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1 要做个明君,不能光凭一腔热血
说话的那个孩童,头戴小了几号的幞头,身着淡青色袍衫,腰束锦带,甚是乖巧可爱。他的脑袋正朝着斜上方望去,一对眼睛忽闪忽闪的,也显得格外的明亮。
就在这个孩童周围,实则有十几个身着劲服,身躯健壮的武夫不动声色的朝着前面挤去,格挡在这个孩童与周围围观的百姓当中。四下里影影绰绰,还有些看似行人的汉子,也都在注意着这边闲杂人等的一举一动。
有些贩夫走卒被挤到一边,回过头来瞪着眼便要喝骂,可是就见那些彪形大汉各个面带煞气,打眼一瞧便知是难惹的主...冲到嘴边的污言秽语,登时又咽回到肚子里去。
而这个孩童伸出的小手,也被个人牢牢牵在掌中。周围有些百姓听到带着稚气的童音发问既然魏朝时局稳定、民生富庶,却还有人不得不卖身葬父,也不知压低声音,那语气还宛如个小大人一般...几个人好奇的回头打量一眼,倒也不以为意。
而牵着这个孩童的人,却正是魏朝帝君李天衢,带在手里的这个孩子,当然便是他膝下第四子李继贤了。
本来李天衢心想即便李继贤年纪尚小,可是毕竟已过了记事的岁数,也理当出宫多见见世面。而自己这个当爹微服出宫,可以亲自随时为他答疑解惑。
不过按李天衢原本的想法,带着李继贤现在繁华热闹的汴京城内兜兜转转一番,并没打算现在便让自己这个幼子见识到民间悲苦凄惨的一面。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既然撞见了这般场景。李天衢眼见自己的儿子满眼好奇,直勾勾的朝着这边望来...就这件事,自然也要悉心教导一番,他遂微俯身子,略压低了声音,对李继贤说道:
“前几日你也曾听教师言及,前朝太宗皇帝时节的贞观之治,朝廷薄赋尚俭、救灾恤贫,便有人称赞那般治世振古以来,未之有也。可是你又可曾知道,当年大唐贤相魏征,正是于贞观之治时节,上书直言进谏顷年以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
而唐朝太宗皇帝当真时节水灾、旱灾频繁,虽然唐廷通过减赋、大赦、赈灾...等方式救济灾民,可是也终究难免仍有些黎民流离失所,饱受灾患之苦。所谓的治世明君,实则就是尽可能的要让治下大多百姓吃饱肚子,活得安乐。
我虽自问勤政,也不敢说我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安乐无忧。而仍会有百姓饥寒交迫,过的凄苦。虽说为国为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可除非是远古三皇五帝时节,君王家天下,人分公卿走卒、三教九流,就必然会有不均、不公的现象存在。
然而身为人君者,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定,也须时时刻刻记得,就算你认为国家太平稳定、府库充盈,但也仍旧会有穷苦的子民。如若以为可以坐享太平,而懒于政事...那么别无生计,只得揭竿反抗朝廷的百姓便会越来越多。前朝历经治世、盛世、乱世,便是前车之鉴。现在你看有一个女子携弟卖身葬父,固然于心不忍,瞧着也觉得稀罕,可是你知道唐末时节,又是何等景象?”
李天衢侃侃而谈,旋即又感慨说道:
“为父当初尚在民间闯荡时,前朝乱世,每至一处,眼见家家卖妻卖女,甚至易子相食,那都是司空见惯的常事。而当初黄巢杀人、秦宗权杀人、孙儒杀人、李罕之杀人...现在我朝治下即便有凄苦百姓,还能求个入土为安。可当年无数黎民,生时饥寒交迫,到死却还要被那干残暴军阀、凶兵恶贼连皮带肉吞到肚子里......”
李继贤听了,惊得小脸刷白,由李天衢握着的小手也不由又攥紧了几分。可是他抿了抿嘴唇,并没有似寻常孩童那般听到吓人的故事而忍不住要啼哭。看来在自己父亲面前,仍尽可能的要保持镇定。
“闪开闪开!莫要碍事!嗳?这还有具尸首,晦气!晦气!你这丫头,占街巷摆尸,有碍观瞻、侵街乱纪,不知这是犯了王法?”
忽然有四五个监市司的胥吏,瞧见这边人头扎堆,赶忙过来一探究竟。略加询问,得知竟然有人在此卖身葬父,为首的那个也登时高声叫嚷起来,与几个同僚推搡开围观的百姓,与李天衢、李继贤父子这边相隔十来步远的位置直撞了过去。
随着依偎在少女的男童,眼见那几个胥吏凶神恶煞的架势,不住哭得更厉害。而那少女伏在地上,也连连哀声乞求道:
“官爷,请行行好,小女等候有恩主肯出钱财安葬家父,还望宽限些时候!”
为首的那个胥吏闻言,却瞪着眼呵斥道:
“你这女子,好不晓事!却不知我朝立法严禁私人交易。就算你肯做丫鬟婢女,可是陛下改制,为禁绝拐卖、诱骗、强迫贩女为奴;乃至官署遣吏抽查雇主是否有打杀、侵犯、虐待使女等恶行...愿为婢者,无论按三年、五年、十年...比限,都须亲自至官署牙行记录在册,陈述因由,再由牙行引荐买主!就算已有肯收你为婢的人家,也须至官署核实身份。
纵然你肯卖身,双亲也都已亡故,可不先至司署记录,再寻正主勘合契书、签字画押,我看哪个敢买你?大庭广众,你却见尸首拉到闹市中来,再不过一日光景便要变腐发臭,如若再传染疫疾,你可知又该当何罪?赶快抬走,否则公事公办,便是你这等年纪的女子,也不会讲什么情面!”
“岂有此理!”
瞧着那几个胥吏呵斥那对要卖身葬父的可怜姐弟,李继贤倒气忿的叫嚷起来。然而李天衢握着他的小手微微一捏,李继贤这才压低了声音。而周围围观的百姓都瞧着热闹,注意力都被那胥吏与那对姐弟吸引过去,也都没有注意到这边还有一个小子瞧得义愤填膺......
而李继贤仍是气呼呼的,他望向自己的父亲,不住忿声说道:
“儿臣...孩儿听闻历朝各代朝纲不振时恶吏害民,而前朝凶吏,作恶尤甚!百善孝为先,这对姐弟凄苦可怜,还知要安葬亡父尽孝。可这些胥吏无恻隐之心,怎么就不能体谅百姓苦楚?”
然而李天衢瞧着自己这个幼子一副要打抱不平的模样,眼中似有一抹欣慰之色,却仍是摇了摇头:
“那胥吏口气虽冲,可我问你,按我朝法例,监市践于衙,理市治序,商于舍外半丈,监市职治之...按前朝《唐律疏议》设例,甚至诸侵巷街阡陌者,当杖责七十。而监市署吏眼见有人于闹市放置尸体,所以前来依法处理,这又何错之有?
监市官署胥吏即便可怜这对姐弟处境,也终究不能网开一面,等候有人出资助那少女葬父,而将其收为婢女。这件事,他们的确该管。我朝允许雇佣婢女,但人口贩卖,却是重罪。法例的确是为父定下的,这少女只是不知法例,又急切盼着亡父能尽快入土为安...可是她若真被人买去,不经官署牙行记录在册,你又怎能知这对姐弟以后的处境?”
听自己父亲这一席话说罢,李继贤不由当即愣住了。似他这等年纪,有些事,自然尚还无法思量的透彻,可是此时的李继贤隐隐约约的也意识到,治国平天下,也的确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872 我的儿子,以后须你好生辅佐
“今日你看到的,尚还是小事,可关乎百姓生计的政令,就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实则现在天下尚未一统,我朝刑律实则还是相对严苛了些,若是太平治世,刑律可酌情减轻,只不过斟酌法理政令,务必慎之又慎,否则朝令夕改,同样有损朝廷威信.....”
李天衢仍对李继贤谆谆教导着,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言行,他十分满意。有同理心、有正义感毕竟是好事,至于帝王心术、为君之道...李继贤如今年纪还小,现在有意识的培养,直到他年纪再大些,有些事情还是放手要让自己这个四儿子去做,才能有切身的体会。
“帝王的一言一行,本来就当为天下表率,每逢决策时,也切记不可感情用事。何况如果遇到事便喜怒皆形于色,也很容易让一些臣僚揣摩清楚你的心思。在没有确定事件的真相时,不要妄下定论。而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听自己的父亲继续说着,李继贤仔细聆听,正在很努力的理解着,不过以他这个岁数而言,也已经有些听不明白了...忽然李继贤把头又朝着那对哭喊哀求的姐弟望去,眼中也仍带着一抹不忍之色。
李天衢心想市监司的胥吏公事公办固然没错,只要能尽快恢复街坊秩序便可,倒也没有必要为难这对处境凄惨的姐弟。
只不过周济这对要安葬亡父的姐弟,自己倒是不便出面,还须吩咐周围的侍卫去与那几个胥吏知会几句。否则帝君携皇子微服出宫,在汴京城内游逛,这事若是闹开,周围大批围观的百姓,只怕要跪下一片山呼万岁不说...被认个脸熟,以后再要出宫的话可就麻烦了......
而李天衢正寻思时,有个身着一身便服,做文士打扮的人也注意到这边闹出的响动。他挨进扎堆的人群中,不停说着借过、借过...周围百姓倒也有识得他的,立刻让路道好,那人一一含笑点头示意。
护卫在李天衢、李继贤父子周围的大内侍卫,眼见那个人不似是个练家子,也只是径直朝着前方走去,便纷纷不动声色的把身子一侧,好让那人挤蹭过去。
而眼见那人就从自己身边不远处经过,李天衢打眼望去,瞧得个真切,却不由一乐。
这不是已经升官做了汴京太府寺市令的冯道么?倒还真是不期而遇。
当初李天衢肃清朝中拉帮结派的权臣党羽,从上至下,受波及者极多。可是这冯道按官身职责,本来是要看高郁麾下党羽眼色的小官,不但独善其身,而且也没有被清洗落得个被贬官、罢黜,甚至徒流、抄家的下场。
最开始中榜而入仕为官之时,冯道也不过是区区正八品上的汴京市署丞。而后官升一级,做了从七品下的汴京东苑副监,可再怎么熬资历,官阶却一直没动过。但是旁人还讥笑他看似懂得为人处世,却终究不会做人,多主动些去巴结高郁相公与他的心腹,不但保你仕途顺利,更有大把的油水可捞。
然而冯道不以为意,无论什么派系的上官老爷,只要法理说得过去,于公于私,真要是找到我头上,也都会去帮忙...可是我也不会主动去巴结,去孝敬什么贵人讨得些肥差。朝廷官署自会考核政绩,也没必要去拜到哪个高官显要门下,争取升官发财的机会。总之你们谁我都不得罪,但我也不会倒向任何一方派系......
结果李天衢搞的那场官场大清洗,从头一撸到底,冯道的上官、同僚纷纷落马,他却能独善其身。非但没有遭牵连被清算,由于朝廷要补齐罢黜的官位空缺,再经查证政绩,冯道早就有晋升的资格...所以他可不止是官升三级,而是由从七品下,直接蹿升至从六品上的汴京太府寺市令,直接跳了六级......
毕竟文官不比武将,尤其是乱世不同于治世。诸国林立的世道,打仗的机会也多。哪怕你只是个低阶军将,如果连战连捷,立下几次头功,官职品阶自然也会蹭蹭的往上升...便如夏鲁奇如今在殿前司官居正五品,当然与王彦章那等勋帅以及诸路节度相较差距还不小,可是考虑到他从戎入伍时不过是一介大头兵,现在年纪还未满三十...可说得上难能可贵。
而冯道是文官,晋升需要考政绩、熬资历,而且在任期间,没个三五年光景,也看不出你打理本职工作的能力如何...同样也不过是近三旬的岁数,本来以为会泯然于众的冯道官职突然水涨船高,不但殊为不易,现在汴京几处司署官吏看来,对他也已是极为佩服了......
李天衢曾遣人查证冯道如今的情况,感叹以他的为人处世而言,倒真当得起政坛不倒翁这个称号。眼下见冯道出面,李天衢寻思也就不必插手,且看他如何处理。
那几个胥吏仍在呵斥着,却见冯道挨挨挤挤的从人群中站出身来。既是管理汴京诸市坊的官员,他们也都识得身着常服的冯道身份,为首的那个也立刻上前见礼,并说道:
“冯相公,这不过是侵街扰纪的小事,自有卑下处置,又何必劳烦您前来过问?”
“无妨,既然见着了,也须当管一管。你们固然是秉公执法,只要不违背法理,该讲的人情,也总是要讲的......”
冯道笑言说着,随即走到那对姐弟面前,又询问:
“你们在汴京闹市说要卖身葬父,想必也是京城内居住的人家,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那少女见冯道是管事的官员,便立刻哭哭啼啼的哀声说道:
“这位相公容禀,小女一家,本是海州朐山出身,因家父经商,折了本钱,不但家计萧条,更是债台高垒。只得变卖家产,来汴京投奔姑表叔父,却未曾寻觅得亲属,故而流落在城中。可怜家父染疾身故,小女与舍弟举目无亲,也只得如此......”
“原来如此,经商逐利,为生计奔波,其中也难免会有风险......”
冯道闻言叹道,旋即又转过头去,对那几个胥吏说道:
“倒要劳烦你们,将这对姐弟万夫的尸身,搬到城北义庄暂时保管,毕竟将尸身摆在闹市间的确不妥...而出殡丧葬之事,我稍后便去打理。”
“啊?这......”
那几个胥吏闻言,一时间也不免为难了起来,却又不便拒绝。冯道见状,便又和善的笑道:
“毕竟司市监整顿街巷,也是份内职事,而这对姐弟忍悲负痛,辛苦搬抬亡父至此,也着实可怜...你们几位劳苦,权当做个人情,待事情办妥,我请几位吃茶。”
“冯相公如此说,可就是折杀小的们了。您是太府寺市令,咱司市监丞,也须向您禀奏事宜,卑下识得抬举,又怎敢说是相公欠了我们的人情?那这对姐弟...就劳烦冯相公您处理了。”
既然为首的发话,那几个胥吏便上前去抬起装承那具尸首的架子,高声叫嚷着围观的百姓让出一条道路,而冯道再向那对姐弟望去,又安抚道:
“你们不必忧虑,安葬令尊,由我出钱打理便是。可是待令尊入土为安之后,你们可还有亲属能去投奔?”
873 辅国之臣,他也确实有这个能耐
“小女与舍弟寻觅不见叔父,也别无长辈可以投奔...不得已,也只能于闹市卖身葬父,却不知触犯了法例......”
听那少女又可怜兮兮的说罢,冯道点了点头,寻思片刻,便道:
“我朝改制前朝设坊矜孤恤穷,而设恤孤院,凡民有孤稚不能自存,府院须咸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可终有一日,你们也须自食其力的营生......
我看不如这样,本官先后于市署司、太府院任职,好歹与汴京诸市乡亲,不少商铺店家相处得熟络。似你这般大的年纪,也可以至女红、胭脂、水粉...等商铺做佣工,由我牵头,可包食宿。
至于你的弟弟,是到恤孤院受几年周济,还是安排到与你邻近的商铺做个学徒...也由你们姐弟二人合计合计,再拿定主意。
起码雇佣你们的商铺掌柜,也必定是良善人家。而既然由本官引荐,店家想必也会善待你们姐弟二人。待安葬令尊,并让你们有个安身之处之前,不妨就到我的府邸暂住些时日,也不过是多添两副碗筷。如此安置你们二人生计有个着落,不知意下如何?”
那少女与她弟弟怔怔的听着,就听面前这个慈眉善目的官员不但肯出资安葬亡父,还将他们以后的生活给安排得明明白白...待那少女回过神来,又连忙说道:
“蒙受相公如此大恩,小女感激不尽...也已说过哪位能出钱料理亡父丧事,并照托舍弟,便自卖自身,为恩公奴婢,自此做牛做马.....”
“人又不是牲畜,怎么与牛马相较?”
冯道却笑着摇了摇手,又道:
“你孝心可嘉,理当有个安乐的生计。按我朝法例,与仆役婢女定下雇约,契书抄录三份画押,由主、仆、官署各执一份,也不同于唐律的奴籍、贱籍,我朝无蓄奴法、无卖身契。所以你也不必再坚持要卖身做奴婢,这便是要难为我了......”
一边说着,冯道又拉扯起跪在地上,正要磕头的姐弟二人。周围众多围观的百姓,也纷纷交口称赞起来,直夸冯相公平素非但平易近人,更是古道热肠、宅心仁厚,当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这一切,李天衢当然都看在眼里。而且他也能够确认,冯道并不是打算刻意对黎民百姓市恩贾义,也不是图个好名声,便刻意要装好人...更不是察觉到当朝帝君微服出宫,就在不远处观望,这才临时起意,而要演出这场好戏。
后几朝文人士大夫,虽然几乎都会对冯道口诛笔伐,一直以来也都算是“政治正确”。乃至后世史学家也对冯道非常不齿,而痛斥他不知廉耻,实乃奸臣之尤。可是他们骂的,都是针对冯道不尽臣节,先后为十几个君主效力,而历经唐、晋、汉、周四朝,也都是转头便为覆灭他本来效忠政权的势力继续卖命......
可是五代之后,不管哪朝哪代痛骂冯道的臣僚,也都不得不承认这个长乐老的确事亲济民、提携贤良,如若他只是软骨头,而能力不足的话...也不可能在正史中做得四代宰相、十朝元老。
而冯道的确极为体察民间疾苦,家乡闹饥荒之时,便不惜拿出所有家私财物周济乡亲。所以李天衢知道如今冯道救济安置这对姐弟,对于他而言,也实属正常操作。
冯道在后几朝的文人士大夫眼中,固然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可是于这般时节,他又确实一生勤俭、爱民如子,而且在任期间无论修渠治水,办学论道,劝农稼穑...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人非但不贪财色,也从不结党营私、争权夺利,该扶危济困的时候则从不含糊。
所以这个所谓的大奸臣,在正史五代时期,世人给他做出的评价却是:
当世之士无贤愚,皆仰道为元老,而喜为之称誉。
所以李天衢面露微笑,拉着李继贤的小手,仍打量冯道面带平和的笑意,请周围百姓让出条路来,带着那对姐弟便要从此处离去。
而冯道与相熟的百姓言语几句,这个时候他的目光,又朝着周围人群环视过去。然而当他的眼神,正好落到李天衢这边时...冯道微微一怔,眼中旋即流露出诧异之色。
冯道虽然官升数级,可以他眼下的官位品阶而言,也还没有上朝参与朝政的资格。可是当年金榜题名之时被李天衢召见,入宫同饮宴...对于本朝皇帝的相貌,冯道的印象自然十分深刻,如今四目相对,他当然立刻辨认出不远处那个锦衣汉子,而又他正牵着手的那个孩童的身份...推敲当朝帝君膝下几个皇子的岁数,也已是呼之欲出了。
李天衢眼见冯道与自己的目光对在一处,也并没有声张,而是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似冯道这等聪明人,当即便想到李天衢携皇子李继贤微服出宫...脸上惊愕讶异的神色稍显既逝,遂也是面带微笑,朝着李天衢这边颔首回敬,也与他对待周围百姓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冯道带着那对姐弟已行出一段距离,周围百姓夸赞着冯相公好心肠,也都渐渐的散去了...李继贤眺望了一阵,又转过头来,对李天衢问道:
“父亲,这位冯相公行善举救济,看来又很受百姓拥戴...他也是个能造福于民,功在社稷,以尽臣子之责的好官吧?”
“这个嘛...虽然观人识人,也须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民间百姓相处,尚且如此,更何况朝中臣子出自争宠争权、心怀叵测、别有用意...等很多目的,对待帝王也都未必会表里如一......”
李天衢听了,伸出手来摸了摸李继贤的小脑袋瓜,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这个冯道,我儿说他能造福于民,能为国家建功这也都贴切...然而如果他会尽臣子本分,这可就太不靠谱了.....
毕竟冯道按原本的轨迹,如果是在君主昏聩,乃至当时朝政已到了无药可医,覆亡也已成定居的情况下,可就不能指望他能有什么忠臣烈士的操守......
所以冯道是否会一直尽忠,也完全取决于他效命的君王,会不会是个能守住江山社稷,乃至更进一步治理得国家强盛的明主贤君。
寻思一番过后,李天衢便低头望向李继贤,说道:
“不过这冯道,的确是可用之人。要了解他的为人,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因为我以后要予以你重任之时,这个冯道,与你也少不了要多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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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4 另一个意欲称帝的国主,乱世中又一个大变态
李天衢带李继贤返回皇城内宫,对于自己这个四儿子的栽培教育,也是愈发的上心。
依然专注打理本朝政事的同时,也仍是密切的关注后唐那边的动向,不过最大的敌人虽在北方,可相差天南地北的粤国那边,却又遣使前来,向魏朝禀说粤王刘隐病逝,已经由其弟刘岩继位。
正史中的南汉,如今的粤国既然名义上向魏朝称臣,新君继位,当然也要遣使前来请求中原王朝的认可。
不过李天衢听闻那刘岩甫一继承国主之位,便取飞龙在天,乃至有我无敌、唯吾独尊的意味...造字改名为刘,也不由得面露冷笑。只是毕竟天高皇帝远,魏朝对粤国的控制力度终究十分有限,所以无论承认不承认,国主之位,到底还是要由刘去做。
而李天衢虽知粤国那一方割据势力,对于中原格局的影响虽然有限,先前也只是利用它打压、清除在安南之地独立意向也愈发明显的土著世家...不过这刘,比他的兄长刘隐野心更大,性情也更为偏激,也不会满足于一国国主的身份,想必现在便已有了称帝的打算。
也就是说,粤国现在表面上虽然对魏朝臣服。但是随着刘继位,他知道自己一旦僭越称帝,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必然将急转直下。按原本的正史线走,后梁末帝朱友贞便曾痛斥刘“益恣凶狂,妄称汉室遗宗”...所以现在的刘,即便对魏朝态度恭谦,不过想必已经盘算着什么时候称帝时机最为成熟,而迫使魏帝只得接受这个事实。
如今天下格局,也不同于正史这般时节。刘想方设法与后唐李存勖相互联系,而向我朝施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李天衢心中寻思着,虽然粤国占据岭南两广之地,要出兵征讨也是鞭长莫及,然而现在也很有必要留个心眼,提防那粤王刘会暗中使的小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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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临南海,而位于后世广东省珠江三角洲北隅,自秦朝推行郡县制,而设立南海郡之时始建。又经历赵佗建国南越,三国时东吴大臣步骘兴修城郭,广州之名由此开始...做为中土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地利位置当然也格外重要。
如今刘于广州设置兴王府做为国都,大兴土木,修建宫宇,现在也已形成内城、郭城、任嚣城、西城、西隅市区所组成的格局。
而当年黄巢反军南下杀至广州,屠胡人十二万,砍尽桑树,又造成大规模疫病的传染...一时萧条的广州随着商家出身的刘家兄弟入主粤地,担任清海节度使,时至今日,商贸也得以迅速恢复。
如今的兴王府汇聚八十万人口,坊市人烟稠密,在西市商贾只须缴纳商税,便可以自择地开铺摆摊。实际上比起宋朝鼓励商业发展,而打破坊市分设,却是如今的粤国更早......
尤其是以国都兴王府为中心,商业气息也极为浓郁,然而各处市区,似乎也都被铜臭味所充斥...毕竟按正史评述粤国这个国家的风气,现在治下臣民,也都奉行着钱多为主、钱少为奴的准则。
兴王府西城,不少富家在此兴修了不少私家园林。而刘也在此开辟宫苑,可若说皇家园林...这片宫苑间放置了大量毒虫猛兽,譬如两广地界刻意捕捉的大象、华南虎、黑熊,从南亚小婆罗门、大婆罗门等地进购的亚洲狮、孟加拉虎...乃至从东南亚诸邦引入的苏门答腊虎爪哇豹...还有治下白环蛇、烙铁头、眼镜蛇,乃至各种蜈蚣毒蝎,也更像是一处动物园。
“大王开恩,万望饶过卑下的性命啊!”
宫苑里的虎园当中,有几头孟加拉虎或是慵懒的晒着太阳,或是百般无聊的来回走动着。忽然间,就听石块垒起的园墙上方传来一阵惊恐的惨叫声。
那几头老虎,就好像是早已形成了条件反射,纷纷仰起头,亮出獠牙,喉头也已发出渗人的嘶吼声。似乎它们也都很清楚,每次园墙上有人类惨嚎,就意味着很快便会有血肉可以果腹......
几个宫廷甲士,将一个男子死死架住。而就在那男子对面,在一众侍卫的拥簇下,如今的粤国国主刘头戴衮冕,前后垂垂白玉珠串九旒,身穿以金丝编织绣有日、月、星、龙、山...等图案的红裳王袍,看来也有别于唐制,似乎也有东汉称火德,推崇红色,故而宗室皇族亦称“赤刘”的意味......
不过要处死个囚犯,刘的衣装却十分华丽隆重,倒也能看出他性情中也有好大喜功、极度虚荣的一面。
现在的刘,也还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不过他神情阴鸷,眉宇间也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符的阴沉与刻毒...此时刘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的那个男子,忽的开口,语调也是阴测测着,听起来有些渗人:
“你这逆贼,现在才知道犯了死罪?若非我刘家入主两广,好生治理清海军,岭南民众,又怎得富庶生计?可是你说什么赋税苛重,再无活路,便煽动民众对孤不敬,聚众为盗,这就是犯了死罪。
孤乃大粤国主,在岭南两广,乃至安南之地,便是顺孤者昌!逆孤者亡!更何况...你若不入虎园,孤又怎能尽兴啊?而你这死囚又可知,即便你今日必死,对于孤而言,最大的遗憾,又是什么?”
刘阴声说着,他那对招子凝视向面前的死囚,眼中狠戾凶残之色,霎时间又变得浓郁了几分:
“孤只是觉得可惜,你的性命只有一条,所以也只能处死你一次啊......”
下方虎啸声传入耳中,已经使得这个本来忿于粤王于民间大肆搜刮金珠财宝,遂意图发动民众哗变,结果却事发被抓的死囚抖若筛糠...再与刘的目光对在一处,这个男子,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此处王家林苑当中虎园,修建的便如同一座坞壁。只不过老虎被禁锢在当中,外侧则修筑台阶直通到园墙上方,以供刘能够居高临下,欣赏死囚被猛兽分食,乃至将囚徒丢入毒蛇满布的水池中,被毒死咬死的恐怖场面......
而且每次处死人犯,刘都要亲自到场,次次不落,当真是要比上朝主持国政还更加勤快...这次他吩咐甲士将这个死囚押解到园墙上,言语几句,便已急不可耐,眼中迸射出犹如下方等候噬人的野兽那般凶芒,而当即厉声喝道:
“愣着作甚?还不快丢下去!”
无论那死囚如何挣扎,到底无法摆脱几个宫廷甲士的束缚。双腿拼命的乱蹬,却终究被两个军健给死死拽住...四个彪形大汉,执着他的手脚四肢,立刻高高举起,旋即一并抛出,便将这死囚丢入虎园当中!
这个死囚被从园墙上抛落,在空中发出绝望的惨嚎声。再重重落地,又响起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声。他被摔断了一条腿,已无法爬起身来逃命...何况被几头老虎同处于有限的空间内,他便是想逃,又能往哪里逃!?
而那那只老虎弭耳俯伏,已经做出准备扑食的架势,眼见高处果然有人类被抛了下来,它们嘶吼着直窜出去,便朝着那个死囚一涌而上!
875 岭南刘䶮,暴君?昏君?明君?
眼睁睁瞧着扑倒面前的身子黄黑斑斓的吊睛白额猛虎,同样呈黄黑色的眼珠凶芒凌厉,前爪猛扑,虎掌中露出十八只银钩;张开大口,口似血盆牙似刀;一股腥臭之气,也是扑面而来...那死囚吓得魂飞魄散,求生欲的驱使之下,他忍着剧痛,手足并用拼命往后面蹭去。
殊不知,在后方还有一头老虎距离这男子更近,他挣扎求生的动作,也仍是把自己的身子往虎口上靠...陡感脖颈剧痛,这男子的后颈,当即被从后面扑上来的老虎死死咬住,只片刻的功夫,他便能感觉到自己的脊椎已经被生生咬断......
先是一头猛虎拔得头筹,死死咬住后颈,开始猛烈的撕扯起来。其他老虎无法按与生俱来的捕猎本能去咬猎物脖颈,便发出暴躁的怒吼声,旋即便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那男子的手脚。
那男子的身子,遂被几头老虎淹没。他徒劳的挣扎了几下,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之后,便再无半点动静......
用力撕扯下,死囚整个人便被几只老虎彻底撕裂,有两三只口中叼着鲜血淋漓的肉块,踱至一旁开始大快朵颐。
然而老虎本是独居动物,领地意识又极强,却被刘䶮吩咐下人强制圈养在一处...还有两头猛虎要抢夺躯干部分的肉块,积怨爆发,彼此也开始扑斗了起来。虎园内啸声连连,獠牙撕咬、利爪狠抓...便在对方身上生生扯下一片片血肉!
虎园当中凄惨血腥的场景,刘䶮当然都瞧在了眼里,他可不想错过任何一副血腥的画面。定定的看着那个死囚被扑咬、分噬的过程,滴答、滴答...竟然口水滴落在围墙上。刘䶮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湿润的嘴唇,他瞧得如痴如醉,眼中也满是病态的愉悦之色。
剩下那几个带头作乱的死囚,是丢入熊园?虿盆?还是驱赶大象踩死?亦或先灌鼻割舌,再动用支解、跨剔、炮炙、烹蒸...等酷刑让他们吃尽苦头,孤这一时间,还真是难以抉择啊......
刘䶮还在寻思着,又当如何多变花样,将他收押的死囚虐害残杀...然而他也很清楚,即便粤国内部,已经有些民众心生怨恨,可是也根本无法动摇他的统治地位。
毕竟刘䶮虽然性情残暴,可是经过他与兄长刘隐治理清海军,相较于之前因战乱而萧条迫害的两广地界,如今岭南地界却称得上民生饶富、商贸繁荣。
刘䶮固然好杀人,还是个热衷于观览极端血腥场面的神经质杀人狂...可他性情强悍,也具有智谋,而且极擅长经营拓展财政收支。现在由他继位治理粤国,虽大肆敛财,却又并非是竭泽而渔,采用的方式,也无外乎大力发展商业,促使治下大户更加富庶,再抽取重税...如此富者越富、穷者越穷,可是大多百姓生计还是能得以改善,所以纵有反民作乱,也能迅速镇压扑灭。
然而刘䶮正想着再从死囚牢里拎出两个人犯,另择去处,继续欣赏酷刑残杀之时...有个内侍宦臣匆匆赶至虎园,便立刻向刘䶮并说道:
“禀奏大王,杨侍郎从汴京返程归来,已至王宫,特来向大王复命。”
“哦?杨爱卿回来得倒快,其余死囚,便让他们再多活几日,总不能让爱卿苦候......”
粤国派出向魏朝禀说新主继位的使臣,依然是与魏帝李天衢也打过两回交道的杨洞潜。当年为前主刘隐出谋献策,如今的杨洞潜更得新主刘䶮的重用,也由清海军节度判官晋升至粤国兵部侍郎,同平章事。
不过由于先前最先出使,前去与魏帝李天衢建立邦交往来,杨洞潜对于魏朝内部的形势相对更为了解,所以这一次仍由他赶赴汴京,这也是粤国国主刘䶮有意为之的。
对于治下辅弼臣子的态度,刘䶮也明显有别于处置死囚人犯之时,那副极端病态的模样...他立刻传令随从动身,王驾车仗,自兴王府西城林苑启程,很快便开拨至王宫内城。杨洞潜在偏殿内还没等候多久,就见刘䶮驱步走入殿中,面带笑意,甫一打照面,便关切的说道:
“杨爱卿这一路舟车劳顿,孤也甚是挂念啊......”
杨洞潜立刻起身施礼,然而方才听闻内侍小黄门说大王至西城林苑游览,他便已大致猜到刘䶮去那要做什么勾当。再瞧着自己效忠的君主举止十分亲切,也颇有对贤士礼遇,而要倒履相迎的意味...杨洞潜的心绪,还是不免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当年清海军藩镇幕僚牙将,如今粤国的文武百官...皆知刘䶮性情贪婪残暴,然而其兄刘隐病情加剧,无法主持国政,也只得由刘䶮代为治理的那段时期,他所展现出治军、治国的雄主才干,甚至还要在他兄长之上......
更为关键的是,刘䶮虽然视人命如草芥,最喜残杀虐杀...偏偏又十分清楚,什么人对他最为有用。他竭力招揽有才之士能为其所用,的确也能做到礼贤下士、唯才是举...杨洞潜可还记得不久前刘䶮十分干脆的答应他兴学堂、倡教育、置选部、行贡举,而每年通过科举录用进士明经,大力发掘才干...等谏策,这个粤国国主,也确实做到了知人善用。
而且粤国赋税虽重,起码眼下而言,刘䶮世家本是商贾出身,故而极具重商思想,他鼓励经济,大力招徕海商,粤国民间仍可称得上内足自富。而对外刘䶮也凭着他的外交手腕,也的确促使两广之地的时局相较前期更为稳定......
刘䶮其人,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也有昏君贪图享乐的一面...可他在提拔人才、广开财路、对外交涉等方面,又的确称算得上能力出众的明君。而杨洞潜虽然对刘䶮嗜杀贪婪的性情颇有微词,偏偏对方也对自己极为礼遇重视...所以终究还是要为这个粤国国主尽忠竭力。
而杨洞潜也很清楚刘䶮遣他出使魏朝的目的又是什么,躬身施礼的同时,他便禀复道:
“蒙大王挂念,臣不胜感激。而今番出使汴京,臣观魏帝的反应,对于大王继位之事,也并无任何异议。并称魏朝与我国邦交来往,仍是一如既往,彼此理当亲善交好。”
刘䶮听了,却冷哼了声,旋即阴声说道:
“一如既往?魏帝如此说,不还是意指我大粤只得臣服于魏朝么?他还能有什么异议?魏朝占据中原,固然势大,可是我粤国占据两广岭南,并下安南之地,由谁该做主,又哪容得他来干涉?
粤字通越,想当年我与王兄称霸一方,立志据地建国时,当想立大越为国号。而魏朝赐号为粤,这倒也不妨。只不过...孤既然已继承王位,粤国称雄南海,也终究不能一直屈居魏朝之下......”
杨洞潜听了,眉头也不住微微一蹙,可他仍是低眉顺眼着,踌躇了片刻之后,便迟疑的问道:
“大王笃定心思,终究还是打算等待时机成熟,便改制称帝么...可是如此一来,魏朝也必然不会坐视我国改为帝制,而与其分庭抗礼,到了那个时候,我粤国也难免要与那等大国结怨......”
876 外交战略,大家一起做皇帝
杨洞潜小心翼翼的探问,他也着实是在为粤国的处境着想。对外称王,而关起门来做皇帝...主公你也照样可以自治一方,又何必非要公然称帝建制,便是注定要与魏朝结怨,这又何必?
可刘却摇了摇头,他眼中也透出一股不肯妥协的执念:
“杨卿,北抵五岭、南至南海的两广之地,本来由我粤、马楚、静海军曲氏三家共分,虽说我军又与楚国为争夺容、邕两管等诸处州府而时常交战,互有胜负。而马楚据楚地,北面又与魏朝接邻,有所忌惮,要与孤争粤西诸州,到底立足不稳。
而我朝征服静海军曲氏,纳安南十二州,加以时日,也可坐拥岭南六十州...如此孤总百越之众、通珠贝之利,内足自富,外足抗中原。唐朝覆亡,朱温、王建、李天衢、李存勖...据地一方,先后称帝,以孤如今打下的基业,与他们相较又差了什么?怎么就不可称帝建制,难道以后还要以王爵国主的身份,继续向中原称臣?”
杨洞潜听闻,心中也不禁寻思着据地称王,向中原称臣又怎么了?先前梁、魏、晋、吴诸强争霸,如今魏帝与晋主两虎相争...主公你不是更应该闷声发大财么?我粤国南抵南海,与楚、闽等国接壤,好歹未曾卷入中原霸主之争。正是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偏要称帝,不是要枉招事端?
可杨洞潜虽知刘对他极为重用,可是现在效忠的主公性情偏激。话也说得很明显,要坐上皇帝之位,现在就是他的执念...杨洞潜寻思又不能当面说你这个粤国国主,也许还及不上魏朝李天衢、后唐李存勖那等雄主...遂只得讷讷的应了。
“河东李存勖本是沙陀朱邪氏出身,都敢宣称继承前朝唐室李氏正朔。而孤既然是刘姓,又何为不能以汉室子孙的名义,而建统称帝?”
眼见刘却是越说越起劲,杨洞潜思忖片刻,便刻意提醒道:
“大王既然心意已决,未雨绸缪,也要尽早做好部署...毕竟我粤国先前向魏朝称臣,魏帝也绝对不会坐视属国改制称帝......”
对于身边的重臣,刘虽然称帝的心思迫切,也还能听进去些劝...他站住身子,又沉声道:
“待我国与魏朝交恶,虽说也难免波及到海贸互市,而影响财赋收支...但岭南广州之地,居于海路要冲。近水楼台先得月,萨曼波斯、白衣大食,天竺之地的朱罗、潘地亚,乃至骠国、占婆、吴哥真腊、三佛齐等海外诸邦,若要走州海路至中土互市,大多也都要途径兴王府南隅港汊。魏帝如若绝禁商路,要断我粤国财路,魏朝也更不好过。
而孤乃汉家贵胄,按说晋主是沙陀族类出身,本来也耻于同他合计,不过眼下倒是庆幸河东沙陀与魏帝争锋对抗,牵制住魏朝主力军旅面北防备。虽然天南地北相距,但为掣肘魏人,也须尽量试图与晋主互通声息。
而我国虽然与南楚因领土争端屡生战端,而魏朝占据荆南江陵,与楚国隔江相望。就算楚王也向魏朝称臣,他也须时刻提防江北军旅的动向。孤固然要独霸南疆,可是也全因楚国占据湘地,将魏朝与我国疆土相隔开来,看来也当遣使与楚王修好,如果两邦讲信修睦、以通邻好,而吴国时逢权臣挟君,内乱动荡,楚国要着重防备的,就只会是北面的魏朝。”
刘虽凶残骄狂,偏偏搞起外交也着实有一套。后世评述他为人固然严酷苛虐,可是却也会承认他能够审时度势,与周边诸国交涉集稳定时局,能做到“睦邻封,续旧姻,宁边鄙,弧敌兵”、“行李往来,常勤聘问,区区岭外,晏然小安”......
而如今针对魏朝,刘所谋划的,便是明里暗里的不断拆台,削弱魏朝对南面诸国的影响力。他眼中精芒闪烁,再思量一阵,便又阴声说道:
“而我国与闽国遣使往来,表同盟之心,永言欢好;也曾遣使奉礼币入吴越,传达孤愿奉吴越王为尊长;而王兄先前便曾与南吴来往,互通使节,以图情若弟兄、义敦交契......
虽然闽、吴、吴越,这三方也都向魏朝称臣。可是孤即便意欲称帝,连同南楚在内,也会遣使告知我国也并非是要凌驾于诸邦之上。再劝进游说,怂恿诸国君王也都改制称帝,那么魏朝就算要出兵征讨,北面尚还有宿敌晋人牵制,魏帝难不成会以为他便有一举覆灭诸邦的实力?”
杨洞潜听了却不由直皱眉头,寻思了片刻,便不由劝谏道:
“臣以为...吴越、闽、楚三国,向来以上奉中原、下抚士民为国策,而吴国先前虽与魏朝交恶,如今正值权臣内斗,也更忌惮触怒魏帝。所以大王即便鼓动诸国改制称帝,共抗魏朝...只怕也很难奏效吧。”
然而无论占据中原的是梁朝、后唐,还是如今的魏朝...刘继承国主之位后,又有称帝的野心,按原本的轨迹他就是这么干的......
正史线的刘即位只一个多月后,便派遣客省使出使吴国,告知南汉建国的同时,还劝进吴王称帝...当时挟制君王的权臣徐温还真动了心,先后呈请杨隆演,乃至下一代吴国国主杨溥即皇帝位,只不过杨隆演虽然被他拿捏在手中,唯独称帝一事死活都没有同意...而还没胁迫杨溥屈从称帝之前,徐温便病死身故,结果他的义子徐知诰占了便宜,立刻胁迫吴主禅位,即皇帝位后不但改名李昪,也将国号改为南唐,而那段时期也与南汉的关系十分紧密;
而刘又劝吴越王称帝,不过钱镠看穿了他的伎俩,直接一句“此儿辈自坐炉炭之上,而又踞我于上耶?”给否决了...不过后梁末帝下诏削夺刘官爵,加封吴越王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出兵讨伐南汉,钱镠恭敬领命,却以山川隔越,地方扰攘为由就是按兵不动,总之对外还是我向中原称臣,但是谁也不得罪的路数;
至于楚王马殷,与刘时打时和,一直熬到他病死身故,他马家子嗣也开始同室操戈...虽然楚国自始至终,也都没有改制称帝。可刘甫一称帝,便立刻与闽国结成姻亲,闽王王审知固然没有称帝与中原对抗的打算,可是他的次子王延钧却受刘影响,杀兄篡位,断绝与中原的联系,而自立称帝......
然而刘大致也了解楚、吴、闽、吴越几国对外的国策,却仍要玩这一手怂恿诸王“皇帝大家一起做”的手段,当然也有更深一层的目的...他面露冷笑,而阴声说道:
“孤当然知道,诸国君王未必会响应孤一并称帝改制,共抗魏帝。但是让他们知晓我粤国不会如魏朝那般,胁迫诸王称臣,节制掣肘诸国,频频对外拓张疆土,也使得诸王惶恐而不能自安...而劝进各国称帝,也只是孤要向诸国表明的态度。
其中但凡有一两国响应,亦或只有孤称帝改制。我粤国与吴、吴越、楚、闽几国毕竟互为邻里,唇亡齿寒。魏军如若挥军南顾,无论各国君主是称王还是称帝,要保存各自社稷国祚,也都不能坐视魏军杀过长江以南。
毕竟无论哪一国覆亡,也就意味魏朝会对另一方形成包围侵吞之势。到时被逼到了份上,诸王索性也就莫不如一并称帝,共抗魏朝。而我粤国远在岭南之地,魏帝就算要兴兵发难,他便是终究要与昔日向魏朝称臣的诸国联盟为敌!”
877 我不再让你近小人,你还是主动往上凑
刘不甘心只做粤国国主,终究还是意图做南汉皇帝。他派遣使臣分别赶赴楚国长沙府、闽国福州、吴国宣州、吴越国杭州...眼下也仍是要加深与诸王之间的交情,待其估计即皇帝位的时机成熟时,连同他粤国在内,便将鼓动诸邦一并改制称帝。
而现在粤国仍向魏朝称臣,刘现在也以为,魏帝李天衢还被蒙在鼓里,根本无从知晓他暗中所进行的计划。
可是李天衢偏偏就知道,刘继承王位之后,不惜与中原王朝决裂,也要满足自己做皇帝老子的野心...而且怂恿吴越、吴国等诸方势力称帝的套路,正史线的刘既然便用过,现在他也更会采用这等手段。
说白了刘就是要做个搅屎棍,扰乱南面诸国向魏朝称臣的局面。无论楚、吴等国会不会响应他建制称帝,与魏朝这样的强邻领土大面积接壤,毕竟威胁更大。
更何况要攻打粤国,中间还有楚、吴两个势力相隔...如果动其中任何一方,刘再从中作梗,便很有可能促成五国联合拒魏的战略局面。
“虽说刘那厮的威胁不及后唐李亚子,可是也的确能对我朝造成不少麻烦啊......”
李天衢喃喃念道,往南面打,则难免要与粤、吴、楚、闽等国联军兵戎相见,还有后唐李存勖这个劲敌虎视眈眈,魏朝则会面临南北夹击的局面。
可是李天衢寻思只要魏朝不会主动攻打南方任何一处势力,那么无论刘称帝与否,楚、吴、闽这几国不会感觉到自身受到威胁,也不至于兴兵犯边招惹中原王朝...那么魏朝的战略方向,还应是先北后南。
只要灭了后唐,魏朝大可以集中军力,届时也未尝不能一鼓作气连灭五国。不过这也就意味着刘自以为计划得逞,不久后便将着手即皇帝位...两害相较取其轻,现在要专心对付后唐,也就只得任由刘再蹦跶一段时期,毕竟魏朝虽然现在不便对他动手,可是粤国也无法跨越吴、楚治下疆土,而对魏朝构成威胁。
任那刘机关算尽,李天衢寻思现在不宜对南面用兵,且先由得他闹。而眼下魏朝内部还有一件要事须着手去办,朝廷还要通过籴买转运,输送进购的粮秣至京畿与后唐接邻的边防前线地区。
可是后世河南省地界自古水灾频繁,汴京以西,而隶属于魏朝直辖统治的邓、唐、蔡...等诸处州府便遭遇洪涝灾害。按例也应派遣水路转运使前往受灾地区,核实灾情,沿途收购粮草,不但要根据各地实际情况救济抚恤灾民。
而籴买进购的粮秣如果足够赈灾用度,其余粮草还要通过漕运输送往汴京。再经分配,以供军需之用。
魏朝固然会通过田亩赋税的方式征收粮秣,不过与后唐前几次征战消耗后勤军需,如今巩固边防,被北伐备战更需要保证军粮储备。再加上治下几处州府受灾,所以李天衢也只得拨发国库钱财,至民间再进购粮秣,以供赈灾、军需用度。
而需要派发出去主持这桩事务的转运使,权力也还没有到宋朝时节那般,成为按路划分的行政区当中掌握转运财赋,考察地方、举贤荐能的首脑官员。先前主要是为督监各处藩镇的财政收入,权力主要还集中在汴京总署,派出去的官员做完本职工作,便是事毕即撤。
但是通过考察授任人员的工作谋划、衔接沟通、统筹组织等相关能力。如果事务处理得完善,临时担任转运使的官员履历上再添一笔功绩,也是加官进爵的资本。
而这次被任命为转运使的那个人却在皇城内朝,正恭顺的听着李天衢训话,他俯首帖耳的聆听,神态仍难免有些局促,却正是魏朝大皇子李继志。
虽说李天衢现在更为注重栽培四子李继贤,但是这个大儿子为官历练期间虽然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但也并没有犯下什么过错,当然也不能就此撒手不管了。
李天衢心想嗣君的人选,现在毕竟还没有个定论,或许李继志再多些历练,能够转性开窍也说不定。而且这个大儿子当初虽然与张汉杰、张汉伦、张汉融这三个潜在的佞臣打得火热,也并没有受怂恿蛊惑,而犯下什么原则性的错误。要看透什么样的人,则需要有足够的阅历,那么现在便将李继志从嗣君的人选中排除...对他也未免有些太不公平。
“你这次担任转运使,不但要为朝廷筹措粮草,还要视察各地灾情。水患过后,还要核实各处官府仓廒损失的粮秣总数...此番也可说是皇长子代朕巡狩,身兼督促粮运、赈济灾民这两个职务,你要竭尽所能,而莫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听自己的老子一番嘱咐下来,李继志连连恭声领命。可是他心中便似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着实不安...毕竟先前出宫做官历练,也都是在汴京、京畿治下的官署,寻常官吏对待他这个大皇子,自然也是尽可能的帮衬照顾。
结果如今却要担任转运使,赶赴邓、唐、蔡等遭受水灾州府,还要至没有被水患侵害的县坊籴买进购粮秣,拨发多少粮食赈灾、调度多少粮秣输送到汴京,也全权都由他来做主...李继志身边固然也会有协同官吏,可是他所面临的职务更为重要,便感到自己承受不了压力,而有了要逃避的心思,此刻便又思忖道:
不过还好我那几个知交挚友,已经返回汴京,身边能多几些人为我出谋划策、分忧解难,才能心安...这次我奉父皇旨意赶赴豫南几州,也势必要唤他们相伴才是......
李天衢却不知李继志心中的打算,待大皇子与协同转运使的一应官员胥吏启程之后,还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巡院侍卫司总管张骁便入宫请求觐见,带来一则消息,也让李天衢面色一沉,神情极是凝重:
“陛下,当初大皇子出宫为官历练,臣奉旨吩咐巡院侍卫司略加留意张汉杰、张汉伦、张汉融此等常与大皇子来往的衙内子弟。只是张家兄弟三个,既是功勋子嗣,又并非是当初要肃清的权臣党羽,按陛下吩咐,也不是重点监察,每日上报的目标。
而臣方才得知他们三人为清河郡王守孝服丧时日已满,按例还只是领受虚衔,没有实际职事。只是大皇子临行前一日,特地去唤张汉杰等兄弟三人,暂且以幕僚的身份,相伴一并出了汴京.....
虽说张家兄弟三人,乃是开国元勋清河郡王子嗣,往日巡院侍卫司暗中监察一番,也只是与大皇子走动得密切,并没有查出其他罪证...可陛下日理万机,宫外闲杂事端自然也不知晓,虽然未曾指示那张家兄弟三人回京后,便立刻上报。可是臣既知晓大皇子又主动去与他们厮混在一处...此事也还须向陛下禀奏。”
878 陛下,你到底有什么神通?
“...张骁,你派遣几个机警精细的密谍,就按着转运使的行程去走一遭。朕这个长子察视各地受灾情况,进购粮秣,虽然由得他做主。可是他非要寻张家那兄弟三个跟随,明面上的事,你们不必去管。
可是朝廷外派官员至地方,行一时权责,也总有一些事,能够暗做手脚,伪报向朝廷隐瞒...你调遣人手,仍是暗中监察,如果转运使与其随从幕僚,真有任何意图厮瞒过朝廷的举动,则立刻收集齐证据,再向朕禀奏。”
听李天衢沉声说罢,张骁虽然仍有些不明白,自家主公为何一听大皇子与那张家三兄弟相处的更为密切,便如此的重视...可他还是干脆的领命,便立刻着手去办,而并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毕竟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三人的父亲张归霸,以及叔父张归厚、张归弁都是魏朝功勋宿臣,然而却是父辈英雄子嗣狗熊。张骁也不知晓这兄弟三个都是最善于奉承谄媚,而进谗言蒙蔽帝君的佞臣苗子...若是按他们兄弟原本的轨迹,做为梁末帝身边的近臣,外戚赵岩、奸臣段凝之流以下,就属他们几个媚上欺下、祸乱朝纲的最为欢实。
巡院侍卫司做为魏朝直接受皇帝调度的秘密情报机构,人力资源有限,所以也不可能每日十二时辰轮番盯梢监察本朝的衙内子弟...据张骁对那兄弟三人的了解,他们显然是要巴结大皇子,而张家哥仨日常的做派,也的确有些功勋富家子弟的纨绔做派...可是也尚还没有到需要缉捕下狱的程度。
而陛下得知大皇子上杆子去找张家兄弟陪同帮衬,便立刻又要动用巡院侍卫司的密谍前去监察,这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可是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张骁这个密谍总管拿捏得十分清楚。毕竟魏朝巡院侍卫司,不同于明代锦衣卫,不可私自缉拿大臣,关于诏狱严刑拷打,再向皇帝做个交代...帝君命你安插密谍潜伏进哪个国家,亦或指名派人要查哪个大臣,巡院侍卫司方可行动,绝对不能自作主张。
然而当初肃清李振、高郁一派的党羽;未卜先知一般,先行派遣密谍安插进淄青军中,后来刘知俊果然谋反;还有当年那徐州萧县的大户刘崇,安排些人手在他身边,结果还真就顺利的打入梁国内部...每次巡院侍卫司奉李天衢旨意行动,基本都是一抓一个准。
而最让张骁想不明白的是,早年自家主公下令寻访、栽培具备歌舞唱戏天赋的密谍人选,巡院侍卫司遂培养李君惜多多,再安排潜入晋地。直到本朝的劲敌后唐帝君李存勖扬名天下...他还真就是个宠信伶人的戏迷,而且还是极度痴迷的那类。
思细级恐,张骁往深了想,便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毕竟张骁回忆起当年李天衢将计就计,连同张虎、夏侯晏、杜标等叛臣与敌军大将朱瑾一网打尽,而授意让他做双面间谍将敌军引入埋伏圈开始...自己主公要查什么人,又算准了可以往哪些敌对势力安插密谍,也只有他这个执掌巡院侍卫司的近臣最为清楚...这也让张骁不由得生出一个念头。
陛下识人断事,已经不可以常理度之,莫非他当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神通?
如今虽然不知底细,可陛下既然要监察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这三人,那么他们十有七八会有问题...张骁行出内朝,心中仍不住嘀咕着:
还好我为陛下忠谨办事,自问向来勤勉...而如若我心怀鬼胎,陛下想必也会立刻察觉吧......
※※※※※※※※※※※※※※※※※※
邓州南阳治下的一处镇坊,先前洪水来得十分凶猛,便如同一条兴风作浪的恶龙,吞食掉一个个镇坊村庄。
然而遭灾过后,当地官署还要立刻发付大批民役施工,毕竟洪水漫卷来时,原本潜藏在暗处成群的老鼠都要往无水高地奔逃,会感染的疾病也将随之扩散...而多处积水坑洼,遭受洪灾丧生的尸体也会招来蚊蝇,同样会滋生疾患,如若处置不当,也有可能造成大规模的疫病传染。
所以众多乡勇民夫唉声叹气着,在遭受水灾的废墟中奔走劳作,他们卷起裤脚、赤着双腿,在泥泞中将满车满筐的淤泥、碎石往外搬。更为惨不忍睹的是,随着大片被洪水冲垮的倒塌房屋被挖开,还有一具具浑身泡得发白,已肿胀得不成人形的尸首这才重见天日。
用麻布掩住口鼻的役工立刻大声招呼起来,招呼人手再将那些尸体搬走,需要尽快进行处理。然而帮工的乡民,以及再旁观望的妇孺老幼瞧见那些被搬出的尸首当中,还包括遭水灾时失散失踪的亲属、挚友...很多人哀嚎着扑了上去,丝毫不避讳那些尸体可怖的死状,便跪倒在前面,悲天怆地的大声哭喊起来......
周围的乡亲立刻上前,连说带劝的拉开那些嚎哭的百姓,很快还有人上前用竹帘,乃至一些冲毁的酒家饭馆本来在门前挑起的布旆,盖在那些尸体的脸上;
还有不少房屋家当都被洪水冲垮的百姓失魂落魄的躺在一旁,满脸的苦戚之色...虽然朝廷与本州衙署已经有官员前来视察灾情,他们这些衣食无着落的灾民想尽快去求询何时能发放赈济粮食、安顿家小,可是几队公人、军健立刻呵斥下民不得冲撞贵人,尔等就乖乖的候着,转运使相公与州府刺史自有定夺......
而与此处受灾的镇坊还相隔一段距离,李继志在一众官吏的拥簇下,离着老远观望灾情。他眉头微蹙,攥在掌中的金纹丝绸手帕,就一直掩着口鼻,从来没有放下来过...而且还是可以择选了相对干燥的站脚处,也生怕有半点洪水过后稀泞的淤泥脏了自己身上的锦衣玉袍......
由邓州府衙调派来的衙役公人、官兵军健,也排成几列,将李继志等一众官吏,与远处那些百姓隔离开来,提防另有灾民会冲来哭嚎哀求,而要冒犯了达官贵人...刚眺望见远处似乎有不少尸体,又被从废墟中挖了出来,李继志的情绪当真是复杂至极...他也有些恻隐之心,固然会为那些丧生的灾民感到哀伤,可是与此同时,他却又感到恶心的想吐。
按李天衢的教诲,李继志还记得自己的父亲对他说要体察民间疾苦,你必须亲眼去看,亲自去体会...所以他即便仍有几分不情不愿,却也硬着头皮亲自前来察视,可是眼见面前那破败景象,被一股悲怆压抑的氛围所包括,还身处于这片肮脏泥泞的环境中,李继志现在便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又过了片刻功夫,有个胥吏匆匆奔至李继志身后的一个官员旁边。听过耳语,那官员顿时面露难色,他踌躇了良久,也只得踱步上前,又向李继志恭声禀说。
“什么?”
李继志闻言,却登时面露愠色,他立刻转过身来,面色铁青的对那官员呵斥道:
“王刺史,就算南阳、内乡等地遭灾,可好歹治下还有穰县、顺阳等地未被受洪水侵害。你却跟我说整个邓州只能购得粮秣一万两千斛,这到底是何道理!?”
879 好官、好皇帝,你以为那么好当的?
李继志呵斥的那个官员唤作王晏阳,官居邓州刺史,而治下州府遭受水灾之后,得知大皇子任转运使巡察灾情,他也立刻从治所穰县拨派人手,还要亲自赶来陪同。
而按《新唐书·崔弘礼传》所载其“迁河阳节度使,使治河内秦渠,溉田千顷,岁收八万斛”...在后世邓州地界有耕田一百七十千顷左右,除去后来农业耕种技术的发展,以及人口增长、田地开发等因素,再经历过岁收,又遭水灾的情况下,王刺史自问尽可能从各处粮商富贾手中进购一万两千斛粮食,已是殊为不易了......
可是这个结果,却仍不能让李继志满意...王刺史知道在他面前的,可是魏朝大皇子,帝君逐渐更为重视四皇子的风声,也还没有传至邓州地界...王刺史自知李继志也未尝不会做为嗣君,而有朝一日继承皇位,他又哪敢怠慢?
然而面对大皇子的质问,他也只能苦着脸说道:
“殿下容禀,地方富贾大户,若是于水旱灾害、蝗虫疫病,乃至国家有意出征而须募集粮秣之时,便倚粮自重,蓄粮哄抬价格也是常态。
尤其朝廷籴买购粮,还要用于赈灾,通常也都是抑价进购,商贾粮绅因利而动,遂屯积粮草,就等着朝廷抬高价格。下官当真已是广派人手,征询各处大户,官署仓廒的粮秣也要用于赈济灾民,而以转运司眼下开出的粮价,也是有钱无处花,在邓州只能进购这一万两千斛粮米......”
李继志闻言更怒,本来在外刻意摆出副沉稳内敛的做派,却终究沉不住气,声音也不禁又高亢了几分:
“岂有此理!奸商不知怜悯百姓,这岂不是趁火打劫,也要发横财牟利?何况朝廷籴买购粮,还要赈济灾民,那些富贾大户还敢坐地起价,这岂不是未曾把朝廷放在眼里?你身为邓州刺史,治下有此等奸商为富不仁,又为何不严加惩治?”
“可是...殿下,邓州地方大户,也都已交纳过田亩赋税。就算他们囤积居奇,按我大魏律法,朝廷征收粮秣自行调动价格,大户如不肯出售粮秣,也不便以哄抬粮价之法处置......”
又听那王刺史诚惶诚恐的禀说,李继志却忽的愣怔住了。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本来以为,以魏朝皇子的身份巡察地方,无论州府官吏,还是富绅大户,也都会竭尽所能的听候他旨意行事。
可就算是朝廷要纳钱纳粮,乃至压价进购,哪怕是国难当头,大臣有钱不肯捐,豪绅仍要趁机牟利大发国难财...这在很多时候本来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偏偏李继志始料未及,所以他即便抱怨个不停,也着实没有半点法子。
“殿下...卑职不是早已说过?即便我朝治政抚民,而殿下宅心仁厚,但世间百姓,也多有贪猥无厌之徒。奸商刁民,怎知大义?为牟暴利而不肯为国分忧,也唯有以非常手段治之......”
忽然李继志身边一名随从沉声说道,说话的那人,正是当初曾与魏朝大皇子朝夕相伴的张汉杰。他兄弟张汉融、张汉伦,也在李继志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而李继志听张汉杰说罢,便满脸期盼的转头望去,又急切道:
“汉杰兄可是已有良策?只管明言便是!”
“却不敢说有何良策...卑职本来是打算就与各处富绅粮商僵持一阵,再派胥吏严加巡察,嫌朝廷压价,既然粮商积压粮秣不肯外卖,便更要严查其私抬价格流入民间,便也有了严惩那些奸商的名义。存粮到底是为了卖的,否则早晚生腐霉变,到时再先放出风声说朝廷转向其他州府购置粮草,粮商为了抛售要烂在手里的陈粮,也只得任由转运司压价购入。
可是...前几日卑职方才听闻邓州粮商储粮,先挖窖坑,以火烘干,而用草木灰摊在窖底,上铺木板,铺席覆盖...以这等席子夹糠之法,可保稻米五年不腐、谷子九年不坏。所以先前想的法子,也终究是用不得了......”
李继志听张汉杰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心里更急,本待埋怨时,却听对方话锋一转,又道:
“既然此计不成,卑职还有一个主意,只是尚需推敲一番,眼下也不便明言...既然终究还是要在邓州盘桓几日,也还须多了解些详情,再由殿下定夺。王刺史,你已经为殿下与转运使司一应官员胥吏安排好住宿了吧?”
邓州刺史王晏阳,听大皇子身边这个亲随又问到了自己头上,也忙不迭连声禀说已遣人在南阳城内择选一处上好府宅,以供李继志与一随行官员入住。
而李继志心情抑郁,转过身躯,正要登上厢车之时,他忽的又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哭号哀求声。有个面黄肌瘦,怀中还抱着个哇哇啼哭婴孩的妇人,眼见前来巡察灾情的达官贵人正要离去,她也不顾挡在面前的衙役推搡呵斥,一边往前面挤,一边还大声哭喊道:
“各位官老爷,民妇家中男丁,都被大水冲走,可怜寻觅见两具尸首,其余亲属却都不知生死!家当也都被水涝毁了...镇坊宗族大户,也不肯安置我等异乡外姓!
虽蒙乡中善心邻里周济几日,但都是遭灾的可怜人家,我这对孤儿寡母,也着实难以再熬下去了!只盼官老爷能尽快救灾赈济,安置灾民,便是民妇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
李继志诸事不顺,本就烦恼,又瞧那怀抱婴孩的民妇那副凄惨的模样也着实可怜...他一通邪火,便又朝着王刺史发去,而当即疾言厉色的呵斥道:
“豫南几州遭遇水灾,已有些时日,可是南阳地界受灾的百姓,你也不过才安置了两三处镇坊。这父母官,到底是怎么当的!?我且先不治你的罪,就算眼下还要募集粮秣,你堂堂邓州刺史,先安顿好这个妇人家,也总能办得到吧?”
王刺史就被李继志训得如三孙子一般,口中连连称罪,又连连称是...李继志要出口中一口闷气,除了因那对遭苦遭难的农家母子的确感到有些不忍,却也不免夹杂着要在民间刻意树立起自己爱民如子形象的因素......
然而李继志这一番言语,隐隐的传入远处那些先前不敢靠近的灾民耳中。那些房屋、家当、田舍也都被一场洪水冲毁的乡民,也都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他们也纷纷起身,呼天抢地、告哀乞怜的朝着李继志这边走来,当即便冲击得那几队衙役、军士的队列动摇了起来!
如若有一两个灾民离近了乞求哀告,李继志注意仪表举止,尚还能端得起架子。可是眼见两三百号人呼啦啦的往他这边凑来...李继志面色立变,不由自主的开始连连后撤。
李继志毕竟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素来喜洁,而眼见那伙乡民各个衣衫褴褛,浑身泥泞...他不但神色惊慌,眉宇间也更是不由的流露出几分厌恶之色!
而眼见李继志受惊,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这哥仨就似是心有灵犀一般,极有默契的立刻动弹起来。张汉杰连忙搀扶着李继志望厢车上赶去;张汉融赶忙吆喝叫其余官员也立刻启程;张汉伦则是敢前两步,虎着脸高声叱骂,勒令那些随行的衙役、军健准备动刀动枪,便要朝着那群灾民招呼过去!
880 道理虽懂,可难免要被小人带歪了
“放肆!一群刁民好大的狗胆,竟胆敢冒犯殿下!你们这些军汉,还不驱弹压暴乱,散开这伙草民,再不晓事的,都给我尽数都抓了,下狱审判后严加惩治。而拒不听命者,就地格杀!”
张汉伦跳脚高声喝骂,不觉已露出一副小人猖獗的嘴脸。那些衙役军卒,一听是朝廷派遣的转运使司官员发话,即便仍有些于心不忍,也只得把牙一咬,手上加了几分力道,用枪杆、刀背朝着那些哀号乞求的灾民身上落去,一时间痛哭悲号的响动声,却又变得更为激荡起来!
本来打算走个体恤考察地方受灾百姓的流程,结果却是以闹剧收场...邓州王刺史瞧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心里连连叫苦,也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极是惶恐不安。
很明显可以看出,大皇子对自己很不满意...虽说王刺史还不由的叫屈,心说怎么朝廷要募集粮秣之时,他却时运不济,所掌管的邓州地界便要遭灾?
而且虽说朝廷考核地方州府官员政绩,盘查是否廉洁也较为严苛...可是王刺史与治下几处县坊富绅大户走动得也较为密切,多少还有些油水可捞。
而朝廷这次募集粮草,王刺史埋怨自己就相当于被夹在中间,两头也都不愿得罪,有道是货无大小、缺者便贵,可转运使司打算以平价购粮,囤积粮秣的商贾赚不到什么钱,那么谁还会上杆子割舍自己的利益?
但是这件事惹得大皇子不满,王刺史心说他这要是返回汴京再添油加醋的报奏一番,恐怕自己的官帽难保...情急之下,他的目光,又落到了跟随李继志前来的那几个亲信当中的张汉融身上,便立刻移步往那边凑了过去。
虽说张家兄弟三个为他们的老子张归霸守孝归来不久,眼下还没有领受实阶官职。但是现在做为当朝大皇子的心腹幕僚,寻常官员不看僧面看佛面,也都会敬他们几分。
而以王刺史的见识,他也看出追随在李继志身边的这三个兄弟,表面上看来虽然只是出出主意的幕僚,实则大皇子对他们十分依赖,也很容易被这三人的意见所影响......
王刺史遂凑上前去,陪着笑脸,便对张汉融低声说道:
“尊驾这一路随殿下前来劳苦,下官聊表心意,也会遣人为三位奉上财礼,望请笑纳...也不知殿下有何喜好,下官也可早做安排......”
张汉融听了眉毛一挑,他斜眼朝着王刺史望去,也压低了声音说道:
“哦?那我们兄弟三个,就要看看王刺史的诚意了。至于殿下那边嘛...嘿嘿,我们三个对殿下而言,都是知心体己的人,他的心思,我最明白.....
当朝皇子是何等身份?吹弹歌舞、风花雪月,他什么没见过?如今殿下为国事忧心,王刺史如若这个时候前去孝敬奉承,只怕会适得其反。
不过你也尽管放心,王刺史不明白殿下心思,我们兄弟三个却明白的很。而你若是晓得人情世故,我当然也帮衬帮衬刺史相公......”
王刺史一听这话,便立刻明白了对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这哥仨可不能只是打点下人情,而是要斥重金贿赂...但要保障仕途前程,无论多少钱财也都要给,他便连声称是,又道:
“那就先谢过尊驾了,只是...唉,这次朝廷募集粮秣,可豫南诸地突发水灾,下官来往奔走,也着实尽心竭力,只是仍不能让殿下满意...也只得劳烦尊驾多美言几句,若愿照拂下官,日后还有厚礼奉上。”
张汉融下巴一扬,倨傲的点了点头,然而他眼中仍有一抹戾气闪过,并阴声说道:
“王刺史的苦衷,我也大概清楚。不过殿下这次任转运使督粮担负转运、赈济职责,这件事,也必须要办得妥当。我奉劝你该尽的心意固然要尽,可好歹对殿下大概仍须有个交代,咱们兄弟三个要维护王刺史周全,才更有底气。
至于其他几处州府官员、富绅,若还是要碍了殿下的大事,又不懂得做人...哼哼,他们不让咱们兄弟好过,也就别指望会有好日子可过!”
※※※※※※※※※※※※※※※※※※
邓州治所虽然在穰县,可是刺史王晏阳在南阳另购置的府邸,也正方便供李继志等一行人居住。毕竟大皇子身份尊贵,王刺史早先更是腾出了自己的卧房,命夏人打扫的洒扫得干干净净,换上新被褥,重新布置一番,以确保李继志入住时府邸看起来焕然一新。
可是李继志却没心情欣赏入住的府邸格局,他进了卧房,便斥退了下人,开始烦躁的来回踱步。只有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这三个亲信陆续进了房间,而恭候李继志问话。
这次身为转运使籴米募集粮食,一边还要经过整合统筹赈济就在,一边还要转运其余粮秣至汴京...可事态进展十分不顺利。因为除了邓州之外,诸如唐、蔡等遭受水灾情况严重的州府,经转运使司协同官员察视,其实情况也都是大同小异。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李继志没有办法算清楚这笔帐...可以从各地大户粮商进购的粮秣数量有限,还要用于救济赈灾,只怕也剩不下多少粮食转运至汴京,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向父皇交代?
李继志烦躁的又转过头来,瞧着在一旁恭候的张家兄弟三人,自己没有主意,他也仍旧只能指望这三个知交排忧解难,遂疾步上前,对当中的张汉杰说道:
“汉杰兄,方才你说有个主意,也大致想出了些眉目。现在也该说个清楚,我到底又该如何?”
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这兄弟三个相互对视,他们都察觉这次转运使司募集粮秣的职事棘手,先前也已经过合计,张汉杰遂凑前了几步,对李继志说道:
“殿下,这次募集粮秣用于赈济救灾、转运汴京事宜之所以不顺。也都是因为寻常奸商刁民眼见朝廷开出的粮价无利可图,便囤积居奇,以为不算触犯王法,便治不了他们...卑下以为,到底还是我朝法例太过宽松了。
想当初唐末乱世,诸藩割据,若是手段狠辣些的节度,直接抄家征收治下子民田产家当,那些地方大户又哪敢说个不字?
便是治军管民手段宽和的节度使,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又岂容得治下富贾择肥而噬,自顾家业,胆敢轻视手掌生杀大权的一方之主?
我朝宽政恩抚,治下百姓富足安乐,已是他们的造化。可如今国家有需,他们一个个的却罔顾朝廷,就算未曾触犯法例,那也势必要严加惩治了......”
然而张汉杰话还没说完,李继志听得便直皱眉头,并连连摇头说道:
“你的意思是,转运使司应强征强卖,勒令诸州富绅粮商必须出粮交易,否则便尽抄其家业?不妥,这也未免太过不妥了......”
李继志虽然没有主见,可好歹经过自小培养,对于治国之道也有些见解。皇帝毕竟不是土匪强盗,除非到了国家生死存亡,军需窘迫的要紧时节,否则调遣兵马威胁地方商贾,强买强卖,要么你按价交易,要么我直接抢你的...这算怎么回事?
就算民间有商贾为富不仁,但除非皇帝下旨,亦或对方的确违法犯纪,而有了可以抄家没收财产的口实...便如后世也会有些大资本家割韭菜,榨取民间财富,甚至游走在法律的边缘...可是国家该警告警告、该处罚处罚,也不能轻易便没收其所有资产为国有......
这般时节,起码以李继志的见识,他到底还清楚如果没有适当的理由,也不能强制性的大规模掠取民间私有财产...毕竟一个要长治久安的国家,不是先前没有远见,而杀鸡取卵的藩镇军阀。李继志心说我若真要是这么干了...岂不是要在豫南地界酿成巨大的社会动荡?
881 犹疑不定,你终究还是做错了抉择
眼见李继志大摇其头,连声否决,然而这也都在张家兄弟三人的意料之中。张汉杰之后,又有张汉伦往前踱了几步,又道:
“殿下所要的,无外乎是个法理上的名义。可是现在也很明了,就算转运使司酌情提价,奸贾粮商却仍是贪得无厌。按您想啊,商人唯利是图,能赚几十万缗的买卖,可与朝廷交易却要大打折扣,就算晓之以大义,他们谁又甘愿折家卖粮?而殿下身份尊贵,又怎能任由那些刁民占据主动?
实则地方州府官员,通常与治下富贾大户来往得密切。恐怕这次便有些人阳奉阴违,表面上协助转运使司筹措粮秣,实则便纵容粮商操控市场,有粮便收,使得市上无粮可售,于灾患时节,粮价便节节攀升。而殿下募集粮食,却这般推三阻四,想必就未曾把您放在眼里。
如此一来,殿下若不立威,也很难震慑住宵小。卑职以为就算商贾囤粮没有触犯律法...可是这些州府官,手里或多或少都不干净,不妨就派遣人手查实,就按着治官商勾结的罪名,连同地方贾商抄家下狱,钱粮悉数充公!
如此以儆效尤,豫南几州,只消拿一处州府开刀,其余地方粮商知晓,哪个还敢漠视殿下旨意?接受转运使司尽管收购各处商行粮草,这般软硬兼施,便能让其余粮绅乖乖的把粮食吐出来!到底殿下说是暂任转运使,实则代帝君巡狩地方,这件事...对陛下也必须要有个满意的交代。”
李继志却听得愈发狐疑,又问道:
“可是你又怎能断定,州府官员与地方富绅必定会相互勾结,为谋私利而甘犯王法?即便有人犯下罪责,又怎会牵扯到要抄没大批商贾家产?”
张汉伦冷笑一声,语调更显得阴鸷了几分:
“哪有猫儿不吃腥的?地方粮商以为能钻律法的空子。可转运使司也照样能抓住他们的把柄,而胁迫他们就范!殿下代表朝廷,要治人罪责还怕找不到口实?
治不了哄抬物价的罪,可各地大户为富不仁的也大有人在,卑职可以担保,若详察深挖,也总能查获些地方官员与豪绅以往串通的证据。到时又定什么罪,要牵连多少人,这还不是殿下说了算?”
李继志听着听着,终于寻思过味来,他当即面色涨红,旋即忿声言道:
“这...这不是以权挟私、无中生有么?就算有官员私下与豪绅勾结,可你说什么要如何定罪,牵连多少商贾,也全由我来做主...这岂不是唆使我要栽赃诬害,而捏造冤假错案!?”
虽然李继志反应的更为激烈,张家哥仨却是轮番上阵,又到了张汉融站出身来,却意味深长的说道:
“殿下,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也只得事急从权...如果不动用些狠戾的手段,震慑豫南几州官绅就范,你又如何向陛下交代?卑职可是已经听闻,这些时日,陛下与四皇子相处得愈发频繁,这意味着什么,您也十分清楚...本来殿下才是我朝帝君长子,这嗣君之位,难道您还当真打算拱手让人不成?”
听张汉融话锋一转,却提及魏朝嗣君的人选,本来还义愤填膺的李继志便如被施了个定身法,而登时呆立在当场。
李继志的生母顾惜云,毕竟本是歌伎侍妾出身,为人功利心相对也更重,终日盼着的,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有朝一日能够继承魏朝皇位。
可李继志的父亲李天衢,却是深知后唐帝君李存勖、蜀帝王建那等任由后宫妇人大吹枕头风,而干政弄权,致使朝纲糜烂的教训。所以最忌讳的就是后妃怂恿自己,而意图干预国政、嗣君人选等事务...顾惜云深知李天衢的禁忌,也就只能不断的鼓动李继志必须要争取嗣君的位子,好让你娘亲能够母凭子贵,以后也能做得魏朝的皇太后......
所以李继志一方面接受他父亲李天衢的管教观察,一方面又时常受母亲顾惜云的怂恿敦促,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偏偏他没有主见,依来顺受惯了,即便时常忧虑不安,但下意识的还要去争取魏朝嗣君的位子。
可是这段时日,父皇的确对四弟愈发的关注...而我头一次奉旨外派到地方,代帝君巡狩,如若连豫南筹集赈灾、转运粮秣这般职事都不能胜任的话...父皇必定对我非常失望。
李继志又忐忑的暗念道:而四弟又的确天资聪颖,至于二弟虽然也有意争嗣君之位,可以他的性情而言,应该不为父皇所喜;三弟则根本无心政事,父皇看来也由得他作词学赋...可再过几年,四弟年岁渐长,而更受父皇青睐...魏朝嗣君的位子,不是终究要由他来做?
毕竟李继志性情相对软弱,即便是在这般为了争权夺势,就连父杀子、子弑父都不是什么稀罕事的时代...如梁废帝朱友珪那般为了夺取皇位,便不惜弑父杀兄那般的恶行,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可现在也已经有了危机意识,再听张汉融刻意提及,李继志当即方寸大乱,所以他一改方才义正言辞的模样,再向张家兄弟望去时,不由眼巴巴的急声道:
“这...你们出的主意,到底有悖于法理...可若要筹集足够的粮秣,赈济灾民之后,再转运至汴京,让父皇满意。难道真的便只能行此下策了么?”
听李继志这番话说罢,张家兄弟三人便知这个大皇子还是一如既往,三言两语下来,到底还是要按他们的意愿行事,张汉杰遂又趁热打铁的说道:
“陛下,这法是谁定的?还不是当年由我朝帝君定的?可当年陛下打天下时,诸藩弱肉强食,又哪有什么法理可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州府官阳奉阴违,粮商囤粮居奇,既然罔顾我朝威严,故而不能用寻常律法,只能以非常手段对付。
即便殿下迁就那些庸官奸商,他们可不会顾念您宅心仁厚。这便是要做殿下您成为我朝嗣君的绊脚石,无论用什么法子,不是应当尽快除了?”
李继志目光游离,却不自觉的点了点头,但也仍是手足无措的说道:
“可...可是,我又当如何做?”
经过一番言语诱导,李继志已完全陷进套里。可是他自幼读的是修身养性、汗青史册,乃至治国为政相关的书经。如何设套诬陷、横征暴敛、坑害官民却是两眼一抹黑...可这些勾当对于张家兄弟本来就有当奸臣的潜质,张汉伦便适时的站出身来,说道:
“这等事由陛下劳心,的确还是有些不妥...而卑职兄弟三人向来愿供殿下驱策,是以接下来的事...也由我等为殿下全权代劳便是了......”
882 既为大皇子办事,我说的话,就是王法!
李继志把张家兄弟三人看做心腹亲信,而张汉杰、张汉伦、张汉融哥仨也立刻发动手下,都如同见了血的苍蝇,盯准了目标便着手开始网罗乃至编造罪证,总之得理不让人、无理搅三分,但凡谁身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罪责,那就往死里整!
张家哥仨先前也想得更为周密,对于豫南几州官员的情况大致也相对了解,也开始寻思要拿哪一处军州开刀:
邓州刺史王晏阳,暂时从要弄死充当替罪羊的名单中被刨除出来。毕竟他识得人情世故,主动向张家兄弟进献重礼孝敬,毕竟这件事要办妥,钱也照样要捞。
不过如若不便拿其他州府刺史开刀...这邓州王刺史,到底还是要做杀了儆猴的鸡。张家三兄弟也会立刻翻脸,拿他进献的重礼,到时便都看做是赃银...你一个州刺史俸禄多少?又是何居心,非要斥重金贿赂买通转运使司随行的官员;
而经过先前从查证,蔡州刺史朱令锡,所司掌的地界,当年又是吃人魔王秦宗权的老巢...往日那个残暴军阀是兔子就吃窝边草,当年凶兵所过之处人烟断绝、荆榛蔽野,如今虽然经过魏朝重新整治,招徕流民定居,可时至今日,所能筹措的粮秣还要少于邓州。
而且朱令锡也是一副治下筹集的粮食就只有这些,你爱要不要的态度,也全然没有把张家兄弟当成一回事,按说也理应拿他开刀。
不过张氏哥仨以目前的地位而言,也根本不敢动那蔡州刺史朱令锡。吃蔡州大户,能捞到的钱粮相对更少倒还是其次,关键那朱令锡还有另外一层身份,他是曾经拜梁朝开国皇帝朱温为义父时,曾唤作朱友谦,按原本轨迹降从于后唐又被赐名作李继麟,先前却归从魏朝而恢复原本姓名的朱简亲生次子。
朱简身为魏朝高官显要,按原本的命数却被后唐伶官阉宦联手构陷,落得个被诛族的下场。可他虽然身为梁国降臣,也没有被魏帝李天衢先前进行的大清洗波及...所以他如今的地位,即便没有达到本来在后唐时两个儿子都做得一方节度使,并蒙赐铁券恕死罪,恩宠之盛,时无与比的那种程度。但是凭他的手腕,在魏朝朝堂中也有一定的政治能量。
要动朱令锡,也必然会与朱简势不两立的程度,张家哥仨深知他们做的勾当更忌讳闹到朝廷那边...以他们的身份还只是尚还没有被立为嗣君的大皇子心腹,不是帝君李天衢的近臣,所以朱令锡与他老子朱简,现在还得罪不起。
然而地方州府于公于私,也终究免不了要与治下富贾大户打交道。张家兄弟三人,不久后也锁定了最适合开刀的目标。唐州刺史赵垕,非但在朝堂中没有什么强硬的靠山,而且查证一番后,也已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唐州治所比阳县,刺史官邸当中,张汉杰正坐在张交椅上,翘着二郎腿,神情便犹如正玩弄老鼠的猫,正玩味的打量着面前肃手恭立的那个官员...而身为唐州刺史的赵垕,此刻却是冷汗涔涔,而支支吾吾的说道:
“下官糊涂,铸成大错,愧对朝廷重用...只是...下官虽然曾收治下大户进献的礼金,又挪用库府官银托商贾牟利...但挪用的库银都补齐,下官着实不敢贪墨,的确也未曾勾结商家欺行霸市,侵吞民间家产,还望尊驾明察啊!”
张汉杰听了,却嘁的笑出声来,旋即阴声说道:
“赵垕,你挪用库银,无论事后补齐与否,按我大魏律法,便已经是犯了盗用官物的重罪!也亏得我详加探查,再遣人拿下你府衙胥吏,以及为你牟利的富商大户,好生拷打,得了口供画押,也终于能坐实你的罪名,这官商勾结...难道还冤枉你了?”
那唐州刺史赵垕闻言,心中慌惧、后悔...乃至倍感冤屈等情绪混杂在一处。他寒窗苦读,终于得录用入仕,时至今日,做到一方州府刺史,虽说为了谋私利,手脚的确也不算干净...但是赵垕的确也没有到胆大妄为,敢于拿库银公款中榜私囊,乃至搜刮民脂民膏的份上。
然而历经宦海官场,掌握一方州府权柄的赵垕的确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治下富商大户上杆子登门孝敬,再许以他些以钱生财的门路,一来二去赵垕终究还是动了心思,也相当于利用职权捞些偏门,而与治下富贾相处得十分密切。
这些事若是被御史台等监察官员的机构查证,赵垕自知被贬职乃至罢黜官身,他也只得自认倒霉...可偏偏这张家兄弟三人,以大皇子任转运使的名义,直接调用官军,手段极为简单粗暴,但凡是查得些蛛丝马迹,便直接擒住相关人员拷打审讯,期间屈打成招的有之,然而却也查证审问出一些本州刺史的确参与的勾当。
若是走正规司法流程,赵垕当然不服张家哥仨不经上报御史台、大理寺等中央官署机构,没有经过复议审批,便直接抓人审讯的流程...可现在仍是正史中的五代时节,法律往往随着各处政权的交替更更改不定,本来藩镇节度执掌地方生杀大权,说你有罪你便有罪,哪里还会细究什么条条框框的法例?
而魏朝兼并包括唐州在内的山南东道,迄今至多十几年光景。赵家兄弟三人,又是在为魏朝大皇子办事,王法都是他们李家宗室定的,赵垕还是按惯性思维,只得讨饶拼命叫屈,而且本来也的确有罪,又哪里敢跟当朝大皇子对着干?
然而张汉杰此行前来,损公肥私,与大批商家勾结运米贩盐、与民争利,乃至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以权谋私、强取豪夺民间田契家产...等大堆罪状都扣到自己的头上...赵垕顿感似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又立刻叫起了撞天屈,而哀声辩解道:
“下官纵然有罪,可尊驾所言,大多却是无中生有!就算下官应被削职为民,也是罪不至死啊!”
张汉杰哈哈奸笑,又对赵垕嘲弄道:
“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汉末曹操杀运粮官而稳定军心,这你也总该听过吧?如今大皇子相当于魏武帝,就是要拿不开眼的官员开刀!怪就怪你的确犯下罪责,让我抓住了把柄,至于你到底犯下了多少罪责...就眼下而言,还以为便是你说了算的?”
“什么?”
即便赵垕求爷爷告奶奶的乞怜讨饶,可是听张汉杰点明了就是要弄死自己...他心中火气蹿升,而当即忿声抗议道:
“就算你是大皇子的人,可如此加重罪名,是要往死里逼我,这又如何能让下官屈从?你...你...到底又有什么真凭实据!?”
张汉杰面色刷的一沉,再阴测测的凝视过去,言语中也满是恫吓的意味:
“怎么招,你身为一个罪臣,倒还以为能告御状不成?你又可知道与大皇子作对,又是什么下场?
姓赵的,我可也查得十分清楚,你不但有三个儿子,也要考取功名,宗族亲属可也有不少啊......
话,我就撂在这了,你是想一个人死,还是要全家全族都随你陪葬!?”
883 密谍收网,可以动手了
忽然又听面前这个大皇子的心腹,毫无顾忌的直接拿自己的家人族亲为要挟...赵垕呆立在当场,而又听张汉杰继续狠声说道:
“大皇子是什么身份?只要安排做惯了刑律讼状的胥吏动用刀笔功夫,休说是颠倒黑白,炮制出些罪证来,何况你本就有罪,再添油加醋记上几笔,又算什么大事?
实话跟你说吧,你不认罪,我等按大皇子谕旨,不但要弄死你,还要让你举族家破人亡!可你若是认罪嘛...起码不会株连到你的族亲。你那几个儿子,由亲属照管长大,也还有机会考取功名,入仕为官。但你若是走漏了什么风声,那可就未必了......
如何抉择,你该清楚了,无论怎样,你也注定活不成了。如若还是不识好歹,不但宗族家产尽数要没收充公,就算按我朝律法,死罪不涉及妻妾儿女,可是我等按大皇子旨意,也有手段让你赵家这支宗族后嗣男子世世为奴、女子代代为娼,永远翻不得身!”
赵垕听了,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他自认为也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又过了良久,赵垕面色惨白,便失魂落魄的说道:
“既然赵某终究难免一死...你这次来,是要逼迫我亲笔写下认罪书,再要拿我下狱听候发落么?”
“嘿嘿,既然你已经想通了,早一时晚一时,既然终究要死,又何必再到牢狱里再受零碎苦楚?”
张汉杰眼见赵垕已打算屈从就范,便狞笑着又说道:
“按我的意思,你不妨就留下一封自认所有罪责的遗书,我说你与唐州治下那些富贾大户勾结,也都要原原本本写个清楚。与其在牢狱中受苦,终究也免不了要被押解到法场上兜头一刀,落得个尸首分家的下场......
你在自家府邸里,是悬梁也好、服毒也罢,自我了结性命,也省得受审讯时只怕会节外生枝...只要写清楚我交代于你所犯下的罪状,还要确保你府邸中人,会将遗书再交付于我。那么大皇子...也有了拿唐州治下富贾大户开刀的名义。
如此一来,你赵垕这还算是帮了我们大忙,那么大皇子非但没有理由为难你的子嗣族亲,以后也未尝不会加以提携......”
赵垕闻言,抬起头来幽幽的看了张汉杰一样,只是惨然一笑,并未言语。张汉杰却已经确认赵垕已经屈从认命,就差下狠心写完遗书后再自尽了结性命...他遂冷笑一声,也再不理会面前这个唐州刺史,便大摇大摆的走出房去。
实则张汉杰也很清楚,这次他们兄弟三个剑走偏锋,刻意要寻觅个可以开刀的目标,以此震慑威胁豫南几处州府富贾粮商乖乖的出粮交易的行径有些冒险...不过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势在必为。
毕竟只有大皇子李继志做了魏朝嗣君,有朝一日继承大统,他们三人才有机会做为天子的心腹近臣控扼朝纲......
而且李继志本来便是魏帝长子,与他们这三个衙内子弟来往的机会更多,所以张家哥仨便做了太子党,就指望着能够以各种手段获取李继志的信任。这件事,也已经成功了,这哥仨轮番在李继志身边花言巧语,便已经能使得魏朝大皇子对他们言听计从。
可是若论争取嗣君的进展,李继志也实在是有些后继乏力...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岁数见长,而张家兄弟三人也早看出李继志性情相对软弱,为人又素无主见。这固然易于让人掌控,但帝君李天衢显然对自己这长子的秉性有些不满。
再想改换门庭,只怕也已晚了...二皇子李继弘性情偏激倨傲,对其他皇子的亲信敌意极重;三皇子无心国事,何况也只愿意同文人雅士来往,对张家这三个衙内子弟爱答不理;至于四皇子年纪尚小,而且今日时常得魏朝帝君亲自关注教导,张氏哥仨也根本没有什么机会亲近......
但李继志毕竟是长子,现在魏朝嗣君的人选还说不准...张家兄弟三人自知也只能把宝押在他身上,还处心积虑的打算促使李继志纳娶他们的亲妹子做太子妃。而大皇子毕竟到底被掌控住,张家哥仨也还是要以太子党的身份,争取以后会成为势倾朝野的权臣。
所以这次大皇子做为转运使至豫南诸州筹措粮秣,无论用任何手段,就算要耽些风险,也必须要让陛下对大皇子满意...否则今番失了圣宠,而随着四皇子日渐长大,后事可就真的很难说了......
走出房间后,张汉杰的面色便立刻阴沉了下来,他这一路寻思着,与三十余名亲随便走出了唐州刺史的府邸。
殊不知此处官邸内外,隐蔽处有三对目光冷冷的注视着张汉杰离去的背影,目送其与一众随从出了府邸,潜藏在暗处的那几人便也要有所动作......
唐州刺史赵垕面如死灰,仍呆立在房中。他本打算召唤自己的妻儿前来,交代后事,却又猛然想起张汉杰警告他不可以走漏了任何风声......
罢了...死我一个,能保住宗族家业,何况被大皇子与其爪牙抓住了把柄,又要加罪构陷,我也没有其它路可以走......
赵垕惨然念着,便寻思着找出几丈绫罗,悬在梁上,就此上吊自尽...可还要向府邸中仆役交代几句,把所谓的认罪遗书,还要给那面目可憎的大皇子爪牙送去...赵垕双目空洞,呆呆的寻思了好久,终究还是到了桌案前,铺开纸宣,在砚中清水磨墨,又颤巍巍的执起狼毫,便要开始写下自己的遗书。
然而被威胁逼迫,自己的生命再过不久便要走到尽头,到底还只能遂了大皇子与他手下那几个爪牙的心愿...赵垕满腹愤懑,落笔自供罪责,也很难写的通顺。他抖抖索索着写了几行,又悲怆的恨骂了一声,将宣纸揉成一团,再铺开一张,反复四次,这才勉强将自己的“罪行”交代清楚......
正当赵垕绝望的打算就此落笔,却忽的听见房外似乎有异响乍起。他先是一怔,怀疑自己应是听错了,可明明向内扣闩的窗户,却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旋即一道黑影直跃入房中。赵垕就感觉眼前一花,而他便眼见要写完的那封遗书,便被突然从窗户闯入的那人抄在手中!
赵垕心中大骇,再定睛望去,就见好似凭空出现在他书房当中的那个人头戴皂色幞头,还有黑布掩住了口鼻,身着利落的劲装,此刻正拿着他写下的遗书注目端详...等到赵垕回过神来,这才大声叱喝起来:
“大...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刺史官邸!”
“擅闯官邸?呵呵...我们闯的地方很多,你区区一个刺史,都还算是不入流的......”
那人听了,却冷笑一声,那对锐利的目光,也落到了赵垕身上,旋即又不屑的说道:
“擅闯你的府邸又能怎的?但凡上头有令,无论别国内宫、三公府邸,还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咱们兄弟也都能去得!
我瞧你这遗书,写的也完全不是实情啊...按说你这刺史官,也的确罪不至死,而这般了却性命,就当真甘心?”
884 刚要瞒上欺下、祸国殃民,这报应就来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赵垕听闯入那府邸中的这个人口气不小,便小心翼翼的问道,实则他的心里也有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当初魏朝帝君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与地方官员,权贵显要与其党羽纷纷落马,那次的大清洗可说是快、准、狠...所以有一个专门服务于皇帝的特务机构的传闻,便已是甚嚣尘上。
由于也并没有汴京朝中权贵倚仗,赵垕庆幸自己没有收到波及而被免官罢黜。之前暗中与本州富贾来往捞偏门的时候,他也生怕那个传闻中的特务机构会盯上自己......
不过赵垕转念一想,如果真有一个只听命于皇帝的特殊官署,要查的也是在朝中结党的权臣。似他这等州府刺史,固然在当地百姓眼中是天一般大的高官,可是放眼整个魏朝官场,也不过就是个小人物...就算以权谋私,可是只要不做得太过出格,政绩上而言对朝廷也能有个交代,应该也不至于被那个是否存在还不确定的特务机构给盯上吧......
然而现在万念俱灰,却有这么个人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赵垕本来便如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如今则似是有一道光,正好照在自己的面前。
而那人锐利的目光仍凝视着赵垕,又别有深意的说道:
“你不用管我是谁,而且你先前做下的勾当,我们也已经查得一清二楚。按律法官吏贪浊,有枉法受财者,必无赦免,但怎么定你的罪,本来也应该是御史台的事。
可是转运使抓住你的把柄,便加罪构陷,由此还要做下什么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罪行,这就是上边要我们查的事,也正好用得上你做个人证。你若肯指证,就算不会被免罪宽胥,但好歹也不会被逼到只得自尽的份上,而且没有人敢动你的家眷族亲。否则多费些手脚,这件事我们照样也能查个清楚。
总之一句话,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再听这人信誓旦旦的说着,赵垕眼见便要点头答应,只是心里还有些顾虑,而嚅嗫言道:
“可...可是阁下应该也晓得,至豫南几州筹措粮秣的转运使,毕竟是我朝大皇子......”
“大皇子?哼!就算他是陛下长子,这件事,他终究铸成大错...只要是上面那位发话,纵然是宗室皇子、皇亲国戚,我们也照查不误!话我都已说到了这个份上,你心里也该明白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赵垕听罢,当然意识到了那个汉子所说他们“上面的那位”的身份...他终于双膝一软,噗通声直接跪倒在地上,便恳请的哀求道:
“周全性命大恩,在下铭感五内!无论有何指示,也必当遵从!”
那人俯视向赵垕,被黑布所遮盖住的嘴角微微翘起,便长声说道:
“既然你肯按我的安排行事,这封遗书,却还是要写完...而赵刺史也要由我们安置,暂时不可泄露声息,毕竟你终究还是要先‘死’一阵......”
一日后,唐州比阳县传出一则消息,也立刻闹得满城风雨:
本来疑似与本州诸地富商勾结,欺行霸市、侵吞民间财产,而被转运使司问话审讯,只是暂末下狱的刺史赵垕,在名下别院堆积柴薪,引火自焚...而他自尽前留下的遗书,也有院中仆役按其如若祸出不测,则将这份书信呈交于转运使随行幕僚的吩咐,而送到了张家三兄弟的手上。
赵垕的妻儿家小,当然是悲痛欲绝,还须族亲帮衬立刻操办赵垕的丧事。而张汉杰等三人收到了赵垕自供罪状的遗书,在弹冠相庆的同时,心中却也不禁泛起了嘀咕:
赵垕这厮,看不出来对自己下手倒狠...本来以为他会以悬梁、服毒、投河等法子自尽,结果却是一把火将自己活生生烧死,啧啧啧...这等死法可是够惨的。
而尸首几乎被烧成焦炭,只能通过身形等方式大致断定死者便是赵垕。可是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三兄弟也并没有往深了想,毕竟按他们想来,赵垕被逼得只能自我了结性命,也根本没有其它路可以走。就算他打算搞一出李代桃僵,现在州府官署也被他们哥仨控制住,不过一日的功夫,他又能上哪里搞来具与其身形一致的尸体,而通过假死的法子求生?
这事赵垕当然做不到,可是对于专门从事密谍工作的巡院侍卫司而言,却是小菜一碟。
只要掌握了赵垕所谓的供认罪状的遗书,张氏兄弟三人,便更能肆无忌惮的以行贿州府官欺行霸市的罪责,在唐州地界进行洗荡。此后寻月光景之内,大批如狼似虎的官兵,直接闯入各处县坊富商的宅院、仓廒...粮绅们的家都被抄了,而当场不由分说的存粮也尽数充公收为转运使司所有。
可是不止是做卖粮行当的富商,其余诸行各业的大多商贾,也都有官兵擅闯府宅、商铺。这般阵仗,就好像是赵垕担任唐州刺史之时,但凡是个在唐州地界的殷富大户,便与他暗中勾勾搭搭的十分亲密......
很多遭受无妄之灾的富贾商户,当然是高呼冤枉。而张家哥仨致使手下胥吏,先抓了一批大户家眷关于牢狱中。刺史赵垕,畏罪自杀,而供认罪状的遗书上,白纸黑字写下与你们这些刁民奸商勾结所犯下的罪状。既然证据确凿,却还敢狡辩抵赖?
只要是赵垕被胁迫而指认的大户,张家兄弟三人便毫无忌惮的凭空捏造罪状。大肆洗荡抄家,事态发展到了这个阶段,他们已不止是尽可能为李继志筹措粮秣,而是大捞特捞,不断的强取豪夺搜刮财物.......
毕竟我们处心积虑的要扶植大皇子成为魏朝嗣君,到头来所要争取的,不就是权力和财富?
至于李继志现在却已是身心俱疲,虽然他也感到妄加定罪,而掠取地方州府富户粮秣的手段十分不妥。偏偏自己又没有主意,也决计不愿在筹措不足,赈济过灾民后转运汴京粮秣用度有限的情况下回去面对自己的父亲...偶尔探闻,张氏哥仨也有足够的说辞能够搪塞过去,李继志的心态便如把头插在沙地里的鸵鸟,索性也就做了甩手掌柜,而任由张家兄弟三人仗着他的权势继续谋私敛财......
唐州地界也有些商户,乃至其他县衙官吏,也已经开始登门造访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向这三个大皇子的代言人呈送重金厚礼,谄媚巴结;
豫南附近州府听闻风声,很多富贾商户也察觉到堂堂朝廷派遣来的转运使,这恐怕是要玩阴的,而要拿他们这些殷富大户开刀,也都甚感慌惧;
而李继志仍旧住在邓州南阳的府邸当中,倍感烦闷时,也不过是在邓州王刺史的安排下要么赴宴解闷,要么看看戏、听听曲......
然而与此同时,汴京那边,李天衢已下达圣旨,调遣定殿前司两直部曲携皇帝御令,赶赴豫南,晓谕各处军司官兵策应配合...包括大皇子内,将这次督促筹措粮秣的转运使官员都要一并拿下,并且立刻押解至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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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有急事,只得单更,明日正常。
885 不该是你的,以后也就不必去争了
挎刀绰枪的士兵冲入府邸,张家兄弟三个,还在得意洋洋清点搜刮掳掠来的财物,也完全没有料到汴京又派来的殿前司部曲直撞进来,其中张汉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刚要喝骂,带队进来的将官却飞起一脚,直接将他给踹翻!大批军健紧跟着冲了上去,不由分说的便将他们哥仨都给拿下。
州府官军也都傻眼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朝廷会派军队前来抓捕转运使司相关的官员,然而见到殿前司指挥使亮出帝君李天衢亲笔御批的诏令,他们哪个还敢造次?
邓州南阳,李继志惊怒的瞧着成队士兵冲入府院,本待大声喝问。却听领头的军将高声说奉陛下旨意,特来擒执大皇子带回汴京质问,他好似三魂七魄一下子被抽离了那般,愣在当场,哑口无言。奉旨前来的军健自然不便对宗室皇子动粗,而李继志也只得在这队将士的带领下,而失魂落魄的登上来备在府外的厢车......
被囚禁的地方富绅与家眷都被释放,各回各家,而张家兄弟三人大肆抄家搜刮,所掳掠来的财物、粮秣暂时被打上了封条。也有殿前司军将晓谕各处大户,待清点核实过账目之后,自会如数奉还。
而这一路担惊受怕的李继志,又被押回汴京,幽禁了三日之后,才被李天衢召见重返皇宫。
内朝御书房内,李继志伏在地上,当他拿眼角余光扫见自己父亲面色阴沉得渗人...更是吓得把头垂得低低的,只是他颤声辩解,惶恐的语气中仍夹杂着几分委屈:
“儿...儿臣不愿辜负父皇信任,本来的确为筹措粮秣事宜殚精极虑,只是地方商贾大多无意为国效力,囤积粮秣,意在迫使转运使司抬高粮价,情急之下,儿臣也只得出下策......”
“下策?这又何止是下策?而且这等竭泽而渔、掠取民间钱粮的恶劣行径,你受身边小人蛊惑,便就轻易信了?”
李天衢打断了李继志,冷哼一声,又沉声说道:
“就算是豫南几州有商贾钻了律法的空子,你筹措不及粮秣,也可以如实道明原委,朝廷自然也有别的法子治理地方。可是你纵容麾下捏造冤假错案,大肆抄家搜刮,只是致使时局动荡,闹得民怨四起!更何况...那张家兄弟暗中做的勾当,到了现在,你还是懵然不知么?”
一本账簿,被丢到了李继志的面前,李天衢语气森寒,继而说道:
“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三人怂恿你应允,并且以你的名义掳掠、勒索唐州富商数十家,乃至搜刮民间商户,已敛获钱六十七万缗。若是他们再继续敲诈邓州、蔡州等地商贾富户,又将榨取多少钱财?这也都是要欺瞒过你,而中饱私囊!
强征搜刮的粮秣,除了转运汴京用来向朕交代的之外,按张家三人私下记录,赈济灾民的粮食,也将只发放三成,余下的你以为他们又会如何处理?
若不是你昏庸糊涂,太容易受身边奸邪小人摆布,又怎至让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这般仗势横行、以权谋私?豫南几州遭灾,朝廷也大可以从其他地方转运粮秣,以做备战之用,可是你非但不量力而为,却还要败坏朕所打下来的江山!”
毕竟张汉杰与张汉融、张汉伦哥仨倚仗的只是大皇子李继志,在得知是当朝帝君出手整治他们的时候,也立刻意识到大势已去...再凭着巡院侍卫司的刑讯手段,张家兄弟三个,也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们的计划原原本本交代清楚。
而且另做账目,用来隐瞒李继志,记录敛取钱粮财物的账薄被巡院侍卫司掌握。就相当于张家哥仨亲手做的物证,还没过多久便转交到了李天衢手中。
李继志惊骇的听着声色俱厉的训斥,又瞧着眼前的账薄,即便没有立刻打开查阅,可他听自己的父亲言之凿凿,想必事实就是如此...心中窜起一股怒火,到了这个时候,李继志才切身体会到被人欺骗的愤怒!
什么魏朝大皇子,原来从头到尾,我便被身边亲随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可恨我还把张汉杰、张汉融、张汉伦这三个小人当做知交,原来他们背地里竟敢做下这等勾当!
李继志也完全没有想到,一直以来自己信任、庇护的人竟然如此无法无天的以权谋私,而他竟无所觉,始终也始终把张家兄弟三人当做可以信赖依托的心腹。面对自己父亲的质问,他心中已不止是惶恐和畏惧,也夹杂着被蒙蔽而后知后觉的羞愧与懊恼......
心中悲愤之余,李继志忽的又想起,当初自己的父亲频频提醒他须留意审视主动巴结亲近之人,奸臣两个字也不会写在人脸上...如果没有识人之明,也很容易被花言巧语的奸佞蒙蔽利用。偏偏李继志每次都是唯唯诺诺的应了,却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原来有些事情,果然不能只凭别人的教诲,还是要靠自己去悟的......
眼见自己这个长子把脑袋压得低低的,面庞已经快贴到了地上。李天衢喟叹一声,缓缓的站起身来,旋即又长声说道:
“这还只是让你代帝君巡狩,以转运使之职到豫南几州筹措粮秣,便任由身边的奸邪佞臣谄上骄下,呈狐虎之威搜刮敛财,乃至激起民怨,引得各地局势动荡...而且你见难便退,完全放手让亲信全权打理,若是亲力亲为,也不至让张氏兄弟三人那般胡作非为还被蒙在鼓里。
如果让你做了一国之君,岂不也只会任由近臣蒙蔽?朕且问你,扪心自问,你认为自己现在又是否能胜任做继天立极的皇帝?”
李继志嘴巴微张,欲言又止,伏在地上,便如泥塑木雕一般愣了良久,虽然他仍然不愿意承认,可是满心懊恼悔恨,又听着自己的父亲再呵斥质问,终究也只得无力的摇了摇头。
李天衢见李继志这副窝囊相,又叹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伪梁末主朱友贞的教训,你本来也听过很多次了。他本来秉性沉稳,喜好结交儒士,又在旧臣宿将、权勋外戚的拥戴下,杀至长安,诛杀弑父杀兄的朱友珪即皇帝位。
那朱友贞自问要守住他父亲朱温打下来的基业,与我朝与晋主僵持对抗。可他终究还是被奸佞谗臣蒙蔽,把持朝政的,多是德薄才鲜之辈,而任由权奸卖官鬻爵,离间将相,致使梁国朝堂人心涣散,终究也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
可是一直到了临终之时,朱友贞才醒悟他又何为致使国势日衰,但那也已经晚了...朕知道你意图成为我朝嗣君,攻读书经,也算勤勉刻苦,但也只是恭顺而已。若说雄主之能,谁也不想被奸臣蒙蔽,然而也终究是性情使然,如今看来,你与那朱友贞相较,又有何区别?”
李继志颓然垂首、满面黯然,他继续听自己的父亲说下去,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李天衢另一句话传入自己耳中时,李继志浑身仍是止不住一颤:
“我朝嗣君,以后魏朝皇帝的位子,你也不必再去想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