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1 一路逃亡,就差最后一步
虽然对于米志诚射杀徐知训倍感惊喜,但到底要被自己的义父报仇,徐知诰不遗余力,仍要尽快调遣人手捕杀米志诚。
按徐知诰的安排部署,派出一众快马星夜疾驰,晓谕各处州县府衙,以杀害朝臣、谋反叛逃的罪名而势必要拿住在逃的米志诚。设下层层关卡哨防,务必严加彻查,如若发现其踪迹,也必须立刻传报周围各处兵马一并围堵截杀。米志诚如若顽抗,那也不必非要拿活的,而只管将其就地格杀。
可眼下毕竟尚无法确认米志诚到底会逃亡何处,也只能分散兵力广散网...徐知诰也在思量,那自己亲自带领一彪兵马,又该往哪个方向追击?毕竟如果判断出现误差,彼此南辕北辙,倘若扑了个空,那米志诚逃脱的可能性也会增加不少。
而徐知诰忽然回想起来,当初吴军大将王茂章被上一代国主杨渥无端要讨伐,他只得叛离出走,那时可是先是往吴越国的方向逃去。而吴越王钱镠收容王茂章,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又把他送到了魏朝。
自杨行密南下江东伊始,便与吴越钱镠战事不断,彼此算是世敌的关系。虽然自从他义父与张颢弑杀杨渥之后,吴国与吴越之间的局势相对平稳,可双方也仍存在着激烈的领土争端。
吴越国不但极为重视与吴国边界的防备,国境附近但凡有些异动,对方也必然会立刻做出反应...而且无论是招抚敌国大将收为己用,还是安排米志诚去投从魏朝...此消彼长,打压吴国声势,对于此,吴越王钱镠也必然是乐见其成的。
如果米志诚也算计到了这一点...徐知诰又思量了一番,由宣州宣城启程,只须一路向东,过了广德县地界,那么很快将进入吴越国统掌的湖州地界;如若改道东南,便是吴越国国都所在的杭州...易地处之,米志诚急切的要从徐温掌控的势力范围内逃离出去,那还是向东面逃最快。
“尔等速速催令人马,随我连夜赶往广德县,迅速接管县衙,按我吩咐设下层层关卡...就连一只苍蝇,也容不得它飞到吴越国那边去!”
徐知诰遂当即疾声喝令,带领一彪人马日夜兼程,往宣城以东广德县的方向疾驰而去。然而他分析得虽然合情合理,偏偏米志诚一念之差,却是要穿过皖南诸地,一路北上,伺机划舟渡过长江,而直接投到魏朝治下领地。
既然射杀了徐温之子徐知训,米志诚当然也能够预料到对方必然是上穷碧落,下至黄泉,而不遗余力的要铺开大网擒杀住自己...这一路下来,他经由田野、山峦而过,尽可能的绕过城郭县坊,以减少暴露的危险。所幸凭着出众的射术,他削木为箭,猎取飞禽走兽充饥,尚还能维持气力继续奔逃。
逃亡了七八日光景,米志诚已进入宣州北面的升州地界,再过当涂县、采石镇...前方江宁镇,便已与处于魏朝治下,有八百里皖江第一镇之称,当年楚汉争霸时节,亦是西楚霸王项羽自刎身死的乌江镇隔江相望。
这一路虽然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可到目前为止也是有惊无险。所幸米志诚先一步北往奔逃,极为机警小心,而且专挑荒无人烟的野岭僻径窜行。尽可能赶在各地衙署受到设关卡搜索围捕的命令之前,便已逃之夭夭了。
还有一个因由则是,米志诚的骑射控弦之术冠绝三军,在吴国军中也有一定的威望。各地军司将官,有些过往与他本来便处下些交情。
而徐知诰以徐温的名义派遣快马,晓谕各处衙署军司:米志诚窜通李遇煽动宫禁哗变,挟制国主、意欲谋反...不少将官闻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毕竟米志诚是追随先主杨行密打天下的旧城宿将,也是吴国的开国功勋,妻儿家眷也都安置在宣城,身家富贵也与吴国朝堂牢牢的捆绑在一处,那么他挟君谋反...又图个什么?
同时又得知与徐温相互倾轧打压的宿将李遇,也被定罪为谋反叛将而被诛杀的消息...那些地方军司的将官虽然不及朝臣京官的政治嗅觉敏锐,但稍加寻思,便也能想到徐温这是要肃清异己,米志诚本来与他便不对路,也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所以即便不少地方将官忌惮徐温的权势,却也会为米志诚的遭遇而感到愤慨...而徐知诰赶至广德县大加搜捕,力气却使错了地方,而宣州宣城北至长江沿途的官署军司,不少将官出工不出力,对于设卡盘查,搜索米志诚踪迹等事宜也根本不会上心......
所以米志诚终于逃至乌江镇对岸,片刻功夫他也停留不得。赶至沿江错落分布的渔家,立刻寻了艘停靠在岸边,可盛载一人一马渡江的船舶。解开绳索,拾起艄杆朝着岸上用力一捅,船舶便摇摇晃晃的离岸朝着江面上飘去。
江流湍急,而米志诚拿出十二分力气卖力的划桨,可是由他操控的船只划出歪歪扭扭的轨迹,也根本无法笔直的往长江对岸驶去。
毕竟米志诚是沙陀族裔、北地出身,不似其余大多吴军将领那般有着精熟的水性,他善骑马,偏偏却不擅于驾船。好歹早年便南下游历,追随杨行密南征北讨,久在吴国受耳濡目染,即便十分吃力,可好歹他仍能尽力往长江北岸那边驶去,只不过游速似乎与在陆地上爬行的乌龟并没有什么区别......
船舶好不容易到了江心处时,米志诚浑身大汗淋漓,两条臂膀更是无比酸麻...然而陡然听见身后一阵喊杀声隐隐的传入耳中,米志诚面色一变,立刻转身望去,就见升州那边有二三十艘大小战船呈雁翅状分列左右,排开了阵势,在江面上飞快游动着,明显正是朝着自己这边撞杀过来!
不好!看来升州那边,也已收到要擒杀住我的命令。而那边金陵等地衙署军司,本来便尽为徐温那狗贼所掌控...终究还是要渡江过去,可我毕竟不善驾船,就差这最后一步,看来终究还是要被那伙爪牙追上!
滔滔一派江水碧波万顷,放眼望去,江面上一览无余...米志诚自知他现在的目标实在是太过明显,也根本无法在陆地上那般,利用山林野岭隐藏行迹。而他的臂膀酸麻得只能勉强抬起,在水上自己的本领本来便要打上几分折扣。
何况再以弓箭抵抗,也根本腾不出手来摇桨继续朝着长江北岸划去...而升州方面派出的水军,战船也都由善于水战的将官军健操控着,他们熟练的驾驭船舶,只怕再不出片刻的功夫,便能将米志诚所乘的小船团团围堵住!
眼见在江面上摆成雁翅状的阵型,从左右两边已开始合拢包抄过来的战船距离自己也不过一二百米的距离...米志诚狠狠的咬了咬牙,他一把又抄起硬弓在手,然而拉拽弓弦之时,便已经能感受到一种筋肉撕裂的痛楚...颠簸不定的甲板上,米志诚来回张望,而忿恨的念着:
我都已逃至此处,眼见要渡过长江去,难道却终究功亏一篑?不成!大仇未报,我也决计不会命丧于此!
842 吴国宿将,到了江北,便是反吴急先锋
而由升州港汊间忽然杀出,的确方才接到巡查米志诚踪迹命令不久的吴军水师,也极容易发现有船只走长江水路意图渡至对岸去。
孤零零的船只在江面上无所遁形,从两翼包抄过去的船舰上,眼见前面那要被困死的小舟上只有一人一马,基本能确定就是徐家父子指名道姓要杀的米志诚之时,一个军校目露凶光,沉声念道:
“米志诚这厮,当真是要取道升州,要渡过长江从乌江镇逃入魏国境内?险些倒让他得逞!不过既然被我等撞见,这也再好不过,擒杀住他,向徐公讨赏,这好处到底要由咱们兄弟领了!”
毕竟按史载徐温如果完全掌控吴国大权,他便会在后世的南京地界,如今的升州金陵设立大都督府,而先后留下徐知训、徐知诰于国都看守吴王杨隆演,从而遥控操纵国事。
所以升州治下,包括金陵在内的沿江各处城郭、港汊,如今自然也由徐家掌控,水路军司将领几乎都是倒向徐温一方...他们可不会为米志诚的遭遇而兔死狐悲,只要徐温那边发话,便铁了心要擒杀他,置其于死地!
先是十几张弩机响起一片上弦的声音,随着那军校一声令下,金属机括被扣动之声频起,十几支弩矢暴射而出,便直袭向米志诚所处的船只。
米志诚见状,连忙俯下身子贴在船板上。弩矢便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又有几声簇锋钉入木板的劲响声乍起...然而那匹被带上了船只,只能呆立在船板上,而惶然来回张望周围无穷无尽的江水,也根本无处躲藏的骏马,当即也被几支弩矢射穿,而发出凄厉的悲嘶!
“走狗奴才!欺人太甚!”
米志诚嘶声怒骂,可他刚要擎弓还击,便感到自己所处的小船剧烈的颠簸起来!毕竟马儿吃痛,就在小舟上扬蹄撩起蹶子,片刻功夫,它蹄子一滑,便朝着一侧猛然倾倒下去,诺大的身子砸入江中,使得水花如注飞溅,也染红了一片江水!
船只险些直接翻覆过来,米志诚直感到头晕眼花、五脏颠散,他也差点倒头栽入江中。咬着牙勉强射出数箭,虽然迫近过来的战船上有两个军卒应弦而倒,可其它羽箭却射了个空...本来使弓箭射杀敌人,大多时候都能做到例无虚发的米志诚,就连射术也大失准头!
“哈哈哈!这厮到底不善水!遣几个儿郎,下水去颠翻了船,将他溺得晕厥过去,正好能拿住活的!”
先前下令施发弩矢的吴军军校狂声大笑,然而他麾下的几名军健脱下衣甲,打着赤膊,而正要扎猛子跃入江水中时,忽的又有人惊呼高喊。眼见要包围住米志诚的吴国水军将兵连忙朝着西北面张望过去,就见一支舰队正杀气腾腾的,朝着他们这边直撞过来。
这支舰队,明显要比围杀米志诚的吴国水师规模更大。最大的战舰看来几乎能容纳两三百人,高大如楼,船侧护板坚立如垣,罗列在周围的诸般军械武器也更为密集,此刻大小战舰,也都鼓足了风帆,搅动动江水激起数尺高的浪花,便大摇大摆的直接碾压过去......
这分明是魏朝集巡江的舰队!
虽然已经过了巡江的时候,可乌江镇地处面向长江长江三角洲的东大门地界,自然也是魏朝沿江水寨须重点巡边戎卫的去处。而米志诚驾驶的船舶过了江心,引得吴国水师不知不觉的便追击至两国划清的边界...自然也惊动了对岸水军,立刻派出舰队,而要来探个究竟。
而排在魏军舰队前列的战船上,一员水军指挥使眺望过去,正大声喝骂道:
“吴国驴鸟,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胆敢越界不成?”
而那指挥使身旁的一名小校手搭凉棚眺望,很快也纳罕道:
“咦?吴军船舶似是在追杀的那艘小舟,看来是要从吴国治下往我朝这边驶来。”
“管他他娘的什么因由,吴人逾界撒野,便是讨打!”
那水军指挥使又高声说道,瞧他那架势,摩拳擦掌的便已经准备开打...毕竟他本是荆南成汭动用境内财力,打造巨舰舟师而被任用的水军将佐出身。当初诺大规模的舰队,浩浩荡荡的杀往杨行密治下疆土,却被名将李神通趁风纵火杀得大败......
荆南成汭投水身死,他好生经营的那一方割据势力也灰飞烟灭。而这指挥使做为舟师余部,侥幸逃脱生还,而后便被魏朝收编,转调至江淮地界继续统领一支舰队。
转而成为雄霸中原的大国下辖的将官,腰板自然也能挺得更直。而每每想起当年惨败于吴军水师一事...这员指挥使心中总憋着一股火,如今什么杨行密、李神福...等雄主名将都已身故,吴国也不得不向魏朝低头称臣,而他也总盼着能讨回场子。今日眼见对岸的吴军疑似越界寻衅,自然要立刻出手,干他娘的!
所以魏朝舟师迅速朝着江心处毕竟过去,先不喝问喊话,前列战舰上一排排弩机弓箭,便都朝着吴国水军的战船瞄准过去。
而吴国水军这边,那员军校眼见对岸魏朝水军已开拨过来,他神色立变,口中也连连叫苦...真要是打水战,虽然吴国水军自问绝不怵魏朝舟师,可如今两国休兵罢战,又是吴国向魏朝低头称臣...除非是对方大举进犯,升州方面的水军,当然也不敢擅开战端。
然而就见魏朝直冲过来的船舰不分由说,一通箭簇弩矢便要招呼过来...那军校狠狠咒骂了一句,便立刻扯着嗓子大声嚷道:
“误会!误会!我军只为追捕这在逃人犯,故而派遣舰船前来,实在无意冒犯!”
而米志诚本来以为自己难免要死于此处,惊喜发现魏朝舟师前来干涉,他好不容易在船板上站定了身形,用尽浑身的力气,而高声喊道:
“我乃吴国大将米志诚,因遭朝中奸臣迫害,故而含恨出走,一路历经艰险,特来投奔天朝!末将急切心诚,绝非使诈!”
虽然距离米志诚与吴军水师战船尚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在舰队最前面开道的蜈蚣快艇上,有耳尖的军健大概听个真切,便即刻传报。而主舰上水军指挥使知道情由,又立刻和身边小校对视了一眼。吴军大将米志诚的名头,他们也当然听过。
而当初淮南节度副使柴再用,虽然奉魏帝旨意,出手协助吴越国擒捕住叛逃出走的湖州刺史高澧...可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人家吴越国对魏朝一直老老实实的,也从来不曾闹过什么争端;可是吴国本来便与己方势力相互敌对,也全因对方先有臣子诛杀君王,又扶持幼主继位,而国内局势动荡,才不得已向魏朝求和称臣。
所以魏朝、吴国之间,以后也难保不会战端再开。现在吴国名义上也仍要向魏朝臣服,那便是收容他出走的叛将,态度蛮横跋扈一些,却又能怎的?魏朝水军指挥使立刻拿定了主意,旋即踹了在旁一时愣怔的小校一脚,便厉声喝道:
“还发什么鸟呆?揍他娘的!救人!”
843 后唐之外的沙陀族同胞,这次我能你一把
本来已经快将米志诚所处的船只团团围住的吴军战船上,那些将官兵卒忽然被一道道黑影给笼罩住.....
哪怕立刻出言解释,可是魏朝舟师舰队,还是肆无忌惮的直接碾压了过来!
本来处于最前列的小船快艇,倒纷纷的向两侧闪避,直接在江面上让出了通路。而指挥这支舰队的魏军指挥使,号令各艘大舰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就直接朝着吴军水师冲撞过去。
根本不是处在一个量级上的战船,在长江水面上重重撞到了一处,吃亏的自然是吴国水军一方。几艘快艇遭受冲撞,当即被掀翻,上面的兵卒惊呼乱嚎着,如下饺子一般噗通噗通的都栽到江中,大灌了几口水后,也只得立刻往旁边同僚的船只那边游去。
而急匆匆指挥船队前来擒杀米志诚的那个水军军校,就瞧着魏军舟师当中,那艘最大的战舰犹如江面上一座移动的壁垒,而径直朝着这边驶来。所卷带起的激流,便已冲击得他所处的船舶剧烈颠簸了起来!
那军校好不容易站定身形,却又骇然发现那艘魏军大舰两侧树立起的拍杆,眼见便要重重的砸落下来!
“去你娘的!魏人也是在太过霸道了!”
那军校嘶声叫骂,而他连同身边兵卒都吓得面色煞白。那拍杆一头悬挂着巨石,下坠所形成的力道极为强劲,也是这般时节大船近战之时,专门用来砸击敌军船只的利器...如若挨得实了,休说船只一下就要被拍得粉碎,连同这吴国水师军校在内,满船的将官兵卒恐怕都要被砸成一团团血肉齑粉!
不得已,也只能立刻弃船...一众将兵争先恐后的往江水里跳,旋即又立刻抡起膀子拼命游泳,尽可能要与被魏朝大舰拍杆锁定的位置拉开距离。
不过魏军指挥使下令动用拍杆砸船,也留了个心眼,叮嘱麾下兵卒放慢些速度,好让对方在拍杆下坠之前,便能察觉到他们所处的船舶就要被砸个稀巴烂。
毕竟吴国水军既然是要捕杀逃亡出走的米志诚,而并不打算对己方势力寻衅开战。魏朝朝廷,也尚还没有下旨对吴国宣战...那么寻常争端冲突,弄死对方个把人虽然也不打紧,但到底也不便闹出太多人命......
大舰一侧高耸树立的拍杆,终究在几名军健的操控下,狠狠的砸落了下去。势逾千钧的力道,在触及下方船舶的那一刻,便是“喀嚓!!!”声轰然巨响!
当即迸裂的船板碎木漫天飞溅,拍杆势不可挡的砸到江水当中,又卷起高以丈计的浪花。还没游出多远的吴军水兵,有几人甚至随着浪花高高飞去,在空中手舞足蹈一番,再度砸到水面中去。有个别倒霉的直接昏死了过去,江水从口鼻处大量灌入,终究也落得个溺死于长江中的下场......
其余几艘魏军大舰也是如法炮制,顶翻挡路的吴军战船,又动用拍杆砸碎几艘船舶...很快的便将吴国水军呈雁翅状扑上过去,而合拢包围米志诚的阵列冲击得支离破碎。魏军舰队的轻型快艇则取而代之,疾速游驶,呈环形包抄了过去,而将米志诚所处的小舟团团围在正中间。
然而魏军大舰便犹如几条混江龙在这片水域兴风作浪,所掀起的激流怒涛,也已波及在米志诚所乘的船只...他陡感天旋地转,落脚的小舟到底还是掀翻了过去,卷带着米志诚也一头栽入江水当中!
“遣人去打捞上来!米志诚这厮,要拿活的!”
魏国水军指挥使居高临下,俯视过去,眼见米志诚船掀坠水,便立刻发号施令。反而是魏国舟师当中几名水性精熟的军健,纷纷纵身跃入江中,而立刻朝着米志诚落水的位置游去。
而距离魏国舟师大舰已有一段距离,不得已跳入江中的吴军军校费力在江水中游了一阵,好不容易探手把住一艘战船边缘,这刚露出脑袋,便气急败坏的大声喊道:
“撤!快撤!可恨魏人从中阻挠,眼下又不便与其厮杀。米志诚那厮...终究是拿不住了!”
其余吴军战船,相递传达军令,便纷纷掉头朝着南面撤返而去。而升州港汊那边,虽然陆续又有不少船舰开拨过来,本来势必要擒杀住米志诚。可眼见魏朝舟师霸道的雄踞在江心处,吴军大小战船,也都纷纷停了下来,而不敢贸然上前......
又过了约莫一刻的功夫,被魏朝舟师军健打捞上来的米志诚浑身湿漉漉的,被丢到大舰甲板上,那般模样也甚是狼狈...又呕出了几口江水,当他缓缓抬起头来时,就发现自己周围也尽是持刀绰枪的魏军兵卒,而指挥这艘大舰的指挥使抱着膀子,正直勾勾凝视过来。
米志诚自知凭一己之力,差一步便将逃至魏朝治下领地,可方才到底还是要被徐温手下的爪牙给擒拿住...这要是被抓回去,必定要受尽零碎苦头而不得好死。也全因眼前这个魏军指挥使拍板决议,出手迫退吴国水军将自己救下...米志诚苦笑一声,便要向对方施礼道谢。
而那魏军指挥使见了,却把大手一挥,高声说道:
“且住!不要谢我,虽说是受迫害只得前来投诚我朝,可我又怎知你言语是否属实?如何发落,我也做不了主,你还要被押到扬州那边去...毕竟如何处置你,也还须由安节帅,柴副节帅定夺才是!”
※※※※※※※※※※※※※※※※※※
扬州广陵,按说本来应该是正史线吴国国都所在,如今却是做为魏朝淮南军藩镇治所,而隔江观望南吴、吴越等国动向的兵家要地。
到底有淮左名都这般的赞誉,而经魏朝好生经营,也早已不复当年杨行密抵挡孙儒贼军侵攻时,那般城中仓廪空虚,饥民相杀而食的凄凉景象。时至今日,此处做为江淮地域极繁华的名城要所,平日船舟泊聚、车马云集,屡市繁荣、人文荟萃...也尽显富庶安乐的气象。
然而位于扬州广陵中心处的藩镇牙署节堂,此刻却被一股肃杀之气所充斥...米志诚被看管着押解到淮南军藩镇治所,在一众宿卫甲士冷眼注视下入了节堂,很快便望见端坐在正首,那对招子犀利如鹰隼一般,而正朝着他打量过来的安仁义。
再次见到这个旧识,同样也是战场上的对手,米志诚心中当真是感慨良多。
与安仁义即便是沙陀同胞,而且骑射控弦的手段又都十分出众,当年彼此的君主李天衢、杨行密也曾为共同剿杀残暴军阀孙儒而联合协作...可是米志诚对安仁义的印象向来不好,也可说是极为敌视。
毕竟单论射术而言,安仁义往往太过傲气凌人。米志诚可还记得,他当年对自己放话说“你弓箭的本事还成,不过和我比还差个十万八千里”...这他娘的也太拽了,同样是以自己弓箭本事为傲的将领,米志诚又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何况自己效力的主公杨行密素有雄心壮志,他意图夺回淮南故地,逐鹿中原,与魏帝李天衢争霸对抗...先前与朱温达成协议,联手攻打魏朝时,彼此便已彻底撕破脸皮。
米志诚以为自己与安仁义的关系,也只会是沙场上相见,便要往死里掐的死对头,也更是他一心念着,试图射杀对方,而争取当世第一神射那等赞誉的目标......
然而今日这对旧识再度碰面,米志诚刚与安仁义犀利的目光对在一处,他便双膝一软,噗通声直跪了下去。
844 贼喊做贼,吃相更为难看的权臣
“末将与安节帅、柴副节帅虽然以往各为其主,怎奈徐温那奸贼为把持大权,控扼军旅便意图害我性命。末将满门遇害,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如今也只盼着能够报仇雪恨,故而特来投奔天朝,也甘为马前卒,只愿有朝一日能够杀回吴国,赴汤蹈刃、在所不惜,万望收容!”
米志诚跪倒在地,痛声疾呼。与安仁义之间的争端比起来,本来为吴国卖命效力,结果却落得个家破人亡、功名尽失的凄惨下场...米志诚对于徐温固然更是恨到了极点,而且自从先主杨行密死后,他对于吴国也愈发的心灰意冷。
所以笃定了心思前来投奔魏朝,人在屋檐下,米志诚也愿意低头。只要还能统领兵马出征,而争取向徐温复仇的机会,便是向昔日的对头安仁义下跪乞请,对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先前只知吴国宫廷宿卫军旅哗变,李遇便以此为由,大肆攻讦徐温意图扳倒对方...当安仁义也没想到因此引发吴国内斗更为激烈,徐温竟然设宴诱杀李遇,还意欲弄死米志诚,以极为粗暴的方式不但要巩固自己的地位,还要彻底把持吴国军政大权。
眼见米志诚跪倒在地疾呼请求,安仁义一时缄默,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朝着坐在侧首的柴再用望了过去。
史载中本是吴国名将,又会被世人成为徐氏爪牙的柴再用,若是按原本的轨迹,也会认同吴国就算是有权臣把持朝政,但也利于将分散的力量集中在一处,所以也甘愿为徐温所用,而协助他扫清所有国内反对势力。
可如今的柴再用却是魏朝宿将,当然也不会设身处地的为吴国时局着想...所以他微微摇头,又冷笑着说道:
“吴国杨氏大权旁落,徐温要肃清对头,可是这手段也未免忒过偏激了些...本来为吴国死心塌地的功臣宿将,都被逼迫到这般境地,不过对于我朝而言,呵呵......”
柴再用话说到一半,目光又与安仁义对在了一处。虽然话还没有说透,可他们二人倒也都是相同的想法:
敌人内乱,对于我们而言就是机会,当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最早追随李天衢打天下立下从龙之功,可自从当年与吴国杨行密大战过后,安仁义在淮南军治兵管民,号称冠绝天下的射术却也没了用武之地。他本来也不介意奉旨北调,而与政权高层多为沙陀人的后唐厮杀对抗。不过冲着当年与田頵结下的深厚情谊,安仁义更想有朝一日对吴国发动灭国之战,自己也能统军到第一线冲杀。
而淮南军节度副使柴再用论战功积累,如今也早已够格权掌一方藩镇。前些时日听汴京那边传来的口风,安仁义也极有可能转调至荆南江陵,面南与楚国接壤,亦可注意西面蜀国的动向,日后若是对吴国宣战,也能挥军东进。
到底淮南军隔江与南吴、吴越相望,舟师水军更为重要。而柴再用打水战的本事突飞猛进,如若自家主公当真如此安排,安仁义也能够接受。而米志诚为南吴权臣徐温迫害,决议叛逃为魏朝所用,察觉敌国内乱之势愈演愈烈,这也让安仁义南征吴国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这米志诚满门是否当真都为徐温所害,只须稍加打探便知。在吴国拼下的功名富贵都毁于一旦,又结下如此深仇大恨,那么他也绝非是意图诈降......
安仁义寻思一番,虽然因田頵之故,他对吴国那些旧臣宿将多少都有些不待见...可是能利用被迫叛逃的将才掉过头来对付吴国,对于己方势力而言有利无害,这个理他还拎得清。遂当即起身,亲自上前搀起仍跪在地上的米志诚,并好言安抚道:
“米将军虽为吴将,可是并无罪责过失,却被迫害至这般境地,也着实可叹...而将军既然已至扬州,也尽且安心便是,我自会为你安排府邸暂住,并上奏陛下,许以官身,好教将军能在我朝安身立命。”
※※※※※※※※※※※※※※※※※※※※
“哦?米志诚发觉徐温意图谋害他,侥幸脱逃,而不得不逃亡至淮南军。这对我朝而言,也是意外之喜啊......”
直到李天衢得知吴国宫禁军旅哗变,而引发得连锁反应,按说本来应该在徐温篡权过程中被清除的米志诚,命途轨迹也出现了变化,而使得魏朝又平添一员大将之时,也不住眉毛一挑,喃喃念叨。
而李天衢又想到徐温挟君弄权,与原本的经历相较却显得似是而非。他到底还是要弄死向来反对他掌权的李遇,可是手段也更为偏激。
按说李遇指摘徐温纵子辱军,又致使宫禁宿卫军旅哗变,还临阵脱逃,这也完全合情合理,结果徐温设下鸿门宴直接袭杀了这个死对头,也太过简单粗暴,捎带着还要搞死米志诚...吴国其他文臣武将,到底不是泥捏的土人,眼见徐温太过出格,对于他的排斥心思也必然会变得更为强烈。
而徐温如今篡权的过程,吃相也显得更为难看...这虽然也有迫不得已的因由,他敢如此横行的理由,就是能控制住吴国国主杨隆演。以徐温本来的权谋手段,他有机会把控住吴国军政大权。但是少了严可求为他出谋划策,一步步的达成目的,又没有柴再用心甘情愿的为他所用,而动用武力震慑住吴国其他将帅只得屈从...要得偿所愿,较之史载的过程也必然会难上数倍。
李天衢遂又吩咐下去,更为密切的关注吴国时局动向。不数日后,便又收到从南面传来的消息:
果然在正史中与李遇同样对徐温挟君弄权忿忿不平表现得最为强烈,按原本轨迹被撤除节度使之位,而后也只得屈从的池州都知兵马使李简最先发布声讨檄文,痛斥徐温大逆不道,挟持国主弄权,无端擅杀功臣宿将,还贼喊捉贼、颠倒黑白。便力邀刘威、陶雅共同誓师出兵,以清除君主身边奸臣。
毕竟当初做为先主杨行密的亲卫将官,当年与凶贼孙儒鏖战于扬州广陵之时,杨行密于一次战事中迎战被围,李简便率敢死之士百人,竭力拼死护住,而后因功也成了统领一方兵马的宿将,以他的心气,当然也看不惯于三十六英雄中不过居于末席,先主打天下之时,也未曾立下分毫战功的徐温在朝中只手遮天。
而枪打出头鸟,徐温闻讯之后,便立刻起兵前去讨伐李简。大军压境,李简主动率部迎战,却于池州与宣州交界处的陵阳山遭遇伏击,被徐温义子徐知诰杀得损兵七千...同样身为吴国宿将,却被徐知诰这个后起之秀杀败,李简只得退守回治所石城。
徐温下令军旅围攻池州石城,同时也以国主杨隆演的名义下旨宣称:
如李简这般胆敢对抗自己的,便是欺君罔上、意图谋逆的乱臣贼子。吴国朝廷也必定要调集大军将其讨灭,其余诸方将帅,也务必立刻上表并无二心,愿意听从徐温调遣,协同讨伐意图背反朝廷的谋逆叛将!
845 吴国内部,裂土分疆
要对付一个李简容易,可是刘威、陶雅在吴国旧臣元勋当中地位更为尊崇。如今的徐温,怕是也很难能唬得住他们......
官居观察使,而坐镇歙州的陶雅,为人好读书,手不释卷;为大将,每矢石交飞,终莫能中,也是个文武兼备的英才。起初投从杨行密之时,便被封为八营主将。他执掌一方为政又最为宽厚,走正史线他治理歙州二十年,施行惠政,而极得当地百姓爱戴,教化一方,当地民众为子女取名,大多也都带着个“陶”字;
而如今官居吴国镇南军节度使的刘威...掌控江西之地大半疆土,如若他有自立的野心,也会是坐拥一处强藩的君主。执掌一方内抚百姓、外御寇兵,早年助杨行密对抗孙儒居功至伟,也是三十六英雄当中排名靠前的功臣。
同样允文允武,就算论个人武勇,刘威就算及不上王景仁、田頵等猛将,可是比较治军用兵的能力,除了南吴第一名将李神福当居翘楚,他在吴国一众开国功臣中也是出类拔萃的智将。
李遇、李简反抗徐温掌权专政的态度最为强烈,而刘威、陶雅同样心怀不满...只不按正史线徐温对他们二人更为忌惮,也是采取恩威并施的方式,先出兵震慑,而后于刘威与陶雅入觐之时又表现的十分恭敬,也致使他们只得屈从接受由徐温掌控大权的事实。
可是如今徐温直接在宣城设宴诱杀李遇,手段更为下作,也太过遭人非议...刘威、陶雅二人在吴国功勋旧臣当中的地位更高,以眼下这般形势而言,主动去向宣城表示顺服,也更要猜疑徐温意图肃清有可能与其对抗的所有将帅,故技重施,仍如害死李遇那般设伏下手...他们两个也怎会甘愿任凭徐温处置?
针对吴国内乱,李天衢也仍是进入了看戏模式,还时常召见麾下谋臣,商议南吴时局到底又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徐温本来眼见便要攻破池州石城,再诛杀李简立威。结果歙州陶雅,却忽然出兵北上,抵至宣州治下太平、旌德二县,而迫使徐温只得收兵。
可是陶雅做势要取宣城,也不过是在宣州南隅游走一番,便又引兵返回歙州去了。看来他打算救助李简,却仍忌惮与徐温拼得个鱼死网破......”
内朝御书房内,两个内侍小黄门恭敬的呈上两盏茶,并着几小碟时鲜果蔬,便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李天衢品着一盏清香四溢的茶茗,刚抿了口,便悠声说道。
有员年近五旬的朝臣则坐在侧首,即便与帝君共处一室,他举止显得很是从容,也正饮着茶,而听李天衢说罢,他放下茶盏,对于吴国徐温与刘威、陶雅等地方将帅的事态进展做沉思状。
本来应该是正史南平那一方割据政权的头号智囊,如今却也早随着高季昌一并投从于魏朝的谋臣梁震。于严可求奉旨转调至长安任西京留守之后,被李天衢召见商议天下诸国各邦时局走向的机会也变得更多。
毕竟梁震的确可称得上料事如神,他于李存勖出兵覆灭前蜀,而声望正值顶峰时,便曾预言后唐庄宗恐怕将有杀身之祸临头。而正史线的后唐,便数度意图吞并南平国这个地处四战之地的割据政权。如果没有梁震出谋划策,助高季昌化解亡国之危,南平国恐怕也很难历经高赖子、高无赖...家传五代,一直苟到了宋太祖乾德年间,才纳地完全归顺中原王朝。
“还有那镇南军刘威,李简、徐温先后发布檄文之后,他则调派兵马,严防死守赣地诸州与吴国其他州府间道路要隘,又公然遣人与陶雅密切来往。
这也是摆明了要与徐温僵持下去,可是他却并没有响应李简号召各部将帅联合起兵,清除吴国君主身边权臣的檄文,倒也有些蹊跷啊......”
听李天衢又长声说道,梁震自知帝君召自己觐见商议,可不止是饮茶闲聊,而是要让他针对吴国内乱拿主意的...所以他很快理清了思路,便慢条斯理的说道:
“微臣以为,刘威、陶雅虽愤慨徐温挟君弄权,但毕竟吴国幼主,还处于徐温掌控当中,故而投鼠忌器。可是徐温诱杀李遇、戕害同僚,意图架空杨氏篡权,已是路人皆知,有了李遇的前车之鉴,刘威与陶雅也必然不肯身赴险地,而试图与徐温交涉。
如此一来,吴国镇南军与歙、池等州府,与徐温掌控的宣、升、信、饶等军州形如两国。相互领地犬牙交错,刘威、陶雅、李简等地方将帅,一方面仍忠于吴国杨氏,可另一方面,却也只得拥兵与朝廷对抗,便犹如唐末诸藩割据那般,名义上虽仍为吴国属臣,却也不会再听命于朝堂。”
李天衢微微颔首,对梁震所言表示认同,他转头望去,又问道:
“那依爱卿之见,我朝又当如何?”
“眼下自然还是隔岸观火,什么都不做。”
梁震回答的却十分干脆,旋即阐述自己的观点说道:
“刘威与陶雅不主动出兵征讨挟制国主的权臣,却又不肯臣服于徐温,看来也不打算趁势自立,显而易见,他们对吴国王室仍是忠心耿耿。我朝就算借机遣使招抚拉拢,只怕也难以成事。实则对于刘威等人而言,实则眼下也是势如骑虎,只得拥兵据地与吴国朝堂僵持,让徐温有所忌惮,即便挟君篡权,却还不敢谋国篡位。
而徐温的野心已然展露无遗,他要在吴国独揽大权,绝不会甘心只控扼宣州、升州等几处州府。徐温下一步也必然仍要向刘威、陶雅施压,可他若兴兵讨伐,刘威与陶雅乃是吴国名将,绝非等闲。无论谁胜谁负,吴国因内斗而折损的兵马,也只会越来越多。
可是我朝如若贸然兴兵南下,外敌当前,关乎社稷存亡。刘威与陶雅毕竟仍忠于吴国杨氏,也极有可能与徐温谋议暂时搁置纷争,一致对外。徐温更有可能趁机招抚刘威、陶雅等人,而迫使他们只得认同由徐家掌控朝堂,届时吴国虽然明面上国主姓杨,实则已是姓徐了...但也仍能维持杨行密在世时的局面,而不至似如今这般朝堂与地方将帅僵持对抗的局面。”
正说着,梁震微微一顿,随即有意味深长的说道:
“但我朝继续观望下去,徐温独揽大权心切,必然会频频试图威慑刘威等人。他们几方之间大动干戈,还要搭上许多兵马的性命,彼此的间隙也自会越来越深...徐温对刘威、陶雅,乃至李简的杀心更会日渐加深,刘威等人也更不会打算与其议和交涉。”
除非刘威、陶雅肯入觐宣城,以打消徐温的疑心,亦或徐温肯放权不执着于挟制吴国国主掌控朝堂...否则这便是个终究解不开的死局,届时昔日袍泽同僚,彼此也只会视如仇寇。而我朝趁着他们相互攻伐之际,再突然发兵南下,徐温与刘威、陶雅猝不及防,届时也很难捐弃前嫌,而再度联手共抗外敌。而南征吴国的最佳时机...臣以为,也为时不远了......”
846 有人割据对峙,有人奋勇厮杀
果然正如梁震所料,徐温忿恨陶雅出兵策应池州李简,以及摆出公然与朝堂对持的刘威。然而兴兵前去征讨,却接连吃了几次亏。
到底各自镇守一方,上马治军、下马官民,也都是能征善战的将才。面对刘威、陶雅这个级别的对手,徐温虽然也已招揽了不少文臣武将甘愿做他的爪牙,并且掌握了包括镇守都城在内的几州水路军旅,但这段时期也仍是一筹莫展。
然而刘威与陶雅,即便是执掌地方时民政、军政一手抓的将才,他们二人偏偏又缺少一股魄力。毕竟如若徐温文有严可求、武有柴再用鼎力相助,篡权的过程中更加注意对吴国臣僚产生的印象...而具备的实力更强于眼下,刘威、陶雅又的确会向徐温低头。
所以现在的刘威、陶雅,也并没有受李简鼓动,联合起来所幸杀往宣城,试图夺来国主杨隆演,再一举诛杀徐温...毕竟徐温现在掌控的兵马进取不足、守成有余,何况本来明明又是同僚袍泽...难道就非要自相残杀下去?
偏偏杨隆演还对徐温言听计从,而刘威与陶雅又是爱惜羽毛之人,如果决议攻打本国都城,意图夺取国主...这也难免要让人非议他们也有意挟制君王,当真意图谋反。
彼此就只能僵持对抗下去,徐温也把刘威与陶雅视为最大的阻碍,如同眼中钉、肉中刺,忿恨同杀意与日俱增。刘威、陶雅也就更不可能主动服软,主动去把脖子伸长了等着徐温一刀砍下来......
这对于吴国而言,的确是个解不开的死局。
至于吴国另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周本已经打败了占据信州作乱的危仔倡,便如同他当年示弱诱歼、以少胜多,而大败对方的兄长危全讽那般。然而本来身为占据江西信州的江右豪杰,危仔倡仍是不愿投降屈从,遂带领残部朝着东面流亡奔逃而去。
信州以东,便是处于吴越国治下的衢州地界。周本一路追击,意图将危仔倡所部叛军一网打尽,却正好撞见了闻知吴国地方州府谋反,叛将前来投奔报急,遂也立刻引兵杀来的死对头顾全武......
衢州南隅的江郎山林木叠翠,群山苍莽,而窟隐龙潭,泉流虎跑的景致,亦有“雄奇冠天下,秀丽甲东南”这等赞誉。
然而阵阵激荡的喊杀声,却扰乱了此处名山的幽静。一队队吴越军甲士,已经撞入了吴军的阵列当中,那些士兵狂呼怒号着,用力挥舞着手中诸般兵刃。猝不及防的吴军士卒当即扑倒一片,鲜血横流,使得江郎山这片翠绿叠嶂的景致染上了一抹抹刺眼的红色。
“去你娘的!我吴国追击作乱的叛将,又干你吴越国鸟事?到底还是要来做冤家对头!”
忽然一声既突然又响亮的怒号声,犹如山中虎啸,直震得周围一众军卒耳中嗡嗡作响!一道身形暴蹿而起,甚至直接扑到伏击的吴越军人群当中,大刀锋刃寒光一闪,便顿时剁入一员步将的脖梗当中!
腥热的血液飙射而出,直溅得怒气冲冲的周本满脸都是。他尚还抽出剁入斜侧那员步将脖颈的大刀,便探出另外一只手,却是握住了正前方一个满面惊骇的士兵后颈...周本头颅微微后倾,便猛然发力,一记头槌直接砸了上前。头戴的兜鍪,重重的落在那士兵的面门上,当即便砸得他额骨迸裂,仰面便倒!
周围其余吴越军士兵回过神来,便连连嘶声怒骂着,抄起手中长枪,齐刷刷的向周本搠来。而周本却主动迎了上去,辗转腾挪,也浑然不顾两支长枪擦身而过。再往斜侧一避,揽臂一兜,便将六支长枪夹在腋下!
朝着周本杀来的吴越军士兵浑然没有料到这员敌军虎将使出如此手段,骤变之下,下意识的便要用力往外拔。然而周本单臂夹着几杆长枪,另一只手紧握大刀刀柄,便足以发力抡斩过去...一道寒芒,划出圆环轨迹,但见一排首级,便骨溜溜的坠落下去...当真是杀得人头滚滚!
“不得慌乱!都他娘的给老子稳住阵脚!”
周本又怒声高吼,他这一出手,便立刻稳住了本来遭受伏击而难免溃乱的阵型。然而正当他疾步赶上,还是要一头栽进反而被冲击得个措手不及的吴越军人堆当中之时...声若洪钟的怒喊声,再度于这片山林间炸起,而清晰的传入周本耳中:
“周本!你也须晓得,此地乃是衢州江郎山,是你带领的部众已进入我吴越国治下疆土!如此已是越界犯境,我又为何打不得你?什么你吴国的叛将,既然到了我吴越国衢州地界,便当由我等发落,也容不得你这厮撒野!”
十分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也让满面杀气的周本脸上登时又多了几分凝重。当他瞪视过去,就见约莫七八十步开外,有个身形高大,异常魁梧的吴越军大将带领一彪步军,也骤然杀来...那员敌军大将威风凛凛,颇有股顶天立地的势威,也正是吴越军中的主心骨顾全武。
周本瞧得个真切,眼见竟然是这个老对手前来,他这个打仗向来不惜命的剽悍军将虽恚怒,可眼中也难免又多了些忌惮......
南吴周本、吴越顾全武,以及已经亡故的李神福,他们之间就好比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杨行密的吴国、钱镠的吴越国屡次交锋的战事当中,周本面对其他敌将时,可说是战绩彪炳,但如果撞见了顾全武,却往往要被全面压制;而顾全武即便再对上其他吴军名将不落下风,但一旦与李神福交锋对决,也往往要吃大亏......
可是如今吴国李神福却已病逝,其他将帅也都没有足够的实力成为顾全武的克星...周本在此处遭遇这个让自己屡尝败绩的死对头,他再是勇武剽悍,也难免要感到头疼!
当然以周本的秉性而言,他也决计不肯认怂服软。眼下狭路相逢,更不能输了场面,周本遂怒目切齿,又高声大喊道:
“冤家路窄,又是你这顾和尚!”
然而周本这一喊,却又犯了对方的忌讳...满面雄武威仪之气的顾全武,眉宇间顿时也多了几分愠意:
“直娘贼!老子早已还俗,还乱喊什么和尚!”
“顾和尚!顾和尚!老子就爱这么喊,既然当年做了秃驴,现在便不是你了?”
周本非但不肯改口,反而抡刀跳脚,骂得更欢...他与顾全武各为其主,在战场上见到了都要刺刀见红往死里打。可是彼此厮杀对阵的次数多了,相互叫骂,倒也颇有几分冤家活宝吵架拌嘴的意味......
顾全武听周本叫骂,还真就被气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哇呀呀的怒声大吼,大步流星的直撞了过去。而周本就是不肯信邪,也主动迎了上去。两把大刀,重重的对砍在一处,激荡的金铁交鸣声响彻山林、震耳欲聋,周围厮杀的两军士兵乍闻巨响,脑袋登时嗡的一下,便险些晕厥过去......
南吴周本、吴越顾全武...这对敌手再度撞杀在一处,两道杀气盘旋纵横,便又是一场龙争虎斗!
847 引兵撤返,又将置身何处?
刀锋如惊鸿闪电般掠来,被周本生生架开。他面色酡红,胸中血气翻涌,眸子中仍流露出摄人的精芒,旋即在向摆开四平八稳架势的顾全武杀去。
两员当世虎将战成一团,便是针尖对麦芒,容不得分毫怠慢。周围舍生忘死厮杀的将官兵卒只打眼一瞧,便看得尽皆骇然。
无论吴国、吴越哪一方的将士,虽然有心插手他们将主之间的对决,而伺机朝着敌军大将身上要害处攻去...但是周本与顾全武周围被森森刀芒、无穷杀气给笼罩住,无论是谁妄图靠近,恐怕也要受波及而当场被斩成几截。
而周本虽然在吴国勇冠三军,可顾全武使得一口大刀非但分毫也不比他逊色,更兼天生神力。所以周本即便迫切的要争胜一次,可是再激斗下去,他也不免感到愈发的吃力......
忽然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喊杀漫卷而至,几队吴军士卒,仍是排成密集的阵型,从周本左右两侧疾冲了过去,纷纷刀砍枪刺,而拼死要把双方将主隔开。
顾全武瞧得也不禁眉头紧蹙,抡起大刀摆荡过去,一排长枪枪杆当即折断,几支枪头荡飞了出去。可另一侧还有队兵卒抢攻过来,迫使顾全武也不得不后撤数步,指挥麾下吴越军部众,再一并掩杀上去。
却是周本的长子周邺统领一彪军健压了上去,先行抵住顾全武的攻势。而周邺快步赶至自己父亲身边,便急声说道:
“阿爹!敌军层出不穷,吴越驴鸟,分明是有备而来!”
“这我当然晓得!否则顾和尚那厮本来坐镇杭州,又怎会出现在这衢州地界?”
周本没好气的骂了一句,他也已发觉,吴越军旅在顾全武的指挥之下,呈半包围状相继从附近隐蔽处冲杀出来,的确大有漫山遍野之势。看来先前危仔倡再度起兵,企图继续占据信州称雄一方之时,便已遣人向吴越国报信,以争取对方的支持......
前方厮杀惨嚎之声,忽然间变得更为激烈。又有大批吴越兵卒策应掩杀,顾全武大发神威,抡动大刀更是如砍瓜切菜一般...他也杀得一颗颗人头滚落地,滚烫的热血,便从挡在他身前的那些吴军士兵体腔中一股接着一股喷溅,落地的头颅骨碌碌的,又被疾奔过去的士兵踢出好远!
一员吴军步将,眼见顾全武大步腾腾的已经扑倒自己面前,也只得硬着头皮架盾格挡。然而沉甸甸的大刀撞在浑铁打制的盾面上...那员步将顿感五脏颠散,一股势若排山倒海的力道,也使他直接倒飞了出去。紧接着又是一阵激烈的撞击声起,后两排刚要迎上去厮杀的吴军兵卒,也登时被撞到一片!
视线透过前面稀稀疏疏的人群,顾全武的目光,再与满面恚怒的周本对在一处时,他眼中倒又多了几分揶揄之色:
“周本,我承认你冲阵厮杀悍不畏死,的确是一员猛将。可几十岁的人了,还是这般沉不住气!这次你仍是胜不了,这便要就此认输了?”
“顾和尚!你奶奶的!”
周本不甘心的忿声骂道,可是他也很清楚,吴越国方面既然早先便已得知信州危仔倡如果死守不住,也必然会取道衢州,就此转投吴越王钱镠...那么不止是要面对顾全武这个强劲的对手,还尚不知有多少敌军将领还陆续杀来,完全封锁住江郎山各处道路要隘。
届时休说是继续追击,恐怕也很难再退至吴国治下领地了。
而反观吴国...掌控朝堂的徐温与刘威、陶雅、李简这些地方将帅竟然兵戎相见。周本甚至自己统领的这一路孤军再无援手,而且从一开始便已处于被动挨打的窘境。
“...再厮杀下去,不知道还要搭上多少儿郎的性命,也仍是得不偿失。全军也不能在这江郎山枉自覆没!趁着敌军尚还未形成合围之势,还来得及走...传令诸部将士,立刻向西面撤去!”
心中再是不甘,周本也知道自己务必要顾全大局,而与劲敌顾全武之间的对决,终究还是要再尝败果...然而虽然只得撤离,周本仍是亲自带领一彪亲随军健殿后,策应麾下部众能够竟然有序的撤退,好歹面对顾全武的抢攻,阵型尚还没有被打崩冲垮。
如此且战且退、边撤边打...周本与顾全武也难免又要鏖战到一处。周围士卒呐喊厮杀,千百名甲士满脸污血、面目狰狞,挥舞着刀剑,激烈的战团当中,或是敌人的鲜血挥洒,或是自己的残肢抛飞......
虽然与顾全武搏杀对决,也让周本倍感吃力,但他暴怒狂奋,每逢险战恶仗不但浑身血液沸腾,脸上也总会露出噬血的疯狂...顾全武稍占上风,却也难以一举将面前这个以往彼此已交锋过数阵的宿敌斩杀。
再加上周本的长子周邺同样勇猛善战,有他从旁拼死护卫,提防其余吴越军甲士从斜侧偷袭自己的父亲...由他们父子二人咬牙力战,而掩护着麾下军旅又退出了两三里地的路程,眼见便要从这江郎山间岭道撤离出去。
再追击下去,便要进入尚处于吴国治下的信州地界。顾全武此番前来,主要是为救援表态愿意投从吴越国的危仔倡,而似乎并不打算贸然再杀入敌国境内。这一路下来血肉狼藉,眼见周本统领的部众又丢下了一地尸首...他紧追猛赶的步子便开始缓缓放慢,实则这也算是遵循了过往杨行密、钱镠双方厮杀都曾默许的惯例:
南吴、吴越两国虽然早年便因领土争端而战事频繁。可是彼此打得再凶,钱镠与当年的杨行密都出自收买人心,以及在江东地域宣扬自己名声的考量,彼此生擒对方大将,通常也不会处死,而是用以交换战俘,而如若战事胜负已分,那么胜利的一方也不会赶尽杀绝。
顾全武本人当年便曾被南吴名将李神福设伏杀得大败,而兵败被俘,致使钱镠闻讯后惊泣曰“丧我良将!”...然而本来是敌军军心所系的主心骨,顾全武却被杨行密放回杭州,以交换先前为吴越军生擒的将领...所以战场上交锋虽然出手绝不含糊,可是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顾全武遵从墨守成规的惯例,就算对吴国宿敌也不愿把事做绝。
当年不杀的情分,便如勾肠债一般。今日我也不会想法设法的非要除了周本你这员吴国大将,那么彼时的人情,这也算是彻底还清了.....
顾全武心中念着,已站定了步子,并且号令麾下将士不必再穷追猛打。他眺望过去,忽的又大声喊道:
“既然又要退回边界,姑且就放尔等一马!周本,你莫要再贸然进犯我吴越国疆土,可如果还要讨回场子,我也尽可奉陪!”
“忒过可恶!顾和尚,你且记得,老子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便定要来找你一雪前耻!”
周本气呼呼的嘶声怒骂,最后忿恨的瞪了一眼,终究也只得转过声去,继续向信州的方向退去。而他身边将士纷纷回顾,这些同样杀得浑身是血的吴军将官、兵卒,眼见吴越军在江郎山山麓地界站稳阵脚,的确已停止继续追击之时,他们脸上几乎在同一时刻也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然而周本麾下诸部将兵却也很清楚,控扼朝堂的徐温,与刘威、陶雅、李简几方同僚甚至已不惜兵戎相见,那么同为吴国宿将,他们的将主...又将作何打算?
848章 你们争权夺势,老子却不想掺乎!
“那鸟汉,争胜不得,也偏要戳我痛处。”
目送周本引兵退去,想到对方临走还跳脚怒骂,顾全武也忿忿的嘟囔了一句,便开始命令麾下兵卒打扫战场。未过多时,又有一人带着数名亲信疾步行来,便向顾全武恭敬施礼道:
“信州危仔倡,幸得顾都指挥挥军来救,迫退吴贼周本,与麾下这干兄弟这才得以保全...深受大恩,日后也必当厚报!”
顾全武虽生得威猛粗犷,沙场上也能与周本那等悍将斗得个你来我往。可若是别人对自己客气,他也是守礼知节,遂立刻还礼道:
“危刺史言重了,您遣使与我吴越国来往频繁,彼此交好。大王亦深知江右赣地诸豪,不甘吴国侵夺镇南军治下诸处州府,也有意施以援手。
更何况危刺史与我吴越亲近,挥军驰援,迎奉安置,当然义不容辞。所幸大王及时遣我率部至衢州接应,以报刺史周全。”
本来与他兄长危全讽分掌抚、信两处州府的危仔倡,本来便对吴越更为倾心。当初割据一方时,也愿许诺与钱镠成犄角之势相互照应。按史载危仔倡终究是要投奔钱镠,并被奉为上宾,子孙均仕吴越,留居杭州,并被赐姓元。而危仔倡的儿子元德昭,还做了吴越国的宰相,后裔子孙也是名人辈出。
本来唐末时节天下大乱,盗贼横行,祸害乡里。危仔倡与其从兄危全讽聚集乡勇,立壁垒保护乡里,大破寇盗,而后发展势力成了江西地界的一方豪雄。
打出以钟传为首,危氏兄弟与彭玕、卢光稠、谭全播等人并称江右豪杰,基本上也都有个施仁政爱民的好名声。偏偏当时的江西地界,在一段时期内就好像是自成一套体系,而一直游离于中原诸藩混战之外...直到吴国觊觎江右赣地疆土,那些割据一州一隅的豪强,也终究难免被陆续吞并。
危仔倡的从兄危全讽,终究不甘心屈从于吴国,可是纠集了几万大军却正是被周本统领七千锐卒杀得大败,本人也被生擒押至宣城,不久后便郁郁而终...危仔倡退至信州,始终也处于半自治的状态,那么他仇视南吴,而对吴越国表现的十分亲近,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想到从兄含恨而亡,自己终究也只得从故土逃离,投奔吴越而另谋前程...危仔倡心中又油然而生出一股恨意,他似乎片刻,便对顾全武怂恿道:
“顾都指挥,杨氏吴贼,以往强取豪夺,实在忒过贪得无厌。与魏朝争淮南、与吴越争江东,杨渥小儿在位时还意图染指湘楚之地,又侵吞镇南军全境疆土...如若养回元气,也必然仍要兴兵东侵。
而权臣徐温摄政弄权,与刘威、陶雅之流分庭抗礼,趁着吴贼内斗愈演愈烈...不也正是大王趁势挥军西进,兼取吴贼疆土的天赐良机?届时吴越不但除宿敌大患,称霸江东,不也是指日可待?”
顾全武闻言则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长的打量了危仔倡一眼,便道:
“危刺史所言,虽然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我吴越向来以保境安民为国策。与吴国往日纷争,也是因润、常、苏等诸处州府,本来便属于我国镇海军藩镇治下,彼此又不肯相让,故而连年厮杀。
而当年吴王又要与魏帝一决雌雄,败退南返后郁郁而亡。我吴越已趁势收复镇海军失地,便也不愿再妄动兵戈。毕竟再要发动国战非同小可,也当由大王定夺才是。我辈武人,听凭君主旨意行事,又岂能擅自做主?”
危仔倡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赶忙说道:
“是在下失言了,蒙大王收容,已是千恩万谢,又怎敢妄加评议吴越国是否应趁机对吴贼用兵?”
顾全武微微一笑,倒也不以为意。他把大刀刀背往肩膀上一架,再朝着西面眺望过去,忽的心中却感然念道:
我与周本各为其主,彼此也斗了十载有余。万幸吾主机谋沉远、贵体安康,故而能维持吴越国时局稳定。可吴国自开国君王身故之后,新君暴戾恣睢,又经臣僚弑君篡权,挟幼主掌控朝纲,乃至袍泽同室操戈......
做了这十几年的对手,我也大概熟悉那周本的为人秉性...他今番回去,还要眼睁睁瞧着徐温与刘威、陶雅等同僚相互杀伐。恐怕比起与我交锋厮杀,他也更会大感头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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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退入信州地界,又奔行了几里的路程。周本统领麾下部众也终于停了下来,就地歇息。
已然是饥疲交加,身上还挂着几处伤口的士卒大多神色木然,只是坐在一侧怔怔发呆。还有些伤势较重,甚至被切断手腕的军卒奔走时只是草草的用麻布包扎了伤口,眼下激烈的运动一旦停止,便更感到钻心的痛楚袭上心头,一倒在地上,便不禁辗转哀嚎起来.....
不过他们也都注意着面沉如水的周本,尽可能与他拉远些距离,而强忍不愿发出太大的哀嚎声。
至于周本本人也终于卸下了铠甲,本来他浑身的伤疤让人望之便顿感触目惊心,立刻又亲兵包裹上的白布,不一会的功夫便已渗得血迹斑斑...可周本已然挺直了满是伤痕的身体,只不过因再度败于顾全武而倍受打击,他满脸的郁忿之气,似乎随时都会爆发开来。
就连他的长子周邺,也都是小心翼翼的凑了上去,踌躇一番后,才说说:
“阿爹,虽然到底还是让危仔倡那厮给逃了,可好歹信州仍处在吴国掌控之下,未陷于贼手...只不过待我等班师返回宣城,又当如何与那徐温周旋?”
“徐温那厮满腹心机,与他周旋个鸟?我懒得与他明里暗里的计较算计,也不打算再回宣城了。先前危仔倡据信州背反作乱,正好本地衙署、军司官员死的死、逃的逃,咱们就到治所安家落户便是,且看那徐温又肯不肯答应!”
周邺闻言面色立变,他连忙说道:
“阿爹,徐温挟制国主掌权,又与刘节帅、陶观察使不惜兵戎相见,你是吴国宿将,不会当真打算置身事外吧?难不成您也要从宣城脱身...是打算与刘威、陶雅、李简等将帅联手?”
周本一听这话,立刻便窜起身来,身边两个尚还在为他包扎伤口的亲兵猝不及防,顺势一带,登时摔了个四仰八叉。周本满面恚怨,便指着周邺的鼻子厉喝道:
“联手个鸟!你想让老子如何做?是协助徐温,对刘威、陶雅等昔日袍泽痛下杀手?还是说力劝刘威与陶雅杀入宣城,清君侧除掉那徐温?
当年杨渥小儿欺辱我等旧臣实在忒甚,而张颢杀了他,意图独揽大权,虽然也已身死...可张颢之后,还有徐温,如今国主又忒过孬弱,就算再除了徐温,就不会有赵温、李温、张温跳出来再挟制君王?吴国时局不也只会愈发动荡?
徐温那厮的确是有野心,不过他也确实有些权谋手段,已稳定住宣州那边的局势...可若是倒向他,便是去做徐氏爪牙,而要戕害同为先主效命的袍泽;可是如若与其为敌,你以为朝中其他臣僚便没有挟君自重的野心?到时朝堂岂不会更乱?
你老子我只是一员武将,为国出征卖命,我当然会争先请命,可是这等权谋争斗,你这小儿又怎知应该如何抉择,才对我吴国更为有利!?”
849 现在在你身边的,才是对你杨家最狠的
被自己的老子劈头盖脸一通教训,周邺一时哑口无言,但也已完全明白他的苦衷。
徐温固然意图独揽大权,可是由他治理朝堂,于上一代国主杨渥闹出的动乱之后,的确收拾残局,尽可能的稳定住国内局势。如果换一个人接替他的位子,也未必会比徐温做的更好。
可是周本又不愿意助徐温扫清异己,毕竟他是个武将,不善于权谋之道,也不知道如何抉择才对吴国更为有利。或许幼主杨隆演再长几岁,会有能力从徐温手中接过大权,而如若不成,杨渥、张颢...就算再把那徐温搞下台,围绕吴国王权的争夺相残,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所以想不明白的事,索性就不必去想,周本现在也只是想尽军将的本分,对其他臣僚之间明争暗斗的态度也极为消极...而眼见周围一众兵卒错愕的朝着自己这边望来,周本又懊恼的一叹,略压低声音又道:
“总之离了宣城,便是眼不见、心不烦。先王过世之后,本来满腔热血,也似是被泼上一盆冷水...如今只要坐在王位上的人还姓杨,旁事我也不愿多管。
到底身为吴国军将守土有责,信州与衢州接邻,我正可坐镇此处,提防吴越国是否有意西侵。如此也算是为杨家守着国门社稷,而不负先王恩情了......”
不久前奋力血战时还勇猛异常的周本再说下去,他的清晰也显得愈发低落...而周邺看自己的老子都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遂立刻召唤过来一名亲随军校,并低声嘱咐了一番。待他们这一路军旅再启程上路,行至信州治所上饶县时,便将就地安置。
至于吴国都城宣城,就不必回去了......
...当周本驱逐危仔倡重夺信州,却意欲转调至当地驻守,不会返回国都的消息传至宣城。相较于针对刘威、陶雅、李简的敌对态度,徐温却以吴国君主的名义,很痛快的答应了他的要求。
不仅如此,周本于宣城官邸中的妻儿家眷、一应家私,也尽可以转运至信州。周本不但掌控当地军政大权,还被加封为雄武军统军,以勉励他坐镇信州,谨防吴越等国的动向。
然而徐温非但不愿招惹这员在吴国勇冠三军的猛将,还大加招抚,算准了他即便领兵在外,也不会与刘威等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也是因为义子徐知诰又从周本的次子周弘祚那边探询口风,大概拿捏得清其父对如今吴国时局的态度。
周本此人,留在宣城也未免碍手碍脚。吴国能征善战的旧臣将才,也终究不能一股脑除尽了...那就莫不如做个人情,让他镇守一方,那么对徐家而言,也仍能起到镇守疆土的作用。
然而徐温本人,不但受封为齐国公,并加官两浙招讨使,他甚至转迁至升州金陵设立大都督府...他退出吴国国都宣城,看似是要避嫌,可是吴国朝堂中明眼人大概也能揣度得清楚,徐温此举的用意大概有三个:
其一,升州金陵,先前便是六朝古都,在长江下游地域也处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徐温不但要把控住宣州,也要利用金陵大力发展军备,才更有机会兼并刘威、陶雅等地方将帅的地盘;
其二,徐温兼任两浙招讨使一职,很明显也是针对掌控两浙地界的吴越国。即便吴国内几方势力相互对持,可是也仍要对宿敌亮出副强硬的架势;
其三,与升州隔江相望的,可就是中原霸主魏朝了...虽然吴王名义上仍向魏帝称臣,但是未雨绸缪,徐温也必须亲自至升州金陵主持大局,督巡诸处水寨、各部舟师。
毕竟现在虽然尚还不能确定,魏朝是否会趁机大举南侵...可是先前米志诚逃亡渡江,本来险些擒获,结果魏朝水师却极为霸道的插手阻挠,冲翻击沉若干船舰,直接便抢人把米志诚救走。这分明就没把吴国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打算给留徐温什么面子。
然而也只能咽下这口恶气,毕竟魏朝暂时还真就惹不得...可是徐温也只有亲自前来督管升州巡江水防,确认沿江水陆防线是否完备,他才能够安心。
当然深处于宣城王宫内苑的吴王杨隆演,乃至杨家宗室子嗣,也仍要处于徐家的掌控当中。所以徐温的义子徐知诰,便授任为宣歙节度行军使,兼宫禁内外马步都军使,而相当于取代了他那义兄徐知训,继续将杨隆演把控在掌股之间。
直至徐温动身启程,赶往升州都督府赴任。宣城以北的一处长亭内外铺开奢华排场,也早已备好了酒宴。甚至就连国主杨隆演,与一众侍从也须出城送行,就好似是臣子恭送出行的君王那般......
只要一与徐温、徐知训父子接触,杨隆演下意识的便感到心里极为惶恐。他也只能陪着笑脸,尽量保持着平静。周遭人的目光时不时投射过来,让他更觉得如坐针毡。而杨隆演手心也泛出了汗,仍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也生怕一时走神,而错过了徐温的哪句话没有听清。
倍感煎熬的送行宴事罢,徐温在一众亲随的护卫下,也终于准备启程,他最先走出凉亭,周围几员心腹接踵而退。
杨隆演自然还得恭谨的起身相送,直至肃立在凉亭口,听过徐温走过场一般的告退辞行...再到大股车仗行伍开拨启程,渐渐的从视野当中消失,他也已是头昏眼花,两脚发软,但好歹终于松了一口气。
现在执掌宫禁宿卫军旅的徐知训...不但屡次公然讥讽孤,酒醉时还要孤前去相陪,着褴褛衣衫,任他辱骂...那般的经历,孤当真也不愿再受一次了......
杨隆演想起以往先是被徐知训欺凌羞辱的经历,便已感到痛苦不堪;而徐温虽然不像他长子那般,毫无忌惮的公然侮弄,可是杨隆演每次与他相谈时,也总像是被一条毒蛇给盯上般,感到浑身极不舒服。
而且徐温言语中暗藏玄机,话虽然不会说得直接露骨,也往往会以威压恫吓的口吻操控这个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杨隆演每每想起来,也都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好歹....如今是由这徐知诰担任宫禁内外马步都军使,本来是父王打算收他为义子,所以彼此那时便曾相识。而宫内相处时,这徐知诰为人谨言守礼,也从不曾辱弄孤...由他执掌宫禁宿卫兵马,而徐温又已去了升州,孤不至日夜担惊受怕,倒也知足了......
“大王...改回王宫了......”
然而杨隆演心中正庆幸的念道时,他忽的听徐知诰沉声说道。待对方缓缓转过身来,杨隆演却骇得当即浑身一颤...因为他分明瞧见,以往言行谈吐沉稳谦和的徐知诰目光阴鸷,并阴测测的凝视过来...那个眼神,竟然与他义父徐温如出一辙!
850 阴谋只为拱火,你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
周本转去信州,徐温转迁至升州金陵大都督府,以及现在由徐知诰留守宣城控制住吴主杨隆演...这些消息传到汴京,李天衢也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因为这些事情,在正史中都发生过。
即便对吴国杨家称得上赤胆忠心,可徐温篡权的过程中,涉及刘威、陶雅、李遇、李简、米志诚...等旧臣宿将,可明明性情豪直的周本,便如同隐身一般,对于朝堂权势的争夺完全置身事外。
不过外敌吴越国尝试犯境,周本坐镇信州,数度力抗吴越军无功而返。徐温也会不停的为周本加官进爵,意图安抚,甚至进封西平王,然而即便尊崇荣禄加身,周本对于朝堂事宜仍不上心,只管坐镇一方,便如后人评述的那般:
本不知书,然能尊礼儒士,遇僚属以礼,士民爱之。性朴拙,无他才,惟军旅之事,若生知者。
可是当徐知诰掌控大权,并已经篡位之后,便意图赐予周本鸩酒将其毒杀...这也意味着他很清楚,杨家的王位不能被异姓篡夺,这就是周本的底线。
然而周本终究因为无力改变杨家禅位的事实,对先主杨行密极为愧疚,忿恨成疾,也不必由徐知诰再图谋诛杀,便郁郁而终,也足见他对杨渥、杨隆演这两代国主虽然心中不满,但对杨氏吴国却也仍是忠心耿耿。
至少眼下而言,周本只打算闷头打仗,镇守信州一方太平,其他什么事他都不想去管。
而徐温亲自赶赴升州,并嘱咐愈发信任的义子徐知诰控扼吴主。现在他也没有意识到,按原本的轨迹这一方割据政权以后不会再是吴国,国主也不会姓杨,更不会姓徐,而将成为南唐李氏...一切先决条件,都是他这个义父,为自己那螟蛉之子亲手创造的。
不过李天衢估算时局走向,心说就算现在的徐温义子徐知诰,也就是正史里的南唐烈祖李昪权势更大,想必野心也已膨胀。不过他应该也熬不到自己的义父徐温去世,再胁迫杨家禅位,而登基成为南唐开国皇帝的时候了......
按着谋臣梁震的谏言,魏朝对于吴国事态的变化密切关注,但是尚还没有做出任何行动。李天衢的目光,又落到北面最强大的敌人后唐那边。
“陛下,太原那边的密谍已收到密令,想必眼下也已动手了......”
巡院侍卫司总管张骁,期间便已向李天衢禀奏。而结合这段时日后唐那边传来的消息,要激化对方内部引发激烈动荡的时机也已经成熟了:
郭崇韬果然因主持谋划夺取魏朝横海军大功,又被加封后唐枢密使,还进爵为赵国公。如今在朝堂中即便算不上已经只手遮天,但也完全称得上是权豪势要了。
只得玩味的是,经过下僚有意奉承,郭崇韬也已经放出话来“当年因战乱,家谱虽不幸丢失,可先人们的确常言汾阳王乃我四世之祖......”
郭崇韬所说的汾阳王,便是平定安史之乱居功至伟,于唐廷中后期以来声望日如中天的汾阳王郭子仪。
李天衢听闻这个消息,也不住摇头冷笑。郭子仪倘若真是你郭崇韬的先人,还只不过隔了四代...那你家不早就该大吹特吹?怎么还需要有人提醒?又如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才要大张旗鼓的宣称功高盖世、中兴大唐的名将贤相,便是你的祖上先人?
本来头脑冷静、机智过人的郭崇韬也开始妄自攀认祖宗,他虚荣心越来越大,对自我的认知也开始膨胀...而且已经开始以门第出身排挤属臣,不但得罪了一票同僚,与景进等伶人、宦官派系之间的矛盾,也已愈发尖锐。
“无论当年也好,现在也罢,只要那郭崇韬还活着,而认为晋主效命,他也一直可说是我朝的劲敌啊......”
李天衢悠声念道,他知道郭崇韬就算在后唐朝中排除异己,愈发的嚣张跋扈,可是他依然仇视误国奸佞,对外敌筹谋策划,战略眼光也依然十分出众。
自从当年郭崇韬识破义成军暂为朱温所取,致使河朔诸镇倒向梁军,而河东军一时受围攻险急,也是李天衢有意为之伊始...他谏策突发奇兵,先取关中,独力覆灭兼吞梁国疆土;煽动淄青军刘知俊易帜背反,直接对汴京构成威胁;联合蜀国,南北夹攻,趁机调度几路兵马袭杀高思继,从而夺取横海军......
李天衢知道,因为也只是自己因先知先觉才化解掉郭崇韬的一些谋略,可也会出现折了高思继、横海军被夺这样始料未及的情况...郭崇韬所有的谋划的确能因时制宜,如果都能达成目的,那么现在的局面恐怕就是后唐占据关陕、复夺河朔,占淄青军而势力跨过黄河,似乎便与走正史线李存勖反攻速灭梁国的情形有些类似。
就算不是周德威、李嗣源那种临阵指挥,亲自冲锋陷阵的将帅之才,可由他在后方运筹帷幄,也完全有能力主导策划几场大胜,甚至在魏朝、后唐进行国战时抓住千载难逢的战机,大举反攻,重挫魏朝...这个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
与后唐决战之时,要尽量避免己方势力的将士伤亡,自然要想方设法的除掉郭崇韬。而且只要他一死,李存勖身边那些奸邪佞臣更不受节制,想必也能致使后唐提前陷入政制混乱的局面当中。
李天衢深思一番,又暗忖着眼下也就只有等着,安插在晋主李存勖的密谍李君惜的回报了。又当如何一步步将郭崇韬置于死地,还需要利用什么人...我好歹也已暗示过他,按说大概也应该能够成事。
而郭崇韬,我要害死你,这使得也的确是阴谋诡计。但也只是意图促使你提前会后唐奸官佞臣构害而已...毕竟就算我不出手,就以你的为人秉性,就算你对河东李家父子忠心耿耿,屡建奇功,而于后唐朝中位极人臣,却也更会咎由自取,到底要被小人害了性命啊......
※※※※※※※※※※※※※※※※※
后唐国都,太原城皇宫左近。
都城中心位置,相对也更为繁华,开设店面的商号前车水马龙,就在长街一旁摆摊,也做往来客商,城内居民生意的小贩竭力吆喝,汉语、沙陀语、吐谷浑、突厥...诸般口音错杂,街坊间人来人往,也的十分热闹。
而一阵喧哗叱喝声,自太原皇城正门南面、东面两个方向响起。两队随从拥簇着一辆厢车,正朝着内城的方向行去。开道的小吏高声呵斥,喝令踱至长街中心处的百姓向两边退避,然而从南面、东面两个方向同时往皇城那边赶去的厢车,却在街道交汇处撞了个正着......
双方先行开道的随从差点脸撞个脸,两辆马车好悬没别到一处,也惊得马儿惊嘶了几声。然而厢车内的正主还没露面,彼此随行的人员,便开始吆五喝六的指着鼻子叫骂,让对方赶紧让路.....
其中一拨随从当中,有个虞候听对方报了名号,便立刻瞪着双眼,扬起马鞭,指着对面的厢车喝骂道:
“李君惜!你不过是个卖唱的,好大的狗胆,竟然也敢拦挡郭枢密的车仗?”
851 势如水火,火上浇油
一石激起千层浪,听郭崇韬手下那虞候,大声叱喝李君惜做戏子,这边几个伴当也大呼小叫了起来。其中一人,更是戟指大喝道:
“放肆!李相公贵为从四品上的太府少卿,区区一个虞候,也敢恶言詈骂?”
“什么太府少卿,你那狗眼当真瞎了不成,这挡的是堂堂国公爷的车驾!区区下九流的东西,撞见了就只有磕头请罪的份!你这干贱厮,还不赶紧滚开?”
双方越吵越烈,互不相让,似乎眼见便要动手。周围众多百姓,虽然早就躲得远远的,可是大多人站住了步子,又立刻伸长脖颈观望。两拨拥簇在厢车旁的人手周围,也已是摩肩擦背。有人高喊莫挤莫挤的同时,仍然卖力垫脚伸直脖子的要看热闹......
毕竟贵为枢密使的赵国公郭崇韬,与极受帝君宠信的伶官李君惜当街对持,彼此随从,似乎还要大打出手...这场热闹,可不是随时都能看到的。
“住手!”
一驾厢车内,忽的有人忿声疾呼。车门再被打开时,李君惜飘然而出,他那张俏脸带着愠意,当即喝止道:
“同殿为臣,也不应伤了和气。只是尔等詈骂的言语,也不免忒过分了些!”
李君惜这一露面,也登时引得周围不少闺女小媳妇一阵惊呼尖叫,便如后世一部分女性群体,走在街上不期遇见了某个高颜值的网红一般。
可是民众当中的男子一见李君惜,也不由低声咒骂了起来,从下九流唱戏的小白脸、谄媚逢迎的佞臣,乃至做娈1童勾当卖屁股的兔儿爷...总之变着法就是往难听了骂。
毕竟李君惜现在代表的群体,是以景进为首的伶官集团。即便眼下后唐时局民生尚还算稳定,可是由景进牵头,派遣党羽爪牙致使衙署官吏,勒索敛财的现象有越演越烈之势,自然也已激起了民忿,只是尚还没有闹到民变动乱的程度。
相反的,郭崇韬在朝堂中虽然愈发跋扈,可是他排挤的是官员、打压的是臣僚,摆明要对着干的,又是帝君身边的伶人宦官......
而且郭崇韬追逐的是权力与名望,却从来不贪敛财物,出征得胜,有人以珍宝向他行贿也一概不收,而是大肆收购记录治国之道、军事谋略的书籍,一车一车的往自家官邸去拉...再加上以往赫赫功绩,所以他在官场上固然得罪了很多人,在后唐的民间的口碑却向来很好。
“同殿为臣?哼!凭你也配?”
而李君惜先行露面,刚出言呵斥。同样堵在长街交汇处的那一辆厢车当中,也登时有人忿声喝道。
车门被缓缓打开,戴着交脚青纱幞头,身着一袭锦衣的郭崇韬缓缓的走出身来。他面沉如水,蔑视过去,就见对面李君惜虽然生得容貌俊俏、风姿姣好,可他本来生得便有几分男生女相,面庞看来也经搽脂抹粉的打扮...满脸的鄙夷轻蔑,更是毫不加遮掩的流露出来:
“李君惜,就算不过是虞候官,也是我枢密使府中的虞候!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
李君惜眼见郭崇韬亲自出面,又是夹枪带棒的一番言语下来...他面色一凝,看似被对方给震慑住了,不由的流露出几分畏惧之色。待李君惜回过神来,便向郭崇韬微微一欠身,又道:
“下官实在无意冒犯郭枢密,毕竟您与我都为陛下殚精竭虑,为国尽忠,彼此也理应相互照应。即便你属下出口伤人,毕竟朝廷命官,却在大庭广众这般争执,也太不成体统...权当下官冲撞了郭枢密,便向您陪个不是......”
什么叫就当你冲撞了我,这才道个不是?你这谄媚佞臣,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故作宽宏大量了!?
郭崇韬人如其名,虽然深谙韬略、机智过人,偏偏为人秉性气量狭窄、容不下人。李君惜那话说的听似摆低了姿态,主动服软...可是似郭崇韬这等聪明人,想得往往更多,立刻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也不由勃然大怒!
现在的郭崇韬,还是以大唐名将贤相郭子仪的后裔子孙自居,家世身份尊崇富贵。而似李君惜这等伶人本来世代卑贱,又有什么资格与他故作谦让?
更何况,李君惜还说什么同样为君主李存勖尽忠竭虑,也该相互照应...郭崇韬自问自从投效昭义军伊始,迄今为河东出谋划策、累建功勋,才算得上尽心尽力。与那些靠奉承谄媚君主李存勖,而得势猖獗的伶人、宦官相提并论,这对于他而言,就是最大的侮辱!
“李君惜,你说与我同样为陛下殚精竭虑,可如今为国家社稷,你这戏子又可曾立下寸功?眼下也不是你在礼让...我本来身为兵部尚书,便已官居正三品,我朝设立枢密院,按正二品制,而你区区从四品少卿,不知回避上官退让,你又该当何罪?”
李君惜闻言,看似惊愕慌张,连忙还要言语时。郭崇韬双目一瞪,厉声暴喝,便当即打断了他:
“休要再废话!你那套蛊惑君心的言语,在我这行不通!都说打狗看主,陛下既宠信你,我虽然不便动你。可是你手下这干奴才,倒也都是狗仗人势的货色,理当多加教训...不止今番你手下走狗无礼,以后在太原城里再让我撞见,便是见一次,打一次!”
郭崇韬旋即转过头去,对周围一众属官随从厉喝道:
“只除那戏子一个,其余走狗鼠辈,都给我往死里打!”
本来郭崇韬权势越大,又因愈发跋扈,他麾下无论官吏亲兵,大多也都习惯了拿鼻孔看人,寻常臣僚也都不放在眼里...受主子耳濡目染,对于后唐宦官、伶人派系更是深恨鄙夷。
所以听得郭崇韬一声喝令,几个虞候连带着一队亲兵,当即轰然领命,立刻扑了上去,各自很快便锁定住目标。揪起脑袋、手脚并用,按倒地上便是一通暴打!
而李君惜本来只是受帝君李存勖宠信的伶人,现在领受的也是文官,手下若干伴当,也没有善于厮打搏击的。
反观郭崇韬麾下,却多是行伍出身的亲兵,就算不是李嗣源、史建瑭、周德威等将帅麾下见惯了沙场战阵的军健,但有人也历经过战场磨砺,起码身板孔武有力也有些手段,看见哪个不顺眼,揪着便打...也当即揍得李君惜手下那些随从嗷嗷惨嚎!
然而为李君惜驾车充当马夫的,与最先同郭崇韬麾下亲随其口角争执的那两个人...当初同样做为辗转河朔地界的戏班子,而后为李存勖所召会,便顺理成章在李君惜身边听命的随从,也都是魏朝巡院侍卫司栽培任命的密谍。
本来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拳脚搏击、窃听暗杀的本事。可是眼见郭崇韬喝令麾下亲兵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那两员密谍惊嚎乱喊,抡起王八拳招呼了几下,便立刻被放倒在地。
拳脚相交之下发出杀猪似的惨嚎,眼见另有枢密使府虞候将李君惜粗鲁的推到一般,他们二人护住脑袋挨着暴捶,看似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因为这次与郭崇韬车驾在长街上堵在一处,而引发的争端...本来便是李君惜与潜伏在太原的巡院侍卫司密谍有意为之的。
852 后唐自毁长城,则非要有这女子不可
自己手下伴当被打得满地爪牙,李君惜也被枢密府院的虞候、军健推搡着踉踉跄跄的直往后退。虽然恚怒抗议,却也是毫无半点用处。
郭崇韬冷冷的凝视过去,也恨不得当街打杀了李君惜。毕竟对方在他最痛恨的伶人、宦官当中也是名气很大的宠臣...何况三言两语下来,李君惜便有意无意的触及到自己的逆鳞,以郭崇韬如今的脾气,当然也不会按捺下去。
但郭崇韬也不得不忌惮帝君李存勖的反应,毕竟他最为宠信眼前那个戏子...再是倨傲跋扈,郭崇韬到底也不至莽撞到一剑斩了李君惜这个皇帝身边的红人。
然而当面羞辱,这是郭崇韬敢做的。本来便瞧着那干谄媚佞臣极不顺眼,正好这李君惜又撞到枪口上来,当然也要狠狠教训他一番。这倒也正好,以此也要向李存勖身边的伶人、宦官群体传达出一个讯息:
就算当年辅政监国的张承义张公公已经身故,可如今我郭崇韬便要执掌朝纲,你们这些奸邪贪婪的佞臣,也照样要夹着尾巴做人!
对于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而言,就好像是看了一处朝廷大员惩治佞臣的好戏。所以有人看得眉飞色舞,倒也敢公然叫起好来。
而欢呼喝彩声越来越大,郭崇韬听在耳中,心中的怒气渐渐平息,脸上也流露出张扬得意的笑意,看来也很享受这种被世人拥戴的感觉......
眼见再打下去已快闹出人命,郭崇韬这才喝止住手下虞候亲兵。他仍是满目轻蔑的朝着李君惜望去,心说去势的阉人,骟过的马,而你这干卑贱伶人比起那群阉宦,也不过就是裤裆里多了个东西,也不配在我面前装腔作势...遂就是要当着大庭广众的面,便又公然骂道:
“李君惜,你也须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个伶人下贱胚子,即便蒙陛下宠信,官袍加身,也不过是沐猴而冠!我大唐江山社稷,是靠谋臣殚精极思、武将出生入死打拼下来的,似尔等国家蠢虫不但坐享其成,还要败坏朝纲。就连给我提鞋,我都嫌污了脚!”
郭崇韬高声骂完,便径直又上了厢车,又在枢密院府的虞候亲兵拥簇下扬长而去了。而李君惜表现出一副被气得浑身发抖的模样,呆立在当场,他手下那些伴当也仍是满地打滚,哼哼唧唧的哭爹喊娘。
还受着周围百姓的白眼与嘲笑,李君惜那副模样,看起来似乎与受气的小媳妇也没有什么分别......
本来郭崇韬与景进为首的伶人群体,乃至后宫宦官派系虽然彼此矛盾由来已久,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但是尚还没有正面发生过武力冲突。然而这一次郭崇韬顺势出手,侮辱的也不止是李君惜一人,就相当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所有伶官的脸上。
李君惜与潜伏在太原的巡院侍卫司密谍商议合计,就是把脸主动伸过去,让郭崇韬一巴掌呼上来...以此来激化他与李存勖之间的芥蒂,乃至同伶人宦官群体之间根本无法化解的矛盾。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受到羞辱,李君惜也并没有急着去向李存勖告状。
毕竟这件事在太原城中,甚至后唐境内必然会传得沸沸扬扬,现在便已是满城风雨,而如今官居银青光禄大夫的伶人之首景进,本来便按李存勖旨意时常出访民间,探听宫内外消息,以此中饱私囊。所以郭崇韬羞辱伶官一事,他很快便会知情。
所以李君惜先不用出面,景进那边便如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必定会露胳膊挽袖的跳脚大骂,不但发动所有力量,要对郭崇韬加倍奉还,也必定会添油加醋的去向李存勖告状。
直到这件事惊动后唐帝君李存勖知晓,李君惜再出面陈情,还要摆出副只打算息事宁人,不愿节外生枝的态度,实则便似是后世绿茶婊那般的套路......
然而这场风波只过了一日,立刻前来寻李君惜,而要为他讨个说法的,不是听得自己的爱卿受了委屈,而要嘘寒问暖的李存勖;也不是因郭崇韬公然羞辱伶官群体,而必定要为李君惜出头撑场的景进...而是后宫中的另外一股势力:
“李少卿,皇后宣您入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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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崇韬那厮,也未免太狂了些,怎敢欺负李少卿这样的妙人儿?本宫甚是心疼啊...你当真只是受了羞辱惊吓,这张脸蛋可没落下些伤?快让本宫好生瞧瞧......”
后唐皇城内宫,而按唐制所设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内。李君惜得授意安坐,也仍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很快便又听见他面前那个女子娇声说道。
那女子生得五官十分精致,当真可说是美艳不可方物。她斜倚在榻边伸出五指不沾阳春水的柔荑,缓缓抚摸着身旁正打着瞌睡的波斯猫,举手投足间,看起来就好似是一副慵懒美人图。
而这女子万缕青丝梳成髻后还插着满头金钗,金银丝鸾鸟朝凤裳穿在修长的身体上,看起来也似是在可以彰显自己的华贵...虽然她生得极美,可是望向李君惜时媚眼如丝,时不时还轻抿朱唇。若是李天衢瞧见,也会评论称长得好看归好看,可是这狐狸相、风骚气也未免有些重了。
而这个女子,便是李存勖长子李继岌的生母,正史中的后唐神闵敬皇后刘氏。
即便由于深得帝君李存勖宠信,伶官出入宫禁并入阻碍。可是刘皇后这般做派,也颇有几分耐不住春闺寂寞的妇人,再撩拨一个生得十分俊俏的小郎君一般......
而李君惜身边的巡院侍卫司密谍,当然早就通过暗中打探,将李存勖后宫中地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来路详查得清楚。
这刘皇后虽然姿色绝众,声伎亦所长,可是本来为河东军与魏博军交战之时掳掠而来,又极受李存勖的生母曹氏喜爱,自幼便学吹笙歌舞,长大后又生得极为貌美,可终究因出身微贱,本来排在李存勖正室韩氏、侧室伊氏之后,也不过是个妾室。
然而刘皇后以声色娱人,极善于迎合讨得欢心。又因后唐官门势力相互节制,还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反而是她受封做了后唐皇后...而刘皇后也极有心机手段,能打压得其他嫔妃很少有机会得到李存勖宠爱...即便有哪个爱姬冒头,刘皇后三言两语下来,还曾暗示得李存勖将那个有可能威胁到自己后宫地位的女子,转手便送与后唐的宿臣勋将......
所以即便李存勖贵为后唐帝君,可刘皇后做为一个女子,也有种让男子不知不觉间便按她意愿行事的能力。
先前有老叟寻至太原,哭诉刘皇后乃是自己失散的女儿。却被刘皇后矢口否认,而在宫门前将那老叟乱棍打走的那场风波...经巡院侍卫司稍加打探,他的确是刘皇后的生父无疑...所以李君惜当初与其接触之前,便对刘皇后的品性大致有了个定论。
然而如今收到自己真正的主公,魏朝帝君李天衢发来的密令,势必要促使郭崇韬尽快为后唐伶人宦官谋害...这个刘皇后,也绝对是或不可缺的人物。
853 敢断我的财路,便教你家破人亡!
皇后内宫外便是一处园林,精美绝伦,宛如仙境一般。宫内衾帷床席,布置几近奢华。可是李君惜迎着刘皇后火辣辣的眼神,仍是如坐针毡,渗出的冷汗,也已浸湿了后背一片衣衫。
魏帝李天衢,当然也熟知刘皇后的品性,按说她能有今日这般荣华富贵,也完全是因李存勖的宠爱。然而正史中兴教门之变,李存勖身中流箭,伤重卧殿前,仍要竭力自保。刘皇后惊闻哗变之后,却只打发几个宦官送奶水去给李存勖喝,非但不亲自去探望,更是挟裹些财物,便急于自顾逃命去了......
而李存勖的尸骨未寒,逃亡路上,刘皇后便耐不住寂寞,与李克用膝下第五子李存渥,李存勖的亲生兄弟通奸...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自然也是显而易见的。
本来后唐帝君李存勖生得仪表堂堂、轩昂伟岸,更是有一副威临天下的君王气概。可李君惜则是清新俊逸、温文尔雅,五官更为精致,是另一种风格的美男子貌相。
所以以刘皇后的性情,起初一见李君惜,便顿感春心荡漾。而每每相会,也不自觉的摆出副娇柔百媚的做派,甚至卖弄风骚,而恨不得将眼前那个俏郎君给一口吞了......
当然如今李存勖正值壮年,刘皇后在后宫再是强势,并擅长潜移默化的操控他夫君...但是她也拎得清轻重,对李君惜不至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也还没到敢把绿油油的帽子直接往李存勖头上戴的程度。
不过她与李君惜同样极受李存勖宠爱,而且一个皇后,一个伶官,两人也闹不到争风吃醋、争宠算计的地步...刘皇后算准了即便时常撩拨李君惜说些风骚话儿,对方也决计不敢捅到李存勖那边去。
李君惜这边,当然也拿捏得清刘皇后也不至在内宫中偷汉子。可是每次与她来往,都不由的感到如履薄冰。面对这个故弄风情的女子,李君惜表面顺服,心中厌恶,即便有机会逾越雷池,也决计不可能与她做出任何苟且勾当。
毕竟李君惜可还记得自己的真实身份,做为魏朝巡院侍卫司的密谍。即便是有机会,后唐皇后的身子他也绝对碰不得...然而对于李君惜本人而言,实则他还有一层顾虑:
李存勖...后唐陛下待我是真心的好。即便我的使命是要加剧晋地内乱,而终究要与他为敌...可起码在这件事上,我也绝对不能对不起后唐帝君......
而眼见刘皇后目送秋波,话里也明显带着几分挑逗的意味。李君惜表现的神情腼腆,也仍是毕恭毕敬的回道:
“蒙皇后关怀垂询,微臣诚惶诚恐,也的确不曾伤了身子...是微臣的不是,与郭枢密有些争执,但也并非是什么大事,又怎敢劳烦皇后费心?”
“啧啧啧...李少卿,你这个人呐,就是太本分了,人善被人欺,本宫当然也不由的心疼你...那郭崇韬不就是前些时日主持谋划,夺下南朝横海军,而更受陛下恩宠么?他愈发骄狂,又何必非要为难陛下身边伶人?”
“微臣...也知当初郭枢密曾力荐皇后执掌后宫、母仪天下,又是我大唐开国功臣,素来受陛下器重...微臣自知出身卑贱,所以也当真不敢与他结怨,这次也理当忍耐过去,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那郭崇韬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不过是因为早就得罪了许多朝臣,便盘算着内有本宫撑腰,外有陛下做主。可是少了他,本宫便做不得这大唐皇后了?什么开国功臣,不是也大有人在?肯为陛下卖命的还少么?怎的偏偏就他这般狂傲?
那郭崇韬的行径,本宫也早已看不入眼。刘少卿有什么委屈,便与本宫好生说说。这个主,也当然能为你做...哼!郭崇韬如今偏要与陛下身边伶官,与本宫亲近宦臣作对,正要任由其猖狂下去,早晚有一日,只怕就连本宫他都不会放在眼里了!”
听李君惜说道郭崇韬地位尊崇,而自己出身微贱,所以绝对不敢与他作对...这番言语,却触及到了刘皇后敏感的神经。
毕竟刘皇后回忆过往,当年也不过是魏州地界一个被掳掠的民女出身...也亏得那时她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否则在河东军中几度易手之时,只怕不是当了营妓,便要被哪个五大三粗的低阶军将给纳了做小妾......
所幸当年被后唐先主李克用的副将送到晋王宫中,又蒙李存勖的生母曹氏喜爱,而做了当初晋国嗣君的妾室妃子...然而之后的经历,在刘皇后看来,是自己机关算尽、步步惊心,使尽浑身解数讨得李存勖的欢心,而终于做得后唐主掌六宫粉黛的皇后。
当初本宫煞费心机,讨得陛下与皇太后宠爱,明里暗里打压宫中那些也要争圣宠的贱人,这又谈何容易?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本宫亲手争取的...郭崇韬那厮与内侍宦臣闹到水火不容,这不也是要与本宫作对?我能成为大唐皇后,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李君惜说的越是可怜巴巴,表示出身微贱,便不敢与郭崇韬作对...刘皇后听着却似是感同身受。而李君惜故作迟疑,终于还是“半推半就”的说道:
“只不过微臣蒙受陛下、皇后大恩,有甚差遣,自当竭心尽力...可是郭枢密这些时日,奏请陛下出内库财物贴补国库,还谏言宫内不应大兴土木,太过浪费财物,毕竟还要积存军饷准备与南朝进行国战,还须留有财赋于灾年以备不时之需。
而微臣按皇后教令,转卖收取财物呈入宫中,想必让郭枢密知晓,他便对臣更为敌视。故而有心要教训一番吧,以打压震慑其余宫廷内外为皇后办事的臣僚......”
李君惜此言一出,刘皇后斜倚在榻上的那娇柔的身子,也便登时直坐了起来。她当即俏脸生寒,那对媚眼当中,也立刻透出一抹狠戾!
先前刘皇后举止慵懒、神态轻松,那副做派,就好像是电影《龙门飞甲》里与西厂厂公田化雨打情骂俏、大搞暧昧的万贵妃...拿言语撩拨李君惜时也不忘搔首弄姿。
可是再听李君惜言及郭崇韬极力请奏帝君李存勖,宫廷内库贴补国用,也不可再兴土木修造宫宇...刘皇后的那张貌美面庞上,戾气也是越来越重,明明是母仪天下的一朝皇后,可她现在的神情,便与一个毒妇也没什么两样!
李君惜早已摸透了刘皇后的性情,继续做可怜委屈状,而又添油加醋的继续说下去...刘皇后脸上恶毒之色愈浓,本来玩弄轻抚身边波斯猫的纤纤玉指,却如蛇牙蝎尾,忽然狠狠一抓!指爪下那只本来懒洋洋酣睡的猫儿猛然吃痛,当即惊醒,便哇唔的凄厉惨叫一声,直接从榻上便窜了下去!
刘皇后缓缓的站起身来,她明明生得姿色绝众,可是现在眉宇间不但满是恶毒戾气,又流露出几分尖酸刻薄的嘴脸...而嘶声恨道:
“好个郭崇韬,宫禁内库的财物,可都是本宫的私财!他这都敢惦记?伸手要钱,倒向帝王家来讨要,那郭崇韬这是要造反不成!?”
854 君疑臣死,哪怕你罪不当诛
眼见刘皇后的反应如此激烈,李君惜眼观鼻、鼻观心,也是一副谨慎慌张的模样。
然而刘皇后本来对郭崇韬极为不满,经过一番挑拨后更是非杀他不可...这当然仍是李君惜有意为之。
毕竟刘皇后不但专权于内,更是财迷心窍。郭崇韬与伶人宦官作对,这便已经妨碍到刘皇后遣人出宫敛财...视为己有的皇宫内库财物,郭崇韬还要奉劝自家夫君用来补贴国用,这更是犯了她最大的忌讳。
毕竟现在后唐治下各处官署向朝廷进奉贡赋,有不少官员已习惯分为两份,一份贡奉天子,一份孝敬刘皇后。可明明已是锦衣玉食,坐享富贵,刘皇后就偏偏如吞金貔貅一般,嘴大无肛、只进不出。
收到巡院侍卫司发来的密令,李君惜便与身边密谍细议合计。设法谋害郭崇韬,也必须要促使李存勖默许。可现在的后唐帝君还算得上励精图治,如果贸然去进谗言,多半也会让李存勖警觉身边近臣存心不良,而要谋害国家栋梁之才。
但是比起自家夫君的宏图霸业,刘皇后只认钱,谁敢动她的财,她便要谁的命。李存勖现在大致还有辨别忠奸的能力,认定谁是奸邪佞臣,下手也仍不会含糊,可是他无论是做明君还是昏君...就一直被刘皇后拿捏得死死的。
毕竟按史载郭崇韬被冤害满门尽被诛杀...李存勖当时的心态迟疑不决,并没有亲自下达圣旨。可郭崇韬仍被处死,正是由刘皇后所下的教令。
而皇后自作主张,擅杀大臣,包括后来后唐军旅哗变,当朝臣僚力谏应调度内库钱财以平息军中怨忿,刘皇后还要跳出来叱退臣子,仍是一毛不拔,李存勖的反应则是...无动于衷。
所以李天衢在发往太原的密令中,便已提及须从刘皇后那边下手。就算李存勖现在对郭崇韬仍是信任有加,可是他最为宠爱的女子大吹枕头风,亲近的伶人宦官再轮番进谗言诬陷,也必定会影响李存勖的判断。
李存勖对郭崇韬的芥蒂更深,即便他尚不能笃定心思下旨除掉这个曾经的心腹,刘皇后也会自作主张,而势必要取郭崇韬的性命......
毕竟若论误国的红颜祸水,夏朝妹喜未必是;商朝妲未必是;周朝褒姒也未必是...可五代后唐的刘皇后,则是货真价实的。
刘皇后眼中满是狠戾的凶光,忽的眼见李君惜仍讷讷的端坐在一旁,才面色稍缓,又道:
“李少卿,陛下宠你、本宫怜你,而那郭崇韬已留不得,也并非因你与他的争执...陛下就算对他本来甚是信赖,可郭崇韬以为仗着圣宠,便能欺到本宫头上来,也不想想与陛下朝夕相处的又是谁...你也只管按本宫旨意行事便是,该如何办他,本宫自会与景大夫、马中门好生合计......”
李君惜闻言,当然也仍是毕恭毕敬的称是。一直到起身告退,李君惜离开坤宁宫,一路垂首默然。按说观察刘皇后的反应,也已能确定她会开始着手准备,要策划如何除掉郭崇韬。这对于潜伏在太原的魏朝密谍而言,也可说已完成了使命,可是李君惜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半点窃喜之色,而是面色复杂,显得心事重重......
先是被刘皇后召见,还不出半日光景,李存勖便也派人宣召李君惜,也免不了殷切的嘘寒问暖一番。毕竟后唐帝君最宠信伶人,而李君惜到底还是伶官当中最受他宠爱之人。
李存勖很清楚,李君惜毕竟是宠臣,郭崇韬则是具备文韬武略的能臣,与魏朝争霸打天下更要倚仗那类臣子,他也心知肚明...可即便如此,得知自己的知交挚友,被朝中权臣公然羞辱,也惹得李存勖极为不快。
两日后,李存勖便发布圣旨,李君惜无功受禄,从太府少卿,又升至正四品的太常少卿。他如此做的目的,不但是要安抚自己最为宠信的伶官,也是要让朝堂群臣明白李君惜仍蒙圣宠,不看僧面看佛面,可不是任人欺压的。
郭崇韬也被李存勖言语敲打一番,可是这也只会使得他对帝君身边谗臣更为仇视忿恨...再加上郭崇韬朝堂中排除异己、拉帮结派,有些臣僚也纷纷投靠到他的门下。即便意识到已惹得帝君稍有不快,自己在后唐官场也仍是炙手可热。
所以气盛跋扈的郭崇韬,也仍是一如既往,就是要让以景进为首的伶官集团不痛快,这本来便已致使他与后唐帝君之间的芥蒂更深。而刘皇后与宦官、伶人也早已开始轮番上阵,日夜对李存勖大进谗言......
直到一则消息又从太原传出,通过巡院侍卫司设下的情报点记录成密文,辗转传递,而抵至汴京。李天衢看阅过张骁立刻呈上的文书,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成了,后宫刘皇后,与伶官景进,宦臣李从袭、马绍宏、马彦圭之流,向晋主大进谗言,说那郭崇韬为了独掌大权,轻视圣意,想必图谋不轨...而军中将领有不少也成了郭崇韬一党,务必要谨慎防备。
而晋主虽犹疑,但也明显对郭崇韬更为猜忌。再过不了许久,便将调派他至镇州巡检边防,严加戒备我朝动向...郭崇韬再是势大,也不能违抗晋主的旨意。可是他一旦被调离太原,这也更方便刘皇后等人暗做手脚,那么距离郭崇韬死于非命之日,也就为时不远了......”
张骁在旁恭听,待李天衢长声说罢,他那对向来精明锐利的双眼中,也不由的流露出一丝疑惑:
“陛下称那晋主李亚子实乃我朝劲敌,而由他接掌河东之后,晋人更为势盛,如今也与我朝呈分庭抗礼之势,建树的确更胜其父...臣却真不明白,既然那李亚子堪称明君,却正如陛下所料的那般,也会受身边奸佞近臣蛊惑。
而且李亚子只是下旨命那郭崇韬至镇州巡检边防,也尚还未决议要置其于死地。诸如那刘皇后,以及景进、马绍宏、李从袭等伶人阉宦,便当真敢假传圣旨,必要谋害郭崇韬性命?李亚子既有雄主之才,又怎会任由妇人干政、佞臣作歹,而害死对于他有大用的股肱重臣?”
李天衢闻言踌躇片刻,便又叹道:
“诚然郭崇韬精于韬略,偏偏为人刚愎自用,且得势愈发狂傲,但到底于后唐朝中举足轻重...而李亚子若是觉得他功高震主,而且愈发跋扈,已经动摇到君王权威,也应当削去其一定实权,也不至于立刻便要治他死罪。
可是晋地朝堂也不只有李亚子与郭崇韬。还有那些受打压遭排挤的臣僚,以及李亚子身边本来倍受宠信,却不能为郭崇韬所容的近臣,对于他们而言,郭崇韬横亘在他们面前断了财路,仕途受阻...又是后宫、伶人、宦官沆瀣一气,也势必要尽早除了那个祸害。
关键是晋主身边的奸佞实在是太多了,还有李君惜按密旨煽风点火。刘皇后与伶官阉宦编织罪证,李亚子再是聪颖,可是每日听着谗言,加深猜忌,那他心中的疑忌也只会越来越深。
哪怕李亚子现在还没有想过要害他郭崇韬,按说景进等人在没有晋主应允的情况下,也不能擅自诛杀朝堂重臣,但是在李亚子身边最亲近的那个人...却能意识到已经可以对郭崇韬下手了。”
855 龙离江海,反要为蝼蚁所制
由河东太原通往镇州真定城的道路上刚下过一场大雨,地还尚没干,便被众多马蹄纷沓而过,当即溅得泥浆四起。
而坐在厢车内的郭崇韬衣裳虽然没有被泥水溅染,可是他脸上满是阴霾,面色阴沉沉的,显然心情极差。
毕竟后唐改制枢密院,郭崇韬接掌枢密使,也正要施展拳脚,以达成执掌朝廷权柄的夙愿。然而这还未过许久时日,自家主公便以巡查边关兵备为由,整顿抵御南面魏朝的防线。
郭崇韬当然也意识到,自己暂时调离太原,想必也是因为他与伶、宦之流剑拔弩张,而惹得帝君不喜,故而刻意要敲打一番。
先皇有雄武之姿,而陛下本也是值得投效竭忠的英主。可偏偏近年来,怎么就愈发宠信身边那些戏子佞臣?诸侯武侯有云:亲贤臣、远小人,先汉所以兴隆;亲小人,远贤臣,后汉所以倾颓...这个道理,陛下又怎会不明白?
郭崇韬心中忿恨的念道,倒也仍在为后唐社稷着想。还寻思着现在所争取到地位也不能让自己满足,也势必要爬得更高,揽得更多的权势在手,那么哪怕更会惹得帝君不喜...也必须想方设法的将已经开始祸及朝纲的蠹臣毒瘤尽数除绝。
“这方自执掌枢密院时日未久,陛下便又调遣父亲离开国都...孩儿以为,也必然还是戏子阉宦记恨父亲,而在陛下身边大进谗言。可恨那干巨蠹佞臣,孩儿真恨不得将他们一刀一个,尽数砍了!”
就坐在郭崇韬对面,还有个正值血气方刚年纪的青壮满面怒意,忿声说道。他五官相貌自然也与郭崇韬有几分相似,身为达官显贵的子嗣,他举手投足间也似他父亲那般,透着一股骄矜的意味。
郭崇韬膝下五子当中,郭廷诲这次也随着他父亲赶赴镇州。虽然也是为多一番历练,可是郭廷诲也如郭崇韬一般,对于奉旨离开太原一事不情不愿。
再一想到自己的父亲突然被调往镇州,多半也是因帝君身边那些宠臣佞人暗中使坏...郭廷诲年轻气盛,更沉不住气,所以也不禁忿声喝骂起来。
郭崇韬淡淡了乜了郭廷诲一眼,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说道:
“你是我的儿子,这种置气的话就莫要讲。奸邪佞臣,固然要除,可是你还当真打算杀入皇宫,闹兵谏以清君侧?那干伶人戏子、去势阉宦再是卑贱下作,而进谗言中伤,顶多也只是会让陛下感觉不快。为父毕竟于国有大用,想扳倒我也没那么容易。
你且记住,我等还是要争取陛下的信任,实打实的功勋才是自足之本。要彻底铲除伶官阉党,也务必要让他们失去陛下的宠信,只能一步一步耐心的来。也盼着陛下能尽快醒悟,而认清楚他身边那干佞臣贼子的嘴脸吧......”
听自己父亲一通教诲,郭廷诲连连点头称是。踌躇了片刻,他便又有些忧虑的问道:
“可是父亲...陛下下诏命您至镇州,督管与南朝对持的各处军司积储军资、巡检军旅、查奸除尻等事宜,这貌似也突兀了些。毕竟这些时日未曾听闻南朝调动兵马,意图大举北伐。
而改制枢密院由父亲主掌军政,也该留在太原打理司衙事务才是。这却又要外调至镇州暂理边备防务事宜,又要耽搁多久时日?”
“...陛下若是因未雨绸缪,眼下便要着手整顿诸处重要军镇,以提防南朝悍然出兵,这倒也合乎情理。毕竟君命不可违,而且边关重镇军务,若是仍由我来主持,倒也益于拉拢各处将帅,不过太原那边...的确还是早些督检完备,能尽快回去的好......”
郭崇韬沉声说着,却忽的想起奉旨临行前夕,自己另外一个儿子郭挺说曾忧心忡忡所说的言语:
“父亲虽然身为元老勋臣功名显赫,可连同伶、宦之流也得罪了不少臣僚,自然也难免为奸邪所诬陷。如若无权,便如龙离江海,易为蝼蚁所制...所以今番虽是皇命难违,只得赶赴镇州,但如若离开都城时日一久,恐怕日后会有什么变数啊......”
回忆起自己亲儿的提醒,郭崇韬又想到虽然帝君李存勖待自己仍甚是倚重,但是近些时日彼此闹得也有些不愉快...现在他们这对君臣的关系,也不似是当年李存勖继承晋王之位,便立刻提拔郭崇韬参与机要事务时那般,彼此赤诚相见,也几乎可以称得上亲密无间。
郭崇韬心想就算自己要把握权柄的手段有些过激,而且就是要与后唐帝君偏心袒护的伶人宦官作对...可是他揣度李存勖即便有些气恼,却也很清楚谁才能辅佐自己打天下。忠言固然逆耳,但是自己效力的君主应该也能分得清好赖。
就算阉宦伶人那干佞贼恨我入骨,而向帝君大进谗言,充其量也不过只能给我添堵罢了...只要陛下还倚仗我,他们哪个又有敢谋害当朝枢密使的胆子?
然而又想到这次突然被调至镇州,无论如何自圆其说,到底还是有些蹊跷。郭崇韬又合计自家主公的态度,以及自己亲儿的警示提醒,不知怎的,他心里没由来便开始感到有些没底......
当郭崇韬、郭廷诲父子与若干心腹亲随,与枢密院差拨的一千亲兵抵至镇州真定城郊野处。成德军牙兵数千人马,也已在城外平地上站得整整齐齐。
密集的行列间,无数支长枪如林一般平举起来,在阳光的映射下形成一道道森然寒芒,诸部士卒静候等待,几员牙将勒马立于阵前,神情也甚是庄重。这片郊野间,也有些劳作的庄稼汉,在远处观望着这等军势,便不由暂时停下了手头上的农活,远远眺望、啧啧称奇。
摆开如此阵仗,而恭候后唐枢密使再度莅临,这自然也是要给足郭崇韬的面子,不敢有分毫怠慢。直到郭崇韬车驾抵至真定城左近,开了车门,踱步出来,就见成德军几员牙将赶忙上前来迎,离得近了纷纷翻身下马,驱步前来见礼...然而郭崇韬环视一圈,他面色却猛的一沉,并且当场呵斥道:
“成德军任圜、符习何在,怎的不来亲自接应本官?”
排在最前列的一员牙将闻言一怔,而当即向郭崇韬禀复道:
“郭枢密奉旨前来镇守督巡诸处军司边关防务,难道您不知,任节帅、符将军也奉朝廷调遣,而转调别处了么?”
郭崇韬听罢,顿时神情一变。本来身为昭义军行军司马的任圜,以及原赵国大将符习坐镇成德军,他们与自己来往的也较为密切,算是倾向他这一方派系的臣僚大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二人就被调离成德军?而且这件事...郭崇韬自问身为枢密使,又怎会毫不知情?
心中忽的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郭崇韬眉头紧蹙,寻思了良久,他还是暗自念道:
就算陛下听那干佞臣贼党蒙蔽,可这又是何用意?难道是打算...不可能...这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