吼道:
“忘恩负义的畜生!当年党项诸部,尚还在甘陇地界到处游荡,早年寄人篱下,接连受汉人、吐蕃节制。若不是我拓跋氏带领你们扶唐抵御黄巢反军,终于得赐封定难五州安居繁衍,你们这些部族又怎能安生过活?
我又为何投靠河东李家?当年党项、沙陀同受唐廷册封,分别做了定难、河东两镇节度,都是要迁徙来要争个安身之所的族裔。而魏唐争霸,我定难军与那两大国接邻,终究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以河东李家为靠山,就当时来看,又有何不妥?
党项八部,本来同仇敌忾,也唯有团结在一处,方才能自据一方,做这片土地的主人,而不必受外人挟制!可是你们背叛我拓跋氏,反而去投靠魏朝,党项联盟破裂,也终究还是要被外族控制,可你们兀不自知,当真是一群短视的驴鸟!”
然而李仁福骂声方落,另一侧羝革罗也蹿出身来,喝骂道:
“李仁福,你也莫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就问你,比起甘陇、河西诸族各部,我党项的处境是不是愈发困苦?如今你是要倚仗河东李家维持在定难军的地位,还说什么要让党项八部有力往一处使?
当年固然是李思恭、李思谏带头提议为唐朝出兵平乱,可是我们其余七部的儿郎,便不曾协同厮杀送命?还真以为我等只是领受你拓跋氏的人情?何况就算我们当年认同李思恭节制党项八部,但如今还是由拓跋李氏做主的话...也只会给党项招致来灭顶之灾!”
听羝革罗一番驳斥,李仁福心中怒火更盛。然而他一时语噎,不知该如何反驳,便听乌罗戈又狞声笑道: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魏朝还是晋人,只能怪你拓跋李氏...从一开始便选错了!眼下魏朝贵人很快也将杀至此处,也不必再做赘言。你到底是要寻死倒在我们刀口之下,还是要跪地讨饶乞活?”
情知大势已去,满腔恨意,也足以把李仁福逼疯...他不甘心拓跋李氏以后反而要被党项其它部族狠狠踩在脚下,也无法接受将世代统治定难军藩镇的权力拱手让人的这般事实...李仁福也当真如癫疯了一般,而歇斯底里的厉声吼道:
“叛徒!我与你们拼了!”
...直到刘鄩、康延孝、阎宝统领各部兵马,相继抵至定难军牙署左近。就见李仁福所部亲兵,与乌罗戈、羝革罗统领的两部叛军之间的厮杀已经进入尾声。
大队大队的魏朝精锐军卒,也立刻朝着那边涌杀了过去。无数把兵刃频频戳在那些负隅顽抗的拓跋氏兵卒身上,那些士兵相继扑倒,余者犹自下意识的挥舞兵器,身上也不断的溢出鲜血...也终究难免发出绝望的惨嚎声!
至于李仁福拼死力战一番,身上先是多了两处深可见骨的刀伤,腰肋又被一支钢叉狠狠的攮中,沉重的钝器结结实实的砸在胸脯上,折裂的断骨,也插入肺脏当中...他仰面躺在了地上,如同一滩烂泥,再也无法动弹。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咳出。李仁福的目光愈发迷离,似乎也能感觉到无尽的黑暗要将自己慢慢吞噬...忽然有一道人影出现在模糊的视野间,李仁福就瞧着有一人身着魏朝将帅制式的衣甲,颌下蓄着山羊胡,神情平淡,而居高临下的朝着自己这边凝视过来。
李仁福脸上筋肉猛的一阵抽搐,那对越来越浑沌的双目中似闪过一抹戾色,然而再一张口,便“噗”的又喷出股鲜红的血液...他再也发不出清晰的音阶,胸膛剧烈起伏,表情愈显痛苦扭曲。身子挣扎的动作终于缓缓停止下来,直至再没有半点动静。
刘鄩俯视打量着刚刚成为一具尸体的李仁福,而喃喃念道:
“本来节制党项八部的定难军节度使李仁福,到头来却落得这般死法......”
我虽自问善于用计,而得世人推举称为智将。可以往也都是于两军出征之时思量可用的计策。然而严可求严留守...早就算准了若是预先部署,党项八部必生内乱。
不止是先前促使凉州温末内部哗变,如今针对定难军一朝策反,便使得五支部族易帜倒戈,以助我军轻易攻破定难军治所。看来严留守运筹帷幄、好谋善断,能剖析时局、揣度人心,比我思虑得更为长远,他一旦用计,果然也是卓有成效啊......
刘鄩心中正感叹的时候,乌罗弋、羝革罗、苏零则、野利荣乃至半途一并响应倒戈的房当氏首领相继凑上前来。其中乌罗弋先行数步,他方才喝令麾下清绝拓跋氏牙兵之时,脸上那狰狞戾气也早已消逝不见,而是陪着笑对刘鄩说道:
“这位贵人便是智将刘节帅?在下久闻您的名头,当真佩服的很,今日终于有缘得以拜识尊颜...拓跋氏冥顽不灵,执意投靠沙陀伪朝,而与天朝为敌,我等自然不能再奉其为主。
而在下耽着凶险,为弃暗投明而暗中联系诸部向天朝投诚,如今助王师占据定难军治所,终于大功告成。也表明心意,的确愿死心塌地的为天朝陛下属臣。念在下与我往利氏族民...乃至其余四部投诚部族为刘节帅讨逆建功的份上,还望您能对陛下多美言几句......”
刘鄩闻言,脸上也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旋即便对乌罗弋回道:
“诸位族长深明大义,为我朝建功,刘某也自当向陛下禀明。届时论功行赏,绝不怠慢。只是如今夏州虽被攻破,定难军治下,尚还有绥、银、盐三州尚未投从我朝。而且鄜延军李存璋得知定难军易主,也定然不会罢休。
按先前约定,对于诸部族长自会厚封重赏。只是接下来党项五部还能获得的利处...也要看几位族长又能争取多少了......”
925 没了主心骨,这个族群将不足为患
刘鄩这一席话说完,五支投从部族首领的心思也顿时活泛了起来。只不过他们相互对视,眼中却多了几分竞争对手间的戒备之色。
眼见往利氏族长乌罗戈先凑上前去,话里暗示魏朝贵人是他最先撺掇各部首领合谋背反拓跋氏,明显是打算邀功获取最大的利益。
其余部族首领心生不满,也有人心想既然刘节帅放话说魏朝要赐予那支部族更多的权利,以后还是要凭着我们自己去争,又怎能让你往利部占尽好处!?
而康延孝在一彪牙将牙校的拥簇下行至左近,冷眼旁观,瞧着本来共同向魏朝投诚,而协力推翻拓跋氏的几支部族首领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他冷哼一声,眼中也流露出抹轻蔑之色。
毕竟康延孝本是栗特人出身,所以对于当年唐朝对边陲族裔进行羁縻统治的手段相对更为了解。他很清楚,哪支民族内部争权夺利的现象越重,也就越容易被中原王朝控制。
而拓跋氏如今虽然被推翻下台,但起码一直以来也都是党项诸部的领头羊。眼下各支部族首领,如果谁也不服谁,而且更会对其他部落获取的利益更多而感到嫉恨...那么就会像中原王朝争宠示好,终究会被魏朝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这倒也好...定难军五州之地,以后再略施手段,也将会由我朝直辖统治。而诸部党项,便如对待回鹘、焉耆乃至降伏的温末吐蕃那般以利相诱,任凭我朝安置,以后便不足为患......
康延孝心中念着,忽的瞧见长街另一侧仍有部分拓跋氏牙兵正在拼死顽抗。他面色一寒,旋即以掌做刀,向前用力一劈,身后神情肃杀的众部牙兵轰然喊杀,便如惊涛骇浪一般,朝着城内残存的敌兵席卷了过去。
城关失守的太快,而在几路魏军,五支背反部族的围攻之下,夏州岩绿县城内拓跋氏牙兵死伤大半,余者几乎尽被生擒俘虏。刘鄩也并没有把事做绝,其余拓跋李氏宗亲家眷子嗣,好歹得以保全性命,也将被押解至西京长安。彻底平定定难军之后,再由严可求做主如何处理那些李仁福的族亲家属。
党项八部,细封氏、颇超氏两支部族,以及拓跋氏部分牙将控制着定难军绥州、银州、盐州三处州府。然而如今李仁福已死,拓跋氏折损惨重,而且倒戈投从魏朝的党项部族已占据大半...刘鄩、康延孝、阎宝等魏军将领,估计细封氏、颇超氏这两支部族在明知拓跋氏倒台,而魏朝掌控定难军也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应该也不会再负隅顽抗下去。
残余拓跋氏牙军,更是不足为虑。而打下定难军之后,李存璋坐镇的鄜延军在关中甘陕地界,也将面临诸路魏朝大军的猛攻。
然而魏朝先锋部众,取道定难军已侵入延安府西北面疆土。位于鄜延军藩镇中枢正东面的延长县,便已陷入进一片混乱当中......
城内百姓满街乱窜、哭嚎奔走。到处都是骑着马来回冲杀的杂胡莽夫,他们在县城中横冲直撞,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却尽是由北地诸部鞑靼所组成的部族军。
“你这干鞑靼杂胡!当真是要造反不成?节帅好心收容尔等,投至我鄜延军治下有了安身之所,竟敢......”
一员后唐军校当街喝骂,陡然间却发现从斜侧胡同间有一骑骤然杀出!他刚要挥刀格挡,却被那一马当先的鞑靼骑将挥刀顺势一拖,便将他的脑袋削落。头颅骨溜溜的滚落在地,连同无头残尸,立刻被旋即奔腾过去的群马踏得血肉模糊!
“李存璋招募我鞑靼诸部,不也是为了要让我等为他厮杀卖命?当初就连定难军的党项人,都把我们当成去填命的马前卒,可是为了生计,却也只得忍了......
可是如今不成了!南朝的魏人实在太过厉害,占取定难军,党项人也都倒戈降从...如今河西、甘陇诸族各部,几乎也受制于魏人,再要我们去填命厮杀,注定是死路一条!
何况河东朝廷向诸藩索讹钱财,盘剥得太过,我们留在鄜延军,再也捞不到多少犒赏。也莫不如大肆劫掠一番,再逃到塞外,就算在漠北受灾时忍饥受冻得辛苦...也总好过留在这里等死!”
这个本为漠北鞑靼小部落头领的部族军骑将高声嘶吼,虽然他高喊的胡语无论是汉人、沙陀都听不明白,却引得身后大批鞑靼骑兵发出一阵阵犹如狼嚎般的应合声!
李存璋苦于人口兵源不足,仍要扩充兵力对抗关中方面的魏朝军旅,便招募大批游荡于塞外的鞑靼族群,这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办法...他再是善于整饬军纪,而能约束边地部民,可是用于安抚军心的钱粮日渐窘迫,鞑靼杂胡眼下对于后唐并无归属感,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支支雇佣军。
所以既知即将面对的大战九死一生,不少鞑靼军骑终究难免打算逃回塞外草原,还要在临行前大肆烧杀掳掠几次!
招来圈养的野兽,掉过头来却狠狠的咬了自己一口...这对于李存璋而言也是始料未及。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鄜延军权衡给予部族军的军饷,可由于后唐权奸的爪牙到处横征暴敛,眼下藩镇财赋收支也已入不敷出...偏偏定难军李仁福在这个节骨眼上为叛乱部族所杀,党项诸部倒从魏朝,也使得众多鞑靼杂胡不愿再为后唐卖命。
李存璋即便严于治军,也终究无法约束杀掠成性,而对后唐并无忠信可言的鞑靼部众。
鞑靼部族军遂大叫大嚷着胡语,满城散开,大肆劫掠财物,顺手宰杀百姓...直到延长县城内已是满目疮痍,犹如蝗群一般肆虐过后,鞑靼部族军注意提防回避鄜延镇主力牙军,向北奔行,途径的各处镇坊村落百姓也终究不免要受无妄之灾......
大批的鞑靼杂胡叛离出走,沿途又大肆烧杀剽掠,而搅乱了鄜延军的防御部署。刘鄩等魏朝将领趁势长驱直入,凭借兵力上的优势接连攻破延安府西北面三处军寨。七日后,位于延安府以南,也与魏朝领土接邻的鄜州治所洛交城,便已为魏朝大军攻破。
阎宝又统领所部兵马向南进军,护运由长安调发数目众多的攻城器械,源源不断的朝着延安府的方向输送过去。洛河以北、延安府以南,敷政、甘泉二县相继也被攻破。自此魏朝关中方面集结的几路军旅,也已能直接杀至鄜延军中枢所在的延安府城下。
经斥候探路,大军行进,一彪锐骑疾奔至延安府南面的一处山丘上。精锐甲士立刻又唿哨着散开,在周围巡视警戒。而刘鄩周边有几员牙将牙校拥簇着,策马前驱几步,直至大概能望清延安府城郭轮廓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眺目望去,大致瞧见延安府周围人工挖凿的护城河环绕整座城郭。各处城门紧闭,吊桥也早被收起,也已做好了据城死守的准备。然而刘鄩眺望了一阵,便喃喃念道:
“易地而处,我若是那李存璋,这等形势之下,无论如何筹谋使计,只怕也难以挽回颓势了......”
926 鄜延治所,规模浩大的攻坚战
隆隆的战鼓声响起,延安府城外早已是人喊马嘶,一片喧嚣。
诸部军健正忙得热火朝天,数十人,乃至百来人为一组的军汉推动着巨大的攻城器械。齐声喊着号子,一步步的向城郭的方向挺进;身着魏朝、定难军,乃至还有归义军制式衣甲的士兵,也按所部将官的调遣,开始排列队形。
多达三四百具的床弩,也朝着延安府的方向缓缓推动着。已经扣上机括,指向斜上方的大号弩矢,由阳光下映射也闪耀着一片片森寒的光芒。弓弩手列阵前驱,在他们身后,一捆捆箭簇、一匣匣弩矢堆积如山,也已布置齐备。
而延安府这一边,城池内架起大锅烧热滚油金汁,大批箭矢石块也已送至城关左近。防御战中,用来堵住缺口的草袋木料也由民夫准备齐备。除了城关上的诸部守军,城门后方马步军众也出来集结,肃静成列,准备虽是填补空缺,亦或突然杀出城去迎击一场。
好歹由李存璋坐镇治军,即便魏朝大军兵临城下、来得突然,可鄜延镇牙军的战备工作仍然井井有条,而丝毫不见慌乱。
城关上劲风吹得旌旗猎猎招致,李存璋就在一众亲随的拥簇下,遥望延安府外一座座军营,乃至敌军成批的攻城器具都已排开了阵势...他双眉紧锁,面色也显得十分沉重。
攻城器械,虽然后唐发动大批工匠也能够分批建造。可是眼见魏军阵前,诸般壕桥、云梯、楼车、床弩、投石机、冲车、井阑...一望便知非但是由大量熟练工匠打造,而且还经过长时间的积攒。
大量的器具,有些是直接输送至延安府城前,有的则是经过分解运输,现在又重新组装在一处...能够发动这般规模的攻城器械,不但对于匠人的专业性要求极高,这也说明魏朝的国力,的确要胜过后唐。
更显眼的,是那些一座座庞然大物,高度甚至大致已与城墙等同的攻城器具。犹如移动的城楼,即便下方安置滚轮,可连拖带拽所动用的人数也很多,这等井阑还安置长度按丈计的踏板,一旦靠近城池,踏板重重放落,那么隐藏在其中的军卒便能直接扑倒城墙上,以尽量避免以攀爬云梯,蚁附攻城的方式损失更多的士兵。
然而在大型井阑车的前方,还有一座座高耸的投石机相继备置就绪。便如架在城前的炮台,有眼尖的鄜延军牙将小校,不但看出魏军的投石机比寻常制式的更为高大,似乎整体构造也有所区别。
看来这些投石机的射程应该也会更远,而魏军如此布阵,明显是要先动用大量的石弹、火弹轰击城关,先前城墙轰击得千疮百孔,尽可能将守城器械轰成散架、烧成废墟,再发动壕桥、云梯、井阑等攻城器具,以及攻城部众朝着城关发动铺天盖地的攻势......
瞧着城外魏军声势浩大,城头上不少鄜延军牙将牙兵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李存璋又眺望片刻,忽的沉声说道:
“回想南朝以往的战例,魏帝东征西讨,开辟疆土,往往也都能抓住战机,袭破城郭。这次南朝关中方面诸部军旅,似是将攻城器具都集中在延安府城下,南朝攻城,也从来未曾发动这般规模的攻坚用器械...看来这次要攻破我延安府,非但势在必得,更不愿拖耗久了,而要尽快打破城关啊......”
李存璋话音方落,鄜延军一员牙将踏前几步,他怒目朝着城外魏军大阵瞪视过去,眼中也满是炽烈的怒火:
“南朝敌军势大又能怎的?延安府经将主好生经营,城防工事齐备,吾辈将士,必当奋力死守,也必能保住我鄜延军治所不失!”
这员牙将名为陈敢,便如李存璋当年还只是一介将校之时,为时任云中守捉使李克用收为义子,这陈敢也是在李存璋麾下效力十余载的嫡系心腹。如今眼见魏朝几路大军集结于延安府城下,将矛头都对准了李存璋,陈敢自然怒火中烧,也已迫不及待的要迎战杀敌。
然而李存璋沉吟片刻,却苦笑一声,又道:
“只怕这次战事万般险急,很难说定能保住延安府不会被南朝敌军攻破...未曾想党项诸部倒戈,与魏军暗通速取定难军治所,想必南朝早先便密谋部署,策反功成,而致使我鄜延军处境被动......
又因我扩军心切,而招募塞外鞑靼杂胡,本来以为能震慑得住边民诸部,但终究是引狼入室,反而打乱藩镇边备布署,致使魏军有机可乘,我也是难辞其咎啊......”
陈敢闻言,倍感痛心,他连忙忿声言道:
“将主休如此说!您为鄜延军殚精竭虑,我们弟兄都看在眼里。当年我朝与南朝瓜分梁贼疆土,只可恨魏帝占得先机,吞并得关中甘陇大片疆土,而我朝拿下陕北鄜延几州,无论领地、人口、钱粮...较之南朝都相差远矣!
强敌环饲,将主也只得招募塞外诸部,伺机攻夺关中诸州,只可恨鞑靼禽兽贱类,不识忠义,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朝中又多是奸邪佞臣,只知强征敛财。可将主散尽家财,抚恤牙军中伤残孤苦儿郎,已是尽己所能!
而将主非但治军严明,整治耕稼,更是打理得鄜延军政务井井有条。如果不是朝廷以租庸贡赋为名,所取钱物粮秣愈发苛重...将主再治理得藩镇几年光景,也必然能养回元气,再谋攻取南朝关中诸地!”
李存璋却摇了摇头,喟叹道:
“时不我待...乱世杀伐,敌人又怎么会给你喘息的机会?南朝速取定难军,趁虚而入,要立刻集结重兵试图攻取延安府,当然也不会容得我有几年光景休养生息。当然吾辈守土有责,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南朝大军在城前摆开阵势,投石器械排布的密集,也不可一味死守。
所以趁着敌军立足未稳,还须派遣一拨骑军尽可能摧毁前阵攻城用具,只不过魏军终究人多势众,而刘鄩、康延孝、阎宝等敌将亦善于用兵,出城迎击,也会万般凶险......”
还没等李存璋把话说完,牙将陈敢,便立刻抢先说道:
“末将明白了!统领骑军,为将主摧锋破阵,本来便是我擅做的勾当,咱们行伍儿郎,不就是要搏命去建功立业?何况爹娘取了陈敢这个名字,是当敢冲敢拼!将主有令,末将又有何不敢?”
李存璋一时沉吟,上前拍了拍陈敢的肩膀,再嘱咐时,他的声音也不由低沉可几分:
“力能则进,可如若魏军反应迅速,也莫要一味冒进而枉送性命。毕竟这场守城战事,才刚刚开始...我与你们这些弟兄,还要一直坚守下去......”
927 以火攻火,我预料到你的战法
延安府南面城门的吊桥铁锁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声,被放置下来,顶端搭在了护城河的另一端。厚重的城门嘎嘎作响,缓缓被打开,远处也有眼尖的魏朝军卒望见,立刻大声招呼起来时,一队队轻骑,便如离弦之箭那般,从城门中疾冲了出来。
即便对面魏朝大军扎下的营寨一眼望不到边际,耸立在阵前的投石机、井阑组成的阵势也都犹如一座座壁垒,而来往于军寨间的敌军将兵人头涌动,更是无法数计...可陈敢眸子中仍流露出灼热的战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旋即又大声咆哮道:
“儿郎们!报效将主的时候已到,随我捣毁魏人那些攻城器具,也让那干杀才知道咱们河东锐骑的厉害!”
陈敢骤然又将手中的大斧往前一劈,引动得身后骑军高声呐喊,三千左右的甲骑顿如决了堤的洪水,而朝着魏军前阵汹涌突进了过去。
然而出城迎击的鄜延镇骑军,也并非都像陈敢那般激昂踊跃。他们当中有些人眉宇间也夹杂着一抹犹疑。
毕竟现在后唐朝廷财赋收支都转入内府,致使外府国库虚竭,以藩镇赋税盈余向朝廷进贡的款项也愈发繁重。鄜延镇数月军饷折半,当兵的戎马倥偬、厮杀卖命,可也要养家糊口...然而生计愈发困苦,各部将士也难免心生怨意。
李存璋也已是竭尽所能,力图安抚军心,也亏得他这员河东宿将以往也甚受将士拥戴。如果不是似他这种死忠于河东李家的元勋稳定局势,尚还能镇住场面...否则恐怕现在的后唐,便如当初的唐末乱世那般,各处藩镇频繁兵变,各路牙兵也不会再甘愿为了朝廷舍命厮杀。
眼下主动迎战,面对着规模庞大的敌军阵列,这三千后唐轻骑的士气虽然并没有被鼓舞到最高点...可既然已经出战,就算我等对于陛下...那李亚子已是满腹怨意,但是为了报效将主的恩义,我们这些终究要在行伍间讨生计的汉子,注定也还是要做搏命的勾当......
罢了,索性拼他娘的!
陈敢一马当先,他遥望见远处魏朝许多民夫来回奔走、惊呼不息,也如潮水般向后退去,场面上看起来已经有些混乱。而排列于前阵的攻城器械毕竟体积很大,一排排安置下来,也使得后方敌军只能分成小股在投石机、井阑之间穿梭过来,而无法立刻排列成紧密的大阵赶来拦截。
三千轻骑,人数虽少,可是胜在机动灵活;敌军虽众,但是前阵攻城器具转移不便,而且趁着对方还要慌忙结阵之际,也正可打他个措手不及...陈敢瞧着个真切,心下也当即暗念道:
要摧毁大批敌军的攻城器械,也不是没有机会!
延安府以南的山丘之上,刘鄩仍是居高观望城郭,忽然瞧见城中有一拨骑军杀出,而且直朝着前阵杀来,他却一脸的风轻云淡...刘鄩身旁,长安方面的魏将阎宝也是神情淡定,并道:
“正如刘节帅所料,李存璋眼见攻城用具排列于阵前,趁着我军立足未稳,果然要先行出击。”
“当年梁晋争霸,朱温震慑魏博、成德、义武等诸镇投从,挥军入河朔,而趁势杀入潞州。而当时李存璋据守城郭时,便率丁夫烧寨、破梁军夹营...按而后几次战例,他守城时,便常好先声夺人。
何况眼见我军攻城器械规模壮大,李存璋也必然会尽可能摧毁诸般用具,这自然也都在意料之中...守军的意图既然已被看破,那么这三千兵马非但无功而返,也都不必回去了......”
刘鄩长声说罢,又打了个手势。在他身旁肃立恭候的军校当即领命,便立刻赶下山丘,命令连营前的诸部将士,按着先前下达的军令行事......
“讨死的驴鸟!还不快滚开!?”
陈敢厉声喝骂,抡圆了大斧劈空斩下,前方两名魏军步卒手中兵刃当即脱手,旋即连人带甲劈成几截!
断肢残躯颓然坠地,漫天激溅的血雨中,陈敢纵骑突进。如今在他面前的,也只不过是先前装置攻城器具的几小股敌军,乃至在前方游哨的零散军骑...面对三千马军的突然袭攻,还来不及仓促结阵御敌,凌乱的人群,自然也难免被冲击得四分五裂。
眼见距离成排成列的攻城器械已不过一百三四十步远的距离,陈敢便又是一声号令。催马突进的骑兵,又纷纷从身上解下了盛满了猛火油的密封瓦罐,旋即单手握紧了栓束瓦罐的绳索,便开始用力轮转起来;明明是白昼时分,后阵也有不少军骑打着火把,快马加鞭,与那些抡动瓦罐的同袍并驾齐驱,继续朝着前方疾驰过去.....
魏军通过好用火器的陈璋研发改良,而每逢战阵惯用猛火油。可是这等易燃而水浇愈炽的液体,在东汉时节便已有记载,到了五代时节,也已惯用于战阵当中。
毕竟陈列于阵前的投石机、井阑体积更大,由无数铁器与粗壮的硬木所组成。杀出延安府的三千轻骑,也总不能赶去下马,再如樵夫那般卖力砍伐上它半个时辰...也唯有利用猛火油立刻引燃,方才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大规模的摧毁敌军的攻城器具。
可是后唐军旅,并没有如魏朝那般配备利用投石机发射的猛火油弹,只能手抛盛满火油的瓦罐,也需要拉近至二三十步远的距离。
所以陈敢统领轻骑急催战马,力图尽快迫近魏军排布的攻城器具,可他忽的又望见林立的重型投石机间隔的位置,又有以两三人为一组的军卒推动着轻型抛车已经落位。
那些轻型抛车上,所安置的小型抛石机属于扭力式机括,只须两人施放,而弹射出的石弹比起拳头也大不了多少,由于体积较小,射程与破坏力有限,对于坚固的城墙也构成不了什么威胁,基本上也只能用于正面迎敌作战。
然而那些操控轻型抛车的军健竟然也有人擎着火把,纷纷点燃了用麻包缚数层,而外敷松脂的炮弹...陈敢见状,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而那些穿梭在重型投石机之间,已经迅速就位的轻型抛车接连发出机括弹动的劲响,一颗颗炮弹化作火球,便朝着疾驰而来后唐轻骑呼啸着射出!
正惊骇时,陈敢连同麾下骑军就见熊熊燃烧的火球骤然袭至,其中一颗当即砸中一名骑士的胸膛,轰得火光迸溅,惊得胯下战马炸毛惊嘶着疾窜了出去。而那名骑兵当即倒飞了出去,抡动的瓦罐也脱手飞出,砸在地上迸裂开来,只沾上点火星,一团猛火便迅速蔓延开来!
还有一颗火星正砸中了轮转的瓦罐,炸起的猛火,登时将骑兵连人带马给彻底吞没!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人嚎马嘶声,那名军健与胯下坐骑化作火团,当即翻滚扑倒。本来意图烧毁敌军的攻城器具,结果却被射来的火球引燃猛火油,那种被烈焰吞噬血肉的痛楚,更是难以言表!
其余催马突进的后唐轻骑,见状各自面色震恐。而冒死出城迎击的鄜延军牙将陈敢又惊又怒,也立刻意识到:
不好!看来敌军主将也已料定我军出击抢攻,要竭尽所能摧毁攻城器械...他也早想好了应对之策!
928 山崩地裂,化为火海!
比起单凭臂力抡动投掷,轻型抛车即便射程远逊于重型投石机,可是由扭力机括发射,自然也远胜人力。
而小型抛弹机重新装弹、施发相对又更为简便迅捷,所以还没等陈敢统领骑军靠近魏军由大型攻城器械组成前阵,便又有一轮火球直接招呼了过去......
即便呼啸射去的火球,不可能每次都精准的命中后唐骑兵抡动的瓦罐。可是骑兵但凡被砸中,那般力道也足以将其从马背上掀翻坠地;
高速奔驰中的战马迎面挨了火球,即便没有就地扑倒,可是遭受重击,火苗点燃鬃毛,又感受到灼肤的炙热...仍会使得动物本能便畏惧火焰的马儿惊嘶乱窜,再不受控制,又有不少骑兵也被颠翻坠落,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骑阵中火团腾腾暴起,战马接连惊嘶狂窜,骑兵相继坠翻落地...两轮由轻型抛车施发的火球打击过后,陈敢所统领的这三千轻骑,总计被活活烧死,乃至半途坠马的士兵,便已接近半数......
就算是被敌军主将看破了将主的意图,可是都已经冲杀到了这里,又岂能就此退去?就算九死一生,也要最大可能烧毁敌军井阑与投石机!
陈敢满目血丝,眸子中也流露出狂暴的厉色。凄厉的怒吼声中,也终于有两名轻骑把手臂狠狠的往前一甩,两个瓦罐凌空飞去,直撞在前方一座重型投石机上,瓦罐绽裂开来,盛在里面的猛火油也当即溅得到处都是!
终于又是一团烈火腾地燃起,却是在魏军前阵的一座投石机上蔓延开来。甚至还有个浑身浴火,好似发了狂的鄜延军骑兵疾步狂奔过去,狠狠的撞向投石机...包裹住他的烈焰,顷刻间引燃了猛火油,又一架投石机燃烧起来,木制的结构很快便被蔓延火势所吞没!
那些施发火弹的魏朝军卒,眼见冲杀过来的骑军当中仍有悍不畏死的锐士,也不由的面露惊骇之色。又有不少突杀过来的后唐轻骑叫骂嘶吼着,又向那些轻型抛车冲杀过去时,却又有一队队弩手疾步上前,也迅速架起了手中弩机。
排列在轻型抛车前方,一排排已经上弦的弩机机括扣动声响成一片,一支支劲力比箭簇更为霸道的弩矢射出。距离又相对较近,只要挨上了身,连马带甲顿时被贯穿,那些本来抱着必死之志杀来的后唐锐骑,便又成片的扑倒!
后唐骑将陈敢嘶声厉吼,催使战马从一座燃烧的投石机旁掠过。手中大斧恶狠狠的轮扫了出去,已经被猛火包裹而摇摇欲坠的支架登时断裂,投石机轰然倾塌,陈敢纵马一跃,他身后便登时又暴起一团巨大的火焰!
虽然奋力亲手劈倒了一座投石机,可是陈敢面色恚怒扭曲,眉宇间仍夹杂着几分不甘与焦虑...因为舍命出城奇袭,却先是遭受火弹打击,而折损了近半的骑兵;再扑倒敌军前阵,又被魏军弩手射倒了一大片,麾下儿郎为了守卫城池,已是奋不惜命的前来破坏敌军的攻城器械,但是力战至今,也只不过烧毁了六七架投石机......
相较先前预设的目标还相差太远,陈敢当然不甘心就此退去。然而他忽然发觉自己就算想撤也已迟了,因为从左右两侧皆有滚滚蹄声传来,显然魏军也早已安排骑军严阵以待,并在最恰当的时候忽然杀出!
可恨!南朝主将,早就算计着要将我军出城奇袭的兵马赶尽杀绝!
陈敢心中恨极,当他看清了忽然杀来的敌军骑众衣甲制式,更是不禁破口大骂道:
“党项贱类!鹰鸟之性,也如鞑靼杂胡那般不识忠义,本来奉我朝为主,却又翻脸做了南朝的爪牙!”
李仁福已死、拓跋氏倒台,如今党项内部没有具备统治权的主导力量,各个部族之间还要重新分配能从魏朝获得的利益...各部首领,当然要尽可能的向魏朝示好。
而魏朝大军即将发动大量的攻城器械轰击城关,党项诸部做为偏师当不得什么大用,只能在旁摇旗呐喊。可是但凡有后唐兵马出城厮杀,他们还是能够派上用场。
按部族划分,几拨党项骑军又都怀着相互竞争的心思,所以陈敢与其麾下后唐轻骑...在合围杀来的党项人看来,也都是需要去争抢的猎物!
狂飙疾进的党项骑兵撞杀而至,霎时人仰马翻、惨嚎震天。后续杀至的骑军犹如一波借着一波的惊涛骇浪,连续不断的冲击陈敢所部后唐骑军,即便也有不少鄜延军骑兵喝骂着奋勇抵抗,可是兵力完全处于劣势,不是被党项人搠倒剁翻,便是坠落马下,再被铁蹄生生踏死!
“首鼠两端的狗贼,去死吧!”
陈敢厉声大吼,大斧横扫而出,三个冲杀至近身处的党项骑兵顷刻间被劈成四截。然而要取他的首级,向魏朝邀功的党项军骑实在是太多了...忽然从身后又有一彪骑众杀透队列,疾奔杀来。一名野利氏出身的骑手挺叉直刺,霎时洞穿了陈敢的肩胛,半截滴血的簇尖,也从胸前直透出来!
剧烈的痛楚,在体内迅速蔓延开来,只片刻功夫,陈敢便感到半边身躯变得愈发麻木。立决生死的杀阵中,哪容得半分歇缓?就趁着陈敢动作滞缓之时,利器划破空气的尖啸声格外刺耳,锋刃森寒的一口刀、一杆枪趁虚而入,枪锋簇尖,又恶狠狠的从陈敢胸脯直戳了进去,而长刀刀锋,也已剁在了他的脖颈上!
将主...可恨末将拼死仍不能烧毁敌军大批器具,有愧重托...但您也一定要死守下去,抵御住南朝侵攻,还请恕末将只得先走一步了......
陈敢双目圆睁,而心中怅然念着...直至他从马背上跌落下去,也仍是表情狰狞、眉目宛然,竟然至死也难以瞑目!
从左右两翼冲杀上来的党项骑兵,将不过千余的后唐轻骑散乱的阵型彻底冲垮。加上魏朝大军也有部曲相继杀至,一口一口的将各自为战的鄜延军骑兵给吞噬掉。
从魏军动用轻型抛车发射火球,再以劲弩打击,直至党项骑军从两路突然杀出,合围而来,而率部奉令奔袭的牙将陈敢也已战死...出城意图烧毁大量魏朝攻城器械的三千后唐骑兵,其中绝大部分人终究也难以避免被歼灭阵亡的结果。
也只剩下一些方才被火球砸中,翻身坠马,而侥幸为引得猛火烧身的骑兵慌忙爬起身来,就见魏军前阵横下一片尸首,几乎也尽是他们的袍泽战友...那些骑兵也只得仓惶的转身奔走,向延安府的方向逃去。
而这场战事的经过,也都让矗立在城头上方的李存璋看在眼里,儿狠狠攥紧拳头,捏得指关节已呈现出一片惨白色...痛失一员心腹,折损三千兵马,他也已是双目冒火,心在滴血。
然而李存璋也很清楚,自己却无暇再去为陈敢以及麾下骑儿郎阵亡而伤感哀痛。因为焚烧毁坏的攻城器具,对于魏朝大军摆布开的阵仗规模而言也极是有限。
对方已经能够稳住阵脚,想必再用不了多久,便将利用各种攻城器械,对于延安府城关进行势如掀天揭地的猛烈攻势!
929 除了斗智斗勇,比拼的还有军器开发
当无数投石机运作起来,沉重的石块被抛到空中。延安府城头上方的诸部后唐士兵,就见天空中好似有众多陨石砸落下来...再是剽悍的军健瞧着这般骇人的场面,也不由神色立变!
高耸的城墙遭受频频砸落的石弹撞击,城墙上也顿时被轰开多个豁口。而每一颗沉重的石弹凌空砸落,拍向那些闪避不迭的守城士卒,烟尘与血雾交织暴起,一时间又有不少生灵被碾成血肉齑粉。
最惨的是那些半边身子被落石砸中,偏偏还有个气在的兵卒...半截身骨骼被砸得粉碎,又无法挣脱出来,城头上凄厉到不似人类声音的嘶声惨嚎也到处响起。那种撕心裂肺惨叫声,对于周围同袍士气所造成的打击也尤为严重。
排列密集的士兵,挨上一颗石弹也难免当即崩散开来;就算是论武勇天下无双无对的虎将,以血肉之躯也无法承受这等力道的重击。在城头督战的李存璋,也由一众亲随护卫着往城下退去。
忽的剧烈的撞击声暴起,哗啦啦又是一阵响动,延安府南门城楼一角顿时被一颗石弹击中。砖石瓦木不断坠落,便将十几个士兵压在片瓦砾当中!
遭受石弹轰击的城墙,到处已是千疮百孔。城内大呼小叫起来,几员军校又喝令着军健与民夫搬运砖石、草袋、木料填补缺口,用以临时修补城墙。
然而魏军前阵那边,林立的投石炮阵施发过两三轮沉重的石弹之后,成批的军夫分工合作,又开始装放密封口处有明火燃烧,而内部盛满了猛火油的炮弹......
天空中骤然又多出无数黑点,骤然急坠,再度砸落在延安府城墙上的时候,腾的火光冲天,城墙上多个位置很快被熊熊燃烧的大火所笼罩,漫卷起的烟尘,也大有要遮蔽长空的势头!
城头上的后唐守军,以及那些急于填补缺口的民夫顷刻间被熊熊烈焰吞噬,都发出凄厉的哀嚎声。他们拼命要脱离火海,但许多人终究难免在烈焰中断气,而被烧成一具具焦炭。甚至有些士兵癫狂的从墙垛上直接翻越过去,从魏军大阵这边望去,就见延安府城头上有一个个人形火团挣扎着从高处跌落!
本来延安府城堞墙头上诸般守城器械齐备,然而在魏军大规模石弹、火弹的打击下,盛满烧开滚油金汁的大锅,以及滚木擂石被砸得四散飞起,狼牙拍也从高处直栽落下去;几座床弩被火焰吞噬,发出毕毕剥剥的迸裂声。南面城门一侧,大多器具还没派上用场,便已被砸烂烧毁......
毕竟李天衢早年便吩咐善用火器的郑璠专注改良研发军用器具,所设的火药作坊隶属于军器监,可不止是研究燃烧、爆炸型的炮弹...便如预备大规模配置在舟师战船上的弩炮那般,魏朝投石炮具也早已经过积年累月的改良,无论射程与威力,起码已领先于这个时代原本的水准。
而潼关以西的魏朝攻城利器主要集中在长安,这次战事也是动用了家底,力图尽快拿下后唐此处重镇。
用于攻城与守城的器具对比,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即便尚还没有达到洋枪大炮对上长枪大刀那般的科技碾压效果...可守城一方也实在难以做出有效的反击。
目测延安府南侧城关的守城器械大概已损毁大半,各处城墙也已出现不同程度的豁口...火势浓烟也开始消散之时,魏军前阵床弩、壕桥、云梯、井阑等其它攻城器械也开始调动起来,在诸部军卒的操控下,缓缓的往城郭的方向靠近。
装置转关、辘轳、八具,而以环利通索张之的壕桥车先行抵至护城河边,辘轳开始转动起来,长达两丈以上,而几具壕桥并排铺垫,宽度更可达十二丈的折叠桥板渐渐立起,旋即落在护城河的另一端。攻城部众,又爆发出激荡的喊杀声,踏上壕桥便朝着延安府那边涌杀过去,而势必要抢占城关。
众多鄜延军牙兵从废墟从探出头来,又忽的听到有人大喝道:
“魏军攻势虽猛,可终究还是要攀上城头!儿郎们随我冲杀上去,除尽扑城的敌军,以出心中恶气!”
李存璋又登上了城头,手绰长剑,而在一众亲随牙校的护卫下直朝着眼见便要攀上城头的敌军杀去。形势险急,他到底还是要身先士卒,以鼓舞着麾下将士继续拼死顽抗!
鄜延军牙将牙兵见状,也都如野兽般咆哮起来,他们纷纷踩着残垣断壁,紧随着李存璋冲杀过去。就算拼上性命,哪怕拿尸首去堆成筑墙去阻挡,也决计不能让魏军将兵抢占城关!
攻守双方,遂以性命相博。而惨烈的厮杀,便于延安府城头就此展开......
勉强打退了魏朝大军的第一轮攻势,可李存璋统领的鄜延镇牙军也难免要付出相当大的伤亡代价。而次日第二轮、第三轮攻势,从早至午,从午到晚...延安府南面城墙摇摇欲坠,城关内侧也已是满目疮痍,恐怕很难撑过下一两轮攻势了。
频发遭受重击而垮塌现象较为严重的城墙,由军健用木栅顶固沙袋修补,勉强夯实住了,但也着实无法再承受石弹的轰击;负伤的士兵忙于包扎伤口,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还有众多精疲力竭的军卒瘫软得倚在残破的墙垛后面,即便暂得喘息之机,可也有不少人的脸上流露出绝望之色。
两名军健,也正在帮着李存璋包扎伤口。就在方才城头激战之时,李存璋右臂也被一刀砍中,索性刀锋入肉不深,眼下敷上伤药,便已止住了血。
只是李存璋任由那两名军健用麻布缠紧伤口,他一言不发,神情也极为凝重。
即便力抗住三轮攻势,李存璋也似苍老了十几岁,连日指挥作战,他也早已喊哑了嗓子。李存璋还注意到,周围的士兵神情呆滞的就地歇息...只感受当场的氛围,他深知即便自己在军中素有威望,可这场仗再继续打下去,无论如何鼓舞军心,可麾下这支牙军士气还会继续衰竭下去。
魏军动用规模庞大的攻城器具,虽然早就预料到敌方从一开始便会发动全力猛攻。可是魏朝炮具精良先进,却也先前料想得更为可怕...很明显魏帝李天衢对于改良军器极为重视,也具有先见之明,可是李存璋心想己方势力终究不能似魏朝那般,动用更多的人力、财力、物力、精力...研究军器造法,故而这场攻防战难免落了下乘。
更何况...要富国强兵,身为君主也须有文治武功之能,可李存璋想到受义父三箭遗命,本来也被众义兄弟给予厚望的主公李存勖...心里更是感到沉甸甸的。
更让李存璋心头倍感沉重的是,经过这几场激战,再去瞧如今城关残破的模样,以及麾下将士所展现出的精神气象...他虽然也不愿意这个现实,可是也清楚的意识到:
即便自己再是拼死抵抗,竭尽所能的去振奋牙军奋战死守...可是这鄜延军藩镇治所延安府...恐怕终究是守不住了。
930 擒杀敌酋大功,你不争,我争!
已能预料到延安府早一时、晚一时终究难免沦陷,李存璋又怅然念道:
陛下与魏帝对持于赵地,可恨契丹又趁虚而入进攻我朝卢龙、振武二镇。痛惜史建瑭战死于通天峡,河中军也折损了不少兵马,守备治下领土,已是自顾不暇。而定难军易主,党项诸部转投南朝...如今只我这一路孤军死守,也注定不会有袍泽挥军前来救援......
与其死守到最后一刻,而非要拼到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的地步,我麾下儿郎也不能枉送性命。可既已守不住延安府,也唯有尽可能的保存兵力,向东突围,毕竟多添一拨兵马支援陛下,便多一分挽回局势的可能。
至于延、鄜等州府终究难保...这战败失地罪咎,也自当由我来承受。比起个人荣辱,扭转如今战事被动的局面,才是重中之重!
只不过...南朝智将刘鄩,也已兵临城下,多半也会预料到我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既然向来善于用计,又会不会事先部署,就等着我一头踏入陷阱中去?那么如果势必要脱离险境...我又应当从哪个方向突围出去?
李存璋寻思罢了,忽的缓缓开口,以沙哑的嗓音吩咐身边的军健道:
“传令下去,诸部将士立刻整束装备,这延安府...已经不能再流下去了。”
...天色微明,而天边刚露出鱼肚白的眼色,延安府北侧城门缓缓打开。李存璋集结马步军众,排列成紧密的阵列,便迅速朝着驻扎在东面的魏军军营冲杀了过去。
李存璋决定拂晓突围,将军力集中于一个方向要杀透魏军营寨。鄜延镇牙将牙兵,也尽可能得鼓起血勇锐气,而誓要杀出一条生路来。然而在城外扎营的魏军也一直警惕戒备,也立刻有值守的军卒惊见延安府城内兵马倾巢而出,而立刻敲锣示警起来。
眼见敌军营寨前挖掘了壕沟,还排布设下拒马鹿砦,可是鄜延镇前阵军骑,仍是义无反顾的催马冲了过去。当军寨内各部将兵疾奔而来,排开阵列,正要组成一座拦截踏营敌军的铁壁之时...后唐骑军纷纷越过壕沟,甚至以填命的方式,直接撞向拒马上交叉固定的长枪!
冲驰在最前面的骑兵,连人带马当即被拒马长枪洞穿...可是后唐骑军前赴后继的直冲了过去,也足以将横在军寨前的拒马撞翻!
眼见敌骑裹挟着冲宵的杀气疾冲而至,阵列似乎也有所撼动。结阵截击的魏军部众,也惊异于奔杀过来的后唐敌军剽悍狂暴的势威。本来被困于城中的鄜延军将兵为了从绝境中脱离,以哀兵之势却又暴发出更为剽悍的战力!
血腥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混战中也不断的士兵扑打滚做一团。虽然李存璋指挥鄜延军将士拼死从敌军阵列中撕开一道口子,而冲破了第一层防线,可是在延安府北面扎营的魏军也绝非孬兵弱将,双方绞杀成一团,立刻便打出了火气,李存璋要杀出重围,终究还是要以死尸与鲜血铺就出一条道路!
而刘鄩所处的南面军寨,也听见北面有喊杀声隐隐传来...大帐当中,当刘鄩得知李存璋率部弃城,却是朝着北面突围之时,他顿时眉头紧锁,喃喃念道:
“李存璋情知延安府早晚要被攻破,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可是他从北面突围...我设下的伏兵之计,也终究是用不上了。”
李存璋意图突围,这本来就在刘鄩的预料之中。先前推测对方有可能会选择突围的方向...他一路向西,则会一头扎入魏朝甘陇治下疆土,孤军深入敌国腹地,无异于自寻死路;若望北去,则是已经转投魏朝的定难军治下夏、绥二州地界;向南突围,由他刘鄩坐镇中阵,牙军精锐以逸待劳,而且重型、轻型攻城器具与远程杀敌利器齐备;所以李存璋最有可能要从东面突围杀出条血路。
毕竟延安府与东边处于后唐治下的河中军藩镇相对邻近,李存璋要摆脱敌军,当然要尽早赶回处于本国控制的疆土。刘鄩毕竟是走一步算三步,而号为一步百计的智将,所以早先便于东面地势险要处设下伏兵。
然而敌军向北突围,却又出乎刘鄩的意料之外。估计李存璋也是打算先行突围摆脱追兵之后,再转道向东。而刘鄩自知他与康延孝、阎宝以及党项定难军等偏师合计兵马约在八万上下,估计李存璋亲自统领的鄜延镇牙军应该有两万余人,而经历几轮猛攻之后再拼死突围,伤亡也必然不小...但是把兵力集中在一处,的确也很有可能突破重围。
敌军弃城败退,轻易攻破延安府而夺下敌国一处藩镇,此后甘陕地界几乎也尽处于魏朝的掌控当中,这也便已是一场大捷了。又能否趁机一举擒杀李存璋这个后唐宿将,看来还是要时机是否适合,而不能强求......
刘鄩寻思罢了,遂立刻调派兵马前去追击,但也吩咐下去,追出个三五十里,便收兵回来便是。东面的河中军毕竟还是后唐治下疆土,先确保延安府乃至鄜延军治下诸处州府完全纳入魏朝,方才更为稳妥。
而李存璋率领麾下牙军奋力死战,终于杀透了北面魏军所扎下的营盘。然而各部追击而至的魏朝部曲紧紧咬着不妨,四下里陆续还有骑军呼啸而来,迫近过去,不断的在李存璋所部骑军队后列狠狠咬上一口。
鄜延镇的步军拼命朝着前方疾奔,可终究难免被魏朝骑军赶上来一刀剁翻,也有不少人已跑得乏力,软倒在地,旋即便被无数铁蹄从身上践踏过去。
然而李存璋身边的两名心腹牙将,却奉他们将主的军令,已经报了必死之心,而毅然决然的拨马转身,统领着一彪骑军反而向身后阴魂不散的魏朝追兵呼啸杀去!
舍命殿后,以掩护李存璋乃至其他同袍撤退的鄜延镇骑军,直直的撞人紧追不舍的魏军骑阵当中,发了狂一般嘶吼着乱砍乱刺,血光四处迸溅...随着相继还有魏军追兵蜂涌杀来,这些殿后的骑军只怕终究难以保全性命,但也足以为他们的将主与袍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李存璋带领的鄜延军残部,拖成一条稀稀松松的队伍乱哄哄的继续向北奔走,也与身后追兵甩开好远一段距离。本来听命于刘鄩的牙兵见状,也已开始准备掉头撤返......
然而还有一路骑军,却仍如风驰电掣一般,催马狂奔向北急追,位于前阵,一马当先的那员统军大将目光灼灼,朝着北方望去,并豪声言道:
“李存璋乃是河东功勋宿将,若能擒杀住他,更能建功扬名!刘兄你虽然善于用计,可未免也太过小心谨慎。成大事者,到底也还要凭一个闯字!
我康延孝投身行伍,征战厮杀,为的就是要名扬四海、饮誉天下!诛杀晋军名将这等大功,刘兄你若是不取,那也就怪不得我去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