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 援军来的快,那边也是始料未及
鲜血喷溅挥洒,史建瑭仍咬着牙横刀抡斩过去。夏鲁奇的反应已是极快,他俯身躲闪,可刀锋划过盔顶,“铛!”的一声,乌铁兜鍪也被扫飞了出去,也震得夏鲁奇的脑袋嗡嗡作响。
然而抡出这一刀之后,史建瑭踉跄后退数步,肩头又是鲜血淋漓,一直顺着胳膊而下...他也已经注意到,追随着自己突围至此的河中镇牙军将士,即便尚还有不少人奋力死战,可山岭间狭窄的区域内厮杀起来,又是腹背受敌,也难免寡不敌众。
有个河中军军校,刚嘶声怒骂着剁翻一名敌兵,却防不住迎面十几枝锋利的长枪攒刺过来,顷刻间便在他身上开出他许多血窟窿;
另一名牙将右臂已被斩落,仍嘶吼着做势要将面前的敌军扑去,可几张盾牌将他死死抵住,那些将他围在中间的士兵手钢刀,从盾牌缝隙间朝里面噗噗乱攮,那牙将虽然怒目圆睁,可头颅颓然垂落,也已气绝毙命......
周围惨烈的景象,也是大同小异,拼死抵抗的河中军将官士卒一片一片的倒在血泊当中。史建瑭见状心中悲忿已极,他当然也清楚自己注定活不过今日...然而虎死不倒威,如果死到临头,那就死得轰轰烈烈便是!
史建瑭忽然又发出炸雷般的怒吼,体内猛的似又有股力道涌出!锋利的刀刃腾起一道炫目的寒芒,用尽浑身气力一刀劈出,竟然也要比他平时的刀招更狠!更快!
然而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出,史建瑭身上的箭疮、枪伤鲜血涌出,牵扯筋肉撕裂...本来快到极致的这一刀,去势仍是不由微微一滞。
电光火石的功夫,夏鲁奇陡感一股冰寒的杀机袭至,他本能的仰头后撤,却顿感面颊一痛!犹如惊雷疾电的刀锋从他面前划过,宝刀吹毛断发,额侧几缕耷拉下来的青丝倏然断落,夏鲁奇左脸面颊上,也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夏鲁奇险些被史建瑭这一刀削掉半个脑袋,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然而猛将过招,决出胜负往往也只在一瞬间...史建瑭情知必死,便孤注一掷,而这一刀却没有斩杀劲敌,他不但耗尽了气力,招式用老,也难以再收势招架夏鲁奇的反击.......
向后撤步,夏鲁奇很快便站住了身子,旋即踏步向前,手中沉重的大枪如毒龙般探出,便狠狠的刺入了史建瑭的胸脯。
而史建瑭浑身一震,怔怔的低下了头,眼睁睁瞧着呈黝黑色的大枪枪刃洞穿胸口,他默然片刻,仍强撑着一口气,而断断续续的说道:
“我当真还是败了...?罢了...厮杀半生,至此也该好生歇歇了......”
夏鲁奇则神情肃穆,沉声言道:
“你因身陷死地所以不留后手,可若是身上没有负伤,也仍有气力鏖战。这一刀,我避不过,所以单论武艺,到底还是你胜我一筹。”
就算枪锋插入胸腔当中,可史建瑭嘴角微微翘起,尽量露出几分笑意,看来也仍不愿对自己这个劲敌示弱:
“我与你交锋,孰胜孰负,都不稀奇...好歹临死前又酣斗了一场,也尽兴了。若论两军对决,我到底还是输了...还搭上了性命,也无法再与你一决雌雄...可若有来世,我也势必还要来寻你比个高下......”
史建瑭再说下去,已是气若游丝,他双目中生命的神采也渐渐消逝,终于手中紧绰的长刀颓然落地,发出一阵金铁震鸣的响动声...史建瑭的头颅也垂了下去,再不见半点动静。
夏鲁奇凝视着生命已走到尽头的史建瑭,他这个生性豪直的汉子也不由心中感慨,而长声说道:
“真要有下辈子,你来寻我,自当奉陪。不过自唐末乱世,天下诸国对持,相互杀伐的时日已经够久了...陛下素有雄心壮志,若当真能由我朝终结乱世,使得天下承平,咱们这些行伍军将同为朝廷正朔效力,不必自相残杀,那还打个鸟?做了同僚袍泽,不也照样可以时常切磋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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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唐名将史建瑭,于太行山通天峡遭受伏击,终究死在魏朝大将夏鲁奇的枪下。而河中镇牙军部众,由史建瑭统领三万主力兵马受伏击奇袭,统计遭受箭雨、落石、猛火打击阵亡者,以及在通天峡内只得各自为战,而被魏军各个击破的战死、被俘,乃至伤重不治的折损数量便达两万人左右。
其余在深山僻岭间到处寻觅路径,侥幸走出通天峡的牙将牙兵,一部分由先行逃离的张万进所部军旅收编,士气萎靡,当然更不敢去与魏军精锐交锋,遂向西北方面撤退,也只得任由夏鲁奇所统领以殿前司为主力的三万魏军占据通天峡要隘。
而泽州以北的潞州,由李绍斌、李延寿父子统领的后唐军队一路烧杀劫掠,继续朝着治所上党的方向迫近。
毕竟魏朝、后唐双方于河朔地界所掌控的领土犬牙交错,都与昭义军相对邻近。李绍斌统领诱敌之兵南下,意图引诱葛从周出兵支援,仍是故技重施,要用调虎离山之计吸引扬武镇主力牙军,再由其它袍泽军旅趁虚而入,侵攻藩镇腹地。
李绍斌继续挥军南侵,兵过如篦,所过之处尽是一片荒芜,纵容银鞍契丹直侵害平民的恶行,比起尚还会约束军纪的史建瑭要恶劣太多。而后唐兵锋所向,也快将兵灾引至潞州中部的潞城,乃至东北部的黎城、涉县等地,却有一路军旅自黎城、襄垣二县交界处的广志山地界忽然杀出,并且立刻向李绍斌所部后唐军旅发动猛攻。
骑军迅速展开攻击阵形,一时尘土漫天,大地震颤,甲骑催马速度越来越快,也如决堤的洪水般涌来,那般场面也甚是壮大。
反观这一路下来,大多时候在屠戮无辜百姓的银鞍契丹直骑兵来回奔走,相继传递号令。却并没有排列成密集的阵型,看来也并不打算与忽然杀出的敌军正面硬碰硬。
只不过这一路骑军来得突然,也让李绍斌麾下诸部兵马有些措手不及,就算契丹军马采取善用且骑且射、奔驰游走,避免靠近了打,就是要离远了射的战法,似乎也难免要与敌骑近身厮杀一阵。
李绍斌、李延寿这对义父子驱马上前,观望这支敌军的来路。如果来的是葛从周所部扬武镇主力牙军,他们固然也要回避与那一路魏军精锐打硬仗,就是要以契丹骑军的机动性拖住对方...可李绍斌催马往阵前赶去,心中却仍不禁犯起了嘀咕:
有些蹊跷...估算时日,就算南朝得知我军再度攻打昭义军,而诏令扬武军发兵驰援,这一来一回,可是估算时日...我本来以为,葛从周即便发兵来援,杀入潞州,就算星夜疾驰,也要等到我军再南下攻破潞城,也即将要杀至上党城下。
可是我军攻破襄垣,方自挥军南下,便已有敌军主动迎击...这几日外派的斥候音讯全无,我便已经警觉。可按说李继韬那厮倚仗南朝势要,只知龟缩死守,应该也没胆气主动引兵前来...如果真是南朝援军,又怎会来的如此快?
902 潞州潞城,也有个太祖皇帝
李绍斌心中正寻思时,却忽的听见前方马军惊慌的失声大呼,队列也开始松动起来。当他与义子李延寿听见契丹骑士惊呼的言语,也不由面色立变:
“白马银枪!是高思继之子高行周杀来了!”
来的不是葛从周的扬武军,却又是高行周那小儿!他不是在魏朝京畿殿前司任职么?就算前些时日听闻南朝北调王彦章等宿将至新设的大名府督管军旅...可魏博地界与昭义军潞州相距更为遥远,这高行周又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李绍斌大惊失色,他与李延寿本是卢龙军出身,所以对于当年武勇冠绝藩镇的高思继甚是忌惮,而当初又与高行周厮杀一阵,也知虎父无犬子,先前便已吃了大亏。
毕竟卢龙军还由金头王李匡威执掌时,高思继做为燕云之地豪族出身,要么和李克用的河东军往死里掐;要么就是征讨寇钞犯境的契丹人...他乍眼的白马银枪扮相,也由形貌与气质酷肖的亲子高行周继承,与契丹军对阵,似乎便如汉末时节马腾、马超那等军阀对上羌人一般,就能起到打击对方士气的增益效果......
再待李绍斌、李延寿疾驰到阵前,眼见来势汹汹的敌军骑众,以及在后方徐徐而进的诸队步军,粗略估计高行周统领的这一路魏军兵力大概在一万人左右。
即便彼此军力大致相当,可李绍斌依稀眺望远方骑阵前列那员骑将果然是骑乘白马、手绰银枪,他脸上已流露出几分惧意;而平昔爱学常山赵子龙扮相的李延寿,瞧见来的又是那个同样银甲白袍、银枪白马装束,前番还险些一枪取了自己性命的对头,更是骇得胆战心惊,也根本没有上前再去挑战的勇气......
撞衫不可怕,谁怂谁尴尬。
银鞍契丹直大多骑军,也已是未战先惧。李绍斌恶狠狠的啐骂了一口,心说来的不管是葛从周还是高行周,我奉旨率部先行杀入昭义军,本来就是为了诱敌,这小儿也是难惹的主,我可不愿对上他拼光了家底...你高行周虽然执意要来,老子却不奉陪了!
“撤!快撤!诸部转向往北,立刻朝襄垣县的方向退去!”
李绍斌便大声喝令起来,周围军骑也立刻拨转马头,各个争先恐后的要从此处撤离。
然而魏朝骑军甲士,尽皆驱使战马撒开四蹄飞奔如箭,犹如一阵旋风般席卷过来。正当李绍斌、李延寿父子慌张的掉头催马疾奔,指挥前阵兵马向北面撤退之际,已有魏军锐骑奔袭而至,直接凿入银鞍契丹直的后阵当中!
高行周冲驰在骑阵的最前面,纵马如飞,银色的枪头也如灵蛇频频探出,转瞬间便已经搠翻六个契丹骑士,旋即他又向前面一个急于奔走的骑将直扑了过去。
毕竟李天衢曾经允诺,再与后唐开战之际,高行周当为先锋,尽可能征战杀敌,以报父亲、叔父、堂兄尽皆为后唐军所杀的血仇大恨。所以甫一杀入敌阵,他便已是满脸煞气,面色犹如掌中银芒夹杂着血光闪动的长枪枪锋那般冰寒。
终于撞见个被赶得急了,也只得嘶声喝骂着催马杀来的契丹骑将,高行周手中一枪却是后发先至,轻松搠入进对方的咽喉当中,旋即猛的一抽枪,撕裂开的颈部创口,鲜血顿时飞溅而出,而洒的满天都是!
然而高行周又将一员敌骑搠翻下马,他再怒目瞪去,却见绝大多数契丹军骑都是把后背对着自己。只顾往北面撤离,就算有同伙被魏朝锐骑追击撵上,相继毙命坠马,他们也仍不愿返身迎战。
高行周背负家门血仇,感觉杀得还不够解恨,然而这支后唐军队根本不愿硬拼...他也不免愈发躁急,便当即怒声厉吼道:
“呔!无胆匪类,既然敢来侵攻昭义军,如何不敢与我军厮杀!?”
知道银鞍契丹直骑众又奔逃出一段距离,才在马背上纷纷扭转身子,拈弓搭箭,使出骑射的手段。一阵弓弦回绷鸣响,便是一泼箭雨挥洒过去,而高行周一抖长枪,上护人下护马,拨打乱箭,速度越来越快,也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高行周身后,魏朝骑军也立刻抡动军械,或是架盾抵挡激射而来的箭簇。虽然也有些甲骑中箭,可是也丝毫不会影响骑军继续追击的速度。银鞍契丹直的这一轮骑射仓促凌乱,匆匆施射,眼见对敌军追兵造成的杀伤有限,还是要转过身来,专注于催马加速疾驰,尽可能甩开高行周所统领的魏朝锐骑。
而李绍斌气急败坏的回头张望,尚未正面交锋,便被敌军追撵着打,这固然让他甚是羞恼...但李绍斌也着实不愿与高行周正面交锋,而大量损耗麾下兵马,他再转过身去,只顾催马疾驰,心中也盘算着:
眼下也就唯有撤返至襄垣县以北,等候其它袍泽军旅策应,毕竟只凭我这一路兵马做诱敌之用,也无法攻下上党。只是非但东面临近的魏朝扬武军,大名府那边的敌军竟也及时驰援至昭义军境内...看来南朝早有防备,即便陛下信誓旦旦,今番势必要夺回失地,恐怕也还要添加军旅,但是这场战事拖得久了,对于我朝而言,也将愈发不利啊......
好歹李绍斌、李延寿父子发觉又对上高行周这个劲敌,便立刻从战场撤离,就算白白丢下了一千五百来具尸首,但是麾下军旅也并没有遭受伤筋动骨的打击。
高行周虽然统领骑军穷追猛打,可他挥军追击一里,以银鞍契丹直为主的骑军便跑出三里。
即便恨不得杀尽遭遇的后唐将兵,可高行周统军带兵更为谨慎稳重,他可还记得十分清楚,当初自己的父亲高思继就是因为托大冒进,转守为攻,反而杀入横海军以北的卢龙军地界,却终究被后唐袭击后方,而在回援途中遭几路敌军伏击合围而战死的惨痛教训......
李绍斌、李延寿一路南侵,本来便如同冲入羊圈中的饿狼大肆剽掠屠戮,可是撞见高行周所部魏军,却又好似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般,按着来时原路蹭蹭蹭逃得飞快...而过了潞州北隅的襄垣县等地,便已临近后唐治下疆土。高行周自知不可意气用事,所以追击一阵之后,再是不甘心,也只得撤兵回返。
做为魏朝救助昭义镇的援军,位于潞州中部的潞城,当然也须大开城门,以供高行周所部军旅屯驻。而后唐李绍斌统领的契丹骑军,沿途于襄垣等地大肆烧杀抢掠,也有侥幸逃脱的乡民奔至潞城,向当地百姓诉说后唐军队的暴行。
昭义军这片地界,自从被河东霸主李克用惦记上之后...历经孟方立兵败、李存孝纵兵剽掠、李罕之掠人为食、李克恭暴政虐民,直至当年李嗣昭担任藩镇节度施政抚民之前,就从来没消停过。
而李嗣昭死后,他的二儿子李继韬固然对于河东李家固然没有分毫忠义可言。但他易帜转投魏朝,对于治下百姓来说,这段时日局势上还算安稳。结果后唐河东,再度要来争夺这片土地...银鞍契丹直如狼似虎,再加上旧时的恐惧,也使得潞城人人自危,以为又将有灾厄临头。
但魏朝大将高行周,及时挥军来援,杀退后唐契丹直骑军,潞城百姓闻讯后自然庆幸欢腾,于高行周率部到潞城屯驻之际夹道接应,也大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架势。
而夹道欢迎魏朝军旅的百姓当中,有个少年郎挺着身板,一个劲的往人堆里挤去,就是要凑到前面去,而一睹魏朝猛将雄兵的风采......
903 贫家少年郎,豪侠郭雀儿
潞城北门大开,但见得行伍间旌旗招展,军械布列,城内人头涌动,位于长街两旁夹道迎接的百姓朝着城外望去,就见大批虎贲军健排成整齐的队列,缓缓朝着城内开拨进来。
潞城县令、县丞、县尉等县衙官吏,乃至昭义军驻守于当地的牙将牙校,也早早便出城迎候,毕恭毕敬的接引高行周所部魏军将士入城。
相继进入城中的魏军军健,个个都显得严谨肃然,盔铠军械映射眼光,显得耀眼夺目,队列间透出凛凛势威,这等军容让夹道观望的百姓看在眼里,也不由啧啧称奇、心中感叹。
尤其是高行周这个军中主将的出现,更是吸引住了在场众多百姓的目光。就见他生得一双俊目,剑眉入鬓,而坐在军马上手掌银枪,身形笔直似松,白马如龙、战袍赛霜,眉目英挺...身上披覆着烂银铠甲更透着股勃勃英气。
无论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还是已婚嫁的妇人,瞧高行周那副卖相两眼放光,一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也都不禁暗许芳心;而高行周毕竟已是厮杀惯了的骁将,历经战阵枪下无数亡魂,也自有股军人的铁血气质。所以他就算生得端正俊俏,其他贩夫走卒看在眼里,也没有人会将其看做是只生得副好皮囊的小白脸......
而面对潞城官吏,昭义军牙将的殷勤问候,高行周以礼相待、含笑回复,可心中也着实还有几分郁闷。
到底李绍斌那厮逃得太快了...高行周直感杀得不够解恨,不过他在奉诏挥军驰援昭义军之时,自家主公李天衢便已指示这次后唐李存勖攻打昭义军,不但势在必得,也可以说是为势所迫。杀入昭义军的,也绝对不止有史建瑭、李绍斌这两路敌军。
起初战事不利,后唐也不会善罢甘休。想必这场战争,也将牵动魏朝、后唐不断的投入各路军旅。那么率先挥军进入昭义军地界,早一时、晚一时,也还会有大把的机会再与仇家后唐敌军血战几场。
高行周一边心中念着,一边与身旁陪同的潞城官员、守将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也没有注意到两旁围观的人群里面有个少年郎挤挤挨挨,年纪不大,可是身板甚是结实,不一会的功夫便挤到了前面。
当那少年郎探出头来,正好见到高行周驾马从他面前经过。眼见那员魏朝大将雄踞于骏马之上,集众多推崇敬仰的目光于一处,端的威风凛凛,他也感到胸中一股豪情陡生,便挺直了胸脯,当即朗声言道:
“这般时节,权掌雄兵立不世之功...男儿大丈夫,当如是也!”
周围虽然杂声不断,可是高行周仍听得那少年郎豪言入耳,便转头望去。就见放话的那个少年就夹杂在围观的人群前列,生得浓眉大眼,将头发随意打了个髻。他衣衫虽然破旧,可半敞衣襟,昂首挺胸,也丝毫没有因为出身贫寒而局促露怯,还直视威武肃然军容,仍是神情自若,小小的年纪,便已是副豪放模样。
看上去那少年郎应该尚还未满十岁,可身子相较于同龄孩童已显得十分健壮。高行周也不住莞尔一笑,心说这少年也不知是从哪学的,豪言放话,临了还来了句当年汉高祖刘邦见到秦始皇车仗所讲的名言......
高行周却不会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若是按原本的命途轨迹,不但将会登九五之尊,还会他这个高家将才极是推崇,不但尊为耆年宿臣,倍加崇礼、拜封王爵,更是无比信赖...眼下而言,只是打眼一瞧,他对这少年便生出几分好感,遂面带笑意,对那少年说道:
“你说得倒不错,男儿在这般世道,自当争个出身!瞧你这副模样,也是个做行伍军人的好苗子。待年纪再大些时投戎从军,若能发愤进取,并持之以恒,当然也能出人头地。”
那少年郎眼见这员魏朝大将,竟然回复他这个出身微寒的穷小子,心情便如后世在演唱会上被自家偶像点名的小粉丝一般,当即大喜过望,遂又拍了拍胸脯,豪声言道:
“蒙将军教诲,小子铭记于心,自当奋发磨练。以后有朝一日,也说不定能为将军鞍前马后,协力杀敌!”
高行周听了哈哈一笑,便已经驱马从那少年面前经过,继续朝着当地府署的方向行去。
而能与救援潞城免受后唐契丹直侵害,行入城中,极受瞩目的魏朝将军欢谈几句,周围不少百姓的目光,也都落到这个少年郎身上。
旁边也有邻里晓得他出身,还记得这少年的父亲虽然曾是河东军治下的刺史,却因卢龙军刘仁恭与晋人先主李克用反目决裂后的战事中丢了性命,所以尚在襁褓中时,便由母亲带着转投潞州亲属。而后他娘亲也不幸染疾离世,故而这少年郎便由姨娘拉扯抚育。
而得高行周这个高高在上,统领雄军的魏朝骁将勉励一番...少年郎顿感热血上涌,此刻也不住寻思着:
本来我既迁居潞州,再等几年投军,按说也要投到昭义军入伍。可是李继韬李节帅叛离晋人,一味仰仗魏朝救援,晋军来时固守城郭,只做缩头乌龟,也未免有些窝囊;而父亲本为河东效命,若是有朝一日与晋人为敌,本来还有几分为难.......
可是我郭家故里邢州,眼下正由魏朝所占,那高将军也看得起我这穷小子...何况魏帝有雄才伟略,魏朝更是雄踞中原。既蒙高将军勉励,我要从军,也当去投魏朝那等大国,才更能扬眉吐气!男儿豪言,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到时便应去魏朝争个出身,说了的话,也自当兑现!
这少年虽然豪情满怀,可是旁边百姓瞧他小小年纪,却是一副大咧咧故作豪迈的模样,有人便不禁挤兑道:
“你小子,毛还没长齐呢,说话口气倒不小!魏朝贵人瞧你不过是个黄毛小子,随口便几句好话,你倒还真当回事了。一个在市井间落拓厮混的小子,还敢放话说要和魏朝贵人一并征战厮杀,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少年郎闻言,当即便把脖子一梗,挺直了身板,高声言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你们怎就没听过。也莫要欺我年少家贫,但凭我好生打熬本事,早晚也能成就大业!你这些厮鸟,不信我能拼个出身!话就先撂下,可又敢与我放赌么?十年光景,我若是能打出个名堂来,也必然要来寻你们讨赌债!”
周围不少民夫听了,也当即大笑起来,还有些汉子正要出言调侃时,那少年却听得有人大声呼唤道:
“郭家大郎!你姨娘寻你寻得急,原来跑到这里来。你小子也忒不让人省心,不是常与泼皮斗殴厮打,便是东逛西闯,也不向家里知会一声!还不快回家去,否则免不了挨你姨娘教训,再受皮肉苦头!”
少年郎正豪言壮语,却有人前来交换自家长辈正在寻他,这让众人看在眼里,也颇有后世那句“你妈喊你回家吃饭”的意味...更引得旁边民夫嘲笑挤兑,这少年却也丝毫不闹,打了个哈哈,又朗声说道:
“有甚可笑的?家中尊长要责罚,咱也理当受着,你们在我这般年纪时,便没挨过爹娘长辈教训?男儿一口唾沫一个钉,你们不信我能争得功名,我早晚要让你们知道俺郭威偏能扬名立万!”
904 两雄对弈,你若动,我便动
“史建瑭于通天峡中伏战死,张万进引兵往绛州退却,李绍斌所统领的银鞍契丹直,亦为高行周迫退,撤至潞州襄垣以北。
可是周德威兵发辽州,李嗣恩率部至赵州赞皇山,李嗣源过沧州无棣河,显然那李亚子意图通过复夺昭义军,而兼并疆土而重振威风,然而战事不利,他不甘心,也不能就此罢手啊......”
汴京朝堂,李天衢也已知晓昭义军传来的战报。目前夏鲁奇、高行周已经驰援进入潞州地界,后唐最先进攻的两路兵马受挫,可是却还有其他军旅蠢蠢欲动...魏朝这边,各路军队当然也都已做好了出战的准备。
李天衢感觉如今与李存勖对垒,彼此就好似是抓了一副牌。双方都要算计着,什么时候应该打出手里的好牌。可相互见招拆招,或许打出的王牌不会有任何效用,反而会被对方吃得死死的.......
而李存勖现在手上固然还握着几张好牌,可是李天衢知道自己的牌要更好,而且筹码更多。这个局只能继续进行下去,李存勖还要继续出牌、继续下注,那么他要赔关家底的风险,也在一步步的增加。
内朝大殿当中,不但有京畿殿前司一众高阶军将,以及梁震等谋臣参赴军议。乃至韦庄、王师范、骆知详、韩建、朱简...等主要负责辅弼治政的文臣也齐聚一堂。
当年初会李天衢之时,方才十六岁大的原淄青军节度使王师范时至今日,也已是年近不惑。如今他于魏朝转任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在还没到四十岁的年纪便已是从一品的高官显要,也不止是为他当年献藩镇有功,年龄上又比其他文臣更加能熬。
毕竟王师范早年治理淄青军之时,便深谙治政抚民之道,而且性情谦和、为官清正。当初李天衢称帝改制时他起点又高,随着罗隐致仕,魏朝又肃清了几个权臣,而韦庄虽仍不服老的要在官场第一线打拼,可终究年事已高,精力日渐衰弱...王师范这个当年魏朝开国时便处于权力高层的小青年,逐渐向政权的顶端靠近,倒也是实至名归的。
历经岁月磨砺,王师范也不似当年那般慷慨激昂的要与朱温硬干那般,而容易热血上头...仍是儒雅貌相,可他也愈发的沉稳持重。而这次李天衢召集辅政文臣参议兵家事宜,王师范若有所察,便出言道:
“河东沙陀,僭号伪称继承前朝宗室正统,又势必要与我朝为敌,自当征讨诛灭。只是讨灭伪朝,非朝夕可成...如今晋贼又进犯昭义军,陛下已调发诸路军旅北上,还召集臣等共议,莫非是要暂且交托国事,而欲御驾亲征?”
“这倒还不急,朕还要观望晋主又能按捺到什么时候。不过想必那李亚子也已是愈发沉不住气,毕竟他相较于治政,更善于征战。无论为嗣君还是国君,攻城野战,也常好亲当矢石。
虽说一国之君不易轻动,可是李亚子急于重振国力,却与我朝诸路雄军僵持不下,早晚还是要采取他最为擅长的方式博一次。
而晋主若动,朕也当亲自去会一会他。毕竟事关我朝与晋人国运,即便李亚子为身边奸佞兀不自知,可他终究还是要与朕争天下.....”
李天衢长声说着,在殿中众臣身上环视一圈,清朗的声音,又响亮了几分:
“待朕御驾亲征之时,我朝不但京畿、扬武、淄青、魏博各路军旅齐出,关中诸镇协同攻打晋人西面鄜延、河中与夏绥诸地。西京留守严可求早已做设计部署,离间党项,到时也可以用计了。届时朕统领诸部虎贲与晋人会战,自然也要劳烦众爱卿代为主持国政。
眼下而言,晋人执意复夺昭义军,几路军旅也是蓄势待发。不妨就将这滩水搅得更浑些,而促使李亚子亲自出征,主持战事。成德军李嗣恩,既然引兵过赵州赞皇山,以为扬武军会出兵驰援潞州,他还意图趁虚而入,葛从周也是时候去报先前晋人侵攻的仇怨。
诏令京畿与郓、曹、濮三州调拨部曲,协助扬武军固守城郭。王彦章同样统领大名府经略使司军旅,北上邢州,以为后应。尽管让葛从周放手去打...李亚子三番两次南侵袭掠,却以为我朝不会主动去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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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旬日光景,后唐各部军旅正要有所行动,魏朝一路牙军,却先行由邢州巨鹿启程,浩浩荡荡的朝着北面成德军治下的赵州杀去。
铁骑滚滚,军阵中各部甲骑盔甲鲜明、刀枪锃亮,无论是衣甲军械配备,还是展现出来的势威,也明显是有别于寻常部队的精锐骑军;后面步骑混合的牙军部众阵列连绵不绝,同样井然有序,也漫起一片肃杀之气。大军兵锋所向,做势要扫荡赵州南隅临城、柏乡、隆平各县。
葛从周统领所部牙军,不去援助接邻的昭义军,却直接北上主动攻打后唐成德军治下疆土。戎备边关的守军,当然难以力抗扬武镇牙军主力,而只得派遣轻骑去向李嗣恩报急。
然而快马日夜兼程,敌军大举北犯的消息,还没有传报至与赞皇山南麓扎营的李嗣恩所部军旅。葛从周亲自指挥,历经两个昼夜的猛攻,位于赵州最南端,而与邢州最为临近的隆平县便已被破,城中守军半数被歼灭,余众也尽为扬武军俘虏......
“什么?葛从周那厮统领扬武军,不去救昭义镇,反而放手来攻赵州?南朝部署如此快,几路敌军怎会比我等行动的更早,难道现在便已能互相援应,此被攻彼则援,倒已有把握,反过来侵攻我朝疆土!?”
赞皇山南,已是入夜时分,扎下的营盘内火把照得周围依稀可辨。巡守警戒的军健来回踱步,而大多士兵已返回帐中歇息。然而处处军帐当中,时不时的有人忿言抱怨,听起来也是因为还不曾领受军饷关支,却又要奉令出战,还是要做搏命的勾当......
营盘内的帅帐当中,李嗣恩听闻这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报急的军校报说罢了,他蹭的站起身来,又惊又怒,却也意识到现在的战局走向,已经与先前所预想的截然不同。
葛从周毕竟是南朝屈指可数的名将...李嗣恩虽然身为河东先主李克用义子,也是后唐能征善战的开国宿将。可他也还记得,当初自己与葛从周交锋时也曾吃过亏,要对付这个劲敌,也势必要几路袍泽军旅协同才是。
然而葛从周突然转守为攻,直接杀入成德军治下领土...李嗣恩当年与梁军血战,战至破相险急,仍是死战无惧,每逢厮杀固然果敢剽勇,固然是个敢打敢杀的悍将。可他好歹也有自知之明,权衡先前与葛从周交战的经历...李嗣恩自知若是只凭自己用兵应战,对上那员魏朝名将的胜算只怕也不会很高。
这次敌军来得突然,李嗣恩惊怒喊罢,又立刻沉默下来。他于帅帐内来回踱步,过了一刻功夫,又忽的高声喝道:
“来人!传令下去,诸部兵马立刻拔寨,东至柏乡固守。那葛从周再是善战擅攻,我引兵坐镇赵州要隘之地,偏不信他便能攻破城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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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那边折腾一天,还没完事,今天只得挤时间码完这一章,明日应该还是正常双更。
905 东西南北,忽焉如神,晋人称为分身将!(1)
李嗣恩率部向东急行,转攻为守,立刻开拨至柏乡县严阵以待,等候葛从周昏君来攻。此间城郭,在河朔地界地处交通要冲,城墙关口也早曾修葺增补。所以即便深知葛从周善于用兵,可是李嗣恩也仍有信心利用城防抵挡住敌军的攻势。
抵至柏乡之后,李嗣恩每日督管城防部署,但凡发现任何纰漏,便要痛骂斥责。每次牵动得他脸上这个性烈威严的悍将伤疤也抽搐起来,也更显狰狞可怖。
李嗣恩知道,现在凭着自己的威望,尚还能镇得住麾下儿郎。不过所统率的军旅部曲对朝廷怨言渐增,他也是心知肚明......
要让儿郎卖命,当然也要安置他们添得饱肚子,照顾得了家小...可是关支军饷日渐窘迫,我也已散家财分予将士贫者,用来稳定军心,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次战事不止是昭义军,也务必要尽可能攻克南朝治下疆土,用以填补军需...总之这场仗只能赢,不可输!
李嗣恩固然也看不惯他那义兄弟,又是自家主公的李存勖宠信伶人阉党。可早年便随着李克用打天下,当初征讨黄巢之际沿途要钱要粮,那处州府胆敢怠慢便纵兵大掠,李嗣恩便也如他义父一般,带兵风格十分粗放霸道。
所以对于他而言,还是要不断的进攻魏朝,直至入土中原,那么河东李家现在所面临的所有问题,也都将迎刃而解。
李嗣恩也只管带兵打仗,本来是吐谷浑人出身的他,十五岁便为李克用效力。即便自己的义父当年吐谷浑首领赫连铎是对立的仇家,李嗣恩也仍是坚定的为河东李家效忠,无论对手是谁,不还是要拼命奋战!
义父当初对抗朱温狗贼,也曾一时险急。后来不还是杀败粱狗,覆灭世仇,而由我河东奉唐室正朔立国?如今就算魏朝更为强盛,我等受义父知遇提携大恩,只管用命奋战,又焉知不能辅佐河东李家成就霸业?
李嗣恩遂摩拳擦掌,专候着葛从周兴兵来攻,以拖住魏朝这一路精锐之师。然而扬武镇牙军既然已经攻下隆平县,按说也应该立刻北进,继续攻取处于赵州交通要冲地带的柏乡才是。
可是又等了两日,柏乡县守军却不见有任何敌军来攻的迹象。李嗣恩甚是纳闷,立刻派出轻骑斥候绕着城郭左近,再沿途往南兜兜转转,详加探视,也仍旧没有发现扬武镇牙军的踪迹......
与此同时,扬武军邢州西南面,当初由后唐大将周德威所攻破的洺州治所广府城,扬武镇一拨牙军奋声喊杀,便如凭空出现般将城内守军杀得个措手不及,而迅速抢占城关,打开城门,大批牙兵将手中兵器高高扬起,就如决堤洪水一般冲杀进去。
葛从周指北打南,明取隆平,使得李嗣恩的注意力集中在赵州。节度副使贺瑰却奉令统领所部牙军悄然杀至藩镇失地,便立刻向广府城发动攻势。
按说敌军即便来得突然,广府城守军但凡严加防备,也不至于让贺瑰发动奇袭杀至城前才有所察觉,只不过一轮攻势城关便已失守,而让敌军轻易的杀入城中。
然而驻守于广府城的守军将兵,也因军饷被克扣而怨声载道。眼下也没有后唐军中素有威望的将帅督管军旅,大多士卒满腹怨意,自然会疏忽懈怠,也提不起半点干劲。
“直娘贼!咱们大多兄弟,也并非是河东出身,投军入伍,还不是为了生计?可近些时日,军士克扣压榨愈发肆无忌惮,咱们讨生活不易,这还要耽着上阵送命的凶险...城郭都已被打破,咱们还何必拼死拼活?不如就此降了吧,枉送性命,你们谁又甘心?”
面对大批冲入广府城的魏军将士,城中一撮守兵尽皆面色惊恐,慌张后退,人群中忽的有一员小校气忿的大声疾呼,周围兵卒本就惊惶恐惧,听得那小校言语入耳,也纷纷抛下了手中兵器,立刻伏在地上,而等候复夺失地的扬武镇牙军发落。
仍有后唐零星军士忽的从角落冲出来垂死顽抗,可大队的魏军锐卒涌上,一通刀枪招呼过去,便将他们刺砍得血肉模糊的倒在地上。不过两刻功夫,城郭内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呻吟挣扎的伤兵、乃至束手待擒的败卒......
已是势不可挡,杀入广府城的牙军犹自追击剿杀着后唐零散将兵。而贺瑰骑乘高头大马,得意洋洋的踱进城中,他环视一圈,忽的说道:
“葛从周的确善于洞察敌军破绽,洺州失地,又轻易的夺还回来...好歹这次又立下一桩战功,不过要与晋贼连本带利算清楚账,这可还差得远呢......”
...知道洺州治所广府,复为扬武军所夺的消息传至柏乡,李嗣恩愈发忿怒,可是他也深知葛从周用兵经常出其不意,终究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毕竟还是要沉住气。
成德军东面的横海军、卢龙军,西面的河东军到底仍由己方势力掌控,李嗣恩还是要等候其他袍泽挥军策应。只是扬武军派出节度副使贺瑰攻破洺州,暂时却无法掌握葛从周的行踪,这也难免让李嗣恩心里没底。更何况魏朝、后唐两大国进行会战,李嗣恩会与其它几路藩镇牙军配合,葛从周那边当然也会有袍泽遥相呼应,尚还无法预料他下一步要攻打的目标又会是哪里......
葛从周那厮...眼下到底又在何处!?
与邢州西北接邻的广阳城,虽然直属于太原府治下,可是下辖镇坊众多,掌控的领地并不小于寻常州府。按史载宋太祖赵匡胤讨伐北汉,要攻取太原晋阳,首先拿下广阳之后,便将此地营造重城,改名为安定军,升为按宋制军一级的行政区。
而位于广阳城南部的乐平县以东,则属于凌霄山脉往西北走向,是上古邢台四大名山之一的敦舆山,而处于广阳、乐平等地与东面的扬武军治所邢州的交界处。
一彪军旅,正与敦舆山山麓地带穿行,也有军健走到高处,警惕的向四下眺望,注意周围是否属于后唐部众值守戒备的区域。
带领这拨军健行进的两名将官,则是听命于葛从周的藩镇属臣霍彦威、淳于晏,统领兵马按行程哨探,也都小心谨慎到了极点。
然而又行出一段距离,往后看山林莽莽,前方树林则愈发稀疏。霍彦威倾听除了麾下兵卒穿越林间所发出沙沙的响动声,周围也甚是静谧,确认左近并无敌情,他便说道:
“按将主部署,先取隆平县,让那李嗣恩以为我扬武军意图直捣赵州腹地,他必然会率部至柏乡死守城郭。再奇袭洺州,复夺还当年你我死守的州府...晋人现在也无法断定我军主攻的方向,也只得提心吊胆的戒备,看来也并没有料到将主先是指北打南,还要声东击西。
再往前行,更容易撞见晋人的巡检兵马。下手也务必要果断干脆,绝不能让人逃脱回去报讯示警,以策应我军一举拿下广阳、乐平二地!”
906 东西南北,忽焉如神,晋人称为分身将!(2)
一众军士听霍彦威说罢,纷纷低声领命。而与他相得益彰的知晓淳于晏朝着前面张望一番,叹言道:
“将主用兵,果然出敌之不意。攻取广阳、乐平,再往东北面进军,便是成德军治所镇州。李嗣恩屯兵据守赵州柏乡,待他惊觉我军兵临河朔重镇城下,也必然方寸大乱......
按先前探报,晋主派遣李存儒为巡按御史,至广阳督察检阅、征调钱粮,眼下广阳与乐平军政权职,应也仍由他主掌...听闻那李存儒本名为杨婆儿,也是受晋主宠信的伶人出身。”
霍彦威闻言,便不屑的嘁了一声,说道:
“本来李亚子骁勇善战,野心勃勃,我朝还真高看他视为劲敌。可他果然沉湎声色,愈发宠信重用宦官、伶人。赏罚不明、威令不行,闹得民怨兵怒,又怎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那李存儒本来不过是个伶人,无外乎擅做戏子勾当,能讨得李亚子欢心,我还真不信他能治军抚民,晋人没有料到我扬武军并出敦舆山,欲取广阳、乐平二地,那两处城郭与治下各处镇坊,还由个伶人戏子做主,速取晋中这两处县城又有何难?”
大概也正如霍彦威所料的那般,广阳与乐平两城虽然与魏朝治下疆土相对临近,可是守军士气低落、备战懈怠。帝君李存勖派来的近臣李存儒,名义上是奉旨巡行按察,可就是处心积虑的要到处捞钱的。
本名杨婆儿的李存儒,按史载所述其为人行迹,便是“以俳优得幸,既为刺史,专事剥民,州民交怨”...不过按原本轨迹他会被李存勖会被赐封为卫州刺史,如今那处军中却处于魏朝治下。李存儒具有代狩巡察的职权,到了地方同样权力颇重。
而且李存勖前期也并非一直励精图治,破格提拔李存儒这等伶官,并不是等到他灭了世仇梁国之后才开始愈发不知节制...走正史线梁晋争霸的紧要关头,李亚子便将这厮安排到战略位置重要,与梁国较为邻近的卫州做刺史盘剥敛财,结果让梁军发现反攻的机会,于是乎按史载:
诘旦登城,执存儒,遂克卫州。戴思远又与凝攻陷淇门、共城、新乡,于是澶州之西,相州之南,皆为梁有;晋人失军储三之一,梁军复振......
面对戴思远、段凝那等梁将的突然奇袭,李存儒还没坚持过半日的功夫,便兵败被俘。这也导致后唐刚刚要起势之际,却忽然丢了大片土地,差点又让朱温反杀压制住势头...然而如今这个受李存勖所宠信的伶官,所将面对的,更是魏朝屈指可数的名将葛从周忽下的精锐之师。
是夜,霍彦威、淳于晏奇袭轻易攻破乐平县的过程也无须详叙。府衙军司孝敬皇帝身边红人,也只有媚上欺下,激起守军士卒忿怨。自上而下不但盘剥治下百姓,还克扣军中粮饷,哪个还肯效死卖命?
眼见大批将刀子衔在口中,奋力攀援而上的扬武镇牙兵已经抢占城关,成队守卒相继弃械伏地、高呼愿降。霍彦威与淳于晏遂引兵顺利杀至县衙,轻易的先夺下了乐平县。
只经过三个时辰的休歇整顿,待后继牙军赶至,霍彦威与淳于晏便立刻又率部北上...这个时候,位于广阳城的守军甚至还不知道南面的乐平县已经被魏军攻破。
由于后唐先行进攻昭义军,距离广阳城尚还有一段距离。葛从周突然主动出击,先攻赵州、后取洺州,广阳这边并没有坚壁清野、紧闭城门,也仍有有些附近几个村落的乡民挑担进城卖菜。
守城的士兵,在城头上懒洋洋的闲谈,时不时还要恶言咒骂几句。而城门口处有名军校眯着眼睛,朝前方眺望过去,就见远处有十几辆车仗朝着这边赶来,他又打量片刻,便啐了口骂,心下寻思着:
我朝突然出兵攻打昭义军,看来还有些不开眼的行商贩贾不知南边已经开战了。衙署军司的鸟官,都供那李存儒那卖唱的役使,层层克扣下来,没有坐粜贯钱用度,就连盐菜钱的油水都要捞!
李存儒那厮威福自专,仗着圣宠捞得盆满钵满,咱们弟兄也终究不能喝西北风去。趁着眼下尚还不曾于南朝兵马厮杀,到底也要好好讹诈那些商贾一番,抓紧时机再捞上几笔,否则凭甚我等便非得忍气吞声的受罪?”
这军校心中念罢,便带着几个兵卒推搡开排队等候进城,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的乡民,上前几步,站在道路中央。眼见那十几辆车仗距离自己这边越来越近,那军校鼻孔朝天,手按腰挎佩刀刀柄,等着给这些跑商的个下马威,与啸聚山林、拦路剪径的山大王也没什么两样,就是要胁迫勒索对方献出一大笔买路财。
然而那军校脸上横肉一抖,摆出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正要喊话之时,他却忽然望见远方有大股烟尘卷起,渐渐的遮天蔽日,滚滚烟尘中,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疾驰杀来!
军校眼见这副景象,当即骇得失魂落魄。他与身边军卒正要惊呼示警之际,对面也正陪着笑向前走来的一个汉子双目忽然凶芒迸射,他疾步冲上,顺手便从旁边的车板间抽出一把钢刀。紧接着锋利的刀刃,便刷的将那军校的喉咙生生剖开!
那军校双目如死鱼般凸出,含糊不清的呻吟着,便如割开了喉咙的鸡,身子一下一下的抽搐,喉头喷溅出大股鲜血...后面其余乔装的军健也纷纷暴起,抽出隐藏在厢车上的兵刃,便朝着面前眼中已流露出恐惧之色的守兵冲杀了过去!
上官权贵贪敛克扣,到底会致使治下行伍将兵心中怨忿,而且愈发懈怠。对于出入城郭的商贾、乡民盘查非但流于形式,上梁不正下梁歪,把守此处城门的寥寥二十多个将官兵卒,还算计着要勒索途径的商贾,又哪里会有心思恪尽职守?
不过按说即便霍彦威带领十余人乔装靠近广阳城,突然动手也甚是凶险。守军占据人数优势,厮杀一番,也有可能迅速退守至城内紧闭大门。
可是这段时日一直受克扣压榨,把守城门、巡逻街坊的军校戍卒大多出工不出力,只顾纳闲偷懒...直到扑倒城门口处的扬武军锐卒开始大肆斩杀,而城头上方的守卒终于听闻异响,赶忙朝外望去,再慌慌张张的吹号示警之际...扬武军前阵的精锐甲骑,已化作一股洪流,扑到城下,眼前便要漫卷至广阳城内的大街小巷!
907 后唐军旅,两极分化;伶官弄臣,焉能守城?
扑入城内的扬武军将士越来越多,各个意气昂扬,飙风一般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反观广武城守军,面对突如其来的猛攻,最先冲上去一探究竟的部曲很快便被杀得丢盔弃甲、狼哭鬼嚎,从城门口处败退下来。行伍上下,被冲击得没了编制,又有大批扬武军锐骑驱马顺势掩杀,又有几拨后唐兵卒,相继也都溃退了下来!
后唐要与魏朝争霸,也必须要进行添兵扩军。然而近期以来,后宫刘皇后、伶官之首景进、租庸使孔谦等受帝君李存勖宠信,大肆派遣爪牙到处勒索敛财、盘剥搜刮,也致使各处官署聚敛财货、媚上欺下、贪污行贿的习气靡然成风,自然也使得各部兵马的战力大打折扣。
如李嗣源、周德威等后唐宿将,尚还能够凭着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尽可能维持麾下嫡系的军心士气。可是比起久经战阵的老兵,陆续征召的士卒,也全然不似当初李克用带出的河东牙军那般剽勇,军饷都得不到保证,大多人满腹怨意,上官克扣他们的,他们便想方设法的从老百姓身上捞钱......
如此养成奸懒馋滑的习气,致使军纪荒废,人无死战之心,自然也是可想而知的。
所以如今后唐军队战力的两极化现象,也已经愈发的严重。而广阳、乐平两县屯守地方的部众,又是以降兵、新兵为主。还由李存儒那个只知盘剥敛财的佞臣把持地方权柄...遭遇奇袭,撞上扬武镇牙军精锐,当然也根本无法抵挡得住。
溃逃的守军败卒,惊呼嘶喊着不断往后方退去,后面魏军马步军众便如驱赶猪羊般喊杀追赶。锐骑策马上前,俯身顺手一刀,便有名后唐败卒惨叫着扑倒在地。其余败卒也无暇顾及被斩杀的同伙,只顾着奔走逃命。
也有不少将官兵卒情知大势已去,索性奔至长街两侧,让出了一条道路,便跪倒在地上高呼愿降乞活。霍彦威统领麾下锐卒往前杀去,打眼瞧见有员将官伏在道旁,便立刻冲了上去,一把薅住他的衣襟,便厉声问道:
“说!李存儒那厮,眼下又在何处?”
于霍彦威、淳于晏靠近城关,并突然发动奇袭之际,李存儒有几个当地官绅陪同,正在广阳城内一家酒楼吃酒。
席前轻舞曼妙,丝竹之乐靡靡入耳。李存儒身边还有两个舞妓伺候着,左拥右抱,再听县令、县尉,与当地富户谄媚巴结,他满面油光,得意洋洋,也满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本来名为杨婆儿的李存儒唱戏伶人出身,自从得李存勖青睐之后,也十分注意仪容。只是如今调派地方,身边都有官身阿谀奉承,即便后唐治下民生日渐困苦,可他每日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身材也已发福了不少。
留在帝君李存勖身边,固然更得圣宠。可李存儒却是有意走皇帝的门路,或是做得个巡检使,或是担任一州刺史作威作福。
毕竟伶官群体当中,权势最大的是景进,而李存勖有戏必往,最为待见的伶人,则是那容貌俊美,歌舞弹唱无一不精的李君惜。李存儒虽得皇帝赐名,还与后唐先皇的亲儿义子一般都是存字辈的...可按他想来,自己因为伺候皇帝而发迹,也是时候想想被其他人伺候的福分。
既然在皇宫中要争圣宠,李存儒心说已比不过景进、李君惜那些同道,那权掌一方,在州府内也相当做得个土皇帝,岂不更为快活?
身边又围满了阿谀奉承的官员富贾,便满脸堆笑的主动孝敬进奉,李存儒也很享受这种感觉。而即便如今伶官集团在国内势焰熏天,后唐治下各处藩镇,毕竟多是开国勋将担任节度,李存儒自知要敛财捞钱终究会更为麻烦...可是到了直属于朝廷治下的州府、县城,他便是高高在上的封疆大员。
而广阳、乐平等地,距离敌国魏朝相对邻近,李存儒当然也十分清楚。不过先前后唐大多时候做为攻方,较之魏朝也更为主动。按李存儒想来,在此处大捞特捞一番,再央请帝君转调它处之前,魏人先要固守治下领土不失,战火应该也不至烧到这边来。
就算李存儒稳妥起见,也曾严令下辖军司守军守边戒备,不得懈怠。可是他丝毫不懂兵家军事,又只顾享乐敛财,而广阳与乐平等地守军心怀怨气、萎靡不振,所以李存儒如何说是一码事,下面又如何去做,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然而直至喧嚣的喊杀声传至酒楼这边,亦有胥吏屁滚尿流的赶来,急忙报说魏军已经杀入城内...登时惊得在场官绅乱成一锅粥,而李存儒愣怔了片刻,忽然尖叫一声,立刻推开身边舞妓,三步并作两步,便疾窜了出去。
“魏人从何处攻入城内?还能从哪处城门逃脱出去?那干酒囊饭袋,又怎么会让敌军轻易杀入广阳城中!?待我回了太原,禀奏陛下,也必定要让那些守城不力的驴鸟人头落地!”
酒楼内人群相互推搡,一片鸡飞狗跳,而李存儒焦急的往门口那边奔去,还不忘对身边伴当破口大骂着。
然而当李存儒由几个随从推搡喝骂着开道,赶忙奔出了酒楼,忽然间他就感到沸腾的杀声贯入耳中,不但震得脑袋嗡嗡作响,更是惊得李存儒三魂悠悠、七魄荡荡!
面色已是一片惨白的李存儒在向周围望去,就见大股人马已朝着这边奔涌而至。在他看来,那些绰枪挎刀的军健与噬人的野兽也没有什么分别。
但见这伙魏朝军士各个神情狰狞,手持兵器锋刃上仍有鲜血滴落,而且当他们打眼望来,奋声喊杀又拔高了几度...李存儒已是魂飞魄散,身为后唐帝君李存勖的宠臣,他也根本没有半点奋死抵抗敌国军队的勇气。
所以率部奔袭杀至的霍彦威,瞧见面前那刚从酒楼内奔逃出来的李存儒,还没待他提刀上前。李存儒便双膝一软,噗通的直接跪倒在地上,他浑身抖若筛糠,由于受了莫大惊吓,下意识的还以唱戏的腔调,便扯着嗓子高声讨饶道:
“各位英雄!小人愿降,万望饶~~命~~呐~~~!!”
高亢而又刺耳的讨饶声传入霍彦威耳中,当即引得他身上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也脸上当即流露出厌恶之色。可对方既然当即认怂,跪地哀号,手中的钢刀倒也不必砍下去了...霍彦威遂冷哼一声,又厉声喝令道:
“来人,把这孬汉给我绑了,暂且押监起来,听候将主发落!”
908 进犯重镇,迫使你只能主动出击
原本属于赵国政权中枢所在,成德军镇州东南面的一片平原间,涌动的黑色浪潮催马狂奔。诸般马战兵刃在阳光的映射下耀其层层寒光,各部军健纵骑驰骋,身手矫健,各个人如虎、马如龙,在地上掀起也无边无际的烟尘。
扬武军节度使葛从周,由一众亲随牙校拥簇着,处于骑阵的中心处。他身上披覆坚固精良的铠甲发出铿锵响动,杀阵上常用的錾金虎头龙牙枪也被擦得锃亮。率部驰骋,也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来这次战局的走向,还都在他的意料当中。
“义父,再不出十里,便将抵至镇州井陉地界。晋人不曾料到我扬武军先取广武、乐平二地,再奔袭北上,看来也定能将成德镇守军杀得个措手不及。”
由葛从周悉心栽培的扬武军后起之秀谢彦章,催动胯下坐骑凑上前去,情绪也甚是振奋高昂。而葛从周脸上神情仍十分淡定,并嘱咐道:
“越往北进,便越是不可大意。虽然奇袭成德军,也说不上是兵行险着...可不止是李嗣恩,其它各路晋军得知我军偷袭重镇腹地,也必定挥军来援。
不过这也正是今番声东击西、佯攻实取的目的所在,成德军治所遭受威胁,也将打乱晋人的部署。我朝要转守为攻,当然也须抢得先机,只要能占据主动,反过来也要让晋军疲于应对。”
谢彦章闻言点头称是,旋即又道:
“正如义父所言,李嗣恩据守赵州柏乡,以为便能遏止住我军北上的攻势,终究也难辨义父用兵虚实。若是镇州有失,则成德军难保,李嗣恩也就不得不挥军北返,而被我军牵着鼻子走。
如今趁着京畿与郓、曹等州府兵马北上驻守,扬武镇暂无后顾之忧,而由我军迫使这拨晋军后撤,对我朝疆土暂不会构成威胁...那其他几路袍泽军旅趁势北上,反而能对北面晋人形成压制之势。”
葛从周沉吟片刻,忽的又淡淡的说道:
“那李嗣恩若虽然并非是善于机变用兵的智将,但也的确骁勇善战。虽说兵行诡道,常要思量攻敌不备,可两军交锋,到底还是要在沙场上一决胜负的......”
※※※※※※※※※※※※※※※※※
直到李嗣恩闻知葛从周派兵西出敦舆山,又连下广阳、乐平二地,而且往东北方向侵攻,已经杀入成德军镇州地界...自然免不了还要大动肝火,但他也无暇去大骂深受帝君宠信,而掌控广阳、乐平等地的伶官李存儒实在太过脓包,不得不分拨一部分兵马继续驻守柏乡,自己则立刻挥军北上,以确保北面的军事重镇镇州真定城不会被魏军攻破。
隆平、洺州、乐平、广阳...州府县坊接连被攻破,可是李嗣恩与葛从周竟然还尚未打上照面,也使得他这才意识到,如果让那个劲敌占得先机,那么这员魏朝名将又将会变得何等恐怖......
毕竟先前葛从周还要戎卫治下疆土,周围又与后唐诸处藩镇接邻,所以也很容易让敌军趁虚而入,所以兼顾防守的情况下,葛从周也难免有几分束手束脚。可眼下他一旦完全能放开手脚,发挥出擅打奔袭闪击战的长处...李嗣恩发现只凭他一己之力,暂时别无其他袍泽协同,葛从周这一套连招下来,便已打得他彻底乱了章法。
无论如何,势必要回援镇州!我也已派遣快马,东往知会嗣源敌军已杀入成德军腹地,只管拖耗住葛从周那厮,直到援军杀至...总之也不能再让那个劲敌于我朝境内耀武扬威下去!
急行军连夜向北方赶去,而李嗣恩也意识到葛从周也未尝不会打算围点打援,先是迫使他只能挥军北返,再设伏意图进行奇袭...所以他即便赶着行军,也仍派出了大量轻骑进行远近哨探,而且来往传递声息,也务必要确保当日内便能及时传递回前方是否有魏军埋伏的敌情。
尤其是途中山岭较为险恶茂密的去处,派出去的诸队轻骑斥候更是小心谨慎到了极处。然而李嗣恩继续挥军北上,也都没有发现沿途有敌军埋伏。
直至李嗣恩所部后唐军旅经过赵国治下诸县,进入镇州中南部的栾城县之时,这才有斥候返程急报,禀说发现敌军哨探兵马,双方进行了几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彼此算是互有胜负。可是交锋中发现扬武镇牙军主力大举前来,遂也只得立刻撤返,而来向主将示警。
李嗣恩闻讯后,便立刻下达军令,麾下兵马继续北进,并做好迎战的准备。毕竟若是一味的死守城池,也完全无法预料葛从周的主攻方向。
与其让敌军完全占据主动,李嗣恩心想就算前番与葛从周那义子谢彦章交锋,比拼排兵布阵、统领骑军厮杀,反而是他这个资历极深的后唐宿将落了下风;而且论用兵机谋,自己也远不是葛从周的对手...但是以眼下的形势而言,也容不得他一味的采取守势。
我当年深受义父栽培,为河东李家效死竭力三十余载,好歹威震北地,为我大唐开国功勋,大敌当前,又怎能做缩头乌龟?守土有责,而镇州更不容有失,你葛从周再是了得,今番我仍要与你厮杀,好歹有几分胜算,便要相博到底!
隆隆蹄声如雷,李嗣恩指挥军旅北进,再行不过十里,便见到远方天地间交界处,便有一面面旗帜窜起。而当先一面大旗,哪怕相隔这尚远,也仍看不真切。可李嗣恩也能预想得到,那边打出的标示着魏朝扬武军藩镇的牙旗。
旌旗迎风招展,忽然又有数不胜数的甲骑如洪流一般,纷纷从地平线的那一端跃出,并掀起了漫天烟尘。一片一片的钢铁寒光闪动。那些扬武军锐骑,似是无穷无尽的奔涌而来,并且迅速结阵,眼见便已摆好了发动猛攻的架势。眼下虽然尚未杀出,可凛然杀气,已然直冲霄野!
李嗣恩这边军阵,也是喊声不绝、马嘶不断。前阵军骑,也如同一片跃动的激流。只不过有些骑军士卒来回张望,非但脸上仍挂着几分疲惫,朝着对面敌军军阵望去时,眼中也分明带着几分忌惮。
然而李嗣恩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惧意,他咬牙切齿,死死朝着前方瞪视过去,胯下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身上透出股浓烈的杀机,也开始低声嘶鸣起来...李嗣恩缓缓的从马鞍得胜钩上提起了一杆长刀,便沉声说道:
“葛从周...机变用兵,我不及你,可是于战场上要搏命厮杀,我也未必会输!”
909 两军血战,另有援兵
当双方的先头骑阵开始冲驰,陡然间给这片旷野又添上了无穷的杀气。尘土弥漫,天日无光。先是隆隆雷声涌动,直至激荡的撞击声如炸雷一般暴起,随着狠狠的磁撞下,便已是一片人仰马翻。
谢彦章仍是指挥牙军四千精骑率先杀出,犹如长枪簇尖,直搠入迎面杀来的敌骑阵中,众多甲骑奋力喊杀,而立刻发动起凶猛的突击。
而凶性大发的李嗣恩仍是毫不示弱,手执长刀,一马当先的也撞杀了过去。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即便近期后唐诸部军旅忿怨渐深,可起码这一路兵马眼见李嗣源这员主将身先士卒,也激励得他麾下不少将校暴声高吼,从一开始便如打了鸡血一般,恶狠狠的迎面朝着谢彦章所部骑众冲杀了过去!
激战开始,谢彦章便又展现出他高超的骑兵指挥能力。扬武镇锐骑先是将马速提到了极处。犹如洪流的骑阵一往无前,当先挺起的一排排矛槊仍是寒光闪动,扬起烟尘,践踏敌人,继续撕裂着敌军的骑阵。
即便杀透了敌阵,谢彦章清喝一声,又立刻指挥锐骑部众迅速掉头转向,仍旧结成密集的冲锋阵型,再度要向李嗣恩所部敌军发动冲锋。毕竟谢彦章以善用骑兵而闻名,他麾下军骑在战场上的配合极为默契,与夹杂着不少北地马背民族的敌骑正面对决,交锋中骤然转向,再度冲击,也仍能展现出这个时代顶级的骑战水准。
虽然这第一轮交锋下来,还是后唐方面付出的伤亡相对更为惨重...可李嗣恩仗着马战武勇,面对成队突杀过来的敌军锐骑,他嘶声嗥叫、奋力劈斩,很快的,他那张横肉遍布、疤痕鲜明的脸上便溅满了鲜血,犹如一只扑击噬咬血肉的凶兽,一时间所过之处,也杀得个波分浪裂!
李嗣恩的嫡系骑军紧随其后,声势上抵死不愿被敌军给压制住,也在狠狠的冲击对面扬武镇骑军的队列。而谢彦章、李嗣恩一北一南,错身而过,彼此却还一段距离。两拨骑阵对冲厮杀,尚还不便拨马转向时。
可是谢彦章与李嗣恩彼此目光透着层层叠叠的人马,对视在一块的那一刹那,瞧见当初战场上敌手的身影,便似又在空中溅得火花四溅。随即两人还是要继续统领麾下骑军,再朝着彼此的后阵一路撞杀过去......
直至谢彦章率部冲杀过了敌阵,再复拨马转身,朝着李嗣恩所部敌军骑阵那边望去,他却面色微变。因为后唐骑军经受一番冲击,却并没有转换方向,再度来进行冲锋对决...而仍是笔直的往前面驰骋,做势要往葛从周所处的中军本阵那边冲杀过去。
战马飞速疾奔,似乎身上每一条筋肉都在激烈颤动着。而骑乘在马背上的李嗣恩怪目圆睁,血渍未干,脸上那显眼的疤痕看似竟然也抽搐起来,突然他露出森森白齿,张口咆哮:
“葛从周!我杀了你!!”
扬武军中阵这边,本来鞍鞯整齐、鞍鞯整齐的一队队甲骑眼见大股后唐骑阵竟不管不顾的朝着这边涌杀过来,队列间也不由得一阵耸动,各自部曲的将官相继喝令准备御敌的同时,目光又朝着葛从周集中过去,而听候他们的将主发号施令。
而葛从周眼见李嗣恩统领麾下骑众拼命的催马,扬起手中兵刃,便朝着他所处的位置疾突过来,他眉毛微微一挑,仍是以十分平静的口吻念道:
“李嗣恩与吾义儿前番骑战对决,终究落了下风。所以这次要立刻便意图动摇我军中阵,而不惜亲自以身犯险,他还真是要放手一搏啊......”
葛从周缓缓念着,手中长枪渐渐举起,直指苍穹,旋即倏的指向前方。周围将校会意,也纷纷号令麾下军健策马前驱,很快也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无数铁蹄开始敲击地面,形成让大地都颤抖的轰鸣声,也向迎面杀来的敌军骑众发起了冲锋!
霎时间,两支精锐骑军又碰撞在一处,兵刃翻飞、人喊马嘶时,彼此军骑披覆的就铠甲被兵刃砍搠划过,迸射点点星火,也不乏有如注的鲜血涌溅,两股尘烟中汇聚在一处,其中人影憧憧,还有骑士相继倒摔坠马...激烈的杀阵景象,也直让人瞧得触目惊心!
战团中李嗣恩仍是当先催骑冲杀,手中长刀上下翻飞,血光飞溅中,先后便有十几名魏军甲骑毙命于他的刀口之下。寒芒再度卷落,狠狠的剁在一名骑将的脖颈间,李嗣恩顺势用力一划!当即人头滚落,无头体腔中鲜血呲呲喷射的同时,李嗣恩策马错身而过,瞪目望去,就见到扬武军打出的牙旗距离自己也不过数十步远的距离。
这次倒是正好与葛从周要撞个正着...李嗣恩瞪圆了双眼,那对招子中杀机炽烈如火,很快的锁定住一个熟悉的身影。但见迎面杀来的那员敌军大将抡动长枪,催动胯下战马疾驰撞来,更让李嗣恩火大的是,杀阵当中,对方神情似乎也仍显得较为淡定...那厮不是葛从周,却还能是谁!?
李嗣恩便目光灼灼的凝视向同样策马杀来的葛从周,双臂突然一摆,锋利的刀刃立刻又割裂了空气,发出极为刺耳的尖啸声!
策马疾进,李嗣恩手中长刀劈空斩出,直向葛从周脖颈横斩过来。然而葛从周森然一笑,手中錾金虎头龙牙枪也如闪电般探出,“铛!”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李嗣恩霎顿觉只觉耳畔一片嗡嗡响,他双手酸麻,在颠簸的马背上正要稳住身形之时,就见葛从周使得那杆长枪骤然收势,旋即又直搠了过来!
葛从周、李嗣恩这两员统军主将,也已撞杀到了一处。而谢彦章也迅速统领麾下锐骑,从后方奔袭杀来,直冲向后唐骑军的后阵。
撞击声与砍杀声在战团中交织在一处,奋力夹攻过来的魏朝骑军甲士,再度撕开了层层队列,只顾朝着深处杀去,而李嗣恩所统领的骑军一时间遭受腹背夹攻,也难免被一排排的被放倒坠地!
战况便的愈发惨烈,但是总体看来,李嗣恩选择直接朝着魏朝中军主阵杀去,到底也显得有几分莽撞。他争取立刻杀至葛从周面前,寻思两将对决,生死往往也只在一瞬之间,可是单论马战武勇,他也实在难以速取这员魏朝上将的性命...所以再厮杀下去,魏朝扬武军方面,渐渐的也对李嗣恩所部骑军形成压制之势。
然而这场混战已有愈演愈烈之势,东面的地平线上,却也有烟尘腾起,一缕黑线迅速的朝着战团这片涌来,推着距离的拉近,那缕黑线也迅速扩大起来,也好似风驰电掣,意图立刻参赴进这场战事。
而葛从周、李嗣恩两军本来交战正酣,这忽的又撞出一路兵马,自然也使得在场众人立刻警觉起来。而由谢彦章统领,位于骑阵后列的一名指挥使眺目过去,随着那路兵马与战团这边愈发临近,他瞧见了那拨军阵中打出的旗号,当即神色一变,又立刻高声疾呼道:
“三讨军石敬瑭?是晋贼的援兵!”
910 拼死血战,仍难求一胜
成德军东与横海军接邻,而石敬瑭身为李嗣源麾下亲信,经调度为南侵魏朝做战备,距离镇州又是最为邻近的一路军旅,所以他能及时西奔赴驰援。而随着石敬瑭所统领的后唐援军骤然杀至,本来便甚是惨烈的战团规模又壮大了不少。
谢彦章眼见有敌方援军杀至,便指挥骑众立刻重新结阵,迅速截杀了过去。整个这片旷野间,遂形成葛从周对李嗣恩,以及谢彦章对上石敬瑭的西阵、东阵两侧,到处都是横冲直撞的兵马,很快便已杀得惊天动地。
精锐甲骑狠狠对撞,又难以一举将对方冲垮杀溃,便也就只得一命换一命的血战厮杀。而面如寒铁、眼含煞气的石敬瑭抡动着一杆马槊,左右挥舞,论他马上的本事,也足以率部凿入敌军队列中冲杀起来。
即便谢彦章所统领锐骑骁勇善战,配合默契,石敬瑭周围也有一众三讨军骑军的拥簇,迎面诸般兵刃搠来劈来,却被大槊一举荡得抛飞,势不可挡的槊锋,顺势就将前面的敌骑捅翻。石敬瑭如此亲为箭头,纵马冲驰,也卷动起一路的血光!
三讨军石敬瑭...听闻他深得李嗣源重用,也是晋人军中的后起之秀。今日与其交锋,他也的确十分了得......
谢彦章策马奔驰,由麾下精骑护卫在当中。他朝着不远处已经与后唐三讨军交锋的战团望将过去,眼见敌将石敬瑭剽勇厮杀的模样,也不由暗中念道。
而谢彦章又注意到,戎卫在石敬瑭一侧,而距离自己这边相对较近的一名骑将手绰看似份量较重的大刀,轮转如风,接连劈斩过去...鲜红的血液,也登时从冲杀到他身侧的五六名扬武军甲骑绽裂的铠甲缝隙间喷溅出来,而相继坠马毙命!
更为显眼的是,打眼朝那个石敬瑭麾下军将望去,就见他的眼睛中几乎尽是眼白,瞳孔便如一个小黑点,再加上他脸上溅血、满面煞气,那副模样也甚是可怖......
谢彦章识得在后唐军中已经有些名气的石敬瑭,却并不识得在三讨军中,如今已擢升至牙门都校的刘知远。
“晋贼!也未免太过猖狂了!”
扬武镇牙军有名素来以武勇自夸的骑将,趁着刘知远抡刀连斩数名骑将,也厉声喝骂着催马直扑了上去。刘知远见状,他面色也如石敬瑭那般冰冷,也根本懒得回骂,便直接绰刀策马迎了上去。
长枪疾探,在刘知远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创口,鲜血也顿时喷涌而出...然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刘知俊手中沉重的长刀已高举过顶,旋即挟带着狂暴的杀机劈斩下去!那员扬武军骑将惊觉抬头,满眼的不可思议,下一刻鲜红的血液,便从他几乎被刨开大半截的躯体间喷涌出来!
谢彦章经义父葛从周传授兵法,擅长统领骑兵,而且排阵攻守进退严密齐整,可他更倾向于是个儒将。每临战阵虽然亲自统军指挥,但是并不以马上厮杀见长;
而石敬瑭、刘知远则都属于亲自带兵摧锋破阵的猛将,所统领的兵马,也是隶属于后唐名将李嗣源麾下的精锐部众。双方锐骑部众撞到一处,一时间杀得个难解难分,只是每一刻都不免损耗许多人命。
然而有石敬瑭这么一支生力军杀入战场,谢彦章率部立刻转向迎击,也无法将李嗣恩所统领的骑众拦腰截断;石敬瑭与刘知远等麾下骑将,一时间也不能杀透这拨魏朝锐骑,而直取敌阵中心处那员主将的性命。
至于西阵战团中心处,骤然有响起几欲要震破人耳膜的金铁交鸣声,忽的刀锋荡起、火星四溅,李嗣恩身子在马背上猛的一歪,就见葛从周手中那杆由錾金虎头吐出的三面开锋枪刃,便又直朝着自己的胸脯刺来!
可恨!即便我舍命冲杀过来,就连马战的本事,终究还是要比葛从周逊色一筹?
李嗣恩激忿似狂,而眼见要被一枪洞穿胸膛,他立刻兜马朝着斜侧闪避。葛从周挺枪疾突,驱使战马也从李嗣恩身侧掠过,而他手中大枪抡圆了便朝着后方狠狠的扫去,挟卷起一股猛烈的风声呼啸,浑重的枪杆,便结结实实的砸在了李嗣恩的后背上!
“铛!!!”的金属震击声格外响亮,期间似也夹杂着清脆的骨骼碎裂声,李嗣恩竟然感到自己体内的脏腑猛的被挤压成一团,整个身子也当即扑倒在惊嘶的战马上!
如果是寻常军将挨了葛从周这一记重击,只怕当即便要昏死过去。可李嗣恩生性剽悍,更是员重伤不下战场,意志力过人的猛将。被犹如铁锏钢鞭的枪杆狠狠砸中,他先是趴在马背上,可很快的又挺起身来,只是感受到体内骨骼迸裂、内脏受损的钻心痛楚...李嗣恩嘴角污血也止不住的溢出,也很难再提起力气厮杀!
你为河东李家尽忠,的确不愧是一员忠心剽勇的悍将...毕竟各为其主,由我取你性命,也算是成全你李嗣恩为主竭力效死的忠义之名了......
葛从周心中念着,拨马回身,手中錾金虎头龙牙枪眼见又要疾刺过去,便要对李嗣恩进行致命一击。可突然间,从斜刺里的战团中,又有数百余骑冲透战团,朝着这边撞杀过来。葛从周见状眉头一皱,抡枪朝着那些驰援过来的后唐军骑杀去,或是以枪锋扎刺,或是抡动枪杆扫砸,登时又将这一彪冲到面前的后唐骑兵杀得个人仰马翻!
枪影闪动处,首当其冲的三讨军将校甲骑,顷刻间便被锋利的枪刃透入铠甲,血肉被剖开,旋即枪锋直贯身上要害,而纷纷倒翻马下。可后继杀至的军骑立刻格挡在葛从周、李嗣恩中间,而拼死要抢还救下这员后唐功勋宿将。
衣甲上也溅满了污血的石敬瑭舞动大槊,突然策马也从战团中奔出。他眼见前面李嗣恩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眼见便要跌翻下来,又立刻催骑上前,一把搀住李嗣恩,并言简意赅的说道:
“淄青军王晏球,统领所部牙军进犯至棣州。将主无法亲至,遂遣末将前来支援节帅。”
李嗣恩费力的抬起头来,再望向石敬瑭时双目已是一片血红,他正要言语时,忽感喉头一甜,便噗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石敬瑭见状眉头紧蹙,心中也当即暗忖道:
葛从周用兵出其不意,奔袭至成德军镇州,而危及我朝重镇,迫使李嗣恩不得不主动挥军迎战,只是终究还是力战不敌。我就算拼力抢救回去,我朝这员宿将...恐怕也快不行了......
911 魏帝晋主,御驾亲征
由一众亲随健骑护卫,石敬瑭抡动马槊,策应着伏在马背上的李嗣恩奋力突围。不远处錾金虎头龙牙枪的枪尖如蛇信般骤然吞吐,正前面一员骑将的心窝登时被搠出个血洞,而仰面栽了下去,旁边又有三名骑兵顿时如遭雷殛,也先后倒翻坠马。
扬武军锐骑聚拢过来,追随葛从周赶杀上去,群骑驰骋,从那些倒毙在地上的尸首上轰隆隆践踏而过。而坠下马后尚还有一口气在,而辗转呻吟的伤兵,就见碗口大的铁蹄直朝着自己身上踏来...伴随着一声尖叫、几声惨嚎,便也被踏得不成人形。
葛从周杀溃了前来截击的敌骑,策马望去,就见石敬瑭护卫着挨了他一记重击的李嗣恩要冲出战团,赶忙朝着东面退去。
敌军要退,当然不能任凭他们离去,葛从周、谢彦章立刻喝令麾下部众掩杀,整个旷野间又是一片波翻浪涌。好歹有石敬瑭所部军旅策应,后唐兵马还不至被魏军精锐杀得一哄而散,而落荒而逃,只得任由敌军追兵大肆宰杀。可是从厮杀焦灼的战场上撤离,也总少不了还要再丢下大量的尸首......
石敬瑭率部西奔来援,对上葛从周这等名将,也只能护送李嗣恩尽快撤离。魏军又胜一阵,而南面还有贺瑰趁势北进,终于还是拿下了柏乡、临城二县,再攻下赵州全境,看来也已是势在必得。
待报急军情传至太原,一时后唐朝野震动。本来突然出兵攻打昭义军,结果本来的攻方损兵折将,原本的守方大举进犯...当然也免不了朝堂内议论纷纷。
而文臣武将会聚于太原内朝大殿之时,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坐在龙椅上的李存勖沉默不语,目光森寒,脸上一片阴霾。虽然他一言不发,可是皇帝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现在的李存勖就处于爆发的边缘,也使得大殿内的氛围压抑到了极处。
往日的李存勖豪放爽朗,还有几分玩世不恭。即便也有大怒处死属下臣子的时候,但气性过得也快。可眼下他眼冒戾气,满脸阴森寒意,也明显有别于平日恼怒时的模样。
父皇心腹白袍史都督之子史建瑭,亦是我朝栋梁将才,结果如今就连他也中伏战死...义兄嗣恩,为山东一条葛杀败,即便有横海军石敬瑭奋战救援,可是也已震伤了心脉,非但无法再上阵厮杀,终日卧在塌上,也不知还能撑多久...李存勖满心恨意,不止是因为痛失良将,心中隐约的也感到有股莫名的邪火,也使得他愈发的焦躁。
李存勖仍旧还以为,自己必然能完成父亲留下的三箭遗命,也仍会是成就河东李家霸业的雄主...然而本来有人还能督促约束时,李存勖尚且知道自省,然而身边尽为奸佞谗臣,他短于为政待人,性情偏执,而并无接受忠言雅量的弊端全都暴露出来,可是他又决计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开始沉溺逸乐、宠信佞臣......
而这次战事不利,痛失大将,更是刺痛了李存勖敏感的神经。
朕当年继为河东之主,受父皇遗命,多少年来励精图治,终于得以覆灭梁贼,为唐雪耻,令国祚中兴,再与魏帝争衡天下...这也是凭着朕栉风沐雨、亲冒锋镝,而打拼下来的霸业!
而南朝占据中原,比起我朝殷富,疆域更为广阔,也全因魏帝确实太会把握时机了...若论文治,朕或许不及他,可是若比武功,朕既然要入主中原,为正朔成就帝业,又岂能再输于南朝!?
李存勖心中念着,狠狠咬牙,眼中也射出两道骇人的厉芒。他忽然缓缓开口,语调略显沙哑,也透着几分阴冷:
“父皇以雄图而起与河东,朕已赌誓必要完成父皇遗命,而比起伪梁朱贼,南朝魏帝,的确是更难对付的敌手...如今成德军更是不容有失,否则镇、赵等州府为南朝所占,做势也要将我朝领土隔断开来。以如今这等形势而言...这一战,朕要御驾亲征!”
...后唐皇帝李存勖,终于还要要亲自出征了,毕竟还是要凭着他为世人称赞的出征军事才能,去与李天衢争锋。而河东李家,相较于魏朝,也仍更偏向于一个称帝建制的军事集团...所以如今这般国情,更不能让魏朝要通过战争的方式继续压制己方势力。
当后唐帝君亲自统军出征的消息传至魏朝,汴京朝堂当中,早已拿定主意的李天衢便召集众臣安排妥当,京畿殿前司诸部军司调动起来,民间到处也都是副备战的忙乱模样。
魏朝、后唐这两大国以往虽然冲突战事不断,可是如今却是双方帝君集结兵马御驾亲征,这也无疑会是一场影响天下局势走向的大战。所以南吴、蜀国、南楚、吴越、闽国、粤国...乃至各处地方自立藩镇之主,诸方势力,也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北地,密切关注着这场大战最终的结局又会怎样。
而李天衢、李存勖调集大军,出征前后,位于昭义军的高行周、夏鲁奇,以及行军至横海军与淄青军交界处的王晏球所部牙军,与后唐几路牙军又进行了几次交锋,但是彼此都没有发动全力......
高行周与夏鲁奇这两员魏军中的后起之秀胜场更多;而王晏球与李嗣源进行几场小规模战事,由对方夺回了一些失地,而被迫后撤数十里,总体来说,双方还是胜负掺半,目前仍是一个僵持的局面。
而本来坐镇成德军的后唐宿将李嗣恩伤重命危,所部军旅相对伤亡惨重。出于战略局势的考量,又以闪击战接连攻陷数地的葛从周,闻知后唐帝君亲征,预判李存勖御驾亲征,也唯有先行挥军杀至镇州,以保住成德军不会为魏朝攻取......
所以葛从周也更改原来尝试进攻镇州治所真定城等重镇要地的打算,指挥牙军向南撤返,退至大片县城已被攻陷的赵州地界。一边与几路袍泽互通声息,一边等候自家主公亲自挥军杀来,而打响这一场恐怕要在昭义、成德、乃至横海、魏博...等河朔大片疆土燃起战火的会战。
沙场点兵,出征在即。经过检阅的十万将士轰然领命,声震长空。而出京畿方面之外,再加上从附近军司调动的偏师,这次由李天衢亲自统领的大军,便达十五万之众。
然而临行前夕,李天衢又收到一则军情,他闻讯之后,却面露冷笑,而喃喃念叨:
“那边也要出兵,要趁火打劫,这固然是对我朝有利,可那个人至少眼下,到底还是贼心不死啊......”
912 不请自来,契丹大军
据北面传来的消息,李天衢从也已知晓后唐李存勖先行一步,统领十万兵马,已经抵至成德军镇州治所真定的同时...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终于还是出手了。
上一次,是由北平前任国主王处直相请,趁着后唐讨伐赵国逆臣张文礼之际,发兵二十万南下,却被李存勖杀得退返北归...而这一次,耶律阿保机趁着魏帝、晋主亲自下场、两雄交锋,却是派遣萧阿古只、迪里姑鲁、王郁等将臣统兵十万入侵卢龙军,而自己则带领心腹将帅挥军二十万攻打振武军...投入的兵力,竟然已达三十万。
李天衢心说以耶律阿保机的心气,他被李存勖打败一次,对那李亚子固然忌惮,但是也尚还不会服软,反而处心积虑的要一雪前耻。按史载线他便会倾塞犯边,其众三十万攻振武......
何况这次魏朝、后唐之间的会战,要在河朔地界打响...这对于契丹而言,也正是趁虚而入的良机。
契丹三十万大军压境,那么后唐卢龙军节度使李存贤、振武军节度使李嗣本也只得死守藩镇,而无法支援即将与魏朝开战的袍泽军旅。而且能不能守住治下疆土,还是两说。
然而李天衢心说我本来只打算通过契丹来牵制李存勖,但从未想过要利用契丹出兵而瓜分后唐治下疆土...可耶律阿保机表面上虽然与魏朝修好,但是决定打谁,也无须看魏朝眼色。他毕竟也是开辟契丹辽朝二百多年国祚的枭雄,等到了这个机会,也就不会错过。
所以这次魏朝方面,虽然根本没有意图与契丹联手,而让那塞外势力有在中土扎根的机会...可是耶律阿保机终究还是要来,李天衢心说以现在形势而言,也不能再度下旨就此罢兵,突然收手,而打算坐视后唐、契丹双方往死里掐。
毕竟李存勖与阿保机也都不是傻子,也不会坐视魏朝隔岸观火...李天衢心中也不住叹道:
虽说兵不厌诈,可是耶律阿保机那个帮手,的确不是我找来要一起对付你李亚子的...然而后唐如今还是要遭受南北夹攻,更何况终究因你之故,而致使国家陷入内忧外患的窘境当中。李存勖...这对于你而言,所将面临的压力也不只是雪上加霜那么简单了......
※※※※※※※※※※※※※※※※※
卢龙军东隅,大批髡发左衽,身着兽袄的骑军手绰角弓,搭配着一两件马战兵刃,而按一人双马、三马的编制形成老大阵仗,已经策马涌入后唐治下领土。
本来以往契丹人虽然数度犯边寇钞,可是除了卢龙军刘守光、刘守文兄弟争相示好拉拢,以及北平王王处直派遣王郁去央请带路的情况之外,胆敢于深入燕云之地境内的却是少之又少。
毕竟无论是曾经坐镇燕地的刘仁恭,还是先前李匡威、李匡筹兄弟,乃至卢龙军历代节度使,此处藩镇的职责本来便是防御契丹、奚人。所以无论是为唐廷镇守燕云,还是要维持自己的地盘稳定...打契丹,通常都是历任卢龙军节度使行家里手的本事。
随后李克用兼并卢龙,李存勖挫败耶律阿保机...也着实让契丹又隐忍了一段时日。可是这次大举入侵,进入卢龙军治下领地的军旅,迅速按部族分成几路,化整为零,扑向各处城镇村坊大肆掳掠,便已开始补充这次远征所须的物资消耗。
卢龙军东部平州治下马城县,地势北通燕山,依托长城,南通渤海,地利位置也甚为重要。
然而先是有于长城关塞寻边的兵卒急来报说,契丹忽然大举入侵,而且兵力众多,边备部众苦不能挡...马城守将大惊失色,急令紧闭城门,并调度麾下兵马据守城关之时,便已有成群的契丹军骑扑倒了城下......
飕飕箭啸声不绝于耳,大批的骑射手驱使坐骑,就在马城前方来回奔走着,并以他们娴熟的弓马手段,朝着城头施射利箭。而城上的守军弓手虽然不断的发箭反击,但终究时敌众我寡,虽凭着居高地利之险,但仍被压制的抬不起头来。
马城守将,就见周围有不少探出头施射还击的兵卒,却因闪避不迭,反而被从下方激射上来的利箭贯穿面颊、脖颈,而当即丢了性命...他气急败坏的赶上前去,还没靠近墙垛时,一枝利箭便嗖的擦着这守将的脸颊疾掠而过,“笃!”的声便钉在了城门楼的木板上,箭尾兀自颤动个不停,也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着实可恶!我朝如今与南朝交战,方才听闻陛下已御驾统领大军赶赴成德军镇州,想必战事也愈发吃紧...这等紧要关头,偏生契丹人又来侵犯,而且瞧这般阵仗,也大有要再度席卷卢龙军的势头!
马城毕竟不是大城要塞,只怕终究难以抵敌...可是这些时日下来,我等戎守边关的军士日子过得也愈发窘迫。而且瞧契丹这般阵仗,可不是只打算袭掠镇坊村落,而势必要打下此处县城......
如果城郭注定要为契丹攻破,我等若是拼得性命不保,这又是否值得?
实则除了这员守将,团缩在墙垛后方,各自惊惧恐慌的兵卒当中,有不少人也是相同的想法。
忽然间,马城上方的守将兵卒,似乎听见外面响起几声契丹语喝令声。本来密集如雨的箭簇暂时停止下来,旋即又有人以夹杂着十分生硬口音的汉话高声喊道:
“守城的晋人听着!我军迪里姑鲁舍利,与你们有话要讲,哪个是领头的速速出来答话,我等也暂不施射箭雨。可若是不识好歹,必教你们城破人亡!”
无论都东面为契丹占领控制的营州、锦州等地,还是这平州马城地界,毕竟与契丹掌控的疆域邻近。所以城中守将,倒也知道外面喊话那人所说的迪里姑鲁舍利...其中舍利在契丹语中不属于官职,而是泛指贵族的名称。
至于那契丹贵人名为迪里姑鲁...滴哩咕噜?这又是什么个鸟名?
那守将心中腹诽,但好歹有了喘息之机,先是高声呼喝愿意商议。再试探一番,渐渐探出头来...然而他瞧见城外景象,不由的又是面色一变。
但见马城城外,早已汇聚成一个巨大骑阵,一排排望不到头的军骑涌动,无数匹战马扬蹄嘶鸣,再加上骑乘在上面的契丹锐卒那密麻麻的人头...这般场面,让人望之便觉惊心动魄。
也有大批的剽勇契丹兵卒已经准备扑倒城下,要用备置好的勾索、勾梯卡在城头上,便成群向上攀爬,而由身后的大批骑射手不断的掩护下进行扑城......
而由一众骑士拥簇着个身着锦皮兽袄,头戴毡帽的人物踱马前行几步。被契丹锐骑戎卫在当中那人,看来也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脸上神情,倒也不似周围骑兵那般骇人,倒还挂着抹淡定的笑意。
城头上守将见了,便立刻高声喊道:
“你这...阁下便是迪里姑鲁舍利?既要与我等相议,看来阁下也使得官话...可我朝既与贵国罢战,却又为何无端前来进犯?”
那个被称作迪里姑鲁的契丹大员微微抬起头来,面带笑意,而以一口十分标准的汉话朗声回道:
“迪里姑鲁,只是蒙国主恩赐的契丹名,我本是汉人,唤作韩知古,自然识得汉话,而今番前来,也是为马城内我汉儿的生计着想。”
913 这次不止是掳掠,更是要抢地盘
又听那契丹大员说自己本名韩知古,汉人出身,也引得马城城关上的将官兵卒一阵交头接耳。
契丹国治下如今也有众多汉儿,而且亦有汉人官员。可是其中很多人也都是被掳掠至北地做农奴使唤的...这些事,卢龙军边塞军民大概也都很清楚。然而韩知古不但身为国主耶律阿保机的斡鲁朵心腹,还使唤得动众多契丹锐骑,这在马城守军看来,可就有些稀奇了。
毕竟韩知古不同于韩延徽、卢文进、王郁、康默记等先是在以卢龙军为主的北方藩镇任职,而后才投从契丹的汉人属臣...他父亲虽为唐朝蓟州司马,可是在其六岁的时候,便被契丹人掳掠至北地。
所以比起其他汉人臣僚,韩知古的契丹习气明显要重了许多。而且他起初做为述律平的家奴,做为陪嫁成了耶律阿保机的宫分人之后,便处心积虑的要引起契丹国主的注意。时至今日,他终于得到阿保机的赏识,做为国主的参谋,如今也已成了掌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政的南院汉儿司事。
李天衢自然也知道这个韩知古,他不但糅合汉人传统和契丹习俗,确定辽朝礼仪制度。其膝下数子在契丹都位居高官,孙儿韩德让,更是在高梁河之战期间参与击退宋军;而后又与宋朝缔结澶渊之盟;南征有兼并辽东之意的高丽...身为汉儿在辽国位极人臣,而且无论宋史、辽史,记录韩德让与辽国太后萧绰之间的暧昧,基本上都能写出一本《我与太后不得不说的故事了》......
而眼下韩知古朝着马城城头环视了一圈,又放声大呼:
“我本是蓟州出身,也知卢龙军昔日先有李匡威、李匡筹兄弟反目,后有刘仁恭、刘守光父子暴政虐民!可怜燕地汉儿饱受兵灾战乱之苦,民不聊生、生计难觅。方今魏晋争霸,我邦又挥军前来,晋人危如累卵,尔等焉能不知?
吾主施仁布德,收容众多汉儿流民,分与田地,而让汉家黎民得以安居乐业。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吾主任贤使能,看我便知,亦无契丹、汉人之别。城中将士,如若肯投效契丹,仍按原职录用。非但可保尔等衣食无忧,再为我邦建功,更会厚封重赏,可期前程!”
韩知古这一番话下来,城头上有些将兵已不免意动,但是同样也有人不禁面露不屑之色,而念道:
乱世时节,卢龙军当初的确也是时局动荡,契丹安置了不少汉儿开垦田地,这倒也是实情...可是契丹人又掳掠强迫多少汉家百姓转迁至关外?以往犯边寇钞,剽掠城乡,杀人放火的歹事便没做过?
你这名为韩知古的汉人,投靠外族,固然得受重用。可是燕云之地时局不太平,不止是因为当初刘氏桀燕暴政,起码刘仁恭之流北击胡虏,就是为了提防异族大举犯境,祸害汉家百姓,就算是如今契丹国主招徕收容汉儿...可你又怎么能把契丹人夸得跟救世主似的?
然而韩知古先是和颜悦色,忽的面色一沉,再高声言语时,便多了几分森冷寒意:
“正是先礼后兵,我不愿城内军民枉送性命,故而先来好言劝说。可是两国交战,终究难免兵燹之祸,尔等若仍是不识时务,我军便将全力攻城!待城破之时,守城将兵,一概不留!家眷妻儿,掳至关外,也尽将打为奴籍!”
韩知古寒声说罢,忽的高举手臂,身后大股军骑,也登时发出如同山呼海啸的吼声!无数战马也开始扬蹄嘶鸣,又扬蹄烟尘滚滚,升上云霄!
马城城头上一众将官兵卒眼见这等凛然声势,纷纷面露慌惧之色。眼下城中县令与衙署官吏,甚至还未曾赶至城头,军阵庞大的契丹骑众,便已漫卷至城前...如果当真是要发动全力猛攻,这马城又如何能守得住?
不少心慌意乱的士兵,纷纷转头朝着守将那边望去,眼下盼着他能拿定主意。而那员守将怔怔瞧着外面声势骇人的场面,他面色焦虑,眉宇间也分明夹杂着几分畏惧...而渐渐的,他紧绰刀柄的手掌缓缓放松,喟叹了声,看来也已做出了抉择......
契丹汉儿司事,更是耶律阿保机身边谋臣的韩知古,几乎也以相同的手段,每至各处城郭,命令契丹骑射部众先行朝着城头施射几轮箭雨,再由他亲自策马到城下,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而促使守城部众不战而降。
卢龙军东隅诸州治下县城,当然也会有些守军忠于后唐,拒不肯降,契丹大军,遂以兵力上的优势开始进行疯狂扑城猛攻。一些城墙不算极高,而城防工事相对简陋的城郭,城中将兵,面对大批采用蚁附攻城手段的敌军,终究因寡不敌众,而相继告破。
至于化整为零,扑往镇坊村落的契丹游骑更是肆无忌惮。然而这一次,契丹军旅并没有调动部曲,强制押解汉家黎民至关外,大肆搜刮过后,还调遣汉儿司的官员署吏接管地方事务。看来这一次,契丹也不止是要留下被洗劫的城郭县坊,再将财帛粮秣转运至北地...而是要就地扎根,开始兼并长城关内的领土......
家园被契丹侵占的各地民众,遭受剽掠洗劫过后,好歹大多性命得以保全。当然比起后唐银鞍契丹直不久前在昭义军沿途烧杀劫掠的恶行,也只是相较而言,而尽量减少屠戮平民百姓。但作为被侵掠的一方,战争对于民众的附加伤亡,也终究是难免的......
平州治下几处县坊尽被攻破,契丹大军继续西进,已侵犯至蓟、檀等州府。报急文书,也如雪片一般纷纷传至卢龙军治所幽州。牙署节堂内,一众牙将群情愤慨,而节度使李存贤更是满面怒意,只是他面带恹恹之色,明显带着几分病态。
为帝君李存勖赐封为卢龙军节度使之后,李存贤忧心于地方民政,本来便已是废寝忘食,而方今朝堂佞臣当道,地方财赋日渐虚竭。李存贤军政一手抓,更是心力交瘁,终究难免忧劳成疾...他也是为了稳定卢龙军的时局而操碎了心。
然而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契丹还是要与己方势力为敌,偏偏又是在陛下御驾亲征,要与魏帝一决雌雄的要紧时候。李存贤统领所部牙军,只得固守疆土,抵御契丹...他额头青筋突起,当即又恨声说道:
“契丹贼子,虽长于野战、短于攻坚,可卢龙军治下诸处城防守备终究有限,也绝对不能任由外敌再度肆意袭掠...到底还是要主动迎击,尽快杀退契丹敌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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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上一章契丹称韩知古为舍利,属于标识贵族身份。可后来想起,其实到了韩知古的孙子韩德让之时,才由辽太后萧绰下诏将韩家划出宫籍,跻身横帐皇族之列。
契丹建国初期,所设的宫籍也多有奴隶,直接依附于契丹皇室,这段时期地位也还不像后来有所提高,所以称韩知古为舍利不太恰当。
所以前文已做修改,对韩知古改以耶律阿保机的斡鲁朵腹心部相称,交代一下......
914 以汉制南面称王,想得倒美
蓟州治下遵化县,城关上已经陷入一片混乱当中。悍不畏死,纷纷扑上城墙的契丹士兵嘶声呐喊,不断的抢攻上前,而逼迫的城头上抵抗的后唐军卒步步迫退,城墙上方,鲜血横流,尸首堆积的已是层层叠叠。
直到城门缓缓被打开之时,遵化城下,登时又发爆出一阵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城外人头涌动,此刻又大有要从正被打开的城门中漫卷进去的势头。契丹、奚人,关外诸族...还夹杂着些汉人的部众手中兵器如林高举,相继厉声大呼:
“已抢下城关,打开城门,速速杀进城去!”
城中也有无数百姓凄厉的惊呼哭喊声响起,已经冲入城内的契丹将兵大声喊杀,朝着前面溃乱的守城部众扑去,一面四下砍杀,一面分成数股队伍,而朝着城中衙署、仓廒等地涌将过去。
本来涌杀入城的契丹军旅经过之处,已杀得血肉满途,驻守的士卒,被冲击得星散。然而忽的一小撮军骑从斜侧撞杀出来,立刻便凿入扑往遵化县衙的契丹部曲当中!
驻守于当地的后唐军将,本来是河东牙军的沙陀裔出身。他手中挥动着一柄浑铁骨朵,每一次砸击过去,便有个契丹军卒的脑袋被敲得破碎!,这沙陀骑将身形格外高大,也是勇悍至极,前面又有多少敌军冲杀过来,他就是率部催马,抢先突进!铁骨朵虎虎生风,挥舞成一团团乌光,一时间不知敲碎了多少敌兵的天灵盖!
“契丹狗贼!当真不知死活!当初被陛下杀得狼狈北返,如今倒还敢来讨死!即便今日仗着兵多抢占城关,我卢龙镇牙军杀至,也教你们各个有来无回!”
这员沙陀骑将破口大骂,继续催马前驱。他突然身子微侧,闪过对面敌骑直搠过来的骑枪,又立刻探手一把抓住枪杆,用力一扯,便将那绰枪的契丹骑兵拽得身子趔趄,猛然向前倾倒。
沙陀骑将另一手握住铁骨朵长杆中端,抡起狠狠砸落下去!“嗵!”的一声闷响,那契丹骑兵两颗眼珠几乎夺眶而出,头戴的毡帽下方,登时暴起一团血雾!他那颗脑袋整个也瘪了下去,这般死状惨不忍睹,未经历过惨烈厮杀的人,也根本不敢去瞧毡帽里面,那颗头颅被一骨朵到底又给砸成了什么模样!
那沙陀骑将正杀得解气,忽然却又听见格外锐利的尖啸声掠空而至!他立刻抡动铁骨朵格挡这一支从远处射来的利箭。然而炸起震响声的,让耳膜隐隐生疼,金铁相击的反震力道,实在出乎这沙陀骑将的意料之外...铁骨朵与激射而来的箭簇撞在一处,竟然被荡到一边,险些从这骑将的手中脱手飞出!
然而另一支狼牙箭衔为射来,直直钻进这沙陀骑将的头颅...锋利的箭簇竟然凿入兜鍪,而生生的贯透了整个颅腔!
骑将双目一番,又被狼牙箭挟裹来的力道带得从马背上倒栽了下去。他身旁浴血奋战的后唐士兵见状大惊失色,再朝这两支箭簇射来的方向望去,就见一员骑将大将手绰硬弓,骑乘在匹高头大马上,与被他射杀的沙陀军将相较,身形竟还要大了一圈,便如只白山黑水中钻出来的人熊一般!
“是啊...上次契丹的确是败于你晋人,可是我族裔儿郎的锐气仍在。唐朝汉人、河东沙陀...也该轮到我契丹崛起,出于白山黑水,白马青牛的子孙,如今也不会再忌惮晋人的威迫!”
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麾下爱将萧阿古只,仍以他射甲楯辄洞贯的手段射杀远处顽抗的敌将。前番奉令挥军征讨摩震国,而杀得篡权夺位的王建只得遣使求和,并割让朝鲜半岛大同江以北的领地于契丹...萧阿古只锐气更盛,仍渴求会有为阿保机开疆拓土的时机,如今终于又杀入后唐治下疆土一雪前耻,他也犹如一支被硬弓射出的利箭,即便前方有铠甲盾橹阻隔,也要将其生生射穿!
当萧阿古只锐利的眸子,又冷冷的向远处惊惧的后唐军卒望去,便厉声吼道:
“不止是塞外,这片土地,沙陀人可以来,那我们契丹也可以来,终究还是要看谁的实力更强。你们不肯降从,仍要做我契丹的敌人,那边统统去死吧!”
随着萧阿古只再度喝令,好似无穷无尽的契丹马步军众继续向前涌杀,纷纷发出犹如野兽嚎叫的喊杀声,便扑向那些面露绝望之色的后唐残兵......
而遵化城外,王郁也由一众契丹军骑护卫着,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城郭轮廓。虽然后唐帝君李存勖是他的小舅子,而为契丹大军引路侵境,杀入的又是燕地汉儿的家园...但是他满脸得意,也丝毫看不出半点不忍与迟疑。
先前通过出使魏朝汴京,三番两次的试图促成魏帝李天衢、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联手,共讨李存勖,而瓜分后唐疆土,偏偏李天衢都回绝了...而王郁心说趁着魏朝与晋军会战,我契丹有机可乘,终究还是来了。
义武军易、定二州,本来为我王家所有。可恨王都那螟蛉之子,竟然鹊巢鸠占,发动兵变囚禁阿爹,又倒从奉晋主为尊...我王家的基业,终究还要再夺回来!
河东李家当初固然势大,但我已拜契丹国主为义父...那李亚子彼时固然大败吾主,可契丹于塞外开疆拓土,如今声势更盛。晋人南与魏朝为敌,也招致魏帝御驾亲征...我契丹再趁虚而入,又如何能抵敌得住!?
不止是义武军,卢龙、振武、成德、横海诸镇,也有机会为契丹所占。我既为契丹国主义子...哼!虽然韩延徽那厮,屡番劝阻国主勿要南顾,也着实碍事。可按他藩汉分治之法,北面以国制治契丹,南面以汉制待汉人...我不是也大有可能入主河朔,权掌诸镇,而实如一方君王!?
然而王郁正畅享时,忽的听见身后契丹军骑一阵阵惊呼示警,他浑身猛的一震,立刻回头望去,就见远处也已有众多甲骑突然冒出身形。
一排排的锐甲骑士,催骑翻越远方丘陵仍是毫不停顿,行进中也已经排开了阵列。而在他们身后,还有好似无穷无尽的步军涌出。随着悠长的号令声,位列于前阵的骑军甲士也都放平手中紧绰的长矛马槊,遥遥对向眼见要被契丹大军攻破的遵化县城...王郁见状恶狠狠啐骂了声,并暗念道:
卢龙军节度使李存贤...这厮果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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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有事,赶紧码完二更,内容略少些
915 卢龙军险急,振武军势危
本来即将结束的攻坚战,遵化城前,很快又是杀声震天,再度化为一片血与火的战场。
王郁眼见李存贤亲自引兵杀来,在一众亲随的护卫下,立刻便往城内赶去。萧阿古只得知卢龙镇牙军主力已然杀至,他也立刻号令麾下骑众立刻往城外扑去,准备迎战。
率先冲出遵化城的契丹骑众,眼见卢龙军的骑兵已经结阵杀来。疾驰的战马上,一排排利箭搭箭弦张,一蓬蓬羽箭便激射而出,直扑向迎面撞来的敌军骑阵。
卢龙镇骑军虽然在利箭的打击下付出了一定伤亡,可是阵列仍保持高速冲杀的状态。契丹骑射部众见状,立刻策马兜了个圈子,要以且骑且射的方式持续消减对方的兵力,消耗敌军的体力。
然而忽的又有一拨骑兵忽的从另一侧本来,拦截住契丹骑阵,迫使其也只得开始进行近身白刃战......
河东军、卢龙军本来便以骑战见长。而汉人出身,本名王贤的李存贤虽然被李克用收为义子的时间最晚,本来也不善于马上厮杀,乃至统领骑军作战...可是通过多年打熬,他身边还有不少本来隶属河东的牙将辅佐,对于契丹人惯用的战法也十分了解。眼下马战厮杀,一时间倒也占得上风。
只不过契丹骑军源源不断的冲杀出来,除去攻打其它县镇,剽掠村坊的部众,会集在遵化城下的兵马便有五六万之多。李存贤还要兼顾分兵守住藩镇治所,乃至卢龙军治下州府,由他亲自统领杀来的牙军则大概在两万五千人左右。
虽然兵力相差一倍之多,可是卢龙军场面上丝毫不落下风。毕竟现在的后唐晋军虽然腹背受敌,可是也仍有数度将有意南下的塞外族类打得狼狈北返的底气......
本来按正史轨迹,于庄宗李存勖身死,明宗李嗣源尽可能稳定时局之后。李从珂起兵造反,推翻闵帝李从厚,又抡刀被消减兵权的石敬瑭举事反叛...后唐不断内耗,又有大批的将领为一己之私,而争相投从契丹,这才给了耶律阿保机之子耶律德光趁机覆亡后唐,并杀入中原的机会。
然而眼下李存勖尚还在世,后唐虽然内忧外患,可是面对契丹也仍保留着一些雄师强军的底气。耶律阿保机若不尝试利用魏朝,他再有雄心壮志,而为契丹打下莫大的江山...可是一直到死,也都不会有向南扩张的机会!
杀声喧嚣的战团当中,一点寒芒笔直的射出,挟裹起呼啸的破风声,远处登时血光飞溅。锋利的狼牙箭直射穿了一名后唐骑将的心窝,簇尖从后背透出,那骑将的身体在马背上晃了两晃,便坠落了下去,无主战马昂首长嘶,再不受控制的往另一个方向狂奔了出去。
萧阿古只以他惯用的手段又射杀了一名敌将,忽的又瞧见一名浑身浴血的骑兵从斜侧杀来。他一兜缰绳,策马闪过一记直刺,另只手顺势拔出腰挎的战刀,手起刀落,便将这个奔袭过来的敌骑剁翻下马!
然而再朝周围打量过去,萧阿古只眼见他麾下的契丹儿郎激战拼杀,也有不少骑兵惨嚎着跌翻坠马...他狠狠啐骂了声,而心念道:
前番虽然侥幸射杀了晋军中的名将李嗣昭,可当初他以少胜多,杀得我只能率部北退,也确实厉害...这个李存贤,也是个员善于用兵的将才,晋人中果然多有智谋勇烈之士,要占取燕云之地,果然要比征讨诸族各部要棘手得多!
萧阿古只本来还打算故技重施,催马靠近李存贤所处的中阵,伺机一箭射杀敌军主将。然而卢龙镇步军所组成的阵列缓缓向前推动,前阵一排排弩手迅速举起手中弩机,密集的破风声暴起,穿透力极强的弩矢便朝着涌杀过来的契丹骑众倾泻了过去!
本来由契丹军骑所组成如洪流迅速突进的人浪,顷刻间便被射翻了一片,惨叫声轰然而起。到底目前契丹骑兵所配备的铠甲十分有限,还担不起后来辽朝镔铁之国的名号...密集的弩矢足以轻易的穿透人马血肉,立刻在骑阵中引得血花四溅,人喊马嘶,成片扑倒,对于后面相继催马涌来的契丹军骑的威慑力,也是可想而知!
萧阿古知眺望卢龙军牙旗所在的方向,周围层层叠叠的由牙军部众护卫,如果贸然突进,恐怕他连人带马也要被敌军前阵施发密集的弩矢给生生射成筛子。不得已也只得喝令诸部契丹骑军继续奔走游弛,仍试图以骑射的方式对于卢龙军进行打击。
李存贤统领步阵缓缓前移,逐渐向遵化城那边靠近了过去。而中阵一名牙将翘首眺望,忽的双眼目光一凝,又立刻奔至李存贤的身边禀说。当得知当初还曾投至河东太原,为义父李克用收为女婿的王郁出现在城头上方...李存贤登时目眦欲裂,他瞪眼也朝着遵化城城门上方望去,又破口大骂道:
“王郁!你这无耻小人!对外族谄媚,为虎作伥,枉先皇嫁女于你,你却恩将仇报,甘为走狗助契丹侵犯燕地,祸害汉民。我只恨不得立刻斩了你的首级,再交由陛下复命!!”
虽然彼此距离尚远,李存贤忿声怒骂,周围牙将牙校也尽皆高声呐喊,声浪汇聚在一处,转述李存贤骂声言语传了过去,王郁隐隐的也都听得个大概,他登时面沉如水,满眼戾气,也嘶声喝骂道:
“李存贤,你又有什么资格辱骂我?别以为世人不知道你本名王贤,是个汉人,可不也认了沙陀李克用做义父,便不是爪牙走狗了?你们认外族为主,我又如何不能助契丹成就霸业?
什么汉人、契丹人、沙陀人...到底还是要看谁的势力更强,你晋人大势已去。也该由得我辅佐契丹,而让燕地军民俯首投效了!”
李存贤虽然恨不得立刻扑上城去,诛杀了那个背叛后唐的贼子。可是周围仍有契丹敌军牵制,一时间也无法复夺回遵化城郭...卢龙镇牙军奋力死战,可由于兵力上处于劣势,双方厮杀胶着,任哪一方也都无法一举杀溃敌军。
嘶声指挥调度时,李存贤忽的喉头一甜,又剧烈咳嗦了起来。他剧咳不止,直至面色也已是一片酡红。周围牙将牙校,连忙上前探闻,李存贤虽然摇手表示并无大碍,可是他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愈发虚弱,瞧着前方厮杀的战团,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李存贤咬牙切齿,也不住焦虑的念道:
可恨犯境的契丹兵马实在太多,也着实无法一举杀退敌军...今日就算能救下这蓟州遵化城,而迫退这一路契丹军旅,可是敌军分遣几路兵马到处袭掠,又该如何将侵境敌军尽数清绝?
卢龙军节度使李存贤,已经与契丹大将萧阿古只展开激战。期间藩镇治下,却又有几处县坊陷落......
而差不多在一同时刻,由耶律阿保机亲自统领的大军经塞外草原向西挺进,也已杀入后唐北隅的振武军地界,二十万大军压境,声势更为浩大,振武军下辖北面军寨苦不能挡。而耶律阿保机挥军南下,眼见便要杀至振武军治所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