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脸上贴金
段恒毅收回看向轩帝的目光,转而把眼中略带玩味的目光看向窗外,神色淡然,似是在回忆。
轩帝啜饮着手边的清茶,虽心有疑惑,却并不催促。
好在并没有让轩帝多等,段恒毅很快便又开口,只是脸上嘲弄的笑却毫不掩饰。
“陛下您也知道,从前臣下浑不吝,莫说旁人,就是家父也是多有嫌弃,更遑论旁人?”
“瑾瑜王殿下那般人物……自是对臣下避之不及,而臣下也更觉与瑞王殿下谈得来些。”
对于段恒毅的这一番解释,轩帝似是有些嗤之以鼻,却也好像放下了戒心。
“朕看你们是臭味相投!”轩帝哼笑一声。
见轩帝言语间不似方才那般带着试探,段恒毅心下不屑地冷笑。
看来闵柏涵那个被酒色迷住那一双窟窿的殿下,在瑶城做下的混账事已经被轩帝知晓。
就是不知轩帝,会如何安置同是赈灾归来的大殿下了。
立太子一事已经是迫在眉睫,且他看轩帝的意思,也有敕封储君的打算。
这个节骨眼上,轩帝的言行举止都会被众人看在眼里,倘若万一真有偏颇……
那么这一举动,无疑会被认作轩帝有将此人立做储君的打算。
心有所想,段恒毅便状似不经意开口,“臣下昨日收到殿下的来信,不日将抵达金陵,还要与臣下把酒言欢。”
见轩帝神色不变,他又轻叹一声,“殿下此去倒是遭了不少的罪,好在这一城百姓已安置妥当。”
一声叹息,余音未消时,段恒毅便听见轩帝的冷笑。
“呵,遭了不少的罪?你可真会往他脸上贴金!”
“他在瑜城干的好事你以为朕不知道吗?枉老三那个糊涂的还想着帮他兄长遮羞!”
见轩帝面上一片怒色,段恒毅心中偷笑,眼中却显出有些茫然和好奇。
轩帝睨了一眼什么都不知道的段恒毅,忖了忖,哼了一声。
“朕看你也不必宴请他,还想与朕身边的近臣把酒言欢?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轩帝的脸色却彻底冷了下来。
闻言,段恒毅脸上显出些许为难的神色,“这……好吧!臣下谨遵陛下吩咐。”
轩帝眼中目光定定地落在段恒毅脸上,须臾后才摆摆手,“无事便退下吧。”
“臣,告退。”
步下软榻的段恒毅躬了躬身,便走出大殿,丝毫没有在意背后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
御书房外,高博见段恒毅走出来,脸上一团笑容,“小顾大人慢走。”
立在石阶前的段恒毅略有含蓄地点一点头,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去。
不管轩帝刚才那一番话是真心还是试探,看来都离柏衍回到金陵的时日不短了。
而今夜,金陵注定会变得不平静。
明日,这局面或许会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呵,也不知瑞王赶在这个时候回来,会不会满心失望!
……
御书房内,轩帝的目光始终望向段恒毅离去的方向,直到高博躬身颔首的模样渐渐清晰起来,轩帝才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
“方才朕让顾卿少与瑞王往来,他显得有些迟疑。依你看,顾卿这个臣子,究竟是朕的臣子,还是……”
轩帝的话语让高博的冷汗险些淌下来,这并非是他替小顾大人感到惋惜,而是他自己后怕。
做贼心虚,便是如此。
轩帝一句无心的话,都会让他战战兢兢。
“想来是陛下您多虑了,小顾大人看似桀骜不驯,却是个十分重情义之人。”
“瑞王殿下礼重小顾大人,小顾大人想来必会看重这份情义,至于旁的……”
“旁的他没有深虑吗?”轩帝十分自然的接了一句。
“也许是吧。”颔首的高博低低应了一声。
他虽希望在往后能得到小顾大人的照拂,却也不会表露太过明显,更不会去触轩帝的眉头。
“朕倒是希望如此,否则……”
轩帝的话并未说完,但高博却从中听出一种让他有些毛骨悚然的狠戾。
否则……便会死无全尸,更甚至是求死不能。
这么多年,他见了太多。
摇摇晃晃的马车缓缓沿着石板路慢慢前行,车里的段恒毅却并不着急赶路。
矮几一角上蹲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鸽子,正歪头打盹,窗外暖融融的太阳洒落身上,倒也显得有些娇憨可爱。
指尖捏着一个小小竹筒的段恒毅口中轻笑一声,抬手弹了一下信鸽的小脑袋,“如此频繁往来,倒也辛苦你了。”
话虽这么说,却并不耽误他往信鸽脚上绑竹筒。
信鸽用小脑袋蹭了蹭段恒毅的指尖,这才从轩窗飞了出去。
“去叶府。”
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的段恒毅淡淡吩咐。
这个时候回到顾府,只怕顾言那个老贼也会旁敲侧击不停地问东问西。
不如,再让他做些时日的白日梦好了,毕竟摧毁一个人,没有比让他从满心期盼到心如死灰更为残忍。
这个时候等着段恒毅登门的人,并非只有险些望眼欲穿的顾言,更有早早回来的叶洵。
眼见着已经快要晌午,还不见那个小子的身影登门,饶是叶洵沉稳也显出些许的焦急来。
坐在一旁怯意喝茶的叶婉茹眼见着父亲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忍不住举帕掩面无声地笑了。
她倒是觉得有趣,父亲这般模样倒是少见。
“父亲,今日朝堂上再无旁的趣事了?”
她自是不会落了自己父亲的颜面,只能提起别的事来分散注意。
闻言,叶洵来回踱着的脚倒是停了下来,一向有些刻板的脸上显出几分嘲讽。
“顾言昨日的那一番功夫都白费了。”
叶婉茹眼中也显出些讥讽来,昨日顾府上的事她也是知道的,毕竟她身边有个深入顾府的“细作”这些风吹草动想不知道都难。
“顾大人行径无非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叶婉茹神色淡然。
搬弄是非之人从来都是遭人厌弃的。
正说着,便见庭外幽静的小径上,有一身着绯红官袍面如白玉的青年快步走来。
那青年脸上明晃晃的笑似是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暖上几分,那一身绯衣也比花圃里的花还要艳上些许。
望着来人,叶婉茹启唇轻笑。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蓬勃时期
深沉的暮色如期来临,并没有因为白日里的繁华与喧嚣而迟到。
只是那染红了半边天的赤色云霞隐隐透出几分诡异。
不少驻足在街头的百姓纷纷仰头望着这一景象,衣着破烂不堪透出几分酸腐味的乞丐靠在墙角上,脸上却露出几分笑容。
那一双浑浊的眼也现出几分明亮,“火烧云预示着雨水丰沛,生长繁茂……看来今年不用挨饿了……也许,蓬勃的时期即将到来也说不定……”
若是换在寻常,只怕一个乞丐的自言自语没有人会去理会,但今日映红了大半边天的赤色云霞让不少暮色而归的驻足街头,便也有了闲来搭话的人。
“呵,这倒是有趣!你一个乞丐,沿街敲碗乞讨就是,管它什么年头儿,总有心善的给你一碗饭吃!”
“一个臭要饭的,瞎说什么,今年什么光景你自是不知,咱们还不知道吗?远的不说,咱们这已经受了灾,再要下雨,还让不让人活了?”
“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
无论旁人的话语或是讥讽或是挖苦,乞丐只靠在墙角笑眯眯地看着漫天的赤色云霞,却是不再言语半句。
人们只留意乞丐的前两句话,倒是没有人对最后的那句话在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乞丐的最后那句低语,却被人群中的两人听了个真切。
那两人穿着普通,但却身姿挺拔,双目炯炯透着一个寻常人没有的锐利。
“倒不是个寻常的,真的是巧合吗?”一人低语。
“那人曾就职太常,掌天文、历法、撰史,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革职。最后不知怎的便沦落到看天算命的地步……沿街乞讨也是常有。”
说话的人言语间带着几分唏嘘。
“这……”发问的人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二人相视一眼,想到他们出城的目的,眉眼间的唏嘘散尽,重新变得锐利且又有些冷漠。
漫天的赤色云霞渐渐被黑夜所覆盖,只徒留尽头尚未被淹没的那一抹火色,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黑夜袭来,空中有星子闪耀,下弦月悬挂夜空中,清冷的月光洒在那些似是潮水一般涌出的将士身上时,为他们那一身漆黑的铠甲披上了一股肃杀之气。
紧密有序又有些沉重的脚步踏过石板路,蓦地让人有些心惊。
没有火把照明,只有踏着月色而来的肃杀军队。
御书房里早早便安排下这一切的轩帝靠坐在椅子里,御案上那足有一尺厚的折子上都被朱笔画上了触目惊心的红,像是鲜血一般。
躬身颔首的高博立在轩帝身侧一动不动,像是化成了大殿里的大红漆柱般,只搭在他臂弯里的拂尘不时地微微抖动两下,可见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八角宫灯里的烛火随着吹进来的夜风时而飘忽,映衬得轩帝的一张脸越发诡异,也越发阴暗难测。
这一刻,没有人清楚轩帝心中在想什么,可立在一旁的高博却觉得时间越发难熬。
好似要融入黑夜中的军队无声地在街道上疾行,只在黑夜里留下铠甲与兵器摩擦发生的声响。
临街高高的院墙里,有干活的小厮听见响动后偷偷开了小门一角想看个究竟。
什么也没看清时,便只觉颈间一凉,抬头便对上一双比剑鞘还要冰冷的双眼。
小厮吓得瘫坐在地,等他回过神来时,那道那让胆战心惊的目光早已经消失不见,只那眼中的冰冷仍旧让他心有余悸。
小厮跌跌撞撞的起身想要跑到后院去报信,想到那双眼睛,又堪堪止步。
依旧灯火明亮黄如白昼的丞相府,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今日晚膳席上比平日还多了两道膳食。
无他,只因这两道膳食要取用时下才有的食材。
席上只有李宏源与李生桐父子二人,就连伺候的侍女都屏退了下去。
桌上的菜肴透着一股诱人的色泽,氤氲的热气里充盈着香气,让人忍不住想要食指大动,但桌前的丞相父子却无人动筷。
已近深夜,李宏源却仍旧穿着早朝时的那一身官袍,只神情比早朝时要疏朗了许多。
就连坐在一旁的李生桐脸上也多了笑容。
“父亲,暗杀顾清临一事孩儿已经安排下去。”
李生桐执酒壶给李宏源面前的酒杯斟满,言语间带着些势在必得。
“这一次孩儿确保万无一失,最迟明日,便该有消息传回。”
听到这话的李宏源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我儿从来都没有让为父失望过,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为父相信陛下定会慧眼识人的,有为父在朝中为你披荆斩棘,你又不是泛泛之辈,位极人臣也不过指日可待!”
“顾家次子这个绊脚石铲除,往后便没有人能挡了你的路。”
听着李宏源既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的话,李生桐眼中闪过些许的愧疚。
说到底是他一时大意轻敌,这才给自己、给李家找了这么大的麻烦,父亲没有责备他,反而还……
如今他也为人父,心境自是远比从前。
“父亲……孩儿敬您一杯。”心中感念的李生桐十分动容。
李宏源眼中含笑的饮了这一杯。
父子二人像是铲除了一块心病般眉宇间都是疏朗,早就忘了在早朝上所受到的冷遇。
只以为铲除了顾清临这个绊脚石,他们李家便能一如既往地把持朝堂,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柱梁。
御史府上,顾言看着满桌早就冷腻了的酒菜,眼中神色变得越发阴沉狠戾。
这个逆子!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回等那个逆子回来用膳,而往往等来的都是那个逆子自己酒足饭饱的回府……
“老爷,您看……这……端下去让人热热吧?”立在一旁的管事眉头紧锁。
“撤了吧!”顾言咽下心头的恶气。
有些涨红的面色却能看出此时的他正在忍着满心的怒火,顾言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念自己的长子尽快归家。
甚至这时的他有些后悔把长子遣送到老家。
好在他及时发现弊端,这才能迅速止损。
被顾言惦记了近一整天的顾清临,此时正身在兵部尚书府叶府与心悦的姑娘赏月。
青青荷塘,淡淡月光,清新酒香,心上人便近在咫尺,好不快活,面容可憎的顾言早就被忘在脑后。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是我无赖
黑白棋子各自占据的棋盘横在二人中间,眼看着白子有败落的迹象,叶婉茹的眼中不禁多了几分认真。
反观段恒毅,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眉眼含笑地看着叶婉茹时而拧眉,时而轻抿嘴角,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便又多了几分趣味。
一边惬意地饮茶,一边放在桌上的手也不安分地把叶婉茹的手拿在手里把玩。
纤细白嫩的手指在烛火下越发衬得滑腻如玉,把玩了一会儿,他便在叶婉茹嗔怪的目光中安静下来,随后与其便十指紧扣。
看着被按在桌上的手,叶婉茹倒也没收回来,只静静地放在那里,感受到段恒毅掌心上传来的温热,这让她不禁有些面上发热。
这并非全然是羞赧在作怪,更多的却是有些做贼心虚。
方才她趁着恒毅不注意,多挪了两枚棋子,这才让败局出现了扭转的局势。
动作虽隐蔽,但现在这人耳聪目明,她不知道能不能瞒得过……
倘若被拆穿,她不是要羞愤死?
“该你走了……”
微微低垂着头的叶婉茹口中呐呐催促。
心情大好的段恒毅只微微扫了一眼棋盘,就发现了这其中的猫腻。
“走?往哪里走,路都已经被你堵住了,婉儿这般,何不是在为难于我?”
轻呷了一口茶,段恒毅口中戏谑。
听得这话,叶婉茹就知道自己的小动作已经被发现,眼中目光闪躲着不敢去看段恒毅,面上满是赧然。
瞥见那人满目含笑的模样,她紧了紧手中的帕子撇撇嘴道,“技不如人还不肯承认……”
许是底气不足,叶婉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倒是有几分撒娇耍无赖的模样。
“呵呵……”段恒毅轻笑出声,目光却是紧紧落在叶婉茹脸上,心中越发起了逗弄的心思。
顶着这样带着些许戏谑又炙热的目光,虽是在有些清凉的晚间,叶婉茹却仍觉得脸上好似要烧着一般。
叶婉茹忍不住想要抽回与他十指紧扣的手,却被抓得越来越紧。
“你……无赖!”
眼见着叶婉茹有些恼羞成怒,段恒毅朗笑一声。
“哈哈哈,是我无赖,是我悔棋,是我不该让婉儿险些输了。”
段恒毅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好在婉儿甚为聪慧,这才转败为胜。”
看着这人满脸正色的道歉,叶婉茹便越发觉得羞赧,但看那人满眼的宠溺,便又觉得心中极为欢喜。
这欢喜冲淡了羞愧,让她对以后的日子不禁多了几分憧憬。
待日后一切回归平静,他们会顺利完婚,也会生儿育女……
“待小登科之时……”
蓦地,前些日子段恒毅的那句低语便回响在叶婉茹的脑中,想到当时的情景,越发让她觉得面红心跳,就连空气都多似是多了些许燥热。
她的这些小女儿心思自是不敢说给面前之人听,否则那人还不定会说出什么羞臊人的话来,毕竟这人与她独处时越发的放肆……
坐在那里的段恒毅只见叶婉茹一张脸神色变了又变,却是不与自己相视,一时间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拿不准是不是自己逗弄狠了把人惹恼。
扣在一处的那只宽大手掌似是带着烈火般,叶婉茹内心不想收回手,却又怕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一时间,倒是有些坐立难安。
谁知,下一瞬,段恒毅的举动彻底让她目瞪口呆,更是让她羞赧不已。
只闻一声低于轻叹,“女儿家的心思怎得这般难猜……”
旋即,叶婉茹便见那人执起自己的手凑到他唇边轻吻。
温热的触感自手背传来,叶婉茹却觉得自己的脸在瞬间好像“轰”的一声烧了起来。
她甚至感觉到他唇边有些发硬的胡须刺得她手背发痒……
一时间,叶婉茹不知该佛袖而去还是继续坐在这里,只呆呆地看着段恒毅不语。
长长的手臂越过石桌,轻轻落在自己的发顶揉了揉,“你这丫头发什么呆。”
回了回神的叶婉茹却见那人已经把左脸放在了自己的手上,正偏头一脸探究地看着自己。
她的手并不是十分的娇小,但托在那人脸上,也仅仅只托住了下颌。
被那样一双似是装满了满天星河的眼眸紧盯,叶婉茹心神忍不住跟着晃了晃,倒也少了刚才的赧然。
“没什么。”似是而非的回答了一句后,她便把话转到了今晚的主角身上。
“这会儿,不知丞相府是个什么光景……”
话里带着叹息,叶婉茹并非是可怜作恶多端的丞相父子,而是在为那阖府上下数百的下人存了几分担忧。
主家逢遭大难,没有几家府上的下人能够安然无恙。
想当初,要不是父亲警醒,若非没有恒毅从中斡旋,只怕他们尚书府也不过是其中一员罢了!
段恒毅嘴角轻抿,露出几分讥讽,目光一转,像是看穿叶婉茹的担忧,说出口的话也带了积几分安抚。
“从今夜起,就没什么丞相府了。倘若当真无辜,没有跟着李氏父子二人为非作歹,自是会留得性命。”
“你以为人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不成?”
叶婉茹点点头,却是不再说话,心情也不似先前那般轻松。
在这件事上,她和恒毅都没有必要替旁人担忧,丞相府似是铁桶一般滴水不进,少不得有为虎作伥之人,更有恒毅所与她遭受来路不明的几次暗杀,也少不得李家父子的手笔。
为虎作伥之人,锒铛入狱,本就该是罪有应得,至于无辜之人,想必审判之人也会公平待之。
……
丞相府外已经被黑压压的羽林卫包围,锃亮的铠甲在火把的照应下越发显得有些摄人心魄,让人看了便有些胆寒,更令人心惊的则是羽林卫头领那双比夜色更凉的双眼。
前来开门的门房看到门外黑压压的禁卫军,面上惊慌,只看了一眼便欲要关门转身,下一刻却已经是热血四溅。
滚落在地上的人头脸上双目圆睁,溅着血的脸上仍旧能看出他的惊恐。
首领抬抬手,门外的羽林卫便似潮水般涌入丞相府。
内院里的李家父子二人尚不知危险逼近,酒已过三巡,正是酣畅之时。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瞬息万变
“以我儿的才干,仕途之路当远比如今顺畅,若非陛下身边有奸佞之臣作祟,也不会致使我儿明珠蒙尘。”
面上已经显出几分醉态的李宏源冒着精光的眼中带着几分阴毒。
双目尚且清明的李生桐听得这话不仅没有半点的谦虚之意,反而颇有同感地略略点头。
听得自家父亲这般夸奖,李生桐的脸上现出几分得意来。
且他月前又得了一双儿女,眼下那位让他记恨已久的绊脚石也将要被狠狠踢开,放眼整个朝中,再也没有能掣肘他和整个李家的人了!
谁又阻挡他的青云直上?
心中得意的李生桐面上不禁带了几分志得意满,在面对李宏源的时候却又显出几分谦恭的模样。
“这一切都还要仰仗父亲。”
李宏源偏头瞥了一眼李生桐,方才满目的阴狠散尽,浮上些许浅淡笑意。
“不骄不躁,我儿当为国之栋梁!”
“多谢父亲夸奖。”李生桐从善如流的应了一声。
倘若李家父子二人的对话被段恒毅听到,怕是要讥笑出声。
这父子二人当真是厚颜无耻,及其的不要脸。能把自己家儿子夸得天花乱坠的,怕是整个朝堂除了李宏源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李生桐本有三分才气,仗着有身为当朝丞相的父亲,这一路走来,倒是极为顺风顺水,连半点的坎坷都没有。
唯一栽的跟头,便是在段恒毅身上了,且段恒毅手中那份账册,也让他十分忌惮。
如今悬在头上的那柄刀眼看着要除了,本有些清明的李生桐眼中显出几分醉意来。
他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多宝阁上搁置的沙漏,情不自禁的抿了抿嘴角,露出一抹轻松的笑。
想必这会,前去刺杀的人应该已经得手了。
顾家怕是会自顾不暇,而与李家一直不合的顾言,日后也会投鼠忌器,毕竟他的儿子们也经不起意外不是吗?
想到这,李生桐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来,“哈哈哈!”
拂了拂衣摆,李生桐儒雅揖礼,“父亲,时候不早了,孩儿就先回房了。”
李宏源目光中浮现了然的神色,摆了摆手,只是他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奸诈。
“李福,送公子回去。”吩咐了一声,李宏源便又开始端起酒杯。
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未有过这般的畅快,毕竟今夜就要去了一块最大的心病。
看了叶家的笑话,如今又要轮到顾家,真可谓是精彩纷呈啊!
本该守在门外的管事李福久久不作答,而李生桐也远没有醉酒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等了须臾不见人来,便自己步向门外。
一推门,眼前所见的光景便让李生桐三分的醉意彻底清醒过来,且更像是后背上背了一块冰,直让他在夏日夜晚遍体生寒。
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可抑制的盛怒。
想不到那个什么狗屁杀手组织行事如此小人!本是银货两讫的买卖,哪有报官的道理!
更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府衙,也不看看丞相府是什么地方,当真敢来这抓人!
满府上下的门人护院是都死了吗?竟让官差进了后院!
“来人!”李生桐立在门前怒喝一声。
屋内的李宏源听到动静,也仅仅只是微微拧眉。
整个丞相府,他是主子,他的独子也是主子,对待任何下人,生桐都有斥责的权利,毕竟,这偌大的丞相府将来是要交到生桐手里的。
飞檐下挂着两盏红绸灯笼,灯笼随着微风摇曳,人立在檐下,也越发沉得别的无比黑暗。
而在庭院修剪整齐的矮小灌木旁,则已经整整齐齐地跪了一地的下人。
这些人都是院内的服侍之人,有男有女,都被捆住双手堵住嘴巴,且在他们身后有数名卫兵戍守。
这其中有想弄出些动静来通风报信的人,可脖子上冷入心肺的利刃却是让他们早早歇了心思。
眼见着丞相府逢遭变故,能不能活着还两说,这个时候,谁又能顾得上谁?
喊了几声仍旧不见有人来,而远处的士兵也越来越近,这让李生桐感到愤怒的同时又感到极为难堪。
不管刺杀御史大夫之子的罪名最后会不会落到他的头上,被府衙官差入府询问,也足以让他的名声扫地。
更会让他的威信全无,这会成为他的污点。
奉御命前来的副统领听到这道有些气急败坏的吼声,目光冷肃的眼中闪现些许的笑意。
事到如今,还想摆微风不成?
只不过陛下这一手实在太过突然……
想到这,副统领忙敛了心神。
这等重要的差事,陛下却是吩咐自己率兵前来,独独越过了大统领,可见对大统领已经大不如从前。
“罪臣李生桐好大的威风,只是不知想要何人前来?”
副统领本就是习武之人,如今又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荣誉感和使命感在心,说出口的话犹如洪钟般震耳欲聋,就连身在屋里越发有些醉意的李宏源都有所耳闻。
李宏源清醒了几分,随之而来的便同样是恼怒不已。
他的心中所想与李生桐无异,全都以为是刺杀顾清临一事败露,这才让人寻上门来。
此刻,李宏源也对那个儿子口中的杀手组织有了厌恶。
本就是江湖组织,若是乖乖拿钱办事,倒也无妨。倘若反到他李家头上,就该寻个由头铲草除根!
心中怒极的李宏源一拍桌案站了起来,许是起的极了又有些醉酒,又许是他官服的袖袍太过宽大扫到了酒盏,只听稀里哗啦一阵脆响。
这有些刺耳的声响更让李宏源烦躁不已,甚至他的眼皮也开始不安地狂跳起来。
来人的话身在屋内的李宏源听了个模糊,立在屋外檐下的李生桐却是听了个真切。
而那句罪臣,更是让他肯定了心中猜测。
如此一来,他倒是有些气定神闲。
杀人越货,自是掉脑袋的勾当,他又岂能不留一手?
“呵呵,这位大人怕不是说笑了,生桐自幼饱读圣人书,又在朝为官。虽官职低微,却也兢兢业业,从不曾做过让李家、让陛下蒙羞难堪之事。”
“何罪之有?”
“不错,我儿何罪之有?”疾步走出的李宏源立在檐下,与李生桐并肩,厉声质问。
影影绰绰的人影走到院内,檐下大红灯笼的红光洒落在那些漆黑的铠甲上,照不出半分的光彩,只剩下令人窒息的乌黑。
看清所来何人,李宏源攥紧了掩在袖口的手,心下惶恐,面上却仍旧气定神闲。
“不知副统领前来本官府上,所为何事?”
阔步走来的副统领立在门前,目光毫不躲避地看了李宏源一眼,又瞥了一眼他身上的官袍,口中哼了一声,旋即一抬手,“全部拿下!”
命令声落,羽林卫便直奔李家父子二人走来。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买凶杀人
仅仅是在一夜间,昔日门前车水马龙的丞相府,便已经轰然倒塌。
丞相府阖府上下足有两百口人锒铛入狱,更有昨夜负隅顽抗的逆贼被当场斩首。
“据说,斩首之人便足有四五十人。”
“据说,那血把整个丞相府的地都染红了。”
“据说,昔日的丞相,不,罪人李宏源父子意图谋反……”
百姓间的传闻早已经把事情传得面目全非,也早就传得玄之又玄。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此议论纷纷,也不妨碍他们乐此不疲地把传言再添枝加叶地散播出去。
丞相啊!
平日里,那可是高高在上,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触碰不到的大人物。
莫说触碰了,就是从丞相府门前经过,他们都不敢喘大气,生怕扰了府里的贵人……毕竟丞相府里的采买下人都是鼻孔朝天的。
如今,那高门贵府里的贵人们,恐怕还不如他们这些平头百姓。
至少,锒铛入狱生死既定的人不是他们。
如今的情形,莫说丞相府上下数百人锒铛入狱的真相百姓们不清楚,只能凭着猜测和听来的真真假假传闻来闲谈,就连身在牢狱的李宏源父子二人也是一头雾水。
只一夜之间,李宏源便好似老了十岁不止,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少有的显出几分狼狈,那一张脸上更是显出疲态和老态。
背对着牢门的李宏源面前只有一面长了霉斑的石墙,牢房里唯一还算干净的也不过是他身下的这张石床,石床上整齐地摆放着他珍重的那一身绛紫官服。
灰败的面目上,掩不去他眼中的怒火,嫉恨和一丝清晰可见的迷茫。
身在牢中,却半点头绪全无,但他猜测,此一遭,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否则出动的不该是羽林卫,也不该是那个石头一样滴水不渗的副统领!
想到昨夜那厮不由分说便抓人,他就心头哽血!
有人想要致他、致他们李家于死地!
而这个人卑鄙小人,定非顾清临那个孽畜莫属!
若能活着出去,他发誓,一定要把那卑鄙小人千刀万剐!
眼下,他能做的也仅仅是靠门人和亲信进言陛下。
只要等到陛下的召唤,在御前,他定能血洗今日之辱。
相比于心急如焚的李宏源,促成今日这般局面的轩帝和段恒毅,却是一个比一个清闲。
甚至轩帝少有兴致地命人在水榭里备了笔墨作画。
清晨里,亭亭玉立与水面之上的莲花开得正好,片片碧绿的莲叶上尚有晶莹剔透的露珠滚动,有夜宿的青蛙在莲间嬉戏,水上便带起一阵涟漪。
所见所闻,皆是如此赏心悦目。
所见所闻,亦跃然于纸上。
唯一不同的是莲塘旁簇拥着一对男女。
画中男女皆身着明黄常服,身份倒是十分明朗,不外乎轩帝本人与皇后娘娘。
画中人的面容倒是与如今模样并无二致,不同的是画中的轩帝面容虽是如今,但眉眼间却是眼下没有的俊朗和清明,可见是年轻时的他。
手中提起朱笔,在画中女子的唇上点上嫣红,轩帝这才满意地收起笔。
立在一旁的高博恭敬地接过朱笔,又递给身后的人,这才轻步上前站到轩帝身侧,欣赏着这副画作。
看到画中极为传神的帝后二人,高博脸上露出矜持的笑,而当他的目光落在画中轩帝的眉眼上时,目光却是闪了闪。
丞相府发生这样的事,怕是陛下所剩的日子也不多了……
轩帝并不知高博的心中所想,反而对自己的这幅画作满意至极,毕竟他已经极少有这般的闲情雅致了。
接连欣赏了好一会儿,轩帝才吩咐,“你去命工匠装裱起来,便等到下月皇后生辰时当作一个惊喜吧!”
话落,轩帝又低语一句,“毕竟这几年朕鲜少为梓潼作画。”
一句似是叹息般的低语,险些让恭敬捧着宣纸欲要离去的高博老泪纵横。
且有那么一瞬,他想要把六殿下所有的阴谋和盘托出。
但这念头的闪现也仅仅只是一刹。
倘若他眼下说了,那不过午时他就会暴毙。
他回心转意不假,却也没想过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许人都是自私的。
脚下轻缓的高博回转头,低垂的脸上现出苦笑,嘴上却说着讨喜的话,“下月十六便是皇后娘娘的生辰,相比陛下的这份心意,娘娘定会心中欢喜。”
说罢这话,高博的心却是猛地“突突”狂跳起来,强烈的不安让他险些拿不住手里轻薄的宣纸。
六月十六便是娘娘的生辰,眼下的时局,再加上那位皇子行事诡异……那一日,只怕不会太平……
高博走后不久,水榭里便有一人忽至。
来人立在一旁低语须臾,便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用绸怕轻缓擦手的轩帝面上倒是显出一片笑意。
“顾卿果然是思朕所思,忧朕所忧……如此,倒是给朕省了不少的麻烦。”
不远处,副统领正大步流星地朝着水榭走过来。
“启禀陛下,罪臣李宏源一直吵着要见陛下,臣规劝无果,只能……”
轩帝摆了摆手,“不急,时候未到。莫要管他便是,若他当真一无所知,便也不会稳坐丞相之位数年之久。”
副统领为人有些木讷古板,要不是被缠问烦了,也不会跑这一趟。听得这话还想要说什么,却在轩帝凌厉的目光中噤了声。
副统领来去匆匆,水榭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这安静不过片刻,又有一人踏着清晨的微风遥遥走来。
此人亦是步履匆匆,且看他模样,又似是有些恼火。
正独自对弈的轩帝微微眯眼看清来人时,冷肃的面上显出些许笑容,“不知顾卿何来这么大的火气,你就当真不怕朕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吗?”
说话的轩帝已经垂下眼眸,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言语间却是透出几分促狭。
然而段恒毅却并不敢只当这是打趣。
怒气冲冲的段恒毅步入水榭后便躬身揖礼,“臣下有一事还请陛下做主,毕竟涉事之人……”
“顾卿聪颖狡黠,鲜少能有人让你吃亏,所为何事何人,说来听听。”
“陛下,昨夜有刺客入府对臣下行刺,被府上护卫捉拿后想要吞毒自尽,要不是护院眼疾手快,只怕臣这会已经死的不明不白了。”
“最后审问之下得知,却是李宏源父子买凶杀人。”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情深几许
段恒毅的话语回声隐匿在晨间的微风里,也已经消失在这隐在荷塘中的水榭里,却是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微微躬着的腰身已经有些发酸,但他还是没能等到轩帝的只言片语,这也让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这也是他急匆匆跑进宫来面圣的缘由。
一国丞相阖府上下锒铛入狱且罪名尚未公布前,造成的混乱极大,且影响极坏。
不过清晨的短短半个时辰里,他收到的消息便足足有二十条之多,而这些消息的内容也始终围绕在已沦为阶下囚的李家父子身上。
他们想要上奏轩帝,以此来造成更大的混乱,从而达成一种威胁,来胁迫轩帝释放李家父子……
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全然是与李家父子渊源颇深的朝臣。
看似情深意重,实则不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
这一点段恒毅是十分不愿见的。
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节外生枝。
柏衍如今被困城外,瑞王也在这两日便要抵达金陵,又有一直暗藏黑手的六殿下,更有蠢蠢欲动却又按兵不动的司徒雷在外虎视眈眈。
若是李家父子一事迟迟没有定论,生的变数也就越多。
昨夜刺杀是真,不过不是在府上,二十在回府的路上,出手反杀的人并非是他自己,而是柏衍的亲卫。
越到紧要关头,他的身份越不能暴露,这也是柏衍的叮嘱和担忧之处。
至于轩帝……
思及此,段恒毅敛了心中所想,面上还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呵——”轩帝口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死到临头还能动手脚,倒是朕的疏忽。”
说罢,轩帝撩了撩眼皮睨了一眼段恒毅,“顾卿放心,朕会给你讨个公道的。买凶刺杀朝臣,便是罪加一等!”
听得轩帝的话,段恒毅的一颗心算是稳了下来。
只有轩帝心念坚韧,李家父子才没有了翻身的可能。
“臣下谢陛下垂怜。”段恒毅抿了抿嘴角。
……
轩帝微微眯眼看着段恒毅走远,直到他的身影被葱葱郁郁的莲叶所掩映不见踪影时,轩帝才收回目光。
轩帝抬手轻叩桌案,一道人影自水榭外飞来,拿走桌案边摆着的几张密函后又消失不见。
“三天……”轩帝口中低语一句后便仰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去而复返的高博一只脚踏进水榭后,便又轻步退了出去,仔细地放下四周的帷幔,这才立在门外。
他的臂弯里仍旧搭着那柄拂尘,只这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站得笔直,与那水榭的朱漆柱颇为相似。
……
因丞相府的变故,仅一夜间,金陵里的气氛便有些风雨欲来的沉闷感,且让人感到分外的压抑。
瑞王府更是如此。
不过短短几日,涵华院已经有些与世隔绝的意味。
院外的侍卫手持长枪腰戴佩剑,神情冷肃,院门紧闭,却也可见来往婢女脚步匆匆。
这其中更有进进出出的不同医者。
曾花香缭绕的正房,如今在门外便可闻见浓郁有些呛人的药味,墙角处更有眼眶通红的婢女在小声的抽泣。
屋内榻上,脸色蜡黄且消瘦到有些脱相的郑风华安静的躺在那里,若不是她的胸前有轻微的起伏,会让人误以为这里躺着一个死人。
“呜呜呜……王妃的病怎么就治不好了呢……这可怎么办呐?”
“说什么浑话!咱们主子……不过是累了想要好好睡一觉。”
“也不知道咱们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都到了这个时候,大人和夫人怎么也不来探望……”
几人交谈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也只能听见一声声压抑的哭声。
郑风华躺在那里神色安然,恍若当真睡着了一般,可屋里伺候的这些人都知道,她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大夫请过了不知道多少次,就连宫里的御医也是来来回回,可到底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更没有医治的法子。
那些药,也不过是吊命罢了!
可这条命到底能吊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与此相隔不远的仙荷园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席素衣木簪绾发的郑荷华口中念念有词,手中也捻动着念珠,显然是在礼佛。
先前郑风华也曾礼佛,且在金陵一度传出她雅静贤良的好名声,只她礼佛时并不虔诚,多是敷衍了事。
而郑荷华的态度却是虔诚的多。
案头香炉里缭绕的香已经快要燃尽,郑风华也缓缓睁开了眼,只她的眼中神情有些悲伤。
郑荷华拈着帕子的手拭了拭眼角,随后又半掩在唇边轻咳一声,“咳咳……”
门外一直候着的婢女听见声响忙推开了小佛堂的门。
婢女进门后熟门熟路地走到香案前,先是恭敬地对着佛龛里的佛像揖礼,这才把香案上摆放着的一件婴儿小衣收起,这才转身去扶郑荷华。
婢女一手托着那件小衣,一手去搀扶郑荷华,见郑荷华眼角泛红后,便开口轻声安慰,“主子大可安心,菩萨定会感念您的诚心,想必小殿下与您的母子缘分也会再续。”
起身的郑荷华行动一滞,泛红的眼中却是闪过一丝明亮。
她转头看着面目和善眼带慈善悲悯的菩萨,口中低语,“菩萨悲悯,想必能听得弟子心中的苦楚,我儿……也能再来寻他无能的母亲。”
待得走出小佛堂,郑荷华的脸上已经不见方才半分的柔弱。
“那边的消息如何?”
“回主子话,那边……怕是不大好了。”
“呵呵,能让她苟活这么长时间,已经是我的慈悲。”郑荷华话语一顿,话语中透出几分柔意,“可探听出殿下何时回来了吗?”
“回主子话,奴婢并未打探许多,不过今日金陵倒是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丞相府一夜之间全都下了大狱……”
“这……”郑荷华有些哑口,眉头微拧后,心思又不禁转到了那人身上。
如今那人就在城外不得进城,城里却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不知他……
想到这,郑荷华低叹一声。
她的一腔情痴,或许他从未留意。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打了瞌睡
郑荷华脸上的温情一闪而逝,任谁看了也以为她是惦念在外奔波的瑞王殿下。
可内心里她真正想的是谁,只有她自己清楚。
“主子,那边派去想要往尚书府传话的人被婢子派人截了下来。”
婢女的话让郑荷华眼中浮现笑意,“做的不错。”
柔声赞了一句后,郑荷华微微露出些许的疑惑,又像是带着嘲讽,“这是第几回了?”
婢女微微一怔,旋即道:“这是第二十三回了,平均每日就会有那么两三回,今日最为频繁,已经足足第五回了。”
听得这话,原本还面带些许笑意的郑荷华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想不到她还真是倚重那两个老不死的!”
两相对比,郑荷华便越加地愤恨。
当初她难产险些死去也就罢了,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麟儿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却不见那边府上有任何的动静,就连她派过去的人都被拒之门外……
她知道,从她出嫁到诞下麟儿后的那些风言风语,都让那对夫妻恨不得和她撇清关系,可又有谁知道,当初……也是那对夫妻做下的手脚?
外人都道她不知检点攀附权贵勾引姐夫,可又有谁知道她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她受了多大的屈辱?
她又如何不恨!
让郑荷华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是她最好的报复!
对尚书府两夫妻待女不公的报复,也是对闵柏涵为了颜面不顾她丧子之痛的报复!更是她对命运不公的报复!
毕竟她的不幸源头,便是踏入瑞王府那一刻开始。
而这一切,都是拜郑端夫妻和郑荷华所赐。
她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牺牲掉的棋子。
她不要再做棋子,她要做执掌四方的对弈之人!
就如如今的瑞王府,便也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一如往常,礼佛完毕的郑荷华整理衣衫后便带着婢女去探望主母长姐。
一如从前,郑荷华并未进得涵华院,且她带去的食盒也依旧被拒收。
看着墙角门边处朱漆的食盒,郑荷华脸上尽是讽刺,这些食盒从来都没有问题,而有问题的那些香,也早就已经被她清理干净。
她不会蠢到留下作茧自缚的把柄。
在门口与阻挡的侍卫和婢女吵闹了一番后,被气得眼角发红的郑荷华站在那里默默垂泪了一会儿,这才带着婢女失落离去。
她步履匆忙,背影看上去有几分忧心忡忡。
让人看了,丝毫不会怀疑她是真的担心如今病倒的郑风华,她的长姐。
这样一幕,每日都会在瑞王府涵华院前上演,不同的是,由于被拒之门外的次数过多,郑荷华的态度越发的恶劣。
“也许王妃这病来的古怪……不一定是荷侧妃所为……”
“这……以防万一吧!殿下一时回不来,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这些人怕是都要给陪葬。”
“我看荷侧妃这架势,过几日怕是也拦不住了……毕竟她们是亲姐妹……”
……
渐渐远走的郑荷华听着身后隐隐传来的低语,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人心,从来都是最难掌控的。
临近正午的阳光耀眼且炙热,坐在汀兰水榭里睡了许久的轩帝睁眼时,便见到炙热的阳光倾洒在眼前的这片荷塘之上,连带着那些碧绿的荷叶看起来都有几分刺眼。
凝神望着荷塘,眼中一片清明的轩帝展露笑容。
“来人!”
方才睡醒的轩帝嗓音有些沙哑,却并不妨碍立在水榭外的高博听得清楚。
“陛下,您可醒了!”匆忙进来的高博脸色有些焦急。
一手接过温热帕子的轩帝借着擦脸的间隙睨了一眼高博,脸上的笑容不减,“怎么,都来扰朕清净了?”
闻言,高博抬眼悄悄打量了轩帝须臾,见他面色没有不虞后,这才大吐苦水。
“可不是,几位不开眼的大人在外头闹着要见陛下,都让侍卫给拦了回去,倒是有两个不死心的,直说等您醒了有要事禀奏。”
“站了一个时辰,也让老奴给劝了回去。”
话语微顿,高博脸上浮现出笑意,“陛下您连日来夜里也只是浅眠,今日难得,老奴岂能让他们扰了您。”
净面后又端了清茶漱口的轩帝轻笑一声,“你倒是有心了,只是难为你烈日下曝晒,回去记得擦药。”
轩帝只极为平常的一句话,却让高博瞬间老泪纵横。
他面白不禁晒,久了便会红肿奇痒难耐,想不到陛下竟然都还记得……
也许,他在陛下的心里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老奴……老奴多谢陛下。”情难自已的高博难掩激动。
轩帝随意的摆摆手,眼中的深意一闪而逝,便只剩下平静。
“来的都有哪些人?”
一听这话,高博便知陛下这是要秋后算账了,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面色也变得正常,接连报了几个名字。
听到是这几人,轩帝哼笑一声,“他们倒是重情重义,如此岂不是显得朕太过铁血无情?”
不等高博言语,便见轩帝已然变了脸色,“如此,朕该成全了他们的一片忠心才是!”
“传朕口谕,林翰海等人及家眷尽数囚于牢狱,家财皆充公国库。”
轩帝的声音不大,甚至可谓是平静非常,却让高博听得胆战心惊。
那些人,怕是与罪臣李宏源无二……凶多吉少了!
不过这又能怪谁呢?自己送上门来找死,他猜测原本陛下还不会这么快就对罪臣李宏源的人下手,朝堂震荡且不说,就连金陵的百姓恐怕也会人心惶惶。
这回,却是给了陛下由头。
思及此,高博心中不禁长叹一声,哪一次的权力更迭不是血流成河白骨累累所铺就呢?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有生之年便见了两次,更有可能还会有第三次……
“老奴,领旨。”一脸严肃的高博凝声应下。
走出水榭的轩帝闲庭信步地缀在高博身后,他能看到前方不远处高博有些圆润的身形正在小跑着,还会不时地抬袖擦汗,身形早已不似当初伶俐。
不知不觉中,他们都已经老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踽踽独行
因昔日丞相李宏源的锒铛入狱,散漫懈怠的朝臣们一下子就变得忙碌起来,就连轩帝的脚步也比往日匆忙许多,却也可见他的脚步多了几分轻松模样。
宫门里不时便有打马急行的侍卫离去,而同时六部尚书、御史台众人也都被急召进宫议事,大理寺更是忙得热火朝天,反观身在大理寺的段恒毅却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正坐在卷宗室里翻看陈年卷宗的段恒毅听着窗外忙碌的脚步声,脸上露出疏朗的笑。
眼下的结果,也不枉他忙碌了许久。
三天一到,就是李宏源等人的死期!
这个结果他盼了许久。
这一步看似容易,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其中有多艰难。
这一步对他而言,意义更为不同。
李宏源这样的老臣,虽为朝中蛀虫,但他的势力也同样盘根错节,想要根除,并非易事。
在他的有意推动下,轩帝终于下定决心,于他而言,也更加坚定了查明真相的信心。
帝王也好,权贵也罢,并非是无坚不摧的。
此时的金陵,天光正好,临近正午的阳光普照在广袤的大地上,摇曳的柳叶枝条映在地上的剪影都那么可人。
手里捧着陈年乏味的卷宗,段恒毅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
极北之地的云帆国又下了一场洋洋洒洒的白雪,被白雪覆盖的都城添了几分肃穆,却也彷佛多了几分圣洁,只是在这看似圣洁的雪白下,包藏的却是一颗食人的心。
说眼下的司徒过人人皆兵也并不为过。
许是受了风雪的缘故,集市上,街道上已经鲜少看到商贩的影子,就连常年窝在墙角的乞丐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反而街道上却是多了许多往来匆匆的百姓,这些百姓身上或过着兽皮袄,或穿着厚厚的棉衣,无一例外便是他们手中所持的利器。
或长枪短剑、或长矛圆盾、或镰刀镐头,全然都在凛冽的风中冒着寒光。
只看一眼,便会让人心中忍不住发慌。
这里,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安宁。
战事,也将一触即发。
一辆围着青色厚厚帷幔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这样的街道上,马车看着极为普通,然而路过的行人却都会停下脚步注视着马车驶过。
更有甚者不仅仅会驻足避让,更会对着马车揖礼。
轩窗的帘幔掀开了一角,风雪便肆无忌惮地灌进温暖的车厢里,笼在镂空雕花炉盖下的炭火灰烬被吹卷出来,落在车内之人雪白的狐裘上。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探出大氅,将那一点灰烬拈起,脸上却尽是嘲弄的笑。
“司徒雷……你果真是个败类!”
明明是咒骂的话,由于说话之人的虚弱,听上去就像低于呢喃一般。
窗外的那些行人在他眼中,便如这手中的灰烬,也如窗外的飞雪,都与他无关。
只是司徒雷这个国主的所作所为是在令人作呕!
整个云帆国都城的百姓们,都以为他是他们的救世主、活菩萨,毕竟凛冬之际送来了足以让他们安全过冬的粮草。
而这些粮草也足以支撑一场对抗大耀国的战事。
他并非救世主、也并非活菩萨,他只是一个想要报仇的普通人……
明明他们只是暂时合作的关系,却偏偏司徒雷的行径极为无耻,他只感到了羞辱!
司徒雷看似行事磊落,却也想不到有这般下作的手段。
想必用不了多久,整个大耀国便都会知晓,他是卖国通敌的叛徒!
他闫家满门忠骨烈烈,自此便也要出一个遭万人唾弃的叛徒,何其可笑!
不,闫家……早已被污名所覆。
只是不是司徒雷此举,可有那位殿下的授意……
凌厉的目光似是要化作利剑透过厚厚的帷幔,穿在外面赶车的侍卫身上。
“咳咳咳……”
动怒的闫卿之面色因一阵急咳而变得红润异常,待平定后,他的面色又苍白了许多,与那一身雪白狐裘、与窗外的白雪近乎无异。
赶车的侍卫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也像是有一双通灵之眼,直接看穿了闫卿之的心思。
“公子何须为这些不相干的人动怒,明日第一批粮草即将抵达,公子圆满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该是可喜可贺。”
“嗤——”闫卿之轻嗤一声,对此却不作答。
明日……那他便还有一日的功夫。
这一日,比他预想来的要早,却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是,原以为早就看破生死的他,竟也在这时生出了些许的不舍。
舍不得……舍不得什么呢?
在这世上,在那一场冤假错案中,他早就已经是孓然一身。
踽踽独行。
也许,他舍不得的只是这一身温暖罢了!
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又把碳炉移近了些,闫卿之靠在柔软的引枕上,有些昏昏欲睡。
窗外风雪肆意寒风凛冽,车内温暖如春茶香四溢,辘轳的车轮碾过雪地,只留下“咯吱咯吱”声响。
青色马车的身影渐渐远去,天地间被一片雪白覆盖,那一抹青便似是早褪的春色。
“快到了吧!”
一声低于叹息从闫卿之口中发出,似呓语,又似是期盼。
赶车的侍卫动了动耳朵仔细倾听了须臾,未闻车内再有响动,还是答了一声,“公子莫急,最迟明日便能抵达孤墨。”
车内的闫卿之听得这话,嘴角微微扬起。
额角已经沁出一层薄汗的他,这回似是睡得熟了,呼吸绵长且均匀。
……
段恒毅在大理寺当差,叶洵也被急召进宫议事,原本闲来无事的叶婉茹却也收到了来自瑞王府的请帖。
帖子自是出自郑荷华之手,且帖上话语简洁。
“请叶家婉茹过府一叙。”
接了帖子送来的怀瑾默立一旁,碧玺却是快人快语。
“荷侧妃怕是来者不善,小姐还是不要理她为好,本就撕破脸皮了,还几次三番递帖子是什么意思!”
“呸!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叫撕破脸皮了,那种粗鲁事,咱们小姐哪做得来!”虹玉一旁插科打诨。
两位婢女的你一言我一语,却是让叶婉茹轻笑出声,同时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回了吧,就告诉来人说我这几日病了,不能前去。”
郑荷华已经接连送了几封帖子,无一例外都是邀她前去一叙。
自上次前去瑞王府,与郑荷华把话说开,她们二人也算是撕破脸皮了。
旁人不知,她却是知晓的。
郑荷华邀她前去,也不过是炫耀她的手段。
姊妹反目,在她看来是极为不齿的。
但个人有个人的因缘,郑风华落得今日,也算是罪有应得。
她只叹郑端夫妇蛇蝎心肠,让嫡亲两姊妹同嫁一人,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权势、富贵,当真那般诱人吗?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落日余晖
在叶婉茹看来,这世间有许多事物都远比权势和富贵更为诱人。
比如和心爱之人的长相思守、比如承欢双亲膝下、比如养育一双玲珑可人的儿女、比如春日芳草弥漫时飞上苍穹的一只纸鸢、比如冬日里一盏滚烫的清茗、又如一壶温热醇香的桃花酿,抑或是梅雨季遮在头顶的一柄油纸伞……
诱人且美好的事物多极,且大都不用耗费心神,远不如争权夺势所耗费的心机。
但权势和富贵却仍令无数人趋之若鹜。
现在她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这汲汲营营中的一位,却知道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在一边厌烦这样勾心斗角生活的同时,她的心中也充满了无限的期盼。
她也相信,她所期盼的美好,都将如期而至。
就像,那莫名陷入死生之地、而又悄无声息归来的少年。
想到那人顶着一张旁人的脸,明晃晃地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像只花蝴蝶般,她忍不住前笑出声,就连桌上那张画着荷花的帖子都变得不那么恼人。
“小姐,外头又送了东西过来。”碧玺略带些惊喜的话语响起。
敛了眉目,只专注地看着碧玺手中提着的食盒,叶婉茹脸上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
“今儿又是什么东西?”
“将军还真是把您放在心尖尖上疼呢!”虹玉捏帕掩了掩唇角。
掀开食盒八角盖的叶婉茹听得这话,脸微微泛起了酡红,似醉酒了般,晶亮的目光中盛满了笑。
“我看是大理寺太过清闲,才让他日日这般……”
一碟豌豆黄、一碟红豆糕、一碟绿豆糕、一碟绿茵白兔饺、一碟马蹄糕、几块米花糖和一碟桂花糕,整整齐齐地摆了满桌子,把郑荷华送来的帖子彻底挤进了角落里。
看着满桌子的点心,叶婉茹心中温暖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这么多东西不是一家铺子就能买齐的,也不知他跑了多久,才让人送了来。
那绿茵白兔饺她不过昨日念叨了一句,今日还不过晌午,便已经送到了桌上。
心中泛起暖意的同时,又有丝丝络络的甜蜜开始四处蔓延,直至笼罩整个心间,似是呼吸间都带了桂花的香甜。
她在意的从不是能饱口腹之欲的几口吃食,而是那个人把她珍而重之地把她放在心上,哪怕一句无心之言都会得到珍视。
她无比庆幸,幼时随双亲进到那巍峨森严又冰冷的宫阙中,从而结识了一生之幸。
又或是,与君初识,三生有幸。
呼吸间缠绕着桂花的香气,在这温暖又有些干燥的午后,叶婉茹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
瑞王府仙荷园中的郑荷华面目便显出几分狰狞来。
已经接连几日,送往兵部尚书府叶府的帖子虽被收下,但带回来的却也永远不过是那一句话。
“还望荷侧妃见谅,我家小姐身体不适,不能过府一叙。”
连拒绝都显得不那么委婉。
拧眉盯着廊下传话的小厮看了许久,郑荷华才厌烦地挥挥手打发了他。
随后却也眉眼深沉地看着湖面许久。
想来,她也实在是可怜人一个。
如今连能说个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算不得朋友亦算不上敌人的叶婉茹可以来往。
只她不稀罕罢了!
思绪似是顺着泛起涟漪的湖面飘远。
那时她经过了那一遭,从前那些围在她身边的手帕交避她犹如瘟神恶鬼,倒是泛泛之交的叶婉茹过府来给自己添妆,那一整套的翡翠头面极为贵重,怕是她自己的嫁妆吧?
她们这些姑娘大都爱寒梅那一副凌霜不屈的傲骨,又觉寒梅极为清冷孤傲,哪个姑娘没有几支梅花簪、打着梅花的络子?
喜梅的人不在少数,但当时那般急迫的情境下,一整套的头面,只能是她自己的嫁妆了。
可惜,还是被盛怒的自己摔了个粉碎。
想到此,郑荷华感到稍有些惋惜的同时,脸上又升起些快意来。
惋惜的不只是那一套头面,也有那飘忽的情谊。快意的是那些破碎的首饰,像狠狠打在了叶婉茹脸上的一巴掌。
但她更恨的却是,她不放在眼里的人却轻而易举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瞩目和情。
可惜没有机会了,她只能在泥淖里挣扎,在这深不见底的宅邸中用尽手段。
没有机会诉说尚未出口的情爱,没有机会讥讽叶婉茹死了短命的情郎,又勾搭上一个花花公子,也不过是个水性杨花……
她也没有机会去看看她只敢放在梦中的人知道这一切是否会是一脸的失意,抑或还会如从前那般百般呵护小心翼翼……
这一切将如何,都与她无甚关系,她只能困在这座府邸,与闵柏涵捆绑一生。
昏黄暗沉且有些刺眼的余晖洒在湖面上,那些翠绿的荷叶和亭立于水面上的荷花都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却也显得暮气沉沉。
令人无端便心生寒冷,似始终置身于阳光之外的黑暗角落,从不曾被温暖。
动了动早已经麻木的双脚,像前线木偶般在婢女的搀扶下起身,郑荷华行动僵硬且迟缓,却也义无反顾。
又开始了一如昨日、前日、近月来每一日那般的,去瑞王府主母涵华苑的晨昏定省。
行走间,晚风拂过枝头,几片落英散落鬓间,指尖碾碎的残花有些许嫣红的花汁沾染,便似是染了血。
而萦绕在她鼻息间的花香,也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气。
只一瞬,郑荷华的脊背变得有些僵硬,且面容苍白。
下一刻,她脸上的苍白尽退,迎着余晖走向主院时,便已经带上了志在必得的胜券在握。
这一场嗜子争夺中,郑风华必败无疑。
那份姐妹情谊,也早就被她所扼杀。
而她自己,从来都不是施予之人。
主院正屋里早早点了灯,通明的烛火照不亮那重重帷幔,窗外的余晖也洒不进这昏暗的屋舍。
新烛躺下颗颗烛泪,床榻之人却已是一副油尽灯枯之象。
屋内屋外的姐妹二人,都在等。等一个结果,也等一个新的开始。
…………
越临近孤墨风雪越小,似只是云帆国是一片不毛之地,就连老天都格外的不愿眷顾一二。
就连车内病恹恹的人在靠近孤墨的地界后,都变得精神许多。
风雪未停,天边却有红日渐沉的影子,照亮了闫卿之脸上带着舒缓的笑,那是一种极为放松的神情,也似是卸下了满身防备与尖刺的疏阔。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你想造反
如今的闫卿之身上有一种极为温和且纯真的气息,这种气息出现在他的身上有些违和,看上去却又十分自然。
好像这才是他原本的面目,他的阴狠、不择手段、自私自利、假意示弱,都只是他无数假面中的一面而已。
如今的他,踏进孤墨的地界后,如同一头扑进母亲怀抱的婴儿,只剩下满心的依恋。
车厢内暖意融融的香气透过大开的帘幔飘出窗外,浓白的雾气与纷扬的雪花融在一起,闫卿之那张温和浅笑的脸也变得有些模糊。
“孤墨,孤墨……”闫卿之口中低语。
他这短暂的一生,生于孤墨,便也当卒于孤墨。
这里有他的根,他如浮萍随风漂逐,却也该落叶归根。
在这里,他得到了极为珍重的生命,也是在这里,他受尽了屈辱,沦为权贵的玩物……不,那些人算不得权贵,只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也是在这里,他遇到了他以为的救星,恩人。
而那个人也确实做到了让他手刃仇敌。可这些远远不够,他亲手杀了的那些人,不过是让他受尽屈辱的畜生,真正让闫家灭门的仇人,仍在逍遥法外。
他以为的恩人,并没有做到当初所承诺的这一点。
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失诺与他?
一来、一往,恩怨便就此勾销吧!
这一次,金陵,他便不去了……那里不是归处。
飘扬的飞雪,疾走的行人,让他不禁响起幼年的那一年除夕。
那天……
是年二十九,贩夫走卒也好、世家贵族也罢,人人面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行走于闹市街头。
他坐在年轻父亲的肩头,手里拿着糖果,红彤彤的酸果包裹着一层褐色的糖浆……眉眼明媚的母亲与父亲低语不断,身后是男男女女的家仆,肩扛手提好不热闹……
只那样的光景到最后都变成了一片血红,滚烫的鲜血喷溅,到最后凝成一汪暗色溪流。
殷红的血色,上百人的性命,到最后便也融成一处,分不出所属何人。
究竟是门扉上的桃符颜色鲜艳,还是那些喷溅的鲜血更为刺目,他已经记不清。
只那以后,他便极为厌恶那红色。
孤墨,他爱这里,也恨这里,甚至是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每一个人,他都极为憎恨。
他恨不得让他们为自己陪葬,为闫家满门陪葬!
这样一来,落在闫家门楣上的阴暗,烙在他身上的屈辱,便都会倾覆掩埋在这片沉土之下,再无人能窥探一二。
可这样又能如何?闫家不会就此沉冤昭雪,而他亦变不回那个不谙世事清白的富家子。
被沾染上的污秽,便如浸了墨的宣纸。
脏了就是脏了,从身到心。
西沉的太阳映红了小半边天,连远方的薄云都被洒照出一片或赤金或淡粉的颜色,闫卿之的脸上不可避免的也落下些许暖色。
那苍白脸上浅淡的笑,似是点亮了这初冬风雪傍晚的一盏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些许。
只那一身的寒凉,又让人恨不能退避三舍。
“公子,再过片刻便可进城,明日即动身返回金陵如何?”赶车的侍卫突然出声。
一手搭在窗外接着雪花的闫卿之闻言手臂微僵,旋即又恢复如初,且面色更为和缓。
“可。”
轻语应了一声,他便专心的接着空中飘落的雪花。
轻盈的雪花飘落掌心后,便会消融,只在他掌心留下浅浅的水滴和一点冰凉。
掌心围拢,紧攥的拳中一片虚无,这让他又想到了自身。
满门尽灭,徒留世间二十载到如今,他仍旧孓然一身。
有几分寡淡的啸风薄雪照亮了巍峨城门上的火盏,却照不进归人那颗冰冻已久的心。
…………
落日沉尽,华灯初上,似是金陵只黯淡了一瞬,便又重新变得灯火辉煌。
昔日当朝大权在握的丞相一门,尽数入狱并没有影响多少人的生活,金陵依旧如昨日那般繁华,也依旧如昨日那般,繁华之下掩盖着龌龊。
“若无新皇执政,在座的你我也恐将沦为阶下囚!”
“大……您这是何意?”
说话之人似是颇有顾忌,面带惊恐之余又不忘压低了声音。
“呵呵,不必如此惊慌,这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今日所说之言……”
先前说话的人眼袋狠厉地盯着在场诸人环视一圈,才又敛了戾气,笑呵呵缓缓道:“只要诸位不外传,便不会传入他人耳中。”
在座的几人听得这话神情并没有放松,却更为谨慎小心。
“大人所忧,我等何尝不是?只陛下身朗体健,想要禅位立新君怕是没那么容易……”
“不知大人您看好哪位殿下?”
这句话似是问到了点子上,却见初始提议那人并未答话,只目光深沉地坐在那里。
“陛下这一次来势汹汹,怕是李宏鸿源等人不会善终。”
“善终?就他这些人做下的那些事,不落得个五马分尸就不错了,又岂会善终!”
又开口之人似是与李宏源有些过节,言尽讥讽。
“呵呵,李大人这些年是做了不少贪赃枉法之事,只那些个烧杀抢掠的肮脏事还是他的族人所为,李大人落得今日这般,也是代他人受过……”
说话之人面上显出几分唏嘘,又想到什么,瞬间便面如菜色,一双平和的眼中浮现怒色,须臾后才又恢复如常。
“新朝旧臣,谁能保证在座的你我皆能直登云霄?”问话之人目光似柄利剑般直指最初的说话之人。
在这闲坐了半日,东扯西拉了半天,眼见说了正题儿,却仍旧半遮半掩,属实让人极为不耐!要说他最烦和这帮子酸腐文人打交道,说话都只说一半,另一半全靠自己猜!
猜什么猜!他要有哪个脑子,早考文状元了,还拼命考什么武状元!
“呵呵,刘将军少安毋躁,将诸位聚于此处,也不过是想出个对策,也不至于刀悬于颈而无还手之力……”
“你想造反不成?”
姓刘的将军不等那人把话说完,便等着一双浑圆的虎目怒视,大巴掌把桌子拍的晃了晃。
这人粗鲁的行径让在座的诸人都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与此间相邻、原本该空无一人的雅间里,此时六殿下闽柏灏却神情悠然地坐在那里。
听着隔壁传来的怒喝,他甚至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抬手轻点杯壁,嗤笑一声,“蛮人也有蛮人的好处。”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君便是君
雅间外,空无一人的长廊,一身穿轻甲之人脚步匆匆而来,虽急行,却半点声响未留,直走到闵柏灏所在的雅间外轻叩门扉两声。
看罢来人递过来的纸笺,闵柏灏脸上露出笑容,“明日备筵,本王要给先生接风洗尘。”
“是。”来人应了一声,又转身离开。
雅间的门开了又关,整个期间,相邻的雅间里正在密谈的几人始终没有听到半点声响。
雅间里只留一盏蒸腾着氤氲热气的茗茶,除此之外,半点看不出有人在此停留过。
名为“山水间”的雅间里,压得极低的说话声仍在继续。
…………
皇宫内御书房里灯火通明,连带六部尚书、御史台等诸位大人分别列座御案两侧,每人面前的案几上都摆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账册上面罗列着以昔日丞相李宏源为首、以李氏一族族内之人为尾,所犯下的大大小小罪行。
账册罗列甚为详细,就连出嫁的李氏女在夫家暗中处置了几个小妾几个侍女都罗列其中。
而审查账册的诸人传阅过这些账册后,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这一次,李氏一族怕是永难翻身了!
数罪并累,即使不诛九族,只岳山李氏一族怕是往后百年内已再难崛起。
叶洵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账册,心中半点波澜也无,更无兔死狐悲之殇。
李宏源落得今日这般下场,是罪有应得。
盛极必衰,昨日因今日果。
顾言看着传过来的账册,微微叹息一声,脸上尽显疲惫。
翻开第一页便见其上罗列着李宏源其子李生桐贩卖私盐的罪证。
一瞬间,顾言的脸色微僵,急忙往后翻了几页,却见这罪状上书写并不尽详细。
要按此来给李生桐定罪,并不足死罪。
这样的纰漏或是疏忽,他不知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查办之人证据不足。
毕竟李生桐贩卖私盐的账册自己手中便掌有一本,其他的便是尽数握在清临手中。
暗中查证李宏源等人的罪行一事,便是陛下命清临暗中调查。
转念间,顾言的心思兜转几个来回,对顾清临却是越发痛恨。
看来他想用账本邀功一事是不成了!
原本他想以此来瓦解扳倒李宏源,却不料总是被自己的儿子捷足先登,就连好不容易到手的账册最后也要拱手于人。
心中越发郁结。
“咳咳……”面带郁色的顾言口中低咳两声。
坐在上首的轩帝听闻后开口温声询问,“顾卿家可是乏累了?”
听得这话顾言心里打了个激灵,同是面对一本本的罪证枯坐一天,陛下尚未言说疲累,他若应了,怕是就会被以“年事渐高,宜颐养天年”的借口给打发了。
更何况现如今,小顾卿家日渐赢得帝心,他这个老顾卿家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启禀陛下,并非如此!”
顾言有些急迫地辩白,随后抖了抖手中的册本,状似有些难言,“这……陛下……”
轩帝微眯了双眼,还是没看清顾言手中的册本编号,便招了招手,“顾卿家上前来。”
顾言手捧着册本举步上前,位于顾言左侧的刑部尚书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这账册他方才览阅过,其中不足之处也自是看的明白,只苦于手中没有证据,又恐妨碍了陛下的计划,这才没有挑明,想不到却被顾言捷足先登。
轩帝扫了一眼顾言手中册本的脊背,见上头清清楚楚标记的“叁”心中便知晓里面状列的是什么罪名。
毕竟这些账册最先送到的是他的御案,且这本本账册他几个日夜览阅,说是牢记于心也不为过。
轩帝只微微颔首却不急着开口。
见轩帝如此,顾言心中倒是有些慌乱。
他只想着长子就要归来,想要再次打压次子,却忘了这本本罪状、那几本账册,甚至彻查罪臣李宏源一案都是由顾清临亲手督办,那么他手中的那几本账册是否已经早到了陛下的手中呢?
而他私自扣留的那本账册不仅是没有了用武之地,更甚会让他自己担上包庇罪臣、窝藏罪证的名头!
心中几度起伏思量的顾言已经没有了先前开口时的坦荡和雀跃,只剩下满心的担忧,也对顾清临越发的埋怨和怨恨。
只事到临头,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陛下,臣下有一事不得不言。”
“臣下想起清临前往北地边城时似是……”
话只说了一半,顾言却是不再言语,只恭敬地把手中的册本放到轩帝的御案上。
“你是想说清临出使卓阳国那一回吧?”
震惊于轩帝记性这么好的同时,更让顾言诧异的是轩帝提起顾清临语气中的亲昵。
这不仅仅是对待臣子的态度,更是一个长辈对称心晚辈打心眼里的喜爱……
只君臣之间万不该有这份感情,天家父子尚无慈爱之情,清临他又如何承受得起?
段云、李宏源……便是最好的例子。
不等心中惊慌的顾言想出对策之言,便又听得耳边落下一道惊雷。
“若你想说账册之事,朕早已知晓。”
说完这句话,轩帝便不再理会顾言,只眉头微拧,似烦恼又似疲累。
顾言如鲠在喉,那般被他收起来的账册更如烫手山芋般令他惶惶不安,对顾清临的怒气也将要按捺不住。
恨!他恨不得掐死这个逆子,若他早早言明,账册他又岂会私留?
账册少了一本,陛下又岂会看不出?
心灰意冷的顾言手捏着册本神情冷然地回到自己的案几前,一个恍惚,顾言便跌坐在地上。
“顾大人!”
“顾大人!”
“陛下……”
众人的惊呼,慌忙上前扶人的侍卫,一时间,大殿内变得有些慌乱。
“去宣御医。”
轩帝吩咐身边的内侍,又扫了众人一眼,“今日时辰不早,众卿回吧。明日便可拟个章程。”
一句话,便定了李宏源一脉的下场。而狱中苦等的李宏源对此尚不知情。
众人听得这话不禁心里泛苦,时间紧迫,明日便要拟个章程,今夜不休不眠怕也完成不了,只一条途径十分便捷……
也可见,陛下在罪臣李宏源一案上并不想拖延太久。
只两三日,一棵盘根错节执掌朝堂多年的参天大树,便瞬间倾塌。
第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北地来信
被赐了护卫送行的顾言回到府中后,一改先前的虚弱模样,黑沉沉的脸好似暗夜般浓重,惊得前来问候的管家默默退出了厅堂。
如今顾老夫人和顾夫人并不在府上,顾府长子顾从云还在秘密回金陵的陆上,幼子顾从风又在外求学未归,整个府上也只剩下顾言和顾清临两位主事之人。
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府上的众人并不清楚,却知道这对父子之间并不似以往那般冷漠。
这会儿便有机灵的小厮跑去找顾清临这位二少爷,小厮前脚刚跑到淮清院的大门,后面追来传话的吴伯也恰好赶到。
吴伯年岁已大,论脚程却是比不过年轻人的,他是被两个年轻力壮的侍卫一左一右给“挟持”来的。
见到那小厮尚未叩响门扉,吴伯长吁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这才叩响门扉。
罗宝莲开了门,见是吴伯后,忙请了进去。
“少爷呢?”吴伯询问。
书房里正就着烛火引燃手中纸笺的段恒毅对外面发生的事听得一清二楚,却是紧拧眉头看着纸张燃尽才起身。
“吴伯这么晚过来可有何事?”
推门出去的段恒毅脸上已经挂上那有些轻佻又心不在焉的笑。
“老爷请您过去。”
上前两步的吴伯交代完顾言的话便又微微卿身压低嗓音,“少爷小心应对些。”
吴伯抬手抚了抚段恒毅衣袖上落着的一点灰烬,神情有瞬间的冷凝,旋即又恢复如常。
听得这话的段恒毅眉头紧拧,且看向站在院门口的那小厮时,眼中尽是不耐和厌烦。
顾言找他前去,若是换在一个时辰前,他还是乐意前去与之虚与一二的,只眼下有更为重要事要与柏衍商讨对应之策。
本在大理寺悠闲过了一天,又在叶府与叶婉茹用了晚膳,闲谈了须臾归府后,他的心情是极好的。
可坏就坏在盏茶前他被叫到府门外收到的这份信函。
这件事也算不得坏,否则他还会为眼下的局面而感到沾沾自喜。
直到现在,他心中的震惊仍半分不减。
双手背在身后身形懒散的段恒毅眉头紧拧,双目冷然,脚下却迟迟未动。
正当吴伯想要开口劝慰的时候,便听身边的“顾清临”吩咐,“还不带路!”
语气算不得好,却不是对吴伯,而是对门外站立的小厮。
到了主院时,段恒毅凭吴伯的一番言语,已经对顾言找他前来有所猜测。
不外乎账册一事。
主院里并未灯火通明,只顾言的书房里间燃着一盏幽幽烛火,在无尽的黑暗中,在偌大的府院里,那点点火光好似随时都会被吞噬,也显出一丝苍凉与孤独。
段恒毅抬脚走进住院,径直奔着顾言的书房走了过去。
书房的门大敞着,已是初秋的夜风中带着些许的微凉,吹得地上的宣纸呼啦作响。
绕过满地的狼藉,段恒毅进到里间便见到坐在太师椅中横眉冷目的顾言。
“你!你!你……”
似是气短,又像是被气到语无伦次,顾言颤手指着段恒毅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
“消消气吧!”段恒毅口中漫不经心地劝慰了一句,也不等顾言开口,便寻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轻阖眼眸,他轻叹了一声,心中已经开始琢磨起信函上所言之事的真伪。若为真,又能信几分,若为假,目的又何在。
写信之人为何又偏偏选中了自己……
一路走来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他,心中又升起诸多疑惑。
心中怒极的顾言见“顾清临”只言说一句风凉废话就闭口不言,又拿出那副纨绔模样,更是气得心肺都要跳了出来。
“你这个孽障!”
“逆子!”
“畜生!”
口中接连怒骂几声,顾言又摔碎了手边的茶盏和茶壶。
滚烫的茶水伴着舒展开来的茶叶铺了一地,有茶壶碎片落在段恒毅的鞋面上,温热的茶水渗过靴面布袜打在脚面,一阵湿意传来。
这令他心中更有些不耐烦,动了动脚,将鞋面上的碎片甩掉,口中讥笑一声,“除了这老三句,您就没有别的话想说么?若没有,清临便先告退了。”
“毕竟,陛下交代的一些事还没有处理好。”
若说顾言尚能忍受“顾清临”前一句话语里的不敬,那么后一句扯出轩帝这面大旗的恃宠生娇则是令顾言暴怒的诱因。
原本从宫里回来,顾言就压了一肚子火,如今又被他搬出的轩帝这座大山压得几近不能喘息。
顾言凝视“顾清临”良久,才缓缓道:“逆子你是想气死我吗?”
“清临不敢,亦不会。”段恒毅略颔首,心中却在鄙夷。
顾言的下场虽不会似李宏源般家族凋零,但死罪却是难逃。
说罢,不等顾言再开口,段恒毅就把话挑明开来。
“想必您已经知晓陛下清楚账册的存在,实不必唤清临来此兴师问罪。”
“黄口小儿是在说为父多此一举吗?”
顾言气极反笑,“你此举置为父于何地?又置顾家于何地?”
“李家已无东山再起之力,你想为父担上包庇罪首的名声,还是想置我于死地?”
顾言咬牙切齿说完最后一句,双目便狠狠盯着“顾清临”那张始终挂着轻笑的脸,好像要一探究竟般将他看个清楚明白。
听完顾言接二连三的诘问,段恒毅脸上的笑容渐盛,眼中也升起不可思议的震惊。
“您多虑了,且忧思过重!”
“账册一事您以为能瞒得过多久?清临不过是顺势为之将手中的账册交给陛下,又何过之有?”
段恒毅轻叹了口气,缓声道:“至于您手中的那本账册,不过是拓本,原册自是已经到了陛下的手中。更何况,从账册之中您也得到了好处不是吗?”
不只是那一本账册,剩下的那些账册上所牵连之人,能动用且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段恒毅也早已经换上了他和柏衍的人。
如今这些人虽无甚大用,但日后就说不定了。
若柏衍能最后登顶,可用之人自堪当重用。在金陵安排人手太过扎眼,远不如这般细水长流。
这对“父子”间第一次把话挑明,像是揭开了最后一层的遮羞布,心思被挑明,这令顾言脸面有些赭红浮起。
似恼羞成怒,又似哑口无言。
然而更让顾言感到恼怒的是,那么早的时候,这个逆子就已经藏了私心!
想到他出动无数的人力财力去调查这件事,最后却被这个逆子徒手摘果,自己手中的那本账册,不过是他给的一个甜头!
越想越气,顾言恨不能上前亲手掐死这个不断让他怒火升腾的孽子。
不等顾言再开口,却听段恒毅口中冷哼一声,“您以为罗列李宏源罪证的册本上为何独独对贩卖私盐一事语焉不详?”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有什么用
纵横官场多年,顾言又心思多转,只一句似是而非的诘问,他就想明白昔日诸多疑惑之处。
只心中明朗,却仍是不敢置信。
“你是说李宏源父子一切所为,陛下早已知晓?”
段恒毅轻摇头,脸上尽是讽刺。
“或许初始时,陛下并不知晓,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生桐利用职务之便多次往返北地,您都已经察觉,陛下又岂会当真耳聋眼瞎?”
听得“顾清临”口中这样大逆不道之言,顾言面上升起怒色,斥骂的话将要脱口而出,旋即却又似想到什么,怒色渐消,甚至脸上还有些许笑意浮现。
唯恐笑得太过明显,又死板着脸,段恒毅只瞥了一眼他的装模作样,便别过脸冷声道:
“陛下执掌天下,虽近年放权诸臣,但到底是皇帝,这天下的事若他想知道,又有多少瞒得住?”
“李宏源贩卖私盐所得大半被进贡给了陛下,您觉得这些合适出现在罪书上吗?”
“难道要让朝臣百官和天下百姓知道,他们的陛下,一国之主,竟罔顾祖宗律法,与罪臣同流合污吗?”
“皇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可若是天子犯了律法呢?又有谁人敢去言说?直言死谏的言官吗?还是大人您?”
面对段恒毅字字句句夹杂着怒气的质问,顾言哑口无言,只等着一双有些惊恐的眼看着面前的“顾清临”。
这样的“清临”让他感到极为陌生,面上虽然还是那副嬉笑怒骂喜怒无常纨绔风流的少年,但心性却已与从前大为不同,甚至顾言开始怀疑。
他的这个二子,到底还有多少手段、多少心思是他所不清楚的?
一双漆黑的眼眸中尽是讥讽与寒意;一双带着血丝且含有惊慌的眼。
相互对视了须臾,到底是顾言受不住这样带着讥诮的凝视,率先转开了目光。
只一个目光的交错,顾言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已经落了下乘,再开口时,语气已不如先前凶狠,似是低语。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那么多的银钱……有什么用呢?”
听得这话,段恒毅口中怪笑起来,把眼中目光重新落在了顾言脸上。
“有什么用?不过是为了生前身后事罢了!这些您该深有体会才是,否则这吃穿用度又何所得?只那点微末俸禄吗?”
段恒毅的目光落在地上碎成数片的茶盏和茶壶,这是古物,且出自名窑,在顾家这座宅邸,也不过是发怒时承载无辜怒火的物件罢了!
好似听到了“顾清临”的心声,顾言的目光也转到地上,看到那些碎片后,他的眼角抽了抽,心中有些微微泛疼,这套海棠红的茶器不仅出自名窑更是出自名师之手,成品仅留世五十于套。
他手中的这套传到他这已经是第三代,若不是极为喜爱,又岂会放在书房日日赏玩?只可惜今日怒火上头,这才失手碎了心头好。
顾言一边心疼不已,一边却又为“顾清临”的态度大为光火。
顾言冷哼道:“你是尊贵的二少爷,锦衣玉食又从何来?布衣粗茶你用得惯?”
“莫要说那风凉话,我倒了你又岂能独善其身!”
段恒毅抬手掸了掸微皱的袖口,却是不再搭话。
见他这般示弱的态度,顾言不再不依不饶,双眼微眯凝声道:“你所查略卖人一案,可有……可有陛……”
段恒毅没想到顾言会开口问这件事,且略卖人一案他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这件事与轩帝脱不开干系,但最后却是轩帝下令“到此为止”的。
到此为止这句话所包含的意义有很多,值得怀疑和揣测的地方也有很多,若不是顾言此时提起,他已经将之暂时遗忘。
毕竟以他现在的实力和势力,并不能将其连根拔起。
越靠近权力中心,他便越发现,这个看似繁盛的国家,已经从内而外地腐朽,并义无反顾。
从上到下的许多朝臣中饱私囊,轩帝骄奢淫逸,连年灾祸不断,又有战事时起,国库并不充盈,是以那些臣子上贡的银钱,他想,怕是多数都拿去建了陵寝。
近三十年之久仍尚未竣工,轩帝的陵寝奢靡程度可想而知……
最后,段恒毅给了顾言一个回答。
“……不尽然……”
听罢这话,太师椅中的顾言有些颓然地靠在椅子中,像是身上卸了一股力道,又像是颇为疲惫。
等了须臾,见顾言始终这副模样,段恒毅遂起身微微颔首,“清临告退。”
回到淮清院的段恒毅脱下身上的锦袍,只着一身里衣坐在窗前。
书房里并未燃灯,廊外檐下的灯笼已早早熄火,他就这样对着窗外无尽的黑暗枯坐。
虽已经心急如焚,但他却不能过早出府。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之久,临近子时夜深人静时,早已穿好一身夜行衣的段恒毅才悄然潜出府邸。
一路疾行抵达城外营地时,他已是出了一身汗。
等混进军营巡逻卫队又到闵柏衍帐外时,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
帐中只燃着一盏烛火,虽已是深夜,但闵柏衍仍是一身轻甲着身,且在他面前的木桌上正摊开着舆图。
舆图上大耀国与云帆国临近疆土、附近城池、山峦间,已经标注了数条墨痕。
默默看了几眼舆图,段恒毅轻吁口气,“殿下以为此事有几分可信?”
闵柏衍拧紧了眉,目光始终落在舆图上的云帆国几个字上,“大名鼎鼎的十一爷身边有位闫姓谋士,数日前他秘密出了金陵一路北上。”
“如今看来,倒是对的上。我以为此事为真。”
听得闵柏衍这话,段恒毅口中低叹一声。
此事在他看来也为真。这个消息若为假,实在不必费尽心力遣人从北地送消息到金陵,并且信中又言明让他妥善安排送信之人。
可见送信之人的决心。
他疑惑的是既然他的身份在“十一爷”那里已经不是秘密,为什么却一直没有揭穿他,而这位闫先生的目的又是什么。
阻止一场战争的发生?还是如信中所言那般,盼着日后的明君能为闫家昭雪……
“此事不可阻止且又迫在眉睫,实在是……”闵柏衍深深地闭了闭眼,才咬牙道:“六殿下手段是在高深。”
“恒毅,你说他这是为何?一个皇位,值得他用万万人的性命铺路吗?这般费尽心机,真的只是为了一个皇位吗?”
段恒毅不懂,亦给不出答案。只明日的朝阳依旧会如昨日升起,而这场蓄谋已久的战事也会如期发生。
除了等,他们却什么也做不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他瞎了眼
去过军营又去到叶府与叶洵商议此事后,等再回到顾府的时候,天色已渐渐明朗。
披着满身的露珠回到顾府,段恒毅了无睡意。
之前在帐中他问柏衍,一旦卓阳国大举进犯边城,朝中必会派将前往坐镇,而与赈灾无异之处便在于,若为皇子前往有安抚民心之意,亦能鼓舞边关将士。
毕竟,去岁那一场战事,初始之时,于边关一带的百姓而言,无异于屠杀。而将士们对云帆国士兵虽恨之入骨,但其若大举进犯,边关将士恐将不敌。
若有了皇子坐镇军中,将士们心中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毕竟有皇子在,朝中便会不断驰援粮草与兵力。
否则,一旦吃败,便是随时可丢弃的城池……
“届时,我会向陛下请命亲自率兵前往孤墨。”闵柏衍铿锵有力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
“若几位殿下亦请命前往呢?”
“我、我曾追随大将军麾下,对边关一带颇为熟悉,对战事部署亦略知一二,是为最佳人选。”
那会儿,说这话的闵柏衍看向自己时眼中带着歉疚,更多的仍是坚毅。
“再,朝中若有人直指殿下率军助阵有贪功意图谋储君之位,殿下又如何?”
“让他们去说好了!大不了,大不了等平了战事我自请去封地!”
“总之,这件事老六既然已经与司徒雷达成契约,战事避免不了,我总不能任那些无辜百姓惨死刀下。”
“恒毅……那样的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些人肉烧焦的味道,我也记得失去双亲庇护的婴孩啼哭的声音,更记得将士们以身戍边的决心。”
“甚为大耀皇子,身为大耀儿郎,守卫百姓是我的职责,柏衍义不容辞。”
那双向来似是盛着笑意的桃花眼中满是坚定不移,段恒毅仿佛看见了昔日的自己。
“若朝中下旨按兵不动,你又当如何?”
坐在窗下对着展露明朗的天光,段恒毅低语出这句在帐中时他便问了闵柏衍的话语。
“又当如何……只能抗旨不尊了,若能护住边关不破、护住百姓不遭屠戮,柏衍以身犯死亦不足惧。”
是啊,不过是一死罢了,又能如何?
大丈夫立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若能已一身之死,挡住城关不破、百姓免于身死之殇、骨肉分离之苦,又有何妨?
且他相信,这是数万万边关将士的心中所想。
但他所惧怕的,从来都不是敌人坚韧的铁蹄和锋利的刀刃,而是身后自己人的暗箭……
“恒毅亦会自请命前往,助殿下一臂之力!”
最后,他是这般回答柏衍的。
或许这一役结束后,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他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恐辜负心爱之人的满腔爱意和眷恋。
盼着,盼在一切发生后亦能回到金陵,拥抱他的婉儿姑娘……
伴着清脆的鸟儿鸣叫,跃出海面的朝阳普洒在大地上。
照得銮殿的琉璃瓦顶金碧辉煌,照得叶尖的滚动露珠晶莹剔透,照得村庄的袅袅炊烟生机无限,照得林间的清泉汩汩活泼生动,照得未眠人那张脸上多了几分生气。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
有人为此心中满是希望,有人为此心中满是惆怅,有人为此心中满是担忧,更有人为此心中满是惊恐。
自李宏源等人入了天牢大狱后,从最初还颇为沉得住气胸有成竹的二殿下闵柏淳,到了今日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书房里外都是门窗大敞着,吹散了一地的宣纸,就连窗台桌上摆放的花草都已经落下不少露珠,可见这门窗足足开了一夜。
披头散发满身酒气的闵柏淳瘫坐在花梨木椅中,大敞的衣襟上有酒浆干涸的痕迹,那张宿醉的脸上只能看到沉沉的暮气。
在他身侧的地上跪了几人,鸦雀无声更令这场面有几分压抑。
“已经足足三日,还是探不进去消息吗?”嘶哑低沉的声音从闵柏淳口中响起。
“回殿下,别说是咱们的人,现在羁押李大人的监牢比城墙还要牢固,别说是探消息的人,就是一只苍蝇只怕都飞不进去……”
“本王听说,彻查李大人一事,是父皇命顾清临所为,此事可为真?”
“……这……殿下,属下所查,这两日诸位大人在御书房议事,并不见顾清临出现。但以他手段,此事十有八九是他所为。”
“毕竟轰动一时,斩落足足数百人头的略卖人一案就是顾清临所经手督办,他……”
听到“斩落数百人头”时,闵柏淳灰白的面色霎时间变得苍白,喉间鼓动几下后紧拧眉头连连摆手打断下属的话。
闵柏淳平复了喉间的不适,才低沉道:“他因此名噪一时,更得了父皇的信任。”
“就连朝中倚重的重臣,都任一个佞臣去妄动!”
“莫须有的罪名就想致重臣身死,父皇他就不怕寒了诸臣的心吗?”
“这等家国要事,父皇又何从与我等商议过?在他心里,怕是我们远不如一个会溜须拍马的臣子更为入眼!”
“我是什么?被褫夺了封号囚禁在府的皇子!父皇怕是早就把我忘了……”
闵柏淳口中的话太过骇人,众位下属并没有人接话,而他也似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疯言疯语不断脱口而出。
“你们说,父皇是不是早就知道李大人是本王的人?否则怎么会选在这个时节动了他?那些稻谷再有十日便可收割,届时李大人只要说出这一切都是本王所托,本王又岂会被困在府中?”
“龙子囚困于浅塘,和泥鳅又有什么区别?本王又何错之有?不过是落井下石于人,万不该落得如此地步!”
“父皇他!他……怎么就这般心狠!”
“父皇他,究竟属意谁为储君呢?”
“是身为长子的那个草包吗?还是风头尽出的那个傻子?还是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老四?养猪倒是极为合适的老六?病病歪歪不知活到哪年的老七?”
“父皇……他怎么就瞎了眼!”闵柏淳咬牙恨道。
两行浊泪自他眼角滑落,既是伤心,亦是绝望。
与此同时,天牢的门开了又关,一身穿玄色衣衫的侍卫匆匆奔向御书房。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高抬贵手
牢房里戴着双手双脚都被沉重铁链束缚着的李宏源一脸颓败,一身囚衣完好如常,不见半点伤痕,只脸色现出一片灰白,双眼猩红且带着畏惧。
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折磨。
李宏源入狱后便被翼龙卫接管,刑讯一事自是轻而易举,三日之期,轩帝不过是做给百官看的。
靠在长满青苔的墙上,李宏源半晌才口中低喃。“完了……全完了……”
亲手书写了罪状书以后,他便知晓自己已经是没有几日好活了,他只悔恨当初不该拖生桐趟这浑水,更不该轻信无情的帝王!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只盼着轩帝会念在过去的君臣情分上,会饶生桐一条生路。
否则,可怜了生桐膝下那一对双生儿,才不过刚刚月余……
呵呵,可怜他千算万算,算错了帝王心!
可怜他李家百年基业,终是毁在了自己手中。
御书房里已经早早便等在那里的轩帝,沉着脸看完手中的几页罪状书,眼中有了然闪过,有惋惜浮现,有痛恨沉落,最后却又归于平静。
到最后轩帝也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尽量给他留个体面吧!”
话语微顿,沉静了须臾后才又道:“其子李生桐罪不致死,携罪妇及一双幼儿流放、流放沙门岛。”
立在一旁听令的翼龙卫面无表情,只静等了须臾后,见轩帝再无旁的吩咐后,才开口,“是,陛下。”
轩帝微微摆手,“此事你不宜出面,却顾府一趟,把这话传给顾清临。”
不等翼龙卫离开,轩帝又突然出声,“你去顾府把顾清临给朕叫过来。”
“是。”翼龙卫应了一声后,身形便已经消失在轩帝面前。
轩帝微微阖眼,心里却在盘算着这般处置是否会令这年轻的臣子感到愤懑不满,毕竟李生桐曾几次三番想要了顾清临的性命……
他的这个新近宠臣睚眦必报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
且肃清朝堂一事不过才刚刚开始,这柄利剑将将展露锋芒,远不是挥戈自向的时候。
至于翼龙卫是否会暴露……他料想顾卿是不会多事的。更何况如今之际,也是翼龙卫该现世的时候了,否则无论是臣子还是几个蠢蠢欲动的皇子,都以为他年事已高不胜国事。
想不到老二却是这其中野心最大的一个,早早就把当朝丞相收拢麾下,其心当诛!
轩帝紧握拳头,满脸狠戾之色。
…………
顾府中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大理寺点卯的段恒毅,见到突然出现在自己屋外的人时,面上满是惊慌之色,飞快地关上了门后便大声喊:“来!……”
“人”字尚未出口,便见来人已经推门而入。
“大人莫要呼喊,陛下找你有事相商。”翼龙卫见面前之人一副胆小的模样,眉头微拧。
段恒毅眼带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翻来人,叫来屋外候着的小厮吩咐几句后,这才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袍边。
“不知大人在陛下身边身居何职?清临见大人属实面生得很。”
段恒毅面露苦恼叹息一声,“想必大人也曾听闻,清临命途多舛,几次遭逢他人暗算,能活到今日,都是陛下的护佑和小心谨慎为障。”
“大人若是不能表明身份,清临实难从命。”
翼龙卫耐心地听完他的啰里啰唆,才嗤笑一声,“大人就不怕耽搁下来陛下怪罪吗?”
“嗬,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若为真,清临自会去陛下那里请罪。”
段恒毅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细细打量来人。
“清临虽胸无大志,却也不愿死于非命。”
翼龙卫有些厌恶地瞪着面前这位眉宇间尽是桀骜却又胆小如鼠的佞臣,压下心头的烦躁,一枚令牌从袖口滑落在掌心,又飞快地在段恒毅面前闪过。
小巧的金色令牌在段恒毅眼前闪过,却让他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一枚刻有龙形印记的令牌,令牌四周刻着繁复的纹路,又像是某种文字的象形,速度太快,他并看不清,只能看个大概。
他记得,父亲身边的亲卫贾岩说过,父亲就是看了一枚令牌后才匆匆带着五千轻骑出营的。
五千轻骑并非普通士兵,战场上大都是可以一敌三的好手,可见袭击埋伏的宵小足有几万人,调动几万兵力并非小事,轩帝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
此时的段恒毅心中越发肯定,这件事与轩帝脱不开干系。
恨意汹涌,却又都被他压了下来,若真是轩帝所为,想要为父亲和五千轻骑正名,也离不开轩帝。
轩帝如今还不能死。虽然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看着面前之人只坐在那里发呆,像被惊到了一般,翼龙卫最后的耐心也消耗殆尽。
“顾清临,你在犹豫什么?就你这副弱鸡样子,若我想要你的命,你又岂会活到现在!”
段恒毅瞥了一眼来人,目光冷意未散,也还带着嘲讽,却并未言语半句,只抬脚大步走了出去。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等到了宫门外,段恒毅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见到轩帝后,他的脸上亦没有露出半分怀疑和恨意来,只有些许疑惑。
“不知陛下召清临前来有何吩咐。”
轩帝并不见恼,反而打趣起来,“呵呵,顾卿如今难道比朕还要繁忙不成?”
“陛下日理万机,清临不过在大理寺翻阅陈年卷宗,虽不无聊却也甚是无趣。”段恒毅面不改色地抱怨了一句。
轩帝把手中的罪状书递给一旁的高博,笑道:“等这件事过了,朕便升你为大理寺少卿,到时你别给朕抱怨太过繁忙才是。”
听到要升官,段恒毅脸上并无半点欣喜,只静静看着手中的几张薄纸。
字迹有些许的颤抖,可见书写之人心中并不平静,亦或是受了伤也说不定。
原他还以为李宏源会死不认罪,却想不到不过才第三日便熬不住了。
看完这些,段恒毅开口道:“李大人所书,与臣调查相差出入不大,只一些细微末节臣无处所查,可见李大人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朕让你看这个并非是朕不信你。”轩帝摆摆手,“你可看出他意欲何为?”
段恒毅微怔后轻笑道:“所求不过是陛下您高抬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