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6 即便我不留情面,你也不会有绝后之灾了
“过段日子,朕会赐予你一个亲王的封号,差不多到了年纪,你也该搬出皇宫了。朝廷会在汴京给你安置一套府邸,仆役使女十人,每年按时领受钱粮用度...你若是还要上进,也仍须学得一技之长,即便不能进用于国、造福于民,好歹也不可虚度光阴。
其实朕也清楚,先前把你当做储君人选培养,严苛督促,坐视看你是否会被奸佞小人蒙蔽愚瞒,为父待子,实则也有些不妥...可是你生在帝王家,若要成为嗣君,与同龄人相较,要受的稽核考验只会更多,心中的负担,也会更为沉重......”
李继志失魂落魄的伏在地上,就听他的父亲继续说道:
“不过如今你不必再争嗣君之位,生在帝王家不但生计无忧、而且锦衣玉食、坐享富贵,在这般世道也该懂得知足了。朕也不会再把你当做储君的人选严苛管教,以后的路怎么走,你且好自为之吧......”
李天衢长声说罢,便留下李继志一人,而径直走出御书房。李继志则怔怔的盯着地面,默然良久,忽的惨然一笑。已经确定自己注定做不了继承皇位的魏朝帝君...他固然十分沮丧,然而与此同时,李继志长舒了一口气,却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而对自己的长子表明过态度之后,李天衢又召见如今官居正三品太常卿,兼检校左仆射荣职的宿臣张归弁,毕竟要治张家子嗣的罪,而张归弁做为叔父长辈,起码也要向这个追随自己打天下的老资历旧臣做个交代。
回忆起当年在王满渡左近初会时对方的相貌,李天衢眼见张归弁也显露出几分沧桑老态,而霍存早年战死,张归霸、张归厚兄弟相继病逝...当初自王彦章、安仁义之后所构建起的军事班底当中,还剩下葛从周坐镇一方,张归弁则一直在政权中枢任职,虽然显山露水的机会相对不多,可是也向来勤勉持重、尽职尽责。
按所载:归霸昆仲,皆脱身于巨盗之流,宣力于兴王之运。由介胄而析圭爵,可不谓壮夫欤...张归弁与兄弟二人虽然没有按原本的轨迹降从于梁朝,却是做为魏朝的开国功臣各显其能,征战沙场、还是辅弼治政,也都是累建功勋。
然而张归弁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们这一代兄弟三人追随雄主建功立业,非但名噪一时,也终于谋得功名荣禄。可是下一代同样也是兄弟三个,却是不但要败家,更是要误国的奸邪佞臣......
然而本来按史载轨迹,也是要等到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弁兄弟三人相继过世之后,才轮到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这哥仨蒙蔽帝君、把持朝政,坑得后梁朝堂尽由奸邪把控,直至为后唐所灭...如今却是张归弁被李天衢召见,见证了自己那三个侄子又是如何将大皇子把弄在掌股之中,乃至窃弄权势,捏造冤枉趁机大肆搜刮勒索民脂民膏。他如遭雷殛,倍感痛心疾首,突然又朝着李天衢跪拜下去,而恨声说道:
“家兄深感陛下收录提携大恩,向来赤忠为国,以报君恩,可恨家门不幸,这三个畜生竟然如此妄为!臣既为他们的叔父,本当代亡兄严加管教,却不知家出奸邪谄媚的逆子,当真有罪,难辞其咎,望陛下降罪处置!”
李天衢连忙上前,扶起张归弁,先是安抚说道:
“朕当然清楚卿昆仲三人皆有从龙之功,公忠体国,只是家门中出了不肖子孙,此事也实难预料得清楚。毕竟朕那长子,轻易便受人言语蒙蔽,若非这次事发,朕又怎知他实无识人之明?张汉杰、张汉伦、张汉融三人的罪咎,也不应株连到爱卿身上,只不过......”
话说到这,李天衢微微一顿,继而又沉声说道:
“只不过张家兄弟三人,虽是开国功臣横海郡王的亲生子嗣,可是他们罔顾国法,蒙蔽皇子,弄权搜刮掳掠,也在豫南几州酿起民愤,以勒索榨取、搜刮掠夺的钱粮数额而论,按我朝律法,罪已当斩了......”
张归弁闻言,脸上悲忿的神情登时一凝,然而还不出片刻的功夫,他狠狠的咬了咬牙,便狠声说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即便是兄长的子嗣,可是臣昆仲三人追溯陛下南征北讨,而拼下来的世家功名...也以为若非陛下明察秋毫,而有朝一日这三个畜生得势弄权,也势必会蒙蔽圣聪、祸国殃民,届时非但要败坏臣昆仲家世基业,更将祸及江山社稷。所以以臣之见,这三个孽子...按罪当斩,确实该杀!”
“爱卿不徇私情,大义灭亲,也足见实乃国之忠臣......”
李天衢又出言安抚了几句,然而话再往下说,可就愈发的聊不下去了。毕竟这次召唤张归弁前来,是要告知我已打算要砍了你那三个亲侄子的人头...这个话题再怎么讲,也只会越说越尴尬。
虽说要惩治张汉杰、张汉伦、张汉融这三个潜在的误国奸臣,所造成的祸端很快便被平息,局势也没有进一步的恶化,而看来他们父辈俱是开国功臣的份上,也大可以采用徒流发配,刑期满后也永不录用的方式,只要能完全确保这三人不会再有蒙蔽帝君、动摇国本的可能即可......
可是李天衢寻思自从前番肃清朝堂之后,也仍然要杀奸立威。无论是对当朝皇帝,还是皇子储君,哪个臣子阿谀奉承,也被查实有蒙蔽欺诈、恃宠谋私、搜刮民间、构害忠良...等任何奸佞行迹,就是皆杀无赦,绝对讲不得半点人情!
毕竟张家兄弟三人有史可查,李天衢大致能断定他们的为人秉性,可是还有很多臣僚,李天衢只是熟知五代史,并不会读心术...而且其他的皇子,至少目前而言,由于涉世未深,辨析忠奸的能力到底有限。
劝说张归弁虽然有不肖子嗣有辱门楣,也莫要因此而气大伤身之后,李天衢便嘱咐他去休养便是。可以看得出,张归弁固然是为了国法,而对犯下大罪的亲属不徇私情,承认他那三个侄子也理应受到应得的惩罚...可是观察他的神情反应,就这件事而言,对张归弁所造成的打击可着实很大。
李天衢目送他离开偏殿的背影,心中却感慨寻思着虽然我看似对你这个资深功勋宿臣不讲情面,也势必要将你兄长...而对我朝可说累建功勋的张归霸亲生子嗣斩首处以极刑.......
可是按正史线走的话,可是因为张汉杰等兄弟三人与梁朝外戚赵岩等佞臣权奸的名声实在太臭了,倒让与他们狼狈为奸,如今在魏朝却已经被处以极刑的段凝反咬一口,向李存勖奏请这干奸佞“助成虐政,结怨于人,圣政惟新,宜诛首恶,以谢天下”...所以李存勖也根本没有给张家兄弟三人买通后宫刘皇后乃至阉宦伶官的机会,而是直接下旨将他们诛族......
所以也不止是张归霸的亲生子嗣,就连你张归弁与张归厚的子孙也都被后唐一股脑诛杀尽了。如今我也只是要处治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这三人而已,至于张归霸的女儿...现在将他许配给我那长儿也已然无妨。
至于你与张归厚的子嗣,即便不及父辈的才干,可好歹也能安乐过活下去,恩州清河的张家这一脉,起码也不会因张汉杰等三人之故,而招致断子绝孙这等恶果......
887 给我添堵?不用我出手,你已捅了马蜂窝
张汉杰等兄弟三人,到底还是被押解至汴京闹市,受那当头一刀,被斩首处以极刑。
而朝廷御史台顺藤摸瓜,彻查豫南几州官员。本来险些被逼迫自尽的唐州刺史赵垕,毕竟也曾挪用库银用来牟利,遂撤出刺史职事,直接被贬职没有品阶的流外官,但好歹保全得性命,也仍能养家糊口;
本来最先向张氏兄弟进献厚礼的邓州刺史王晏阳,经查证本来手脚也不干净。不但被罢免职,还被判处徒流刑罚,永不为朝廷录用;
至于蔡州刺史朱令锡,虽然并没有受到波及,可是李天衢还是把他老子朱简召到宫中,拿言语敲打一番,暗示他这次虽然情况特殊,但是身为地方州府刺史,朝廷征募粮草大事,也当尽量响应才是......
直到朝廷整理过抄家搜刮的钱粮账目,又发放还给唐州治下的富贾大户,受了一次惊吓,倒也有不少粮商甘愿折价出售粮秣...李天衢另行调遣转运使,晓谕各处州府刺史务必确保灾民能有安身之所,进购的粮食先都用于赈济救灾,余下的在转运回汴京,再与其它地域一并筹措的军粮调度至北地各处边关重镇。
期间契丹方面,倒又派遣耶律阿保机那义儿王郁再度出使,赶赴汴京。按先前的约定,魏朝派遣船只至后世大连一带开设海镇,打通航路,而与契丹进行互市。倒是也是互惠互利的好事,耶律阿保机那边回应的态度,也是相当的积极。
而且王郁本来便对魏朝帝君李天衢俯首帖耳的做出一副恭顺相,这次复至,他眼中敬畏之色也又重了几分。
因为正如李天衢先前所预料的那般,继诸弟之乱后,契丹内部,果然又爆发了要将阿保机退返下台的动乱。不过这次内乱,也仍被耶律阿保机迅速平定了,而且是以一种极为血腥霸道的方式......
契丹其他部落首领,又要以恢复先前的可汗选举制,而逼宫让阿保机退让国主之位。阿保机倒先是答应,说愿意交权,以后迭剌部主要便管理汉人聚集的领地。然而之后他再邀请诸部首领至盐池饮宴,暗中却设下伏兵,就趁着众人烂醉之时,几乎将迭剌部之外的部族首领头人尽数杀光!
本来契丹诸部,虽然不服耶律阿保机的统治,但是也没打算与由他统治的迭剌部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大家本是同族同种的联盟,好说好商量,你要是肯让位的话,那是再好不过。
然而阿保机突然翻脸,痛下杀手,将其他部族的首领赶尽杀绝,这也未免太不地道了...不过枭雄手段,虽然粗暴,但也十分有效。耶律阿保机迅速肃清了国内的反对势力,不但仍将大权牢牢的把握在自己手中,至此也彻底确定了迭剌部耶律氏在契丹的统治地位。
不过这次出使汴京,还涉及到魏朝、契丹双方走海路通商时所遇到的一些阻碍...内朝偏殿当中,王郁向李天衢低眉顺眼的禀说,语气中也夹杂着几分恨意:
“鄙邦与天朝通商,择地开设海镇,仰仗天朝海船坚固精良,本来诸事顺利,只可恨...那摩震国竟敢掳掠船只,虽然损失的商物不多,可是以后与天朝州海路来往,摩震国只怕会时常袭扰。”
李天衢倒是不以为意,而长声说道:
“摩震蕞尔小邦,不足为患,好歹据地一方,却做起这等海寇勾当。我朝再调发一路舟师,沿途巡洋警戒。若是摩震国不识厉害,还敢来犯,就教他有来无回便是。”
李天衢、王郁所说的那个摩震国,自然便是由妖僧弓裔所立,谎称要复兴高句丽祖上先人国祚,遂定国号为高丽,却因魏朝的干涉又改号为摩震的那一方割据政权。
虽然在朝鲜半岛上,摩震国势力最大,已经杀得新罗、后百济两方只得报团取暖。当初偏偏占据中原的魏朝忽然出来指手画脚,虽然没有直接派遣军队强加干涉,但是通过海贸通商等方式就是要做新罗、后百济背后的靠山。
而且弓裔为人秉性又极为暴虐狂妄,自称弥勒佛降世,而且但凡有人敢质疑他推崇的歪理邪说,便势必以酷刑残杀...结果李天衢本来天高皇帝远,却直接宣称弓裔这个三韩出身的新罗贱民,却以高句丽王室后裔自居,这不就是欺世盗名、招摇撞骗么?
忌惮中原王朝势大,先前已忍过一次,结果摩震的国号也被魏朝驳回...暴怒的弓裔遂直接与魏朝断交。可是如此一来,他这摩震国也就无法如世仇新罗、后百济那般,通过与中原通商的形势增加财政收入。
可是走海路南下,吴国、吴越国、闽国、粤国...虽然诸国君王对魏帝李天衢的心思各异,但起码明面上都向魏朝称臣,也完全没有必要非要与摩震通商,而与魏朝结怨。在东亚这片海域,要通过海贸广开财路,也势必要与中土打交道。结果弓裔却完全吃不到这个红利,眼巴巴看着敌对国度与魏朝走海商来往频繁...当然瞧着格外眼红。
而摩震国东寇新罗,南侵甄氏百济,也曾频频走海路侵攻,所以水军也具备一定的实力。遇到新罗、后百济商船,当然要抢,尝过了甜头之后,即便是魏朝的船只,如果规模不大,壮着胆子也敢去做海盗的勾当。
李天衢揣度弓裔的心思,那厮既然性情残忍暴虐,又深恨魏朝干涉他意图吞并新罗、后百济两国的霸业...就算忌惮中原王朝势大,还不敢派遣水军侵犯魏朝沿海疆土,可是你的商船出海之后,也敢前去掳掠一番......
总之我就算避讳与你正面冲突,但时不时恶心恶心你,还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摩震国打劫商船,触犯的可不止是魏朝一方的利益,而是同时招惹了与中原王朝通商的第三方...新罗,后百济,摩震国弓裔固然意图灭国兼并,当然不会在乎与那两方继续厮杀下去。但是这一次他触恼的人是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可绝对不是好捏的软柿子......
毕竟耶律阿保机肃清反对势力时日不久,现在也迫切得意图通过与魏朝通商等方式,交易急需的中原商物,而稳定内部的统治。结果你摩震国弓裔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劫掠我契丹所需的商物?
按汉人的俗语来讲,断人财路犹如弑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耶律阿保机极其重视吸收汉民,这话他倒也曾听过...王郁这次便是带着任务前来,必须要保正与魏朝之间通商的航路畅通,他遂又朝着李天衢俯身言道:
“摩震小邦,胆敢冒犯天朝威仪,便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想必也是因与天朝陆路隔绝,方才敢如此妄为。而鄙邦诚心与天朝通商交好,摩震国胆敢对陛下不敬,便也是我契丹的敌人。
虽然鄙邦长于陆战、而短于水军...海上剿除摩震海寇,自然也还须仰仗天朝。可吾主决议派发三万骑兵,杀入摩震,如此鄙邦非但是要确保商路,也是要为天朝讨逆,前去讨伐那等蕞尔小国,以震慑弓裔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
888 两国大战,提前开打
李天衢听了不由一乐,心说我明里暗里的,虽然要遏止契丹有侵吞燕云十六州等中土战略要地的机会。可即便朝鲜半岛北部,本来也属于汉四郡旧时疆土...但毕竟隔离于中土之外年头已久,索性便由得耶律阿保机与弓裔双方打破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毕竟如今契丹掌控辽西、辽东等地,而东面的渤海国知虽然仍囊括后世黑龙江、吉林两省乃至朝鲜半岛东北部,与俄罗斯远东地域一部分疆土...但是耶律阿保机正要讨伐弓裔,经辽东地界也可以杀入对方领地。
只不过按原本的轨迹,契丹意在吞并渤海国,并仍会尝试侵攻后唐;摩震国则是要灭新罗、后百济而一统朝鲜半岛,彼此按说在这段时期也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不过随着双方领土愈发邻近,也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冲突。按说王建取代弓裔,仍以高丽王自居,在覆灭新罗与后百济之后,也会宣称要收复所谓的高句丽辽东故土。契丹也将吞并渤海国全境,结果南面的三韩人却跳脚说高句丽是我祖宗,你占的是我们的故土...这不还得往死里打?
契丹几次将正史中的高丽按到地下摩擦,迫使对方只得称臣纳贡,还直接占了朝鲜半岛北隅部分领土。按说双方爆发的第一次战争,也应该还要再等个几十年...但是现在弓裔袭扰魏朝商船,这便已经触犯到了耶律阿保机的利益,所以一方尚未兼并渤海国,另一方也没有一统朝鲜半岛的情况下,彼此便已经要大打出手。
李天衢心说魏朝既然与辽东地界相隔尚远,不便进行军事干涉,那也不妨坐视契丹与摩震国双方往死里掐,那边的局势也是越乱越好。虽说耶律阿保机要扩张的方向,应该也仍是以吞并渤海国,并尝试占据河朔燕云地界为主...但是只要契丹现在便将影响朝鲜半岛三国混战的局势,想必也足以托缓弓裔...乃至会篡夺他王位的王建一统新罗与后百济的进程。
所以李天衢很快的拿定了主意,便对王郁说道:
“耶律国主既愿出兵征讨摩震国,这也相当于代我朝攻打海外番邦。这个人情朕便受了,自会派发舟师协同契丹渡江南征,至于瓷器、铜器、茶砖等互市商物,也会酌情予以折价,相当于以此对贵国予以资助了......”
王郁闻言大喜,又赶忙起身拜谢李天衢。而他眼珠子骨溜溜的一转,又试探问道:
“陛下,即便摩震国不足为虑,可是晋贼毕竟是天朝的心腹大患。先前听闻晋主调发几路大军南侵,侵吞天朝横海军,也实在太过猖獗。吾主仍有意与陛下联手,南北夹攻,共讨晋贼......”
“怎么?耶律国主既然要兴兵讨伐摩震国,却还惦记着出兵晋地一雪前耻,这也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不等王郁把话说完,李天衢便打断了他,心里还暗自骂道:
李存勖好歹也是你的小舅子,却一直惦记着辅佐契丹侵攻后唐,而要让外族的势力在中土北隅扎根。难怪契丹皇后会说汉人中惟你最为忠孝...就是要当出卖民族利益,而为外族卖命的汉奸,你这倒也够称职的......
虽然心中痛骂唾弃,但是李天衢自知还要通过王郁这厮与契丹维持邦交关系,所以认识按捺住了杀心,而意味深长的说道:
“就算晋主夺下一处藩镇,也还不足以撼动我朝社稷。固然早晚要与晋人一决雌雄,可是朕还在等候最佳时机。方今契丹疆域东至大海,南及白檀,西越松漠,北抵潢水,已是十分辽阔,又与渤海国接邻,这还要兴兵攻打摩震国...正所谓贪多易失,也更应稳妥才是。朕若打算与耶律国主联手出兵,自会遣使告知,也无须你屡番怂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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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好了派出水军策应契丹军旅杀入摩震国的时日,直到王郁返程回去,向耶律阿保机复命。魏朝治下登州、海州两处海防重镇,乃至驻扎在济州岛的水军舟师相继奉旨出航,浩浩荡荡的进入位于山东半岛与朝鲜半岛之间的黄海海域,继续向北航行,便朝着位于后世辽宁省丹东地界,而与对岸长江半岛隔江相望的去处开拨而去。
当年唐太宗时节,由于高句丽忽视中原王朝不得擅攻新罗的警告,便曾发洪、饶、江三州造运粮船四百艘,派兵四万,以及战船五百余艘自莱州泛海启程,直取平壤。如今魏朝官方民间造船厂坞众多,而且这次也只是策应契丹骑兵渡江杀入摩震国境内,动用三支舟师,要完成这项任务也是绰绰有余。
航行期间,魏朝舟师也不免遭遇巡海的摩震国水军,昂首尾高,状如海上壁垒的主力战舰立刻招呼上去,靠近敌军战船,大型弩机的机括搬动,犹如长杆铁枪的弩矢呼啸着划过海面,狠狠的钉入摩震国的战船船身,当即迸溅得碎木到处飞溅!
在床弩的打击掩护之下,魏朝战舰上一队队射士疾步上前,立刻排列开了阵势,无数弩机都已上弦,驽矢锋尖在波光无尽的海面上,也耀起一片片鱼鳞般的光芒。
诸般远程武器不花钱似的尽情挥洒,也给对面战船上的士兵造成相当大的伤害。而摩震国战船仓促反击之时,已有几艘楼船巨舰迅速迫近,在水上近战时所用的高大拍杆,便又朝着下方的敌船狠狠砸落了下去......
几艘摩震国战船要么桅杆断裂,要么船舱轰塌,更有甚者狠狠挨了几记拍杆,断裂成几截残破的船身,也成了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处处废墟...有些攀着断桅裂杆的士兵绝望的哀声求救,可是其余战舰眼见这次魏朝出动的水师规模很大,情知不敌,也只得把舵转向,要迅速从这片海战战场撤退出去。
毕竟摩震国虽然袭扰商船,与魏朝已出现摩擦冲突。但是两国并不相邻,而弓裔与其麾下属臣也知道魏朝北与后唐敌对,更要侧重于中原战事,即便新罗、后百济都向魏朝称臣,可是跨海远征,不但要保证后勤通畅,还要在别国治下领土驻扎屯兵...这也未免太不现实。
所以摩震国水军没有料到魏朝会出动大规模舟师北上,甫一打照面便遭受迎头痛击,猝不及防,而当即败退。魏朝三路舟师,遂势不可挡的继续开拨至辽东南隅沿海地域。五万契丹锐骑,奉耶律阿保机调遣,也已抵达指定区域,一个个摩拳擦掌,就等着魏朝水军前来策应,便要杀过鸭绿江去,在摩震国境内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889 开国君王,现在也不过是百船将军
派发舟师接应契丹骑军渡江之后,水军暂且都开拨至耽罗岛驻扎。而李天衢照常处理国事,闲暇时与文臣饮茶畅谈时事,或是与武将切磋打熬武艺...十分安逸的等候契丹、摩震国方面传来的战报。
而契丹骑军杀入摩震国境内,便展现出了猛烈的侵略性。杀得摩震国守军节节败退,连破四郡,一路推平,直接杀至位当年唐朝派遣苏定方、契苾何力、萧嗣业等大将水陆分道,率军征讨高句丽抵至的浿江流域。
不过起初契丹军队虽然高歌猛进,可朝鲜半岛的地形特点北部高、南部低,山地面积便占了三分之二左右。随着以骑兵为主的部队推进到了浿江,受山势阻隔,骑军的机动性也不免要打上几分折扣。
摩震国回过神来,立刻开始调遣军旅发动反击,而连同新罗、后百济两国,虽然不是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族,倒也以善射而闻名,又是在本土作战,也更长于山林阻击。契丹攻势受挫,历经几次伏击,一场大败,合计也损失了近万的兵马。
李天衢闻讯之后,心说这个摩震国不过是在半岛上呈三分之势,论国力还不及中原一处藩国。但是好歹对新罗、后百济的战事中占据优势,比起北地零散的部族毕竟更为难啃,而契丹虽然陆续征服小黄室韦、越兀、乌古、六奚等部落,可是现在要拿摩震国当敌手,难免要吃些亏,也都在情理当中。
不过耽搁了一段时日后,契丹方面还要添将添兵,便心急火燎的通过辽东海镇上的市舶司官员,经海路传报,再度奏请魏朝派出舟师,以策应第二批军旅渡江杀入摩震国。
耶律阿保机的心思,李天衢也大概可以体会。他方自肃清契丹其它部族首领时日不久,更要树立威信,毕竟他当年之所以能做得执掌联盟大权的军事首领,也完全是凭着他开疆拓土的战功拼下来的;
而后兴军南下,却被后唐帝君李存勖以少胜多,杀得大败,内部反对势力便又迅速冒头,意图推翻耶律阿保机的统治...现在时局刚刚得以稳定,这一战他也势必要赢,而且耶律阿保机毕竟也是一方枭雄,他现在的想法应该是:
就算我败于李存勖,契丹也尚还末打过河东沙陀...可是我还打不过你们这些三韩人了!?
你们越打越凶,我当然乐见其成...李天衢遂很痛快的答应了下来,下旨诏令驻扎在耽罗岛的舟师再度赶赴辽东沿海地域。然而这一次有些出乎李天衢意料的是,魏朝水军这次航行受阻,也付出了一定的伤亡代价。
因为这一次摩震国是有备而来,出动了大舰十余艘,小型战船一百七十余艘,水兵五千余人规模的舰队。而统领这支舰队的,乃是摩震国百官之首,号为“百船将军”的大将王建。
魏朝文臣武将听到这个名头,他们的第一个印象,也只会是这个摩震国人,倒与已经病逝的蜀帝王建同名同姓...李天衢却很清楚此人在正史中还有另外一层身份,就是继新罗王朝之后,在朝鲜半岛大致完成一统的高丽王朝开国君王。
毕竟这般时节无法远程及时通讯,海上两军厮杀,战报再传到汴京这边来时,李天衢不但得知王建已与己方势力进行交锋,还知晓魏朝三支舟师折损约两成上下,而王建统领的水军损失则近四成,终究还是让魏朝舟师突围封锁北上,继续朝着辽东东部沿海地域进发。
现在的王建号为百船将军,这般称谓,也就只能在朝鲜半岛吓唬吓唬新罗、后百济罢了...李天衢面露冷笑,下旨再调动魏朝北部两处舟师,再加上被王建夺取制海权的新罗与后百济双方,先前被欺负惯了,如今有大国倚仗,也势必愿意做为偏师协同出战。
到时王建再敢出海袭扰,便将面临几支水军的夹攻。他那百来艘船舰,只怕自保都难,又如何阻止魏朝舟师来往调运?
当两万契丹军旅渡江与前方入境的兵马会师,立刻便大败摩震军三万于龙岳山下。毕竟这次契丹方面出动了国主心腹萧敌鲁,以及当初南下大战时虽迫退兵败,却一箭射中后唐名将李嗣昭头颅的萧阿古只...他们二人不但位列二十一功臣,而分别被耶律阿保机比喻做我的手与耳朵,同样也代表着契丹在这个时期顶级将才的水准。
摩震国阻止起来的防线迅速崩溃,好歹契丹也是从大兴安岭走出来的民族,不但擅长游牧射猎,也多有善于巴山度岭的勇士。由萧敌鲁为帅亲自调度指挥,萧阿古只亲自统兵一往无前,放箭甲辄洞贯,射杀数名敌将,直接经由浿江、龙岳山杀过平壤,继续朝着南面侵攻。
而平壤做为朝鲜半岛上的古都,当年唐朝时又在此处设立安东都护府,可遂又因新罗翻脸背约,又经历多年战争而荒废已久,基址虽存,可也已是荆棘滋茂,正史中也要等到高丽时期得以兴修重建。
可是做为朝鲜半岛上负山阻水的兵家要地,萧敌鲁、萧阿古只挥军杀过此处,便也意味着已经足以对摩震国全境形成直接的威胁。
报急文书,也如雪片一般频频传至摩震国国都的铁圆城...这片坐落在山地间,城郭中心处的王宫内,忽然想起声嘶力竭的咆哮声:
“岂有此理!区区契丹,不过是狄夷贱类,竟也敢如此冒犯本王、触怒佛尊!?”
怒吼那人头戴金帻、身披方袍,只是额角处露出刮青的头皮,体态也较为臃肿。更显眼的是,他一只眼睛被金丝眼罩给遮住,只剩下的另个招子中却迸射出似是暴怒野兽那般的凶芒。
摩震国王弓裔,自诩乃是“当来下生弥勒尊佛”降世,可他满脸横肉,眉宇见尽是狠戾煞气,那般貌相,与发了失心疯的杀人狂魔也没有什么分别......
弓裔暴躁的来回踱步,言语中涉及耶律阿保机、契丹之时,也总是要夹杂着禽兽贱种、化外狄夷...等蔑视意味极重的词汇破口大骂。
毕竟当年新罗在大唐的助力下灭高句丽、吞百济,派出遣唐使的次数又最为频繁,而中土与日本走海路来往,大多时候也绕不过要途径新罗...所以学习中土汉家文化,新罗近水楼台先得月,也素来对北面其他族裔十分轻蔑。
若按正史轨迹,高丽太祖王建临终时便曾嘱咐子嗣“惟我东方,旧慕唐风,文物礼乐,悉尊其制;殊方异土,人性各异,不必苟同。契丹乃禽兽之国,风俗不同,言语亦异;衣冠制度,慎勿效焉”...就算后来被契丹打服了,又瞧不起女真视为化外狄夷,进而再被按地摩擦一番;包括后来朝鲜时节称丰臣秀吉入侵为倭乱,还要大明出手化解亡国之厄;再称满清入侵为胡乱,最终也只得俯首称臣;再加上后来政权变动,还是对强权谄媚,反而瞧不起旧时邻国的嘴脸,这似乎也是他们从古至今的传统......
就眼下而言,对于北面的渤海国,无论是新罗还是如今分裂出来的摩震、后百济,也都是以“粟末小蕃”、“楛矢国”、“丑虏”等羞辱词汇形容。
所以弓裔也将契丹视为禽兽狄夷,然而却遭受大举侵犯,而且犯境大军势如破竹...这也让他这个摩震国主顿感受到了极大的冒犯,而泼口痛骂,偏偏心中七上八下,实则已是极为慌惧!
890 放最狠的话,挨最毒的打
眼见国主弓裔仍在不停的来回游走,大发雷霆之怒,满口的污言秽语,无论属下臣僚、还是内侍使女,周围数十人都跪伏在地上,浑身哆哆嗦嗦,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毕竟现在他们这个所谓的国王,愈发的残酷暴虐,猜忌将相有意谋反,怀疑近臣对己不忠,甚至日杀上百人也是常事...然而按弓裔的说辞:本王乃佛尊降世,有观心神通,所以我说你有罪,那你就是有罪!
甚至王后康氏,也因时常觐见国主不应无端滥杀。弓裔便以我用观心神通发现你通奸为由,用灼烧的铁杵直捣自己妻室隐秘处,再连同两个亲生子嗣一并残忍杀害...国王对待自己的妻儿尚且如此,如今他更是暴怒癫狂,倘若稍有不慎,招致弓裔迁怒,也注定要落得个被残杀的下场!
摩震国王身边的近臣实则已很清楚,当年剪除吞并了几路贼帅兵马,先是宣称要复兴高句丽而称王的弓裔,自从做了国主以来,他本人都信了自己必是弥勒佛尊转世,自负、迷信、残暴...也到了病态的程度,明显脑筋也有些不正常了。可是这些话...谁又敢向他当面直言进谏?
然而契丹大举来犯,弓裔再是大怒也无济于事,忽然他又想起一个人来,便站住了身子,恨声说道:
“还有那王建...枉本王待他本来十分重用,先前便以观心神通,识破王建本来有意谋反,但姑念其旧时功绩,便饶过他一次...可那王建若是不能驱逐外敌,为本王分忧,那留之何用!?”
厉声说着,弓裔便朝着跪在一旁的文臣崔凝望去,又下令道:
“传本王诏令,贞州浦口水军,既然不能拦阻魏人舟师,也不必再由王建统领了。命他速速调集长浿十三镇兵马,赶赴头流山以北,迎击契丹狄夷。若是王建不能驱逐鞑胡敌寇,那他也不必活着再来见本王了!”
伏在地上的崔凝闻言,却不由忧虑的说道:
“可是大王...王侍中如若不统领浦口水军抵御敌国舰队,只怕我国更加难以控制海权,而敌国舰船调运兵马,也有可能会从各处口岸登陆......”
然而崔凝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感觉到他弓裔居高临下,那双毒蛇似的目光也正狠狠的盯着自己...崔凝浑身猛的打了个激灵,噤声不敢再做言语,而弓裔的喉头如困兽般嗬嗬作响了几下,又凝声道:
“先前由王建出海御敌,他不是也未曾杀退魏朝舟师?外敌侵犯至我国境内,不妨都给放进来...无论是契丹狄夷,灭都还是为甄萱卖命的猪狗,就算是中原的魏朝汉人,敢来多少,尽数都杀了便是!”
都杀了...?新罗、百济还好说,可契丹凶蛮剽悍、实难抵敌,你还说即便是雄踞中原的魏朝,也敢与其公然开战?我摩震国拿什么去拼?如此四面树敌,只怕亡国之灾也是为时不远了......
崔凝心中连连叫苦,他也能听得出来,自己这个主公的思路又开始不正常了。
本来魏朝勒令弓裔接二连三的改换国号,他麾下臣子以为就算是中原王朝强势霸道,但是汉家史经中远交近攻的道理,他们这些久慕唐风的摩震国文士谁都懂得...起码也要先吞并新罗、后百济两方,再觊觎辽东,北上扩张,最起码也要韬光养晦个三四十年的功夫,再观望中土诸国形势,或许才会有向中原王朝叫板的机会。
而中原历代帝皇,对外邦来往通常更重虚名,要面子你直接给他不就是了?
结果弓裔却直接与魏朝断交,而随着新罗王室衰微、地方豪族逐渐兴起,其中便由不少干起海盗勾当,先是主要劫取日本商船贡船,甚至闹到天皇祈求神明佑助,击退韩寇的份上。如今弓裔又大肆煽动投效摩震国的海贼劫取魏朝与新罗、后百济...乃至契丹来往的商船,结果惹犯众怒,却还要死撑到底,这就是要放最狠的话,挨最毒的打......
但是这些腹诽言语,崔凝都只能憋在心里,绝不敢当面向弓裔明言...只得领命起身,匆匆出了王殿。只是行走间,崔凝也不住暗念道:
王公,你倘若真听从主上的旨意,调度兵马北击契丹。就算能力敌一时,可只怕我摩震国的基业也将是摇摇欲坠......
毕竟我国南与新罗、百济对持,北面又招惹到契丹这等强敌,再加上主上对中原魏帝向来言语不逊,魏朝那等中土大国,既然也已调派舟师而与我国已经交锋厮杀,那以后也未尝不会如唐朝那般讨灭旧百济那般,自淄、青、莱、海各地调发舰船,自旧百济熊津登岸,转运军旅再杀入我摩震国境内......
当年的百济,尚还有日本、高句丽发兵救援,可白江口一役,却终究被唐军杀得海水皆赤,溃败奔逃...如今我摩震国更是与魏朝、契丹、新罗、后百济为敌,形势不是更为险恶?
不过以王公你的胆略谋识,想必也能意识到,主上日益暴虐,不仅滥杀臣民,而且如今又屡屡结怨于外邦...我等如若再顺从他的旨意,摩震国社稷终究难保。到底我等打下的基业能否保全,也全要看你如何抉择了......
位于后世韩国全罗南道的罗州地界,先前便由官居摩震国广评侍中的王建威惠并行,治理得井井有条,而得士卒畏爱。而眼下城郭内外,有经过急行军迅速转调的几支摩震军部曲休歇整顿,只是想到不久后即将面临的恶战,不少士卒面色惶然,明显而已并无击退外敌的信心。
而罗州官署当中,也有六七员身着戎装的重臣将官聚集一堂,其中听候广评侍中调遣的骑将当中,有个名为弘述的汉子朝外张望一番,便转过头来,忿声言道:
“自从三韩分裂,群雄割据。本来主上振臂高呼,消灭草寇,三分辽东已有大半,可建国定都至今,主上性情愈发暴戾,滥杀无辜,致使生灵涂炭,黎民对其恨之入骨...
本来内忧不休,又招外患,契丹大举入寇。就算我等奋力死战,杀退那伙狄夷...可是中原魏朝,也与我国仇怨愈深,新罗、百济也必然要趁势兴兵复仇,如此四面受敌,这又能抗得了几时?”
弘述话音方落,另一个唤作能山的骑将踌躇片刻,便接茬说道:
“王公面前,卑下自当明言,实则主上暴虐,桀、纣尤不及矣。正是废昏立明,也是势在必为。是以还望王公...能效法殷、周,兴兵起事,我等统率兵马,也不必去与契丹人厮杀,而是入铁圆城废黜主上,由王公取而代之!”
弘述、能山二将先后说罢,便目光灼灼,直朝着端坐在正首的那个汉子凝视过去。
891 摩震国易主,仍有觊觎辽东的野心
弘述、能山以及在场其他骑将满目顾盼之色,目光集中在那个生得脸型方正、额头宽大,年纪约莫三十中旬的汉子身上。而这人自然便是于摩震国中威望极高的广议侍中王建。
听着麾下将佐已毫无顾忌的劝谏自己起事推翻弓裔,王建眉头紧锁,看似满面忧虑,实则他心中的想法则是:
我做一国之主的时机...终于成熟了么?
本是新罗汉州松岳郡的土豪世家出身,而自从新罗朝廷糜烂、国力衰微,他便随着父亲王隆投奔弓裔。多少年来累建功勋,也曾让弓裔大加称赞王建说“我诸将中,谁可比拟乎”...可时至今日,王建也很清楚,现在他的主公倒施逆行,名为摩震国主,实则就是一个发了疯的神棍妖僧,要杀尽所用质疑他狂言妄语的臣民......
王建可还记得十分清楚...当初弓裔擅杀大臣抄家之后,便急召自己觐见,直接一句你为何聚众谋反?他当然极力否认。然而趁着弓裔闭目负手朝天,故作高深莫测的时候,文臣崔凝在旁连忙暗示提醒,也让王建意识到:
如果承认谋反,就是认同所效命的君主的确有观心神通,那么自己才能活;可拒不承认,则必定会死。
王建恍然大悟,连忙伏地认罪请死。弓裔却是朗声大笑,警告王建勿要再诳我,不得再犯,随后赐予金银妆鞍,还调拨大船楼橹,三千马步军众为自己所认定要谋反的重臣添兵......
这番操作寻常人看不懂,可王建却能够确定弓裔岂止是愈发的残暴自负,他也已经分不清楚现实与自己的臆想了。本来王建还没确定自己是否当真要反,可那一日过后,他反而确定自己必须要谋反。
此后王建一直谨言慎行,只管带兵打仗,实则一直在冷眼旁观弓裔继续胡作非为,就等着摩震国臣民的怨恨积攒到势必要推翻他下台,自己再顺势带头起事,那才称得上是众望所归。然而契丹人大举入侵,王建寻思要谋反扳倒弓裔,也只得提前些时候了......
可即便麾下亲信巴不得他立刻举事,以王建的城府,固然也不能表现出来自己早已打算推翻旧主做一国之主。所以他作态沉思一番,还是摇了摇头,说道:
“这...唉!还是不成,我向来忠信自居,主上虽然暴虐...但我又怎能有二心?若是以臣伐君,我实没有那个德行,又怎敢效法商汤、周武?毕竟是一日为君、终身为主呐......”
眼见王建仍要推脱,另一员亲信白玉衫也坐不住了,立刻劝谏道:
“王公曾劝慰我等,主上非但极为猜忌,朝中更是告密之风盛行,使得人人自危,我等也唯有在外专心征战,才能保全性命...可是如今魏人舟师势大,我等即便奋力应战,可终究是以寡击众,无法控扼海路......
何况主上本来猜忌王公意欲谋反,却又为何委以兵权重任?也全因王公统兵治军有方,南击新罗与后百济,也实乃我摩震国军旅中流砥柱。可如今海战无法迫退中原魏人,陆战又要受契丹、新罗、后百济南北夹攻,同样险恶重重...王公虽胆略过人,但这般形势之下,如若仍无法击退外敌,那主上又将如何处置您?”
“是啊!若不是主上酷厉残暴,我等又为何非要谋反?王公就算仍奉他为主,可终有一日只怕要被主上...那弓裔所害!何况王公慕唐风汉学,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这句话,您也当然听过。
王公虽是忠信之人,可主上暴虐,又招致亡国大患,也势必要举义推翻暴政。也只有您取而代之,方才能保全我等舍命打下的基业!”
另一员骑将砂瑰也附和说着,众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王建带头发动兵变。而王建又装模作样的推辞一番,直到感觉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他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们...还是要陷我于不义!可是...我摩震国的确到了生死存亡的要紧时候,而主上悖道逆理,可叹兀不自知。我虽实无国君德行,但事已至此,为了我等打下的基业,以及摩震国治下百姓,看来也只得如此了......”
弘述、能山、白玉衫、砂瑰四员骑将,听王建终于点头答应愿带头举事,尽皆面露喜色,而一并伏拜行君臣之礼。王建看似是半推半就的答应发动兵变,可他脑子却转得飞快,心中也正寻思着:
契丹鞑虏,近些年来扩张势头迅猛,已占据辽东半岛,那耶律阿保机更是野心勃勃。而渤海国日渐衰微,只怕早晚要被契丹所灭...可恨我国与新罗、后百济三分鼎立,而无暇北顾。
不止辽河以东,白山黑水之地只怕先要为契丹所取,我等追随弓裔先立国号为高丽,非但意欲一统三韩,更要尽收高句丽故地。但如今形势险急,也只得暂且隐忍下来,尽量促成与契丹狄夷之流休战议和......
可偏偏那魏帝李天衢,先前勒令弓裔更改国号,明显也是不愿见我三韩继承高句丽旧时疆土...哼!当年高句丽亡国,虽有数十万族人被迁入中原,余者转入渤海国治下,可同样也有臣民入籍三韩新罗。
而中土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可仍是贪心不足。如今的魏朝也比中土前朝更为霸道,当初唐朝虽于百济设熊津都护府,而后受西面吐蕃牵制,遂承认新罗取百济故地,并抵原高句丽南境为州郡...你魏朝如今北与河东沙陀人为敌,西、南面诸国林立,中土都尚未一统,倒还有余力插手我三韩时局!
不过待我推翻弓裔之后,也唯有暂且忍辱负重,先安抚住新罗、后百济,再励精图治,等候时机一统三韩...可是待我养精蓄锐,与契丹争夺高句丽北境故地之时,魏朝想必也仍要发难干涉......
...本来奉摩震国王弓裔旨意,由广议侍中王建调度召集的军旅,却并没有一路向北,而是朝着东北面铁圆城的方向进军。而临近都城之时,便立刻发出王公已举义旗,要推翻弓裔暴政的消息。
由于弓裔暴政残虐,不但擅杀臣僚,还设酷法虐民。摩震国臣民当然也能盼望另有明君能够推翻暴君主政...虽然按王建原本的计划,打算再等候一段时期再发动兵变举事,可是现在大多官僚百姓,已把他这个善于用兵、治理一方,还时常照应官员、赈济民众的广议侍中看做是新君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王建统领麾下亲信军旅,一路冲入铁圆城中,非但没有收到任何阻碍。还有万余官民奔走相告,争先来投,聚集在宫外恭请王建入宫......
至于摩震国主弓裔,却没有通过他所谓的观心神通预料到王建的确是要反,而且已经统领军旅杀气腾腾的撞入宫中...弓裔也全然不似平常那般癫狂暴戾、故作高深,而是骇得魂飞魄散,立刻做乔装打扮,只有几个亲信相随,便从王宫北门逃了出去。
铁圆城较之中原王国都城的规模要小了不少,又处于山林地带。而弓裔一路奔逃,行至一处岩谷,正感饥饿难耐,只得到邻近的村落寻觅食物时,却忽然听到两侧山岭上有人恨声骂道:
“果然是你这个妖僧!乡亲们,王公已入主铁圆,这神棍失势奔逃,原来逃到这里,正好一并去打杀了这个妖僧,再去献于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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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有老友返乡,今天事多,晚上聚会,只得单更,明日正常。祝各位看官国庆快乐
892 海外臣属?以后还是要打击的目标
血肉模糊的尸体,被送到了铁圆城王宫当中。确定死者的身份,的确便是从宫中狼狈逃出,却被乡野间忿怒的乡民活活打死的弓裔之后,王建松了一口气,而摆出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吩咐将这个先前毕竟曾是自己君主的妖僧安生安葬。
而王建的心腹亲随,乃至已经盼着另有明主能够取代弓裔的摩震国文武官员,又纷纷伏拜在地上,高声喊道:
“恭请王公继任国主!”
“...按我本来打算,最初我国定号为高丽,也正含兴灭继绝,不只一统三韩,更要取高句丽故地的意味,也当重拾国号...可既然中原魏朝挟制,高丽这个国号尚还不便取。然而为了有别于先主,这个国号,也终究是要改的......”
先是又假模假式的叹言篡位夺权,也实乃不得已而为之。王建喃喃念着,思忖了一阵之后,他又回忆起,不久前自己统领摩震水军,按说近两百艘大小战船,士兵五千余人,本来与新罗、后百济两国交锋,在朝鲜半岛海域可说是横着走而所向披靡。
然而阻击魏朝三支舟师,王建就见对面大将上楼楼三重,女墻环绕罗列,幡帜迎风招展...诸般弩窗矛穴、抛车垒石、床弩拍杆齐备,当真如同海上堡垒一般。而且战舰排开的阵仗扑天盖海,帆樯如林,也让摩震国不少水军士兵望而生畏......
弓裔毫无自知之明,以为与中原魏朝领土相隔,又有河东沙陀牵制中原,便敢寻衅冒犯。但河东沙陀不识水战、舟师有限,魏朝却能制海支援新罗与后百济...新罗王朴景晖、百济王甄萱则争相示好中原,我国也不可因一时意气,与魏朝仇怨越深,而让新罗与百济得利。
契丹乃狄夷禽兽,早晚我也要与其争夺辽水以东,与白山黑水大片领土。可毕竟还是要先南后北,统一三韩,经韬光养晦,再图谋驱契丹、灭渤海...可就算到了那时,还是要尽可能稳住魏朝,对其示弱称臣,不过魏朝与河东沙陀谁能做中原之主,犹未可知,而中土局势越乱,我也未尝不会有可乘之机......
王建寻思罢了,忽的转过身来,环视众人,俨然倒也透出股君王的威仪气象:
“我虽不才,蒙诸位拥戴,方今强敌犯境,也的确需有人主持大局...从今日起,我国改号为大封。而如今我国也着实不宜与魏朝、契丹、新罗、后百济四方为敌,传我...本王谕令,立刻遣使前去与契丹交涉,且看对方如何才肯退兵!”
※※※※※※※※※※※※※※※※※※
王建于铁圆城王宫布政殿宣布继国主位,并更改国号之后,立刻派遣出使臣,去与契丹军将帅萧敌鲁、萧阿古只请求罢兵议和。不过王建也并没有一味的认怂示弱,他同时调派几支部曲,至北隅山岭要隘结寨固守,并设下几处埋伏。
总之对于王建而言,现在我虽然只得服软,可是你契丹如果执意还要往南侵攻,必然伤亡惨重不说,也有可能徒劳无功,而枉然折损军力。
而耶律阿保机出兵摩震国,意在震慑教训一番,契丹的扩张战略,还是以吞并渤海、称霸塞外,以及尝试在后唐控制下的燕云、晋北等地扎下根基。而朝鲜半岛山势复杂,再往南打,也极有可能陷入战争的泥潭当中而脱身不得。
所以萧敌鲁、萧阿古只也知道见好就收,只不过既然是推翻弓裔下台的王建主动示弱求和,当然也要狠狠敲他一笔。
起码眼下而言,谁的拳头更硬,谁说话的底气便更足。你来我往经过两三次交涉,王建强忍怒气,只得承认大同江以北的领土归契丹所有,大批本来原属于摩震国治下的三韩族民,不但被掳掠为农奴,经改号的大封国,照样还是要交付钱粮赔款。
毕竟朝鲜半岛虽然多山,可三韩族裔受唐风汉话熏陶,也属于农耕文明。耶律阿保机本来就热衷于通过软硬兼施的方式召集汉人农户开垦田地,兼并大同江以北州郡的农地之后,又抓了大量现成的农户,契丹也大可以调拨来一些受信任重用的汉人臣子,管理三韩农奴,也仍附和耶律阿保机接受韩廷徽等汉人心腹的意见,而采取藩汉分治的国策。
而且朝鲜半岛的东北部,现在仍处于渤海国治下疆土,契丹占据西北部,双方大概以狼林山、长津湖为界。直到耶律阿保机认为对渤海国发动灭国战争的时机成熟,大可以从半岛北隅进军,也不必再尝试渡江侵攻占据渤海国全境疆土。
不过攻方得偿所愿,守方忍气吞声...契丹帝国的开朝皇帝耶律阿保机,与正史中高丽王朝的开国君王王建现在便已结下了极深的梁子。
稳住了契丹之后,王建又立刻调派军旅向南,警告百济、新罗双方,现在要趁火打劫,也已经无利可图。但是遣使表示也愿意放弃之前的争端,愿与两国修好通聘。同时也自然免不了要派遣船舶,首先至耽罗岛海镇请求转奏汴京,禀说大封国派遣使臣,乞望面见魏朝皇帝。
经魏朝批复应允,大封国遣使渡海至登州登岸,再走陆路辗转周折一番。自有鸿胪寺派出押伴官在外事馆驿会面,到底朝鲜半岛上三国对中原的影响力几乎没有,李天衢也没打算亲自接见。
大概也如所预料的那般,王建称大封国国主,表示先前对天朝不敬的弓裔已经被推翻身死。大封国君臣子民俯首称罪,决计不敢冒犯魏朝天威,故而遣使奉表称臣,乞愿能奉天朝上国为宗主,并进献人参、青瓷、弓箭、松子...乃至如唐时新罗婢那般的温顺宫女数十人,世代愿为魏朝海外属国,每年进纳岁币贡品,誓不敢违。
李天衢却很清楚,王建提前几年推翻弓裔篡位,可是按正史轨迹,他对外虽然也向中原王朝称臣纳贡,但是积极北拓的野心比他那性情暴虐的先主更大。眼下虽然只得对契丹服软,但到底会因为领土争端,而必然会保持的敌对态度。
再等到契丹覆灭渤海国,王建也会积极的收留接纳被渤海遗民,而为北取高句丽故地造势。双方早晚会爆发大战,而鉴于契丹的势力现在便已经跨过鸭绿江,扩张至大同江一带,他们双方的战争想必会更早打响,而且也将更为激烈。
“可是王建就算对契丹蔑视、仇视,可是要寻耶律阿保机复仇,到底还是要等到他一统三韩之后......”
李天衢喃喃自语,现在的王建可没胆子改国号为高丽,而他这个大封国政权初立,听闻已迁都至松岳城改称开京,虽设市场和坊里,改制五部六卫,而极力要维持时局稳定,可是也尚还有宣吉、伊昕岩、林春吉等前摩震国将领,乃至清州一带豪族不服他的统治。所以就算稳定内部,也还需要一段时日。
魏朝到底还是不便直接出兵干涉大封、新罗、后百济三方鼎力的局势,不过李天衢寻思一番,考虑到王建按史载线逐步一统三韩的过程...就算明面上可以接纳他为臣属,但是也仍少不了要暗做手脚,让意图一统三国,兼并辽东的王建倍感焦头烂额才是......
893 祸患愈深,河东李家的致命弊端
魏朝接受了大封国乞和称臣的请求,而契丹军旅也心满意足的班师返程,并另行调派人手,安排汉人官员治理大同江以北州郡。而先前一直处于颓势的新罗、百济两国眼见魏朝、契丹都已与大封国议和,遂也答应了王建休兵罢战的提议。
不过李天衢隐约记得,由于王建一改先前弓裔仇视新罗、侵攻百济的国策,在一段时期内休养生息,积蓄军力。本来处于颓势的新罗、百济双方本是难兄难弟,可是没有外敌威胁,他们双方早晚也会开始相互掐架。
王建遂又趁机插手,与百济时打时和,逐步扩张版图,趁着后百济政变,新罗末主归顺后统一三韩。按李天衢的计划,到时只需要在某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插手干涉,王建要兼并新罗、后百济两国的霸业,也注定不会似原来的轨迹那般顺利。
就眼下而言,朝鲜半岛上三国纷争,乃至牵扯到魏朝、契丹干涉的战事告一段落。然而后唐仍旧做为魏朝最大的敌人,实则在这段时日,还有来自于北方的消息,也陆续传报至魏朝汴京:
“晋人先主膝下第六子睦王李存乂,本与郭崇韬交好,故而因枢密使被诛族处死深感不平。晋主听宦官近臣进言,认为李存乂图谋不轨,遂发兵围其府邸而诛之;
晋人伶官之首景进,又被加封为检校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非但受宠居中用事,参决军机国政,还到治下各处征女数千人以充后宫;
租庸使孔谦,也受景进大力举荐,巧力名目重敛百姓,已招致民怨沸腾;
晋主听信刘皇后与伶官阉党进言,分设内府、外府,探闻得外府时常虚竭无馀,而内府却财物山积;
横海军节度使李嗣源亦上书奏请入朝,也屡被驳回。看来晋主仍因听信伶、宦谗言,疏忌宿将,眼下李嗣源也已遭猜忌;
而晋主虽然仍意图整顿内政、肃清朝纲。我朝密谍李君惜,伙同其余伶人尽力编排俳优杂戏,尽力使其沉湎于戏曲;后宫刘皇后亦屡邀晋主打猎巡游,致使民情政令,难达上听;
据保晋人都城太原,乃至河东已有民众流亡,赋税难以为继。各处军司将士忍饿受饥,遂向附近乡民强征次年粮秣租税,以至百姓号哭于路......”
这一件件关乎后唐朝纲不振、时局动荡的消息,大多也根本无需巡院侍卫司的密谍暗中打探,毕竟已经是显而易见的时事。
而李天衢本来把李存勖看做生平劲敌,可是他受身边佞臣蒙蔽,开始堕落退化的进度,也完全超出当初的预想,这固然是意外之喜。不过李天衢又仔细寻思一番,这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李存勖做为一国之主的能力,很多方面虽然超过他老子李克用,可是他们爷俩相较于当初的宿敌朱温,其实在治政方面都处于下风。李存勖要成就霸业,能征善战的名将他从来不缺,可有辅弼治国大才的能臣本来便相对欠缺,也更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总揽朝纲大权,能够监督文臣各尽其责。
换而言之,李存勖身为帝君无论前期、后期,他一直需要有几个手握权柄、才能出众的心腹近臣辅佐他擦亮双眼,才能及时意识到自己的国家已经开始由盛转衰。
而先前于权掌朝堂督察百官事宜的张承业含恨身死,有能力总揽大权的郭崇韬也被伶宦奸佞串通刘皇后合谋诛杀...相当于不止是皇城内宫,朝堂中文官臣僚,大多也已倒向权奸佞臣,这也导致了李存勖现在根本不了解他治下的时局概况。
李天衢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没有熟知五代史载人物的能力,身边又尽是善于掩饰的奸邪佞臣,自己也很有可能被蒙蔽而不自知。更何况极其痴迷于戏曲,又更容易受人误导,偏偏终日相伴的爱侣、同道、知交、亲信...都尽是误国奸邪的李存勖?
不过治下军民已经哀声怨道,时局开始动荡,按说李存勖或多或少也该有所察觉...然而后宫刘皇后、伶官之首景进,以及实为魏朝密谍,眼下也正在后唐国内不断推波助澜的宠臣李君惜,李存勖现在看不清楚,也无法下狠心铲除这些祸患的根源。
李天衢也不免又心想道,那么李存勖愈发急虑,他又会试图以哪种方式重振军心、安抚民心?还不过几日,巡院侍卫司总管张骁便又收到潜伏在后唐都城的密谍转发过来的机密,遂立刻觐见李天衢禀说道:
“陛下,李君惜经过查探核实,确认晋主派遣张万进、李绍斌各自统领所部兵马,另由河中节度使史建瑭总掌兵权,率藩镇牙军意图讨伐易帜归投我朝的李继韬,看来是要收复叛离自立的昭义军失地。而成德、卢龙、横海等藩镇奉晋主旨意,蓄势待发、伺机而动。”
李天衢听张骁禀说罢了,倒也想明白了:李存勖意图发兵奇袭昭义军,除了势必还要与我朝争霸交锋,夺回失地的因由之外...这也算是要转以内部矛盾,而对敌国再度开战吧?
“从李继韬叛离晋主开始,他便谨慎提防着河东发兵大举讨伐。这次李君惜打探到晋军机密,晋主也无法攻我军不备...而扬武军葛从周,以及转调至大名府的王彦章与昭义军邻近,新仇旧怨,他们也正好要与晋军算个清楚......”
李天衢长声说着,旋即缓缓的站起身来,他目光凛然,眸子中透出的那抹神采,较之平常也更为锐利:
“既然这次晋人是史建瑭挂帅,也由得夏鲁奇率部北上,再去会一会他这个老对手吧...而这场战事,也很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朝京畿、大名府、扬武各地军旅有所动弹,晋人成德、卢龙、横海、附庸北平乃至河东陆续增添部众,恐怕淄青军等藩镇牙军也要向北面进军。
晋主这次出兵,显然也是有些心急了...而昭义军李继韬囤钱粮、积富贵,如今藩镇钱物粮秣广有,晋军如若夺回失地,固然能充实国库,缓解军费所需;可李亚子治下各处军民怅怨,如若不能一举夺下昭义军,再动兵戈,劳民伤财,更是雪上加霜。
所以这一次战事,不仅要打退晋军。最好能拖住几支军旅,消耗晋军后勤补给。如此持续施加压力,我朝耗得起,可晋军却耗不起!先前是晋主发兵攻我朝横海军,并下河朔几州之地,可这次他再发兵侵攻,朕却要与他打持久战慢慢磨耗,直至晋人军中怨声载道,士气涣散...那不止是反守为攻,我朝大举北伐的时机,差不多也已然成熟了......”
894 兵灾暴行,史先锋的无奈
昭义军泽州,位于后世山西省东南端的阳城,整个城郭也已陷入进一片混乱当中。
骑着雄健战马,杀入城中的后唐劲骑,在城郭内横冲直撞,守城的部曲已开始如没头芥蝇那般到处乱窜,败将溃兵,试图从另一处城门奔逃出去,却见另有大批步军层层紧逼过来,惊叫哀嚎声更加响亮,由被困死的牙军将兵所形成散乱的人群,终究还是要被的后唐马步军众一口口吃掉。
李继韬为人骄狯无赖,易帜背反后唐,而倒向了魏朝,现在也俨然是一处有自主权的独立势力。他那个本为李克用义子,更是河东名将的父亲李嗣昭所组建起来的牙军当中,但凡是仍更倾向于倒从后唐的,不是跟随着牙将裴约,一并为扬武军葛从周挥军讨灭;便是被李继韬陆续清除。
所以现在的昭义军,内部经过清洗,也有别于魏朝、后唐。李存勖如若发兵征讨,李继韬也必须要向魏帝报急,以仰仗临近的几处魏朝藩镇派军救援。
而这次河中节度使史建瑭,与河东调拨来的两路军旅兵发突然,泽州阳城守军被杀得个措手不及,城郭失守,已被后唐军队迅速攻破。
可是不止是针对城内的守军,冲杀入城中的后唐军健凶神恶煞,抡刀狠剁,挺枪猛刺...落到一些满街奔逃的平民百姓身上。就算是商贩、民户将门窗紧闭,但是照样有兵卒一脚蹬开房门,旋即见东西便抢。
有些百姓下意识的反抗,便被那些红了双眼的军卒不由分说的砍翻搠倒,成了一具具尸首倒在血泊当中,他们的家人不敢再做反抗,只是扑在被杀害的亲属身上,发出绝望凄厉的哭嚎声,也只得任由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卒,将他们的家当抢个精光......
河中节度使史建瑭,在一众牙将牙兵的拥簇下进入城郭,他横刀立马,环视城内乱象。就见将兵掳掠、屠戮百姓,已有愈演愈烈之势......
街巷之上,已经横尸无数,有不少平民就混杂在昭义镇守军的尸体中间,放眼望去,除了到处奔走掳掠的后唐将兵,以及躲在房舍内哭嚎讨饶的百姓,便几无一个活人...虽然这次速取阳城,战事十分顺利,可是史建瑭面色阴渗渗的,眉宇间也明显夹杂着一股火气。
直到另一员后唐将领策马踱至他的身边,史建瑭横眼瞪视过去,便厉声斥责道:
“张万进!就算攻破阳城,仓廒库里粮也尽为我军所取,可是你麾下的兵,如此侵害民众,也未免有些出格了!”
最开始以河东军为班底的后唐诸部军旅,固然绝对称不上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而对百姓秋毫无犯的军队。起初晋王李克用带兵走的是粗放的路数,挥军南征北战,打破城郭,纵兵掳掠的时候也不在少数...史建瑭是刀口舔血的猛将,固然也不是宅心仁厚的善男信女,本来见到麾下将兵掳掠,只要不办得太过,他也不愿意深究。
可问题是...凡事都要有个度,眼下大批的后唐军卒杀入城中,便犹如饿急了的狼群那般,立刻扑往各处民宅烧杀抢掠,史建瑭也已有些看不下去了。
尤其是李继韬虽然易帜背叛后唐,可他统掌的昭义军治下黎民,本来也是后唐子民;就算史建瑭是个武将,但他也很清楚,后唐要夺回的,是人丁兴旺,不断能为国家提供兵源、钱粮的藩镇,而不是一处处荒无人烟的死城......
而被史建瑭质问的张万进本是突厥人出身,生性剽悍凶蛮,但先前配合征战,他对后唐军中论武勇屈指可数的史先锋史建瑭也甚是折服。然而这次听史建瑭呵斥,张万进却冷笑了声,并丝毫没有退让的回道:
“史节帅,你坐镇河中,好歹权掌一方,集军、民、财三政于一身,可近些年来,朝堂征收各处藩镇贡赋不是也更重了?但你又可知我等隶属于京畿河东治下军旅的苦楚?
关支军饷,我麾下的儿郎们却已是四个月不曾领受了,乃至穷得都要养不起妻儿家小。各地税赋上缴的钱粮,都入了皇城内库,却如吞金的貔貅一般只进不出!
军中儿郎,已是满腹的怨气。如今奉旨攻打昭义军,你又以为他们如何肯奋死竭力?还不是打破了城郭便尽可以去抢么!若要我说,每打破一处城郭,三日不封刀,才能让弟兄们继续搏命奋战下去。到底您贵为藩镇节帅,还有养活麾下牙军的余力,可我等直属河东下辖的军旅,又当怎么活?”
张万进这一番回怼,即便史建瑭性如烈火,却也当即被噎得没了言语。是啊...不能让手下的兵吃饱肚子,养活家小,还凭什么命令他们豁出性命去厮杀?又凭什么勒令他们严守军纪不得侵害平民?
只不过史建瑭可还记得,自己的父亲史敬思还在世之时,曾说追随翼圣公入主河东,征讨黄巢,以及扶唐室社稷...虽然河东军频频出兵,东征西讨,终有一日也要平定祸乱,起码能让更多的百姓安乐过活。
可是如今看来,杀入阳城的后唐军旅,就差没有宰杀活人开剥,而手段如果再残忍暴虐些,似乎也与秦宗权、孙儒、李罕之...等那干臭名昭著的残暴军阀手下凶兵没什么分别了......
而如今朝廷政制混乱,政出多门。皇太后诰命、皇后教令,以及皇帝的御旨下达往各处,无论藩镇牙署、地方官府都要照办。再有孔谦之流横征暴敛,以及伶官之首景进遣人到各处官署索要财物,各地府库仓廒也已是入不敷出。
以史建瑭的性子,固然想把那些到处索讹财物的权奸爪牙一股脑杀干净。但他可还记得很清楚,就连郭崇韬那等倍受帝君信赖的心腹重臣,也终究不及内宫刘皇后、乃至陛下身边的伶官阉宦更受圣宠,甚至落得个被冤杀诛族的下场。
史建瑭毕竟是个很纯粹的武将,他不懂帝君身边近臣,乃至朝堂中臣僚权谋心术的手段,也不知道到底又该如何重整朝纲...史建瑭只晓得自己父子两代,同样是为河东李家先皇、陛下这两代效死竭力,自己也只能不断的去征战,凭着自己冲锋陷阵、统兵厮杀的本事为后唐打下更大的江山社稷。
然而眼下史建瑭无法反驳张万进的言语,他只是意识到,如此纵容各部军旅烧杀抢掠,侵害百姓的暴行越来越不受节制,这也终究不妥...一时沉默,然而史建瑭忽的又听见附近民舍内,有女子尖叫哭嚎声,衣帛撕裂声,军卒放肆的淫笑声,乃至平民撕心裂肺的哀哭讨饶声夹杂在一处,他浓眉倒竖,双目中当即也似快喷出火来!
史建瑭又恶狠狠的瞪视向张万进,暴声叱喝道:
“你说手下的兵吃不饱肚子,倒还都有力气干这等腌臜事!阳城内仓廒粮秣,也不会少了你麾下兵马的,有我史建瑭在,分拨河中镇转运粮秣,自然能让他们有气力厮杀!
但你分遣人手,给老子立刻去约束部曲。抢钱抢粮,就算我暂且不管,可是再让我瞧见有一个兵卒无端滥杀,乃至干玷污民女的勾当,就地处死,立斩不饶!”
895 以契丹制契丹,亦或弃后唐而投契丹?
咱们从军入伍,做搏命的勾当。朝廷还亏欠军饷不发,可还是要出征厮杀,拼了性命。这也攻下了城郭,大肆快活一番,又有甚么打紧的?干的既然就是杀人的行当,眼下也只能自己去争、去抢,你还装什么好人?
张万进心中腹诽,甚是不屑。然而眼见史建瑭虎目圆睁,一脸怒气,他到底还是有几分发憷,也只得吩咐下去,让麾下军校传令麾下兵马只管掠取财物粮食,约束顺手杀人,乃至侵犯平民女子等恶行。
史建瑭厉声喝令,也派遣麾下牙将小校带着几拨军士,在阳城内纠察已经杀红了眼,而暴虐害民的后唐将官军兵。又过了没多久,斥责喝骂声有从城内各处响起,几队将兵争执,也难免闹起了冲突。
而史建瑭沉着脸,策马朝着城内仓廒的方向行去。虽然郁郁不欢,可他也并没有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行出一段距离,便又对跟在身旁的张万进说道:
“李继韬那厮,虽然必定会向南朝求救,可按陛下旨意,我等速取阳城,还须尽早挥军南下。毕竟这次我军兵发突然,河东方面派遣兵马攻打潞州,如若葛从周坐镇的扬武军前去救援,也仍要让他首尾不得相顾。
如果南朝派遣军旅,自河阳黄河渡口北上,我等也正可以提前赶赴太行山要隘,设伏重挫敌军,而对李继韬死守的藩镇形成合围之势。所以兵贵神速,这次也务必要夺下昭义军,进而一统河朔,方才能与南朝对抗下去,再伺机一举直捣汴京,则陛下大业可期矣!”
听史建瑭沉声说着,张万进也只是连声称是。一彪军骑,顺着阳城长街前行,眼见周围枕藉的军民尸体,史建瑭面沉如水,踌躇片刻,忽的又忿声言道:
“两军交战,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若是阵亡于沙场之上,也只能怪自己本事不济。可这般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这又算是什么?...这不止是打仗,更是造孽!”
然而比起史建瑭、张万进所攻破的泽州阳城,由河东杀入北面潞州的后唐军旅,所造的孽却更为深重。
泽州北隅,潞州治下虒亭镇、太平驿,以及襄垣县陆续被攻破。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尸相枕藉。奸1淫掳掠,乃至肆意屠戮平民的暴行比比皆是。
放肆的狞笑声回荡在刚刚又被攻破的一处镇坊间,大队髡发左衽的精骑高喊着契丹语,手持锋刃明晃晃的军械,驾马沿着镇内民居、商铺一路烧杀。
成批的契丹骑兵见人就杀、见物就抢,见到女子便...不过多时,此间本来还算是繁华的街坊间已是一片血肉狼藉,声嘶力竭的哭嚎尖叫声此起彼伏,大量无辜的百姓惨遭无妄之灾。
而统领这支契丹骑军的将领李绍斌,也在一彪亲随的拥簇下策马踱入镇坊。他亲掌的马军主力,当然不是奉耶律阿保机为主的游牧骑将骑兵,反而是投从河东,而被编入银鞍契丹直的后唐兵马。
耶律阿保机设宴诱杀,几乎杀光了契丹其它部族的首领头人,以这等枭雄手段,固然促使其又迅速清洗内部反对势力,完成中央集权。可是终究难免会加深不少族民对他的敌视情绪。
所以虽然同为契丹族裔,但不肯臣服于迭剌部耶律氏的族民选择迁徙出走。可是在塞外草原,到底还是难以躲过耶律阿保机的征讨围剿,那么投奔后唐,对他们而言也是最为适合的选择。所以自从阿保机设计杀戮意图逼迫他退位让权的部族首领之后,反而使得后唐银鞍契丹直又有大量的兵源补充。
可是人马越多,消耗越大。银鞍契丹直的将官兵卒,不是效忠于河东李家,已历经几代的沙陀乃至其他族裔;对于中原汉儿,在这个时代,也并没有什么血脉相连的同袍情谊...他们不得已投奔后唐,为的是生存、为的是利益。
然而后唐租庸使孔谦、权奸景进之流搜刮钱粮,还到处索要...李绍斌极力打点、讨好权贵,自然也难免影响到忽下以契丹直为主的几支部众的薪俸给养。他现在就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驯兽师,还很清楚,自己与所驯养的野兽本来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可言...那么也就唯有动用手中的皮鞭,以及足够的肉食,以恩威并施的方式,才能让那些野兽听从指令行事。
可是在缺乏食物的情况下,李绍斌也很清楚自己与喂不饱而日渐饥饿的野兽关在同一个笼子里,所将导致的后果又会是什么。
所以李绍斌就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那些契丹骑兵肆无忌惮的劫掠屠戮汉人百姓。面前不远处几个军骑横冲直撞,疾探出的长枪,当即将一个怀抱婴孩、哀嚎奔走的农妇连母带子钉在了地上,还有个骑手甩出套马杆,死死拽住个拼命抵抗的农汉脖颈,旋即纵骑狂奔,便将那人拖拽的血肉模糊,地上也留下一道惨红的痕迹......
李绍斌面无表情,仍是熟视无睹,纵容银鞍契丹直的军骑滥造杀孽。此间镇坊的百姓,便如虒亭镇、太平驿、襄垣县...各地黎民那般灾厄临头。
即便耶律阿保机统掌的契丹大军杀至此处,好歹按藩汉分治,尽可能接纳汉儿开辟耕地,而逐步建立汉人聚集地的国策,这些乡民百姓就算会被掳到北地当农奴,到底还能保住性命、维持生计,而其中若是有精于某些行当,或者才识出众者,在契丹国内也有机会受提拔重用。
可来的是归附于后唐的银鞍契丹直,他们非但仍有北地游牧族裔骨子里那种凶蛮的习气,更是只管去抢,只管去杀!尤其还因排斥抗拒耶律阿保机的统治,这些契丹军骑按以前寇钞袭掠的习惯,有机会趁着战事烧杀劫掠,他们对于敌方治下汉人百姓只会更凶!只会更狠!
李绍斌置身于一片修罗场中,默然不语,若有所思。而他那生得俊美,又因是镇州真定出身,便常好以常山赵子龙自居的义子李延寿催马上前,瞧着面前契丹军骑仍在屠戮施暴,也不住皱了皱眉头,随即对李绍斌说道:
“义父,我军已杀入潞州,往南再过潞城,便将兵临李继韬所处的治所上党城下。只不过...潞州东面,与南朝葛从周坐镇的扬武军相邻,我等还须加倍小心,不可冒进,也须随时注意南朝兵马的动向啊......”
李绍斌听了,却冷哼了一声,而沉声说道:
“我统领的军旅包括银鞍契丹直在内,也不过一万五千兵马。陛下调兵遣将,你以为他会让我军独自力抗扬武镇那路牙军?往难听了说,我军就是要试探南朝动向的饵罢了......
史建瑭统领河中镇牙军,有张万进协同从泽州西隅杀入昭义军,为了赶在南朝派出援军之前,于太行山要隘设伏,伺机奇袭由河阳渡黄河北上的敌军。
可昭义军潞州,毕竟与东面南朝治下藩镇州府邻近,而大名府、扬武军有重兵屯戎,要直捣昭义军治所,也务必须有其它军旅协同策应才是。既然军令如此,你我只管一路向南侵攻便是......”
896 密谍之故,到底是我快你慢
听自己的义父一番言语下来,李延寿先点了点头,可他踌躇了片刻,又向李绍斌那边凑近了几步,并压低了声音,说道:
“可是义父...如今陛下听信身边伶宦亲信,各处军司就连该有的搞赏与军饷都不能维持。我等这次杀入潞州,攻破县坊村落只管去抢,抓住机会捞上几笔,倒还尚能维持。
可景进分遣爪牙勒索得狠,还有那孔谦到处另立名目收租,经他大肆搜刮,河东等地百姓身上也捞不到什么油水...不少将领也开始克扣军饷,麾下人人满腹怨言,又怎能不心寒?
今番陛下急于夺回昭义军,想必也已是急了。可南朝势大,小觑不得。长此下去,还真不好说我唐军有机会杀过黄河,驱逐南朝而入主中原...只怕日后南朝反倒要压制我朝,如若真是如此,我们父子......”
李延寿话还没有说完,李绍斌便转过头去,狠狠瞪了他一眼,并低声喝道:
“噤声!现在你我既然还在为河东李家卖命,也只管奉旨厮杀便是。为父巴结景进、李君惜那干伶人,也是为了自保而不至遭算计打压。如今陛下听身边那干近臣怂恿,疏远李存璋、李嗣源等勋臣宿将,就连心腹郭崇韬、亲弟李存乂,都被他降旨诛杀。如若你有见异思迁的打算,漏了风声,岂不是要招致杀身之祸?”
李绍斌虽然警示呵斥李延寿一番,实则听了这义儿一番言语,他也着实已有了异样的想法。
毕竟本名赵行实,而得李存勖赐名的李绍斌,本为卢龙军藩镇牙将。当年节度使刘仁恭荒淫无度,穷奢极欲,而被他孽子夺位囚禁,乃至刘守光暴政虐民,设酷刑滥杀;刘守文则暗弱无能,难堪大任,这兄弟再反目相互攻伐...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所以还没等李天衢、李克用联手出兵灭了卢龙军,而迫退趁机南进的契丹部众,李绍斌就知道刘氏桀燕注定覆亡,抱着投降要趁早的想法,便带着自己的义儿投奔河东。
有了先前的经历,李绍斌判断君主随着心态的变化,而致使所处势力是后来者居上,还是将高开低走的直觉也相当敏锐。至于后唐皇帝李存勖,现在即便还不至似卢龙军刘仁恭、刘守光、刘守文父子三人那般贪婪、残暴、昏庸...可是他因为沉迷于戏曲声色,宠信近臣所暴露出来的弊端,也已经愈发的明显了......
吾儿说的倒也在理,即便眼下还是要为河东李家效力,可也应该想一条后路才是...李绍斌沉吟思忖,现在虽然还说不准,可他也很清楚天无二日,魏朝、后唐都不是偏安一隅的小国,彼此争霸战事,也势必要随着某一方政权的覆灭才会终结。然而现在看来,还是魏朝的胜面更大,那如果河东李家有朝一日当真会覆灭,自己又当何去何从?
听闻魏帝对治下各镇节度颇多节制,何况我即便南投,也未必会得受重用。而我好歹是卢龙军出身,以往与北地契丹也没少打过交道......
李绍斌想到即便耶律阿保机先前败于李存勖,可是他的确领导契丹各部强势崛起,称霸塞外。最为关键的是,契丹现在又极为迫切的吸纳汉人文武才干,如果真要到了另投他处的地步,那么投奔契丹,按说应该更会受到耶律阿保机的重用。
一面为自己以后的出路做着打算,一面又朝着前面仍在烧杀掳掠,却投奔后唐而与阿保机作对的银鞍契丹直军骑望去。渐渐的,李绍斌双眼微眯,若有所思,眼中也有抹戾气稍显既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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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州南隅,属于后世山西省与华北平原之间的太行山山脉,而横跨山西、河南两省交界的通天峡青山巍峨、碧水如带,而为山峰所环绕的通天湖畔一处唤作猕猴寨的去处,有上百只猕猴正在林间攀援跳跃着。嬉闹打斗,树林中吱吱喳喳的猴叫声也是不绝于耳。
其中一只雄猴攀在山林边缘处的树上,摘下树叶、正大口嚼着嫩枝。忽然间,它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便连忙伏身,手脚牢抓着枝杈,便从枝叶间鬼头鬼脑的探出头去张望。
通天湖猕猴寨中猴子本来并不怕人,偶尔望见行人经过,也有些猕猴张头探脑一番,便敢上前讨要,亦或者直接攀上去搜索食物...然而这只雄猴探望一番后,却吱吱唧唧的大叫起来,惊得附近的猴子也纷纷攀枝腾跃,以最快的速庋朝着山林深处逃去。
未过多时,便有成队的士兵朝着通天湖这边走来。其中大多人久经战阵,所以似乎身上散发着一种血腥味,而成批的军健会集在一处,更是煞气腾腾,也惊得猴群不敢上前,而是尽快要远离这些杀惯了生灵的人类,逃得越远越好。
几队斥候奉令探明周围的地势,确定通天峡一带尚无敌军出没的踪迹,行动起来也极为利落。
按说河中节度使史建瑭统领本镇牙军,又有张万进率部协同,速取攻破泽州阳城之后,便立刻挥军南下,就是要在太行山通天峡一隅设伏,意图先重挫支援昭义军的魏朝敌军,再锁死南面自河阳军方向通往北方的必经之路。
然而这支军队抵达通天峡,抢先占据了地利,并迅速张开了警戒,他们却尽是身着魏朝制式的衣甲。史建瑭估算时日,认为就算昭义军李继韬派遣快马报急求救,而魏朝的反应再快,后唐这次悍然出兵,杀得战力大幅削弱的昭义镇牙军苦不能挡,也应该能抢先抵达太行山这片山脉的要隘险处,提前准备伏击,而将魏军杀得个措手不及。
但是无论是李存勖,还是史建瑭等后唐将领,千算万算,却尚未得知就在帝君身边,还潜伏着李君惜这个魏朝巡院侍卫司的密谍...正于后唐调兵遣将之际,李存勖这次势必要夺回昭义军的机密军情,便已通过密谍组建的情报网传递转报至汴京。
所以魏帝李天衢这边,并不是在后唐已经派兵攻打昭义军之后才有所察觉,而是预先便已经下旨诏令夏鲁奇统领殿前司军旅北上。由汴京启程,经过以洛阳为中枢的河阳军地界,再渡过黄河,便已抵至太行山通天峡一带,相距路程本来也不算遥远。
所以史建瑭刚刚攻破阳城,在挥军日夜兼程的往南面急行的同时,夏鲁奇便已经抢先到达通天峡,也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以逸待劳,反而等着史建瑭一头扎进伏击圈中来......
当年李克用南下征讨黄巢,意图经太行山借道河阳军黄河渡口,却被节度使诸葛爽严词拒绝,只驻军万余,便致使李克用只得绕过河阳,改道河中,兜了一大圈子才与朱温、时溥、周岌...乃至尚还只是陈州一介都将的李天衢一并围剿黄巢反军。
所以如今魏朝既掌控河阳军,也无须调派大量军旅屯戎把守。而昭义军李继韬叛离后唐,转投魏朝,彼此也无须在边关据险设寨、巡边严防。所以如今的太行山通天峡,对于魏朝、后唐而言就相当于一个盲点,谁若能抢先抵达此处设伏,不但能占得先机,也更有可能将敌军杀得个猝不及防......
897 上次我没中计,这次你却中伏
魏朝殿前司诸部兵马,陆续抵至通天峡。精心挑选,尽寻高处准备扎营。而且各支部曲分批逐次,都要相隔一段时间再登高攀岭,后续部队留意清楚有军旅经过山岭的痕迹,尽可能完全融入进这片山岭景致当中。
乘载粮秣、衣袄等后勤辎重的马骡太平车,不便拉入山岭间,也都搁置在了通天峡以南。成捆的箭簇弩矢,都堆在岭坡高处刚扎下不久的木栅后。
还有大批殿前司军士打着赤膊,拖拽着从山岭上拉下来的绳索,在相对陡峭崎岖的岭道间一边朝着上方攀爬,一边使出生平气力,拽运着从下方源源不断被托举上来的圆桶。随着剧烈的动作,汗水蒸腾而起,每个人盘根错节的躯体上散出一团雾气,便如蒸笼一般。
各队士兵热火朝天的搬运诸般军器,旁边也有军官小校神情凝重的检视麾下兵卒的动作。杜绝明火,而一桶桶猛火油,相继也都被搬到了山岭高处......
轮班歇息的军健倒在高处,难免感到浑身酸麻乏力。到了领受伙食的时候,诸部军旅却也不可起炊生灶,毕竟若是炊烟冉冉升起,也极其容易暴露踪迹。士兵们以易携的大饼卷裹些腌菜,再就着蘸酱充饥果腹,暂时无法吃到热腾腾的汤食饭菜。
不过在通天峡隐藏声息,也不必忍耐多久。估算时日,史建瑭所统领的后唐军旅最多不出几日光景,也将抵至此处。
而临近通天湖的一座山岭高处,周围小校、军卒仍在忙前忙后。一众将官聚成一圈,暂且盘膝而坐。其中大多人本是李天衢尚且担任一方节度之时,属藩镇衙内嫡系精锐豹韬都中的将佐出身,夏鲁奇倒也大喇喇的坐在当中,他听禀说通天峡周围别无异状之后,便把身子前倾,而跃跃欲试的说道:
“河中镇牙军,既然已经攻破阳城,史建瑭要拦阻我朝北上驰援,十有七八会试图先于通天峡中设伏。虽说我没弄清楚陛下是如何预料到晋人又要出兵攻打昭义军...咳咳,总之陛下神机妙算,反而由我军先行一步,占得先机。
也不必在山岭间设下蒺藜、陷坑、伏弩、绊马索等机关陷阱。一来更易暴露行迹,二来晋人斥候途径时先中招,却要惊动史建瑭所统领的主力兵马。除非晋人爬岭攀高,否则就尽可能的放河中镇牙军南行,等候我号令,再一并居高以弓弩、落石、火油奇袭敌军。
如果是史建瑭先到通天峡,考量各处山形地势,他会打算在哪里设伏,又意图在何处据险扎寨,大致也能揣测清楚。督令各自部曲务必部署齐备,也尽可能要利用伏击扩大战果......”
听夏鲁奇嘱咐一番,殿前司一众将佐连声领命。又转过头去,眺望向远处层山叠峦,夏鲁奇沉吟片刻,忽的嘿嘿一笑,又道:
“前番史建瑭设伏,意图引诱我中计。所幸我有所察觉,直接放火烧山逼出了他厮杀一阵。马战以性命相博,还是在我军压过敌军势头之际,却仍未能取了那史建瑭的性命,他也不愧是晋人中屈指可数的虎将。
若只是单挑斗将,我与他谁取谁的性命,都不稀奇。可是这次晋人应该也不会想到我军棋先一着,史建瑭也不大可能预先警觉...都是凭着一身马战本事扬名立万,我与他之间到底谁更胜一筹,这次也应该能做个了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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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鲁奇统领殿前司军旅,开拨入通天峡设下埋伏后的第三日。率先南下哨探的后唐轻骑,便已进入横跨晋、豫两地的这片山岭地带。
河中军的斥候哨骑,也的确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的巡视前进。然而暂时没有发现有敌军出没的踪迹,后唐方面也需要抢时间在通天峡据险扎寨、设下埋伏,所以哨骑只环视远处的岭坡山谷,只提防周围丛林茂密处是否会有人突然杀出,也来不及翻身下马,再费劲巴力的攀上一处处高岭,还要加快速度、继续前行。
如暴风骤雨一般的蹄声隆隆响动,卷动至通天峡北隅。史建瑭、张万进统领马步军众,滚滚人头涌动,诸支部曲也已进入此间山岭。
既然哨探的斥候没有赶来报讯示警,眼下片刻耽误不得,需要尽早抢占通天峡内的有利地势。史建瑭统领军旅再往深处行去,但见周围景致集雄、奇、险、峻于一体,群山重叠,层峰累累,若非兵荒马乱时节,也的确是游山玩水的好去处。
可史建瑭面色凝重,也没有心思观览周围的景色。河中镇牙军与张万进所统领的部众继续又向南行出十余里的路程,下方的地势也已愈发崎岖难行。有不少行进中的骑兵不得已翻身下鞍,谨慎小心的牵着坐骑,提防战马一脚踏空,陷在凹凸不平的岭道间折断马蹄...马步军阵列也不免变得稀稀拉拉,愈发狭长,犹如一条在山林间蜿蜒盘旋的长蛇。
为了尽可能维持军阵队列的紧密,由史建瑭居前、张万进殿后,各自督令麾下将佐继续进行。直到先头部队行至通天峡内一处石屏山的去处,史建瑭眺目仰望,就见周围山体如刀削斧刻般光滑笔直,如同一道天然屏风,将下方整个都包裹在当中。
通天峡顾名思义,高耸入云,还是处于峡谷地带。而石屏山也如同一道屏障,将整个峡谷隔绝开来。而且峭壁陡峭高耸,也实在难以登高望远,想必先头斥候轻骑也无暇上去一探究竟......
可即便应该不大可能,但是万一南朝军旅先到一步,从其它方向先行寻觅得见攀上石屏山路径的话...史建瑭眉头紧锁,心中也忽的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突然间,史建瑭又猛的一抬手,他侧耳倾听,过了片刻,便沉声说道:
“不对...太静了,静得出奇...诺大的通天峡,从方才进入山岭,周围鸟啼兽鸣便太过稀疏,而且越往南行,越是寂静。这听着感觉...似乎通天峡内不止我这一路军旅,而且这还是来得晚了......”
拥簇在史建瑭周围的将佐闻言,也立刻打起了精神。而有人正要询问之际,史建瑭下意识的,就好像听见上方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声,依稀传入耳中,忽然间几颗碎石从陡峭的峭壁上滚落下来,声音虽然细微,可是让史建瑭隐隐听见时,对他而言,却又显得刺耳。
史建瑭双眼目光一凝,赶忙抬头望去,他依稀瞧见,高耸的峭壁上方,似乎忽的冒出一排人影!旋即无数枝利矢破空而出,便呼啸而来!
898 当世虎将,也有致命弊端
利箭如蝗如雨,无骤然而至,劈头盖脸的将后唐马步军射倒一片。而箭雨打击仍在持续着,至少几十斤的石块,也从高处滚落下来,同样密集如雨,也砸得下面一片叮咣乱响、狼哭鬼嚎!
史建瑭身边,就有一名骑将正大声呼喊,落石疾落砸来,重重的落在他的头顶,即便头戴兜鍪,可是他颅骨当即迸裂,脑袋连着头盔也一并被砸扁!
猛烈的打击来的实在是太突然了,史建瑭又惊又怒,连忙稳住胯下惊嘶的战马,又抡起手中长刀,格荡开激射而来的利箭。而然落石砸下,他也只能尽可能的驱马来回闪避。
急行军进入通天峡地界,大型攻城器械转运不便。而石屏山便是天然形成的高耸城墙,就算河中镇牙军将士意图予以还击,可是在对方居高临下的攻势下吃尽了苦头...光滑陡峭的岭壁,也着实难以攀爬上去。又是在崎岖有限的空间内骤然遭受打击,惊慌的后唐将兵拥挤成一团,也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南朝敌军,既然能攀上石屏山,附近也必然会有攀登上去的路径!
史建瑭咬牙切齿,扬刀大呼,喝令麾下部众不得慌乱,立刻朝着环绕着峭壁的坡岭。然而魏朝殿前司的弓箭手,可以肆无忌惮的将箭雨朝着下方敌军倾泄过去,苦无攀爬登高的路径,又有大批的河中镇牙兵倒毙在山岭当中,四溢的鲜血形成一片泥泞的惨红,而这些尸首,终究也将滋润附近的土地!
再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史建瑭心急如焚,再经过观望,他也发现伏击的魏朝军旅准备充分,只怕就算指挥麾下将士填命勉强攀爬冲杀上去,石屏山上方应该也还有敌军严阵以待,要拿下这座山头,尚不知道还要再添上多少人命......
高岭险峰,面对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又是在下方空间有限,遭遇伏击而陷入混乱的情况下,当真也比一座守备森严、固若金汤的城郭更加难以啃下来。
更何况,史建瑭隐隐的也听见后方喊杀声大作。显然魏军不只是在此间山岭高处设伏,而早已占据了通天峡几处险要,反而是在等着他所统领的军队踏入伏击圈中。
难道就只能咽下这口恶气,撤出通天峡,再重整部众与敌军厮杀?可如此一来,太行山要隘,却终究要为南朝所占!
然而史建瑭一时迟疑之际,他忽然感到头顶有一片红光燃起...以麻包缚数层,外涂松脂的圆球相继被点燃,腾的化作一个个火球,便被石屏山上方的魏朝军卒以长杆推动滚落,还有盛满了猛火油的瓦罐,被抛到空中,旋即也朝着下方乱哄哄的人群砸落下去!
火势在石屏山下迅速蔓延开来,许多后唐兵卒身烈焰,疯狂的挣扎,发出极为凄厉的惨嚎声。本来葱葱郁郁的山岭,很快便被烧得焦糊一片。
被活生生烧死的士兵,以及身上插满了箭矢,被射得人好象刺猥一般,乃至被落石砸得当即毙命的尸体,起码都算是死得痛快。还有些腿股中箭,扑倒在地,乃至被石块砸得骨骼断裂,倒地哀嚎的士兵,就眼睁睁的看着火势朝着自己这边蔓延过来,心中那股恐惧与绝望,自然也是可想而知的......
史建瑭双目当中的怒火,也犹如山岭间蔓延起来的烈焰一般。然而现在就算是想立刻撤入通天峡,恐怕也顾不得路径,只能往深山僻岭里撞...可如此一来,自己麾下兵马更将溃不成军,难道这一次与南朝交锋,我却注定要落得一场惨败!?
“节帅!小心!!”
胸膛也似快要气炸了的史建瑭,忽的又听见距离他几个马身开外的军校焦急惊呼,旋即便听见密集的破风声袭至。明显在上方也有魏军将官大概望见史建瑭所处的位置,便立刻高声下令,一篷箭雨,便如瀑雨般又从上方倾泄而下!
史建瑭闻声立刻抡起长刀,上护人下护马,拨打乱箭,速率也是越来越快。然而施发箭弩的这几队魏军弓弩手,听从上官号令,目光也都朝着史建瑭瞄准过去,密集的箭簇弩矢劈头盖脸的射来,即便大多数被长刀荡飞坠落,可是也仍有几支从刀锋幻化出的寒芒间疾穿了过去!
“噗!”一支弩矢,当即贯穿了史建瑭的左肩,直接透体而出,在他身上开出了个血窟窿;“噗!”一支羽箭,也射中了史建瑭披覆铠甲掩膊、护臂之间的肘部;“噗!”另一支箭簇,则直插入史建瑭左肩,虽然卡在錾铜狻猊首肩吞与护胸甲片的缝隙间,可箭头也已插入肩头血肉当中......
史建瑭又连忙把头一偏,一支弩矢便擦着他的面庞疾掠而过,摩擦得虎头兜鍪火星四溅,险些被一矢射穿了头颅...而史建瑭旋即感到强烈的痛楚,他仰头怒目瞪视,也恨不得化成一头背生双翅的飞虎,而直接扑到石屏山上方去!
身陷火海、又负箭疮,史建瑭也知道自己已是险象环生...他虽然是后唐军中立下赫赫战功,屈指可数的猛将,可毕竟按其原本的命途轨迹,则是于征讨镇州的战事中催马冲到城下,却为流矢所中,而不治身亡。身为当世虎将,那般落幕的死法也看似有些仓促了......
史建瑭固然不是只知闷头冲锋,厮杀起来便不管不顾的浑人莽夫,可是他作战风格向来是亲冒矢石、身先士卒,所以在惨烈的战事中他遭受致命伤害的几率往往要高出许多。换而言之,史建瑭就像是武力加强版的魏朝已故猛将霍存,每逢战阵向死而生,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也更容易一脚踏入鬼门关里去。
更何况魏军先行出招,也是始料未及。这次要抢先占据通天峡要隘,史建瑭急于抢得先机,到底也还是有些冒进了...现在的他便如踏入猎人险境中的猛虎,已经无法负伤,却又无法扑上去进行反击,胸中怒火填膺,而当即发出一声震彻山岭的怒吼!
而在箭雨、落石、猛火打击下,也如烧开的滚水沸腾起来的后唐军阵后侧。张万进所统领的部曲也遭逢伏击奇袭,一时间却又无法进行有效的反击,大批将兵惊呼乱嚎,也早已乱做一团。
张万进本也是剽悍好杀、奋不顾命的性子,他眼见军旅前阵、后阵都遭遇魏军伏击,而且敌军占据高处,做势要将所有箭簇弩矢、火油落石倾斜尽了...情知史建瑭那边遭受的打击更重,张万进以突厥语恶狠狠的咒骂几句,旋即暴声喝令,率领周围一彪兵马前去救应史建瑭,再一并撞杀出通天峡去!
然而驱使胯下惊嘶的坐骑,冒着羽箭落石,只奔出了二三十步远的距离...张万进忽见前面又落下几个瓦罐,其中呈粘稠状的黑色液体流淌开来,旋即两团火球急坠滚动,轰得又是一团猛火,正好就在张万进的面前炸起!
战马骇得长嘶一声,登时人立了起来。而张万进也是大惊失色,就感到视线以内被刺眼的红光所充斥...颌下蓄着的长髯,也被热浪燎得倒卷焦黄,使得他当即便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糊味!
899 已入陷阱,难离绝境
每一轮箭雨落石,再佐以蔓延的火势,便有成百上千条人命要葬身于此处。又是一团猛火,就在自己的眼前暴起,差点就被烈焰吞包裹,这也让张万进感到有种从来未曾有过的恐惧感,也不禁袭上心头......
张万进爷孙三代,也都为河东李家效命,当初与梁军对垒,他催马突入敌阵,持锐刀、抡大锤,暴戾凶悍,自然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可眼下遭受伏击,一味的被动挨打。张万进宁可挨上敌人一枪一刀,也不愿意在无法反击的情况下被乱箭射死、被落石砸死,亦或被活生生烧死......
隐约的似瞧见前方燃烧起来的火团中,有几团人影正疯狂的舞动着,人的血肉之躯被烈火吞噬,逐渐化作焦炭。烧糊的焦臭味在贯入鼻子中,即便热浪扑面,张万进还是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本来还意图接应史建瑭的心思,霎时间便也荡然全无。
“快!不要与魏狗纠缠,但凡有人胡乱奔走、堵塞队列,便立刻给老子砍了!后队转前队,立刻退出通天峡去!”
张万进打了退堂鼓,歇斯底里的嘶声大叫起来,便立刻拨转马头,要从原路奔逃出去。他身旁一名将佐见了,却疾声问道:
“张都指挥!史节帅尚还陷在石屏山那边,我等又怎能弃之不顾?”
“放你娘的鸟屁!魏狗早已设下埋伏,我等到底已经中计了!岭道火势肆虐,上面矢石不绝,再磨耗下去,全军儿郎的性命都要搭在此处!这个时候,也只能自求多福。若是再废话,老子先砍了你的脑袋!”
那将佐眼见张万进情急之下,满面也尽是凶暴的戾气,又哪里还敢言语?后阵部众溃退奔走,也如落花流水一般,也顾不得什么号令,只看谁逃得快而已...然而你推我搡间,还有不少士兵扑倒在地上,旋即便被大批同伙从身上践踏过去!
...本来张万进每逢厮杀,也是争先敢战,看似作战的风格也与史建瑭较为相向。然而身处于这等极度险恶的环境,眼下他无法肆意杀人,终究却是怕了。毕竟按史载轨迹,张万进身死,也被评述为不善者,众必弃之...他表现的再是残暴凶狠,骨子里到底还是有自私自利的一面。
然而后唐军前阵那边,史建瑭怒目朝着满地死状各异的尸骸扫去,他又虎吼一声,忍着身上插着三支羽箭的痛处,催马上前,抡刀扫落射往麾下亲随牙将的弩矢。只是他能暂时救得一人,也终究无法救援其他如被收割的庄稼一般相继倒地毙命的军中儿郎......
从高处伏击的魏军将士,仍然不打算杀下山岭,而通过近身战的方式开始进行扫荡。毕竟石屏山下火势漫卷,而峭壁高耸似刀削斧劈般光滑笔直,处于高处才能避免山火波及。
总之一排排弩箭,成堆的石块,乃至火油火球,就只管如不花钱似的向朝着下面倾泻...而史建瑭与麾下军旅所处的位置,两侧被火海隔绝,在有限的空间之内,也只得面临如暴风骤雨般的猛烈打击......
“所有骑兵下马,诸部儿郎从另一侧岭坡翻滚下去!再立刻聚拢部众,往北杀出通天峡去!”
史建瑭也已发现,眼下无论往北还是往南,火势愈烧愈烈。而这边是长近六十丈,位于高处的魏朝敌军仍在不断利用弓弩、落石、火油进行远程攻击的石屏山,另一侧则是呈几十度,而且草木丛生、怪石嶙峋的陡坡。若是从相对陡峭的岭坡滚滑下去,身子翻滚不受控制,再撞到哪处岩石,恐怕也要被撞个身折骨碎......
可是留在此处,注定只有死路一条,即便越坡凶险,可好歹也胜过与麾下将士在这里等死!
插在身上的三根弩矢箭簇,被史建瑭生拔了出来,也顾不上箭疮伤口处鲜血泊泊涌出,而染红了半片身子...史建瑭翻身下了战马,咬牙切齿,握紧长刀,便纵身从岭坡滚落了下去!
其他置身于伏击圈中的后唐将官、军卒,也纷纷效法史建瑭翻越滚落。然而岭坡上凸出的石块接连发出嗵嗵的闷响,霎时间溅满了鲜血,石块缝隙间也塞满了血肉,随着大批将兵翻滚跌落坡岭,无数性命在顷刻间便也滚落尘埃......
史建瑭从坡岭上跌撞翻滚下来,撞折树干枝杈,身子也重重的撞在几处石块上。直至他摔倒底处,立刻拾起长刀,刚站起身来,却感到腰肋处一阵钻心剧痛,方才滚落的过程中,似乎也撞断了他一两根肋骨。
其它翻滚跌落的后唐将士,有些人瘫在地上,已是有出气、没进气,还有些人摔断了腿,不禁发出凄厉的惨嚎声...史建瑭见状虽然于心不忍,可他也很清楚眼下处境万般险恶,也不能再携走动不便的伤兵上路而拖缓了脚程......
“是我思虑的不够周全,中了魏人的伏击,而害得太多将士枉送性命...如今形势险急,不便上路的弟兄就留在此处...我身为主将,却只得弃麾下伤兵于不顾,若是魏军来时,留下来的人是死是降...也全凭己愿!”
史建瑭忍痛说罢,便狠下心来,提刀便朝着北面行去。瘫倒在地上的伤兵闻言满面悲戚,怅然喟叹、闭目等死的有之;悲声哀叫、不禁哭出声来的有之;还有些人咬着牙挺起身子,即便摔断了腿,哪怕拖拽着身子,也要追随他们所效命的藩镇节度继续走下去。
而眼下还在追随着史建瑭试图冲出通天峡的,也只剩下不过三千人左右......
通天峡中,平常用于来往通过的岭道,渐渐的却被猛火所吞噬。史建瑭带领余部,只能以攀藤附葛的方式巴山度岭,继续北进。众人兵家兵甲残破、浑身染血、本来大多是彪形大汉,眼下非但满面疲态,眉宇间也尽是沮丧之色。
史建瑭由几员亲随救治,仓促的包扎了伤口,他却也片刻歇息不得,匆匆披挂上铠甲,继续在这片千沟万壑的嵯峨峻岭间行进着。只不过他再是性情剽悍、身躯健壮,终究还是肉体凡胎,不免感到体虚力乏,脚下步伐也已有些踉跄。
虽然我河中军中了魏人伏击,伤亡惨重,可是应该也还有不少弟兄遁入深山僻岭间,仍有机会奔出通天峡去...按说张万进统领所部兵马殿后,未曾抵至石屏上,不至如我这般陷入火势。待他再来引兵救应,也更有把握再退至泽州治下...这次战败之责,我难辞其咎,但好歹还会有机会寻魏人一雪前耻......
史建瑭心中忿恨难平,攀山越岭时也仍不住寻思着。与负伤力竭的将兵,又艰难的行进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史建瑭的目光透过树木枝杈,眼见再登过一处险坡,前方地势也相对平缓...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见四周喊杀声大作,明显还有魏朝伏兵,也纷纷朝着这边合围了过来!
900 虎将末路,能给予你最后的敬意
在山岭间艰难攀越穿梭,结果好不容易越过怪石横绚的岭坡,终究还是有大批魏军合围杀来,到底还是要拼死突围!
双方甲士迅速厮杀到了一处,虽然从方才开始一直遭受伏击,后唐将士伤亡惨重,而且士气低迷。但现在好歹能与敌军近身进行白刃战,也有些军卒便如发了狂一般,恶狠狠的直扑上去...众多挨了刀砍枪搠,甚至被飞跃过来的敌兵扑倒,而纷纷滚翻下坡!
冲在最前面的一名魏军步将连盾带人,便被暴冲过来的史建瑭一刀劈成了两半。旋即刀光闪现,又是一颗人头冲天而起,史建瑭厉声叱喝,溅得满脸鲜血,也更显异常狰狞!
看他那般架势,当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也势必要把胆敢前来截杀的魏朝将兵尽数斩杀于这片山岭间。
然而史建瑭的气力也在快速流逝着,身上包扎的伤口又渗出殷红的鲜血...他也全凭着一股血气要牙硬撑,毕竟在这一支军队当中,史建瑭是麾下士卒们拥戴的主将,是起到中流砥柱作用的一军之胆,尤其是在这等身处绝境的情况下,他也唯有死战下去!
直面史建瑭刀锋的另一名魏军步将,眼见刀光劈斩下来,他立刻后撤闪避。然而史建瑭使出了花刀技法,招式陡变,长刀化劈斩为横扫,锋尖正好从那步将的脖颈掠过,他咽喉登时冒出团团血泡,双目凸出,连忙探手死死捂住颈部,身子却已经瘫软倒在了地上。
而精力充沛,不断围攻上去魏军士兵,实则内心已开始忌惮敌军中这等剽悍的勇士。史建瑭便趁势大声喝令残余甲士紧紧跟随着他,继续往前面冲杀过去,也终于冲破了两层围堵,便朝着前方岭道疾冲了过去!
可是才冲出十几步的距离,史建瑭的脚步开始慢慢放缓,因为他已然瞧见,前方山岭拐角处,忽然又撞出一彪人马,几队步卒拥簇着十余军骑,而横枪立马,处在最前列的那员敌军主将,还是以往在战场上曾交过手的老相识。
“南朝统领军旅,于通天峡设伏的主将,果然是你夏鲁奇......”
史建瑭凝视向浑身乌锤甲披挂,骑乘骏马、手绰大枪,犹如矗立在岭道间一处险峰的夏鲁奇,倒也并没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狠戾煞气。他神情相对平静,而出言叹道。
夏鲁奇眼见史建瑭衣甲残破、身上染血,而身后那些后唐军健虽然怒目而视,可是突围无望,他们各个露出疲态,眉宇间也明显夹杂着绝望之色...终于有机会铲除这个敌手,让后唐再折损一员大将,夏鲁奇也并没有得意忘形,而是平静的望着史建瑭,回道:
“也全因陛下料事如神,预判你晋军将攻打昭义军,而要堵截我朝北上驰援的路径,也必然要抢先占据通天峡要隘...你到底也是有些心急冒进了,不过再度交锋,我朝明君雄主料敌先机、决策千里,我便是占了这个便宜。凭你的本事,按说也不至败得如此狼狈。”
史建瑭听了惨然一笑,又道:
“败了便是败了,我只恨连累得麾下儿郎枉然送命。本来还想着忍辱突围,盼得还能卷土重来,不过终究被你给拦截住了...不过如若易地而处,如果是我截杀住你,也绝对不能任由敌国大将还有逃脱的机会。”
“确是如此...咱们各为其主,身为行伍军将,毕竟不是在江湖中闯荡的游侠儿。为成就各自所效命主公的霸业,还身系麾下儿郎的性命,每逢相见必要拼个你死我活...所以就算你负伤力虚,我也仍要占你这个便宜。
只不过...我也曾听闻,令尊白袍史都督,与我朝陛下也有些交情,若肯投降我朝,也必受重用。你待晋主,也是仁至义尽,方今身陷重围,已是插翅难逃。我也敬你是个烈汉,与其战死于此,却仍不肯降从么?”
然而夏鲁奇话刚说完,他微微一顿,便低声嘀咕道:
“该说的话,固然要讲,不过我估计你的为人,想必也是誓死不降吧......”
史建瑭听了,他神情凝重,立刻义正言辞的回道:
“夏都虞候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既跟随家父从戎投军,便没指望会得个善终。与其熬到年老力衰时病死于塌上,沙场上血战到最后一刻,即便拼得阵亡身死,亦感痛快!
我与家父两代,自献祖皇帝伊始,辅佐河东李家三代,从那时起,昭武九姓史氏,只为河东李家竭忠效死!
就算我也敬贵朝帝君的确是个有雄才伟略的明君,可一山不容二虎,我朝陛下要与他决胜争霸,我即便赴死,也决计不会投从南朝!否则枉遭世人耻笑,还要污了我与家父声名!”
夏鲁奇闻言,心里道了声果然如此,他便提起大枪,翻身下马,统领身后马步军健,朝着史建瑭那边迫近过去。一边摆开要冲杀的架势,夏鲁奇一边又豪声言道:
“既不肯降,两军交锋,也容不得半点相让!不过即便你今日必死,我也自会吩咐下去,将你的尸身送回晋地,能于家园故里安葬,而不必埋骨在这深山僻岭之中。”
身陷九死一生的绝境,史建瑭却呲牙一乐,森森白齿上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也显得更为乍眼。他与夏鲁奇各为其主,每次交锋势必要取对方的性命,可这一番言语下来,彼此也并没有怨毒的仇恨,倒似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触......
可即便如此,双方终究还是要决出生死,史建瑭眼中迸射出凛然杀机,也高声回道:
“如此说来,我倒还要先谢你了?不过就算你占尽优势,到底谁会死在谁的手里,还犹未可知!”
史建瑭话音未落,便立刻拔足突进,倏的直朝着夏鲁奇冲去。仰天长啸,舞起长刀便抡斩了过去!而夏鲁奇陡见眼前寒光一闪,他道了声来得好,手中大枪也疾如闪电攻了过去。长刀与大枪相击,当即发出炸雷般响彻山岭的金铁震鸣声!
河中镇残余牙将牙兵,与魏朝殿前司精兵锐卒而纷纷嘶声喊杀,朝着面前的敌人暴冲而去,很快便又混战成一团!
史建瑭的长刀疾如惊雷,刀锋从夏鲁奇的铠甲护肩处重重划过,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当即火花四溅。而夏鲁奇手中大枪,也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翻腾飞舞的黑龙向朝着史建瑭席卷过来,两人战成一团,起初十余合内,也仍是针尖对麦芒,斗得不分伯仲。
然而但听得刀枪相击、金铁交鸣声愈发激荡,双方刀来枪往,不是被对方的兵器格挡开杀招,刀刃枪锋,便是从面前劲敌身上要害处疾速掠过...两员当世虎将以性命相博,生死也只在毫厘之间!
又斗了二十余合,伴随着激烈的动作,史建瑭身上几处箭疮伤口所渗出的鲜血,已将包扎的麻布染得鲜红。血液淋漓流淌,他忽的也感到眼前一片模糊,只的听得破风声突至,而下意识的侧身避让...可一片肩甲,却遭夏鲁奇一记上挑抛飞了出去,锋利的枪刃,还撕裂开肩头一片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