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6章 对君子,有对君子的打法;对禽兽,有对禽兽的手段
高澧,绰号白面夜叉,因袭父职、荫兄功而受封为湖州刺史。而其父兄虽为吴越国主钱镠出生入死,而为人相对正派,偏生家门中就出了他这么个性格极度扭曲残忍的屠夫。
因为这厮不但爱吃人肉,更适合痴迷于喝人血...甚至已经到了公然在自家门前溜达,撞见途径的百姓便拉进来宰了活剥放血的程度!
这么一个州府官,可想而知会将他父亲好生经营的湖州地界给祸害成什么样子。治下民生凋零,府署钱粮财赋收入当然也会大幅锐减,高澧遂召集官吏商议,然而他直接撂出的一句话,便是:
“我欲尽杀百姓,可乎?”
而府署官员胥吏急忙劝说你把老百姓都杀绝了,那还有谁交税纳赋?高澧遂“勉为其难”的下令交不出钱粮的都杀,还勒令湖州百姓必须都黥面在脸上刺字,不肯遵命的也要杀...然而高澧却仍觉得不尽兴,还曾以犒赏为名,诱使民壮至寺庙中突然痛下杀手,又大肆搜捕逃脱之人,一口气又无端滥杀三千余众......
由这么个货色执掌湖州,以至后来他每登楼眺望之际,则已到了水陆行人皆已绝迹的程度。
钱镠毕竟一直以来以保境安民为国策,十分讲究修身治家、修德治国,五代十国诸多君主当中,于爱兵恤民的风评上而言可说得上是出类拔萃。想必他也没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嫡系属臣子嗣里面,会出现高澧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而终于得知高澧所干下罄竹难书的暴行,还就是盯着自己治下的黎明百姓祸害...李天衢估计以钱镠的性子只怕也要当场气出病来,也当然要调集兵马,立刻清理门户。
而李天衢又寻思道,按史载原本的轨迹走,高澧被他主公钱镠讨伐而叛逃出走,应该投奔的是正史线占据淮南的吴国。
可是如今淮南军藩镇早已由魏国占据,至于吴国徐温,如果有能力扳倒那些竞争对手,而大权独揽,好歹维持势力内部维持中央集权,那么他才做主收留高澧,以打算利用这厮入侵吴越国。
而高澧这个屠夫如果被吴国收容,还会甚得厚待。可是寄人篱下,终究不能似在湖州时那般肆无忌惮,暴行不得不有所收敛,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家附近抓人来吃...可高澧对于滥杀、吃人、喝血早已上瘾,按他的心思便是那委屈将就下,多破费些,而花钱买娼妓来吃吧......
还是那句话,五代多变态。而这高澧多活一日,尚还不知有多少百姓要被他滥杀残害。
但如今徐温却与李遇、刘威、陶雅、李简...等杨行密的旧部嫡系明争暗斗,吴国内部仍处于内耗状态,任何一方权臣,又哪里来的精力收留高澧这个叛臣,而还要劳心费神的单独应付吴越钱镠这个对手?
所以高澧眼下既是走投无路,也是慌不择路。他仍是以游说吴国,甘愿倒戈协助攻打吴越的方式,而期盼魏朝能够成为他的靠山...李天衢心想这个思维模式不能以常理度之的疯子这是在赌,而且他也是不得不赌。
可是你这杀人吃肉饮血的畜生以为,我会有可能因你之故,而现在便要去与那个护一隅百姓,守一方净土的仁君钱镠为敌?看来我先前虽然凌迟碎剐孙儒、李罕之之流,却也还不足以让世人知晓我对某一类人渣败类的态度啊......
李天衢心中暗忖、面色冷冽。同类相食,也向来是他心里的一道红线。即便乱世灾年,有人难免被逼到份上只得烹尸啖肉、易子相食,或许也要酌情衡量他们的动机...可是似高澧这类凶徒,他吃人不是被逼无奈,而完完全全就是为了他们扭曲病态的欲望。
先前与后唐国战,在禀述战情的文书中出现了李绍琼那个名头,李天衢便知他原本出身、史载事迹,只觉得可惜未能在其还唤作苌从简而身处于魏朝境内之时,便事先知道他的行迹,而尽早除了这个吃人魔头...可是这个白面夜叉高澧,这却是主动要往我的刀口上撞,当然也是要尽早除了这个祸害。
至于吴越王钱镠,他统治以两浙为主的领土即便早晚也都要拿下,而且不经历武力征服的过程,也不能指望对方会直接退位,自行废除国祚,并将大片领地拱手相送。
可是李天衢心说钱镠也属于等到最后一批再去筹谋征服也不迟的君主,届时也要走递交国书、正式宣战的流程。不用搞阴谋诡计,待君子示之以诚,堂堂正正的出兵,告诉你我就是为了一统天下、彻底终结乱世...而大军压境,致使吴越国处于数面被包围,而难以挽回颓势的局面,相信以钱镠的秉性,他也会做出正确的抉择的......
“...既然吴越王向我魏朝称臣,如有出手的必要,也不妨做个顺水人情。”
寻思一番过后,李天衢忽的开口,继而又说着,语调中也已是杀意凛然:
“传朕的旨意,命安仁义将高澧那厮派遣至淮南军的使者擒下,并交由吴越国发落。而高澧如果被追兵撵杀得紧迫,已渡江投奔至淮南军藩镇请求庇护...同样将其拿下,再邀请吴越将领前去做个见证,就在扬州闹市直接施以剐刑,并放榜宣告高澧于湖州犯下的累累兽行。
而高澧既已奔亡流窜至常州江阴,他见我朝尚没回复,也未尝不会临时起意,而尝试前去投从吴国。命淮南、淮西下辖各处水寨舟师,近些时日严加巡检盘查,如若高澧要走水陆西奔,而撞见其奔亡船舶,则立刻拦截将其擒执住。”
听李天衢吩咐下来,而解青毕竟是跟随在他身边时日最久的近臣,平素察言观色惯了,对于自家主公的秉性与原则相较于其他臣僚,也了解的相对更为透彻。
所以一听李天衢言及“高澧在湖州犯下的累累兽行”,解青立刻便意识到自己主公为何非但不肯收容这个上杆子来投的别国叛臣,而且还必定要让这厮受正法伏诛、不得好死......
这桩事大概知道个眉目,又观察着自家主公的反应,那也就没有必要再多废话了...如此一来,眼见自己效忠的帝君已交代说罢,解青干脆麻溜的躬身领命,也不再做赘言,便径直行将出去,立刻按李天衢的吩咐安排内殿下达公文,由驿候快马传递声息,传令命淮南军节度使安仁义按帝君的意思行事。
而由高澧派往淮南军的使者,当安仁义收到汴京传递过来的公文之后,自然是二话不说,而立刻下令将其擒执看押住,只不过高澧那个正主,却始终没有主动渡江前来。
估计对方先行派亲信前往淮南军,也是打算投石问路,想先试探魏朝的口风,然而眼见派出去的人杳无音讯,高澧瞻前顾后,也不免要另做打算。
未至旬日光景,每日例行巡江,原本主要提防长江以南吴国,而对吴越来往船只观察相对宽松的淮南、淮西水战舟师,近些时日却对江面上由于东面吴越国方向驶来的船舶巡察的力度变得格外严苛、频繁。
又过两日,位于京杭大运河与长江交汇处,而由长江中流沙冲积而成的瓜洲古渡水域,便有巡江快舰立刻返回水寨急报:
已发现有一拨船队并非诸国走水路经商互市的船舶,明显之前已经历过几场战事,而逃亡至沙洲地界。也由先行巡江战船拦截住,另派遣快艇回寨禀说,而调发此间水寨舟师尽出,而彻底合围截杀住那拨疑似高澧所在的沿长江西行船队。
767章 我这儿子,以后必须善打水战
由水寨中疾行出来的舰队战船打起风帆,在江面上犁出一道道波纹,便浩浩荡荡的朝着瓜洲的方向杀去。
本来魏朝与吴国、吴越以长江为国界,以往各巡一方。而自从第二代国主杨渥遇刺身死,南吴也陷入内乱而明面上不得不也向魏朝称臣之后,每逢魏军巡江,吴国的水军舟师也不免要做回避。
毕竟当年吴王杨行密还在世之际,也曾与魏帝李天衢激战厮杀过...吴国方面,当年也要时刻提防魏朝会有悍然挥军渡江,而大举南下的意图。可另一方面,巡江的水军也要避免与魏朝舟师正面争执,免得被眼下更为强势的魏军水师挑衅,而会给对方兴师讨伐的口实。
所以就算是魏朝水军突然封锁长江,拦截所有走水路前往吴国的船只...吴军水师方面,也只会立刻向附近的军司衙署急报,几乎也不可能因此便出兵进行攻击。
而位于魏军舟师前列一艘高逾百尺的大舰之上,却是淮南军节度副使柴再用全副披挂、一身戎装,亲自统领水军前去,而要奉旨拿住那个从吴越国叛逃的贼臣高澧。
高澧在湖州做下的累累恶行,毕竟尚还没有传至江淮地界。所以柴再用也不清楚自家主公这是什么仇、什么怨,而非但拒绝收容这个打算投奔魏朝的叛臣,还势必要帮吴越国擒杀住高澧那厮...不过明白的事,也不必多想,魏朝帝君下达的命令,咱只管照办便是。
毕竟柴再用的为人秉性,也属于彻头彻尾的军人,只要有仗打,也就只管去拼杀便是。而且他这种人似乎天生就应当在军队中博功名,主公的军令不容违背,他也只会厚待身边将士。
所以按原本轨迹,柴再用一次作战中险些淹死,侥幸生还,家人感念神佛庇佑,便设宴供千余僧人享食,结果柴再用却放话“士卒济我,佛何力之有”,便抢了和尚的饭犒劳自己的部下;而从军打仗为了功名,向朝廷邀功请赏,不满足现状的将领也大有人在,可按柴再用流传到后世的名言“鹰犬微效,皆社稷之灵,再用何功之有”,他在军中有功不居,也是出了名的......
然而面色如铁,让人望而生畏,遂得了“柴黑”诨名的柴再用矗立在甲板上,督令水师行进时,他神情仍是凶巴巴的甚是威严,可即便身处于大舰之上,不似那等小船疾行时更为颠簸...但船只在江面上行事,也难免有些晃动。柴再用表面上旁若无事,可实则也仍感到有些不适。
按谚语所言:北人乘马,南人乘船。而淮南军安仁义是北地沙陀人出身;家乡在蔡州汝阳的柴再用以往主要统领骑军,他们对于水战当然不算内行。
可业务不熟练,咱不会学么?熟能生巧,有机会我便统领水军舟师,今番按陛下旨意截杀吴越叛臣高澧,正好加以实践。这仗打得多了,咱不也能成行家?
柴再用身为行伍军将,还真有这股子倔劲,所以走正史线他做为吴国将领,而参赴与吴越国之间爆发的东洲水战,面对敌军水战行家,柴再用拼到“方战舟坏,长槊浮之,仅而得济”...哪怕险些溺水身死,可只要还没死,那就继续干,而后仍是身先士卒,奋力死战而斩获水战大捷。
所以如今淮南方面诸部水军,也主要由柴再用亲自统领。只是相较于在陆上搏杀,现在他仍难免感觉有几分束手束脚...而柴再用虽已娶妻成家,可是主要忙于藩镇牙军事务,眼下虽有一子并取名克宏,但有别于其他将门子裔已有不少出仕从军,他这儿子却尚还是幼龄。此时环顾水面上浪花跳跃,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长江水,柴再用也忽的蔓生出一个念头:
督管江淮水陆军众,而与吴、吴越等国隔间对持,日后若是要对南用兵,毕竟吴人多习水战...届时我若不按朝廷调令转迁别处,而仍坐镇淮南这等少不了水军舟师的要隘之地...以后吾儿柴克宏,也必须要让那小子从小磨练,水战的门路务必精熟,免得似我这般统领水师,还要从头学起而劳心费神......
忽然隐隐有杀声传入耳中,柴再用回过神来,立刻打起精神,奔至二层甲板船头,向前方眺望过去,已大致能瞧见连通南北走向的运河,与东西走向长江的水路要冲,又因形状如瓜而得名的瓜洲轮廓。
本来做为长江中因水潮涨落时隐时现的岛屿,历经岁月积累的泥沙淤积,瓜洲在很早以前便已形成渔村集镇。而于唐朝中期与北岸陆地接连,成了长江北岸渡口,在唐末时节便已修筑起城垒。又因邻近淮南军治所扬州,此间渡口自然也由魏朝实际掌控。
而做为南北、东西走水路的漕运、盐运...乃至贩运要冲之地,平时瓜洲左近船舶帆樯如织,不止是魏朝商贾,也有诸多可与魏朝进行贸易的客旅也都会经过此地,是以也早已是淮南军治下的一处江边巨镇。
柴再用依稀也能望见,远处起伏不定的波涛之上,也有些途径的商船早被隔绝开来。先前水寨巡江的战船,乃至从瓜洲渡口冲出的十几艘快艇,已经与一拨船队混战在一处。
“已截杀住那吴越叛将高澧了?哼!这厮不束手就擒,倒仍要抵抗,不过这倒也好......”
柴再用毫不犹豫,旋即立刻又高声喝令道:
“舟师全速前进,立刻开拨上去,不可让任何一艘船舶逃脱!”
身边指挥使听罢轰然领命,当即分咐下去。由柴再用所统领的大小舰船,也早已鼓足了风帆,而把橹摇桨的水手更为卖力。舰队前列,二十余蜈蚣快艇当先疾驰了出去,迅速滑过江面,又留下一道道跃动的浪花。
而正在混战中的双方,也发现魏朝又有舟师战舰气势汹汹的驶来,立刻有人高声示警。
其中一艘在江面上剧烈颠簸的船舶上,有个生得身材高大,面色却甚是煞白,还生得个酒糟鼻而貌相有些乍眼的恶汉连忙转过头去,朝着向自己这边逼近过来的舰队瞪视过去之时,他满脸的戾气,虽然神情气急败坏,可那对呈赤色的双目当中,也仍满是怨毒之色。
白面夜叉高澧,先前本来打算投奔魏朝,好歹自己身为湖州刺史,又是吴越国将门子裔,对于两浙地界地形水势,乃至各部军司虚实相对熟悉。
可事到如今,高澧也始终想不明白。魏朝只须赏他个一官半职,好歹以后要针对吴越国也是有利无害...可是魏军却又为何如同撞见了仇家一般,非要将他赶尽杀绝?
魏帝李天衢,当年与杨行密一并下令,以酷刑处死纵兵吃人的凶贼孙儒,以及同河东李克用联手齐攻梁国,又将生性残暴,也好驱使麾下将兵屠杀当平民做军粮的李罕之以残酷手段诛杀这些事宜,高澧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可李罕之、孙儒...乃至更早的黄巢、秦宗权之流,毕竟都是那李天衢的死对头。要搞死自己的仇家,还能赚得个诛凶除暴的美名,那又为何不做?这般世道,哪一方君主不是表面一套、背里一套,嘴上说是顺天应民,实则哪一个不是道貌岸然,而更看重实利?
所以高澧以己度人,他还是无法理解,对于你李天衢而言,我先前与你无冤无仇,又不打算与你魏朝为敌...就算你暂时无意对吴越国用兵,可留着老子到底还是会对你有用......
但你他娘的,又为何非要弄死老子!?
768章 白面夜叉,原来你也怕死
再是恚怒忿恨,可高澧也很清楚自己不但被吴越国讨伐,眼下也仅剩下数百爪牙跟随,也不过二十几艘船只,根本无法与合围拦截的魏朝水师硬碰硬厮杀。
而高澧即便性情残暴至极,好歹按其原本的轨迹面对吴越军旅的合攻围剿,他能够突围出来,北上渡江,而抵至位于长江以北的淮南地界,也有些水战陆战的本事。
既然打不过,高澧心知也就只有再尝试摆脱敌船,所以他当即暴喝下令,指挥麾下兵卒抢在后继杀至的魏军舰队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前,便尽可能的游驶出去。
柴再用眼见前方那些敌船要逃,又立刻下达军令。舰队大小船舶,迅速朝着两翼延伸开了阵列。即便其中有些大舰因船体巨大,转向也难免有些不灵便,可是柴再用预判得极快,当即调度麾下战船扩大了封堵的范围,势必要把敌船彻底困死。
就算柴再用先前不习水战,如今统领舟师属于半道出家,可淮南镇下辖的水军当中,也便如当初相继投从魏朝的武宁、荆南舟师,而水战经验较为丰富的将官。现在于江面上统领舰队,指挥调度倒也是像模像样。
即便四面八方尽有船舰围堵,且渐渐的逼近过来。可高澧仍是嘶声喝令麾下兵卒驾控船只,尽数朝着一个方向游驶过去,看来是打算穿过舟师大舰之间相距的缝隙突围出去。
可如此一来,高澧与其麾下爪牙所处的船只,也势必要靠近迎面驶来的战舰。一见正主要逃,淮南舟师诸营将官当然丝毫不敢怠慢,待敌船靠近之时,几艘船舶上的指挥使几乎在同一时刻,也立刻高声喝令:
“放弩!”
靠近敌船的舰只上,立刻有密集的破风声骤起,穿透效果出众的弩矢袭至,也引得那些急于逃脱的船只上登时响出一片惨叫。
还有些战舰船舷左近处,也布列开几张水军用的小型床弩,眼下也早已绞弦扣上了形如一柄柄标枪的铁矢。待那些操控的小型床弩的军健觑准了目标,立刻抡起手中木槌,砸在床弩的牙发机括!
从船舷处再度响起破风声更为激烈,几支铁矢撕裂开空气,应弦激射而出。而有的铁矢当即凿入船上敌军的头颅,脑袋当即迸裂开来,混杂着脑浆与鲜血的红白之物四下飞溅;
还有的铁矢洞穿一名兵卒后去势未绝,陆续又穿透一两人。那些被串在一起的士兵大口大口的呕出污血,下意识的还想伸手拔出贯穿自己躯体的大号铁矢...可最后或是直接倒毙在甲板上,或是一头栽进激荡起伏的江水中。
当其余几艘魏军舟师战舰也更为接近时,诸般各式弩矢弓箭,也都朝着那些陆续已在江面上打转的船只上倾泻过去,又给高澧乃至他手下急于奔逃的军卒造成狠烈的伤亡。
一路奔逃至此,除了被吴越水路军围堵剿杀的兵卒,还有不少人在途中仓惶逃离...高澧眼下只剩下不过数百爪牙,二十几艘中小型船只,真要是与成规模的舟师硬拼,也的确还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然而没有机会突围出去,还立刻被打成这副鸟样...高澧双目更显赤红,他大声怒吼挥舞着钢刀,喝令其余麾下爪牙继续把舵摇橹。本来他还寻思自己即便势如丧家之犬,可也正是人手船只不足,也更有可能利用江面上敌方舟师之间的间隔穿插游走,试图侥幸冲出一条去路。
毕竟魏朝即便强盛,可下辖各部水师,想必也远不及南吴、吴越等国那般将士普遍水战精熟,而深谙在水面上操控船只排列成阵、聚散分合、迂回游走、包抄袭扰的路数......
高澧只能抱着侥幸心思去闯,然而以柴再用如今历练出的水战能力,又是指挥舟师以多攻少,可绝不会给他侥幸逃脱的机会!
迅速予以敌船重创的场面,柴再用也已尽收眼底。他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却暗忖着:
高澧逃亡部众势单力薄,只凭淮南舟师眼下的船舰备置,要将这干人等一网打尽自然不是难事...由汴京军器监运送过来的火油弹与新式炮具,经试用也的确厉害,若用于这等战事,也是牛刀杀鸡用了...而大批更换舟师船舰常置水战器械,眼下也尚属于机密事宜,且还不可外露,不过以后用于水战,想必也能一举碾压敌军水师......
正寻思着,忽的柴再用双眼目光一凝,已眺望见那些遭受弩矢弓箭打击的船只当中,正有一人歇斯底里的挥刀喝令着。看来那厮便是陛下要点名将其拿下的吴越叛臣高澧...柴再用心中念罢,随即便吩咐身边的将官传令下去,而让自己所处的大舰朝着那边靠近而去。
由小型床弩激射出来的铁矢,也有些凿入船体,轰得碎裂断木迸溅坠落。有些船只眼见支离破碎,也已有江水滚滚涌入,很快便要沉没下去...而穿透力极强的弩矢钉穿挡板,也总能贯入那些仓惶躲避的兵卒血肉当中,几艘船舰只两轮齐射,便已致使高澧所部爪牙伤亡大半。
魏军舟师的小型快艇也陆陆续续的合围过来,上面的将士已擎起长枪刀盾、挠杆钩索,而准备冲杀跃上敌船进行跳帮做战。
至于高澧此时此刻也只得提着刀,在甲板上慌张的来回打转。身处于绝境当中,他那张本来狰狞凶恶的面庞,也因恐慌而变得愈发扭曲。
往日高澧吃人肉、喝人血,还最好虐杀人命,是因为他痴迷于观察死在他刀口之下的无辜百姓,在极度绝望与痛苦时所流露出的表情...也与他从小便喜欢虐杀动物时的心理有些类似,那不但使高澧感受到股病态的快感,也会让他体会到一种自己好似能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强权。
然而如今却换成是自己垂死挣扎...往日凶残成性的高澧的嘴脸扭曲,变得愈发丑恶,则是因畏惧与绝望。
一时间手足无措,忽的高澧又感觉到自己似是被一道黑影给笼罩住,他连忙转身回头。就见有一艘魏军大舰,已逼近至他所处的船只左近处。船舰上方旌旗招展,而一众军健当中,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耸然矗立,旋即一跃而下,竟然直接要跳到甲板上来。
船只甲板骤然间又剧烈的晃动起来,高澧骇得下意识尖着嗓子叫出声来。当他再定睛望去,就见跃至船上的那员军将浑身劲甲披挂,手绰大枪,他生得面如铁石、脸色黝黑,浑身也透出一股威压之势。
惊魂稍定,高澧很快便忿恨的咬了咬牙,那对招子中也仍透着怨毒:
“高某诚心投从,自问往日并不曾与魏朝为敌。可不肯收容也倒罢了...你们魏人又为何如此相逼,而执意要取我的性命!?”
柴再用眼见高澧生得一副面目可憎的嘴脸,而他毕竟是蔡州出身,当初不得已也曾吃人魔王秦宗权,乃至残暴军阀孙儒帐下效力过...所以打眼一见对方的形貌气质,柴再用立刻便意识到,眼前这个恶汉,也极有可能惯做哪种血腥残忍的兽行......
也不愿与这厮再废话,柴再用冷哼一声,已然擎起手中大枪,并沉声喝道:
“多说无用,陛下既然不想让你活,你这厮便是该死之人!”
769章 吴越军的中流砥柱,不要叫我顾和尚
当即又嘶吼喝骂起来,高澧抡刀朝着柴再用恶狠狠的劈去。他也已听明白了,既然魏帝李天衢不愿让他活,那么落到魏军手里,自己必然是死路一条。
弃船跳到长江里去,只得尝试游泳继续逃遁?
可高澧眼见如今已经被魏军舟师团团包围,这还能逃到何处去?休说也难免被人捞上来擒住,只得做阶下囚等死,大小船舰已控制住大片水域,恐怕自己在江水里气力绝尽时,终究还是要活活溺死,这一身膘到底要喂长江中的鱼虾蟹......
既是凶恶残忍至极的性子,又怎会坐以待毙?所以就算走投无路,高澧困兽犹斗,仍是不管不顾的绰刀向柴再用杀去。终究要死,好歹也要再拉一个人来陪葬!
“不肯束手就擒,也不过是还要自讨苦吃!”
柴再用低喝了一声,长枪也立即搠刺了过去。起初在船板上练兵,他也难免因甲板随着水势颠簸不定而甚感不适。可是磨砺了一段时日,柴再用于船只上舞动起大枪,哪怕步伐还尚说不上四平八稳,可大致也能施展开自己练就的一身业艺。
反观高澧歇斯底里的抡刀声势虽然骇人,可他惯于残杀那些无法反抗的无辜民众,真要是拼死力战,又怎及得过历经许多恶仗,专挑硬茬搏命的柴再用!?
也不过几合的功夫,周围大批的魏军水师军健还纷纷合围过来。心慌意乱的高澧,手上招式也早已乱了章法,而立刻便被柴再用瞧出了破绽!长枪锋刃,当即就搠入高澧的腿股当中。而柴再用握紧了枪杆,突然发力一搅,也让那厮登时感受到血肉撕裂的剧烈痛楚!
杀猪般的惨嚎声中,高澧当即瘫软坐到了地上,剧痛钻心时,他忽然感到脖颈一冷,柴再用手握滴血的长枪锋尖,便已抵在了他的喉头上。
“来人!把这狗贼给我绑了!”
周围跳帮作战的魏军将士,也已把残余爪牙剿杀殆尽。而柴再用绰枪抵在高澧咽喉,旋即厉声喝令。便也已有军健扑上前去,立刻将高澧给捆了个结实。
而对于这一段时期磨练指挥水军能力的柴再用而言,这次出兵也不过是练练手。而就在这瓜洲渡口水域,到底将高澧这个叛离吴越国的贼子凶徒给轻易拿下。
吩咐麾下将官,陆续前去安抚那些途径瓜洲的商贾船舶,柴再用便统领舟师押解高澧,返至淮南舟师水寨。
然而还没派遣胥吏渡江南行,去知会吴越国你们那的叛臣已被我军拿住之前...长江对岸,便有使者前来请见,说明吴越水陆军征讨叛将高澧,得知那厮走长江水路西逃,鄙邦发兵追赶,只是途径上朝水域时恐生误会,是以特来呈报,并请上朝贵镇能够予以方便。
柴再用闻报后直言你吴越国也不必费事了,那高澧已经被我军拿住。而我朝陛下已吩咐过,既然吴越国派遣使臣而言及此事,那就议定时间、地点,这个叛臣贼子,也自会交由你们处置......
※※※※※※※※※※※※※※※※※※
位于江尾海头,属于长江咽喉,自古以来也是江防要塞的常州江阴治下,也早已有吴越军众在长江南岸等候。
毕竟吴越国向魏朝称臣,而上朝做人情擒住本国犯下血债兽行,而叛逃出走的贼子,约定就要在此处做个交接...所以吴越军在场的有几人,至少在己方势力军中也算是起头有脸的人物。
而几员军将却也如众星拱月一般,拥簇着个身形比寻常壮汉还要壮硕出一两圈的将领。
毕竟诨名为顾和尚的顾全武,也可说是吴越国的首席猛将。根据使臣回复,称淮南节度副使柴再用,会亲自押解贼臣高澧前来交接。向魏朝称臣,而且还是出兵协助,对方既是坐镇一方,还有本国接邻的节度副使亲至,于情于理,顾全武也应出面相待。
比起当年辅佐钱镠打江山之时,顾全武那副活脱脱从《水浒传》中蹦出来的花和尚鲁智深貌相,也早已还俗,他如今蓄着的头发彼此寻常男子来说半长不短,便索性胡乱扎了髻,而且大多时候头戴兜鍪,眼下这副形象,也已看不出他当年曾经出家为僧的经历。
犹如矗立在江岸边上的山丘,顾全武抱着膀子,眺望向烟波缥缈的长江江面。忽然间,当他渐渐的看到一直舰队露出轮廓,渐渐的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当中之时,顾全武眉头微微一皱,从他脸上神情看来,似乎心思还有些复杂......
淮南水军舟师大多船舶,在到了长江中线时便停止继续进行。也只有三艘海鹘船继续朝着南岸驶来,其中一艘船舰上,赫然矗立着淮南军的牙旗,大致靠到岸边时,船上也立刻递下了踏板。只过片刻的功夫,柴再用便在一众亲随的拥簇下,踱步下来踏在了岸上。
顾全武已经放下手来,先一步与几员吴越将官迎了上去。而柴再用瞧清领头走来那员南军大将的形貌,先是暗赞了声。而经先前双方遣使知会,他知道迎面行来的那个大汉,应该就是吴越王钱镠极为重用的悍将顾全武。
柴再用也立刻留心打量起对方来,因为当年自家主公经略淮南,并与控扼两浙镇海军的钱镠相互派遣使者打交道时,也曾提及过:
钱镠知人善用,重视贤良,也的确称得上是个明主。然而他所控制的领地终究有限,手下大概可说文士荟萃,只不过...现在即便还为时尚早,可有朝一日,我与他如若在战场上要交锋一番,两浙镇海军,以及钱镠所设的衣锦军中军将,就算能给我军制造些麻烦,却也称不上劲敌。只是那顾和尚顾全武,却决计不可小觑......
所以即便魏朝与吴越国一直以来相安无事,可既然是自家主公点名提过的人,柴再用留意关注顾全武过往的事迹、战绩,也认同对方也担得上当世名将这般的称谓。
而今日见到正主,柴再用遂先做了个叉手礼,便朗声说道:
“足下便是顾和尚顾都知?柴某闻名久矣,今日终于有缘相见。”
然而顾全武听柴再用说罢,而“顾和尚”三个字传入耳中,他却忽的脸一耷拉,可很快便神色如常,几乎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悦。毕竟柴再用不知顾全武现在的机会,他的绰号确实是顾和尚,早年生计贫苦时也的确出家落发做过和尚不假,只不过那么诨名,这些年下来,当着他的面吴越军将士也渐渐的不敢如此称呼......
如今身为吴越国统军大将,他最反感的就是有人旧事重提说他当和尚的事...毕竟当初与吴国杨行密战事频发时,顾全武收到敌将送来的盒子,打开一看是和尚诵经的经书,便当场激得他勃然大怒,直感到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好歹顾全武识得大体,眼见柴再用的神情动作,也绝非是有意挑衅。对方还是魏朝节度副使,又是做人情前来交接本国叛逃的贼臣的...心思一转,刚生出愠意便已消逝,只不过顾全武迎上前去,心中对魏朝的将领仍抱着几分提防之意,可明面上依然敞亮的叉手回礼道:
“柴副使过誉,末将实不敢当!听闻柴副使毅重骁勇,为上朝立下汗马功劳,也早已是威名远播。末将有缘拜识尊颜,才甚感有幸!”
770章 乱世霸主,这次不会只想做好人好事吧?
不管走心还是不走心,起码以魏朝与吴越国的邦交关系而言,又是承了人情。柴再用、顾全武双方也免不了又寒暄客套一番,而套近乎攀谈过后,顾全武还是点到了正题,遂向柴再用问道:
“劳烦柴副使亲至鄙邦,未将也当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上宾才是。只是高澧贼子暴虐无道,戕害百姓行禽兽恶行,也惹得吾主大怒,而势必要尽早将其典刑正法,蒙上朝襄助,不知柴副使...眼下是否便可将那狗贼交予鄙邦处置?”
“这是当然,柴某亲自前来,不但也能一睹顾都知风采,按说原本便是为此事而来。”
柴再用也答应的十分痛快,旋即吩咐下去。只片刻的功夫,随行军健便又押解着被五花大绑住,而步履跌跌撞撞的高澧走下了踏板。
甫一见高澧,顾全武立刻瞪圆了双眼,而那对招子中也满是不可遏止的怒火!
毕竟以他的秉性而言,顾全武之所以会死心塌地的为钱镠竭忠卖命,当初也正是因为大概能够认定对方若得势之后,也应该会是个保一方百姓的明主...结果吴越国治下,却出了这么个滥杀屠戮无辜黎民的畜生!顾全武当然也是动了雷霆之怒,浑如怒目金刚一般,而声若洪雷的厉声喝骂道:
“你这个狗彘不若的畜生!但凡还有点人性,也不至做下那般兽行!大王仁德贤明、爱民如子,偏偏声名却被你这贼子玷污!可恨只你这一条命,又怎抵得了湖州无数黎民的血债!?”
至于高澧被柴再用一枪搠穿了腿股,本来就血流不止,再加上押解期间他癫狂挣扎,也少不了又挨了几通棍棒招呼,又昏死过去了几次。柴再用也只是吩咐军健草草包扎过这厮的伤口,当然不可能悉心呵护的救治。
眼下只不过还要吊着高澧一口气,再交由吴越国处置...所以现在他浑浑噩噩着,也只能任由淮南牙军将他押到长江南岸。
然而顾全武一通厉声喝骂,便犹如在耳畔边突然炸响一道晴天霹雳!高澧当即骇得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脑袋嗡嗡作响,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顾全武目眦欲裂,恶狠狠瞪视向自己的双眼也似快喷出火来。
既然被魏军给擒住,眼下又已经被押解至吴越国境内交接,高澧知道自己已是必死无疑。忽的他尖着嗓子狂笑起来,真就如同已发了失心疯一般,五官扭曲在一处,更显得无比丑陋:
“哈哈哈...当年黄巢纵兵吃人,可也险些灭了唐廷社稷,彼时多少藩镇节度,被他冲天大将军的名头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背后骂他是悖逆反贼,哪个又不曾投顺拜伏在他脚下?甚么秦宗权、李罕之、孙儒之辈,当初雄霸一时,也只不过到底还是输了。如若成就霸业,世人不还是要匍匐在他们面前夸赞吾主圣明?
都已是这般世道,老子只图活个尽兴!杀些蝼蚁贱民又怎么了?老子爱吃人肉、喝人血,图个杀人快活又待如何?什么钱镠仁德,还有魏朝那李天衢!那干鸟人道貌岸然,就以为老子该杀?我呸!
你顾全武还自诩正派?当初不过是个沙门秃驴出身,和尚不还讲究个我佛慈悲么?这多少年来厮杀,你又杀了多少人?钱镠当年镇压民变,征讨义胜军时便不曾杀人?李天衢兼并诸镇,雄霸中原,这期间杀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以哪种手段杀人,不都是个杀,老子又为何杀不得?”
“一派胡言!你这狗贼,兀自怙恶不悛!到沙场上与敌军搏命,守一方百姓,这才算是带种的。如你这厮只是滥杀无辜黎民,便是禽兽不如!!”
顾全武听了高澧那番疯言妄语,更是怒不可遏,蒲扇般的大手立刻抡圆了,便狠狠的抽在了那厮的脸上!
“啪!”的一声格外的响亮,高澧直接摔飞了出去,他半边脸面颊登时肿起老高,从口中喷出那混杂在激溅鲜血中白花花的断齿...这一掌的力道,使得高澧嚼在口中的,也仍尽是碎牙!
这一记大嘴巴子下去,便直接将高澧给扇得晕死了过去。顾全武见状,又疾步上前,单手探出,便犹如抓小鸡仔一般将其生生提起。旋即顾全武抡臂往后面一抛,还大声暴喝道:
“看住这个畜生,拉回去向大王复命之后,也要让他尽快伏法受诛...好歹还湖州百姓一个公道!”
同为行伍军中的剽勇军将,柴再用眼见顾全武凛凛威势,对他倒又多了几分好感。而顾全武很快的便回过头来,他脸上怒气稍缓,便又冲着柴再用施礼道:
“上朝恩情,末将铭记于心,而柴副使督掌淮南藩镇,自是人贵事多。眼下若是有意,末将自会吩咐亲随设宴管待。只是还请宽胥末将今日有所怠慢,眼下既拿住此贼,还须尽快向吾主复命...而待鄙邦将高澧这狗贼典刑正法,末将也会亲自携财帛礼金,渡江至贵镇拜谢!而贺副使闲暇时,由末将作东,自当相请柴副使至鄙邦观览一番......”
顾全武虽然生得粗狂雄武,可是涉及与其他势力交涉事宜,他表现得往往也甚是沉着从容。
毕竟按史载线的轨迹,于吴国杨行密麾下宿将田頵,与吴越国武勇都几乎同时叛乱之际。以往与南吴敌军不知激战了多少次的顾全武审时度势,向主公钱镠力谏暂且与死对头杨行密罢兵休战,甚至相互策应彼此灭了各自治下的叛军。
而钱镠后来前膝下第六子钱传璙至吴国为质子,还建议与杨行密之女联姻,期间事宜基本上也都是由顾全武殚精竭力,而说服了城府极深的杨行密,倒使得南吴、吴越这对宿敌君主,反而做成了亲家......
所以眼下顾全武接迎柴再用,以吴越国的立场来说,现在也绝对没有必要得罪魏朝,自问该尽的礼数也不能少了。可是顾全武还没把话说完,却见柴再用摇了摇手,继而说道:
“顾都知勿急,按我朝陛下谕令,还有个提议要说与吴越国主知晓。今番我前来交接贼子高澧由贵国处置,都知也须将我朝陛下所言,向吴越国主传达才是。”
嗯!?
顾全武闻言,却顿时心生警惕。毕竟吴越国即便向魏朝称臣,而且钱镠也的确没有膨胀到要进军中原,如晋主李存勖那般与魏朝争霸的野心。
然而从己方势力的角度出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天下时局就是如此。如今魏朝与后唐双方战端已开,吴越国即便不会改变奉魏帝李天衢为主的国策,可对于北面的战事,却也是乐见其成的。
毕竟魏朝如果没有来自于后唐的军事威胁,也无须顾虑占据两川之地的蜀地王建...而魏帝雄心壮志,还要继续拓张疆土,他吴越国,也极有可能将会成为相邻的那个强大帝国的攻打目标。
单单只是向强大的势力表示臣服,哪怕态度再是卑微恭谦,这可绝对不足以保住国祚社稷的...这个道理,顾全武也清楚得很。而魏朝最大的敌人即便是北方的后唐,但其间魏帝也不是没有可能会图谋先兼并更容易攻打的吴越,又能增加领土疆域与百姓人口,再与后唐继续对抗下去......
所以接待魏朝淮南军节度副使柴再用,顾全武明面上虽然亲热客气,可脑子里那根弦一直绷得紧紧的。如今一听魏帝李天衢,还有话要交代给自家主公...这也让他立刻警觉的寻思着:
我就说魏朝今番非但不肯收容高澧这贼子,还仗义出兵协助,应该也不会是魏帝只想个做人情吧...也曾听闻有人言帝者无亲、霸者无情,魏帝乃是当世枭雄,他又怎会是古道热肠,只打算除暴安良的豪侠心思?
而今番擒住我吴越国的叛臣,那魏帝...又要趁机向主公开出什么条件?
771章 吴越国都,乱世乐土
心里虽万般提防,可顾全武自知也不能表露出对魏朝的敌意,他遂当即说道:
“不知上朝陛下有何示下,须末将传达于吾主知晓,在下洗耳恭听。”
“按陛下所言,高澧万死莫赎,而吴越王仁德,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若只是将那贼臣斩首正法,也不足以平息民愤。
是以陛下提议也应将高澧押至湖州,凌迟碎剐,或是任由当地生民处置,如此才算是恶行现世的报应。
当然人既然已交接于贵国,陛下只是做个提议,任何处置,也全由吴越王定夺便是。”
而听过柴再用的回复,然而顾全武又等候了片刻,而眼见对方似乎将魏帝李天衢对他家主公的提议说完,仍不由的疑惑道:
“...上朝陛下要转达于吾主的话,就只有这些?仍不过是关于如何让高澧那狗贼伏诛受刑的事宜?”
“正是,怎么?按顾都知以为,我朝与贵国还有何等大事须商议?”
顾全武又怔了一会,渐渐的,他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旋即再对柴再用施了一礼,说道:
“是末将失言了,而上朝陛下对吾主的提议...末将不但会原原本本转达禀说,也会力谏吾主就按陛下的建议处置高澧贼子。若柴副使已无其它事宜示下,请容末将押解鄙邦叛臣回去,而向吾主复命。”
...双方话别,柴再用又登上船舰,统领舟师返程回淮南军去了。而顾全武命令麾下士卒押解高澧,往吴越国都杭州的方向行去,只不过在途中,他也不由得感慨念道:
呵呵...这还倒算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起码就此事而言,魏帝对我吴越国,倒还当真只是一片好心,而就是要打算严惩高澧那等害民暴行实在太过的畜生?
看来我还没揣度清他的心思...不过由这等雄主占据中原、震慑诸邦,起码天下时局,这还算相对稳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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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国都城,杭州治所钱塘。
市井街坊间,到处都是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人口稠密、商贾云集,而从众多百姓行人的神情上看来,便知他们的生计相对稳定安乐,也不至于如其他地界那般,忧虑官府会压榨盘剥百姓,而苛捐杂税,亦或有敌军打破城郭,而冲入他们的家园烧杀抢掠。
毕竟杭州地界,哪怕到了唐末时节,也仍是副“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室”的兴旺景象。前些年吴越国即便与南吴频繁交战,可是杭州也很少受到直接威胁。
近些时日,当地百姓茶余饭后主要议论的事,便是北面接邻的湖州刺史高澧竟然大肆屠戮治下黎民...不过他们愤慨喟叹,虽然议论大王又怎会看错了人,而让那么一个残暴凶徒虐害黎民时也不免颇有怨言,可是杭州地界的百姓,倒也不至忧惧湖州民众遭受的灾厄,会落到自己身上。
毕竟吴越王钱镠立钱塘为国都,一直以来也的确施仁政打理得以杭州民生富庶、时局安稳。身处于这般世道,也有很多百姓自知他们算是投对了胎,与家人生计无忧,好歹不必忧虑受战火殃及,起码杭州治下诸地现在的局势,也正如史载所述的那般:
钱塘自五代时,不烦干戈,其人民幸福富庶安乐。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海商贾,风帆浪泊,出入于烟涛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而位于后世杭州市主城区西南面的凤凰山,由钱镠在此修筑子城,内建宫殿。眼下王宫内殿当中,一众吴越臣僚却是议论纷纷,而且现场的氛围也显得有些紧张,他们争先发表自己的意见,言辞也不由变得愈发纷扰激烈起来。
毕竟李天衢就算这一次还真就没想算计吴越国,可终有一日,也的确势必要兼并这个割据政权,而完成一统的治世...大概也能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吴越臣僚,所以也会如顾全武那般,对魏朝的范围格外敏感,而警惕提防着长江以北那一方虎视眈眈的强大势力。
所以哪怕是李天衢吩咐淮南军擒住吴越国叛臣高澧,再把人一交,也不会开出任何附加的条件...吴越国不少文臣,也还是要针对魏朝背后的用意而各抒己见。
其中有的人认为,毕竟高澧熟悉两浙地形水势,乃至吴越各处军司水路布防虚实...魏朝淮南军应已拷打逼问出军情,如今交接这贼子由大王处置,也未尝不是要让我吴越国疏忽大意,而暗中有所图谋;
也有些人认为,大王抚军恤民,极得治下黎民推崇,可恨高澧贼子非但恶行太甚,更是做了害群之马也引得诸地民众恐慌,湖州百姓只怕也要对朝堂颇有怨言...魏帝也是打算市恩贾义,让两浙地界百姓信服他爱民的好名声,毕竟他自打身为义成军节度伊始,直至后来改制称帝,驱逐朱温,雄踞中原,他也的确深知要成大业,须以民为本的道理...如此看来,也是要收买人心,有意觊觎我邦疆土,更是不可不防......
再说下去,大殿内群臣揣测魏朝的打算,也不免渐渐的开始往阴谋论上靠...然而忽的却有一道声音,立刻压住了纷纷议论之声:
“孤倒觉得你们...也未免想得太多了,或许魏帝也知高澧于湖州做下的种种兽行,而只是容不得这等丧尽天良的孽贼还能苟活于世,遂出手助我吴越铲除害民凶丑。”
那发话之人,自然是端坐在内殿王座上的吴越王钱镠。
钱镠现在也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只从五官貌相上看,自然也仍是生得奇丑,丑到了当年自己的亲生父亲都险些将他仍到井里溺死...可是自从做得吴越国主以来,钱镠如今举手投足也颇有种淡然儒雅的风姿,让人见了觉得他长得是丑,可非但不会心生厌恶,反而隐隐的会被他身上那股气质所吸引。
毕竟当年钱镠也曾贩过私盐,应募投军后做偏将平定地方叛乱,甚至迎击过眼见要侵犯至两浙地界的黄巢反军,以少胜多击败先头敌军,又设下疑兵计而使得黄巢有所顾虑,而放弃攻打杭州...直至后来讨伐自己的上司董昌,清剿孙儒余孽,转过头来立刻便与杨行密激战起来...做得一直又是玩命的勾当,这刀口上舔血的杀阵经历得多了,身上自会有杀伐狠厉之气,再配上他那副貌相,也的确容易让人看得发憷......
然而自从主持政事,直至后来身为吴越国主治理一方,钱镠还是那张脸,可是却也让人感觉他愈发的面善。在麾下大多臣僚看来,钱镠身为人君,是个和蔼睿智的明主;而平素彼此来往,他也是一副平易近人、随和儒雅的长者模样。
而自己一席话说出,钱镠眼见大殿内一众臣僚的目光,又朝着自己这边集中过来,他喟叹了一声,又道:
“唉...也的确是孤看错了人,怎料高彦之子、高渭之弟,会是这等残害百姓,啖人血肉的凶贼!即便孤自问体恤黎民,可任用高澧贼子,致使湖州一方生灵涂炭,百姓也合当骂孤愿孤,如若当真让这凶贼逃脱,侥幸西奔而能得吴国庇护,孤也当真无颜治下黎民...这件事,孤也的确应拜谢魏帝啊......”
772章 三十八个儿子,有守成之主,也难免会有败类
凤凰山王宫殿内,还有钱镠膝下众子嗣一并议事,而眼见自己的父亲对于谨防魏朝动向似乎也并不如何上心。其余世子尚还未曾有所反应,而钱镠第十二子钱元珦却轻哼一声,站出身来,便直言说道:
“父王,话也不是如此说的。即便魏帝协助我吴越擒住高澧那叛臣,可本来是我国的事,怎的他就管得如此多,而必然要插手?在场众卿所言,也不无道理,即便明面上尚不能与魏朝交恶,可到底还是要严加提防才是!”
钱镠闻言,微微转过头来,乜了钱元珦一眼,旋即沉声说道:
“若按你的说话,魏帝当真要收买两浙民心,并意图麻痹我军...那又当如何应对?”
钱元珦听自己父亲反问,先是被噎得没了言语。可是眼见钱镠仍目光炯炯的凝视过来,他脑子一热,咬了咬牙,索性高声说道:
“这有何难?江东诸地,除了我吴越国之外,尚还有南面的闽国,儿臣也正有了用武之地。而吴国国主杨隆演虽是无用小儿,徐温、刘威、李简、陶雅等权臣相互对持,也决计不愿有朝一日为魏国灭亡国祚。
而江东诸国,无论名望与才能,父王当居翘楚,我吴越又为何不能联决闽国、吴国...若有机缘,还可拉拢楚国、粤国结为攻守同盟,以父王为盟主,统领诸邦,如此不是才好教魏朝不敢南顾?”
“小儿愚见!”
钱镠口中不住骂了声,再瞧向钱元珦的眼神当中,也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毕竟钱镠虽然恪言慎行,而且对膝下诸子的家教极为重视...可是他光是儿子,便足足有三十八人之多。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即便子嗣大多谨遵他的教诲,大多人相互间能做到彼此相亲相爱,基本上说得上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然而数量一多,这其中也终究难免会有些异类...也可以说是败类。
而钱镠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他娶妻成婚又相对早些,所以现在不少子嗣也都到了出仕参政,乃至婚配成家的年纪。而吴越国除了向魏朝称臣之外,对其他诸国也奉行和睦和亲关系的国策,膝下子嗣,陆续与吴王杨行密、楚王马殷联姻,而他这第十二子钱元珦,则是娶了闽王王审知之女。
只不过这钱元珦的为人秉性...按史载其骄横不法,每当有求于国主的决策让他无法满意,便要大闹发泄不满。看属下胥吏不顺眼,便将其绑在铁床上活生生的烤炙...吴越国第二代国君钱元瓘即位之后,眼见自己这兄弟为人残暴,又太不成器,遂将他废黜为庶民,幽禁于府第中,好吃好喝的供着,留他性命别再祸害朝堂罢了...可钱元珦到底还是与他的九哥钱元球密谋造反而事发,而落得个被处死诛杀的下场。
所以现在因钱镠尚还在世,钱元珦被他老子震慑,尚还有所收敛。可他骨子里也带着股悖逆的性子,眼见自己的父亲似乎对魏帝李天衢恭顺过头了,也难免要跳出身来表态:
咱吴越国好歹据地一方,以后也终究不能一直看着魏朝脸色行事,父王你也不至于如此忌惮那魏帝李天衢吧?
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钱镠似在平缓自己的情绪,随即沉声说道:
“我吴越联合吴、闽、楚、粤结成联盟,以抗魏朝?哼!魏帝今番襄助,未必是因觊觎我境疆土。可是孤如果按你这般愚不可及的主张做了,魏朝则必定会集结大军,而势必要灭我吴越!说得轻巧、自作聪明,却是空谈无补,你所讲的也不过是夸诞大言!
休说吴、楚、粤各怀心思,无论哪一方国主,谁又愿现在便给予魏朝兴兵讨伐的口实?你既娶闽王之女为妻,而闽国向来以保境安民为重,不愿妄动兵戈,闽王会肯听你煽惑,而无端与魏朝交恶?还说诸国奉孤为盟主,便足以震慑魏朝不敢对江东用兵?
愚儿蠢子!你以为闽、楚等国对孤敬重,是因我吴越兵多将广,每逢战事无往而不利?错!是因为孤不会擅动兵戈,从不曾打任何一场本就不该打的仗!而如若我吴越煽动诸国与魏朝交战,还要以首脑自居,哪个又肯服你?魏帝不敢南顾?孤如果要做出头鸟...那最先要被灭的,也必然是我吴越国!”
被自己的老子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又是在大殿内吴越臣僚,乃至一众亲生兄弟都在场目睹的情况下...钱元珦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直感自己的面子已挂不住了。
毕竟以钱元珦的性情,就算是国主君王不采纳自己的意见,他每次还都要上书抗议冒犯。按后世的话而言,便属于那种永远不会承认自己错了,而荒谬的意见一旦被他人驳斥,就立刻感觉没了面子,就算没凭没据、没脸没皮的跟人抬杠,也要一直撑下去的货色...是以钱元珦脖子一梗,还要强词夺理时,却听得有人厉喝一声:
“十二弟,噤声!莫要再惹父王不快!”
又被人当众叱喝,钱元珦忿恼的瞪视过去,就见是自己的七哥钱元瓘站出身来。而钱镠膝下这第七子钱元瓘,方今官居吴越国检校尚书左仆射兼内牙将指挥使,虽然排行第七,并非吴越国君长子,可如今被委以重任,为人聪敏而善御下之术,也很明显最受钱镠的器重。
好歹也是正史线吴越国第二代君王,按史载也被评述为足守一代之霸业的国主。钱元瓘皱眉望向钱元珦,那副威严气度也强过自己那几个兄长...还没待钱元珦仍要无理搅三分,他便直言呵斥道:
“父王教诲,吾等须要度德量力而识事务,你怎的还听不明白?方今的确蒙魏朝襄助制伏叛逆,也尚不能断定其便意欲侵攻我吴越。自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可如按你所言,过不了多久,却不是必然要让两浙百姓陷入战祸兵灾当中?”
陆续被自己的父亲、兄长一通批驳,钱元瓘又注意到殿内很多臣僚打量他的眼神似也多了几分轻蔑...即便恚怒不甘,好歹也意识到再要与自己的老子犟嘴,也不过是自讨苦吃,遂只得忿忿的退下。可是钱元珦再朝他那七哥钱元瓘打量过去的眼神当中,也明显多了几分恨意......
而从钱镠这边看来,眼见钱元瓘站出来发声,他面带欣慰之色,也缓缓的点了点头。毕竟众多子嗣里面,钱镠觉得还是自己这七子钱元瓘与他性情最为相像,吴越国主之位,以后终究是有人继承的,而钱元瓘无疑已是钱镠心目中最为合适的人选。
不过我钱家为吴越国主,又能延承几代?
想到这里,钱镠也不由面露苦笑,以往他时常耳提面命的教诲膝下诸子,也已立下家训,督令众子嗣务必牢记。只不过现在尚无法断定,魏帝李天衢到底又能否扫荡群雄,而一统唐廷旧时故土...所以有些话,钱镠也知道似乎也等到自己临终前做遗命交代,才更为合适,而那些话则是:
凡中国之君,虽易异姓、宜善事之...如遇真君主,宜速归附......
773章 汉人中,惟王郎最忠孝。
自己有几斤几两,钱镠也向来掂量得十分清楚。先是朱温、李克用,而后又是李天衢、李存勖...他并不认为吴越国有实力与那些雄主抗衡,所以钱镠也并没有如他当年那老对手杨行密一般,仍有尝试入主中原的野心。
或许自己到了子孙一代继承国祚时,雄踞中原称正朔的帝国也未尝不会陷入颓势,吴越国或许有机会挥军北上,取代镇服四方的霸主地位...但钱镠也深知更有可能是自己的子嗣守不住基业,而被大朝吞并,到了那时野心越大,反而更容易招致来灭顶之灾。
所以钱镠眼下只打算维持现状,多加造福于民,争取在史书中留个好名。自己打下来的江山,固然也不能轻易拱手相让,可如若哪个雄主一统天下,也已是大势所趋之时,钱镠则务必要告诫自己的子嗣顺应时势,这才会尽可能得让钱家的香火与基业延续下去,哪怕不会再是以君王宗族的身份。
而钱镠的双眼又在宫殿内一众子嗣、臣僚身上扫视一圈,又沉声说道:
“魏帝下旨,知会淮南军助我朝擒执叛贼,这个人情,孤的确受了。而我吴越无论巡江关检,与魏朝隔江相望,还是与闽、吴、楚等国进行邦交来往,一切悉如旧制,也断然不可给予魏朝兴兵讨伐的口实。
毕竟于情而言,魏朝助我,却要联合诸邦对抗,这便是以怨报德;于理来说,现在也并非是合纵大朝的时候,我吴越如果牵这个头,诸国非但不会敬服,只不过是枉自要招致来兵灾战祸......”
正说着,钱镠顿了一顿,旋即又道:
“高澧这个残暴不仁的贼子...就按魏帝示下,将其押解至湖州凌迟处死,并昭告当地黎民,孤也会发罪己书,毕竟这害民凶丑,的确是孤应允其袭承父业,接掌湖州府署......
而受人恩惠,自当感恩图报。孤也会另行差遣使臣,点齐财帛珍宝,赴汴京拜碣上朝恩情,另命常州荤食黄酒,进奉淮南军以做犒劳;
历经这场动乱,受灾祸最为可怜的,到底还是湖州治下黎民...也不必过度猜测忧虑魏朝用意,眼下重中之重,还须尽快调度官员接掌湖州府署事宜,清点被戕害丧命的无辜百姓,速调拨钱粮赈济抚恤。重新梳理户籍...孤自会再下诏谕,如收容安置流民之法,十年之内,不向湖州征田亩赋税......”
又是一番交代下来,安排得井井有条。已有些上了些年纪,他遂摆了摆手,嘱咐麾下臣僚务必各司其责之后,便宣布结束会议。而当钱镠离了王位,朝着殿外行去,待内侍赶忙上前接应时,也似听见他们的君王口中正喃喃念着:
“唉...夫人回乡省亲,至今也该回来了吧......”
※※※※※※※※※※※※※※※※※※
关于吴越国湖州刺史高澧残害治下百姓,钱镠兴兵讨伐而迫使其叛逃出走,再到魏帝李天衢下旨命淮南军出兵助吴越擒贼...直至凶贼高澧,最终被押解回湖州治所乌程,就在当地父老乡亲面前生受千刀万剐处死,也终于已是尘埃落定。
而吴越国遣使向汴京,进献重金谢礼;淮南军方面与南军彼此来往也甚是融洽。
听闻吴越国派来的使臣名为陆仁章,也算是吴国朝堂中的后起之秀,现在正由鸿胪寺进行接待。李天衢也知此人原本也不过是看守林园的一介士卒,而钱镠游园时与其相谈,发现这陆仁章谈吐不凡,甚有才华,便提拔重用于他。
而后这陆仁章历任两府军粮都监使、内牙指挥使,于钱镠过世之后执掌政事,做为吴越第二代君主钱元瓘身边的股肱心腹。只不过按正史线钱镠病逝后六七年,陆仁章便也染疾离世...所以他在后世的名气也并不算大。
按说据载陆仁章这性情刚烈,所以很容易为众人所忌,不过他得魏朝鸿胪寺接引招待,倒也十分的恭谨客气。毕竟吴越向魏朝称臣,又是为了答恩送礼而来,李天衢心说接待臣僚待他礼遇,陆仁章好歹识得大体,也不至于在魏朝鸿胪寺作色造次。
本来还寻思着自己又是否应出面,而亲自与吴越使臣陆仁章相谈一番。可是很快李天衢便得知又有一方势力也派遣使者,抵至汴京,并请求与上朝交涉...李天衢自知那一方势力派遣使臣的来路,然而对其为人却十分厌恶,只不过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决定亲自召那厮觐见......
汴京内朝大殿,李天衢端坐在上首龙椅之上,睥睨蔑视过去,神情也显得甚是冷漠。而跪在殿中那人,只得把头压得低低的。他虽然瞧不清魏朝帝君打量过来的眼神,也明显感受到大殿内也似有股威压之气,而震慑得他倍感压抑,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原北平王王处直的亲生儿子王郁,眼下却因他义兄王都发动兵变,囚禁前任君王又倒向后唐李存勖,而被承认继承北平国的王位...而本来也差点成为嗣君的王郁,在如今这等形势下若是返回北平国,也必然会被王都宰了,以清除掉这个威胁到他王位的隐患;
本来为李克用所器重而受到为女婿,王郁当初却怂恿自己的父亲背叛后唐,而倒向契丹...眼下又将后唐帝君李存勖的妹妹给拐到了塞北之地,还曾做带路党帮助契丹大军袭掠卢龙军诸地...他若是落到后唐军手里,估计也绝对落不得个好死的下场......
偏生他又被耶律阿保机收为干儿子,而且便只能为契丹鞍前马后的卖命...也正是从一开始,便要做契丹人的奴才,不停的怂恿耶律阿保机中原江山富庶,应当趁机取之...也正是他亲自带队指路,陆续为契丹军马带路,而大肆寇钞掳掠河朔诸地。
而直至耶律阿保机身故之后,契丹国母述律平也答应了王郁之妻哭诉求情,打算遣他们回故土,然而王郁一听却急了,放声哭嚎有言“臣本是唐主之婿,主已被弑,这行夫妻岂能相保?愿终身侍奉太后”...结果也使得述律平对王郁这个侍奉契丹的汉人,做出了很经典的评价:
汉人中,惟王郎最忠孝。
而如果按汉家儿郎的角度来说,那句话还有一众理解方式,便是为契丹效命的众多汉臣里面,这王郁汉奸做得最好。
所以李天衢一听契丹这是派遣这王郁前来请求觐见,心中也登时漫起一股凛然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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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吹了一通宵的风扇,结果大热天得发低烧...又闹肚子,一直萎靡不振。到下午有时间躺了好久,才没那么蔫了。不过又感觉到热,身子还冷,不敢吹风扇和没吃东西的感觉还是不好受。
尽快先写完一章,发了,坚持写第二章,可如果晚上状况更不好,或许只能先养身体了......
774章 接受册封,你又打算如何报答?
然而心中虽漫起杀意,李天衢转念一想,眼下还真不宜杀了王郁这厮。
两国交涉,不斩来使倒还是其次。毕竟他现在还有耶律阿保机的干儿子这层身份,如若二话不说就他给砍了...契丹也将立刻意识到魏朝对他们那一方塞北势力的态度。
李天衢思忖即便与李存勖战端已开,可是如果耶律阿保机再有趁机南侵的意图,魏朝也会等到后唐将契丹打回塞外,彼此再开战不迟。
可是对于耶律阿保机那边,李天衢心说“我魏朝与后唐相互攻伐,这也属于中土军阀的内战,却容不得你契丹外族入主中原”的态度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起码就目前的形势而言,与契丹之间的邦交关系也不能闹得太僵。
毕竟李存勖当初杀败耶律阿保机二十万大军,可很快又放低姿态与契丹进行交涉。总之你只要不来冒犯我后唐,那我还唤你一声叔父,咱们好好相处...而如果阿保机发现魏朝对契丹的敌意,也要比后唐大得多,他则很有可能顺势与后唐联手,一并对付魏朝...那种局面,当然是李天衢不愿意看到的。
目前契丹对魏朝,便如同正史中耶律阿保机遣使觐见朱温,请求接受梁国的册封,并商量着一并对付河东李家的态度一般。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阿保机已挥军侵掠过后唐,却被杀得大败亏输,他当然会试图与同样与后唐为敌,国力也更为强盛的魏朝处好关系。
而且对于耶律阿保机而言,他还很迫切的需求中原王朝的册封,承认他契丹国主的身份。否则正史线的朱温,也不至向阿保机开条件直言如若你能帮我灭了李克用、李存勖父子,那我便会予以册封了......
册封国主,得到中原王朝的承认。李天衢心说也不过只是个名分,无论魏朝册封与否,他也照样能够整合契丹各部。而阿保机如若认为魏朝会因共同与后唐为敌,而与他能达成共识...在王郁等汉人臣子的怂恿下,想必他也会再一次尝试向李存勖发起挑战。
李天衢寻思即便不能任由契丹人如正史的轨迹那般,占据燕云十六州等战略要地...可是以李存勖的能力,想必也依然能杀得耶律阿保机退返回塞北,而后唐、契丹双方再次大战,还要损兵折将,这对于魏朝而言也是乐见其成的。
所以深思熟虑一番之后,李天衢打消了现在便寻个由头,以弄死王郁这个侍奉外族侵掠中土的货色,而忽的开口问道:
“王都知从北地至汴京,自行前来不易。而契丹国主刻意差遣你前来觐见,又有何事相商?”
王郁听李天衢发问,他心里倒先是叫了声苦。毕竟契丹与魏朝各自下辖的疆域之间,正好有后唐阻隔。而李存勖虽然对他的义父耶律阿保机采取怀柔外交的策略,但是契丹赶赴魏朝的使团,也总不能招摇过市的经过后唐治下的卢龙军地界。
何况王郁身为李克用的女婿,却煽动北平国背反河东...他也绝对不敢在后唐统辖的领土内暴露行迹。
所以这次只得奉耶律阿保机的旨意前来,王郁选择的是走水路南下至魏朝治下的登州市舶司上岸。
然而契丹现在可并不具备大规模的造船工坊,虽然网罗了许多汉人,可目前而言航海技术远落后于魏朝。而途径的海域,虽然百济、新罗两国对魏朝臣服,可偏生还有那弓裔的摩震国,先前因为魏朝逼迫连改国号之事而索性撕破了脸皮...加上海上惊涛骇浪,说不上何时也会将船掀翻...这一路担惊受怕,返程回去也还须求神拜佛,而生怕葬身海底。
可王郁当然也不敢对李天衢大吐苦水,而立刻高声禀道:
“蒙陛下关怀,卑下有幸拜见圣颜,纵长途跋涉,也实感三生有幸!而鄙国国主,虽身处于塞北,亦久慕陛下文成武略,实乃明圣之君,早有意遣使谒拜,只可叹与上朝相距路途遥远,遣使面圣有沧海阻隔,而殊为不易。”
李天衢冷冷一笑,随即长声说道:
“场面话倒也免了,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契丹国主遣你前来,又有什么要事相商?他可是打算央请朕下诏册封,予他由魏朝认同的契丹国主名分?
可是前番契丹兴兵二十万南下,却被晋主所败,而只得败返回塞北之后...非但契丹诸部,恐怕就连迭剌耶律氏也有权贵头人也已生出异样心思,契丹国主若打算得我朝册封,可他麾下诸部各氏,只怕也已举兵背反了吧?”
当这一席话传入耳中,听得王郁神色立变,他又连忙做恭顺状的垂下脑袋,心中却惊异念道:
魏帝又怎会知晓此事?先前败于晋人,也的确引得契丹各部首领甚为不满。还不至如此,义父的族兄弟耶律剌葛、耶律迭剌、耶律寅底石、耶律安端、耶律滑哥...就连本部诸头人也暗中密谋背反,所幸施发而将一干叛臣尽数查获,义父则登山杀牲,命他这些族兄弟对天盟誓,而后便加以赦免...可偏偏又有义父的叔父耶律辖底也起兵背反,先前赌誓耶律剌葛、耶律迭剌等一众叛臣,则又拥护耶律辖底与义父为敌......
可是远在塞北,契丹相继有叛臣反抗义父,此等事宜,就连晋人尚还未曾探明...但魏帝却又怎会知晓!?
李天衢当然知道耶律阿保机现在内患频频,毕竟任何要进行整个统治阶层体系的改革,也都势必要遭受旧势力的强烈反对。更何况对于耶律阿保机的生平事迹只消稍微了解,谁还不知道他在契丹改制,而大肆镇压各部反对势力期间曾爆发的“诸弟之乱”?
而正当跪伏在地上的王郁惊疑寻思之时,李天衢忽的话头一转,又说道:
“不过以方今契丹国主的雄才,朕认为他也必然能扫清治下一应叛臣,而一统契丹诸部。说到底成王败寇,契丹诸部远在塞北,是仍按可汗制每隔三年推选联盟首领,还是有人要改制为国主,亦或再被其它部族推翻...契丹诸部以谁为主,谁才有与我魏朝来往邦交的名分。
而朕以为日后将号令契丹各部、塞北诸族的,也仍会有是方今的国主。那么他当然有资格与朕商议国事,而等到他肃清迭剌,乃至契丹诸部背反叛臣,朕也未尝不可加以册封,只不过...我魏朝又怎知契丹的诚意?按说投之以李、报之以桃,朕可下旨加封契丹国主,那么他对我魏朝,又将如何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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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还没恢复,暂时尽可能保证不会断更,太监更是绝对不可能的.......
775章 未雨绸缪,经略辽东的准备
李天衢先点出契丹如今已有内乱,可是又承诺愿与耶律阿保机来往关系。毕竟对方也是一朝开国皇帝,以他的雄主之才,要足以清除麾下反抗势力,结果应该也不会脱离原本史载的轨迹。
先是诸弟之乱,哪怕自己的族兄弟反覆背叛,耶律阿保机也会相继赦免其中大部分人,而不加处置。实则于历朝各代的权力斗争当中,对明明已走到自己对立面上的弟兄讲手足之情,这种情况也着实罕见;
可是耶律阿保机即便相对重视亲情,直到契丹其它部族仍要恢复旧时可汗选举制度,而逼迫他让位之际...阿保机照样会是一个杀伐果断,乃至心狠手辣的人物,想必他也仍会以退为进,假意答应让位只要求管理汉人聚集的城郭,却趁着其余诸部首领大意之时,于宴会上趁众人喝得大醉,再派伏兵将各部落首领悉数杀死......
既然都能大概预测到耶律阿保机平叛的过程与结果,李天衢现在便表达出愿与他打好关系的意愿,自然也意图仍能利用契丹来牵制后唐。
而王郁听李天衢说罢,他当即面露喜色,又忙不迭的俯身回道:
“陛下若愿与契丹通好,并下诏册封,吾主酬恩报德,愿年年进奉战马、毛皮、兽筋、牲畜、珠玉...等诸般贡品于上朝,累世亲善交好!只不过...晋人广占卢龙、河东、振武诸镇,就连占据定难军的党项人也甘做爪牙...契丹遣使觐见陛下,不得已只能多走水路,也难保每次航程间布帆无恙......”
正说着,王郁眼中忽的闪过一抹狡慧之色,他又恭声奏道:
“晋主妄自尊大,竟胆敢僭号称帝,公然与天朝为敌。契丹也愿助陛下起兵讨伐,届时倘若南北夹攻,分取晋国卢龙军治下疆土,如此非但能助陛下讨伐敌邦,契丹朝朝岁岁也能向天朝进奉贡赋......”
“且住!朕与契丹国主亲善来往是一码事,可我朝与晋人的战事,则是另一码事。至于我魏朝何时用兵,再与晋主交锋对决,此乃国之大事,朕自有分寸,这也不必由契丹为我朝做主......”
还没等王郁把话说完,李天衢便面色一沉,当即冷言冷语打断了他,心里还暗骂道:
贼心不死!你这狗奴才,还真是千方百计的要为外族谋划如何侵掠中原!以往我虽曾联合朱温共讨秦宗权;同杨行密联合讨灭孙儒,也曾与李克用、杨行密合力对付朱温...可是利用契丹牵制消耗李存勖的军力倒也罢了,但如若纵容外族侵吞中原,那性质能一样么?
即便不是如儿皇帝石敬瑭那般,对契丹人叫爸爸又割让燕云十六州,才换来他成为五代第三朝开国皇帝的地位...可是我如若答应与契丹共同瓜分后唐治下疆土,而给了耶律阿保机在燕云之地扎下根基的机会...这也难免会招来骂名。
我与李存勖交战,你契丹也可以去打后唐,但是何时出兵,耶律阿保机也没底气能使唤得动我魏朝,我也不必配合着契丹协同出征。什么时候李存勖把契丹再打回塞北,我与他再继续,总之想利用我魏朝以达成侵吞至河朔地界的目的,那便是痴心妄想!
而听李天衢冷声打断了自己的言语,王郁心里咯噔一下,背后也渗出一层冷汗。毕竟他并不知道,他面前的魏朝帝君是出自于后世的视角看待这个时代,就根本没打算给眼下尚还未完全被汉家文明同化的契丹人在燕云之地扎根的机会,也早把他这个阿保机的义子定性成为外族卖命的汉奸...王郁也只以为他一时心急,而惹得魏帝不快,遂当即又跪伏在地上连声告罪。
眼下毕竟还是要利用王郁这条走狗,而起码一段时期内与耶律阿保机维持和睦稳定的关系,终究不能一直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更何况利用契丹也势必要许以对方一定的利益,同时从长远考虑,也要为日后经略辽东做下准备...召见王郁之前,李天衢便已想好了个计划,他遂又放缓了语气,继而说道:
“不过你说契丹与我朝治下疆土,为晋人隔绝,而遣使交涉、朝贡来往也殊为不便,这倒也是实情。毕竟海上风云难测,纵然万般小心,也难免有船舶因遭遇大风大浪而沉没。想当年东瀛派遣唐使至大唐,成行的十六次使团当中,因暴风骇浪、触礁船沉便有十艘船罹难。
可想必你也应听闻我魏朝广设市舶司,拓展海贸,临海各处州府港巷诸国商船云集...不但打造得海舶商船坚固适于远洋,也在耽罗岛设立海镇港口,至今已好生兴旺。
而当年隶属于安东都护府治下积利州、建安州、安市州等地,其中都里镇也正与我朝登州等设有市舶司的州府隔海相望......”
嗯?
王郁听李天衢又是话锋一转,再听下去,大概意识到他现在要极力巴结的魏朝帝君所言商谈的事宜,也登时起了兴致,便更为仔细得聆听起来:
“...而都里镇三面环海,周围还有凤鸣、西中、长兴、广鹿、大长山、小长山...等诸多海岛,如若我朝在其中择选适合去处,兴建海镇港汊。不但海路航程更近,沿途有利于休整补给。而以我魏朝商船海舶,更利于远洋海航。届时无论是契丹派遣使臣、朝贡来往,还是两国互市贸易,不是也更为便利?如此又何惧海浪险恶?”
李天衢之所以想到修建海镇港汊,而与契丹往来更为便利。也是因为以眼下这般形势而言,位于后世辽宁省辽东半岛,而在唐朝时节属于安东都护府下辖的那边领地,虽然契丹对于当地的统治影响越来越大,可实际局势仍相对复杂,也有些类似于三不管的地带。
毕竟随着唐朝日渐衰败,也逐步丧失了对于安东都护府的实际控制权。而这片疆土当年还是高句丽占领,自从唐朝灭高句丽,设立安东都护府,可势力逐渐又退出辽东半岛之时,位于东北面的渤海国倒也还忌惮中原皇朝的余威,所以也未敢趁机大肆向西蚕食唐廷故土。
所以在契丹崛起的这段时期,辽东半岛地界也是诸族各部混杂林立,大大小小的豪强自据一方。不过比起西北面回鹘、吐蕃、党项等或是自据一国,或是占据一处藩镇的规模,局势更显得星罗棋布,除了逐步做大的契丹,也没有哪个能拿得出手的豪雄,能够一统辽东半岛这边地域。
而契丹由耶律阿保机掌权之后,现在也仍属于野蛮生长的阶段,往东面要觊觎渤海国的疆土;往北陆陆续续已征服了许多部族;往西向漠北草原推进;往南还惦记着挑战李存勖的后唐...而契丹又奉行的是就连君主都居无定所的捺钵制,所以塞外地界,哪里都有可能出现契丹人,可拓张的速度过快,也未必再各处都已扎下根基。起码目前而言,契丹对于辽东半岛直接统治的力度还相对有限。
所以李天衢也在寻思着:如若我以钱粮开道,以互市贸易为饵...现在又能不能让契丹心动,而先在辽东地界插下一杆旗?
776章 那个人,情有可原;至于你,不得好死
听李天衢娓娓说罢,仍拜伏在地上的王郁可不止很感兴趣,而已是双眼放光。
毕竟北地游牧、渔猎诸族各部都十分迫切的希望能与就中原互市交易。中原王朝官府如若能制订官方规则、价格相对公允,尤其是对于不断征服周边各个部族,而治下人口户籍数量成倍增加的契丹而言,当然也更为重要。
而眼下契丹要与中原诸邦各藩进行互市交易,却几乎也绕不开要看后唐的脸色。实际上契丹也曾向李存勖要求商洽,以云州等地为互市地点,以羊、马、皮毛等商物,交换茶叶、丝织品、贵金属...乃至手工业品。
可是上一次那场大战虽然败于后唐,也还没有把耶律阿保机彻底打服。打仗落了下风,贸易互市上也还要仰人鼻息...他又怎甘心一直被李存勖拿捏得死死的?
何况李存勖虽然有意怀柔安抚契丹,可是现在他主要精力都用在思量下一步又当如何对付魏朝。加上魏朝、后唐两大国开战,由中原通往河东等地的大多商路也已被切断...王郁寻思最合适互市的对象,不正是疆域更为广阔,且招徕各国商贾,而契丹迫切需求的商物也最为丰足的魏朝?
本来魏朝治下诸处市舶司,什么日本、新罗、百济,乃至门毒国、室利佛逝、哥谷罗国、诃陵国、僧伽罗、南天竺、小婆罗门国、大食国...等海外诸国商贾来往频繁,偏偏相对邻近的契丹海商可说几乎没有。这也是因为现在这般时节契丹仍是游牧、渔猎兼具,过往在江河上捕鱼刳木为舟,说白了现在主要能制作的就是极为原始简单的独木舟。
而王郁这厮出使前来,所乘的船舶,也是集结了契丹境内懂些造船门道的汉人工匠打制。可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到契丹治下安家落户的汉民多是燕云北地出身,又哪里会有什么造船行家?也就是航程相对较近,这次能平安抵至登州上岸,也理当烧高香了......
按正史后来舟师舰队形成规模,也要等到辽国传承几代而历经一百多年。何况若论造船业在史书上的存在感,休说比起同期的宋朝,就连对比后来的金国都相距甚远。
耶律阿保机之所以软硬兼施的不断要扩充治下汉人臣民的数量,不但是有意要汲取汉家文明,开垦耕田,也迫切得要提升造船、矿冶、铸造、纺织、建筑、手工业...等技术。可是这也势必要经过漫长的时间积累,才能见到成效。
而听李天衢承诺在都里镇等沿海地域设立兴修海港,全权由魏朝船舶运调双方朝贡、互市的物资。契丹也不必承受灾厄难测的海上风险,还能与中原王朝建立起互市互贸的关系...这对于王郁而言,本来就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意外之喜。
如果生出条尾巴,王郁现在也必定会如只巴哈狗那般卖力摇动起来,他已是喜形于色,就并连连点头道:
“陛下恢宏大度,体恤鄙邦处境。卑下向吾主原原本本呈报得分明,也必然要促成此事!天朝不但愿开海市,更是处处为吾主着想...契丹感恩戴德,也必会是大魏世世代代的臣属盟友!”
我体恤你奶奶个腿,一个义武军藩镇出身的汉人,转头认了契丹国主当干爹,为外族卖力而讨到了甜头,就激动成这副鸟样,你贱不贱呐?
李天衢心中暗声骂道,当然对于这王郁厌恶鄙夷的态度也并没有表露出来。而他心中寻思着:在都里镇等地开设港口,而利用互市使得己方势力的影响力能延伸至辽东半岛一隅,料想在如今这等形势之下,耶律阿保机应该也会如王郁这厮一般,十分乐意答应魏朝提出的建议。
毕竟在这个时代各个国家的海防意识普遍不算十分敏感,当年新罗人张保皋便曾征求得唐廷同意,于后世山东威海石岛港兴建赤山浦,而形成唐朝登州、新罗清海镇、日本九州博多的主要海贸航线,实际上也相当于控制了唐朝海域的主要航路,期间但凡引起朝廷乃至任何一个沿海藩镇节度的警觉与不满,那张保皋也不用等到被新罗贵族弄死,便早被唐廷给灭了。
更遑论起源于中国东北内陆的契丹族,眼下对于耶律阿保机来说,不但迫切需要中原王朝认可他的地位,通过军事拓张领土,经过互市而使得契丹诸部族民生计愈发富庶,这才能让他国主的地位更为稳定...那么阿保机也没有理由拒绝魏朝的提议。而且以眼下的时代背景,任他再有雄主之才,也很难看破魏朝更为隐藏的目的。
可是...李天衢寻思于晚清时节,洋鬼子仗着船坚炮利,非逼着满清朝廷开放港口,那安的能是好心么?
而眼见王郁那副谄媚讨好的模样,李天衢的语气也不由又冷淡了几分:
“契丹欲与我朝通好,而朕的提议,你已听得清清楚楚,待归去后向契丹国主转达得明白便是,也须尽早议定时日,我朝自会调遣船舶工匠,至都里镇等地兴建港汊,事不宜迟,你也要尽快向契丹国主禀明才是。
啊...是了,当年我朝兴师征伐燕国之时,当年于刘仁恭帐下效力的韩延徽也曾做为使臣与朕议事,倒也相谈甚欢,而桀燕亡国之前,他出使北地,而为契丹国主所留...毕竟也是相识的故人,韩延徽如今在契丹可还安好?”
忽然又听李天衢提及韩延徽这个名头,王郁面色却不禁一沉,即便立刻又收敛神情,断然不敢在魏帝面前表露出半分不悦,可是他心里也不由的生出一股恨意。
即便同为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卖命的汉人,可是王郁与韩延徽的关系可实在说不上和睦融洽。
毕竟以王郁、卢文进等契丹汉臣为主,为了更受阿保机的器重赏识,他们建议契丹寇钞袭掠燕云诸地,伺机拓张疆域至河朔地界,为外族引路把刀口对向本来家乡故土的汉儿军民的态度最为积极;
可是韩延徽为阿保机出谋划策,促使大批逃难至北地的汉人安居下来,并许以耕田开垦,又为契丹改制建立法度出力极多...但他却极力劝阻阿保机避免对中原用兵,尽可能尝试避免契丹兵马祸及尚还不至于流亡逃命至塞北,而在河朔地带安居乐业的汉人百姓。
王郁心说自己即便是耶律阿保机认下的义儿,可韩延徽那厮却也是契丹国主身边的心腹谋臣...偏生两人对待昔日故土的态度截然相反,都要以阿保机为倚仗,彼此却终日唱着反调...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又怎能好得起来?
可是听魏朝帝君点名提及韩延徽,王郁当然不敢不答,他也只得讪笑了声,旋即回道:
“韩仆射...受吾主器重,自然安好。待卑下归返之后,自会向韩仆射转达陛下体恤恩情。”
嘴上虽如此说,王郁心中却暗念道:
魏帝尚还记得韩延徽那厮,那么以后与魏朝来往事宜,也要想方设法的不能让他插手...毕竟也是关乎契丹与南朝互市这等大事,又怎能容得那对头分占我的功劳!?
777章 定难军犯边掠境,不止要以牙还牙
这次出使魏朝,不但得到李天衢愿与耶律阿保机通好的回复,开设港口进行互市更是意外之喜。王郁这厮,当然是千恩万谢,又欢天喜地的去了。却不知自己做为早晚要被除掉的目标,也已在李天衢这边挂上了号。
数日后,长安那边严可求的奏书也已传达至汴京。李天衢阅览一番,眉头却也不住渐渐的紧皱了起来。
起先按严可求禀说,本来那自称白衣天子,而建立西汉金山国的张议潮之孙张承奉非但自去帝号,而改称敦煌国。他也已将大权逐步交接于同属沙州豪族出身,他爷爷张义潮外孙婿的曹仁贵。
当初豪言壮语,势必要征服横扫河西诸部,而一统重振自己的祖父打下的归义军全境疆土。结果却触怒了甘州回鹘,挨了现实好一通毒打...张承奉自知威严扫地,在瓜、沙州汉民心目当中,以张义潮孙儿的身份树立起来的威信也已荡然无存。遭受重大打击,他也变得气馁颓丧,而权力交接后不久,便已郁郁而终了。
曹仁贵通过和平交接的方式掌控权势,又立刻废除敦煌国号,以归义军节度使自据,并宣称内附于魏朝。近期也积极遣使与长安来往,也藩镇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既然有曹仁贵牵头,至少眼下尚还愿意与归义军共进退,而属于焉耆人出身的肃州龙家,自然也愿意投向魏朝一方阵营。
而严可求赶赴长安,任西京留守之后,趁着诸方使者来往之际,也已开始着手分化拉拢内部族系混杂的凉州温末一方势力...也确定了适合的汉人军将并由魏朝扶植,准备发动兵变推翻目前以吐蕃人为主体的统治阶层。
待事成之后,凉州温末也不会再维持表面恭敬亲善,实则一直戒备提防魏朝,也随时都有可能倒向后唐的状态。严可求拿出“河西当由汉人做主,汉儿重归汉家”的说辞,同时也以高官厚禄为条件,现在只要他一声令下,凉州温末内部的汉军将官,便将在魏朝军队的支持下立刻发动政变......
可是李天衢也很清楚,魏朝一旦拿凉州温末开刀,那么也势必会引起如今人丁规模也达三十余万的甘州回鹘警觉,两方关系将急速恶化...所以对凉州温末动手之后,也势必要立刻出兵,力图尽快将甘州回鹘打服。
只不过本来严可求的计划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却也难免另有另一方势力突然冒出来搅局。
毕竟以党项族为藩镇统治阶层的定难军,以往即便不敢招惹魏朝,可是如今节度使李思谏既然旗帜鲜明的站到后唐一方阵营,那就是一不做、二不休,也不怕把魏朝得罪狠了。
所以按严可求禀说,定难军党项几支部族,已开始袭掠如今由魏朝时机掌控的环州治下各处村坊,并袭击来往商队,大肆剽掠烧杀,至今已有百姓近千人遇害......
区区定难军一处藩镇,倒也敢主动出兵冒犯。李天衢寻思如若集结大军前去攻打,后唐也必然会趁机出兵抄截后路...中原方面各处军司如果还要向西北面调兵,则又将是劳师远征。
毕竟已吩咐严可求全权处理关内、甘陕各地军政事宜,还有凤翔、邠宁等几路牙军,李天衢心想如何对定难军的犯境寇钞做出回应,就由严可求自行处理便是。
只不过以那个严可求当世顶尖谋臣的秉性,他虽然不似李振之流那般性狭阴狠、睚眦必报,可按不好听了说,他筹谋算计,也更像是个阴谋家,就算不说是一肚子坏水,可什么阴谋诡计也是层出不穷...而定难军李思谏既然敢惹到他的头上,想必严可求也已想好了主意,而势必让那个党项诸部的首脑人物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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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难军治下,西南面与环州接壤的春岗陕。
此间散布着几个党项人小部落的聚居地,这些部族,也都算是跟随其它党项大部族迁徙至定难军地界安住。其中小部分人从汉家农户那学得农耕,而在适合的去处开辟了些田地。又由于部落的规模较小,周围水草足够放养牛羊,所以这些小部族逐水草而居,也不必迁徙出太远,而过着相对稳定的生活。
而以拓跋、房当、米擒、细封...等八部为首的所谓党项八氏,也只是同一个族群治下最大的八个部族。党项羌还尚有许多本来各自为政、互不统属的部落分支。
本来于春岗陕地界栖息繁衍的几个党项小部落,平素或是与其他部族进行集会交易,或是以牛羊,皮货与附近汉人百姓交换盐巴、铁锅、茶叶、布匹...等物资。
然而游牧族群,除了交易互市,骨子里似乎也是与生俱来带着股寇钞袭掠的习气...定难军藩镇宣称倒向后唐,那么接邻处于魏朝治下的州府,也立刻成为敌对状态。再经节度使李思谏有意煽动,党项八部中的几支,乃至不少小部落也都陆续开始组织人手,频频寇钞袭掠环州等地......
既然能用抢的,那又何必与魏朝治下那些汉民互市交易?
然而春岗陕南隅,一个党项人的聚集地忽然响起阵阵惊呼哀嚎声。慌忙奔走出来一探究竟的族民,就见前方有一拨汉人骑兵气势汹汹的冲杀过来。即便绝大多数族民并不识宇,不知道那一众行伍中打出的旌旗上绣着大大的“魏”字,可是他们也都能立刻察觉到来者不善的危险!
“飕飕飕!”
迎面几支箭簇已经激射而至,几个也正要绰起弓箭的党项汉子顿觉身子一震,便已然被一支支利箭贯穿身上致命处。其余还有些妇孺孩童惊得一哄而散,然而又是一阵羽箭呼啸而去,旋即疾驰杀来的骑兵,也纷纷扑向那些四散奔走的党项族民!
“魏军杀来啦!魏军杀来啦!”
慌张的惊呼声在聚集地四处响起,而到处横冲直撞的一彪骑军前列,也有一员魏军大将招子如鹰隼般来回张望。那些惊呼奔逃的党项老幼妇孺,,在他那对如秃鹫般的双眼当中,看来也都似是黄獐野兔等猎物一般...他忽然扯起了嗓子,而厉声暴喝:
“奉严留守钧旨,定难军党项诸部犯我魏朝治下环州,也务必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今日洗荡春岗陕地界所有党项部落,但凡是青壮男子,皆杀无赦!”
那魏军将领刚刚喝令嚷罢,一员军校便凑到近身处,而当即征询道:
“房将军,那老弱妇孺...又当如何处置?”
这员魏将,正是按原本轨迹本来应投靠后唐,而被李存勖赐名为李绍英...然而本是魏博军出身的他,当初却随着罗绍威一并投从了魏朝的房知温。这厮虽也骁勇善战,可毕竟按史载为人性情贪婪,执掌一方时经常厚敛其民,积财巨万,而出入皆有声妓相随...是以听那军校问罢,房知温反而瞪了他一眼,随即没好气的说道:
“夯货!往日受军纪约束,也颇为束手束脚,如今终于有严留守发话,可是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这还迟疑个鸟?反正是党项诸部先招惹我魏朝,今日兴兵报复,老的也尽数杀绝,其余妇孺幼童也尽掳下,回头由我安排至西面焉耆部族卖了为奴,这也是一笔钱财!但凡掳掠得姿色出众的党项女子...也尽数都押来,由我挑几个受用!”
778章 我还没发力呢,他就已经死了?
房知温纵兵大肆屠戮的情景,在党项部族各处聚集的村寨中重复上演着。各处党项族人骤然遭逢厄运临头,一时间竟然也是无所适从。
毕竟不久之前,他们当中一些部族,还在李思谏这个统掌定难军藩镇的拓跋部首领的号召下去洗劫南面的汉人,掳掠金银财宝、牲畜粮秣,乃至强行侵占那些汉人的女子...然而这才刚尝到了甜头没多久,魏朝的报复便来了,而且比他们更凶、更狠!
其中也有些犹疑时未曾派遣族民掳掠魏朝治下州府的部落,却也遭了池鱼之殃...当然也不免愤怒的要纠集其他部族前去复仇。然而小规模的部落,又怎会是成建制魏朝军队的对手?
又经历一番绞杀,抵抗的党项族民也被打得溃不成军,很快又演变成一场场单方面的屠杀。他们也终于知道怕了,只得纷纷携家带口,从原本的聚集地逃离,而逃向夏州等定难军治下其它州府......
而参与到洗荡屠戮党项各处部族聚集地的军队,也有别于魏朝军旅以往的风格。对于各处平民造成的伤亡激增,这不但也有党项半牧半耕,半大的孩子,乃至有些妇人照样开得了弓,也会是战场上敌人的因素,可这的确也是长安留守严可求有意默许的。
对此长安方面一些官员也颇有微词,觉得即便定难军节度使李思谏,虽然投靠了后唐一方,可是党项八部未必是一条心...那么也当以笼络招抚的手段加以分化,那才有可能促使定难军脱离后唐,转而再倒向魏朝...可对待党项各个部落的手段太过狠辣,这不是要迫使对方拧成一股劲,而铁了心要与魏朝对抗到底?
然而面对种种质疑,严可求则从容淡定的回复道:
“昔年唐朝太宗皇帝有言:狄夷畏威而不怀德,这句话自然也有道理。我军洗荡各处村寨,固然也会让党项人对我朝既恨又怕......
可是比起对魏朝的恨,这也是要激化党项各部对李思谏的怨意,眼下想必已有不少头人恨他为何非要投向晋人,而与我朝作对。
而对待党项族类,以杀立威,往往也要比怀柔安抚更为直接有效......”
所以随后十几日,遭受魏军洗荡屠戮的党项部族也是越来越多。定难军夏、绥、银、宥、盐五州人心惶恐。而李思谏与党项八部其余首领一旦要集结军队前来应战,魏朝西北方面还有刘鄩、康延孝、康怀英统领各部牙军蓄势待发,以随时准备将战争的规模升级。
而大概也正如严可求所料,由于李思谏招惹魏朝,反而致使定难军下辖各处党项部落遭受灭顶之灾。诸如往利、野辞、米擒等几大部族对他怨念加深,而反对拓跋氏主张投靠后唐的声音也变得愈发强烈。
然而正当严可求筹谋下一步对李思谏予以重创的计划时,从定难军治所夏州,又有一则对魏朝有利的重大消息传来。而足智多谋,向来镇定稳重的严可求闻讯之后,也不由得面露讶异之色:
定难军节度使李思谏,近期本就身体抱恙,更是因魏朝的大举报复而引发党项诸部的怨忿而倍感焦头烂额...他再与党项八部首领商议之时,因与往利氏、米擒氏等部族首领爆发激烈冲突而急怒攻心,再返回牙署后更因暴疾病倒,而在床榻上吊了几条的命之后,终究还是病逝身死...而定难军藩镇内部,如今便已拥立他兄长李思恭的孙儿李彝昌为节度使留后。
定难军之主,而于党项诸部当中最具话语权的首领李思谏,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毕竟是主张投从后唐的藩镇节度,李思谏的死,对于魏朝而言当然极为有利,而严可求等人也甚感这是撞上了意料之外的好运。不过定难军藩镇易主的消息传至汴京之后,李天衢也忽的想起,似乎按正史的轨迹,李思谏的命数便差不多也是在这几年走到尽头的。
然而按史载局势再发展下去...李思谏那侄孙李彝昌继位不久,便将为麾下叛将高宗益所杀,也是首次有人试图终结拓跋李氏对定难军的统治。即便高宗益后来也难免被讨伐败亡,而由李彝昌的族父李仁福再被推举为藩镇节度,可大概能够预料的是,以后的一段时期,定难军内部也会愈发的混乱。
到时李存勖也必然要出手协助自己的附属势力迅速平定内乱,再择选适合的接班人统掌藩镇...而趁着由后唐协助,而党项诸部忙于另立新主,而无暇他顾之际,这倒也是整合西北面独立势力的好机会...李天衢寻思罢了,遂立刻修书一封,命人传令派遣快马火速发至长安,而是要告知严可求有些准备已久的计划,差不多可以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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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府治所姑臧城,于东晋十六国时期,先后有前凉、后凉、南凉、北凉...这些割据政权都曾建都于此。时日今日,金兴修扩建,四面二十二座城门,内部街衢相通,规模极大,气象宏伟,而宫阁台榭亦是设计得精巧华丽。只是自唐代宗广德年间开始,便一直为吐蕃、鲜卑、吐谷浑等族为主的温末政权所占据。
然而今日姑臧城内处处杀声四起,到处都有绰枪擎刀的兵卒横冲直撞,几拨人群也迅速开始往府署宫阁的方向合围过去。但凡遇见仓惶中赶来阻拦的温末军健,哪怕以往还是同袍的交情,可是那群以汉人为主的兵马冲杀去便猛砍乱搠,根本不留半点情面!
已混战了一番,一员吐谷浑出身的军将刚怒喝着踏前几步,浑身却猛地一震。他咽喉被一支利箭射中,后颈处也露出一点锋利的簇尖...那吐谷浑军将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口中含糊不清的叫着,然而他徒然得伸手探向自己的咽喉,整个人终究也已瘫倒了下去。
而一箭射穿了那员吐谷浑军将,而忽然在城内发动兵变的汉子唤作孙超,本来也是当初转迁至姑臧城,却因凉州先是为吐蕃所占,是以便与中土故地隔离开来的二千五百郓州兵中的后裔子孙。
按正史轨迹,也正是由这孙超派遣使臣至中原,禀说凉州治下诸城县令、判官都押衙、都知、兵马使,衣服言语略如汉人,请求接受中原王朝册封,而被赐封为凉州刺史兼河西节度使。
李天衢知会严可求要陆续兼并凉州温末、甘州回鹘等眼下以少数民族为统治阶层的割据势力。那么要重点拉拢的,自然是那些于河西地界栖息繁衍,而仍心向中原的汉家儿郎。
而与凉州温末交涉往来期间,这孙超自然也就引起了严可求的主意,并且很快拿定主意,就要通过扶植此人上位,而一举将如今凉州温末统掌的领地,纳入由魏朝直辖统治的疆土!
而这孙超一箭射杀了当初还有些交情的同袍,他脸上也并没有半分不忍之色,反而决绝的大声厉喝道:
“占取了城门的兄弟们也务必坚持住,接应天朝王师入城。其余人随我尽快杀入府衙,必定要做成这件大事,而凉州这块地...也早该重归汉家了!”
779章 比起凉州,甘州要难打很多
除了孙超所带领的凉州温末汉军,不久后又一支从感官上看来,便更为恐怖可怕的军队陆陆续续,也挺进入姑藏城中。
他们身着魏军制式的衣甲和兵器,骑兵骑乘着雄俊的高头大马,集结成阵,也犹如一股股海浪般席卷向城内各处官署。
而凉州温末其余起先被杀得措手不及,后来回过神来也打算进行镇压反击的诸族军健,即便敢与本来同属一方势力的汉将汉兵搏杀一阵,但是这又撞见大批的魏军冲杀到眼前来...便登时骇得面色立变,情知大势已去,即便徒劳抵抗,也不过是枉然送命罢了......
而轻易杀入中央牙署、王宫的孙超所部汉军,很快的便控制住了凉州温末眼下的统治者吐蕃六谷部出身的折逋氏族亲家小。
本来吐蕃折逋氏这一家子,对待中原王朝频发遣使上表称臣,倒也向来殷勤恭顺。只是权衡五代时节梁、唐、晋、汉、周五朝更迭的频率太快,再加上后来还受到诸部做大的党项人军事威胁,凉州温末遂明面上不得罪中原,可是也根本不曾打算交权归顺内附,而按史载所言“凉州遂绝于中国。独瓜、沙二州,终五代常来”。
李天衢要的是大一统的治世,要的不是凉州温末折逋氏表面上恭谦臣服的态度。明面上表现得再是恭顺,他们也不可能会把世代统治这片土地的权力,再拱手交还回来...那么煽动扶植对方内部反叛势力,进而直接灭其政权的阴谋手段,到底还是要用的......
这与凉州、甘州等地统治阶层是少数民族的关系实则也不大。无论是温末吐蕃,还是甘州回鹘,亦或吴越钱镠,还是闽王王审知...因为他们的存在,这就还是中华疆土割裂的时代,那么这些势力再是表态臣服,可但凡不肯交权由中原王朝直辖统治,或早或晚也都要动用任何手段覆灭其政权。现在对凉州温末等势力出手,也只是因时机已经成熟罢了。
面对周围齐举过来锋刃明晃晃的刀枪,折逋氏举家也只得听从魏朝的安排,被押解至长安地界得处封地,只要他们肯接受现实,世世代代也仍能做得个富家翁过活下去。
至于策动温末势力内部汉军兵变的军将孙超,则立刻被魏朝加封为西凉都督府都督兼凉州刺史,赐封开国郡候,然而虽然爵禄福荫子孙,可边州民事、政令、赋税、都检、屯戎...等诸多事宜,还是要由魏朝朝堂调派官员进行直接管治。
除了中枢所在的姑藏城,其余下辖神鸟、天宝、昌松、嘉麟四县,也因有温末汉军举兵响应,致使悍然发兵的魏朝大军如怒潮一般迅速席卷西凉府治下全境疆土。期间虽然也难免遭遇个别地方豪强的负隅顽抗,但也终究是大局已定。即便调派州府官员走马上任,重新梳理地方户籍也尚还需要一段时日,而西凉府治下几乎所有县坊城郭,也疾奔已尽由魏军接管。
只不过魏朝平定凉州之后,刘鄩、康延孝、康怀英三镇节度,以及长安方面阎宝、房知温不但没有就此班师整歇,反而继续挥军向凉州西隅挺进。因为凉州温末的覆灭,也立刻会导致魏朝与另一方割据政权从原来名义上的臣属纳贡关系,将立刻转变为相互敌对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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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治所张掖,本来于西汉年间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西征战大败匈奴后始设,取“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的含义而得名,此处位于河西走廊中段,自然也是中原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
而如今由回鹘人占据这片土地繁衍生息,直到发现唐廷势微糜烂,而改制建国也才不过二十多年的光景。但由于周围陆续有归义军、吐蕃、党项...等诸方势力先后势起势落,也倍感生存空间受到极大威胁甘州回鹘,也如中原诸多自据一方的政权那般,只要谁能占据中原自称正朔,那便要去如拜码头一般的频频示好表态愿意臣服。
然而按中土如今的形势而言...中原国力最为强盛的魏朝,也正面对来自于宣称继承大唐宗室的李存勖一方的挑战,偏偏双方势力,大概也都能触及河西地域...按甘州回鹘的外交策略,我对魏朝称臣,但是也向后唐纳贡,两边押宝,两头也都不得罪...而但凡有一方暴露出觊觎我治下领地的意图,那便直接倒向另一方,这也大致仍能维持我回鹘统治甘州的局面。
然而甘州回鹘君臣,也没法得知李天衢收复汉家故土的心意又是何等坚决。而且魏朝先取凉州,再谋甘州,这也已是势在必为了。
而甘州张掖治下的山丹城,因隋唐时节乃是西域客商来往走动的必经之路,商业也极为繁荣。而甘州回鹘定都城于此,后来也曾有大食文人旅居至此,误以为是“中国王城”,并按留下记录所述“是城如此宏伟,故需一日之程乃能横过之。内计六十街,每街各延达于官署。吾人往游一城门,知其墙厚各九十臂”...也足见甘州张掖在河西地界为何又享有塞上江南的美誉。
然而山丹城王宫当中,按回鹘官制叶护、屈律啜、阿波、侔利发...等众多重臣显要会聚于大殿当中,其中多数臣子面色惴惴不安,目光都向端坐在盘坐的那人望去。
而那人大概四十出头的年纪,他生得个鹰钩鼻,颌下蓄着浓密的长髯,
而深邃双目透着一股愠怒的戾气,可眉宇间也不由能看出仍夹杂着几分犹疑不安...这个人,也自然是尊号为乌姆主可汗,而身为甘州回鹘最高统治者的药罗葛仁美,若是按正史轨迹,按说他遣使朝奉中原王朝,本来还会被后唐庄中李存勖加封为英义可汗。
“按汉人的那句话来说,我甘州回鹘,与凉州夏末乃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而魏朝忽然发兵占据西凉府,也早有叛军起兵响应,如今方知这也是早就意图要兼并河西诸邦...凉州温末既已灭,想必魏朝很快也要对我甘州回鹘用兵了......”
药罗葛仁美忽然开口,沉声说罢。在场忽的又有一人走出身来,并忿言怒道:
“魏帝奸诈,又是如此贪心不足,他占据中原,北面尚还有晋人为敌,竟又突然出兵侵掠河西!我甘州回鹘,本来也不愿招惹魏朝,而且上表称臣纳贡,互市通商来往...怎么他就是不容我回鹘掌管甘州?
大汗,按先前议策所定,既然魏朝容不得我甘州回鹘,而偏要引兵来犯,也须当立刻调集诸部兵马准备迎战,还要尽快遣使赶赴晋地,表说我甘州回鹘奉晋主为大唐帝君,愿为臣属,两邦相互救应,以共抗魏人!”
忿言出声表态那人,乃是可汗药罗葛仁美的兄弟药罗葛狄银,本来当初甘州回鹘杀得张义潮孙儿张承奉所建立的金沙金山国节节败退时,也正是由他统领诸部兵马。偏偏当时实际只掌控瓜、沙二州的归义军藩镇,却遣使向势力刚触及河西地界的魏朝求援......
若非情不得已,甘州回鹘到底还是不愿与中原王朝打到不可开交。所以非但罢兵休战,还要主动向魏朝示好...药罗葛狄银情知这也是为大局考虑,可他心中也难免憋着一股火。而如今眼下服软认怂不成,人家魏朝照样还是要打你...自然也难免爆发开来,撸胳膊挽袖的要与魏朝对抗到底。
然而听自己的兄弟又提及由李存勖为君主,而如今也已与魏朝正式开战的后唐那一方政权...药罗葛仁美的眉头又是一紧,眉宇间忧虑之色,明显也又浓郁了几分。
780章 回鹘可以安居乐业,但也要以打服你们为前提
“听闻党项定难军节度李思谏身死,他侄孙李李彝昌少不经事,继任节帅之位不久,便为叛将高宗益所杀...而定难军先前既然愿意投从,晋人自然也先要以平定定难军内部叛乱,再另行扶植藩镇之主。更何况......
如今魏朝,已经占据凉州全境,也切断了我甘州通往夏、绥等州府的道路要隘。即便广派使者,也未必能及时向晋主报急求救...而等到晋人得知魏朝已经大举入侵我甘州的时候,即便有意来援,也不知到了那时,魏军是否已杀入甘州腹地......”
药罗葛仁美叹声言道,他也很清楚如今的形势,比自己所说的其实更为严峻。
毕竟归义军藩镇如今已由沙州曹仁贵掌权,他也除国号以藩镇节度自据,而宣称彻底听凭魏朝调遣。而西面接邻的肃州龙家,也与昭义军的立场一致,再加上沙州又与西域于阗国联姻...这几乎也就意味着甘州回鹘一旦与魏朝为敌,那么本来近年来相互通商、关系相对和睦的周边势力,几乎也都将进入敌对状态......
魏人好阴险的心机...现在方才知晓,看来那魏帝从一开始,便已打算要将河西诸地尽数划入其治下疆土...药罗葛仁美心中正忿恨念着时,他另一名族弟阿咄欲也站出身来。这阿咄欲年轻气盛,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而高声直呼道:
“可是大汗,即便魏朝势大,我回鹘终究不能坐以待毙!我们的祖国为黠戛斯人所灭,而那时唐廷也兴兵前来征讨,我部族民颠沛流离,曾为突厥人、吐蕃人统治压迫...如今也终于迁徙至河西之地,而有了自己的家园......
而想当年我回鹘,也曾为唐廷出兵征讨突厥,协助平定安史之乱。再到终于占据甘州,也不知付出多少部族儿郎的鲜血...栖息繁衍至今,也已建制建国,这里便是我回鹘的家园故土,如果还有人不愿我们留下,或者仍要统治我等部族的话...我们也势必要打!
如今也当尽快准备御敌,还望大汗尽快下令!”
药罗葛仁美、药罗葛狄银、阿咄欲这兄弟三个,按说本来也应该陆续成为甘州回鹘可汗,并且先后接受后唐庄宗、后唐明宗、后晋儿皇帝三任中原帝君册封。但是他们更不能交权献地,而任由中原王朝掌控对他们族民的生杀大权.......
所以药罗葛仁美也缓缓的站起身来,他深邃的双目当中也迸射出决绝之色,并当即振臂高呼道:
“即便魏朝兵多将广,可是既然要灭亡我甘州回鹘,那我们也只有与敌人拼到最后一刻!当年张义潮趁着吐蕃内乱,号称打下西尽伊吾、东接灵武的大片疆土...可就连那做势要一统河西的归义军,也不得不与我回鹘妥协,只能任由我族人掌控甘州,而不容他插手我境内军政事宜?
魏朝疆域广阔,河东能调动的军旅终究有限,这场仗也势必要打...既然魏帝非要觊觎我甘州回鹘疆土,只要能顶住敌军几轮攻势,而待晋人肃清定难军内乱,得知魏人意图兼并河东,也必然兴兵来援...到了那时,我甘州回鹘就非是要固守疆土,肃、瓜、沙、兰、河、岷...等河西诸州,也未尝不能趁势取之!
是魏朝容不得我境臣民,我甘州回鹘也就只有与其抗争死战下去。联合晋人,不但要守卫我们的家园,更要进取归义军所谓的汉家故土,而做河西真正的霸主!”
听药罗葛仁美声嘶力竭的鼓舞传入耳中,在场一众甘州回鹘臣僚,虽然也仍有些人面色迟疑惶恐,但同样也有不少人大声响应起来。而激荡的怒吼声在王宫内回荡着,也透着一股决绝狠戾的势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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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回鹘,本来不打算与中原王朝为敌,不止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双方这要是动真格的倾尽全力,毕竟占据河西一隅的回鹘还相差太远。然而魏朝既然要一统河西,这场仗要则势必要打,不过李天衢也很清楚,也只得把甘州回鹘给逼急了,而这个对手也绝对不容小觑。
毕竟甘州回鹘有三十余万人口,而鉴于这个民族普遍又擅长骑射的特性,倾全国之力也能发动二十余万大军。这等规模的军力,休说中原寻常藩镇牙军也远远不及,诸如当年朱温的宣武军、李克用的河东军等善战强藩,也势必要谨慎对待。
而魏朝在河西地界,可以立刻投入战事的有刘鄩、康怀英、康延孝三路牙军,乃至长安方面房知温、阎宝等军将所统领的部众...还有归义军曹仁贵、肃州龙家等附属势力可以遣使协商,出兵做为偏师协同出战......
李天衢也在考虑京畿方面也当调度军旅,至潼关左近待命观望战局。如若战事不如料想的那般顺利,也当权衡再增兵投入进这场战争当中。
毕竟与甘州回鹘既已为敌,也务必要一战将其彻底打服,而绝不能再让对方有喘息之机。
李天衢要兼并甘州,势必要征服占据当地的回鹘人,当然也绝不会打算杀种绝类,而搞什么天理不容的种族灭绝...这场战争的目的,是要打得甘州回鹘可汗药罗葛仁美彻底断绝一切侥幸心思,让他明白即便尚能抵抗一时,可也终究难以挽回甘州回鹘要被魏朝灭亡的命运。
按李天衢所想,只要药罗葛仁美肯交让出世代统治甘州的权力,他回鹘族人仍能在甘州安居乐业,只不过其中一部分也将接受魏朝的调遣,迁徙至附近其它州府,官府也将予以相应的优惠政策...回鹘按村、镇、县...逐级自治聚集的权力,也将酌情予以保留,当务必遵守朝廷安排。
而自古以来,朝廷组织关东迁朔方,关东迁晋陕、河西,闽越迁江淮,平城迁洛阳...等大规模移民规模少则数万,多则上百万,一直到后来明清时节什么明初大移民、湖广填四川等计划更是弄得轰轰烈烈。既然汉人老百姓都须接受官府的安排调遣,那么迁居至汉土的回鹘族裔,当然也要一视同仁。
至于药罗葛仁美等甘州回鹘可汗臣僚、贵族显要投降越早,待遇越好。甘州也势必要由魏朝任命官员,进行直接统治。可李天衢自然也知道,现在对方是决计不可能接受这些条件,要迫使对方尽快屈从,还须依据战争的形势而定。
而且经李天衢思付,虽然京畿方面会调动军队西行待命。可是这场战争,最好也不必动用潼关以西的诸路魏朝军旅...因为战事延续的时日一久,后唐不会无动于衷,也必定会挥军奔赴河西。
所以赶在李存勖插手之前,则势必要杀得甘州回鹘彻底亡魂丧胆,信心全无...李天衢沉思片刻,忽然沉声说道:
“恩威并施,招抚河西诸族各部,自然还是要由严可求全权主持,至于战场上的事,刘鄩、康怀英、康延孝...你们被调度至西北坐镇一方,身为藩镇节度,也仍要争个加官进爵,以保家门世代福禄...这个机会,我也给你们了。而与甘州回鹘交锋对决,是否能不辱使命,也还要考究你们沙场上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