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6章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随着战事规模的升级,梁军主将段凝脸上的神情,从开始时如同赌徒那般的癫狂狠戾,渐渐变得震悚惊异。直到后来,连同他身边几名亲随将领脸上,便已满是惊悸惶恐之色。
从一开始双方弓箭对射,无数箭簇先后腾空,交织划过,又如同乌云盖顶那般落向双方的阵列。通过目测便能确定的是,以逸待劳、好整以暇的魏军诸部弓手抢得先机,趁着敌军还在仓促列队的时候,更快一步落下的利箭,便已让对面梁军的弓箭手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伤亡代价;
诸岛双方步阵迅速逼近,而展开激烈的白刃战时。梁军前列的士兵就见前方平举的长枪密集如林,后方一排排大刀亦是竖立如墙,阳光自成片的刀身锋刃映射过来,亮闪闪的更是耀人眼目。
近战搏杀,考究的便是双方士兵的战斗素养。而越来越多的梁军士兵惊骇的瞪大了双眼。比起对面步调如一、层层挺进的剽悍锐士,他们组成的阵列往往更容易被冲垮。然而阵列相继崩散时,那些自相践踏、惊呼乱叫的梁军兵卒很快便又惊恐的发现,一片耀眼的刀芒已朝着自己兜头劈斩下来......
梁国军阵中的将官兵卒,与秋收时节被割倒的庄稼已没什么两样。一片一片的扑倒在地,本来也说不上如何紧密整齐的阵列霎时间更被搅得血浪翻滚。气急败坏的段凝起先观望战局,仍不甘心就此认输服软,还打算利用兵力上的优势,继续将几拨部曲投入到战场之时,王彦章麾下龙骧、虎翼等几拨骑军部众,便也已开始有所行动。
从两翼骤然杀出的骑军,经历缓行小跑、加速轻驰、直至全力猛冲的过程,无数匹战马使得这片旷野在它们蹄下震颤得愈发激烈。
同僚步军依然维持着岿然紧密的阵列,仍在不断的蚕食着敌军的步阵。而殿前司精锐骑众身披坚甲,驱使着胯下战马以风驰电掣的声势攻向敌阵软肋,但是挟裹起来那股要踏碎眼前一切生灵的气势,便足以骇得众多梁军肝胆俱裂。
猛烈的冲撞立刻产生了效果,大批梁军步卒不是轻易的被马槊长矛捅穿,便是遭受强大的冲力撞得向后跌飞,几乎尽是腑震骨裂,喷出大口的鲜血,一层层队列顿时似是汪洋大海上摇摆的小舟,旋即被滔天巨浪所彻底吞没...魏军锐骑硬生生劈出一条血路,也没有人能抵挡得住他们冲刺的步伐。
“避我者生!挡我者死!!”
纵马突杀的骑阵前列,忽然又响起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怒吼声。在殿前司地位尊崇的王彦章又是身先士卒,催马奋进,他威若天神,手中大铁枪左右盘旋、上下翻舞,当真是挡者披糜。而在他身后,虎翼都锐骑健儿紧紧追随,组成锐利的冲锋阵型,好似份量格外沉重的攻城大锤,很快便将他们凿入的敌阵给砸个稀烂!
历经无数血战硬仗磨练的王彦章,也绝非是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夫。他的目光,也在随时注意着周围其它梁军方阵的动向。一旦发现敌军暴露出易于冲杀破阵的薄弱方向,他手中大枪一挥,很快便又统领两千骑兵奔袭过去。相继杀溃冲垮三拨方阵,也是无往而不利。
这也是在考究双方主将随机应变的临阵指挥能力,王彦章亲自投入进杀阵当中,也如同一只捕猎扑食手段已到炉火纯青境界的猛虎,每次都能立刻捕捉到猎物身上致命的位置,再扑咬上去一击得手;
反观坐镇中阵,远离战场指挥大军的段凝,很显然被王彦章迅猛凌厉的打法迫得手忙脚乱。从排兵布阵开始,梁军投入战场的部众之间完全没有协同的默契,段凝下达指令往往也要比王彦章满上几步不止,现在他焦头烂额的窘状,用一句话便足以形容:
刚顾得上头,却不顾了腚。
魏朝殿前司豹韬都等几拨步军依然如墙而进,势不可挡。与此同时,王彦章亲自统领的精锐骑军,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相继击溃几拨军阵...眼见仗打到了这个份上,段凝也终于明白自己到底还是小瞧了王彦章,而高估了自己,这场战事的溃败,也已是不可挽回了。
“收兵...快撤!速速退守回三原县城,各支部曲按先前部署,据险死守连营,以抵抗魏军!”
段凝立刻嘶声大叫起来,然而他再是试图掩饰自己惨败的事实,可败了就是败了,他这个军中的主心骨一旦要撤,本来便临近崩溃的梁军部众也再无战意可言,兵败如山倒,而纷纷加入奔逃的行列......
杀人盈野、遍地尸骸。战事再进行下去,便已是单方面的屠杀。魏国追击的马步军众意图扩大战果,如虎入群羊般,扑向那些奔走不迭的梁军败兵,锋利的兵刃轻易的洞穿对方身体的场面,也在反复上演着。
王彦章对于追杀再无战意的敌将敌兵显然兴致不高,便任由麾下军旅继续撵杀追击,自己则一勒缰绳,他胯下雄俊异常的黑鬃战马便渐渐止住步子,转头溜了几圈,甩了甩脑袋,似乎是意犹未尽的打了个鼻响。
当王彦章再度眺望向远方梁军败返奔逃的溃阵,他脸上露出一抹轻蔑之色,也是有感而发道:
“原来那段凝不自量力,也敢来自取其辱。听闻他与赵岩等外戚勾结,掌控梁国军政大权,排除异己、打压有功之臣,如今看来打仗的本事,还要远逊于昔日朱温麾下那一众功勋宿将。
梁朝纵有将才,却由竖子当道。梁国帝君让迫害同僚的奸邪小人临危受命,看来也是注定覆亡了...古人言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看来段凝这厮,也正是个妖孽佞臣啊......”
是役,王彦章以两万雄军,杀溃段凝八万兵马。梁军方面沙场战死、重伤难愈、被俘降从、四散逃亡...数目总计,有生力量直接折损两万人以上。而魏军总计轻重伤患、阵亡折损,也不过才四千人上下。
而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应该是由王彦章临危受命,在后唐全面压制梁国的情况下斩获大捷,使得军中士气大振,随后与李存勖进行大小百余场战事厮杀,力抗两月之久。
然而赵岩、段凝等梁国权奸,却因王彦章出征前那句“待我立功之后,回军之日,当尽诛奸臣,以谢天下”而怀恨在心,战功遂尽由段凝虚报军情所占。而段凝更是趁机收集罪状指摘诬陷,终究夺来王彦章的兵权。待后唐再度挥军杀来时,后梁主力军旅尽由随段凝统领出征,而只拨给王彦章数百新兵,而导致他兵败被俘、悲壮身死......
为国捐躯的忠烈猛将,对上迫害忠良的误国奸佞,结局果然便是:王彦章以少胜多,生生把段凝按到地上来回摩擦。
段凝则狼狈不堪的逃返回三原县城,除了叱骂喝令麾下将领巡视防务,死守城关决计怠慢不得,也不得不思索应如何与赵岩等同伙互通口风,瞒混过帝君朱友贞隐匿兵败罪责。
然而由康延孝统领的五千奇兵,正不断的向长安迫近。李天衢亲自统领的几路魏军,不数日也将与王彦章会师一处...眼下梁国国都长安,却正处于一场血腥清洗当中......
617章 这家子骨肉相残的诅咒,还在持续着
长安城,大明宫紫宸殿当中。方今梁国的帝君朱友贞,孤零零的一个人,正瘫坐在龙椅前的玉阶上。
御前侍卫,也都已奉旨从宫殿中离去。而若干宦官、宫女也只能在大殿门外苦苦的守候着。未经朱友贞召唤,他们也决计不敢贸然进去打扰。
毕竟近日以来,宫闱中人也都察觉到朱友贞这些时日愈发的喜怒无常。倘若稍惹他不快,则未尝不会招致来杀身之祸......
紫宸殿的门窗都封堵得严严实实,唯有几缕眼光从称呼缝隙间透射进来,使得殿内似乎充斥着沉重、阴森、压抑的气氛。
而朱友贞呆呆瞪视着前方,手持的宝剑虽未出鞘,也被杵在冰冷的地表上。而他面色阴渗渗的,那副神情...不但有几分他父亲朱温动了杀心时的模样,甚至也与当初率部冲入浴堂殿中,致使手下弑父的兄长朱友珪有几分相似......
本来朱友贞容貌仪表生得还算端正俊朗,也常好与儒士来往。但是比起朱友文、朱友珪等兄长,他性格更为内向低调,时常沉默寡言,至于父亲朱温,也从未曾将他视为梁国的继承者。
即便自己终究还是坐上了梁国的皇位,朱友贞平常与朝中臣子相处,也尽可能的要扮出副随和开明的模样。可是如今他面色阴沉得骇人,眼中不但凶芒毕露,脸上神情竟也透着几分癫狂。
因为朱友贞已经下旨,调度龙虎、控鹤等御前禁卫军旅,而做出了一个与他原本史载轨迹如出一辙的决定:
本来于后梁将亡之际,朱友贞却还在担心宗室趁机作乱篡位,所以下令将他的亲生兄弟尽数处死!
梁国宗室,经历朱友珪弑父篡位,以及朱友珪除兄登基之后,他还要对血亲兄弟痛下杀手的理由则是:
李天衢、李存勖双方几乎在同一时刻起兵侵攻之际,梁国内部,竟又有惠王朱友能、衡王朱友谅、邵王朱友诲意图谋反,却终究走漏了声息,三人都被罢黜爵位,而被幽禁关押了起来。
朱友能与朱友谅、朱友诲本来并非朱温之子,而是梁国开国太祖的兄长朱全昱的亲生骨肉。只是比起他们那老实巴交的父亲,他们哥仨却是野心不小,眼见他们的叔父朱温这一脉朱友裕早亡、朱友珪弑父,而如今在位的朱友贞暗弱无能...遂动了由朱家长兄一脉篡权夺位的念头。
虽然有惊无险的扑灭了叛乱,但是这也刺激到了朱友贞最为敏感的神经。梁国皇位更迭,都是通过弑父杀兄过渡的,如今又轮到了自家堂兄弟也要谋反,这也让朱友贞立刻意识到:
朕不是还有几个亲生兄弟么?有朝一日,他们不也会因为觊觎皇位,而意图加害于朕?
比起自己的父亲朱温,乃至二哥朱友珪,朱友贞身为人君的致命缺陷反而更多:优柔寡断,意志不坚容易被人利用,过分敏感,而心理抗压能力又极差...而朝中臣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朱友贞隐约也能感觉到,若是与父亲朱温比较,做为一国之君,他更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终日的焦虑与挫败感,便已经把朱友贞逼到快要发疯,所以他需要赵岩、段凝等“善解人意”的股肱心腹为他排忧解难。然而魏、晋两大强敌挥军杀入腹地,亡国之危近在眼前,却又赶上了朱家宗室子弟意图谋反篡位...内忧外患,终于绷断了朱友贞最后一根试图保持理性的神经,他也已彻底崩溃了......
人如果被逼到癫狂发疯的份上,往往也很容易做出极端偏激的决定。所以疑心猜忌血亲兄弟也将会谋害自己的朱友贞,便下旨诏令:
朱友能等堂兄弟三人虽意欲谋反证据确凿,但是按朱温遗命善待伯父子嗣,继续幽禁看押,反而留着不杀;可是朱友璋、朱友雍、朱友徽、朱友孜这四个梁国太祖直系子嗣,如今魏国大军压境,为避免另有朝臣意图趁机拥立宗室子作乱逼宫、意图夺权,则悉数赐三尺白绫绞死!
当龙虎、控鹤二都指挥使临旨而去,带兵分别扑往各处藩王府邸之后,朱友贞就一直坐在玉阶上愣怔出神,过了良久,他忽的嗬嗬怪笑了几声,随即以一种极为阴森古怪的口吻喃喃念道:
“朱友珪弑杀父皇,而他终究也因朕兴师讨伐而伏诛败亡...又焉知其他皇弟不会效法?晋王李存勖势必要灭我朱家国祚,而魏帝李天衢麾下诸路军旅连夺数州,段爱卿只怕也未必能力挽狂澜......
我大梁危在旦夕,而父皇的基业倘若终究是保不住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待魏、晋大军攻破长安时,不止是朕,你们终究还是要死;可我梁朝国祚倘若能得以延续,你们到底还是要让朕寝食难安...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也怪不得朕不念兄弟情分了......”
皇城本来与大明宫、兴庆宫统称三大内的太极宫当中,有一处宫宇唤作掖庭宫,本来于唐朝时节供宫女居住,还是关禁犯罪官僚家属妇女迭配为奴的去处。然而高耸的宫墙当中,却有凄厉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其中忽然又有一个男子悲愤恚怒的呐喊声骤然响起:
“大胆!你这干军汉分明是假传圣旨,挟制孤至此,竟敢意欲加害宗室子!孤不信陛下要处死自家兄弟手足,我等又无罪过...这分明是有奸邪意图暗害宗室亲王,孤不服...孤要面见陛下!”
忿声呐喊那人,看起来也不过是青壮年纪。然而身为朱温膝下第五子的福王朱友璋,好歹也到了出仕做官的年纪。
本来按朱温的亲生骨肉排序,朱友裕、朱友珪、朱友贞...再算上被朱温视如己出的朱友文。朱友璋则身为梁国太祖皇帝第五子,按他原本的命途轨迹,应该是于后唐灭梁之时统兵坐镇徐州,才没有与其他几个亲生兄弟一同被朱友贞下旨处死。
然而如今的梁国却一直龟缩于关中地界,朱友璋没有机会被外调统掌藩镇,他的年纪又与方今梁国帝君最为接近...朱友贞既然不惜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毒手,而消除威胁到他皇位的隐患,那么要杀的首选目标,也正是他朱友璋。
几条白绫,也被朱友璋劈手夺取撕扯一番,又被狠狠丢在了地上。毕竟是梁国宗室子弟的身份,不宜见血还要留个全尸,朱友贞遂下旨命朱友璋等四个亲生兄弟掖庭宫内一处房舍内上吊自裁。可平白无故被自己的亲生兄长处以死罪...朱友璋气得满脸涨红,胸膛剧烈起伏着,也摆出副要拼命的架势,又怎肯乖乖的上吊自尽?
然而朱友璋的周围,还有数百禁卫军卒持刃相向。一名隶属于御前龙虎军的指挥使踱步走出身来,他非但毫不理会瘫在地上哭嚎求饶的朱友雍、朱友徽、朱友孜三人,望向怒目瞪视的朱友璋面色也极是冷漠,就如同正瞧着个死人一般...而那指挥使,很快便沉声说道:
“康王殿下,陛下诏令已宣读过了,您却当真要抗旨不成?到底皇命不可违,只怕卑职也只有得罪了。毕竟陛下下诏之时,也已曾晓谕龙虎、控鹤两都军士,倘若康王等几位宗室子弟耽搁抗拒,而不肯以白绫自缢...那便须由卑职送几位殿下上路了......”
618章 杀自家人,重拳出击;外敌来了,唯唯诺诺
即便朱友璋会些武艺,可终究也难以打退成百上千的军健。龙虎、控鹤二都的兵卒各个如狼似虎,扑上前去,手执的长棍劈头盖脸的砸将下去,如雨点般落到朱友璋的身上...他也是无法抵抗。
两棍重重的砸在朱友璋的后膝,迫使他当即跪倒在地。素白的绫罗,在同一时刻套在他的后颈上,两员膀大腰圆的军校,死死攥住白绫的另一端,就立刻发力拉扯起来!
被套在颈部的白绫骤然拉紧,朱友璋的身子当即向后仰倒,顿时感受到窒息的痛楚。他满是恚怒之色的双眼争得大大的,双手只能徒劳的拉拽,试图扯开闭塞颈部大动脉的白绫...而朱友璋的双腿疯狂扑腾挣扎着,也是愈发的激烈,但也始终无法挣脱开来。
至于尚还处于少年年纪的朱友雍、朱友徽、朱友孜,奉帝君朱友贞旨意,一众军士上前将白绫套在他们脖子上用刑,则更是手拿把掐的易事。
两日前,御前禁卫军分别扑往朱友璋、朱友雍、朱友徽、朱友孜四人所处的藩王府邸,直接宣读皇帝诏书,而将他们几个一并软禁起来时...朱友璋等人便已叫起了撞天屈。意图谋反的,是伯父那一脉的种,我等与陛下,可同为太祖皇帝的亲生骨肉,也根本没有参与意欲篡位夺权的计划...你下旨拒拿我们又是何故?
他们也完全没有料到,朱友贞对待他的血亲兄弟会更狠更毒...朱友珪弑杀父皇,又矫诏处死朱友文,而最终伏法,也已从宗族除名...而迫使他受诛,朕才得以登基继位,暂朱家父子兄弟相残,你们也都看在了眼里,就算还没意图叛乱篡位,但是朕也要根除你们以后有意谋反的可能......
何况我大梁国祚倘若保不住了...你们也不过是先走一步罢了,就算还能抵抗一时,就怕终究难以抵挡魏国大军攻破长安...还要提防会有朝臣利用你们对朕不利,所以哪怕是兄弟手足,却更该死!
朱友雍、朱友徽撕心裂肺的哭嚎着,也不过徒劳的挣扎了几下,可是三尺白绫,却仍然套在了他们的脖颈上并开始收紧...而几人当中年纪最小的朱温幼子朱友孜,他瞪着生得两个瞳仁的眼睛,厉喝叱骂,也无法喝退那些一步步逼近的禁卫军健,终究上前擎住他的双臂,素白的绫罗,当即也套在朱友孜的颈上。
朱友孜身为重瞳子,他瞳仁中上下粘连的眼眸中也满是惊惧与绝望之色。本来按相术的说法,他生得重瞳属于异相,往往也是帝王的象征。而朱友孜窃以为喜,也认为自己有朝一日当能继承父亲朱温的皇位。
然而重瞳子、帝王相,朱友孜是这么以为的,朱友贞又怎会不知这等相术说辞?
李天衢自也晓得,朱友贞会对他的亲生兄弟痛下杀手,然而对于朱友孜而言也不算冤枉。若是按史载轨迹,在他二十一岁那年,便会派此刻入寝宫行刺朱友贞,最终却已事败而遭诛杀。
然而如今的朱友孜,尚还不过十三四岁大的年龄,按着他老朱家的过往事迹,虽然也萌生出了意图弑兄夺位的心思,但也尚还没有付诸于实践当中。
然而导致朱友贞要骨肉相残的最大诱因,却是因为朱友能等其他藩王的谋反,哪知梁国亡国之祸就在眼前...他提前处死朱友孜,勉强还可以说是防患于未然,但是一股脑将朱友璋、朱友雍、朱友徽尽数赐死,自然还是宁杀错、不放过了......
自从朱温开始毫无忌惮把魔爪伸向那一众儿媳,他老朱家似乎便再没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言...家族内部的伦理道德变得完全畸形,为了争夺皇位,他们之间终究要自相残杀下去,直至全部死绝为止。
随着白绫被拽得越来越紧,朱友璋的脸已经憋成了绛紫色,他将嘴巴长得大大的,徒劳的试图喘息。然而挣扎的动作终究渐渐停止下来,朱友璋因窒息的痛处,五官变得极度扭曲,虽然圆睁的双眼中仍满是绝望与怨毒,而过了良久,他那对招子便再也不曾眨动......
至于朱友雍、朱友徽、朱友孜三人,恐惧的表情也在他们脸上彻底凝固住。从开始时如同杀猪一般的哭嚎讨饶,乃至歇斯底里的恶言咒骂声交织在一处,直至现在内侍、宫女先前便已尽数被喝退出去的掖庭宫内,也是死一般的寂静......
眼见朱友璋等四人无论勒住颈部的白绫如何再收紧,他们几人也仍是一动不动。奉旨行事的指挥使又冷眼旁观一番,才叫停了麾下军健,又亲善上前逐一试探鼻息,在确定朱友璋、朱友雍、朱友徽、朱友孜四人的确彻底死透了之后,才下令收殓他们的尸体,并亲自赶赴大明宫紫宸殿,去向帝君朱友贞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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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魏国大军已杀至长安以北的要隘之地耀州南隅,梁国朝堂上下,便已经处于一片愁云惨雾当中。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帝君朱友贞竟然下旨将宗室子福王、贺王、建王、康王尽数处死,本来便是忧心忡忡、惶惶不安的梁国文武臣子当中,也更是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先前朱友珪弑父杀兄、谋朝篡位,便被大肆抨击有悖人伦、禽兽不如...但好歹对朱温、朱友文痛下杀手,是为了扫清他继承皇位的最大阻碍与威胁,也并没有对其他血亲兄弟下手。可是朱友贞却是无端擅杀,一股脑将他的亲生兄弟杀了个干净......
如此一来,朱友贞这个早已被定性为昏君的皇帝,在一些朝臣眼里可就不止是宠信奸邪、昏庸无能那么简单...甚至就连蒙蔽上听,掌权横行的奸臣派系,也都察觉到朱友贞行事愈发的狠戾癫狂...他既然可以不按任何罪名,便要清洗杀绝梁国宗室子...这种形势下处于危难关头,他更容易受到刺激,若是再疯起来,不是也甚有可能对朝中臣子下手?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而又有谁愿意常年伴随着一匹时常要暴走发疯的老虎?
甚至就连利用朱友贞的宠信,以勋戚的身份货赂公行,梁国治下贿金财物,半数皆入其手而权势最为熏灼的驸马赵岩,也已觉察到朱友贞为人处世也变得愈发极端。如今梁国岌岌可危,休说是终究要亡国覆灭的可能性也是越来越大...本来能操控住的帝君行事倘若也愈发不能以常理度之,赵岩心想也要另为自己的前程做打算了......
然而差不多在同一时刻,由康延孝所统领的五千轻骑入乾州,便又迂回转往东面疾行,过临泾进入长安下辖地界,计划也起到了奇兵之效。沿途梁国城镇村坊,虽然也有梁兵部众发现数千敌骑急行军向长安的方向奇袭而去,立刻派遣快马前去告急。
然而同样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长安示警报急的梁军斥候再是心急火燎,彼此脚程奔速相近。所以当梁国君臣得知有奇兵要兵临城下之时,康延孝所统领五千骑军,前后脚便已然要杀至长安城前了......
619章 祸国殃民你最行,国难临头你就跑
相距梁国国都长安,已不过三十余里的一处镇坊。
一队队骑兵从镇子中穿驰而过,五千骑兵的数量,也汇聚成一拨视觉冲击甚为壮观的骑阵。战马嘶鸣声,在此间镇坊,众多战马奋力扬蹄,嘶鸣疾奔,打眼一瞧便能看出其中蕴含着强烈的爆发力。
镇坊中也有些乡民百姓,离得老远观望那一拨毫无禁忌从他们家园驰骋过去的外来骑阵。也有些孩童瞧着好奇,拍掌嬉闹着还要凑上前去瞧,却被他们的父母一把拉扯住,旋即拽到身边,又虎着脸教育一番。
乱世杀伐,好歹来自于魏国的这一拨骑军,并没有如同其他军阀侵攻敌境之际,也少不得要沿途大肆烧杀劫掠...他们威逼当地驻守的梁军缴纳后勤粮秣,并不袭扰百姓,便朝着南面疾行而去。
想必这路骑军,是要杀往国都长安吧...当地百姓庆幸之余,也顾不得魏国陆续杀来的兵马,又能否打破长安,覆灭梁国政权。对于寻常民众而言,他们只想平平安安的过稳当日子。
而分拨至此间镇坊驻守的梁军也不才不过数百人上下,领头的军校与若干兵卒也正伏在地上,任由大批骑士就从他们的面前掠过。
如今梁国国力锐减,长安方面的确是后防空虚,才不过数百兵马巡视周围镇坊,凭空却杀出五千兵马,这又如何能抵敌得住?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了,还能怎样,也就唯有降了呗......
而锐甲披挂的康延孝催马疾驰,他神情冷漠,目光在那些伏在地上的梁将梁兵身上环视一圈,很快便又收了回来。相较于这些小鱼小虾,尽快攻破长安,对于梁国政权中枢予以致命一击,从而斩获这场灭国大战的头功...这才是他这次领兵奇袭唯一的目的所在。
由于没有后勤辎重补给,战马身上驮伏的干粮终究有限。而随着每日口粮的消耗,康延孝统领五千骑兵这一路奇袭而来,实则也并没有完全做到秋毫无犯,先前途径的镇坊村落,先前消耗了多少军粮,按骑兵所能携带干粮的上限数额,他也会威吓当地驻军,亦或寻常民众交纳相应的粮食。
毕竟康延孝是要凭战功扬名立业,争个世代爵禄功名的人,他功利心又重,战场上干的便是刀口舔血的勾当,他当然也绝非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善男信女。
即便李天衢对于战争时期,麾下各路军队攻打敌国境内之际是否有屠城杀戮、袭掠平民的暴行管控得极为严苛。但是非常时期、事急从权,如果计划成功,便能一举覆灭梁国,然而兵临长安城下,也极有可能要磨耗一段时日...在此期间,如果遇到阻碍抵抗,康延孝也不会介意大开杀戒的......
不过是交纳一定数额的粮秣,还是惹恼了五千来势汹汹的剽悍军健...如何抉择,沿途镇坊民众当然也能拎得清楚。是以这一路下来也甚是顺利,五千军马承负着满满当当的干粮,也即将杀至长安城下。
当康延孝再度转过头来,向前方眺望,他嘴角微翘,双眼中也流露出一抹意兴高昂的利芒。如今梁国分兵调度捉襟见肘,果然后方空虚,在西面各处军州没有做出反应之前,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通往长安的脚步。这也就意味着,距离他大功告成又近了一步......
此刻长安方面,这才得知有一拨魏国奇兵,正迅速疾驰而来,不出许久便将杀至城下的消息。朝中上下一片哗然,至于梁国帝君朱友贞,这才方杀尽了自己所有的血亲兄弟不久,骤然惊闻魏军竟然已杀至梁国国都之时...他呆呆的瘫在龙椅上如遭雷殛,过了良久,才喃喃念道:
“段爱卿尚统军死守三原、富平...可魏国大军,却仍旧迂回杀至长安城下,这...又当如何是好?对了...姐夫...赵爱卿...爱卿何在?敌军进犯长安,国难当头,更是迫在眉睫!如此要紧时节,怎么却不见赵爱卿前来为朕分忧解难!?”
朱友贞忽然尖着嗓子大声疾呼起来,然而大殿当中,虽然尚有袁象先等朝中权臣在列,也已是呆若木鸡,满脸的震恐惶急之色。而其余臣子面面相觑一番,也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在梁国朝堂大权在握的勋戚赵岩,在这等万般险急的形势下为何没有前来商论军议。
朱友贞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喝令御前禁卫速速前往赵岩府邸,勒令他来觐见。然而朝议暂歇,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急火燎,又等了许久的朱友贞,却并没有盼来他心目中的股肱重臣赵岩,取而代之的则是他的亲姐姐长乐长公主焦急的前来说明原委......
除了膝下亲儿义子,朱温还有安阳公主、长乐公主、金华公主、普宁公主、真宁公主等几个女儿。自朱友珪弑父篡位、朱友贞除兄登基之后,她们如今也都是长公主的身份。
虽然对于自己的亲生兄弟赶尽杀绝,但是毕竟长公主、公主驸马按理不能成为梁国嗣君...朱友贞既然又重用信任赵岩那等外戚,所以他的亲生姐妹,自当也不在务必要清洗除绝的行列当中。
然而做为朱温的女儿,长乐长公主也只是个以往养尊处优惯了,向来也没甚么主见的妇人。她夫君赵岩在朝堂中势焰熏天,贿赂公行、广招党羽、卖官鬻爵以聚敛暴利,长乐公主也乐得过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的享乐日子。
可是今番急忙入宫来见她的亲弟弟朱友贞,长乐长公主这才哭丧着脸说到数日之前,赵岩便开始吩咐手下装束收拾府中最为贵重的珍宝财物,即便问他,也被瞒混过去只是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快马急报魏军数千军骑,很快也将杀至长安城下。这桩紧急军情赵岩却比朱友贞更早知晓,趁着敌军骑众尚还未至,他召集手下一众随从装束财物,赶着一众车仗动身启程,便已离开了长安......
毕竟赵岩如今在梁国朝堂地位尊崇,最受帝君朱友贞宠信,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勋戚权臣。把守城门的军将虽然眼见赵岩一行车仗规模甚大,却又有哪个敢问?哪个敢拦?
然而长乐长公主,与一众使女却被抛弃在了府邸中...赵岩再是权势滔天,他毕竟是梁国驸马的身份,又纳不得妾,所以尽可能得收拾珍宝财物之后,既然也没打算带上自己的妻室,他要走也走得十分轻巧......
而朱友贞听他的姐姐哭丧着脸哀声诉苦罢了,顿时似有一柄重锤狠狠的砸在了他心房上...他面色苍白,连退数步,突然又叫嚷着命令御前禁卫派遣人手,前去城关门禁核实赵岩带着一众车仗出走的消息是否属实。
然而当禁卫军校速速赶来复命,禀奏朱友贞赵岩确实已从长安南门离城,因为守城部众不敢盘问,他出走之后,便已是不明下落......
620章 看在先主的份上,为你朱家献的最后一计
遭受莫大打击的朱友贞,险些晕厥过去。毕竟从继承梁国帝君的位子以来,自己便一直处在焦虑当中...而他的姐夫赵岩,曾一力支持上夺来帝位,是为数不多能让朱友贞信任,并且依赖的近臣之一。结果最为危难的关头,赵岩竟然会舍他而去......
而朱友贞也很清楚,赵岩这一出走,可也意味着他放弃在梁国朝堂掌握的权力,以及其余终究无法带走的财富。然而他仍旧宁可尽快从长安逃离,那也意味着集赵岩认定梁国国都必然守不住,而终将被魏、晋这等死仇大敌攻破。
可眼下亡国之危已是迫在眉睫,朱友贞即便打算下旨缉拿事到临头而舍弃君王逃脱的赵岩。可是康延孝所统领五千骑兵,即刻也将杀至长安城下......
而发现敌军踪迹的武将与麾下兵卒,当时各个眸子骤然缩紧,他们怔怔朝着远方凝视过去时,脸上仍挂着几分惶恐之色。
而北面的地平线上,升起的滚滚烟尘愈发浓密,直至要遮掩小半片天空。又有不少梁军将兵听闻魏国骑军杀至的消息,惊慌赶来探觑,他们也纷纷听见如雷的蹄声接踵传来,也变得愈发清晰。密匝匝的黑点犹如除了巢穴搬运食物的蚂蚁那般,正朝着长安城这边席卷而来。
而骑阵前方,标示着康延孝身份的旌旗迎风飘扬。城关上方那一众梁军将官兵卒战栗震恐之时,漫卷而来的铁骑奔至距离城郭数百步的去处时,便开始慢慢减速。看那般架势,似乎也要刻意向梁国君臣以及城中收兵示威,骑阵向两翼伸展开来,骑士纷纷擎出一排排锋利的兵刃映寒了天空,忽然间,又齐声发出嘹亮的长嚎!
而康延孝手执军械,策马耀武扬威的在阵前来回驰骋着,他那对招子死死注视着城头上隐约可见涌动的人头。其实他心中也很清楚,就凭五千骑兵,也终究不可能生生踏翻长安城墙。
可是康延孝估计如今大梁国都内守军数量有限,如若对方打算出城迎击,再将其杀得个丢盔卸甲,也足以对城内梁军士气造成更为致命的打击。而就算梁国君臣一直龟缩不出...朱友贞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五千骑兵便足以把他逼到束手待毙的困境当中,想必现在心态也崩了,又还能硬撑得了多久?
差不多也正如康延孝所料,等到终日寝食难安的朱友贞听闻魏军骑众杀至城下,慌忙也与若干臣子赶赴长安北面城门。亲眼目睹城外敌军锐骑杀气腾腾的声势过后,面色苍白的朱友贞嘴唇颤抖得也愈发厉害,忽的他侧过头去,对身旁那个一并传唤过来,然而已经许久时日未曾面见的梁国宿臣问道:
“敬...爱卿...朕居常忽卿所奏,果至今日。事急矣,还望爱卿莫要记恨,如今这般形势,又当如何是好啊......”
本来身为梁国开国太祖皇帝朱温的首席谋臣敬翔,如今非但也尽显老迈之相,本来最得器重的开国功勋臣,可眼下眉宇间仍旧夹杂着几分郁郁不得志的沧桑......
先前哪怕是受赵岩等对头打压排挤,可敬翔也仍旧上书直谏朱友贞处于深宫当中,而与他筹划大事、执掌军政的也都是身边近臣,这也实在难以事先预料敌国大军的动向。
敬翔还曾上书谏言,朱温在世之际,时常与麾下骁将一并出战,虽然历经宣武军大战等惨败,但是好歹能够针对敌方的动向及时作出应对之策。而朱友贞也应当时常与宿将旧臣征询计策,妥善安排把守潼关等要隘的合适人选,否则国家早晚必有大患......
只不过敬翔再是殚精竭虑,赵岩那边进谗言道他只是因感到屈沉而心怀怨恨,便意图游说陛下再度重用他这干自持开国功高的旧臣...到底是亲疏有别,当时的朱友贞自然更为信任赵岩,所以敬翔的奏书都不必看了,国事,就不劳烦你插手了,而顾念你是父皇一代的功臣,就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享清福吧......
621章 敬翔辅奸雄,成帝业。明节竭忠,亦可称忠贤
朱友贞不明白敬翔所说保不住梁国国祚,却要想方设法保住他的性命又是何意。但是如今绝望已极,当真已是没有任何办法,朱友贞也只得哀声说道:
“方今国难临头,纵然九泉之下也实愧见父皇...过往亲信奸佞,未曾听爱卿上谏忠言,方知铸成大错,悔不当初。而我朱家基业若不能保全,此皆朕之过矣...而爱卿有何良策,望请明言!”
“老臣惭愧,何来良策?只是依如今这等形势,为保全先主后嗣,也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罢了......”
敬翔叹声说着,忽的又道:
“陛下,倘若杀至长安城下非是魏国大军,而是晋人...我等又将是如何一番处境?”
朱友贞一愣,也立刻回道:
“我朱家与河东李家乃是不共戴天的世仇,若是晋王李存勖攻破长安,朕自然宁可尽早自裁,而不愿落到仇人手中受辱...可是魏帝李天衢,虽然不及河东李家那般与我朱家仇怨深重,可也依然是我梁国世敌,他又如何肯放过朕?若是魏国攻占长安,与其被敌军擒执住受死,朕也仍当先行以死谢罪......”
敬翔闻言,却摇了摇头:
“陛下,我朝今番之所以国祚难保,不止是因镇国军潼关倒戈投降,而致使我梁国东面天险门户大开,猝不及防,而让敌军杀入腹地...也是因为魏、晋两大国一并兴兵来犯,我军实难抵挡......
然而无论是魏国与晋国,如果未与另一方联合侵吞我梁国疆土,而只是单方面侵州掠地,而杀至长安城下之时。老臣这条计策,也决计不会管用...可正因为魏帝李天衢、晋王李存勖一同举兵,又是魏军先于晋军杀至长安...陛下这才有余地同魏帝周旋一番......”
眼见神情悲戚的朱友贞脸上又流露出几分困惑,敬翔便又帮他剖析眼下的形势:
“虽然大军压境,以我梁国如今军力,也实在与两大强敌抗衡。但是臣观城下魏军虽然来势汹汹,实则不过数千骑众,即便如今长安守备空虚,但是尚有一万五千兵马据守,也不至轻易让敌军攻占城关。
何况我朝尚有董璋奉命西奔至凤翔府等诸处州府,招聚勤王兵马。只是蜀国、定难军、吐蕃诸部皆不足信,我朝仅凭目前的军力。只怕尚能与魏、晋抗衡一时,但也终究难以扭转覆亡之势...只不过,臣死罪,只得说我梁国国祚虽然终究难以延续,可是早一时亡、晚一时亡,还是上表自去帝号,亦或死战到最后一刻...这些事,眼下尚还是陛下可以做主的,这也就是我梁国...能够与魏帝谈判交涉最后的砝码。”
然而眼见朱友贞脸上一副哭唧唧的模样,眼中仍满是大大的疑惑...敬翔心里暗叹了声,不由念道:
方今陛下虽然喜好结交儒士,但他不止是轻信宠任误国奸佞,真要论及谋权机变之道,休说是比起先主...乃至他早晚的兄长郴王,甚至其他先皇膝下的亲儿义子都还相距太远...这等强敌环伺的险恶世道,纵然无眼下这般国难,这大梁,的确终究是难以保全了......
可他到底是先主的子嗣...敬翔叹然念罢,随即又道:
“陛下,魏国与晋国今番一并集结重兵,势必要覆灭我大梁,可他们名义上虽然仍为同盟,但彼此的态度也不同于以往。臣闻晋王一边挥军猛攻牛节帅死守的蒲津关,又迫不及待的意图尽快经黄河渡口挥军南侵,然而由他派出一路迂回侵掠的偏师,却被魏军阻扼住南往的道路。
实则魏、晋两大国彼此争夺竞争,而要大肆侵吞梁国治下疆土,日后才能得以与对方抗衡争雄。而如今魏帝先过潼关,虽然占得先机,可是我梁国尚有段凝、长安、乃至凤翔府等西面诸州疆土可以集结军力,即便终究难以扭转覆亡之势,但是只要死战下去,拖耗到晋王引兵大举南下,他虽然也势必要覆灭我大梁,但是便能瓜分去争南面诸处州府。
而魏帝李天衢,必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派兵意图奇袭长安,尽快想接管梁国所辖大片州府。我朝宗室,虽与晋国河东李家之间有深仇大恨,但是与魏国却尚还有谈判的指望...如此陛下若是派出使臣,表说为保百姓不受兵灾战祸,而自献封疆于魏,愿意去帝号臣服顺从。
可条件则是魏国以保一方平安之功,则必须要确保陛下家世得以安乐过活,此后得享封地为闲赋王爵,永不得加害。魏帝李天衢为兼并我梁国大计得逞,想必也会应允。毕竟若他不依得,我梁国既尚有死战之力,哪怕终要亡国,也势必要拖耗到晋人大军来时...如此陛下虽难以保住先皇基业,但好歹能得魏国庇护,而不至落入世仇晋王手中......”
也只有敬翔不厌其详的手把手交代个清楚,朱友贞这才恍然大悟,而彻底理解眼前这个一直被他冷落的宿臣用意所在。木然的点了点头之后,朱友贞忽的却又说道:
“可是...倘若魏帝出尔反尔,却又如之奈何?毕竟名义上他与晋王仍旧来往密切,而朕倘若除帝号献出疆土,对他而言便再无用处。魏帝又何尝不会把朕交到晋人手中,这也不过是一桩顺水人情。”
敬翔只踌躇片刻,又解释道:
“臣观魏帝以枭雄之姿,与先主角逐竞争霸业。而依其为人秉性,他势弱之际,固然曾趁着与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之女成婚之际,私藏兵甲,以赴礼会。而亲迎之日发动奇袭,做下掳岳丈齐克让这等阴谋伎俩。
然则他羽翼丰满之后,却也甚至注重名声。由此可见魏帝也深谙为即便成大事当不择手段,但拘执常理虽不可行矣,而宜从权变,正合兼弱攻昧、逆取顺守的汤、武之道。
而魏帝必有夺天下之志,方今时局,尚有晋、吴、蜀、吴越、闽、赵、北平...等诸国并立,倘若他今番失信于我梁国,日后他欲招抚兼并他国疆土,哪个国君还肯信他?也必然会抵死抗争到最后一刻,故而魏帝为取信与诸国各藩之主,也当善待陛下。”
又听敬翔解说罢了,朱友贞仍旧木讷的点了点头,却也依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来此时他的心思也是极为复杂沉重...而敬翔打量着这个先主朱温眼中本来不成器的子嗣,眉宇间也不免流露出痛心疾首之色。
如若不是这朱友贞做梁国帝君,这等形势之下,敬翔的提议倒还有个后招。届时趁着魏、晋两大国反目为敌,相互攻伐之际,但凡梁国末代君王稍有点能力,也可以试图招聚降臣旧部,趁乱复兴朱家基业,而重续梁国国祚......
可是朱友贞绝对没有那个能力,而梁国宗室子又已被他杀绝了,也不会再有人复兴朱家的宏图霸业了...敬翔也很清楚,李天衢如果答应朱友贞的条件,即便明面上不便背信毁诺,但暗地里要让他“患暴疾而亡”,也有的是法子......
但是如今这等形势之下,朱友贞无论是死撑下去,还是自裁了断...乃至落到晋王李存勖手里,早晚也都是个死。有条件向李天衢投降,才有可能延续他主公朱温的子嗣香火...敬翔心中念着,又念及他的主公朱温,而叹然想道:
先主...老臣无能,终究不能保全梁国社稷,事实如此,可恨奸邪误国,但穷尽心智争取保全朱家血脉,这也是臣...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622章 既能夺下城关,我何必与你谈条件?
朱友贞终究还是认同了敬翔的提议,派遣使臣赶赴城外的魏军营盘,请求拜见康延孝,传达他愿意归顺的意愿,乃至让梁国放弃抵抗投降的条件。
毕竟按原本的轨迹,梁国账面上还掌控大片疆土的情况下,甚至后唐兵马还没攻入汴梁时,朱友贞便已勒令御前将官了结自己的性命了...如今经敬翔点明,他可以利用魏、晋两国之间的竞争关系,而有砝码向李天衢央求,既然仍有生的希望,他当然也没有勇气再抵抗下去。
而康延孝见过长安那边派来的使臣,后知后觉,也发觉如今几乎可以说已成必亡之势的梁国的确有可能来这么一手,派遣使臣来到方自扎下的营盘中,表说愿意向魏朝投降,进献梁国治下疆土。然而也请求魏帝承诺永不加害去除帝号的朱友贞,许以块封地过活,保护他不至于落入世仇晋国的手中。
由于自己统领五千兵马奇袭杀至长安城下,这才迫使梁国君臣只得降从于魏朝,按说也是居功至伟。若能兵不血刃的取下敌国国都,又省得再多费手脚。对于此,康延孝当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但是让他仍旧有些犯难的事,权衡本国与晋国明和暗斗的关系,乃至还有梁、晋双方为世仇大恨的前提...如何发落朱友贞这个敌国君王,也必须要由自家君主李天衢拍板定夺才是,他也决计不能越俎代庖,替皇帝做出这个决定。
所以即便考虑到困在长安城内的梁国君臣,也有可能要使缓兵之计,而等候凤翔府等西面诸处兵马援军,这才假意请降...康延孝也只有好言好语的打发梁国使臣回去,也要尽快派遣轻骑日夜兼程,返程回去速速请示主公李天衢才是。
毕竟被赋予兵权时,如今打仗兵家事宜虽然他说了算,可是这等要紧大事,康延孝自知做不了主。
然而领命出兵前夕,由于李天衢曾暗中嘱咐的一方话语。康延孝虽然心中泛起了嘀咕,却也已做好了长安城内会有动乱发生,而趁机挥军抢夺城关的准备......
而长安城内,守军的士气已是低落到了极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梁国已无力再力挽天倾,社稷终究将要覆亡,那种等死的滋味也十分不好受...毕竟现在朱友贞还要等候李天衢的回复,仍要摆出据守长安的架势,所以他已经打算除帝号献地投降的消息,暂时还不可泄露出去。
到底以李天衢的立场,虽然接受朱友贞的投降条件,才能使他魏国的利益最大化。但是也要以防万一,魏国若要通过动用武力讨价还价,也须做好仍要厮杀几场的准备。而消息如果泄露,本来便已是军心士气萎靡不振的梁国守军,哪个还肯拼命为他们那其实不打算抵抗的皇帝死守长安?
然而潜伏在长安城内的巡院侍卫司密谍,先前得到的密令却是,如若本国大军杀至长安城下,他们也将立刻行动起来,里应外合,促使本国兵马能够尽快攻陷长安。
本来长安城内的密探,以往能通过朱温昔日的东家,如今官居殿中监的刘崇打探到些梁国机密事宜。然而那刘崇全凭他老母对年少时节的朱温格外爱护关怀,才得以封官受禄。
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朱温死后不久,刘崇也已病逝...而他儿子刘鼎虽按史载为人“善交游,喜谈笑,居家仁孝”,可是与昆仲七人即便按朱温的遗命于梁国为官,也要等到后唐、后汉时节才愈发得受重用,如今尚是人微言轻,并不受朱友贞的待见。所以再也无法通过他们打探梁国的机密事宜,乃至梁国皇帝打算做出的抉择......
长安内外双方军旅,仍处于僵持阶段,潜伏于城内的巡院侍卫司密谍,也无法与康延孝所部兵马互通声息。所以不知道根本无需他们动手,朱友贞在得到李天衢的答复后便将献地降从...按先前的指令,也将立刻展开行动。
而诺大的长安城,如今也只有一万五千兵马把守。真要是面临全力猛攻,顾此失彼,也根本无法面面俱到。是以城中密谍很快便做出了决定:趁夜在城中制造混乱,设计打开城门,以策应城外骑众能够涌入长安......
是夜,三更时分。长安城内侧一隅,用于战时囤积粮秣的草料场当中,先是有星星点点的火势燃起,渐渐化作滔天烈焰,熊熊火光也已映红了半片夜空。
而草料场附近的民房,也爆发出一波波惊呼高喊声。巡守长安的兵卒如今虽然数目有限,但也有六街缴巡,乃至分布各处城门坊角的武候铺下辖胥吏人手,取水袋、水囊、唧筒、麻搭...等灭火器具,朝着火势仍在不断蔓延的草料场狂奔而去。
附近即便也有大批百姓被惊动,连忙奔出房舍,奋力鸣锣示警。然而直到缴巡、武侯心急火燎的赶至草料场,试图尽快扑灭火势之时。夜色之下,长安城内却又有两处地方有烈焰熊熊燃起,直至火光冲天......
毕竟是敌明我暗,潜伏在长安城中时日甚久的巡院司密谍,也都很清楚如今这等形势下如何躲避开巡守的军兵胥吏,哪里又易于放火制造混乱。
而如今这般时节,大多建筑所采用的木材仍属于易燃物质。即便是意外失火,火势也很容易迅速蔓延。而直到宋朝时节设立军巡铺、防隅时,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专管消防的机构起源...平时主管维持城内治安的缴巡武侯,也不曾接受过有效的灭火培训。何况城外扎营的魏军兵马,断然不可能越过墙壁高耸的长安城关,防备意识不足,又怎料得到内部有潜伏的密探,以往便时常研究如何使得城中乱势的加剧?
长安城内蔓延开来的几处火势,也使得各处把守城关的军卒乱成一锅粥。然而临近外面魏军骑众所扎下营盘的一处城门楼前,却显得格外的安静。
本来负责把守此处城关,轮班观察城外敌营动向的梁军士卒,有数十人瘫倒在城门楼左近。这些士兵谁身体无力、口角流涎,各个如同一滩烂泥般倒卧在冰冷的砖地上。其中也唯有三四人意识模糊,勉强抬起头来,颤巍巍的伸出手,指向面前那个把守长安城关也已有些年头,平素与他们也较为熟络的门禁武侯......
本来设立于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武侯铺,也是梁国目前尚还沿用唐朝时节基层治安人员的机构称呼。而梁军士兵面前的那个司阍武侯,也是司掌城门坊角门禁的老面孔,如今协同梁军部众把守城关,兼管传递声息、每日口粮供给等职事,谁又能料得到他却是最早一批潜伏进长安城内的魏国巡院侍卫司密谍?
“这已经等候了多少年...终于能立下这等功勋,更是盼来返乡与我妻儿团聚的时日了......”
那个安插到长安城内,以司阍武侯身份示人的密谍感然叹道,忽的却目露凶光,拔出腰间钢刀疾步上前,连劈带砍,又是几抹鲜血迸溅,便将那几个中了他所下的蒙汗药,可是勉强还能动弹的军卒悉数斩杀!
又有两道黑影,悄然窜至城门楼前。那密探胡乱一甩钢刀,转过头去,便立刻对那两人说道:
“快!趁着城关左近的梁军因火势慌乱,速速打开城门,策应袍泽杀入长安!”
623章 里应外合,攻入长安
长安北面一处城门上连接的吊桥,已然被彻底放下。城门缓缓打开至大半时,虽然也有惊慌奔走的梁军将兵注意到这边的异响,而立刻惊呼叱喝着朝着这边涌来...然而城内从火势蔓延开始,便立刻引起了城外屯营驻扎的魏军注意......
很快便有军卒策马急奔至营盘忠心处的大帐当中,传递禀告守夜警戒的军卒发现长安城内突发异变。待康延孝奔出帐时,他便遥望见长安城中几处火起,而且火势很大,看来一时间也是难以扑灭。而城内军民惊慌呼叫的响动声,隐隐约约的也传入耳中。
康延孝尚且不知巡院侍卫司这个本朝的官署,实则是由自家主公所组建的密谍机构。然而他却忽然想起先前应允他率部奇袭长安,而临行前夕,李天衢曾嘱咐他的话语:
“即便把守长安的梁军数目,也仍要多于你统领的五千骑众。可方今梁国国都,已善于用兵的上将,而梁帝暗弱,长安守军士气低迷,想必也不敢主动出城迎战。
即便守军意图据险把守城关僵持,你且差遣麾下军士轮班观望,时刻留意长安城内动静,或许会有突发的异变...届时你也不必迟疑犹豫,尽管趁着长安乱势,挥军抢夺城关,自会有人策应打开城门,助你麾下五千军骑杀入长安......”
原来陛下早有预谋,可这又是什么时候将进探安插进了长安城内?本来以为是我抢在一众同僚之前谏策请命,而争取来抢得头功的机缘,但如今看来...打算派遣奇兵袭取长安,这也在陛下的意料当中?
即使察觉到有己方势力的细作密谍潜伏于长安城内策应,但是待守城的梁军部众回过神来,也不可能硬拼下去,城门随时还有被关闭的可能...所以康延孝也顾不得惊奇诧异,当机立断,而大声喝令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快!传令下去,无论是轮班值守,还是就寝歇息的儿郎速速集结。列阵杀向长安,务必要尽快奔入城中!”
长安城内,几处火势依然是烈焰翻腾、浓烟冲天,周围惊慌奔走的军民发出惊慌呼喊声仍旧乱成一片。相继有军卒、武侯因烟熏火燎的而狼狈后撤,不但须发倒卷、面目乌黑,也有人惊叫着滚到在地,意图尽快扑灭沾染到身子上的火苗。
而长安北面城门这边,一些梁军将官惊觉城内几处相继火起,也意识到城内是有人里应外合,而要策应城外虎视眈眈的魏军兵马...先有数百步卒慌张奔去,就见城门左近果然有若干人影,而已经降下吊桥,打开城门......
正当一众梁军士卒惶然不知所措之际,忽然又有一阵阵狂乱的铁蹄声纷沓而至,犹如死亡的鼓点重重敲击在这些士兵的心房上...当先已有数百锐骑以决堤激流之势,迅速冲过城门,映着远处火势的光亮,成排兵刃反射出渗人的寒芒,也朝着这边汹涌突进过来!
而统领这一波军卒的小校愣怔片刻,旋即嘶声叫嚷,喝令麾下士兵立刻退避到道路两旁,趴在地上,而任由冲杀进来的魏军骑士从他们的身边疾驰过去......
既然魏军已经杀入城门,这仗又何必再打下去!?
本来长安城高堑深,坚固严实的防御体系,是守城梁军最后的倚仗。然而既然绝大多数人意识到了梁国覆亡之势终不可逆,随着长安城关的失守,这也就意味着城中梁军将兵心中仅存的那些许抵抗心思,也被彻底击得粉碎。
即便我们拼命死抗,梁国早亡晚亡,也是终究要亡...何况敌国骑众这都已经杀入城中,休说魏国以后还要有大军陆续杀至,这先锋军旅既轻易夺了城关...咱们弟兄也有妻儿老小,当然是早些投降、早些踏实,否则陷入战事中被魏军顺手取了性命,这岂不冤枉?注定要输的仗,负隅顽抗还有什么意义?
如此这般,由康延孝统领的五千轻骑尽数杀出,相继涌入长安城中。先头将官奋力提着马缰,急催坐骑,率先冲驰,身后大批骑兵神情肃杀冷漠,紧紧跟随,而在城内肆无忌惮的冲驰奔行。
陆续又撞见的几拨梁军部曲,眼见魏军锐骑杀气腾腾的疾驰而来...大多将官士兵也都赶忙退到城内主道靠近街坊间的位置,立刻丢弃手中军械,伏在地上听凭魏军发落。那般场面,就见一拨拨人相继群望风而倒,也根本不会等就魏军骑士手中兵刃落到他们身上,便麻利的趴下伏地。
当然也不免有些冥顽执迷的梁将梁兵,见状仍嘶嚎着要顽抗到底,以及一些尚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呆头鸟,眼见大批敌军骑兵就要杀到自己面前,还下意识的执起了手中兵刃......
然而长安一万五千士气极度萎靡的守兵,对上五千气势如虹的精锐骑士。其中绝大多数同僚还临阵弃械,根本没有打算配着那少部分愣头青送死,所以即便城内发生小规模的巷战,战事的结果也已是显而易见的。
汹涌突进的魏军锐骑,以威不可挡的势头,狠狠的凿进对面试图拦路阻击,却也只是仓促列阵的梁军部众。霎时间便在溃动的人群中绽起璀璨的血花,长安城这片街坊附近一片人仰马翻,金属撞击声、人喊马嘶声也顿时交织成一片。
而魏军那些骁勇剽悍的骑兵健儿,以战马高速奔驰时挟裹起的强大惯性冲势,轻易撞飞踏翻面前阵列凌乱的梁军士卒。后方接踵而至的骑士,也只须顺手挥刀斩杀,便也足以将那些许试图抵抗的梁军阵列彻底崩散。
那些已然陷入魏军骑阵的梁军将兵浑身血光崩溅,几抹鲜血从他们身上各个位置喷涌而出,还没等身子颓然倒地,便被顶倒撞翻,卷在滚滚而过的铁蹄之下遭受践踏...尚还有一个梁军指挥使犹如暴风雨中的一叶残破小舟,身上数处飙血,也只是徒劳的挥动着手中兵器...忽然他便听见一声怒骂在耳畔炸起:
“梁国覆亡已成定局,仍要抵抗也不过是枉送性命,却偏生有人嫌命长!那就去死吧!”
康延孝手中锋利的长刀撕裂了空气,已划出一道耀眼的寒芒,趁着胯下战马疾冲之势朝着那梁军指挥使的胸腔劈斩过去。须臾间,鲜红的血液自绽裂的铠甲缝隙,而从胸际喷射激溅,那指挥使颓然坠马,转眼间身子便被疾驰而过的滚滚铁蹄踏得不成人形。
而此时此刻的康延孝呼吸急促,脸上也显露出大功在望的激动狂喜之色。然而他也很清楚越是这种时候,更大意不得,权衡眼下的形势脑筋转得飞快,康延孝很快寻思罢了,便立刻对紧紧跟随在他身边佐将下令道:
“立刻分拨部曲,制住伏地降从的梁军将官士卒,缴了兵刃一并看押起来。虽然已经杀入长安,可是还要攻破皇城,擒执住梁国帝君,以及城内所有重臣贵戚,才可说是大功告成。
梁国帝君懦弱无能,本来便已是畏敌怯战。如今先擒俘外城一应梁军败将溃兵,估计守城也已是三去其二,那梁帝纵然居于皇城宫闱当中,便已是笼中之鸟,逃脱不得!”
624章 废帝末帝,同样的死法
由于魏军骑众杀入长安城内所引发的骚乱,也已蔓延至皇城宫闱一域。不但后宫嫔妃,内侍宫女都已乱作一团,就连负责把守皇城禁卫的御前军旅众多士卒面露慌惧之色,显然也无意奋死抵抗下去。
内宫当中,从睡梦中惊醒的朱友贞慌忙奔出一探究竟。然而听闻魏军夺下长安城关,乃至已杀散擒俘城中大半梁军将兵的消息...他面色唰的变得煞白,踉跄的脸退了几步,旋即便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即便朱友贞下意识的还想站起来,可是他的身子便如灌了铅一般。而皇城当中,而慌忙前来报急,少数尚还履行自己戎卫梁国帝君职责的宿卫军校见了,也连忙上前去搀扶。只是朱友贞仍旧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脸上也瞧不见半点血色......
“陛下!魏人既然已攻占外城,再留在宫城当中,也无异于坐以待毙。臣愿率领麾下军士护卫陛下拼死突围,眼下十万火急,再迟疑不得,还望陛下速速决断!”
梁国宿卫军旅当中,如今官居控鹤都都将的皇甫麟赶忙上前,并向朱友贞急声劝道。
树倒猢狲散,如今非但把守长安的梁国军旅,戎卫皇城的御前部众大多将官士兵深知大势已去,也都有要自保的打算,当然不会为了朱友贞这个很快便要成为亡国之君的主子枉然送命...然而这皇甫麟却是个例外,他也是个认死理的人,对朱友贞仍是忠心耿耿,哪怕如今长安陷落,梁国将亡,皇甫麟也仍是对朱友贞唯命是从,意图护卫他的主公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然而听皇甫麟疾声说罢,朱友贞的眼角狠狠抽搐了几下。已是万念俱灰,他摇了摇头,随即口中喃喃念道:
“走?还能往何处走?长安城既已被攻破,魏国又何必答应朕的请求?完了...都完了...纵然能苟延残喘一时,终日担惊受怕,早晚终究难逃一死...比起眼下刀斧加身,还要挣扎下去等死的滋味,才更让人摧心剖肝啊......”
皇甫麟听了,更是心急如焚:
“可陛下又岂能落入魏人手中?但凡保住龙体圣安,陛下韬光养晦,也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只怕皇城城关随时也要为魏军攻占,望请陛下振作,由臣抵死护卫,尽快突围出去!”
朱友贞听了,又是惨然一笑:
“东山再起?没机会了...今日方知,当初父皇为何没有择选朕为储君,这个皇位,本来也轮不到朕来坐...更是朕无能,丢了父皇打下的江山社稷...即便苟活一时,与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分别。
不过有一句话,你的确说得在理...魏帝也不会容下朕这个亡国帝君,而无论如何,朕也不能落到魏人手中......”
朱友贞幽幽的抬起头来,直勾勾的望向焦急等候的皇甫麟,又瞧了瞧他身后一并撞入宫廷急报的三名军校,以无比怅怨的语气又道:
“如今卿尚能统领的御前兵马,想必也已是数目微薄,又如何能护卫朕突围得去?也不必那般徒劳费事了...且先命麾下将校退出宫去,与其余宿卫军士在外等候,朕...有重任要单独相托于爱卿......”
“陛下!如今燃眉之急,也决计拖延不得!即便方今控鹤都仅有数百兵卒由臣统领,可是我等拼死也要戎卫御驾脱险!但有旨诏,臣固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也望陛下先行随我等动身,待奔出长安后再下达敕命不迟!”
“...我大梁国祚将绝,而你也不肯奉朕这个亡国之君的旨意行事么......”
“这...微臣怎敢抗拒圣意?”
皇甫麟不得已,只能喝令追随入宫的三名军校退出去,与其余兵卒一并在殿外等候。而那几个军校面面相觑,神情愈显焦虑,但终究也只得从命退出宫去。
空荡荡的大殿当中,只剩下朱友贞、皇甫麟这对君臣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下相对矗立,氛围也显得格外的压抑。现在的朱友贞,看上去便已像是丢失了三魂七魄的躯壳,他神情木然,直勾勾盯视过去,忽的竟开口说道:
“不止晋国河东李家,与我朱氏宗室有深仇大恨,朕与魏国亦是世敌,魏、晋两方既然素来联手意图灭我梁国社稷,想必为魏军擒执之后,朕也将被当做人情交由晋王发落......
与其落到敌人、世仇手中受辱,所以要托付于卿的重任...便是取朕性命,如此起码能落得个痛快的死法,是朕无能,终究要国亡家破,愧对父皇,也合当以死谢罪。”
“什么!?”
朱友贞语调失落阴沉,可是皇甫麟却好似耳畔边炸了个响雷。他呆愣在当场,过了良久,才又悲戚的疾呼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又怎能做出弑君那等大逆不道的歹事!?即便是抗拒皇命...乞请陛下莫要寻短见,而臣...也断然不能从命!”
朱友贞却嘿嘿冷笑了几声,如今他这副模样,也与孤魂野鬼没什么两样:
“卿方才不是还说朕若下旨,纵然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怎的这转眼间便要食言了?是啊...卿不肯下手...而将朕擒执住献于魏人,这可是大功一件呐......”
皇甫麟闻言,心顿时似被无数钢针刺穿,胸腔内满是股悲忿憋屈的郁郁之气,似乎使得他无法呼吸...胸腔起伏的愈发激烈,忽然皇甫麟大吼一声,又忿然道:
“抗旨不遵,罪当死!臣既不肯遵从陛下旨意,合当自裁,也唯有如此,才能以死表明心迹!”
皇甫麟忿声喊罢,他腰挎的钢刀已呛啷出鞘,雪亮的刀锋撩动,眼见要搭在脖颈上便将用力一抹...然而这个时候朱友贞忽然动弹起来,他疾步上前,竟伸手握住刀身。锋刃切割指间肌肤,鲜血开始顺着指缝流淌出来。
而朱友贞切身体会着血肉被割破的痛楚,不觉两行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他直视向满面惊愕的皇甫麟,又凄然念道:
“痛,当真好痛...朕果然懦弱,怯于自我了断,也唯有假手于人...当年朱友珪弑杀父皇篡夺皇位,而惹犯众怒,朕方才得一众旧臣支持,挥师攻入长安,朱友珪走投无路,便勒令麾下爪牙取他性命。
朕追废朱友珪为庶人,从宗室除名,也再不会认他做二哥。然而万万没有料到,这却又轮到魏军杀入长安,而朕也要与朱友珪落得同样的死法...而他为何不敢自戕,而非要由属下动手,朕如今也已彻底明白了......
爱卿肯以死明志,确为我梁国忠烈...可如今这等形势,我梁国社稷终将覆亡,也无中兴重振的指望...朕生无可念,更不愿为魏、晋那等世敌大恨擒俘住,只是当真怯于自戕,眼下也唯有爱卿可以助朕做个了断...非是你犯下弑君大罪,而是朕一心求死,乞请成全...而爱卿却仍是不肯么......”
听自己竭忠效死的主公吐露心扉,泣诉过后,惊诧惶恐的皇甫麟呆立片刻,也已是热泪盈眶。又经历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他不禁痛哭出声来,再望向哀痛欲绝的朱友贞之时,皇甫麟狠狠的咬了咬牙,终究还是用力的点了点头。
625章 死节之士,欲殒命以明节
锋利的钢刀,干净利落的搠入朱友贞的心窝。他身子猛的一震,而皇甫麟很快便抽出钢刀,以确保他执意求死的主公由于大量失血而更快离世,临终时也少承受些痛楚的折磨。
比起当初他兄长朱友珪为麾下心腹手刃时那丑陋的模样,朱友贞虽然因利刃捅穿心脏的痛楚不由面容扭曲,可他眉宇间夹杂着更多的是黯然与失落。身子颓然向后倾倒之际,皇甫麟又赶忙上前搀扶,缓缓的将朱友珪平放在地上。
朱温之后,梁国一个废帝、一个末帝,虽然死法相同,但是朱友贞感受到意识愈发的模糊,他也缓缓的闭合了双眼,起码面临死亡的态度显得从容了许多......
而皇甫麟遵从梁国帝君最后的命令,他跪倒在地,如丧考妣的嚎啕大哭起来。再朝着朱友贞的尸身嗵嗵嗵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之后,钢刀终究还是搭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伴随着他抹脖刎颈的动作,殷红的血液激溅挥洒,皇甫麟的身子也重重的倒在了地上,而紧跟着朱友贞共赴黄泉。
宫殿外苦等守候的控鹤都将官军卒,也早已是急不可待,当中有人也生出离队脱逃的心思。而隐约听见宫中传来皇甫麟的嚎哭声,那些控鹤都军校、士兵顿感不妙,也顾不得在外等候的命令,纷纷撞开宫门,疾奔入殿一探究竟。
目睹本是九五之尊的朱友贞胸襟处一片血红,就静静的躺在地上。而他们的上官皇甫麟就倒卧在一旁,从脖颈处泊泊涌出的鲜血,也仍在流淌之际...震撼得控鹤都将兵一个个好似泥塑木雕那般,也都呆立在当场。
其中也有曾参与讨伐弑父篡位的朱友珪那场战事当中,而当初率先杀入皇城的将佐眼见面前这般景象,震愕的感觉也更为强烈。
那时朱友珪的心腹冯廷谔按他主人的吩咐,手刃主公之后便立刻自尽;如今推翻他登基的胞弟朱友贞,于长安被攻破之际,也命宿卫都将皇甫麟取了他的性命...这般君臣一同倒在血泊当中的场面,又是何等的相像?
而梁帝朱友贞既然身亡,梁国宗室也已后继无人,长安城内守兵,也更没有理由再抵抗下去。
由康延孝统领的五千骑兵,便轻易的占领的梁国国都长安。各支部曲则奉令分别朝着皇城宫闱,乃至梁国一众公卿重臣的府邸扑去,也有几队军士管领城内武侯胥吏扑灭几处火势,而城内钱粮国库仓廪当然也都须派兵封存。
相继听闻长安城关陷落的消息,大多梁国臣子,也都已决议降从。毕竟转投称霸中原的魏朝,如蒙录用才能保住自己的家业与爵禄。然而长安内城归梁国原崇政使所用的官邸当中,当敬翔确定魏军攻占长安的消息,他也已是老泪纵横。
朱友贞生命的最后时刻,敬翔没有守在皇帝身边。惊觉府外有火光升起,而且杀声喧嚣之际,他也立刻意识到灾厄临头。然而身为一介文臣,敬翔还来不及走出自己的府邸,也根本无力改变什么,长安皇城宫宇,便已由宿卫军旅投降献于魏军骑众。
冷冷清清的厅堂当中,敬翔身着素缟,安静的跪坐在堂屋正中。直到府中都管匆匆赶来,也是满面的悲戚,而向敬翔报说道:
“相公...卑下探闻皇城被魏人攻占之前,陛下便已驾崩,似是下旨命控鹤军将官加兵刃于身,而执意赴死......”
敬翔闻言,脸上恸悼之色又浓郁了几分,他点了点头,说道:
“我晓得了...张老,府中金银细软,你尽量多取一些便是,否则也不知魏军冲入府中时,是否要收缴财物登记造册...我虽无儿无女,可是敬家族亲,也仍要劳烦你好生关照。
毕竟我自投先帝伊始辅佐谋画,对梁国而言,虽然得蒙厚封重用。可晋人对我梁国恨入骨髓,魏帝与晋王结盟势必要覆亡我朝,也是以讨伐主公弑唐帝断前朝国祚的名义...而天下人也都晓得,既然我辅佐主公终成帝业,那么在晋人眼中,我不但是致使覆灭唐室的逆臣祸首之一...更是助梁国朱家壮大实力,而助涨当初压制河东声势的帮凶......
所以若是晋王攻入长安,他谁都能饶得,却饶不得我这个先帝的心腹近臣,只怕敬家族亲也要被夷族诛杀...可既是魏帝先至,他要夺的,是梁国的江山社稷,而不似河东李家那般,与主公结下的血仇大恨实在太过深重...那么他也没有必要夷族屠尽我敬家血亲。”
正说着,敬翔微微一顿,随即又喟叹了声,继而说道:
“至于我那续弦所娶的妻室...她当初出入于宫闱之内,得了国夫人的名号,也是日渐娇宠,别置爪牙典谒、书币聘使,甚至还引得权贵皆相巴结。可叹我自问能为辅佐主公打理国事,却无力管住家中败俗妇人......
即便先帝遇刺驾崩之后,她不能再恃太祖之势,是以稍有所收敛...可与我也早没什么情意可言。就算徒有夫妻之名,她敛取的私财也远超我敬府家业,更是瞧不起我这先前还被陛下冷落的闲赋臣子,实则也早已各自分居...而我知你的为人秉性,也唯有向长老嘱托后事了......”
那个张姓府中都管闻言,更是不忍见敬翔因梁国覆亡而要尽死节,他连忙劝道:
“相公,您有经国济世之略,魏帝也未尝不糊下诏令收录任用...您为梁国鞠躬尽瘁,也已是仁至义尽了...既然相公也说魏帝不似晋王那般,与梁朝贤弟之间有深仇大恨,他多半不会赶尽杀绝,也应该会重用如相公这等治政能臣。是以还请您留得有用之身,又为何非要殒命尽死节?”
敬翔听了,也只是轻轻摇头,而他正待言语时,却听得厅堂外面一阵喧哗声起。似是有不少人破门而入,也骇得府中其他家丁仆役惊呼奔走起来。
等到敬翔再缓缓转过身去,就见有一名身上衣甲,尚有斑斑血迹溅染的军将揪住个府中家丁的衣领,统领一众如狼似虎的军健杀气腾腾的撞进厅堂...
那军将上下浑身素白的敬翔一番,忽的冷笑一声,随手甩开被他揪住的家丁,便沉声说道:
“足下便是当年朱温帐下首席谋臣,先前官居梁国宰相的敬翔敬子振?我乃大魏殿前司下辖四军都指挥使康延孝,当初梁国尚还掌控陕虢军时,也曾在藩镇牙军中任职。
如今梁帝殒命,长安外、内、皇城也仅由我军攻取。而久闻相公大名,是以便由我亲自前来崇正使府,暂且监管梁国公卿朝臣,而看相公这般架势...是因梁国覆亡,遂打算为朱家殉死?”
626章 你投你的明主,我有我的坚持
即便康延孝的目光意味深长,直直的朝着这边凝视过来...周围还有数十魏军锐卒持刃相向。敬翔面色平静,环视一圈厅堂内外的这一众不速之客,便说道:
“原来是康将军,你统领五千骑众奔袭长安,立下奇功,而当初统掌陕虢军的先帝义子朱友谦尚未曾向魏国投降时,你说还曾于藩镇牙军中任职...看来我梁国又错失一员将才啊......
唐末乱世、群雄割据,但凡要在这般世道建功立业的智谋勇烈之士,当择心目中的明主而事。而康将军于我梁国效力时名声不显,如今却得魏帝委以重用,斩获大功,看来转投魏国,的确谋得更为远大的前程。”
敬翔然而正说着,忽的他话锋一转,又以十分决绝的语调说道:
“只是各为其主,无论梁、魏,乃至效力于诸国各藩的有志之士,也有各自不同的志向。在下当年科举落第,颠沛流离,只得以为人写书信名牒过活,全蒙我梁国先帝知遇重用、信任有加,方才建功立业。
在下只愿报答先主恩义,至今二十余载,虽曾名为朝廷宰相,实愿以朱家奴仆自居,即便先帝遇刺身死,朱家子嗣、梁国社稷仍在,也当如侍奉少主竭忠尽节。
然而如今先主宗室子嗣已经绝尽...如今这般形势,即使张良、陈平再世,也无力延续梁国社稷。在下不愿眼见自己所效忠的国家灭亡,故尽死节明志,到九泉之下向先主谢罪...我大梁疆土,只得由魏国兼并,也无法再扭转局势,难道将军却不肯成全在下的心愿么?”
康延孝听敬翔说罢,也不由皱了皱眉头,而方才他引兵往梁国崇政使府邸这边赶来时,途径几处权贵公卿的官邸,先后也都已知晓梁帝朱友贞身死,而御前禁卫军旅悉数降从,长安皇城也已被魏军攻占的消息。
那些梁国朝堂的达官贵人,一边焦急的喝令下人私藏财物,一边几乎都指使仆役打开府门,巴巴迎候着魏军部众前来记录他们这些亡国降臣在册,就差没敲锣打鼓的热烈欢迎王师大驾光临了......
康延孝自知敬翔本为朱温帐下首席谋臣,即便这些年来受打压排挤低调了许多,可他的名气无疑是方今梁国尚存的元勋旧臣当中最大的一个。也不耐烦理会那些投降得特别干脆的梁国功勋重臣,康延孝打发麾下将佐前去应付其余人等。毕竟控制住了皇城宫闱之后,要排查其余梁国重臣到底是降是逃,还是意图继续抵抗下去...他第一个要确认的就是敬翔的下落。
然而眼下听敬翔话虽然说得客气,可截止到目前为止,他是唯一一个摆明了就是不肯投降,而且态度坚决、视死如归,笃定了心思要自尽尽死节、殉国难。
康延孝遂冷哼一声,又道:
“敬相公,当年我还不过在陕虢军为部校之时,你便已是梁国执宰朝堂、位高权重。我也听闻你尽心勤劳,出入署衙衙帷幄之中,众务集于一身,也当真无愧是有王佐之才的匡弼治政能臣。
然而朱温虽赏识提拔你,可是他非但歼清流、灭唐祚,荡覆皇室、祸厥凶虐,连杀唐廷昭宗、哀帝...负天下之大恶,而御下猜忌好杀,更是奸子妇媳、淫臣妻女...至于这桩子事,我也不必深说下去,而私德又与禽兽何异?
何况梁国通过弑父杀兄,传位三代,你口中那少主暗弱无能,宠信权奸,而致使小人得势,不但是你,朝堂中忠臣宿将都遭迫害排斥,否则若是仍由相公你主持大局,梁国或许尚还能苟延残喘几年也说不定...以你的见识,早先便应知梁国必然灭亡。而你为朱温与其子嗣尽死节,身后也未必会留得个好名...这未免太过不值了。”
敬翔却淡然一笑,仍十分平静的说道:
“蒙将军顾全在下的颜面,而续弦所娶的妻室,的确时常出入于先帝卧内...这是在下家门丑事不假...即便仍要尽忠于梁国,世人道我是以妻室献媚于先帝以换取功名利禄的小人也无妨,比起国家大事,在下一人的荣辱得失也不值一提。我朝先帝,纵然私德有亏,可是在下看来,他却是终结晚唐颓势的枭雄明主。
毕竟唐廷自安史之乱后,历经几代仍旧是藩镇割据、权宦当道,而致使天下盗匪蜂起。正所谓不破不立,若无先主,旧朝不亡,中土崩坏颓势,也将一直延续下去...纵然唐室覆亡之后,天下仍是群雄逐鹿,诸国并立,可我梁国本来雄踞中原,亦能治理得一方百姓不至如唐末那般哀鸿遍野、民生凋敝。
仁人君子,也实在难以成为挫败群豪,而还天下治世的帝君雄主。将军非议我朝先帝品性私德,可在下却一直认为,先主有雄才大略,是最有可能拨乱兴治的国君明主。只是在下却没有料到,魏帝同样能扫荡群雄,并且异军突起,直至断绝我大梁国祚......”
提及到主公朱温的毕生死敌李天衢,敬翔脸上也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恨意,只是以镇定平和的口吻再道:
“国有兴衰,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乃天下大势所驱。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既然魏帝胜过我朝先主,兼并大梁,在下也无怨言。只是听闻晋国李亚子继位以来,非但攻城野战,无不亲当矢石,更是励精图治,欲振兴晋国霸业。天下乱世纷争,想必还会再持续一段年月......
而我梁朝,既已败亡,今少主伏剑于宫宇,纵蒙新朝宽胥录用,在下已向将军表明心志,也再无面目苟活于世,是以恳请将军成全。”
敬翔娓娓说罢,便不再言语,而是静静等候着康延孝的答复。
康延孝凝视过去,就见敬翔双目清澄,面色沉静,也意识到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对方也是决计不肯降从的...以敬翔的身份与声望,若不肯投降,本来也须免除后患。而他执意要自裁以尽死节,那倒也省事了......
而听敬翔一番言语下来,即便是各为其主,康延孝对他或多或少也有几分敬重。也没有必要非得擒执看押让他受辱,不妨就遂了这个执意要以死殉国的尽节忠臣的心愿。
寻思罢了,康延孝遂点了点头,说道:
“敬相公既然心意已决,而终不能为我朝所用,那...就请自便吧。”
敬翔听了,脸上倒露出一抹恬静的笑容,他随即向康延孝躬身作揖,便道:
“多谢将军,在下甚为感激。魏朝也必会厚待原梁国治下黎民,而想必魏帝不会大肆治罪屠戮其他梁朝臣子,乃至祸及宗族血亲。在下别无顾虑,也能安心的上路了......”
是夜,梁国国都长安为康延孝所部魏军攻破。皇帝朱友贞命控鹤军都将皇甫麟取他性命,早在魏军攻入皇城之前便已惭然身死...虽然几乎所有梁国旧臣投从归降,可唯独昔年太祖皇帝朱温的首席谋臣敬翔执意赴死,仍旧按他原本的命途轨迹,而于自己的府邸中悬梁自尽了......
只不过与史载轨迹不同的是,敬翔并没有因为是辅佐朱温居功至伟的开国元勋,而按史载他家族亲属也都落得个“数日后,并其族被诛”的下场。康延孝也吩咐府邸中仆役好生收殓敬翔的尸首,传唤他亲族择日安葬。
而长安为魏军所占,梁帝殒命、国祚断绝的消息,很快便也传扬开来。不出十日的光景,便已传到了统领梁国六万兵马龟缩死守的段凝耳中......
627章 这颗人头,早晚要砍
三原县城前,本来设下连营据险死守的六万梁军将兵,却都已集中在了一处,在城郭左近的旷野间排成了阵列。
然而所有的梁军将官兵卒,都是徒手肃立,其中大多数人还耷拉着脑袋。而刀枪盾橹、弓弩箭簇、铠甲头盔等军械,也都竟然有序的归置在旁,一堆一堆的罗列起来。而三原县城不但城门大开,无论是城门上方,还是军旅行伍间,也没有打出任何一面标示梁国旗号的旌旗。
至于先前于梁国手握军权,凭着与外戚赵岩勾结,逢迎争取梁帝朱友贞宠信的权臣段凝,身上也末着寸甲,低眉顺眼低头恭立,似乎也正在迎接他人的到来。
忽见瞧见远方有一拨拨军旅从地平线那一段显露出行迹,然后朝着这边推进过来。行进中的大军虽然来势不算很快,可是各自部曲汇集在一处浩浩荡荡,也透着种山雨欲来的强大势威,使得对面听凭发落的数万梁将梁兵,直感到一股无形的魄力,随即也是扑面而来。
还离着老远的距离,段凝便“噗通”声直接跪倒在地上,四肢着地,低垂的头颅也快贴在了黄土上,他也以最为谦卑的态度,恭迎由李天衢亲自统领的诸路魏国雄军的到来......
梁帝殒命、长安陷落,老家都被人抄了,而本来归属的国家政权已然覆亡...段凝在得知这些消息之后,立刻便遣使赶赴北面魏军营盘奉上降书,而恭迎上朝天军前来接管降从的梁国军队。
段凝也意识到,先前他实在太过高估自己,盘算着以少胜多主动去撩拨王彦章所统领的魏国京畿军旅,结果挨了人一通暴捶,八万大军直接减员至六万兵马...他狼狈的退返回来,龟缩据守,也是硬着头皮死撑,心中便已动了举部投降的心思。
然而段凝到底舍不得他先前所掌握的权势,哪怕或早或晚梁国注定要覆亡,但好歹在此之前,也要争取到一些能与魏国讨价还价,讨封要赏的砝码。
毕竟魏帝李天衢,可不比梁帝朱友贞那般易于蒙骗欺瞒。如若降从魏国之后,段凝也很清楚自己不会再有掌控三军那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威地位。
然而魏军奇袭长安得手,与自己沆瀣一气的同伙赵岩,压根就没打算抵抗便已出逃;皇帝朱友贞更是消极到轻生寻死...先前又被勋将王彦章打得满地找牙,段凝自知已经没有任何与魏国争取待遇的谈判本钱,也唯有带着这六万梁军尽快投降,才有可能被宽胥录用,起码还能保住一官半职......
仪仗车马所发出的震响声愈发的清晰,段凝的额头更已是贴到了地面上。心中愈发忐忑之时,他忽的便听到有人长声说道:
“你便是梁军都督段凝?敢统领数万兵马,抵抗朕麾下几路大军,倒也有些胆气。可事到如今,怎的却又要向朕献降书了?”
段凝浑身微微一颤,情知魏国帝君李天衢正在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然而他当年也不过是渑池县一介主薄,就凭巧言饰智、迎奉权贵的本事,又以献妹之故,而使得御下极为严苛好杀的朱温待他都十分亲近...到了这个时候,段凝自知还是要使出自己攀权附贵、矫情饰诈的本事,便想好了说辞,便带着哭腔高声嚎道:
“罪臣段凝,久闻陛下文成武德,只是因食梁国俸禄,忠君之事,所以即便是赴死,守土有责,也只得领命前来,冒犯陛下天威...即便丧命于天朝雄军刀斧之下,本来也以为是死得其所......
而陛下至圣至明,发兵奇袭长安功成,帝君已然殒命,而梁国为天朝所取,方知是天命之所趋!罪臣虽忠于梁帝,却又安敢违逆天命?何况梁国既已为天朝所灭,罪臣麾下这六万儿郎,又何必再与天兵对抗,而枉然送死?
何况梁国治下苍生黎民,也不应再苦受兵灾纷扰...是以即便自惭形秽,深感无地自容,也是为这六万儿郎生计着想...罪臣投从归顺于天朝,乞请宽胥收容!”
李天衢听段凝故作伤感的说罢,眉头却登时皱成老大一个疙瘩。而他眼睛一撇,目光落到了就在身旁策马矗立,而先前曾将段凝打得抱头鼠窜的王彦章脸上,就见他这个平素威猛霸气的豪勇汉子,现在的表情,倒与后世网络上那张老人看手机的表情图十分相似...李天衢听得不禁心里直犯恶心,更是冷笑着念道:
你段凝的确是善于攀附强权,做戏逢迎...这一番言语下来,不但大拍我的马屁,虽然表忠愿降,却又把你自己包装成一个本来忠君为国,只是因大势已去,为了军民苍生,为了顺从大义,这才甘愿投降的悲情人物......
也难怪在朱温那老狐狸帐下效力,你也是游刃有余的升官加爵;还蒙蔽朱友贞以为你是有能力平难定乱的国家砥柱...可好歹我通过史载记述的言行事迹,还不知道你段凝又是个什么货色?
段凝这厮品性,可不止是按正史线诬陷打压王彦章、进谗言害死刘鄩,自己则要掌控军政大权那么简单。他本来与同为外戚的赵岩,乃至如今反而在魏朝为官的张归霸子嗣张汉杰等人同流合污,严格来说段凝也要巴结逢迎那些权奸。
然而本来都是祸国乱政的佞臣,这段凝按原本的轨迹若降从于后唐之后,立刻立刻摆出副深明大义的嘴脸,而向李存勖进谏道:
“故梁奸人赵岩、张汉杰等十馀人侮弄权柄,残害生灵,请皆族之。”
随后段凝也没少尽谗言诬告同样处境的梁国降臣,转而又与李存勖最为亲近的伶人景进、权宦李绍宏打得火热。由此可见这厮可不止是迫害忠良,在官场仕途上但凡有任何向上爬的机会,他连同伙都要出卖,并且往死里迫害...然而另一方面,他的确又极擅于讨得朱温、李存勖这等雄主欢心,所以后梁虽亡,段凝在后唐为官顺风顺水,甚至也有机会独领兵权。
然而等到后唐明宗李嗣源上位,开始大肆清洗伶人与宦官势力,又轮到按正史线同样是后梁降臣,却与段凝仇怨极深的霍彦威总揽大权了...他这才被罢职放归田里,不久后又被赐死,也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了......
李天衢目光森寒,冷冷的俯视着趴伏在地上的段凝,却又寻思道:
可是毕竟这厮,是带着六万兵马一并投降的,所以眼下还不宜一刀把他砍了...否则日后再对外征战时,有了段凝这前车之鉴,其他诸方势力本来可能劝降的统军大将,也未尝不会死战到底......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我启用你为官,我魏国朝堂当中,尚还有李振、高郁、张汉杰...等隐患没有暴露行迹,你再凑过去,而以为能在我魏国暗地里做些勾当时...你段凝又将打算做什么歹事?
我也只管观望你巴结权贵,暗中作歹便是。而到了那个时候,要砍你的人头,也就怨不得我不讲道理了......
628章 再往西边拓疆,便要到河西军、归义军了
六万梁军卸甲缴械,投降归从,而李天衢所统领的大军顺利的通过三原,继续向长安城的方向进发。
而段凝这个梁国降将,便鞍前马后的听奉李天衢的旨意行事。李天衢也发现即便他刻意讨好迎奉,并非是一副阿谀谄媚的小人奴才相,看来他也很擅长拿捏尺度讨新主子欢心。
这也就难怪同为祸国殃民,却与朱温父子都沾亲带故的外戚。而赵岩与正史线的张汉杰等人都被李存勖夷族处死,唯独这段凝在后唐朝堂中仍蹦跶的十分欢实;
夸张的是,当世口辩之才出类拔萃,而史载轨迹中效力于梁国,人品倒也十分不堪的李振就曾劝过朱温罢免段凝领受的职务,莫要委以他重任。
可因猜忌而严苛而枉杀麾下大将许多次的朱温,却回复段凝又没有罪,不可罢免,而李振当时便似是预言般的疾呼称“待其有罪,则社稷亡矣!”...之后反而是段凝勾结赵岩等权奸,斗挎打压元勋宿臣李振,也足见其在他的主子面前讨好奉承的手段。
李天衢心想若不是我熟知史载记述你段凝的秉性与事迹,倒也难保不会蒙蔽...姑且先让你继续装下去,毕竟朝堂中潜伏的隐患,也是一网打尽的......
两日后,李天衢御驾也即将抵达长安之时,西面倒另有一路梁军遣使奉上降书,请求发落安置。本来奉旨赶赴凤翔府、陇州、秦州等地招聚勤王兵马的梁将董璋,也已得知梁帝丧命、长安陷落以及国家覆亡的消息,他便派遣快马上呈降书,带领方才聚集的四万五千兵马东奔前来归从。
李天衢也知道董璋这号人物,他本来与和高季昌、孔循一并在汴州富贾大户李让府中做家奴,而后李让被朱温收为义子改名朱友让。董璋便也投到宣武军中效力,由于他颇有勇力,很快便以战功升迁为列校。
比起梁国其他当时以倍受重用的开国勋将,董璋的资历相对要浅的多,而且也没有同为家奴出身的高季昌那般好命,被朱温外派做了封疆大吏...不过作为宣武军出身的梁将,他就算熬资历也足以在梁国军中争取到一定的地位。
已至长安东郊,同样是数万兵马徒手恭立,将衣甲军械都归置到一处,等候收编。李天衢仍有一众心腹将领、御前宿卫拥簇着,骑乘雄俊的战马踱至伏地请降的董璋面前,便听到他高声表态道:
“卑下董璋虽为梁将,因朝中有奸佞误国害民,也终究难以抵抗魏朝雄军。方今梁国覆亡,我等也无意徒劳抵抗,是以心诚投从魏朝,乞望陛下明鉴!”
而跟随李天衢参赴董璋受降的一众将领里面,新降未久的段凝也屁溜溜的混杂在其中。
而听董璋直言梁国朝中有奸佞当道乱政,所以敌不过魏国之时...段凝脸上肌肉猛的一阵抽搐,好似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然而他也不敢发作,只是夹杂在人群中恶狠狠朝着董璋那边瞪视过去,眼中也流露出怨毒的恨意。
李天衢听董璋这番言语则不由一乐,心说虽然投降的都十分干脆,但是与段凝相较,他禀说投降的理由倒直白得多...说的虽然恭顺,可话里话外也透着一个意思:因为梁国打不过魏国,如今政权都覆亡了,那还打个屁咧,所以就直接降了。
而按正史轨迹,的确是后唐大军入主汴梁之后,董璋便来朝表示愿意投从。李存勖因其素有勇名,优以待之,仍以原职录用。
李天衢也记得自己的老相识郭崇韬也已执掌军机大事,他对诸如段凝等大批后梁降臣最为鄙夷厌恶,便曾向李存勖直言进谏“凝亡国败军之将,奸谄难状,不要信也”。然而他却对董璋极为厚待,按说郭崇韬足智多谋,却也有气量狭窄、刚愎自用的毛病,可他的确看人的眼光十分毒辣,而对待并没有如其他梁国降臣那般重金贿赂后唐皇后、伶人宦官的董璋十分看重,也足见这董璋还是有些本事的。
不过董璋性子直、脾气冲,如若得势也难免骄横。正史线于后唐灭蜀之战中,因为明宗皇帝派遣的使臣李仁矩与倡妇酣饮,忘了赴他设下的席宴而勃然大怒,便要砍了皇帝派来的使臣...最终也导致得罪了小人而被诬陷谋反,只得拥兵自立于东川与后唐对抗,结果终究被建立后蜀政权的孟知祥杀得大败,而落得个被他人捡漏诛杀的下场。
权衡其史书中的事迹,李天衢寻思这董璋倒可以用,可他若是飘了,也须适当的敲打一番...而董璋以后能在魏国能争得多大的荣禄,且看他又能否好自为之了。
明面上,李天衢也是好言安抚勉励又带领四万五千梁兵归顺降从的董璋。再加上段凝所统领的降军,也须重新进行整编。而凤翔府、陇州、秦州、巩州等地,也顺利的由魏国兼并。
如此疆域再往西面扩张...倒也是托了朱温固守于关中之后,也仍要扩张领土而壮大国力的福,而拓展到本来为吐蕃所占,数十年前曾被归义军张义潮夺回而又归属于唐廷,如今仍有梁国西扩掌控的河州、兰州一隅。
李天衢也还记得,那片后世囊括甘肃省省会在内的疆土,后来会引得宋朝、西夏、吐蕃三方相互攻伐,而频频易主...换而言之,如今魏国西境疆域,与党项、吐蕃、回鹘...乃至西域诸族各部之间的来往也将愈发频繁。
而河、甘等州府的西北方向。占据原本归属于河西军,而后于唐宣宗年间又被划出的归义军藩镇,而以凉州为中心的割据政权,则是由鲜卑后裔,汉民、吐蕃、回鹘、吐谷浑...等诸族混杂形成的凉州温末。如今的首领杜论悉加是吐蕃六谷部出身,当地的形势也可说是十分复杂。
早先归义军张议潮曾收复凉州时,便曾上奏唐廷有表温末百姓本是河西陇右陷没子孙,而国家弃掷不收,遂成部落。后来凉州一时曾为汉人孙超掌控只是,也曾向后唐明宗李嗣源上奏称凉州“旧有郓州人二千五百为戍兵,及黄巢之乱,遂为阻绝。超及城中汉户百余,皆戍兵之子孙也。其城今方幅数里,中有县令、判官、都押衙、都知、兵马使,衣服言语略如汉人”......
而河西军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之地,治下不但有汉人屯垦,更多的则是各异族杂居。听闻如今已是汉少胡多,而政权分散,各州的实权也由当地的部族掌控。所以实际上,凉州温末则是极为松散的割据政权的一个统称。
考量到凉州温末对于中原王朝的态度...李天衢大概记得其首领杜论悉加、苏论乞禄曾遣使向后梁进贡,也分别被授予为左、右领军卫将军。也就是说,现在势力松散,诸州各自为政的凉州温末,于三四十几年前首领论恐热犯边袭掠唐廷边疆之后,起码在这个阶段,还没胆子招惹中原王朝。
可是李天衢心中思量,既然你们不来侵掠犯边,但陇右、河西之地,早晚也是要回归中土的......
629章 党项拓跋,朔方韩家,甘州回鹘
要继续西扩,取河西七州之地的话,李天衢自知来自于北面的那个竞争对手也绝对不能忽视。
毕竟晋国方今仍在疯狂的侵州掠地,试图在魏国接管梁国全境疆土之前,抢先攻破各处州府城郭。
然而本来归属于梁国的北面疆土,与其相邻的,还有统掌夏、绥、银、宥、盐五州,由党项拓跋部世袭统掌的定难军藩镇;以及以灵州为中心,如今由韩逊坐镇的朔方军藩镇。
被唐廷赐予李姓的定难军拓跋氏,实则也只是党项八大部之一。藩镇治下乃至周边几处军州,也多有汉人与党项混居的地域。而如今统掌藩镇的节度使李思谏,虽然也是后来西夏宗室一脉的先祖。但是也要等到将近一百年后,才会到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诞生的时候。
现在的定难军拓跋氏,按原本的轨迹,名义上也将会相继依附于五代各代中原政权。李思谏先前与朱温来往的也较为密切,唐廷国祚断绝后,便立刻上书归附于朱氏梁国。
也是要到李思谏的孙子辈李彝超那一代,拓跋部无论在实质上、名义上才开始展露出意欲脱离中原统治,建立独立政权的野心。与李嗣源在位期间的后唐历经数场大战,而为党项李氏割据夏州之始。然而再历经后晋、后汉,定难军藩镇又被后周太祖郭威软硬兼施的狠狠敲打一番,直至宋朝时才利用世代对夏、银等五州的经营累积起来的威望,才得以裂土分疆,建国称帝。
可如今身为节度使的李思谏,距离他兄长李思恭得赐封定难军藩镇也才不过二十多年,在当地的势力并不算是根深蒂固,所以还是要依附于中原王朝。而梁晋争霸时节,定难军虽然没有出兵攻打晋国,但是也向朱温进献战马等战争资源,算是为梁国摇旗呐喊。
然而如今的李存勖快兴兵打到定难军家门口了,而魏朝不但早已取代中原霸主的地位,如今覆灭梁国,距离他党项拓跋部的地盘相距路程也不算遥远...李天衢也很好奇,如今定难军与魏、晋两大国做了邻居,那么又将如何站队?
至于统掌朔方军藩镇的韩逊,当年朱温挥军杀入西北,以勤王救驾的名义讨伐李茂贞之时,也曾激起西北各处军阀的敌意。然而他与定难军李思谏,可以说是仅有的两个声援朱温的割据势力。
作为回报,篡唐立梁的朱温也承认韩逊对于朔方军藩镇的控制权。所以名义上对梁国称臣,实际上拥有自治独立的权力。
而韩逊做为西北屏障之地的节度使,也曾立下过击退吐蕃侵攻等功绩。按说他也将坐镇朔方长达二十多年,治理一方时特别注重保境安民,虽然不轻易向外用兵,但是不知曾打退过吐蕃人,甚至还曾力抗按正史线曾叛逃投从过李茂贞的刘知俊,也使得他五代时节出类拔萃的名将无功而返,所以韩逊也属于那种一般不会惹事,但要动他也十分难啃的硬骨头......
韩逊乃至他亲子韩洙两代,侧重保一方平安,治理水利,鼓励农耕,也打理得灵州等地物阜民丰,所以深受军民爱戴。也是要到了孙辈韩璞、韩澄那一代,由于无力管束麾下牙将作乱,才上书奏请后唐明宗李嗣源接管藩镇,便由早先还曾在李克用帐下效力的沙陀族老资历康福统掌朔方军,而终结了韩家对灵州等地的统治。
至少现在朔方军还是韩逊统掌的领地,灵州百姓感念他的恩德,甚至于他在世之际便请奏建立祠堂。估计朱温那老狐狸,当初也是权衡韩逊既然表示臣服,在当地却又有着极高的威望...所以不但应允,还派遣官员为韩逊撰文立祠,而让灵州百姓在祠堂中供奉。
所以李天衢大概也能料想得到定难军拓跋部,以及朔方韩家这两路割据政权对外的态度。他们名义上不敢与中原强大的王朝为敌,也不会企图据地称王称帝,并没有强烈对外拓张的野心...可是谁若是打算吞并他们的地盘,也势必将遭遇顽强的抵抗。
可是再过不久,晋国却要成为与他们的强邻...偏偏魏朝覆灭梁国,如今所辖的疆土,也在伸手便能打击到夏州、灵州等地的范围之内...那么李思谏、韩逊各自身为藩镇之主,面临魏、晋这两大强国,又会倾向归附于哪一方?
李天衢也很清楚晋王李存勖的外交手腕十分精明,他虽然急于与己方势力竞争,尽可能吞并梁国疆土,但是应该也不至贸然侵攻定难、朔方这两处割据藩镇,而致使韩逊,李思谏乃至他背后的党项八部立刻转化为敌对关系。
还有地理位置上也将与魏朝、晋国临近的凉州夏末,乃至在那片区域实力同样不同小觑的甘州回鹘,再加上也与割据势力同样分散吐蕃诸部相邻...这也让李天衢忽的响起后世看的连续剧《亮剑》里面出现的那个梗,整个晋西北都乱成一锅粥了......
也难怪当初急于壮大国力,杀回中原的朱温都没有继续往西面、北面拓张疆域,因为再是势力强大的王朝,无论对其中那一方割据政权出手,那也很有可能意味着捅了马蜂窝了。
而大国之间的博弈...李天衢预测李存勖有极大的概率会派遣使者,分别向定难军拓跋部、朔方韩家、甘州回鹘...乃至凉州夏末内部分散的各处割据势力示好,尽可能要拉近彼此的关系。
那么眼下而言,还真就不便先对原属于河西军藩镇的七州领地出手。否则的话其他割据势力也将立刻意识到,魏朝灭了梁国,之后可不是要他们称臣表示顺服的态度,而是要吞并各自世代统治的地盘的。
届时惹犯众怒,强如李存勖那般的雄主,按史载线他便有能力顺利分化附庸于梁国的赵国、北平等割据政权转而向他称臣,几乎掌控河朔地域后,便杀过黄河,大举反攻覆灭世仇后梁。何况晋国高层大多都是沙陀族出身,与西北诸族各部打交道应该还会有天赋加成...那李存勖也必然会抓住机会,趁势高举大旗,联合西北诸方势力,也极有可能要成立个“讨魏联盟”...这不反而会使得晋国的实力陡然激增?
“看来不止是要与那李亚子瓜分争抢梁国治下疆土,朕与他之间接下来要比拼的,还会有捭阖纵横的外交手段呐......”
即将抵至长安,转而坐进龙辇舆车的李天衢口中喃喃念着。根据先前呈报的军情,晋国派出迂回往南侵攻,却被魏军封死了道路要隘不得已往东北面打的折嗣伦所部兵马,也已拿下坊、鄜两处军州。
毕竟长安被奇袭攻破,梁帝朱友贞丧命,梁国政权已然覆亡的消息一经传开,北面各处州府的梁军守兵,必然也都不会再抵死顽抗。根据禀奏的军情,李存勖麾下其余几路军旅,不但也已拿下了北面的延州,稍作整歇之后,便继续往西面、北面继续兼程进取...很快也将触及定难军、朔方军双方的势力范围。
看来接管长安之后,也须从降臣中择选几个合适的人选,陆续赶赴定难、朔方、凉州、甘州等地,尽快与各方政权进行外交往来...毕竟这也同样是关于与李存勖竞争角逐的头等大事......
630章 我这都完事了,你那还没打完呢?
原梁国北隅,素有三秦锁钥之称的延州肤施县,纵观城郭如今的模样,似乎也并没有经过激烈的战事,城门便已大开,而为晋军所占取。
一队队晋军骑兵进进出出,来回穿梭走报。还有大批梁军兵卒蹲在地上,听候发落。他们各个衣衫褴褛,面色木讷,就好像是大群如行尸走肉一般,似乎也与待宰的牲口没什么两样。
晋王李存勖虽然督令各路军旅不可无故杀降,但是彼此各自的先主李克用、朱温之间的深仇大恨,似乎也一直在影响双方军队中的将士对彼此的态度。
作为世仇打了二三十年的仗,敌国将兵,如今终于落到了自己手中...晋军将官士卒,又怎会善待这些听凭处置的梁国部众?
献城投降之时,晋国看管降军的士兵,二话不说便扒光了战俘身上稍能换些钱财的物件。随后便如赶牲口一般,分批逐次,而呵斥咒骂着一排排梁军士兵向别处转移。其中有哪个动作稍慢,劈头盖脸便是一通皮鞭招呼过去,也引得人群中又响起阵阵惨叫哭嚎声。
当然也有些气性暴烈的战俘受不得侮辱,然而稍有抵抗,立刻便有晋军士卒扑上前去,兜头一刀劈下...而其他战俘眼见自己的同伙倒在血泊之中,绝大多数士兵麻木的脸上不免又浮现出惊惧惶恐之色,以及兔死狐悲的哀伤...可是也没有人再敢表现出半点拒抗的动作。
忽的马蹄声如雷轰鸣,一队骑兵从肤施县中疾驰蹿出,卷起的烟尘直扑得就近的一些战俘满头满脸都是。统领所部兵马接管延州治所的晋军大将李承嗣,也瞥见几具倒毙的梁军战俘尸首,很快又把头转了过去,正眼也不多瞧一眼。
即便又顺利拿下了原本归属于世敌梁国的兵家要地,可李承嗣依然因急躁而心情极差。毕竟如今晋国吞并梁国领地的进度,也要远远落后于李天衢的魏朝...眼下还要处理这些梁军战俘,在李承嗣眼中更像是大批累赘,又哪里会顾及个把梁兵的死活?
攻取延州之后,按晋王钧旨,李承嗣命令麾下还须尽快分拨接管治下诸县暂时事务的人手,乃至收押梁军战俘事宜之后,便要马不停蹄的扑向下一处州府。
其余几路晋军也是大同小异,然而兜兜转转了一圈,主要还只限于在梁国北隅侵州掠地。直到诸州个别拼死抵抗的梁国守军忽然战意全无,然而各路晋军将领也都已知晓其中的因由......
魏军袭破长安,梁国社稷覆亡,其余据守各地的兵马,大多也不会再徒劳抵抗下去。可是这也就意味着,魏朝终究还是这场灭国之战的最大受益者。
同州南隅,晋军行营大帐当中,李存勖这些时日焦心焦虑,不必平常的性情,当然也开朗不起来,每日脸色也是愈发的难看。如今尤其是听闻魏国派出奇兵袭取长安之后,李存勖脸上甚至顿时被一层煞气笼罩。
大军尚还没有南渡黄河,集结军力杀往长安,便又让李天衢捷足先登...李存勖越想越气,然而也仍试图尽量保持冷静,半响过后,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又恨声说道:
“秦亡后汉楚争霸,败的是西楚霸王项羽;汉亡后三国归晋,魏、蜀、吴三分天下,最终也都未能完成一统大业;晋亡南北数朝,又有隋灭南陈成了正朔皇朝;而隋末群雄逐鹿,由李唐扫灭王世充、杜伏威、李密、窦建德、刘武周、萧铣...等诸方豪雄再续正统.....
而梁贼篡唐廷,又是诸藩割据...即便我晋国称雄一方,如今世仇大恨也已覆亡...但灭了梁贼伪朝的,却是他魏国;而如今实力冠绝诸国的,也仍是李天衢的魏朝。
竞争霸业,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自是强者越强、弱者越弱,如若偏安一隅,早晚也要被强国吞并...不单是为了父王遗命,以孤的志向,又怎甘心做个败者?”
大帐当中,也有几个李存勖身边的股肱心腹参赴军议。其中郭崇韬脸上也满是阴霾,本来是他谏策不告知魏朝抢先出兵,集结军力一举覆灭历经篡位动荡,如今因朝堂内有奸佞当道,而实力愈发衰微的世仇梁国...计虽是好计,可计划没有变化快,到底还是让李天衢抢得了先机。
结果如此一来,反而似是晋国诸路军旅,帮魏朝牵制住了一部分梁军。大张旗鼓的出征杀伐,到头来又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本来气性便有些狭隘的郭崇韬,胸中憋着的那股郁闷怨气,比起他主公李存勖也是只多不少。
不过郭崇韬毕竟也是才思敏捷、机智过人的谋臣,枉然怅恨,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他遂也是保持理智的思量一番,而向李存勖劝谏道:
“大王勿恼,既然魏军攻下长安,京兆、邠宁、凤翔等关中诸地终究还是要落入魏帝掌控之中...如今我军也实在不宜过早与其决裂开战。唯今之计,仍须尽快攻取陕北其余州府。
而河西陇右之地,乃至夏、银、灵、武等诸州,形势更为复杂,如今也是时候遣使往凉州夏末、定难党项、甘州回鹘、朔方韩家几方示之以好。即便魏国西取兰、河等军州,我晋国如若能联合西北诸方势力,而让魏国有西顾之忧,日后与我国对持时,也未尝不能让魏人牵一发而动全身,顾此失彼,则为大王争得趁势席卷河朔、剑指中原的机会。”
“说易行难呐...夏末、党项、回鹘,镇守朔方军的韩逊,乃至河西南隅的吐蕃六谷部...不但各自为政,相互对持,他们也都很魏国比我晋国强盛,更是称霸于中原,哪怕只是眼下而言......
何况魏帝又已灭了梁贼伪朝,可恨孤未能亲手完成父王的遗命,西北诸方势力,只怕也更倾向于归附魏国。除非魏帝得陇望蜀,急于兼并河西等地,那么西北诸方势力为了自保,也会让我晋国有机可乘...可是于孤看来,以魏帝的才略,这一步棋,他应该不会下错......”
李存勖喟声长叹,然而他深知该拉拢的仍要拉拢,也正是因为西北诸方势力更容易倒向魏国,所以更需预先做好部署。何况以后晋国先是与定难军、朔方军两处藩镇统辖的领土在地理位置上更为邻近,那么也有一定可能争取他们的支持。
无论是用兵方略,还是外交手腕,孤与魏帝之间的角逐,也将一直持续就下去......
李存勖心中念罢,旋即高声喝道:
“速传李严来见孤!”
未过多时,那个叫名为李严的文臣便行入帐中。他本来为幽州人士,起初为卢龙军刘仁恭效力,而桀燕覆亡之后,他也做为降臣归从于晋国,如今于李存勖麾下担任司掌接待四方奏计,及外族使者的客省使一职。
李天衢倒也知道李严这号人物,按史载他“为人明敏多艺能,习骑射,颇知书而辩”...也是五代十国时节善于外交的谋臣。走正史线的话,李严曾出使前蜀,曾与权宦宋光嗣舌战辩论,蜀国众臣见他对答如流,口才出众,也不由肃然起敬。而后也正是李严察觉蜀国自王建过世之后,君臣贪图享乐,愈发昏聩,而向李存勖谏策兴兵对前蜀政权发动灭国之战......
而如今李存勖冷眼乜向李严,又沉声说道:
“前番你虽犯下罪过,而由中门使说情饶你不杀,也当知罪而后勤。如今孤要与遣使先行去定难军安抚党项拓跋部,也正是用你之时...先前孤曾嘱咐的言语,你也当铭记于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