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6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意识到危机四伏,可郭崇韬发现自己也处于两难境地。只因朝廷调走了任圜、符习,便撂挑子不干,索性直接回太原去...先前与自家君主李存勖即便有些不和,也不至于难道一拍两散,可郭崇韬情知公然抗旨不遵,那在世人看来,自己可就真的没有把后唐帝君放在眼里。
那干奸佞小人,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
郭崇韬十分讨厌这种心里没底,对下一步事态进展并无把握的感觉。他也曾想到,应立刻联系李嗣源、李存贤这些统掌一方军旅的将帅,能够发兵照应。毕竟枢密院虽然主掌军务,可是随郭崇韬至镇州的亲兵不过一千来人...到底他主要负责谋划韬略,不似后唐其他开国勋将那般亲赴战场厮杀惯了,手下都有嫡系军旅以供调遣。
毕竟无论处于何种情况,尚还能掌握住一支完全可以听命于自己的军队,心里才能踏实。
可是郭崇韬又想到,因为李嗣源、李存贤等人皆为先皇义子。他也开始顾虑这些宿将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便以开始枢密院职权暗中阻挠,尽量避免统掌一方兵马的宿将与帝君李存勖接触,所以现在与一些旧臣袍泽闹得已有些不愉快了......
便如走正史线郭崇韬就是要利用职权,将应该会是晋军中的首席名将符存审死死的按在北地边关,死活不让他再有机会接近帝君,直至对方郁郁寡欢、旧病复发,直至抱憾身故也再无入朝觐见的情形有些相似。
眼下也就只能摸索着小心处事...郭崇韬吩咐郭廷诲也务必谨慎,自己仍是忙于到处巡视,整顿何处城郭、军寨边防事务。虽然心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笼罩,可郭崇韬也仍坚信着一件事:
就算有宵小想诬害我,可陛下即便有些糊涂,错信那些奸宦谗伶...但我郭崇韬有大用于国,他也更为清楚!戕害朝中重臣,也终究绕不开帝君,何况我何罪之有,哪个又敢动我!?
然而约莫又过了半月光景,便又有一桩糟心事找上了郭崇韬。有成德军牙将来报,禀说朝廷派遣宦臣向延嗣前来察视,是否也当前接迎。
“这都什么时节了,还道是唐廷那般遣宦官做为藩镇监军,督察多路兵马不成?我贵为枢密使,向延嗣区区一个内侍阉宦,却要去迎他?笑话!就晾着那向延嗣,要去何处察视,由得他自己去看,若是碍手碍脚,误了军务,我倒要治他的罪!”
郭崇韬一听向延嗣这个名头,便如吃了只苍蝇那般的恶心。他瞧不起帝君、皇后身边谄媚逢迎的那群宦官,而来的这人,偏偏又是他最看不起的一个。这些时日神经紧绷,又听闻区区一个阉宦,倒来察视他整备边关防务进展如何,就相当是监工背后的监工...郭崇韬更没有半点好气,也仍没把那向延嗣放在眼里。
真定城北门外三里的一处凉亭当中,一拨随从就被晾在当场,已巴巴的等了一个时辰...宦臣向延嗣就坐在正中的石椅上,一口一口嘬着茶,他白晰的皮肉松驰,貌相妖里妖气。
大概也已能够确定,郭崇韬对于宦官群体果然还是那副傲慢不逊的做派...向延嗣却也并不恼怒,反而阴测测的笑了起来,并且狞声念道:
“郭崇韬,你这厮果然够狂的啊...这个过场,是必须要走,可是待我回太原之时,殊不知你的一只脚,便已踏入鬼门关了.....”
向延嗣这个按史载线带头诬陷郭崇韬有不轨之心,而引动其他同伙再一起发难构害的宦官,好像不识趣一般还是进了真定城。与郭崇韬之间却也仍无半点交集,两人各顾各的,也让向延嗣备受冷落。
又过了十日光景,向延嗣便灰溜溜的离开镇州,然而返程至太原皇宫之时,他便又做出副哭丧着脸,又心急如焚的模样,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报于陛下知晓...宫禁内朝当中,很快的便又响起李存勖声嘶力竭的叱喝声:
“一派胡说!郭崇韬心生怨尤,便暗中遣人与南朝来往,而有意背反?他为我大唐立下赫赫功勋,是朕的股肱心腹,又怎会投从南朝?向延嗣,你这厮诬陷朝中重臣,到底是何居心!?”
李存勖怒气勃发、不可遏止,忽的仓啷声拔出宝剑,剑锋森寒、利芒闪烁,他瞪目凝视过去,落在伏在地上哀声叫苦的向延嗣。看来如果对方不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李存勖挥舞就宝剑斩落,便要将其斩成两段!
毕竟现在的李存勖,可还没有到昏庸透顶的程度。所以向延嗣上报说发现郭崇韬与魏朝暗中来往,有意谋反,他的第一反应也仍是不信。
噗通声旁边又一人跪倒在地,李存勖怒目瞪视过去,就见另一名内侍宦臣马彦圭趴在地上,为向延嗣哀声辩解道:
“我等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诬陷朝臣,这又图个什么?向常侍自知陛下对郭枢密素来重用,可仍耽着杀头凶险示警报急,这其中必有隐情,还望陛下明鉴啊!”
“好啊!就连你这阉奴也......”
李存勖眼中凶芒毕露,长剑剑锋,又转而指向马彦圭那边。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便见斜侧还有李从袭竟也双膝落地,便立刻高声道:
“我等奴婢虽死无妨,可哪怕万一,如若郭枢密当真意图谋反,再要平定祸乱,只怕也已晚了!”
平常宠信的宦臣,这时却一个接着一个跳出来,力谏郭崇韬的确很有可能要背反...李存勖瞪大了双眼,来回环视,也不知到底要先斩哪一个?他胸膛剧烈起伏,也颇有几分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意味。
紧接着,还有官居宣徽南院使,宦官当中也最受李存勖宠信的马绍宏踱步上前,也接腔疾言谏道:
“陛下,郭枢密虽然为我朝开国勋臣,可这些时日他自以为功高权重,行事愈发跋扈,朝中众臣也都看在眼里...而他先前我行我素,不是已惹得陛下不快?由此可见郭枢密居功自傲,已经有些轻视帝王威仪了......
而陛下本来也只是有意敲打一番,便调郭枢密暂离都城,巡检边备事宜,也须让他识得分寸。但是郭枢密自诩功高盖世,却被陛下调离京师,无法揽政弄权,也必然会心生怨尤。
如若郭枢密自以为被陛下打压,而心生怨忿,毕竟南朝眼下尚比我朝势盛,又因地利之便,就算他不会谋反,但也难免会打算朝唐暮魏,观望时局,遂与南朝暗中来往...便当真没有这个可能么?”
是啊...郭崇韬虽是朕的心腹重臣,可是他也不似以往那般内敛沉稳,而且随着他在朝中地位越高,有些时候也不顾及会触恼朕不喜...若说他暗通南朝,朕不愿信,但是这个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
如果只有一个人跳出来说郭崇韬要造反,李存勖必然不信。可同样的诬陷谣言,说的人多了,又是自己本来也甚是宠信的宦官众口一词...李存勖眉宇间仍满是恚怒之色,可他的神情越来越复杂,他的心思已经有些动摇,而手中本来做势欲砍的宝剑,也缓缓放了下来......
857 同样的结局、同样的死法,只不过提前了
后唐帝君,本来大怒要拔剑砍人,便已引得内朝宫苑一片惊呼喧哗。皇城内宫,朝中文臣武将自然不得擅闯,所以陆续前来一探究竟的近臣,也都是受景进指使的伶人......
现在身边就连一个能力谏警醒的谋臣都没有,李存勖周围尽是认定郭崇韬有意谋反,而大加添油加醋的伶官阉宦...愈发感觉心烦意乱的同时,他的想法也难免被身边佞臣给带偏了。
就在这个时候,宦臣中最受李存勖信任的马绍宏又凑前几步,他眼中闪过狡慧之色,趁热打铁,继而又道:
“陛下难道忘了昭义军李继韬那个叛臣?他父亲李嗣昭李节帅,本来也是先皇义子,身为河东将门子裔,受父荫接掌藩镇,却不还是易帜投从了南朝?那李继韬不念其父为开国元勋,倒向外敌,陛下当时不也是始料未及?
如若郭崇韬对陛下心生不满,而已到了如李继韬那般暗通南朝的地步...成德军也难免要为世敌所掌控,我大唐尽失门户要地,届时悔之晚矣,还望陛下明断啊......”
“...马绍宏、李从袭,朕就命你二人点齐五千兵马,速至镇州真定,成德军藩镇牙兵,奉御旨也要暂从你们调遣。传朕旨意,暂时剥除郭崇韬官身职务,速速押他至太原觐见...有些话,朕也必须要当面对郭崇韬问个明白!”
李存勖紧绷着脸,语气森然的厉声喝道,就近的宦臣伶官仿佛感觉到有一股凛冽的凶潮杀意扑面而至,骇得也不由浑身一震。
然而眼下的后唐帝君李亚子,即便是受周围太多佞臣进谗言影响,好歹还能保持最后一分理智。虽然对郭崇韬的猜忌陡然激增,但也必须要确定他的确通魏有意谋反......
毕竟郭崇韬对于后唐而言,的确是国家栋梁之才,又怎么能不明不白的将他处死!?
可是听后唐帝君已经下达暂时剥除郭崇韬官位、兵权的旨意...在场伶官阉宦大多虽然低垂着脑袋,可其中不少人嘴角开始翘起,而露出狰狞的笑意。
马绍宏、李从袭这两个宦臣奉李存勖旨意,疾步往外朝行去,便准备点齐人马,赶赴镇州对郭崇韬下手...趁李存勖由几个伶官拥簇劝慰着,而往别殿行去之时,马彦圭不动声色的走向正往殿外行去的马绍宏、这两个阉宦侧身而过之际,马彦圭袖中握着的物件,便交到了对方的手中:
“就按先前议定,只要怂恿得陛下下旨撤除郭崇韬那厮兵权,便已可以动手,也不能容那驴鸟再返回太原与陛下对持。这是皇后的教令,你且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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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袭!你这阉贼好大的胆子,郭某何罪?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直到由太原派遣的宦官,再度抵至镇州真定城之时...牙署节堂当中,却响起郭崇韬激愤惊怒的咆哮声。
这次马绍宏、李从袭甫一直真定城,便立刻亮出圣旨。成德镇藩镇牙军虽然不明就里,但也不敢抗旨不遵。迅速接掌了兵权之后,本来隶属于枢密院的一千亲兵,自然也难免立刻都被控制住......
所以本来授命巡检边备军务的郭崇韬,立刻便成了孤家寡人。大批如狼似虎的军兵直撞入牙署当中,便将郭崇韬与其子郭廷诲团团围住。
率先带领部众杀入牙署,围住节堂的宦臣李从袭背负着双手,笑言瞧着郭崇韬厉声质问,
“郭崇韬,枉你还自诩机智过人,咱们敢来动你,又会是谁的旨意...连这都想不明白?”
郭崇韬之子郭廷诲,当即也不住破口大骂开来,他拔刀相向,可是面对那层层叠叠已撞入节堂当中,手持钢刀、长枪、铁楇...等诸般兵刃的兵卒,一时僵立在当场,也不敢冲杀去厮拼。
而郭崇韬瞧着李从袭那个阉宦小人得志的张狂嘴脸,他虽然仍是一副愤慨强势的模样,可心中却已是一片冰凉。因为郭崇韬当然能想得到,似李从袭这类内侍宦官既然胆敢带领兵马,公然向自己发难,也必定已经得到那个人的应允......
当郭崇韬还要忿声自辩清白之时,他忽然又听到,节堂门口处有人阴测测的说道:
“你这厮本来是个聪明人,只是偏偏太过自作聪明,眼下也就不要装糊涂了。咱们这些侍奉陛下的内侍宦臣,若非帝君下旨,谁又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办你?可咱们如今来了,你说下旨要治你罪的人...又会是谁?”
拥堵在门口的军健让出条道路,另一个奉旨前来擒执郭崇韬的宦臣马绍宏,也缓缓踱步走进节堂。而他凝视向郭崇韬时,眼中恶毒之色,比起同伙李从袭,也显得更为浓郁了几分:
“而你这讨死的驴鸟...可还记得当初对咱家做的好事?”
郭崇韬打眼一见马绍宏,他眼角也不住的抽搐了几下。当初同样为还是嗣君世子的李存勖效力之时,郭崇韬虽然做事机警干练,而倍受重用,可当时他的地位,尚还在马绍宏之下。
而唐朝时节所设的枢密使,本来便以宦官任之,职责所在掌受朝臣与地方表奏,乃至宣达帝命。可后唐效法魏朝改制枢密院,分执朝政,又掌军政大权。
本来马绍宏自以为也受李存勖宠信,能受任为枢密使一职。可郭崇韬处心积虑出尽风头,不但争取到枢密使这等要职,更意图控制朝政大权。
正因为郭崇韬风头太过,又公然要与宦官势力作对,这也使得马绍宏这等比起寻常内侍阉宦,对于朝廷政事与地方军政影响力更大的权宦怀恨在心,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即便早已意识到自己身处绝境,郭崇韬迅速想好了说辞,便当即高声道:
“马院使,你我自陛下尚为嗣君之时,便协力为主尽忠竭力。按说也有袍泽情谊,我受封为枢密使,也是的确为国立下大功,而由陛下所受,未曾想到你原来还是心怀恨意!”
马绍宏听了冷冷一笑,他眼中杀意丝毫未减,而又阴声说道:
“郭崇韬,你现在才知道与我讲什么袍泽情谊?我等服侍陛下的内侍宦臣,你不是都骂作是骑不得的骟马么?若是要你得势,只怕咱们这些宦官,也都要遭你打压迫害,可不止是枢密使这等要职被你抢去的账要算,如今既然有机会置你于死地...你说咱家又肯不肯网开一面?”
858 冤杀重臣,后唐衰败的开始
“阉贼!我好歹还是立下从龙之功的元勋宿臣,你们要栽赃诬陷,也须拿出确凿的证据!”
“嘿嘿...只要陛下认为你暗通南朝,有道是君疑臣而不诛,则臣必反,你是个读书人,这话也总该听过吧?咱们享朝廷俸禄,有今日这般的官身地位,也全仰仗陛下恩宠,你既失圣宠,还指望能有活路么?”
“不可能!就算陛下一时受你们这干佞臣蒙蔽,但他也绝不至要轻易治我的死罪!想必你们串通一气,要诬害郭某,陛下也只是下旨要拿我回去质问。我便随你们回太原去,自证清白,再力谏陛下,铲除你们这伙狼狈为奸,戕害重臣的奸邪国贼!”
郭崇韬激烈怒号,好歹他仍能想到就算国君李存勖对自己愈发猜忌,但也绝对不会轻易草率的要取国家功臣的性命。那么只需要向李存勖当面辩解,自证清白...便仍有可能化险为夷,再与那群伶官阉宦把新仇旧账算个清楚!
马绍宏、李从袭二人闻言,对视一眼,旋即又张狂的大笑起来。他们这对去了势的宦官嗓音尖锐,笑起来也是格外的刺耳...而马绍宏在朝着郭崇韬望去,又亮出一纸文书,便恶毒的说道:
“你也不必回太原了,就在这真定城上路便是...陛下的确只是下旨暂时剥除你的兵权,可是皇后教令在此,晓谕我等如若发现你这厮有意顽抗,尽管当场格杀!
咱家眼见为证,你郭崇韬暗通南朝事发,仍是冥顽不灵、意图南逃。我等奉旨前来,也唯有将你击杀...那咱们兄弟说你要谋反抗旨,你便是罪行确凿,理当就地正法!”
皇后的...教令!?
郭崇韬闻言,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又犹如一蓬彻骨冰寒的冷水直接淋下...他千算万算,到底还是没有算到执掌后宫的刘皇后,也早已把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郭崇韬还以为,当初既然曾力谏拥护她做了后唐皇后。那么刘皇后就算不知恩图报,最起码也不该反过来非要置我于死地!
“咱大唐开国功臣,也不少你一个。还真就以为仗着陛下器重,又对皇后市恩贾义,便真将我等视作下贱的奴婢了?也好好不想想,与帝君、皇后朝夕相处的人到底是谁...你到底树敌太多,只要失去陛下信任,便是死路一条。事到如今,也该认命了!”
在旁的李从袭,又接茬阴声说道,旋即他双目一瞪,便尖着嗓子大声喝令道:
“还不动手!?”
冲入节堂,而本来便倾向于伶官、宦臣派系的军将兵卒轰然领命,便朝着郭崇韬、郭廷诲父子二人直扑了过去!
“阉贼走狗,你敢动我!?”
郭廷诲下意识的破口大骂,却也已是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反抗,一员步将先行扑至,抡动铁楇,狠狠的砸在他的臂膀上!
当即骨骼碎裂的脆响声乍起,郭廷诲惨嚎着扑倒在地,然而周围一众军兵旋即扑了上去,挥起铁楇,便如雨点般又砸在他的身上!
瞧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要被活活打死,郭崇韬目眦欲裂,更是心如刀割,他虎吼了一声,直接蹿了上去,并做势要拔出腰挎的佩剑。现在也已经十分明了,马绍宏、李从袭这等阉宦对头,就根本没打算留自己的性命回太原...要死里求生,也就唯有放手一搏了!
然而郭崇韬当初虽是投军从戎,可最早身为戎尉,他长于机警干练、谋略过人,也从来不曾亲自赶赴杀阵厮拼...时至今日,又是养尊处优惯了,每逢战事,郭崇韬只要运筹帷幄、出谋划策,也根本用不上他带兵冲锋陷阵,身手既然早已荒废,又怎能抵敌得住那群如狼似虎的军汉?
腰间佩剑还未出鞘,从斜侧疾冲过来的一员军健抡起铁楇,也重重的砸在郭崇韬的脑袋上。刹那间,郭崇韬浑身猛地一滞,视野之内,突然一片血红...而他的身子颓然倒落,大批军健就似是要分食猎物的豺狼,便纷纷围了上去。
重物砸击在血肉之躯上所响起“嗵!”、“嗵!”、“嗵!”...的闷响声不绝于耳,交织响起的,还有清脆却让人闻之心悸的骨骼断裂声...郭崇韬的身体,伴随着铁楇此起彼伏的砸落,也在无力抽搐着...弥留之际,他也不由怅然念道:
我自问才智过人,却到底还是太过自作聪明了么...就算善于谋略,可是身处于官场当中,为人处世的自保之道却一直拿捏不清,那就算权势越大,也越容易自取其祸......
只可恨...我却终于要被陛下身边的奸邪佞臣给害死,刘皇后也非要置我于死地...难道只是因我力主要清除阉党伶患,便是动了她的人,而且劝谏陛下勤政节俭,而碍着她谋利敛财...那么满朝文武,虽有智谋勇烈之士,可陛下身边,却尽是奸邪...即便晋军眼下与魏朝尚还能形成对持之势,但是也早晚要亡啊......
可是陛下...李亚子...终究也是因你受奸党佞臣蒙蔽,还不自知...我本来以为,你有雄才伟略,更胜先主,可如今看来...只怕先主发展势力,东征西讨...而河东军自唐末乱世打下来的基业,反而要亡在你李亚子的手上!
带着满腔的恨意,却也终究要落得个被铁楇活活打死的下场...郭崇韬双眼圆睁、死不瞑目,浑身已是血糊一片,骨骼尽碎皆断,便如同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又过了一阵,待马绍宏、李从袭确认郭崇韬早已死透了,这才下令一众军汉收手,而准备返回太原,向李存勖复命......
毕竟李存勖下达的圣旨,是要擒执住郭崇韬至太原当面质问,可是马绍宏、李从袭不清不楚的将其打杀。当然也使得后唐帝君又是雷霆大怒,可是他恨不得要将这两个权宦拉出去斩首之时,马绍宏与李从袭又做足了可怜相,随即自辩是奉皇后的教令行事...李存勖当场便傻了眼,满腔怒意忽然无处发泄。
再怒气冲冲的去寻刘皇后质问,可李存勖得到的回复却是:郭崇韬居功自傲,朝堂与宫中皆知,待陛下也是愈发不敬...我知其有意谋反,
却又不能自认糊涂,陛下遣人前去缉拿,又唯恐郭崇韬事先察觉,会做穷鼠啮狸之举,而勾结南朝,献成德军于外敌...为保门户要地,故发教令,授意郭崇韬如若试图顽抗,煽动牙军背反,也尽可将其打杀,方才能当即免除祸患......
就算是身边受宠信的伶人宦官,李存勖如若发现哪个戕害朝中重臣,而意图乱政误国,起码现在也会毫不犹豫的治罪严惩...可换成刘皇后从中干涉,李存勖的确狠不下心治她的罪,也只是叱责几句你个妇人家,也实在不该插手此事。
尚还没有确定郭崇韬是否有意谋反,可人便已经死了...李存勖虽然忿意难平,可以他的性情,对外又绝不能自认糊涂...既然木已成舟,李存勖对外也只得宣告认定郭崇韬暗通魏朝,的确有意背反。
所以刘皇后与伶官、阉党派系奸计得逞。郭崇韬与其子郭廷诲不但被冤杀,家产也尽被充公,其余四子,也都要收株连悉数处死......
859 忠良拥兵在外,无人整顿朝纲
“即便郭崇韬意图掌控朝政大权,但他到底也是伪唐开国功臣;就算晋军不少将帅,与其已经结怨,可是晋主无端擅杀郭崇韬,也必定会使得其他宿臣勋将齿冷心寒,人人自危。
而晋主身边的伶官阉党,再无郭崇韬扼制他们的权势,瞒上欺下、干政敛财,也会更加肆无忌惮。那距离我朝大举北伐的时日,也为时不远了.....”
汴京内朝集英殿中,李天衢悠然自得,与身边心腹近臣,正针对后唐国内剧变而长声说道。
郭崇韬这个善于谋略型的将相之才,也如原本的轨迹那般被冤杀身死。虽然他意图独揽大权,打压同僚的手段有些极端,可是与吴国徐温有些类似的是,他们这样的权臣都能起到稳定朝堂的作用...而郭崇韬一死,也没有人能镇得住那些恃宠横行的牛鬼蛇神了。
在李存勖身边近千宦官,以景进为首的大批伶官...最要命的是还有刘皇后那个误国妇人。除了郭崇韬被谋害的消息,李天衢也已得知刘皇后还央求苦闷气恼的李存勖陪她终日打猎巡游,也使得现在的后唐帝君,便已有疏怠朝政的趋向......
还有因郭崇韬被冤杀而导致的后唐朝廷人事变动,本来专门要与伶官阉党对着干的高官显要,竟然落得个这般下场...明言人也都很清楚,必然是以景进为首的伶官,以及马绍宏、李从袭、向延嗣、马彦珪...等权宦联手构陷。
所以本来倒向郭崇韬的文臣武将,大多被迫只得向伶官阉党低头。其中有文臣豆卢革,便被扶植做了后唐宰相。
可是李天衢却知这厮也不过是个并无治国实学的庸才,平生只好求长生修炼之术,身为辅相、手握权衡,治理国事却多有所错乱...按其史载的轨迹,李存勖身死之后,他便被贬至地方,还被李嗣源赐死,由此可见后唐朝廷开始有糜烂的趋势,这豆卢革却也只有添乱的份......
而后唐刘皇后与伶官阉党更为肆无忌惮的敛财,国库日渐空虚。李存勖遂又提拔一个名为孔谦的属臣做主持国家主持国家税赋收入的租庸使。这厮走马上任以后便颇有成效,收取钱粮以供军需,也让李存勖认为他理财有功,便赐于“丰财赡国功臣”那等称号。
可李天衢也清楚,那孔谦也绝不是生财有道,他所用的法子也不过是定下严酷苛敛重法,去重敛急征、竭泽而渔。逼迫民生本来尚还算稳定的后唐百姓没了活路,他还要从中克扣敛财。
所以如果还是走正史线,李存勖身死,而李嗣源继位之后,便会立刻废除孔谦所制定的一切苛敛厉法,还列数苛扣军饷、搜刮百姓的罪行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而李存勖受刘皇后以及身边佞臣奸党的影响,重用豆卢革、孔谦等庸官贪官,也说明他身为君主的判断力已经大失水准。
所以冤杀郭崇韬,这只是个开始...进步难、退步易,李存勖开了这个头。现在的他虽然看起来,仍是让枭雄朱温惊呼“生子当如李亚子”的当世雄主,可是那后唐帝君的弊病,也将陆续暴露出来。便如正史中的南汉国主刘派使者进贡中原,窥探虚实,对于刚刚灭了梁朝的后唐帝君,使臣对他的评价便已是:
骄淫无政,不足畏也。
坐在李天衢侧首的张骁颔首称是,可是他很快又接口说道:
“按先前探来的军情,晋军鄜延镇节度使李存璋,屡屡请命赴京入朝,请奏将藩镇牙军交托于其他宿将执掌。他急于重返太原,想必也是因为晋人朝堂中奸邪作祟,以试图劝谏晋主不可被奸党蒙蔽。”
“李存璋毕竟在晋先主所收的众多义子,伪唐开国勋将当中都算是资历最深的一个,身为晋主的义兄,他同样也是翼圣公临终托孤的顾命大臣之一。
终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那本来中兴河东霸业的义弟,开始转变成一个被近臣奸佞蒙蔽,甚至误国殃民,要败坏河东李家基业的昏君。故而他忧国不顾其身,试图劝醒晋主,当然也在情理之中......”
李天衢喃喃念着,忽的冷冷一笑,继而又道:
“不过朕处心积虑的安插密谍至晋主身边,就是要尽快促成他远贤臣、亲小人的局面。自然也不能让李存璋碍手碍脚...他坐镇鄜延军延安府,与我朝西京长安呈对持之势,既然已经到了关中陕陇地界授任一镇节度,他又是守土有责,想要返回河东太原,也没那么容易......
我朝尽取河西之地,降伏甘州回鹘,兼并凉州温末,归义军与肃州龙家也尽皆愿意内附效忠...如今局势也趋于稳定,也不妨调动西北几镇牙军,轮番袭扰鄜延军治下州府。不求攻城掠地,就是要把那李存璋死死的牵制在陕北。他如若执意要返回太原,擅离职守,而致使鄜延军大片疆土为我朝所取,这个罪责,李存璋终究担待不起。
而少了李存璋那等顾命重臣还要试图整顿朝纲,劝醒晋主能辨识忠奸...伪唐朝廷,也只会愈发糜烂下去。晋主身边尽是奸邪佞臣,大多当真愿为河东李家肝脑涂地的义兄弟,却领兵在外镇守一方。直到他幡然醒悟,意识到今非昔比,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励精图治的李亚子之时...想必也已是悔之晚矣,而无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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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镇魏朝西北的刘鄩、康延孝两员节度使收到李天衢的圣旨,统领所部牙军、几路偏师悍然出兵,不宣而战,便杀入长安以北,而处于后唐鄜延军治下的坊、鄜两处军州。当地城郭军司,惊闻魏朝大举来往,也立刻派遣快马,前往李存璋镇守的延安府报急。
本来心心念念,就打算立刻能返回太原,屡番奏请却都被驳回的李存璋激忿难平,又听闻魏军主动来犯,当然也不免勃然大怒。也立刻点齐牙军,赶赴鄜州南隅的鄜城县,要迎头痛击侵犯入境的魏朝兵马。
距离鄜城已不过二十余里的路程,鄜延镇牙军翻过一道山岭,行进至一片开阔地带,正撞见了一拨魏军先行哨探部众。凭借着兵力上的优势碾压过去,一番遭遇战打响,而对方也明显无打算死拼硬抗。还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在所部指挥使的号令下开始撤离,也根本不会给鄜延镇牙军合围包抄的机会。
直到士兵们潮水一般向南面退去,喧嚣的厮杀声终于渐渐平息,战场也变得安静了下来。虽然小胜了一场,可是老成持重的李存璋面色依然凝重的很,毕竟他很清楚,打退的敌军,也不过算是魏朝探寻地势敌情的斥候部队。
而这一轮厮杀过后,却是给对方提了个醒,斥候轻骑也必定会及时通风报讯,让其余魏朝主力军旅得知鄜延镇牙军正在向鄜城的方向进发......
大举犯境的魏军合兵一处,往鄜州鄜城这边杀来时,才会迎来最为严峻的考验...而李存璋也很清楚,统掌两处藩镇牙军的智将刘鄩、骁将康延孝二人,也都是绝对不容小视的对手。
860 两强交锋,诸族大战
“启禀节帅,魏将刘鄩统领一万五千兵马,已过坊州桥山,距离鄜城也不过四五十里的路程。而坊州治下几处县坊告急,我军又当如何应敌,还请节帅速速定夺!”
鄜城官署厅堂当中,李存璋坐在帅椅上,正听着斥候军校详细禀说打探到的情报。在场一众藩镇牙将闻言,有个性急的按耐不住,便立刻谏言道:
“节帅,末将以为,我鄜延军三万五千兵马开拨至鄜城,数目远胜敌军,理当主动出击,先杀退刘鄩那厮,先声夺人,再驰援坊州!”
那牙将话音方落,周围几个同僚微微颔首,也表示认同。然而李存璋沉思不语,神情极为专注。他一听到刘鄩这个名头,便立刻进入高度警觉的状态。
毕竟是魏朝军中成名的智将,每逢战阵满腹的鬼点子,而兵力上处于弱势,他便大摇大摆的往鄜城这边靠...李存璋估计对方也必定还有后招。
河东霸主李克用所收的众多义儿,有的能攻、有的擅守,而李存璋按史载轨迹固守太原、迫退契丹,本来就是更擅长打防御战的将才。今番魏军大军来犯,他没有龟缩死守延安府,也没有急于杀入坊州地界试图尽快杀退敌军,而是统领主力牙军,抵至处于坊州,以及南面魏朝治下同州交汇处的鄜城,打算把防线推到鄜州南隅,抵御魏朝大军杀入鄜延军腹地。
而从魏军的角度设想,对方也极有可能试图引诱坐镇鄜城的守军主动出击。
李存璋寻思罢了,便沉声说道:
“那刘鄩足智多谋,号称一步百计,如若他统领一万五千兵马,便以为能攻破我镇牙军主力镇守的鄜城,那也未免太过反常;还听闻那康延孝善于奔袭,他现在又人在何处?
鄜州以南,与魏朝同州接壤。而同州也是长安北面的交通要冲之地,如若魏军另有一路军旅隐蔽声息,意图趁着我军从鄜城出击之时,再向北侵攻鄜州,届时又当如何应对?”
李存璋这一系话说罢,厅堂内不少牙将先是一怔,略加寻思,也都承认他们的将主节帅所言却有道理。而李存璋的目光,又落到摆在帅案上的舆图上,旋即又道:
“在没有完全确定刘鄩、康延孝所统掌的敌军踪迹之前,我军尚还不可轻举妄动,须以不变应万变。坊州各处县坊守军,要据城死守,固然压力极大...可是鄜延军延安府、鄜州更不容有失。
稳妥起见,定难军与那几路偏师听我调令,发兵拱卫鄜延军东隅,眼下想必也已启程。而鄜城做为藩镇面南门户,南朝如若真试图侵吞我朝疆土,我军不用去追,刘鄩、康延孝也自会率部杀至城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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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过后,本来做势往鄜城逼近的刘鄩所部牙军,却杀了个回马枪,施声东击西之计,佯攻鄜州,实夺坊州东北面几处军寨。杀后唐守军三千,连破三寨。
然而就在鄜、坊两处军州之间游走的魏朝军队,无论如何卖力的耀武扬威,李存璋统领鄜延镇主力牙军坐镇鄜城,就是不受挑衅。
在坊州边界游走了一番,刘鄩所统领的军旅临时搭建起了营帐,外围调遣轻骑甲士来回巡守。正值用餐的时候,土砌的灶台炊烟袅袅升起,前几轮小规模战事负伤的士兵包扎好了创口,便分批逐次的前去领受伙食。
大帐当中,刘鄩从斥候军校那边确认镇守鄜城的李存璋所部守军,仍是没有半点动静...他轻叹了声,随即喃喃念叨:
“本打算诱使那李存璋主动出击,我与康节帅则分别统军自坊州、同州齐头并进,对鄜延军腹地形成夹攻之势,而教敌军疲于应对...可是那李存璋果然老成谨慎,也不会轻易中计......
但李存璋即便打算以逸待劳,等我军主动去攻,这次攻打鄜延军的,可不止是两路牙军。还有偏师出庆州,侵入鄜州东隅,而对北面接邻的延安府构成威胁时...他可还能沉得住气?”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一支规模在两万人左右,而以骑兵为主的军队,已经从鄜延军东隅杀入境内,兵锋所向,便是鄜州治所洛交县以西,距离北面延安府路程也不算遥远的直罗镇。
骑军甲坚兵利,呼啸东行,而行伍间汉话、回鹘语、吐火罗语的号令声此起彼伏。军阵中虽然打出的魏朝的旗号,可是这一支军旅的骑兵其中有七成上下,无论貌相还是衣甲,或多或少也都带着些异域特色......
更为显眼的是,骑阵后列,还有至少两三千骑乘骆驼的军健催骑疾行。相较于战马而言,骆驼虽然脚程与爆发力有所不及,但是胜在耐力与负重力,就算不是在沙漠地带作战,若是战术运用得当,也依然能够发挥奇效。
这支以骑兵为主的军队,其中身上铠甲外多着白袍的,则以肃州龙家的焉耆人为主;而以汉家儿郎为主的部众,则是由曹仁贵统领的归义镇牙军;而数量最多的,却本是甘州回鹘出身的骑军甲士。
当初被魏朝彻底打服,而甘愿接受中原王朝的直辖统治,甘州回鹘也还有大量指望靠沙场建功,而能谋个出人头地的青壮儿郎。既然已经做了魏朝的子民,当然也要听凭调遣,毕竟对于靠厮杀谋生计的军汉而言,建功立业的心思也都十分火热。
忽然间,位于骑阵前列的一名军将双目一凝,旋即高声示警。因为他与周围骑兵的视线之内,已经眺望见前方一片旗帜招展,紧接着又有大股兵马出现在地平线的那一头。
相较于回鹘人与焉耆人的骑将骑兵,来的那一路军旅身上散发出剽悍的野性似乎更浓烈了些...那群军将士卒大多头戴毡帽,也有少数露出脑袋的,头顶却刮得光秃秃的一片,在阳光下的照射下锃然发亮,周围的头发则被编成了小辫儿,随着战马剧烈的颠簸来回乱晃。
而这支军旅中看似有些身份地位的将领,非但做髡发扮相,大多人耳朵上也都挂着一双金光闪闪的大耳环。
显然那边也已发现由回鹘、焉耆组成的军队已杀入鄜延军境内,军阵中高声呵斥号令的声音接连响起。各部兵马迅速摆开阵势,做好了厮杀的准备,绝大多数将官兵扬起手中兵器,开始大声呐喊,卒看起来杀气腾腾,都显得十分粗犷。
在河陇、关中地界栖息繁衍的族类,本来各自也同样建立起割据政权。如今听命于魏朝的回鹘、焉耆乃至归义军的汉儿军旅,大致瞧清了对面军旅的衣甲扮相之后,自然也立刻就便认清了对方的来路。前阵骑军遂大声疾呼,后阵兵马传递声息,而迅速招呼各部同袍准备迎战:
“定难军!是定难军的党项人!”
861 成分太复杂,就成了杂牌军
浑厚悠长的号角声,在两边军阵几乎同时响起,无数传骑往来奔走。肃杀之气渐渐弥漫开来。
归义军节度使曹仁贵,在一众亲兵的拥簇下,也催马踱至前阵。他全身甲胄披挂,头戴狻猊盔,端坐在鞍鞯整齐的高头大马,双目炯炯有神,看来也已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完成了归义军由张氏往曹氏政权的交接,曹仁贵又极力主张内附中原、重归汉家。他不但着手发展藩镇治下农牧业生产,以保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却也深知后唐与魏朝为敌,而且这两大国疆土距离河西地界可都不算远,那么甘陇这边如若彼此战端再开,曹仁贵也深知自己作为魏朝治下藩镇节度,当然不能置身事外。
“呵呵,曹节帅,来的既然是定难军的党项兵马...骑战厮杀,到底还是我回鹘儿郎更为擅长。但请节帅压阵观望,这头阵,便由末将来打吧......”
忽的有一骑缓缓踱至曹仁贵身边,那人虽然身着明光铠,可头戴的长帘兜鍪,洒下一蓬锁子链护住颈部,而护膊、护肩、甲裳,明显更倾向回鹘的制式风格。曹仁贵自也识得此人唤作斛嗢素,自甘州回鹘彻底为魏朝兼并之后,他受提拔重整部曲,很受器重,所以也是为魏朝征战厮杀相对主动的回鹘裔军将。
当年由曹仁贵代表归义军出面,虽然立刻与甘州回鹘议和罢战。可当年彼此做为一方割据势力,毕竟曾经争夺河西霸权。更何况魏朝征服甘州回鹘,归义军也没少出力...所以现在即便成了袍泽同僚,对于斛嗢素而言,也难免会有些与归义军较劲的心思。
为魏朝征战抢先立功,这也算是先要纳了投名状,斛嗢素寻思着立功要趁早,自然也抢在归义军曹仁贵前面出战。
曹仁贵大致也能察觉斛嗢素的想法,却也只是洒脱一笑,而干脆的说道:
“那就有劳将军了,我便暂且押阵,观望战局,恭祝将军能够旗开得胜。”
斛嗢素听了嘿嘿一笑,胡乱朝着曹仁贵施了一礼,便拨马前去调动兵马。诸部回鹘骑军,开始徐徐前行,一片人喊马嘶的军阵,也展露出了腾腾杀气。
而在归义军与回鹘、焉耆所组成军旅对面,则是定难军历经内部动乱之后,从党项拓跋部当中,被推举到节度使之位李仁福端坐在马上,正一脸凝重的看着远处徐徐展开的敌军队形。
“南朝来者不善,我等也须小心应对,不过此处到底是大唐治下疆土,只要能挡住敌军一两轮攻势,便可挫其锐气。再待彼此僵持,也能使得南朝敌军慢慢陷入颓势,久后军心浮动,便也只得退去。
不过这头阵,也不必调派我党项儿郎前去搏命。李节帅招拢塞北诸部,一并做为偏师前来应战,这个时候,也正好能够派上用场......”
定难军节度使,历经第一代李思恭、第二代李思谏相继病逝,而后继任者李彝昌又被麾下部将弑杀。轮到了这李仁福接掌节度之位,自然也要摆出一副威仪架势,而要让其余党项部族头人敬服。
然而李仁福却没有注意到,除了拓跋部之外,策马位列在两侧的细封、往利、野辞...等其余七部头人,听他一番言语,神情或是不屑一顾、或是不以为然,更有人侧目打量过来,眼中也分明带着几分怨意......
定难军党项诸部兵马都稳住了阵脚,又有大批人马,被叱喝驱赶着,分成左、右两批从后阵朝着前面推进过去。这些部族军虽然也都惯于骑乘战马,可是比起定难军部众的衣甲扮相,也显得寒酸了太多......
这支衣装扮相有别于党项族裔的北地杂胡军,身上大多裹着臭烘烘的皮袄,捂得身子都发馊了,而再瞧这些族民脏兮兮的模样,只怕许久未曾洗过澡。他们除了手绰兵器,骑乘战马,似乎便与叫花子也没什么分别......
鞑靼一词,最早出现唐初由突厥文撰写的《阙特勤碑》中,也与后世明代对于蒙古一支部落的称呼语意截然不同,这般时节,就相当于对北地诸族的统称。
所以这支部族军,眼下也可以用鞑靼诸部来概括。当年李克用与他父亲流落漠南,便曾被鞑靼部族收容过。只不过这支部族军的构成十分复杂,零零散散的部落众多,其中有些或许是后来称霸草原的蒙古先人,或许也只不过是族裔名称从来没有记录在史书当中,便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不起眼部落族系罢了......
荒漠塞外,弱肉强食。而随着契丹不断的在塞外扩张势力,其余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生存空间被压缩,要么只得投从契丹,要么就只能迁居别处,去抢夺压榨其它更为弱小的部落。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随着鄜延军李存璋为了拓展兵源,招揽边地族裔补充边备,众多在草原上本来犹如小虾米的部落相继投来,也足以组建成一支颇具规模的部族军。
任由定难军党项人呼来喝去,部族军鞑靼诸部虽然气忿不已,却也不敢反抗。毕竟草原上白灾黑灾,水草丰茂的去处,也早就被其它族裔给占尽了...重回塞外,自己的族人终究要落得个被冻死饿死的下场。
李存璋节度也许下过承诺,只要族中青壮肯为后唐卖命厮杀,那么在鄜延军也会许以自己的族人安身之所。何况中原江山富庶,做为偏师借助兵威,如果有机会还能大肆掳掠一番,恐怕便抵得上现在在草原大漠半生劳苦!
所以便是打头阵充当炮灰,只要能有搏命争个出身的机会,我们也认了!
鞑靼各部头领面色狰狞,也开始大呼小叫起来,部族军所有骑手狼呼鬼叫着,也都开始急催坐骑,摆出不管不顾撞阵冲来的架势,成群狂奔的战马,犹如激流怒涛,卷得尘烟扑天而去,便朝着对面的回鹘骑众掩杀了过去!
面对着如山呼海啸一般扑来的敌军骑众,双方军阵在催马高速冲驰的同时,也在不断的判断彼此相距是否弓箭射程范围以内...直到回鹘骑军这边抢先一步,千百枝箭当腾空,形成一片凄厉的呼啸声,犹如乌云压顶,骤然坠落,便要在箭矢最有效的杀伤距离内重创敌军。
部族军鞑靼诸部,自幼也都能骑得劣马、射得角弓,而且草原上部落之间相互搏杀,最倚靠的,也是弓马骑射的本事。所以及时予以反击,也是准头极佳。
可是回鹘同样俗好骑射,箭射得既快且准。较之东拼西凑的部族军,他们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便是当初设立牙帐王庭,大多能征善战的骑士受正规军训练,就算当初不敌魏朝几路牙军...但也远比练兵时日尚还不足的部族军更清楚军纪的重要性。
所以鞑靼部族军劈头盖脸的一顿施射反击,即使贯入回鹘骑阵当中,也不免有些骑手中矢滚落坠马。
可是更为密集的羽箭,没入鞑靼胡虏轮哄哄的阵列当中,成片的血花激溅,震耳欲聋的惨叫声明显的清晰了很多...只这一轮对射下来,明显也是回鹘骑军一方的杀伤效果更为明显!
862 帮魏朝的回鹘,助后唐的党项,谁更有前途?
回鹘骑阵这边,成千张角弓伴随着各部军将的号令之声,再度猛然张开,弦如满月。扑在最前列的骑射手以平射,后列仍是采取抛射的方式,上千簇尖森寒的利箭,密密麻麻的朝向阵列中已经倒了一片的部族胡骑马军,就是又一片乌云陡然腾空!
而李存璋招揽了数万部族军,也是以严明法纪治之。也亏得后唐上至军事高层,下至各支部曲以沙陀、汉人为主,其余诸族混杂,所以李存璋也有一套治军管民,镇抚北地族裔的手腕。
可是将草原上零零散散的小部落拼凑起来,成军时日尚短。这些鞑靼杂胡,虽然也多有凶蛮剽悍,又善于骑射箭术,但是他们更倾向于单打独斗,亦或者三五十人规模的马战...可是成千上万规模的大战,现在对于这伙东拼西凑的部族军而言,也还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没有经历最起码一两年光景的操习练兵;没有通过实战、操练而培养出来彼此的默契;投从后唐卖命,也只为自己族人的生计,眼下对李存勖所统治的帝国,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家国情怀可言......
部族军一众军将,甚至还操着不同的胡语,嗷嗷乱叫着只顾带领自己的兵往前冲。乱如一窝蜂,结果挨了回鹘骑众两轮箭雨,军阵便已有崩散之势!
正值鞑靼诸部组成的部族军遭受箭雨打击,而阵列混乱的时候。而回鹘军前列组成成锋矢状的锐骑擎起马战兵刃,直突向前,当先近千的甲士俱是装备精良,马术纯熟之辈。这般策马激冲,夹杂着一股疾风劲雷般的威势,便跃马冲突敌人散乱的阵中!
兵刃卷动道道血光飞溅,众多鞑靼族民当即落马,旋即便被疾驰而过的敌骑给踏成肉泥。猬集在一处的士兵下意识的挥刃抵挡,虽然也有个别凶蛮的汉子发了狂性,嘶吼着直扑了过去,将扑倒面前的回鹘骑士撞翻坠落...可是在对方配合默契的攻势下,其余队列大多被撞得四分五裂。
好歹以甘州回鹘的实力先前建立牙帐王庭,震慑归义军沙、瓜二州,若是精锐尽出,也足以一口气踏平草原上几处不算规模很大的部族。而接受中原王朝的安置,按魏朝军法赏攻罚过,既然仍是从军的儿郎,战场上的表现,也仍是与自己的前程、家人的安乐息息相关......
所以回鹘骑众,也都拧成一股劲只顾催骑往前冲杀。本来各不统属的鞑靼诸部,大多则已经如没头苍蝇那般,开始惊呼嘶喊着策马来回乱撞!
呵!定难军党项人,倒先是驱赶这群杂七杂八的部族前来送死,完全就是一伙乌合之众,要将其彻底杀溃,又有何难?
统领回鹘骑军破阵冲杀的斛嗢素,他那对深邃的眼中也满是得意之色。眼见有个浑身浴血的部族军骑将当真似发疯了一般,通红的眸子中迸射犹如负伤野兽的凶芒,便抡起马刀劈斩过来...斛嗢素手中长枪,却是后发先至,当即将那军将的喉咙贯穿。
从斜侧又有一员敌骑厮骂着杀至,斛嗢素微微一让,就在对方刺了个空,而彼此战马正要错身而过之时,他又擎起腰挎的铁鞭,抡圆了狠狠砸落下去,当即便将那敌骑的天灵盖砸得粉碎!
后唐鄜延军所招募得鞑靼诸部组成的部族军人数虽大,也不过能唬住兵家门外汉,到底如同一盘散沙,并非什么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军。可是大胜一场,赶在归义军前面拔得头筹、抢下头功,这也当然是斛嗢素的目的。
然而刚刚将散乱的部族军骑阵冲了个对穿,斛嗢素忽闻蹄声雷动,他惊觉抬头,就见前方一队又一队的骑军立刻杀出本阵,急催战马,毫不停顿,便向他们这边卷了过来。
迅速也杀入战团的这拨骑军,做势要从左、右两侧,冲击杀过部族军阵列之时,队形也难免有所松动的回鹘骑军。而动作突然,行事敏捷,也让刚刚杀过军阵的大队回鹘骑士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沉闷的撞击声乍起,寒芒夹杂着血光闪落飞溅。回鹘骑兵猝不及防,一时间落马无数。斛嗢素怒目环视,眼见突然杀入战场的敌军骑众,不但尽是髡发左衽、军将耳戴金环的扮相,再瞧队列中打出的旗号...斛嗢素自也识得汉字,恶狠狠的大骂了声:
“党项贼汉!”
党项人这个民族,也还远远没到按其正史轨迹实力达到顶峰的时候。可是当初拓跋思恭、拓跋思谏支援唐朝镇压黄巢起义,被赐李姓,还被赐号定难军,而让朝廷承认其对银、夏、绥、宥、静五州之地的统治权。
即便比不上河东霸主李克用那般的雄才大略,后来挥军征讨黄巢,将反军驱逐出长安时风头更盛,但是拓跋兄弟好歹也带领着自己的民族,成为唐朝治下的藩镇节度,也成了一方割据势力。
而定难军党项诸部,对外虽然奉行依附于梁、魏,乃至后唐那等实力强盛的势力,而不敢称孤道寡,带领族民公然与中原王朝划清界限...可是从唐末至今,定难军先后为诸方雄主所用,也历经不少战事,所具备的战力,也非是草原上那些零散的弱小部族可比。
说起来,也是要等到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之父李继迁掌握定难军藩镇之时,由于觊觎甘州回鹘占据河西走廊重要地理位置的疆土,又是在契丹辽国的支持下,便开始要把占据甘州的回鹘人赶出他们的家园。
不同于魏朝废牙帐、除王庭,而征服甘州回鹘,但是也积极的安置情愿投从内附的诸部族民...西夏侵略甘州回鹘,先前还吃了几次大亏,李元昊破甘州、灭回鹘、降服归义军,致使退至瓜、沙二州的回鹘人仍无安身之地,手段更为激进。而甘州回鹘族民大多逃往葱岭以西,一小部分归附宋朝,对党项人有夺家灭国之恨,本来也该是一百多年后的事。
可是如今回鹘、党项这两个民族,就好像是注定要结下梁子一般...各自为魏朝、后唐出战而正面交锋,厮杀起来,便立刻打出了火气。
斛嗢素遂大吼了一声,统领的周围的亲随骑士疾冲了过去,立刻挥舞长枪竭力向扑杀过来的敌骑刺去。而党项甲骑,也是吼声如雷,纷纷催马扑杀过去,还没等手中兵刃落到敌骑身上,先有不少战马狂嘶着疾奔过去,对撞在一处,便已是一片人仰马翻!
回鹘、党项双方的勇悍敢战之士杀成一团,按彼此的战力,都发觉对方算是难啃的硬骨头...无法立决胜负,眼下就是要拼得个你死我活!而前方被冲击的阵型溃乱的部族军胡骑当中,也尚还有不少回鹘骑兵陷于阵中......
随着定难军突然派出骑众加入战场,先是占据上风的回鹘骑军,眼下却被敌方几拨骑众给死死纠缠住...而坐镇中军、观望占据的归义军节度使曹仁贵见状,也立刻高声喝令道:
“传令前阵部曲,再知会肃州龙家,与我归义军一并出战,去支援回鹘骑众与敌军鏖战!”
863 你为后唐卖命,我们又可曾愿意?
随着双方不断的投入兵力,战团越来越大,若是能从天空鸟瞰下去,就见这片战场上到处都是横冲直撞的兵马,已杀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一彪身披素白劲服,披挂半身轻甲的骑兵,由前排平举骑枪的甲士撕裂开敌阵,后列健儿挥起雪亮的马刀挥砍厮杀,污血如泉,便又从那些溃乱的鞑靼骑兵身上喷溅而出!
肃州龙家的焉耆人,无论数目也有实力固然不及回鹘、党项,可是当初依附于归义军时,主要司职牧养马群与其他畜牧,族民也以轻捷善斗而闻名。兵刃纵横决荡,敌骑便仍如被狂风卷过倒下一片,破甲裂肉声,也变得格外激荡起来!
厮杀混战持续了好久,双方战马也已开始喘起了粗气...而回鹘后阵的骆驼骑兵,却在这个时候也朝着后唐部族军的斜侧撞杀了过去。
虽然双峰驼做为做为冲锋陷阵的军骑,不及战马的爆发力更强,然而按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鞑靼骑兵所乘体形就相对矮小的蒙古马,就见比自己身体大上几圈的动物直撞过来...又因骆驼身上还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气味,竟使得一些战马扬蹄惊嘶,而直接将骑乘在背上的骑兵掀翻了下去!
由归义军阵中杀出,去支援回鹘骑众的锐骑,也以股一往无前的劲头,直接撞向定难军的党项骑阵,噗噗入肉的闷响声,铿锵激荡的兵刃相击声,亢奋癫狂的惨杀声,以及马儿希聿聿的悲嘶声交织响起...也将这场战事推向了白热化!
现在的归义军,固然不及张义潮在世那般威震河西,藩镇掌控的疆域大幅缩水,仅剩下瓜、沙两处军州,也唯有肃州龙家愿意共同进退...先前若不是魏朝牵涉河西局势,甚至还会被甘州回鹘杀至城下,只得请求结为父子之国的份上......
可是如今内附中原,重归汉土,归义军将士心中也有了底气...当年有义潮公,带领我们的父辈祖辈,喊出归国的口号驱逐吐蕃,豪取沙、甘、肃、鄯、伊、西、河、兰、岷、廓十一州之地,安抚诸族归顺,又是何等的风光?
当年我等陷于河西惨遭外族欺凌压迫,民生凋敝,先人日夜思归唐朝之时,尚且有议潮公振臂高呼,重振我汉儿声威。只可叹朝廷糜烂,而于中原有黄巢祸乱天下之时,藩镇内又逢夺权内乱,致使甘州回鹘等势力趁机再度做大,又将河西与中原隔绝开来......
然而中原汉家江山,现在也已是我们的靠山,而长安通往西北诸地的道路也已完全打通。为保我汉儿能永为河西之主,子孙后代永远能挺起腰板做人,也不会再任由外族统治。什么定难党项、河东沙陀,亦或北地鞑靼杂胡...当年我们的先人能得地四千余里,杀得各支部族臣服,这一辈的归义军将士复归汉土,有魏朝倚仗,自然也可以做到!
而战事愈发激烈,也激起了党项诸部的凶蛮之气,稳坐在战马上观望战事的定难军节度使李仁福面沉如水,眼见魏朝归义军、焉耆部陆续也派出部曲加入战团...他朝着一侧把眼乜去,终于把手一挥,又勒令随他拓跋部一并出战的党项其它部族,还要继续添将添兵,而同魏朝侵境的敌军继续鏖战下去......
※※※※※※※※※※※※※※
直至鲜血遍野,伏尸枕藉。由曹仁贵统领的归义军,斛嗢素统率的回鹘军,以及肃州龙家焉耆部骑众,与李仁福统掌的定难军党项诸部、鄜延镇部族军各自都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代价。
不过对于守方而言,这样的战果,也足以使得魏朝暂时无法再往鄜延镇腹地侵攻。双方战至人困马乏,疲惫不堪,也只得暂时鸣金罢战,各自退返数里,并安营扎寨加以整顿。
然而清点阵亡伤损的兵马数目,由党项八部所组成的定难军部众,各自还要单独计算折损的族人数量。入夜时分,大批的士兵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入营帐,甫一躺在塌上便昏沉沉的睡去,还有不少伤兵在席上辗转反侧,仍不住的呻吟哀嚎...而一处大帐当中,倒有人忽的恨声说道:
“李仁福说得好听,说什么比起北地杂胡,到底我等党项儿郎性命更为精贵...可是到底不还是要我们几个部族添兵前去填命送死?”
说话的那个人,却是党项八部当中往利氏的首领乌罗弋,很明显他已对如今身为定难军节度,同样又是统掌党项八部的李仁福很为不满。而除了这个乌罗弋,竟还有其它三支部族的首领也都盘坐在大帐当中...其中名为苏零则的费听氏冷笑一声,便接茬说道:
“我等党项羌尊奉白石大神,而拓跋部笃信佛教,本来便非我羌人族裔。当初鲜卑人厉行汉化,不愿奉从者便流徙远方,而后拓跋氏入我党项羌族,便是为势所迫。
先前便因为定难军投从沙陀晋人,我等便枉遭魏朝兴兵大举侵袭洗荡。如今还要为鄜延军抵挡魏军,我等却又能落得多少利处?拓跋李家,对晋地沙陀也着实太过殷勤,呵呵,只怕也没把我等诸部当做同族看待......”
苏零则之所以如此说,则是因为当年被唐朝赐予李姓的拓跋氏,祖上也的确就是鲜卑族。而党项则是属于古羌族的一支,西羌人为先祖,于汉朝时节大量内迁至河陇及关中一带;至于拓跋鲜卑兴于大兴安岭,在南北朝北魏时期大批迁至中原。
虽然拓跋氏已融入党项,可真要是追祖朔宗,与党项其它部族祖上血脉确实不同。时至今日一些族群的风俗,甚至也仍有差异。
然而拓跋氏却是后来者居上,逐渐成为党项八部的首领,而其余七部本是羌人血脉后裔的族民,反而要受先祖为鲜卑人的拓跋氏掣肘...所以早年闹起叛乱,动辄冲突,本来也是常例。
即便到了宋朝时节,拓跋部于定难军五州扎下坚固根基,拉拢党项其余部族齐心自据一方,为建立西夏国打下根基...可宋太宗赵光义便曾向归附中原,而后叛宋降辽的李元昊叔祖父李继捧询问“汝在夏州,用何道以制诸部?”,而李继捧的答复则是“羌人鸷悍,但羁縻而已,非能制也”...说白了以他个人的立场,就始终没有认为拓跋氏出身的自己,与其它党项部族不算血脉同源。
然而当年拓跋部李思恭、李思谏兄弟为唐朝抵御黄巢反军,受封定难军节度,党项其它部族因此也得以至夏、绥等五州扎根繁衍...既然是受了拓跋部的恩惠,党项其余七大部族纵然心怀不满,也能按捺下来,认同拓跋部为党项八部共主的地位。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虽然唐朝覆灭,定难军拓跋部先从梁国,再附后唐,起码在选择阵营站队这件事上,已经与党项几支部族的首领产生分歧...再经历魏朝大肆洗荡定难军,藩镇内部有叛将弑杀拓跋氏节帅,乃至如今又要为后唐出战,葬送自己部族的儿郎性命......
既对我有利,那边认同你是我们民族的首领,可是如今我们觉得你立场选择偏差,便是要致使我族裔受株连灾厄的祸害...所以已有党项几部首领的怨懑情绪与日俱增,甚至也有了要扳倒拓跋部的心思......
864 拓跋李氏,据地建国,这也已不可能了
既然往利氏首领乌罗弋、费听氏首领苏零则先后忿言说罢,其他党项部族首领也不再藏着掖着。好歹大帐周围,都是由他们的亲随族人把守,不必顾虑隔墙有耳,而让李仁福乃至拓跋部人会知晓党项有几支部族积累的怨懑,已经处在叛乱的边缘......
其中又有个生得眉细目鲜的中年汉子忽然开口,而是野利氏的首领野利荣:
“按说本来拓跋部入我党项羌时日已久,到底从大局着想,我们也不愿联合外人,共抗拓跋...不过由拓跋做党项八部的主,也确实够久了。我们七氏一向受制于拓跋部,就算受些盘剥压榨,也只得忍气吞声。可今番不是要守卫定难五州,可还是要为晋人与魏朝交锋......
咱们的族人,有许多因魏晋争霸战事而丧命,而我们几支部族,手上当然也沾染了魏朝汉人的鲜血。如今又与依附于魏人的回鹘人、焉耆人厮杀交锋,彼此的仇怨越来越深...从一开始我便寻思,定难军投靠晋人,这对我党项诸部而言,是福?是祸?”
乌罗弋听野利荣叹说罢了,冷哼了声,立马便接茬道:
“按如今形势而言,这不是显而易见的?晋人妄称大唐,以唐室正朔自居,可是谁不知道他们那国主是沙陀朱邪部的种?如今魏朝占据中原,慑服诸藩各国,晋主则掌控河东乃至陕北、河朔地域几处疆土,又焉能与当年的大唐相提并论?
当初晋主说什么党项、沙陀,同是迁入汉土,受唐廷赐封的族裔,境遇相似,理当相互照应。结果晋人东面与契丹结怨,西面回鹘、焉耆...以及与归义军联姻的于阗想必也会倒向魏朝,受制于晋主,盟友没有几个,敌人却是越来越多......
晋人终究不及魏朝势大,好歹当年定难军向朱温梁朝称臣,也没被逼到势必要与中原强藩结仇结怨的份上。如今却被迫屡番与魏朝交战,有朝一日晋人势堕,而魏帝要清算报复...对我党项而言,岂不会是灭顶之灾?”
大帐内其他首领听乌罗弋这一番言语下来,也都不由的连连点头。本来一直闷声不语,而显得有些犹豫的米擒氏首领羝革罗,也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就只眼下而言,其他族裔与魏朝交易互市,彼此能互惠互利,有的则干脆做了中原王朝治下子民。到底中原富庶,那些部族不必为生计发愁...可是因我定难军依附晋人,同魏朝为敌,与中原绝禁商贸互市,要么是我党项寇钞掠边,要么便是魏朝兴兵报复、洗荡剽掠......
可是晋人又能给我们什么?又是交纳钱粮贡赋,又是出征助战,让我们各部儿郎枉送性命。交纳的钱粮还要做两份,一份上贡晋人,一份献于拓跋部...到头来还是我七部党项受盘剥压榨,不也都是因受制于拓跋部之故?”
往利氏、费听氏、野利氏、米擒氏四个首领,已经凑到一处,彼此毫无顾忌的针对拓跋氏总掌党项八部表达出质疑。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对于如今执掌定难军的拓跋部李仁福,乃至后唐帝国愈发怨忿。
可是在场的党项部族首领也都很清楚,如若真要发动叛乱,推翻李仁福下台的话...此事非同小可,毕竟当初是拓跋部力主依附于后唐,那么后唐也必然会做拓跋部的靠山,力保住其在党项八部当中的统治地位。
即便大帐内敢于同其他部族首领,表露自己看不惯党项八部的前程由拓跋氏的人已达半数。可拓跋部毕竟实力最强,还有后唐为其撑腰,单凭四支部族要煽动叛乱,固然能使得定难军内部分崩离析,但后唐联合拓跋部进行血腥镇压,他们的部族到时也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为党项诸部以后的处境着想,如若只得推翻把持定难军大权的拓跋部,看来也势必要借助外力不可。
一阵沉默过后,这次牵头召集三支部族首领前来密议的往利氏首领乌罗弋,寻思着话说到这个份上,差不多也到了火候...他又朝着帐外乜了一眼,把身子往前凑了几分,还不由的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便又对费听、野利、米擒三部首领说道:
“除了咱们四支部族,房当氏对拓跋李家看来也颇为不满。这次稳妥起见,虽然未唤他一并商议,可是以后也应去探探口风。还有一件大事,眼下我也不妨坦诚布公。
其实魏朝长安留守相公严可求,先前便曾遣人与我密议,眼下虽然仍不宜发动叛乱,可是我党项七部不但要谋一条后路,也未尝不能转危为安,而保诸部族民富足安乐......”
如今身为定难军节度使的李仁福,虽然还尚不知道党项四部首领暗中密议,已经开始计划着要推翻他下台...可是当年李思谏还在世之际,定难军内部便已出现反对的声音。眼下他这个节度使也是终日忧心忡忡,偏偏势如骑虎,也无力改变现状。
李思恭、李思谏相继病逝之后,因李思恭之子李仁祐早丧,孙子李彝昌又为叛将弑杀,世袭的节度帅位,这才由李仁福继任...然而前任节度为叛将所杀,已经有人开始动摇拓跋部在定难军的统治地位。偏偏节度使之位,还是由拓跋李氏家族内部传承,而引起其他部族首领的不满,李仁福也是心知肚明。
若是按李仁福原本的轨迹,他会被后唐朝廷封为朔方王,死后追封又为虢王。直至妻子李彝超嗣位之时,拓跋李氏才成为对于定难军有绝对领导权的部族,便开始不把中原王朝放在眼里,甚至屡番交战。按史载所述“此李氏割据夏州之始”...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了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那爷孙三代之时,定难军党项也具备了裂土分疆,建立西夏,而与宋、辽那等大国形成鼎立之势的条件。
可是眼下的形势却截然不同,魏朝、后唐两大帝国,就在定难军家门口时常厮杀交战。拓跋李氏的权威,在藩镇内部也正值最为动摇的时期...而李存勖力保仍由拓跋部执掌定难军,那么无论要钱要粮,还是协同出征,李仁福也就只有铁了心为后唐卖命到底。
偏偏后唐朝堂动荡,有刘皇后与阉宦伶官之流恃宠谋私,致使国家财赋收支锐减,也还要与魏朝连年厮杀...这笔账算下来,也致使定难军党项诸部的日子更不好过。
李仁福身为藩镇节度,总掌党项八部的大首领,如今的处境却正被卡在中间,对上要尽可能满足后唐的要求,对下还要面对其他七支部族的质疑。即便算不上是受夹板气,但也的确是终日忧心忡忡。
而往利氏乌罗弋与其他三支部族首领,经过密议,都已各自返回营帐去。李仁福身处于帅帐当中,在塌上辗转反侧,还是难以安眠...他缓缓的张开双眼,凝视着营帐顶棚,思忖了良久,终究还是狠狠的一咬牙,又暗念道:
依附于唐国,与魏朝对抗到底,这对于党项诸部...不,尤其是对我拓跋部而言,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865 这场战争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鄜州东隅,以曹仁贵、斛嗢素为首的魏朝军旅,与李仁贵统掌的定难军与后唐部族军随后几日,又经历几场厮杀。双方互有伤损,也仍是斗得个旗鼓相当。
李仁贵对于这个结果,倒也感到庆幸。毕竟按鄜延军节度使李存璋的意思,定难军这次协同出战的任务,就是要提防魏朝的军队会从鄜州东部杀入藩镇腹地。那么只要牵制住归义军、回鹘、焉耆部的联军,便已经完成后唐方面下达的指令。
不过两军交锋,免不了要有众多将士阵亡于沙场。除了充当炮灰常打头阵的鞑靼部族军,以及定难军拓跋部折损的人马...涉及党项其他族民伤亡,部族首领不满的情绪也在与日俱增......
鄜州鄜城方面,就算刘鄩智计百出,还有康延孝统领所部牙军于同州随时准备发动奇袭...但是李存璋以不变应万变,也不会中计为敌军所乘。
魏朝两路牙军,也只得杀至鄜城城下扎下营盘。后路陆续输送来粮秣衣袄、攻城器械等辎重,而做好攻城的准备。
这段时期,李存璋也尽可能的加强了鄜城的城防体系。城中囤积足以供三万守军饱食两三个月的粮秣,诸般守具器械齐备,就候着敌军按捺不住,而只得前来对鄜城采取攻势。
直至刘鄩、康延孝派出攻城部众,扑向鄜城城郭。很快的,石弹如雨、箭簇如云,而云梯、抛车、冲车、床弩...等诸般攻城器具陈列于阵前,也缓缓的向城关的方向靠近。
鄜城守城居高临下,也朝着城下不断的倾泻弩矢箭簇,还有床子弩频繁的发射形如短矛的大号弩矢。战事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便有不少残破的云梯、冲车,乃至七零八落的尸体铺在城下。
李存璋到底是擅守的将才,由他亲自坐镇指挥,守城部众虽然也付出了一定的伤亡代价。可是鄜延镇诸部牙兵按部就班的进行压制,有城险倚仗,两路牙军将士蚁附攀高,每向城头靠近一步,总不免要有不少士兵跌落下去,成了堆积在鄜城城下的一具具尸首......
看来魏军的攻势,尚还无法撼动鄜城城关。然而李存璋观望战局,他的眉头却不禁皱起来......
毕竟久经沙场,李存璋也已发觉,魏军的攻势不急不缓。看来虽然的确是在向己方守军施压,可似乎却又少了一股务必要攻下鄜城,进而直捣鄜延军中枢延安府的势头。
南朝这次悍然出兵,前来攻打我坐镇的鄜延军,这到底目的何在?
他推敲魏朝以往发动战争,通常不是能敏锐的把握住时机,便是有极强的目的性...而李存璋自问就算不说将鄜延军边关防线打造的固若金汤,但是也不会让敌军有机可乘。
而这次魏朝入侵鄜延军,则显得有些冒失了...李存璋心中也难免嘀咕起来。如果南朝不在乎无功而返,那么不是为了侵攻的目的,也就不会是要夺我大唐疆土,可是刘鄩、康延孝奉魏帝旨意,仍要兴兵来犯。那么魏帝下旨的动机,难道会是......
李存璋冥思苦想,忽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答案...他双目精芒一闪,脸上神情,却变得更凝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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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魏朝两路牙军虽然每日轮番扰战攻城,即便猛攻不下,两员节帅也并没有责令施压,而使得连营军寨内紧张的情绪逐步升级...只是康延孝仍有些沉不住气,与刘鄩共处于帅帐当中,屏退了左右,他便又有些不甘的问道:
“就算李存璋扼守通往延安府的门户之地,而且短期难以攻克...但是留一路牙军牵制鄜延镇牙军主力,另一路绕过城郭北上,也未尝不能使得李存璋方寸大乱。
毕竟兴师动众前来,即便暂时没有机会,也合当等候机会,相时而动,力图拿下鄜延军几州之地,兵临河中,也能对晋贼河东形成夹击之势。只因打不下这鄜城,便要做撤兵的打算...也未免可惜了些。”
毕竟相较于刘鄩,康延孝的功利心更重,每次出战,对于他而言,都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然而这次奉李天衢的旨意攻打鄜延军,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康延孝这还没等来抓住战绩,再建功勋,而图个升官加爵的机会...这就要商讨退兵事宜,也难免觉得这场战事着实不能让他尽兴。
刘鄩一边把弄颌下蓄着的山羊胡须,脸上神情也显得十分淡定。他一边又慢条斯理的说道:
“毕竟陛下别有深意,晓谕你我有机会能攻取鄜延军固然最好,可是李存璋到底非比等闲,如若进军受阻,一时间又无破敌良策,也不必强求。
而康贤弟有意奇袭延安府,刘某却认为有欠稳妥...毕竟我军尚还没有攻取鄜州,贸然北上,此乃孤军深入,极为凶险。而康贤弟善奇袭,常出敌之不意,李存璋也必然晓得...又怎会不预先防备?鄜延军延安府临近河中,如若晋人再发一路兵马,截断后路,又当如何应对?
为将者慎战,而因利制权,如今要攻取鄜延军的时机的确尚不成熟。而且陛下降旨,也嘱咐得明明白白。贤弟又何必这般坚持?要建功立业,日后还有的是机会。”
康延孝闻言一时默然,很快也不由的点了点头。按说正史中奇袭速灭梁朝、前蜀那两大国的战事,他都曾起到或不可缺的作用,如今也已打响了名号,常好奔袭千里,一举破敌...那么后唐方面,必然会密切关注魏朝成名宿将的战绩,当然也知道他康延孝带兵打仗之时,通常会走什么路数。
攻其不备,才能叫奇袭。可是在敌军有所防备的情况下,却还要打奔袭战,那只能说是送死。
康延孝也只是一时心急,他作战敢于冒险,却并不是鲁莽冒失的浑人...而刘鄩一到打仗的时候,根据当时的形势,通常所有可用的计策都会在他脑子里过滤一遍,思量哪条计策可用,哪条计策则又有些不切实际...所以听这智将一番言语下来,康延孝也立刻意识到在没有攻克鄜城的情况下,还要挥军北上也未免有些草率了。
何况李天衢下达的御旨也的确嘱咐得清楚,这次攻打鄜延军,并非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必须而要拿下后唐那片疆土。敌军大将李存勖准备的充分,确实也没有机会一路攻城掠地,而直接打到鄜延镇中枢所在延安府城下...而一直在鄜城干耗下去,也就意味着更多的将士会枉然填命,与其白白折耗兵马,也莫不如收手撤兵。
个中利害虽然已经想通了,可是康延孝仍有一件事却还不清楚...他抬起头来,又望向刘鄩,便疑惑的问道:
“诚然正如仁兄所言,以如今这般形势而言,也着实不该贪功冒进。不过有一件事,我却仍想不明白...陛下既然认为攻取鄜延军的时机未到,那又为何打草惊蛇?
不但仁兄与我联手出兵,还动用了归义军与回鹘、焉耆附从军旅。这般阵仗,也并非只是要犯边袭扰,那陛下这般兴师动众,到底是何目的?”
866 争霸不止要争地盘,更要争民心
听康延孝问罢,刘鄩手头把弄须髯的动作也忽的一滞。他踌躇了片刻之后,便缓缓的摇了摇头,又长声说道:
“沙场上临阵对敌,刘某虽然常好用计,可是关乎权谋机变...自有陛下与身边智囊谋臣合计。我辈武人,只管沙场上征战厮杀,为国建功。而不止涉及兵家战事,陛下若是另有所谋,那我等也就不必枉自揣摩圣意了.....”
次日清晨,魏朝两路牙军,便开始收拾营盘,装载车仗,诸支部曲分批逐次的开拨启程...行伍间有些军汉士卒,也难免发起牢骚,更有甚者骂骂咧咧的直抱怨个不停。
毕竟要安营扎寨,挖沟立栅、砍柴汲水、转运辎重、修筑望楼、安置攻城器械...等太多事宜要忙前忙后。结果气势汹汹的杀至鄜城城下,结果前后加起来,都没有超过五日光景。未能吃掉敌国此处城郭,又感到自己白费力气,也难免会有些军卒口出怨言。
然而更多的士兵则是松了口气,军令如山,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上官下令,他们固然也唯有前赴后继的朝着目标冲去。可是猛扑敌军早有防备,而守备森严的城关,在这般时节对于攻方军队而言,的确战死的概率极高,而且通常死状都会惨不忍睹......
所以即便攻打鄜城的这场战事显得虎头蛇尾,很多军卒确定自己起码这次不会加入蚁附攻城的部众当中,也仍能回去与家人团聚。
与其阵亡的惨烈,而领受安顿家属的抚恤金...谁不想留得命在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能留得命在,哪个又甘愿去死?
至于坐镇鄜城的鄜延路节度使李存璋,在得知刘鄩、康延孝突然撤军,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然而这也大概印证了他揣度魏朝出兵用意的猜想。
而忌惮刘鄩善于用计的名声,思虑一番后,李存璋稳妥起见,也打消了趁机出兵追击一番的念头。而位于鄜州东部的曹仁贵、斛嗢素等统军将领,也收到了快马斥候传递来刘鄩的文书,虽然不免有些疑惑不解,可归义军与回鹘、焉耆部众,仍是遵循指示,而相继开始引兵撤出鄜州。
统掌党项诸部的定难军节度使李仁福,也更不可能节外生枝,试图去追击曹仁贵等将领统领的军旅...毕竟定难军按李存璋的指示,也只是出兵协助抵御侵犯至鄜延军境内的魏朝大军。也根本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再打下去,还是要枉送党项青壮儿郎的性命。
而刘鄩、康延孝虽然挥军撤返,也仍旧没忘再给李存璋多添些堵......
鄜城虽然没有攻克,但鄜州西南面的坊州,几处县县城镇坊为魏军攻破。刘鄩、康延孝可还清楚记得,当初房知温纵兵屠戮剽掠甘州回鹘族民,还导致中伏兵败,而被帝君李天衢下旨抄家并砍了脑袋的先例...就算是敌国境内,他们也断然不会触犯自家主公所定下除特例情况之外,无论敌我、胡汉,切不可纵兵屠戮、掳掠、欺凌无辜百姓的规矩。
不过对于黎民百姓秋毫无犯,可是陛下又没说严禁强制敌国属民搬家...何况这个套路,当年我朝对付卢龙军刘仁恭的时候,不是也曾用过?
刘鄩与康延孝遂经过商议,一路牙军殿后提防,另一路牙军则分遣部曲。扑往已经攻克的各处镇坊村落,督令各部将士除了不可趁机杀人、奸淫、抢掠之外...也尽管使软硬兼施、威言恫吓的法子,挟裹坊州治下的百姓迁徙到魏朝治下疆土。
而当年魏朝、后唐“不约而同”的先后出兵,覆灭朱家梁朝,瓜分关中、陕陇地界的大片疆土。本来都是大唐子民,坊州百姓却被划入后唐治下,但好歹当初邻近州府为魏朝所取,也算听闻过、见证过魏帝李天衢麾下诸路军队的风评名副其实,自唐末乱世直至如今诸国割据以来,的确不会侵犯寻常百姓。
所以不久前即便家乡被魏军攻破,其中也有些大户人家便敲锣打鼓、笑脸相迎,再进奉些牲畜犒劳一番...其实无论各处县城、镇坊、村落的反应如何,魏朝军旅,基本上也能做到秋毫无犯。
然而这一次魏军复至,却是直接勒令当地百姓无论富贵贫贱,都要一并随军迁徙至魏朝治下...先是好言相劝,承诺无论店铺、耕田等带不走的家私财产,立刻便可以记录在薄,而后等魏朝不但会如数分配,还将加以厚待;再不成也会晓以利害,宣传魏朝富饶、远胜后唐,树挪死、人挪活,何况都是关中地界,也迁徙不了多远的路程。而过了这个村,也就没这么店了......
当然如若仍有人仍不肯搬离,那就少不得要拿刀枪恐吓一番。当然也有些性急的牙军指挥使,直接将不肯搬离的大户人家如撵牲口般轰出门去,再一把火将他们的宅院烧成一片白地...这等做法算是坏了规矩,可是效果却出奇的好。
而且魏朝疆域辽阔,而且民间相对富庶,的确胜过后唐。何况近期李存勖身边阉宦伶官乱政弄权,更无忌惮,也已开始影响到各地民生...坊州治下,而被号召转迁至魏朝治下疆土的百姓,很多人也都有相同的想法:
我等就是寻常百姓,本是唐人,后来又做了梁国子民,如今魏晋两国又开始交战,世道还是这般动荡...归根到底,我们到底又算是哪国的人?当年的魏巍盛唐,也是先人所说的老黄历了...和如今的这个唐国比,那也更不是一回事。
我们百姓,只求能养家糊口,拉扯家小能有条活路。那既然魏朝更为富足安乐,如今有机会搬迁过去...这不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于是乎,坊州治下但凡被魏朝军旅攻破的县城镇坊,无论富绅大户,还是贫民农汉,即便很多人心中仍不免有些忐忑,可也能认可易地安家,还是愿意随着魏朝军旅上路迁徙。
当然在此期间,也难免会有些极其顾重乡土情怀,以及少数对后唐已有归属感的百姓,无论如何软硬兼施,就是不肯搬迁...牙将将士按节度刘鄩授意,暂且将这些人等关押看管起来,但也不必采取任何过激手段,只是不得与其他同乡接触。不可让外人知晓,那些拒不肯迁徙集的地方大户、贩夫走卒,到底又经历了什么样的处罚......
直至魏朝军旅挟裹着各地百姓迁离,当这些人被释放出来时,就见他们的家乡忽然间变得人烟稀少,更有甚者,已是宛如一片鬼城贵镇。
等到李存璋得知刘鄩、康延孝在班师撤离的过程中,又在坊州挟裹近三万的百姓迁徙至魏朝治下,即便甚为恼怒,可坊州与魏朝治下疆土接邻,他也终究无法再追击抢回治下子民。
而唐朝太宗时节划出三百六十州,而这般时节,原本正史五代人口,至多也不过是在两千五百万人上下...李存璋即便力保住藩镇不失,可是治下百姓损失越多,也就以为着兵源与财赋收入越少。所以这一仗,不算李天衢原本的目的,也是后唐更为亏损的更多。
867 魏朝二皇子,恐怕难成嗣君
针对治下陕北地域的战事结束,而后听闻探知的消息,李天衢得知后唐朝廷果然更不会同意李存璋调回国都的请求。
毕竟力保住延安府、鄜州等鄜延军重镇不失,李存勖遣使对李存璋加以勉励,但也明言称果然须义兄坐镇鄜延军,方能力保边关藩镇不失...毕竟关中方面,南朝一直虎视眈眈。义兄一走,鄜延军又要由谁来镇守?
至于其他义兄弟,李嗣本守振武军、李存贤守卢龙军、李嗣源守横海军、史建瑭守河中军,又转调李嗣恩守成德军...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是各司其责,而主持鄜延军藩镇,总揽西北边防事务,自然非义兄莫属,那你也就不必入朝觐见了。
李天衢能料想得到,李存勖身边的佞臣奸党,必然也会从中作梗,极力阻止李存璋返回太原。
毕竟这个后唐帝君的义兄,早在唐僖宗乾符二年,先主李克用尚还担任云中守捉使,还没流亡至大漠鞑靼部,杀回中原,乃至掌控河东之前,便已被先主收为义子。迄今已过三十余载,现在于先皇余下的义儿当中,绝对称得上是老大哥的身份。
所以李存璋还做为辅佐新主的顾命大臣,返回国都,也必然会试图力谏警醒君主,肃清身边的奸佞谗臣。阉宦伶官之流,暂无法如构害得势骄横的郭崇韬那般,再除掉李存璋这个眼中钉,不过他们也仍能够影响帝君李存勖的决策,而想出的法子则是:
你李存璋就老老实实的为国把守边陲要地,这辈子就别指望返回太原了。
“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闭塞贤路,下情不能上达...李存勖纵有雄主之才,可身边奸佞小人实在太多。长久下去,头脑也终究难以保持清醒......”
李天衢但是先想到了《水浒传》里的一段言语,而喃喃念叨。再观望下去,后唐有国力衰退的趋势,魏朝治政同样疏忽不得,李天衢心想现在要做的,便是拿捏向李存勖主动发起决战的时机,这个天下,到底谁才是横扫八荒六合的雄主,也该有个定论了......
汴京内朝,演武场。
朝议过后,李天衢趁着闲暇时,换了一身利落的劲装。按平常的习惯,又唤来夏鲁奇进行一番马战切磋。两人很快便斗到一处,李天衢先是把长刀舞动的大开大阖,然而接连几招过去,却被夏鲁奇抡起的大枪一一格荡开来。
李天衢也很清楚贵为九五之尊,自己几乎也没有什么机会亲自去与敌将厮杀。不过为了强身健体,他的武艺也并没有撂下。到底是在马上打天下,也是凭着磨砺的身手曾屡次冲入杀阵搏命,李天衢心说这身本领也不该就此荒废了。
拳脚扑击练的高思继所创的四季拳,而步战马战仍是当年标配的横刀、长刀。不过李天衢所找的切磋对手,从王彦章、高思继、夏鲁奇、高行周...基本都曾在京畿殿前司任职,而论马战本领当世屈指可数的猛将。比试要分出个高低,但李天衢的胜率...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不过跟高手时常过招,李天衢的身手非但没有生疏,也着实提升了不少。而王彦章尚还没有转调至将魏州升为大名府任经略使之前,也曾对李天衢如今的马战武艺做出过评价:
“陛下的身手确有进境,如今应与当年的朱瑾大致相当吧......”
嗯,当年你王铁枪的手下败将,反正就是说我还打不过你。
而王彦章调任至河朔之后,如今已经官居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的夏鲁奇,则成了李天衢唤来时常切磋的对象。如今夏鲁奇的岁数尚还未过三旬,正值龙精虎猛的年纪,再要与王彦章马战对决,大多时候已经不落下风,甚至也已看出要赶超前辈的势头...所以李天衢还图个身手有所进步,与夏鲁奇切磋,无疑也是最合适的选择。
两匹神骏的宝马发出响亮的长嘶声,扬蹄在演武场上奔驰游走起来。而夏鲁奇冲锋陷阵、杀将夺旗时便向来敢打敢冲,就算是比拼切磋,他咄咄逼人的打法侵略性极强。枪来刀往,他斗得兴起,当即高呼一声,旋即双臂发力,大枪枪杆,便直朝着李天衢拦腰横扫过来。
而李天衢眼见夏鲁奇扫过来的大枪快了片刻,更为迅猛,也只得转攻为守,立刻轮转双臂,把手中长刀一竖......
“铛!!!!”
夏鲁奇抡臂横扫过来的长枪,与李天衢紧绰的长刀刀杆重重的撞在一处,又发出激烈的金铁交鸣声。李天衢顿感双臂震颤酸麻,猛的一个趔趄,迅速又在鞍上坐定了身子。而夏鲁奇策马错身而过,立刻一兜缰绳,驱骑转向,又兴冲冲的又朝着李天衢这边强攻过来。
二人又斗了百来合上下,李天衢身着的劲装被汗水浸湿,斗得酣畅淋漓。然而又与长刀、大枪两般兵刃接连撞击,李天衢不但感到耳畔一片嗡嗡响,两条臂膀也是愈发的酸麻,出招的动作也难免迟缓了些。
而夏鲁奇忽然一改先前刚猛霸道的路数,他猛的一收势,再挺枪便如毒蛇出洞一般,直袭向李天衢胸口。不过磨钝的枪头,距离胸脯已是近在咫尺,夏鲁奇拿捏的分寸极稳,手中兵刃也并没有触及到李天衢身体分毫。不过显而易见,这场比拼还是他胜了。
这番切磋下来,夏鲁奇也甚感痛快,而这次又赢了一盘,不由的喜上眉梢,而咧嘴笑道:
“哈哈!陛下这刀使得,终究慢了一招。虽然技艺确有长进,可到底还是赢不过臣!”
李天衢当然也知道夏鲁奇素来心直口快,而且无论实战厮杀,还是寻常比拼武艺丁是丁、卯是卯,也都极为争强好胜。毕竟按原本的轨迹,他敢放话称王铁枪胆如芥子,吾最知之,无足可畏,而非要去与让后唐将兵闻名色变的王彦章立决高低...彼此来往紧密,李天衢了解夏鲁奇的为人,何况输了就是输了,知他实话实说,也并无意冒犯自己。
然而李天衢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正要言语时,却听到演武场另一侧有人不满的大声斥责道:
“夏鲁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父皇如此说话?”
李天衢闻言眉头顿时不由一蹙,立刻转头望去,就见有个身着锦绣劲衣的少年,在几个小黄门的拥簇下,也已来到演武场。只是方才李天衢与夏鲁奇激战正酣,斗到物我两忘,所以并未察觉。
那少年虽然年纪尚小,可是身躯也甚是魁梧健壮,他五官貌相,眉目神韵,却也与李天衢有几分酷肖...毕竟这个少年是李天衢的次子,自然还有魏朝二皇子这层身份的李继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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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8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李天衢自知长子李继志,虽然平常看来十分恭顺,但他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主见,而且也十分容易被别人的意见所影响。如若身边有佞臣作祟,就很容易被奸臣潜移默化的操控。
就算方今魏朝还有开国皇帝执掌,先前也肃清了一批权臣党羽...可是李天衢深知历朝各代昏聩国君,有不少在没继位,亦或朝中仍有威望极高的辅弼重臣、宗亲长辈耳提面命的教诲,也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可一旦掌握皇权,他们就像是没了父母管束的败家子,致使朝纲糜烂、国家动荡。
李天衢对于自己的长子,就有这等顾虑。就算李继志饱读诗书、奉命惟谨,也全因为自己的老子时常管教。李天衢心说我在世之时,固然可以再铲除一拨围绕在子嗣身边的奸佞小人...但我离世之后,你小子再无人管束,又会是什么样子,又可能辨得清忠奸?
次子李继弘,则与他大哥的性子截然不同,性情更为好动,也有一股闯劲。虽然自幼也被安排邸第学教师教其读书写字之时,这小子打瞌睡、走神溜号,乃至诈病逃课都是家常便饭...可好歹又挨了李天衢几通教训,起码该念的书,也都没有耽误下来。
而且李继弘更为好武,身体已经发育得孔武有力,开得弓、骑得马,起码在他这个年纪,应该已可说远胜同龄人,只不过当然还不曾经历真刀真枪的战阵厮杀...而且李天衢教诲时,李继弘也不似他兄长李继志那般,唯唯诺诺的恭谨称是,而是经常会提出质疑,似乎也是要刻意在自己父亲面前,彰显出一副天资聪颖,自有主见的模样。
问题是,大人教育你不爱听,说一句顶三句,总以为自己想得就是对的,这可就不是自有主见,而是性情顽劣了...而且李天衢也已察觉,李继弘以大魏皇子自居,人还不大,可是摆起的架子,却是越来越大了......
这次便是如此,李继弘眼见自己的父亲与夏鲁奇切磋比拼。什么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这等要职在武将眼中,固然是殿前司位高尊崇的要职,可是在李继弘看来,就是他李氏皇家的家奴没有什么分别。
区区一个武将,不知礼让主子,哪怕你胜了一招半式,也当称罪说恕臣冒犯...竟还敢说什么当朝帝君就是赢不得你,这还成什么体统?
至于夏鲁奇刚和自家主公切磋罢了,结果就挨了二皇子李继弘一通呵斥...他蹭的心头火起,可好歹为官时日也久了,为人处世,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从军未久,便敢指着执掌殿前司诸部禁军的王彦章大喝“王铁枪,与我单挑”那般的愣头青......
与李天衢来往频繁,即便是君臣有别,彼此相处的也不必太过客套见外。可是二皇子突然跳出来指责自己冒犯帝君,夏鲁奇清楚也不便与他发生冲突,遂只得忍气说道:
“微臣一时莽撞,实不该对陛下言语不敬......”
李继弘听了冷笑一声,还待再做言语时,却听自己的老子忽然沉声说道:
“且慢,朕与爱卿切磋,甚感痛快。而爱卿使尽浑身解数比试,也让朕受益匪浅。这何罪之有,又何必陪不是?”
李天衢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又向李继弘那边看去:
“朕与夏爱卿较量身手,正觉尽兴,哪有你多嘴多舌的份?”
李继弘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大声嚷道:
“父皇乃是真龙天子,尊无二上,帝家威仪,又怎能容得下臣冒犯?儿臣只是以为,君臣无礼,而上下无别,皇家威严,不容有人触犯。夏都虞候既为臣僚,也须知道规矩,这往重了说,乃是大不敬!儿臣出言呵斥,也是要让他谨守君臣礼制,难道这还有错么?”
什么真龙天子,他娘的还神龙斗士呢。
李天衢瞧着李继弘那副倨傲自矜的模样,更是气不到一处来,又呵斥道:
“你若说朕该拘泥于君臣之礼,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亚圣所言,你倒忘却了?
那些心腹臣僚不拘小节,却并无不敬之意,朕能分得清,可是你行么?只是一味的以势压人,你以为便能让众臣敬服?你身为帝王家皇子,也不要以为便可凌驾朝中众臣之上。
朕自兴兵东征西讨,历经艰难险阻,如今成就帝业,也全赖众卿出生入死,共保社稷国泰民安,而你不过是坐享其成,只是在宫中养尊处优,为国又可曾立下寸功?”
夏鲁奇在旁,听李天衢这一番言语说罢,也感到心里暖洋洋的...然而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当场却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毕竟帝君当着他的面,也是为他说话教训皇子...夏鲁奇也不便插嘴干涉,心里也正嘀咕着:
他娘的,这要是我家的小兔崽子没大没小,几个大耳括子抽上去,先打一通再说...可终究我总不能对陛下说你这儿子欠揍,是该好好教训一顿吧?
而李继弘自问是看到了他老子失了颜面,当然要站出身来好好斥责那目无帝王威仪的臣子一番,结果却被自己的父亲好一通挤兑...他面色登时涨红了起来,又羞又恼,忍不住便要发作...可是在自己老子面前,他也不敢太过放肆。
本来李继弘以为,自己就算还有个兄长,可是魏朝嗣君的位子,到底还是会有他来坐。
毕竟那所谓的长兄李继志是什么出身?他生母顾惜云,也不过是父亲当年讨灭朱瑾时,所纳的他府邸中的侍妾,如今在宫中就算母凭子贵,还还不过只是个侧妃...可是李继弘心说我娘亲可是魏朝正宫皇后,何况大哥他又是什么性情?平素那副俯首帖耳,那般懦弱的模样我都瞧不起,父皇又怎会喜他?
至于三弟李继灵,平时就喜欢些吟诗作赋、风花雪月的道道,貌相还带着几分胡人的特征...对于嗣君之位似乎也没什么兴趣;至于四弟李继贤,年纪尚幼,应该也不足为虑。
不过长兄李继志,毕竟被父皇安排为官历练。李继弘心说更要突显自己的能力,近期也时常主动到李天衢面前畅论国家大事,不过在深宫中养尊处优,未经世事,李继弘便豪言以往我朝打哪一场仗不够圆满,若是我统兵又该如何如何,就算是符存审、王彦章等开国名将,他也敢指指点点;针对国家政令,他也会说如果由我来主持,便当怎样怎样......
这在李天衢看来,自己这个二儿子有些用力过猛了。偏偏李继弘要争嗣君之位心切,对于他人的管教又十分敏感,自己父亲明里暗里的敲打,他也听不进去;而对于外界的否定,他第一反应便会是激烈排斥......
然而今日又被李天衢当着夏鲁奇,与几个小黄门的面一通教训,李继弘羞恼已极,更感到下不来台。即便不敢对自己的父亲撒泼耍浑、大发脾气,可是李继弘气呼呼的,仍是不甘的嘟囔道:
“哼哼...儿臣也不过晚生了二三十年,否则也能成就一番事业。那些所谓的开国功臣,不过是恰逢其时投从父皇效命,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869 另一个臭小子,却是个情种
李继弘此言一出,却登时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得凝重了起来。
夏鲁奇望向自家主公,欲言又止,见惯了厮杀战阵的他,眉宇间竟然也流露出慌张;而跟随着李继弘的那几个内侍小黄门,更是骇得面如土色、抖若筛糠,双膝酸软,做势便要跪倒在地上。
李继弘还有些纳闷,然而他刚抬起头,就见李天衢直直的凝视过来,满脸煞气,而一股威压之势扑面而来,也让李继弘浑身一震,也被骇得一时噤声,不敢言语!
李天衢动了真怒,因为听李继弘这一番言语,立刻让他想到了一个人:南吴杨行密的亲生长子,为人却从来不知天高地厚,蔑视、记恨...甚至迫害他父亲的嫡系旧臣,而终究被近臣所杀的吴王杨渥。
本来雄主杨行密身故之后,继位者就算只是个守成之君,吴国内部仍是文武才干汇聚,而且先前有意篡位、谋反的逆臣,也已被杨行密清绝除尽...结果杨渥做了吴国之主,本来仍然能够为杨家所用的宿臣无端被杀、被迫出走、远离朝堂...还有谋划弑主的、拥兵自重的,杨氏大权旁落,不过两代,便已被外姓权臣把持,这就是因为杨渥的狂妄自大、独断专行而一手造成的。
然而这种话,从自己的亲生儿子口中说出...这不但让李天衢顿时火冒三丈,也完全能够确定,魏朝嗣君的位子,也绝对不能由自己这个二儿子来坐。
只不过...到了现在,李继弘也还不会认为自己错了。
经历一阵死寂,李天衢忽然长长的又吐出一口浊气,他冷眼打量着李继弘,便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既然说生不逢时,朕也没有给你为国建功的机会...好,我朝与晋人终要决一死战,而大举北伐的时机成熟,朕也会御驾亲征,光说不练假把式,到了那个时候,且看看你到底有何本事,又是否能与我朝其他良将相提并论......”
本来眼见自己的老子神情立变,李继弘受那股威压之势,而不敢作声。可又听李天衢说罢,他顿时又来劲了,当即便把脖子一梗,扬起头来,豪声说道:
“那父皇又打算何时出兵北伐晋贼?到时儿臣怕嫌迟了,只盼能够尽快建功扬名,而让朝中臣僚好好瞧瞧,儿臣早已便能为父王分忧!”
分忧?分个鸟忧,你这小兔崽子,可快愁死我了......
李天衢心中一叹,眼前这个眼高手低的小儿,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毕竟虎毒不食子,李天衢寻思也不能似发觉哪个臣子开始谋私误国,动摇国本,便不动声色的收集罪证,再突然下手将他给做了......
然而瞧着李继弘还是这副模样,李天衢暂时也不愿再与他多废唇舌,遂一挥手,沉声道:
“多说无益,你眼下也不必再夸夸其谈。既然朕还是大魏帝君,何时与晋人决战,也不由你来做主。而疾风彰劲草,朕会给你接受考验的机会。
若是真金,便不怕火炼,可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到了那个时候,也必然会无所遁形......”
李天衢长声说罢,便招呼夏鲁奇离开演武场,把这个二儿子晾在原地。而李继弘瞧着自己父亲远去的背影,仍然气呼呼的,鼻翼张阖,胸脯起伏的频率也变得越来越快,就好像是一个刚挨了自己父母一通责骂,可仍然不知错,而只能发着闷气的熊孩子一般......
夏鲁奇当然清楚,帝君管教皇子,闹得氛围也颇有紧张,以他的立场而言而着实不便插嘴说些什么...所以很快便向李天衢告退,出了皇宫内朝。
而李天衢的心情很差,不由的又念及无论是五代皇朝,还是十国以上的割据政权...大多政权即便强盛一时,可更迭的太快,也都是因为二代国君全然不及他们父辈的本事,甚至败坏基业,非是大权旁落,便是社稷覆亡。
再想到朱温之子朱友珪与朱友贞、杨行密之子杨渥、王建之子王衍、马殷之子马希声、王审知之子王延翰...算上徐温之子徐知训,也还有太多的例子。念及至此,李天衢再想到那个尚还在观察考核中,自己心里却越来越没底的长子李继志,以及这个言行做派已经很像是个二世祖的次子李继弘...心下也不由腹诽到是不是在这个时代,就连生败家子的概率都要比其他时候高出不少?
就算千秋万代,终究也只会是一种奢望。可是李天衢当然不想自己亲手建立的,会是一个很快便要湮灭在历史长河当中的短命皇朝...立嗣大事,到底还是要继续劳神操心下去。李天衢蹙眉寻思着,不觉便又朝着后宫的方向行去......
魏朝汴京皇宫为节省开支,皇帝的寝殿,皇后与嫔妃的殿宇,乃至为皇太子预留的东宫都连成一片。而大皇子李继志按李天衢的安排已经开始做官历练,久居宫外;二皇子李继弘、三皇子李继灵、四皇子李继贤尚还没有受赐亲王府邸,而转迁至宫外。
虽然李天衢以勤俭为念,可到底是帝王后宫殿宇,期间诸堂、阁、楼、台、轩、观、亭齐备,多有幽雅舒适的景致可供观览。
郁郁葱葱的林苑间,一处凉亭中,正有个身着锦绣华服的少年手中捧着一本书籍,神情惬意,环视秀丽风景,忽的他又喃喃念叨: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韦老所做的《女冠子》这首词,果然是极妙极好的......”
虽然这少年年纪不大,却也颇有几分文人骚客寄情于山水间的意味。未过多时,有个宫女端着茶具,袅袅亭亭的行至凉亭,便对那少年说道:
“殿下出来观景,想必口渴了,还请用清茶。”
那少年回过头来,就见他生得也与李天衢神形貌相有几分相似,可是全然不似他的老子发起狠来时,会面露鹰视狼顾之相...虽然李天衢长得算不上俊俏,可五官端正,而这少年的相貌,则刚好结合了他父亲与母亲的优点,然而却生得碧绿色的眼珠,五官相较寻常汉儿更为深邃,混血儿的特征也十分明显。
魏朝三皇子李继灵,含笑望向面前那温婉可人,属于小家碧玉型的宫女。他笑得如沐春风,还带着几分怜意,便温言说道:
“好姐姐,还是你知人冷暖。”
那宫女着实也要比李继灵大了几岁,可她听了,连忙朝着左右张望一番,既为难、又慌张的对李继灵说道:
“殿下实在是折煞奴婢了!奴婢是何身份,怎当得起殿下如此称呼?”
李继灵听了,却狡慧的眨了眨眼,又笑说道:
“姐姐不提,我也不提,外人怎能知道,这就是咱们的秘密......”
然而那个宫女,虽然听李继灵如此说罢,不觉已是心花怒放...可她也十分清楚宫里的规矩。而眼见那宫女急得要哭出来,李继灵赶忙安抚道:
“好好好,若是为难了姐...让你为难,我不说便是,且坐下来陪我说说悄悄话......”
“殿下,您就莫要再为难奴婢了...啊,玉兰殿那边还有事要打理,若有疏忽还要受罚,奴婢先行告退了。”
那宫女说罢,也不再理会李继灵出言挽留,一溜烟的逃了...不过她那张俏脸上仍带着几分慌张,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眉宇间也分明带着几分娇羞的喜色......
870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李继灵瞧着宫女急匆匆奔去的背影,仍是一副岁月静好、云淡风轻的模样。殊不知他的父亲李天衢所过之处,吩咐内侍、宫女不必声张,已经转过假山,经过幽静的树林,与李继灵相距的不远,方才发生的一切,也都看在了眼里。
忽然一声轻咳声响起,李继灵眉毛一挑,循声望去,就见是李天衢缓缓从林中踱步出来。他也立刻起身至凉亭边,从容施礼,淡定的说道:
“儿臣拜见父皇。”
李天衢点头应了,却腹诽道你这小子,撩妹调戏小姑娘,无论前世后世,老子在这般年纪时,可没你这等本事......
与自己这几个儿子相处时,与长子李继志的唯唯诺诺、次子李继弘的过度表现卖弄都有所不同。李继灵不卑不亢、态度得体,李天衢感觉这也完全是因为他心态使然,就从来没有打算在身为帝君的父亲面前伪装成另外一幅模样,也无意去争魏朝嗣君的位子。
李天衢招抚李继灵一并坐入凉亭,没有为了培养国君而严厉的管教,这对父子只是闲谈些家常,只是又过了一会,李天衢便问道:
“再过个几年,你也要搬至宫外官邸王府,可有何打算?”
李继灵回复的十分干脆,看来对于自己的将来,也已经做好了打算:
“儿臣打算多结交些文人雅士,交流歌诗词赋。有机会,也想到各处名山大川游览一番,当然也当多回来探望娘亲......”
李天衢闻言微叹了口气,又道:
“你好词赋,又喜安闲度日,可也要知道,在宫中锦衣玉食长大,日后出宫迁入王府,亦可安乐过活,这也都取之于百姓税赋。诗词歌赋、文化传承,虽然并非经纶济世、安邦定国之道,也同样不可忽视。
朕到时也会想法给你谋个职事,也让你能够人尽其才、悉用其力。就算你是宗室皇子,切不可好逸恶劳,好歹也能为国所用。至于其它的事,朕也不会逼你,只是要知处世当温、良、恭、俭、让,而就算是皇子亲王,也绝不可恣意妄为。”
虽然与李继灵相处,会感觉到比起管教李继志、李继弘之时省心的多。但李天衢先前也早已意识到,自己这个三儿子,也绝对不可做魏朝嗣君。
毕竟天性使然,李继灵对军国大事的确全然没有半点兴趣,而且喜好作词作赋,走的也是旅愁闺怨、合欢离恨的花间派风格。虽然执掌御史台的韦庄韦老爷子,以及李继灵的舅父李珣也是这个流派的代表人物,可是这小子对官场朝政也从来不上心,只会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保持高度的专注。
就让李继灵从事自己最为痴迷的行当,那么以他的资质,在某些领域想必能有所建树。可如若假设他做了一国之主,也极有可能玩物丧志、不务正事......
所以李天衢也早就想好了,李继灵是写词也好、绘画也罢,哪怕痴迷于做木匠什么的...都由得他,就是不能做皇帝。或许有朝一日,他也能写出如南唐后主李煜那般“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脍炙人口,且广在后世流传的佳句。不过那种亡国之君的悔恨与感悟,也就不必经历了......
又嘱咐了几句,李天衢便起身离开凉亭,李继志也立刻起身相送。而向前行了几步,李天衢忽的站住身子,背对李继志,又缓缓说道:
“朕也知道,你虽然常好与宫内使女嬉戏,可平易近人,也能把握住分寸...只不过深宫内苑,内廷女官、内侍宦臣固然不能为难你这个宗室皇子,可是宫女也未尝不会因你之故违了礼制,而枉受责罚。我知道你自诩怜香惜玉,可到底还是没有设身处地的为那些宫廷使女着想,所以平时举止还须注意些,也不可太过轻佻了......”
李继灵听了,不由面色微赧,立刻恭谨的回道:
“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直到李天衢离了林苑,仍然因魏朝嗣君人选的问题紧蹙着眉头。大皇子李继志如果做继承帝位的人选,仍旧让李天衢感到心里没底;而让二皇子李继弘被现实狠狠毒打一番,指望他幡然悔悟,而改头换面的可能性毕竟不大;三皇子李继灵,他不适合,也不愿意做一国之君......
李天衢心说自己固然可以再生子嗣,可是父子的年龄相差太过悬殊,幼主即位,往往也不会是什么好事。而十国第一人杨行密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他明明知道自己的长子杨渥狂悖骄横,不应该做为接班人继承他老子打下来的江山社稷。可是杨行密其他儿子年幼,也就只得召见杨渥嘱咐后事......
结果杨渥作法自毙,杨行密的幼子杨隆演,到底还是被扶植继位,做了傀儡君王...李天衢自问现在自己的身子骨还算硬朗,每日锻炼不辍,也有宫廷御医定时诊视,按说应该也会比活到五十三岁的杨行密阳寿更长,不过还要再等个十几年,再观察现在都还没出生的幼子是否有无做明君的潜质...这种事,也不可能预料得清楚。
所以李天衢的注意力,现在也主要集中在四皇子李继贤身上。
不过李继贤现在还只是读四书五经的年纪,按邸第教书先生的评价,以及李天衢亲身接触,自己这个四儿子伶俐聪颖,懂得尊师敬长,相较于同龄的孩童更为稳重。所以起码就目前而言,做为国家储君来培养,秉性上而言尚还没有长歪跑偏...可是现在人格尚还没有完全定性。
李天衢也很清楚,无论是自己这几个儿子,还是当年出身微末,却有能力打下一片江山的雄主子嗣...他们普遍都有个相通之处,便是在深宫中养尊处优,不识民间疾苦。
至于教育培养子嗣的经验,李天衢深知自己也是从无到有,需要摸着石头过河...现在社稷皇权,以及天大的责任,还是要由自己扛下去,不过对于自己幼子李继贤的培养,吸取之前的经验,以及如今的感想,也需要再多想些法子了......
两日后,汴京城内,西面一条十分繁华的长街与胡同交汇处,饭馆酒楼并立,旗幡招展,甚是热闹,然而就见胡同右侧,地上竟然十分乍眼的躺着一具尸体,那具尸身脸上被白布盖着,有个看来也不过十几岁大的少女,还有个似乎没过十岁的男童就跪在尸体面前,都在啼哭着,而十分悲恸。
眼见有不少行人瞧着好奇,纷纷围上来观望,那少女便又垂首哭泣道:
“小女早年丧母,无钱安葬家父,啼哭悲伤。过路的好心人,谁能出钱料理亡父丧事,并照管舍弟衣食,直到他能自食其力...小女子愿自卖身子,为奴为婢、做牛做马,听由遵便。”
周围观望的行人见了,瞧着那具尸体掩住口鼻,面露厌恶之色的有之;瞧那少女与男童哭得可怜,也不由哀声叹气的有之...但是一时间还没有人上前解囊资助。然而人群当中,有个孩童忽的开口,虽仍显得稚声稚气,却也十分笃定的要知道问题的答案:
“父亲,我朝既然国泰民安,百姓安乐,可是汴京国都,天子脚下,怎么还有这样的可怜女子无法为父送葬,而不得不卖身为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