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自怨自怜
闵柏衍这话把叶婉茹和段恒毅同时被问得一怔。
关于当年轩帝如愿登上储君之位也好,还是城外石溪寺的住持无尘禅师便是当年文韬武略深得人心的前太子一事,他们都并非是有意想要隐瞒闵柏衍。
只是此前并不确定无尘禅师和冷珏冷前辈的那个孩子还活着与否,且段恒毅潜意识也没有打算把轩帝当年做得龌龊事告诉闵柏衍。
前尘旧事,他和婉儿本也是无意窥探,对于柏衍而言,轩帝是他的生父,那一份少年的孺慕,他也曾看在眼里。
他不忍心断了柏衍心中最后的这一私血脉亲情,那时他想着等柏衍什么时候问起,什么时候再坦言也不迟。
这么想,他并非是埋怨婉儿道出此事,而是他一直没有把六殿下的所作所为与当年的事情想到一处,他的怔愣,却也正是因为这句话。
叶婉茹本是一句无心之言,但在看到神色各异的段恒毅和闵柏衍时,便不由地抿了抿嘴角。
她刚才心里想了许多,本想着放松身心只好好地感受一下身边亲人爱人难得的陪伴,却不想到最后心思又都转到了这些勾心斗角上,
她却忘了对于轩帝那些不为人知且上不得台面的过往,殿下是并不知情的。
今夜的闵柏衍虽有些贪杯,已经微醺,但却思绪依旧清明。
很明显他们两个有事情在瞒着自己,且这件事又是关于父皇的,更甚至是,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身在瑜城时蒙老伯神色慌张的样子。
他们都有事情在瞒着自己。
得出这个结论的闵柏衍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无力和沮丧来,似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便被隔绝在外,更甚至是防备……
他的心中并没有愤怒,只有淡淡的失望。
这股失望并非是对段恒毅和叶婉茹二人而起,而是对他自己失望。
他失望,甚至有些暗自恼恨他的皇子身份,似是披着这一层身份,便注定了他不能与任何人坦诚相见……
他失望他没有做到更好,才让身边的人对他有所保留。
就连蒙老伯当初便是忌讳他的身份,不愿与他多言,而初入军营时,那些将士对他毕恭毕敬的模样也都闪现在心头。
八角亭四周垂挂的大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外面的斜风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满地的潮湿。
头上的灯笼,渐渐地在他眼中竟变成了一张笑靥如花的脸,对着那灯笼勾唇轻笑,却又带了几分凄凉。
他想,也许他是真的醉了。
闵柏衍的异常被段恒毅和叶婉茹看在眼中,段恒毅的神色还算尚可,但叶婉茹的眼中已经现出了几分焦急。
这件事虽然并非是她和恒毅有意隐瞒,但到底是不够坦言,如今又看到殿下这般凄惨的笑,她便知道殿下误会了,且也伤心了。
“殿、兄长……”叶婉茹有些慌张地开口。
然而让她感到有些意外的焦心的是,听到她的呼声后,闵柏衍迟疑了须臾后才漫不经意地看过来一眼,旋即便是转头不语只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他这般更让叶婉茹有些慌神,原本她并没有心存愧疚,但现在却也有些内疚起来。
“恒毅……”心中慌神的叶婉茹便开口唤了段恒毅一声。
谁知段恒毅只是眸色温和地看她一眼,便目光微冷地看向在那喝闷酒的闵柏衍。
一见段恒毅这般,叶婉茹心下更是着急,原本殿下便因恒毅隐瞒他活着却没告诉他一事而存了怒气,眼下若是再因轩帝的事情留下疙瘩。
那么这个结,便会越结越深。
“有话好好说。”
沉默了一瞬,叶婉茹便轻声对段恒毅叮嘱了一句,哪知段恒毅只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旋即便松开手站起身来。
心里也存了些许怒气的段恒毅两步走到闵柏衍面前,一手按在坛口上,一手却是已经抓住了闵柏衍的领口。
“闵柏衍,你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带着怒气的话又似是带着有一股诘问的意味,听得叶婉茹一阵心惊,坐姿也端正了许多,只眼中紧张地看着他二人。
立在一旁的虹玉和碧玺原本正靠在一处小声说着悄悄话,对于这等突然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两双眼睛却是频频朝叶婉茹看了过去。
“呵呵,我做给谁看?你们在意吗?反正在你心里,我的身份始终是皇子、是殿下!”
闵柏衍的目光又一次漫不经心地看向段恒毅,停留在叶婉茹脸上只有短短一瞬,但叶婉茹还是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受伤。
对于这样的闵柏衍,叶婉茹头一回见,一时间竟有些呐呐无言。
却在这时,闵柏衍口中又是冷笑一声,那一双桃花眼中也满是冷意和怒色,直直地看向段恒毅。
“这么多年你口口声声说愿意做我肝胆相照的兄弟,可你当真做到了吗?你隐瞒消息诈死瞒我一事我能理解,可如今呢?”
“你又何曾当真把握当作兄弟相待过?这身份是生来便已经注定的,我的几个兄弟如何笑里藏刀你也都是看在眼里,我虽不是如履薄冰,可何时不是谨慎小心?”
“生怕哪一日不小心步了老五的后尘,我什么话都和你说,可是你呢?瞒我一桩桩一件件!你欺我骗我,这就是你口中声称的兄弟吗?”
闵柏衍也是气极了,又喝了不少的酒,这会儿诘问起段恒毅来也是声嘶力竭,隐隐有些颤抖的拳头又像是在隐忍着胸中的怒气。
剑拔弩张的气氛让叶婉茹不由地捏了一把汗,生怕二人一言不合再打起来,她是看出来了这两人心里都憋着气。
但让她稍感庆幸的是这会儿霜痕大哥和殿下的两名亲卫都不在亭外,否则他们若是进来劝慰,还不定会发生什么。
这么想着,叶婉茹便悄悄松了口气。
谁知这时段恒毅却是敛了脸上的怒气,也松开了闵柏衍的衣领。
“哼,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里这个结没放下,你嘴上说的坦荡,心里还是在意了。否则你刚才听到婉儿的话就该直接问出来,而不是这般自怨自怜!”
“谁自怨自怜了!”卸了一身怒气的闵柏衍有些难为情地偏过头。
说完这话,闵柏衍又觉得自己这般有些像是扭捏的姑娘,当下便转过头来看着段恒毅,“我父皇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匹夫之勇
前因后果,一一讲述后,闵柏衍却是久久不语,只面色深沉地坐在那里。
而段恒毅和叶婉茹的神色也似是有些复杂。
亲手在闵柏衍面前掀开轩帝丑陋且又狰狞的一面,可想而知闵柏衍心中定然不好过。
且最为重要的是,重新把这件事从头捋了一遍以后,就能发现六殿下闵柏灏的所作所为上有许多地方与轩帝当年的所为有相似之处。
抑或者说,这位“十一爷”正在效仿轩帝的从前所为。
轩帝当年不过是一个资质平平且不被期望的皇子,能快速地脱颖而出且又权力大握,是因边关的一场战事。
有了那场战事,他才飞快地坐稳了储君之位,且又顺势俘获了一众朝臣的心。
战事……
好似心有灵犀一般,段恒毅和叶婉茹飞快地抬眼相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忧虑的情绪。
“柏衍,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多年,你放在心里就好,对着陛下,只权当不知情吧,否则这金陵又要掀起一场风雨。”
话语微顿,已经眉心微隆的段恒毅又道:“倘若如今六殿下当真是在效仿陛下当年的所为,那么这一场战事怕是避无可避。”
这也正是叶婉茹的担心之处。
大耀的各处边城防备并不是每一处都固若金汤,但唯有紧邻云帆国的边城孤墨城最为薄弱。
这处薄弱并非是指孤墨城的守备周良周督尉不是一个骁勇善战之人,而是敌人太过狡猾且诡谲。
对上司徒雷,若是他有大举进犯之心,那么想要抵抗,便要从别处调兵遣将才可。
否则五万的守城军,并不足以抵挡住司徒雷的铁蹄践踏。
那样一来,去岁的惨烈战事又将再一次重演。
只是如今边关并无战报传回,他们也不可能贸然进言轩帝,要加派将士往边关孤墨城只为了防司徒雷有任何的异动。
调兵遣将并非儿戏,轩帝也不会仅凭着他们的三言两语便轻信,更何况一旦别国察觉大耀的异状,难免会节外生枝。
一个司徒雷组已经让人焦头烂额,若是这时再起了旁的战事,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的闵柏衍听完段恒毅的话后,转了转有些僵硬的头,冷肃的脸上却尽显嘲讽。
“若是他能御驾亲征,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闵柏衍的声音沙哑,似是含着一口粗粝的沙磨破了喉咙,又像是沁了血,字字都带着浓烈的恨。
“殿下,这不是你该说的。”段恒毅的眉头更加拧紧了些。
而叶婉茹已经惊骇地屏退了虹玉和碧玺。
殿下这话实属大逆不道,虽这亭中内外都是心腹之人,可她还是心存担忧。
“呵呵,我不过是说笑罢了,一旦生了战事,想要拔得头筹的人自是大有人在,又哪里轮得到他?更何况这么多年的养尊处优,他那双手只怕也拉不开弓了……”
闵柏衍口中轻笑几声,却是尽显嘲讽之意。
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前尘过往,那时候的他还太过年幼,且这么多年来,他也没有从母妃的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
对于那位德才兼备的皇伯父,也早已经淡忘了印象,他只以为父皇是凭着文韬武略才坐上储君之位,又在皇祖父殡天后才坐上的帝王之位……
他却从来没有想过,父皇仅仅只是登上太子之位,这其中便有了这么多的隐私手段,更甚至是他坐上帝位,也是……
虽他并未弑父,可若不是他设下种种陷害太子,又岂会让皇祖父一病不起?
这种种缘由,俱是因他而起。
他这一生的冤孽,又何止眼前的种种?
他这么做,就不怕死了以后入阿鼻地狱吗?
心中的悲愤无以复加,甚至让他感到万分耻辱!他从前孺慕的父皇,原也不过是一个忘恩负义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罢了!
他的钦佩、仰慕、眷顾……都是笑话。
从没有哪一刻让他感到如此的疲惫,且眼前也看不到半点的光亮。
似是都被一层阴翳所笼罩。
抬手抚了抚脸,闵柏衍敛去了眼中的恨和脸上的讥讽。
“一旦战事吃紧,孤墨城定会失守,去年的一幕也会重演。司徒雷手下的兵也都和他一样,是个狠戾的。”
“去年的那场战事已经不能称为战事,说是屠杀更为准确些,不管老六打的什么主意,这样的惨烈绝不能重演!”
敛去了心中复杂情绪的闵柏衍话语中透着几分决绝,“如今我正在城外守备营中,十万大军虽不尽在我掌控之中,但一旦事情如我们所料那般……”
话语微顿,闵柏衍深深地闭了闭眼,口中喟叹了一声,“即使抗旨,我也会誓死守卫孤墨城。”
听罢闵柏衍的话,叶婉茹脸上的神色难看了些,且眼中神色更显焦急,接连看了几眼似是沉思的段恒毅,这才开口。
“这不过是最坏的打算,吃过一次亏的周督尉早已经加强防范,更何况当时之所以会造成这种局面,还是因为朝中举棋不定。”
“孤墨城的城防固然不是固若金汤,但司徒雷想要如入无人之境,却也并非易事。”
“去年兄长和恒毅率兵烧毁的四十万石粮食,已经毁了司徒雷的数年心血让他元气大伤。就算他有心想要掺一脚,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军中将士若无粮草供养,不用我们出手,他们自己也会撤兵,否则一旦开战,便已经是不战而败。”
这般说着,叶婉茹那颗紧张的心也渐渐安定些许,并不似先前那般畏惧。
听到这一席话,闵柏衍的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冷肃,且面上也有些不好意思。
方才之言,是他鲁莽了。违抗皇命,擅自出兵,不过是下下策,甚至若是被有心人参言,他便是有谋逆之嫌……
更何况调走城外守备营的十万大军,一旦朝中有什么异动,也是驰援无力。
到了那时,他就成为遭万人唾弃的谋逆之人,而几位皇子中也定会有人以清君侧之名来围剿他。
他便会陷自己于万劫不复的陷阱,且更会拖上叶大人一家……
蓦地,闵柏衍打了个寒颤,酒也似是清醒了不少,更知自己方才的那番话实在太过鲁莽且没有脑子,像是一个只会逞勇的匹夫。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狼狈为奸
对于闵柏衍的异状,叶婉茹自是看在眼里,且直到这会儿才真正的放下心来。
她真怕若一旦起了战事,殿下便会不管不顾地率兵前往孤墨城驰援。
若真是那样,殿下眼前的路,才真正的是万劫不复,而这金陵,他注定一生都不能再踏足。
一个谋逆的皇子,又有何颜面踏足金陵?且整个皇室、整个朝堂和天下万民,又如何能容得一个心有谋逆的皇子苟活?
人这一生,与草木四季轮换并无区别,但要死得其所才无愧一生。
“幸得婉儿点醒,否则我真怕一个不慎会做出蠢事来。”
脸上的难堪散去,闵柏衍有些歉然地苦笑一声。
“兄长不过是被那些陈年旧事一时左右罢了,等明日过后酒醒了你自是会想清明。”
叶婉茹轻舒了口气,看向闵柏衍的目光中便多了一分叮咛之意。
“兄长日后莫要像方才这般意气用事才好,咱们都好好地活着。婉儿还盼着兄长喝上一杯我和恒毅的喜酒,婉儿也盼着兄长能早日寻到心爱之人。”
“这是自然,等你和恒毅成婚,我自会备一份厚礼才行,只是一杯喜酒可远远不够,当一醉方休才可。”
闵柏衍笑着应下,眼中似是也多了几分期盼。
二人说着话,似是已经把方才的那些烦恼之事都忘诸脑后,但段恒毅却一直坐在那里沉默得有些异常。
叶婉茹看了一眼段恒毅,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只手却是托在下颌上,像是再沉思,又像是已经睡着了。
她惊讶地扫了一眼地上的酒坛,又满脸诧异地看了一眼段恒毅,心道,这些酒虽然已经不少,可恒毅的酒量却不足以致醉……
更何况方才所谈及的事关乎国之安危,又怎么能让他昏昏入睡呢!
莫不是醉酒牵动了什么隐疾不成?
“你是睡着了吗?”叶婉茹伸手在段恒毅脸上戳了两下,入手的皮肤有些微凉,她的指尖却是有些滚烫。
却不见段恒毅有任何的反应,鬼使神差地,她又紧接着戳了两下。
谁知这时段恒毅却倏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似是带着笑,又似是带着温和的宠溺。
叶婉茹微怔时,方才作怪的手便被段恒毅给抓在了手里。
“实在是顽皮。”段恒毅曲起右手食指在叶婉茹额头上弹了一记。
“我哪有那么大的心……”他轻声感叹了一句。
旋即,他便略微偏头看向闵柏衍,“眼下司徒雷是没有那么多粮草供应大军开拔,可若是有人暗中供给呢?”
“那么便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的铁蹄进军。”
说罢,段恒毅低低叹息一声。
“这,这并非不可能。”
闵柏衍似是有些语竭,又像是有些吃惊,连看了段恒毅几眼后才低叹一声。
“养虎为患、与虎谋皮的事情老六不是做不出来,更何况如今我们步步紧逼并未让他占了上风,已经让他气急败坏。”
“走投无路下,暗中供给司徒雷粮草,支持他大军过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闵柏衍却又是拧紧了眉宇,眼中中似是有些困惑。
“他虽尽力效仿父皇,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父皇尚未表明属意哪位皇子,按说都有力争的机会。”
“他又不是被父皇所厌弃,倘若当真想要太子之位,何不放手一搏,却偏偏要选一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呢?”
“引狼入室,他又如何能确定有了粮草供应的司徒雷不会反戈相向?他一无实权二无爵位,司徒雷又凭什么会相信他呢?”
“他们中间,又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呢?”
这一点,不只闵柏衍心存疑惑,叶婉茹和段恒毅亦是满心的疑窦。
司徒雷此人手段刚硬又诡谲狠戾,但同时也能从他暗中积攒了四十万石粮食,便足足用了几年的光景上可以看出,此人心思缜密且也是未雨绸缪。
六殿下闵柏灏一直都在暗中以“十一爷”的名号,行阴谋诡计,司徒雷已经是一国帝王,他又凭什么会相信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十一爷会助他?
倘若六殿下以真面目示司徒雷,一个无权无爵的皇子,他司徒雷又怎么可能会答应陪他做一场戏。
六殿下又究竟许了司徒雷哪些好处,司徒雷又凭什么笃定六殿下有这个实力?
同样的疑惑在三人心中不断地转圜,一时间,亭中静默的只闻夜风轻拂竹帘的声响。
猛地,段恒毅和闵柏衍同时拍了桌子一下,又异口同声道:“是泗水城和白鹭城!”
正满心疑虑的叶婉茹听他二人这般说,便瞬间明悟。
是了,先前他们近乎把所有的主意力都放在了孤墨城上,且对于大将军率军夺下的泗水城和白鹭城并未过多留意。
也许是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这两座城便不是大耀的国土,又也许是这两座城于大耀而言不过是鸡肋一般的存在,所以已经被他们所忽略。
泗水城和白鹭城相距近百里之遥,而这两座城与孤墨城之间,却是隔着山又隔着河,距离甚远。
虽那两座城如今已经归大耀管辖,但驻军却远远不及孤墨城,也许在轩帝心里,这两座城也是随时可以舍弃的。
若是六殿下许了司徒雷这两座城,那么他的出兵便在情理之中,而司徒雷若是一开始打的便是这两座城的主意,那他们二人狼狈为奸,便不足为奇。
不过是率兵虚晃,便可让心怀鬼胎的二人各自达成目的,倒也说得过去。
跟何况,这世间本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这般想着,叶婉茹心中却也难免生出几分愧疚来。
那两座城,是大将军率军所占领,不仅大大折了狂徒司徒雷的颜面,又大大地鼓舞了军中将士的士气,但却有可能遭到被舍弃的对待。
可那么多的流血牺牲又算什么?那些埋骨他乡的忠魂若是泉下有知,可会心存失望?
段恒毅和闵柏衍并不似叶婉茹这般多愁善感,而是有了痛击司徒雷和闵柏灏的打算。
“如今泗水城和白鹭城的守城军将领是谁?”段恒毅指节轻叩在杯上,神色已经不似先前那般肃穆,只微拧的眉心却始终没有舒缓。
此时的他们却并不知,白鹭城外的高山上,正有一队押送粮草的大军不断向着云帆国都城霍都城的方向驶进。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不留痕迹
已经步入初秋又落过一场薄雪的林间,比白日里看上去更多了几分萧索,且也多了几分鬼魅气息。
那些薄雪早已经在白日无间尚且温热的太阳下融化,只剩下满地枯黄的野草和已经败落的残叶,脚踩上去便会发生一声声脆响。
这声声脆响,像是踩在枯骨上发出的声响一般,宿在林间的寒鸦和不时掠过的夜枭每每发出有些渗人的叫声时,拉车的马都会发出似是不安的响鼻儿。
随马车行走的人却似是对此见怪不怪,只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搭在腰间佩剑上,目不斜视且朝着前方行驶。
燃在林间的火把像是一条望不到头的火蛇在山间蜿蜒,足足从山脚下蔓延到半山腰的山峰处,再往前看,山腰处的队伍便又从另一条路开始向下延伸。
这一条长长的队伍,竟似是一眼看不到头,且又能看出它极为壮观。
护送粮草的队伍也非寻常的护卫,而是人人都身穿玄色铠甲,头戴同色护面头盔。
那些火把明亮且跳动的火光,照在这玄色的铠甲上,发出的幽幽冷光便似是带了一股肃杀之气,且行走间铠甲摩擦发出的声响便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且丝毫不逊于大耀任何一支军队的精锐,亦可以说是那位神秘又不安分的“十一爷”手中的精锐。
毕竟当初屠灭了大将军段云手下五千轻骑兵,便是出自他们的手,且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段云也是被这些人所射杀。
如今他们走在夜晚的林间,从只能露出一双眼的头盔中变能看出,这些人各个狠戾且身手不凡。
车中粮草过于沉重,即使行驶在落叶繁厚的林间,也留下了一道道车轮印记,然而在这些拉送粮草队伍的身后,却是远远缀着百人之多的一行队伍。
这一支队伍,并未骑马,而是步行在林间,他们所过之处,那深轧的车轮印便会一一被重新掩埋和覆盖,直到看不出任何的痕迹。
他们分工明确且训练有素,丝毫不见慌乱,就连声响都极其轻微,像是早已经十分熟练了一般。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段云一行与其打了一场毫无准备的遭遇战之后,朝中查无所获的原因。
而也正是这些人毫无痕迹地夺了段云被护送回金陵的尸身……
他们一直被十一爷闵柏灏称为扫把军,是为打扫之意。
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经过他们之手,便会毫不留痕迹。
也是因为此,无论闵柏衍还是段恒毅,查询段云和五千轻骑遇害一事都是查无所获。因为那些痕迹早已经被轻扫的一干二净。
通过这一点,也恰恰能看出闵柏灏是一个心思十分缜密之人。
护送粮草的队伍不疾不徐地在林间行进,渐渐向霍都城行进,这些人白日休整,只在晚间才会行进,否则这大批的粮草队伍即使走在山间也同样会引人侧目。
以这些人的脚程,只怕再过两个晚上便足以抵达霍都城。
而这一场战事,也已经是避无可避。
晚间的驿馆里静悄悄的,似是白日里晃动的人都已经入睡,而整日躺在床榻上的闫卿之却是坐在桌前对着一盏烛火兀自出神。
烛火下,闫卿之的脸似是比前几日还要苍白几分,只那双眼中的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在他手边摊开着纸笔,显见他是想写信,却始终未曾见他提笔。
直到长长的烛台下堆积了许多的烛泪,且那蜡烛也只剩小指长短时,闫卿之才笑着叹息了一声。
提笔不过寥寥数语,便又收了笔墨。
缓缓站起身来的闫卿之步履从容,只身影越发地单薄,那一身灰色细布袍下的身躯显得有几分羸弱,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行至门前,推开了木门,闫卿之只站在门里,便轻唤了一声。
“我要沐浴。”
声音有些低哑地吩咐了一声后,他便又走回到床榻前,靠在那里后却又闭目不语。
门扉就那样大敞着,外间有冷风窜入,带走了屋里的热气,坐在床榻边上的闫卿之轻轻打了个寒颤,手里却仅仅攥着那张字条。
往金陵传消息的念头,他不是第一回生出,但付诸行动却是头一回。
那颗早已经似是有些行将就木的心也开始跳如鼓雷,若是事成,便自是会让孤墨城的百姓免遭惨无人道的屠戮。
若是败露……那么他便身先士卒……
这是他能为孤墨城的百姓所作的最后一件事。
引狼入室从来不是他所愿,多年忍辱偷生丛生的恨意下,这也是他最后一丝尚未泯灭的良知,抑或是最后的一丝善良和温柔。
听到外面响起的沉重脚步声,闫卿之脸上缓缓现出一丝笑容来。
微弱的烛光下,那笑容里似是带着一丝满足,又似是带着些许的释然。
“公,公子,您要的水来了。”
小厮尚且有些稚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恭敬之余又似是带了一股小心。
“进来吧。”吩咐了一声,闫卿之便睁开了眼睛,缓缓转头时那双神色淡然的眼中似是有些许的欣慰。
幸好来的是这位名为福子的小厮,否则他这封信怕是只能吞进自己的肚子里了。
这驿馆里里外外都是那人的手下,他想往外传递消息属实为难。
而这小厮却是他唯一能放心之人,毕竟这几日他套话得知这福子是一名侍卫的侄子。
年幼且带了几分懵懂,但却又有一腔热血。
这热血便是他早已经丧失的。
少年担了两大桶热水,尽数倒在了浴桶中,氤氲的热气让人有些看不清闫卿之脸上的神色,但他的靠近却是让少年福子木呆呆地站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
声音低低的在少年耳畔交代了两句,便见那少年眼中迸出惊慌的目光,且脚下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猛地,闫卿之的目光却变得有些狠戾,并不似先前那般温和,但狠戾之余却又似是带着请求。
“有劳小哥儿。”静静地看了少年福子须臾,闫卿之便开始解开腰带脱了外衫,只着一身里衣站在浴桶旁。
福子似是有些紧张地喉间连连滚动了数下,额头的热汗也已经变成了冷汗,这才像是定了心神般。
“公子放,放心。”
口中声音低如蚊蝇一般,应声了的少年匆匆拎着空桶又退了出去。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怪不得他
无论是冷风呼啸的夜,还是尚带有几丝夏日余温的夜,似乎都有几分漫长,然而带着几分火热的清晨依旧会照常来临。
当火红的朝霞铺满了半边天时,那支整夜都在翻山越岭的队伍渐渐停下了脚步,而坊间的百姓们却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清晨。
昨夜纵酒的亭下早已经收拾妥当,丝毫看不出半点昨日的痕迹,而偷偷潜回城中的瑾瑜王爷闵柏衍也早在月上中天后便又偷偷溜回了守备营中。
帐外便是他的亲卫,是以他这一来一回竟也没惊动任何人,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虽是饮了大半夜的酒,只浅眠了两个时辰的闵柏衍却是半点倦意都无,正穿着一身薄甲坐在帐中,只那双泛着血丝的眼中可以看出些许的疲倦。
从前毫不知情时,他只当小晏是个有些懵懂却心地纯善的少年,如今却是得知他与自己是叔伯兄弟……
更有石溪寺那位赫赫有名的住持无尘禅师,便是他的皇伯父,也是从前的太子……
若是没有那场意外,想必皇伯父便会是如今这大耀的帝王,而他也不会是皇子……而大耀也不会是如今的大耀。
这一刻的闵柏衍心中已经不似昨夜那般感到羞辱和难堪,跟没有了对轩帝生出的浓烈恨意,只有淡淡的感慨。
若是一切,都回到当初没有发生东宫事变那一刻,大耀也好,他们也罢,便都不会被卷进这样愈加凶猛的漩涡中。
而造成今日这种种一切的人,便都是轩帝,他的父皇。
古有云,子不言父过,而如今他不是不能言,而是不敢言。
犯了滔天的过错,又如何言不得?
只因他为君,他为臣吗?
那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又要说与风听吗?
立在帐中的亲卫队长沈斌如今也是一副寻常士兵的打扮,见闵柏衍坐在那里凝神不语,他便出声询问,“殿下,今日不练兵了吗?”
闻言后的闵柏衍面上却是露出讥讽,“练兵的事我不去,也自是有人,你没看出来这些人对我只是敬着吗?”
“敬畏是出于我的身份,但却不是敬佩,守备营中的将士并未是边关的将士,且这守备营中上上下下又是自成一体。”
“我一个王爷如今被下放至此,他们对我只有敬,而没有服,他们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这也是为何父皇会放心我在守备营的原因。”
往日并不会多提此事且颇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闵柏衍,今日言语中却似是多了几分忿忿。
沈斌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神情一凛,似是有些欲言又止,旋即便轻叹一声。
“殿下如今的处境福祸难测……不过属下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假使,假使有变,属下等定会为殿下您杀出一条生路来。”
随着掷地有声的话语落,沈斌神情肃穆地一颔首,冷硬的铠甲摩擦生出一阵铿锵之音,便带了一股破釜沉舟般的肃杀之气。
听得这话,闵柏衍先是一怔,随后便似是浑不在意地轻笑出声。
“哪有这般严重,只做好自己的事就足矣,眼下的困境要不了几日便自会自行瓦解,你又何须这般……”
“一会儿我要去石溪寺一趟,你便留在营中,有什么事传信给我即可。”
对于闵柏衍突然要去石溪寺一事,沈斌虽心有疑惑却也并未发问,只应了一声后,便又道,“殿下,若是六殿下来看您属下要怎么说。”
这两日六殿下每天都会前来探望殿下,且又提着酒楼里的菜肴,说是要犒劳殿下,且也不会冷落了军中的几位将军。
是以,殿下在守备营中这么快便能立足又没有受到任何的刁难,这其中未尝没有六殿下的收买之恩在其中。
而对于六殿下的另一重身份已经有所了解的他,也自是乐得看殿下陪着那六殿下演戏,这样他们也才能探清他的目的为何。
听到沈斌的话,方才脸上还带着浅笑的闵柏衍神色一僵,眼中已经带了些许的冷意,旋即却又露出一个满是讥讽的笑。
“他若来了,你便说本殿出去散心了,至于去向……便说往青石山的方向去了吧。”
石溪寺便是青石山的山腰处,但青石山并非是一座山,而是有三座连绵起伏的山峰。
他这话也算是一种试探,若是闵柏灏想要对他不利,大约也会在此时下手。
对于闵柏灏,他已经猜测了八九不离十,自是不会再拿过去的眼光对待,而是会展开一场博弈。
他要揭开他的真面目,看他的事情败露,但却不会再对他付诸半点的手足情谊。
“是,属下知晓。”沈斌干脆地应了一声,便转身出了营帐前去马厩中牵马。
立在帐前的闵柏衍看着营地中来来往往的士兵微微眯起了眼睛,想要去石溪寺并非是他临时起意,而是昨夜就有了这个打算。
在瑜城时,他便猜测蒙老伯有事情瞒着他,却想不到竟是这样的事……
蒙老伯和小晏,还是他亲自派人送到的石溪寺……
而他,却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那间草庐前蒙老头正坐在树下翻弄着竹筛上的草药,晏梓河就坐在石桌旁骨碌碌地踩着石碾子碾药,似是一切与平日里并无异,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但又可看出晏梓河脸上的神情并不似往日那般平和,少年微拧的眉心可以看出他似是十分烦忧,就连脚下的药碾子也似是带了不少的火气。
槽中的药被舂出了槽外,落在了地上,晏梓河却浑似不知,只木然地用脚来回滚动药碾。
蒙老头虽未回身,却也对身后的响动听得一清二楚,目光幽幽地看着山下良久,他才长叹一声。
“小晏,为师带你来此并不是要你接受什么,而是为师以为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世。”
对上晏梓河一双带着怒气的眼睛,蒙老头咂了咂嘴,却是温和一笑,“你能认回你娘,怎么偏偏对他这般冷漠呢?”
“你也知道,当年的事……怪不得他……”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冤冤相报
蒙老头的脸上现出些唏嘘的神色来,说罢这话后也是长叹一声。
“怪不得他?又如何怪不得他?”
晏梓河脸上神色愤然,一直推动药碾子的脚也停了下来,只眼中带着悲哀地看着蒙老头。
“师父,如今我早已不是三岁幼童,虽这些年和师父您四处行医对人情世故不甚熟稔,可我却是知道身在其位便该担其责!”
“若非他身为太子却又不甘愿担太子之责,又怎么会给旁人钻了空子遭了算计?”
听闻晏梓河这般说,蒙老头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起来,似是带着审视的目光也落在了晏梓河的脸上。
蒙老头动了动嘴,目光却并不看晏梓河,缓缓问道:“小晏,你可是觉得……这些年跟在为师身边委屈了?”
说罢,不等晏梓河回答,蒙老头又似是自言自语一句自嘲道:“你跟着为师四处行医的确吃了不少苦,这身份总归是没有皇子光鲜厚重的……”
“师父!”
晏梓河脸上现出疾色,慌忙从地上起身,脚绊在药碾子上时,打了个趔趄,却还是飞扑到蒙老头身前跪下。
“师父……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知道,你我虽是师徒之名,可在徒儿心里,您就是徒儿的父亲,当初若没有您,就没有今日的徒儿。”
许是蒙老头的话伤了晏梓河的心,又许是原本晏梓河就对这突生的变故心里存了恐惧和不安,不过几句话说下来,便已经是泪流满面。
站在木架子前翻弄草药的蒙老头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少年,目光中明显带着怜惜,脸上的神色也是舒缓开来。
他当真怕这个他一手教养大的少年……会怨他,他更怕这个少年会对权势生了妒忌之心,小晏的性格他太过了解,这样似是绵羊的性格,一旦认祖归宗,不啻于羊入虎口。
“起来吧!是为师一时心急才说了重话。”
蒙老头抬手覆上晏梓河的头顶,不知不觉间话语又软了几分,“你若是不喜这里,咱们便回凤梧山的家吧!”
说罢,蒙老头手掌轻移,拍了拍晏梓河仍旧有些单薄的肩膀,面上的伤感也倏然褪去,“再过上些时日,院里那棵海棠树的果子也该熟了,正好摘了给你做些蜜饯。”
小晏从牙牙学语步履蹒跚长到如今的翩翩少年,这些年来他付出的心血又岂是三言两语便可涵盖?
他们虽是师徒关系,但小晏对他从来都是多了一份对待父亲的敬重,而他……又何尝没有把小晏当成自己的亲子般对待?
前太子妃廖芳若会找上门来,在他的意料之中却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不过更让他意外的却是对于廖芳若的靠近,小晏已经渐渐习惯,甚至有时还会与她说笑几句……
而他,也并非是怕廖芳若把小晏抢回去,而是实在不愿小晏卷入这样一场夺嫡的纷争之中。
听到蒙老头说等回到凤梧山山脚下的家以后,要给他腌海棠果,晏梓河抬手抹了抹脸后又喉间又滚动了两下。
思绪也不知不觉飞回到了凤梧山,院里的那棵海棠树一直是他在悉心照料,为的是那一树的繁花,也是为了秋后被寒霜打过的海棠果。
他虽和师父一直四处行医居无定所,但凤梧山山脚下的草庐,却是早已经被他当成了家。
晏梓河脸上现出些笑容,带着几分天真,“好,徒儿老早就惦着那满树的青果子呢,咱们走时,才指甲大小。”
比了比小指的指甲,脸上带笑的晏梓河忽地神情又有些落寞,不自觉地便把头靠在了蒙老头的腿上。
“师父,徒儿并非指摘当年他的所为是对是错,只是徒儿以为他……没尽到一个男人守护妻儿的责任罢了……”
“一个连小家都保护不好的人,又谈什么江山社稷……”
这句话,晏梓河的声音十分低沉,像是自言自语般,但却也可听出话语中的怨怼。
他一直以为生来便是遭人厌弃的孤儿,蒙的师父眷顾,又教习他一身医术看病救人,却不想他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孩子,他也曾有家……
年幼时所遭受到的讥讽和白眼,虽不曾刻意想起,但却是从不敢忘。
他也曾自卑过。
晏梓河的一句自言自语,落进了蒙老头的耳朵里,也同时落进了缓步走来的无尘禅师耳中。
无尘迈出去的脚步一顿,便又落回了原处,只站在石阶下静静地看着着一身青衣的少年跪在地上,头靠在蒙靖石的腿上,带着一股孺慕和依赖。
无尘的目光微动,脸上似是有些难堪闪过,但转瞬即逝,目光又变得无比平和。
渝儿说得没有错,当年是他太过自以为是,从未对旁人生出过防备之心,抑或者说,他的自大和骄傲,以为可以躲得过明枪暗箭,这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他对天下人仁,却唯独愧对自己的妻儿。而他的过错,也由他的妻儿在承担……
他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而是一个躲在山间寺中自以为避世的懦夫!
可不这般又能如何呢?
当年他从牢狱中走出来终见天日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难道当真要他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才算是为妻儿和东宫上下报了仇吗?
冤冤相报,又何时了!
微微眯起了眼睛,无尘看向晏梓河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欣慰。
这些年,蒙靖石教导的确实不错,渝儿跟在他身边也是好事一桩。
渝儿虽对他心有怨怼,却对当年的是由并未生出怨恨之心,对阿若……则更是敬重,这样便已经足够好了。
方才还踟蹰不前的脚步重新抬起,踩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蒙老头和晏梓河不禁同时抬头看了过来。
无尘神色淡然地拾级而上,面上并未露出半分的不满。
蒙老头见无尘走过来,便率先拱了拱手,而晏梓河见这个身为他父亲的男人走过来时,脸上似是闪过羞恼,旋即便飞快起身走到石桌旁又重新推起了药碾子。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糖渍海棠
对于晏梓河的态度,无尘已经见怪不怪,并没有出言责怪晏梓河,且脸上也并没有半点的不满。
反倒是蒙老头面上现出几分歉然,对着无尘重新郑重地揖了一礼。
原本在瑜城时他就打算带着小晏前来与他父亲见上一面,不料想廖芳若却是先寻到了瑜城……也因此而打乱了他的计划。
也只能说是世事难料!
蒙老头面对着前太子,如今的无尘禅师时,心中总是存了几分歉疚,如今小晏又是这样的态度,他为人师父,自是要多担待些。
“无妨。”
无尘摆摆手,随后目光落在晏梓河身上后,却是有些欲言又止。
对于蒙老头蒙靖石,无尘是有些心存感激的。
当时那夜情况混乱,渝儿留在东宫里也定然不安全,再者他和阿若锒铛入狱,年幼的渝儿也自是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
蒙靖石和梁景贤的所为,却是让渝儿免遭一场浩劫,换来了一世安康。
只是渝儿的生死未卜,却也是直接造成他们夫妻决裂的直接原因,他负气之下,才会剃度出家。
若说怨,他并非圣人,对于种种变故,心中又岂会没有怨恨?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恨,早已经变淡了。
而今又见到已经长大成人的渝儿,他的心事便也算是彻底了了。
见无尘只立在那里久久不语,且眉眼间的神色也是有些莫名,不知怎的,蒙老头便想起了当初朝堂上面色温和做事却是雷厉风行的太子殿下。
当即便是心中一凛。
“殿、禅师,老朽打算过两日便带着小晏离开了,出来这么久,家里的海棠果已经熟了,这孩子惦记的紧。”
蒙老头有些忐忑地开口。
无尘一怔,旋即便是释然一笑,“一路奔波着实辛苦,海棠既然已经熟了,便早些启程吧,免得过了时节糟蹋了好东西。”
呵呵笑着的无尘脸上也现出些许的怀念来,“这糖渍海棠,从前我也颇为喜爱,只是并未过多食,如今想来竟是许久不曾吃过。”
“不知老衲可否能……”
无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直坐在那里碾药,却竖起耳朵听着的晏梓河打断。
“不过几个果子,你要吃等腌好了给你送些就是,何必装可怜!”
带着挖苦和讥讽地话一出口,晏梓河便像是有些负气般脚上发力,直把药碾子踩得轱辘轱辘作响。
对于晏梓河这般有些失礼地言行,蒙老头并无怪罪之意,至于无尘则更是不会去责备态度有了几分软化的稚子。
甚至在无尘眼中还迸出些许的欢喜来。
“如此就有劳了。”无尘对着蒙老头单手施礼。
背对着他二人的晏梓河目光怔怔地看着脚下的药碾子,紧要嘴唇却是默默地淌着眼泪。
他并非、并非是有意顶撞的,他也不想……只是对于生身之父的男人,他心中存了怨怼,也存了一副想要小心靠近的心思……
这么多年,他也曾在心里偷偷想过自己的爹娘会是什么模样,也想过可曾是家里过不下去了,这才不要的他。
顶撞长辈,实在是十分失礼,可是对那人……他却是不自觉地便多了几分骄纵之心,好像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原谅。
偷偷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晏梓河脸上有些苦恼又有些怅然。
他想山脚下的那个家了,他也想那棵能纳凉能赏花还能吃果子的海棠树,甚至还想村里人送给师父的那两只芦花鸡。
每天上山采药晒药,不时去到村里给人看诊,采些野果当零嘴,那里什么烦恼都没有……
无尘似是察觉到晏梓河的异常,却没有说话,也没有想要靠近安慰,只坐在石墩上,默默地执起棋子与蒙老头对弈。
静静的山间,能闻药碾子碾过时发出的轱辘轱辘声,也能听闻空中或清脆或婉转的鸟鸣,唯独听不到半点的交谈声。
已经行至山脚下的闵柏衍,抬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高高悬挂着上书“石溪寺”的匾额,久久未动。
他的异常举动,落在寻常的香客眼里,似是有些不以为然。
石溪寺是百年古刹,香火又十分鼎盛,前来祈福之人络绎不绝,更有远道闻名而来之人,且那些人的举动大都与闵柏衍无异。
香客们只以为他是远道慕名而来的人,是以目光中虽微有诧异却并没有人对此指指点点。
穿着寻常锦袍又没有随侍之人的闵柏衍站在山门前,却也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而此时的他却是心绪复杂,石溪寺他是熟稔的,但却始终未曾踏足过。
去年恒毅受伤,婉儿曾来此地斋戒祈福,也是得了住持无尘禅师的指点,前往的苍崖山去求取那味珍贵的药引。
孰不知苍崖山上对恒毅有着舍药之恩的冷前辈便是前太子妃,冷前辈如今又是婉儿的师父……
似是冥冥之中,便自有天定。
不远处山涧溪流的水声渐渐入耳,檀香味也越发地浓郁,山间古刹却是一处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这般想着,似是一颗浮躁的心也变得安静下来。
寺间的知客僧见一直仰望匾额的人气度不凡,又恐他在此久站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便上前施礼,“施主,可是来进香?”
“非也,在下来此是为寻人而来。”闵柏衍收回目光后淡淡地看了一眼知客僧,便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内里。
“不知施主为寻何人?”
只略一思忖,闵柏衍便把蒙老头供了出来,“一位年老的医者,在下与他是为故人。”
他之所以会这般说,不外乎是一寺住持并非是人人可见,更有他来此一是为了见一见这位皇伯父,二来则是要引鱼儿上钩,自是不会先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知客僧不疑有他,便略一施礼,“施主请随小僧来。”
闵柏衍略一颔首,便随着知客僧走上大雄宝殿旁那条通往后山的小径。
城门外两辆马车并行,车中各坐着两名少年,一人便是六殿下闵柏灏,而另一人则是七殿下闵柏澜。
闵柏澜面有忐忑,并不似闵柏灏那般淡然,虽有些新奇宫外的事物,却还是惴惴地开口,“六哥,咱们就这样偷偷跑出来,父皇要知道了不会怪罪吧?”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真傻假傻
“七弟想多了,父皇怎么会怪罪,咱们来看望三哥的不是吗?”
倚在车窗口的六殿下闵柏灏脸上神色淡然,眼中还带了几分欣喜。
见闵柏澜脸上仍似是有些忐忑,闵柏灏眼中目光转了转,脸上的欣喜褪得一干二净,满目疑惑地看着闵柏澜。
“七弟,昨日你不是还说想三哥了吗?怎么今日我带你出宫去见七哥,你反倒是这般犹豫……”
“还是说外面的风言风语你也听说了?”
闵柏澜一脸怔然又带了懵懂,“什么风言风语?”
旋即,他口中话语微沉,似是带上了几分怏怏不乐,“六哥你误会我了,我是担心就这样偷偷跑出来,父皇知道了会怪罪咱们。”
闵柏灏的目光落在闵柏澜那张不谙世事带着些懵懂的脸上后,眼中神色闪了闪,便有些欲言又止般低喃道:“没什么……”
闵柏澜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闵柏灏,虽心有疑惑,但却也不疑有他,只轻声宽慰道:“六哥别多想了,父皇要是怪罪下来,你就推说是我央你带我来看三哥的。”
“我不常出宫,想来一次父皇也不会怪罪的。”
闵柏澜的脸上虽有些忐忑,目光却是十分新奇地在左顾右盼着。
他不常出宫,就连出城也十分罕有,这怕还是他第二次出城。
第一回出城还是他十岁那年的上元节,从城内乘船游湖赏灯,画舫顺流而下,一直行到了城外,才算是尽兴。
不过那回半夜才回到了宫里,又赶上落雪,他回去后倒是一病不起,让几位兄长被父皇好一顿训斥……
也是自打那以后,几位兄长便鲜少会带他出宫去玩,连几位兄长在宫外建府,也都没有邀他……
想到从前种种,心下不禁有些黯然的闵柏澜看着近处满目青翠的禾苗,便不住笑了。
闵柏灏看着坐在马车里不停东张西望的闵柏澜,目光变得有几分阴沉,原本他还想着从老七嘴里套话,却不想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不过他带老七出宫,为的可不是让老七偿了心愿,而是不想让三哥起疑心罢了。
两辆马车不疾不徐地并行在宽敞的官道上,车前车后又自有四名护卫,虽马车上并未有任何的织徽表明身份,一看这等做派便也知非富即贵。
是以在这辆马车的前后左右,并无其他的行人。
哒哒哒一阵略有急促的马蹄声自后面响起,一位身着铠甲之人骑在马上追赶过来。
这人身上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裹,看上去颇有几分怪异,然而这人却是在追赶上马车后便勒紧了手中缰绳。
“殿下,这是按照您的吩咐给七殿下买的小玩意和一些零嘴儿。”
来人说着便解下身上的包裹递到闵柏灏手里,略一颔首便又自动归到马车后的护卫队中。
颠了颠手中沉甸甸的包裹,又看到闵柏澜看过来那张满是惊喜的脸,闵柏灏便越发觉得堵心。
“七弟,这些都是给你买的,方才街上人多不好停车,六哥便让人都给你买了回来。”
说这话的闵柏灏脸上半点的不情愿都没有,反而是十分关心的模样,说罢便隔着窗子把手中的包裹递给了闵柏澜。
“真的吗?太好了六哥,谢谢你!”
闵柏澜一脸欣喜地接过包裹,包裹横在小小的轩窗口拿不进马车里,身后便又侍卫上前接过包裹又从车门前递了进去。
怀里捧着硕大且沉甸甸的包裹,闵柏澜对着闵柏灏腼腆一笑,“谢谢六哥,这些、这些一会儿也给三哥些好不好?”
听到这话越发堵心的闵柏灏脸上的笑容微僵,却是笑着应道:“你我兄弟客气什么,买给你的就都是你的,如何处置自是也听你的。”
看到闵柏澜那张有些青涩的脸上现出的欣喜之意时,闵柏灏却是在心里冷笑一声。
也不知道老七是真单纯无知还是在扮猪吃虎,几次试探都被他化解了不说,眼下却又知道做顺水人情!
真是便宜都让他占尽了!
眼见闵柏澜张嘴似是要说什么,但已经无心再去理会他的闵柏灏却是张嘴打了个哈欠,旋即便道:“那包裹里似是有金丝饼,七弟可以尝尝,方才我都闻到香味儿了。”
“这会儿到三哥那还有些路程,我先小憩片刻。”
闵柏澜神色微怔,似是有些失落,旋即便笑着应声,“六哥你睡吧,等到了我叫你。”
闵柏灏点点头,而后看了一眼紧跟在身后的侍卫,便落下窗幔坐回了马车里。
闵柏澜依言打开包裹,果真看见五六个用油纸抱包着的点心,又见到有他先前在集市上看到的小泥狗和糖人,便像淘宝般在包裹里开始挑拣。
而六殿下闵柏灏自是没有休息,而是阴沉着脸坐在马车里,听着耳边悉悉窣窣有些厌烦地拧紧了眉。
他总觉得这一回三哥从瑜城回来,待他并不似往日那般亲厚了,好似多了几分疏离。
不过按照他的计划,闵柏衍不该在这时就对他生了疑心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但有叶家碍事的那个叶婉茹,又有隐姓埋名的段恒毅在,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倒也难免。
闵柏灏的脸上便又现出些自得的神色来,不过再等上十天半月,这些人便都笑不出来了,待司徒雷兵临城下时,便也是闵柏衍的丧命之时!
让他逃过了一回,已经是他失策,这一回段恒毅的身份并不能护着他,看他又如何躲得过暗箭。
哼,那李独也是个不中用的,想用他把赵家给拖下水,顺势剪除叶洵的左膀右臂已经是不可能,让他给闵柏淳去添堵,却也是个白费的。
李独此人不堪重用,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闵柏灏抬手敲了敲车厢璧,对着上前的侍卫轻声吩咐了一句,旋即便靠回远处闭目养神。
……
葱茏的树木大有遮天蔽日的势头,走在通往后山的石径上,闵柏衍竟难得地心中没有丝毫的杂念。
知客僧抬手遥遥一指石阶尽头半山腰处的那间草庐。
“施主,蒙施主就在那间草庐,后山小僧不便前往,还请施主自便。”
“有劳。”闵柏衍略一颔首,便抬脚拾级而上。
轻轻吐出一口鲠在心口的浊气,闵柏衍自嘲一笑。
他并不知此行是为了证实他父皇的卑鄙,还是只为了见一见那已经多年不曾谋面的皇伯父……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行至山腰处
行至山腰处,便可见高处的山巅上笼罩着稀薄的雨雾,而那万丈的金芒则透过这稀薄的云雾洒落在林间。
潺潺的水声,或清脆或婉转的鸟鸣,参天的古木,颇有几分人间仙境的意味。
心中暗叹了一声的闵柏衍目光有些复杂地落在草庐前对弈的那两道身影上,停留了须臾后,便又看向坐在那里碾药的晏梓河——他的同宗兄弟。
若不是当初父皇用了卑鄙的手段夺了太子之位,而今的太子殿下便会是小晏……,而非是一个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医者。
但小晏却也能因此避开这些阴谋阳谋,而平安喜乐一生。
不过得与失,福与祸,又有谁人能说得清?
他来此,并非是为了证实父皇当年的卑鄙行径,也并非是为了认下隐姓埋名于此的前太子,而是只想见一见幼年曾抱过他的皇伯父。
他虽是当今皇帝闵晟轩的亲子,但与闵晟轩最大的不同则是,他不会为了达到目的而成为一个无所不用其极背信弃义的小人。
至高无上的权利固然诱人,但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他的心中有一杆秤,他永远都不会成为自己最为憎恶的那种人!
长长地吁了口气,闵柏衍这才抬脚上前轻叩不过及腰高的栅栏门,同时也敛去了脸上的情绪,转而带着一股清浅笑意。
“蒙老伯你倒是会躲清闲,一入这山间古刹便不出世,可不是在躲清静。”
带着笑意的打趣声响起,院里的三人纷纷看了过来。
无尘看清来人时飞快地拧了拧眉,旋即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蒙老头,蒙老头则是无辜地摊摊手,带着诧异的目光转而便带了笑。
“殿下今日怎么这般得闲?”蒙老头站起身来略一拱手。
见到闵柏衍后,晏梓河眼中的欣喜很快被复杂取代,他本已经抬起的脚略有踟蹰后,便又放下,而是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见过殿下。”
这声殿下让闵柏衍的心中有些许的难过,旋即他便向没事人一样迈步走了过去,站在晏梓河身前时,抬手在晏梓河头上弹了一记。
“几日不见,怎的和我生疏了?可不是怪我没给你带小玩意儿?”
“殿、衍、殿下您言重了……”言语呐呐的晏梓河支吾了两句,那句叫惯了的衍哥怎么也没说出口。
他并非因那些陈年旧事而对闵柏衍生出了怨怼之心,而是他在知道了实情却又不愿原谅他的生父后,若是对闵柏衍还像从前那般亲近,便等于变相地认了父亲。
心中纠结的晏梓河自是不会说出他的难处,只站在那里低头不语。
“还说不是生分了,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瑜城,你可从来没叫过我殿下……”
话语微顿,闵柏衍便止住了后面的话低叹一声,“罢了,随你吧!这书是从书库里寻的,送给你了。”
说着,闵柏衍从怀中掏出一本用绢布包着的书塞到了晏梓河的怀里,又拍了拍晏梓河的肩膀,这才转身走到石桌旁。
对上那双平和的眼,闵柏衍毫不犹豫地行了晚辈礼,“晚生见过禅师。”
无尘的目光在闵柏衍的脸上打量了须臾,便知道他的这个侄子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情,否则也不会行这个晚辈礼。
心下稍有无奈,无尘淡淡道:“坐吧!”
闵柏衍又揖礼,这才从善如流地坐在石凳上。
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棋盘上,一局棋俨然已经到了胜负分明的时候,可见他来的时机也还算合适。
手边有蒙老头递过来的茶盏,闵柏衍双手接过后,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并不言语,心中也变得平和无比。
无尘则是神色自若坐在那里,对于这位侄子的心性也生出些许的赞赏。
从恒毅小子的嘴里,他对这位侄子倒是了解许多,且对于眼下他的处境也是心知肚明,只是他从未想过要参与其中,是以对于闵柏衍的来意究竟为何,他并不在意。
但他却是想起,这小子的满月酒上,他也曾抱在怀里逗弄过,且这小子还还了他一泡童子尿……
那些深埋的过往,若非刻意回想,竟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无尘心下唏嘘,他这一辈子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却唯独对自己的妻儿多有歉疚。
不过他看柏衍待渝儿十分亲厚,假使有朝一日他们这些老不死的都死了个干净,有恒毅小子和柏衍护着,他的渝儿一生无虞也是不愁的。
无尘和闵柏衍静静地享受这安宁,反倒是蒙老头有些如坐针毡般。
又给闵柏衍续了一盏茶后,蒙老头便开了口,“殿下如今在守备营中可还适应?”
说罢,蒙老头便煞有介事地啧了一声,“殿下还是伸出手来吧,既然你是为寻老夫而来,可是近日感到不适?”
闵柏衍微怔,随后便从善如流地伸出手,“有劳蒙老伯了,并无大碍,只是夜里入睡有些困难。”
他这话倒也不是假话,昨夜与恒毅饮酒到子时,又匆匆赶回营地,等有了睡意时天色已经渐明,不过歇息了个把时辰,便又起床。
说话时,闵柏衍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在无尘的脸上稍稍逗留了须臾。
他发现皇伯父的眼角上已经有了皱纹,与记忆里那个依稀有几分清明的身影有些大相径庭,竟再寻不到半点的相似之处。
但细看下又会发现皇伯父的眉眼间与父皇,也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那份气度,身为帝王的父皇却是远远不及已经剃度多年的皇伯父。
闵柏衍在心中思量的同时,无尘却也在打量闵柏衍。
这么多年他虽不问世事,但对于几位皇子却是多多少少有几分了解的,更何况前几日恒毅小子刚和他坦白心迹,想要扶持柏衍坐上太子之位。
他身为太子时,便已经行了监国职权,对于朝中内外的权力布局自是熟稔于心。
眼下朝中虽局势不明,但守备营不可谓不是一个好去处,他拿不准这个小子前来此,是为了见他一面,还是想要从他这里寻求帮助……
便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心下定了主意,无尘张嘴便宣了一声佛号,旋即垂下眼皮捻动手上的佛珠,似是低喃的经文便从他口中溢出。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成人之美
六殿下闵柏灏立在营帐前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什么?三哥不在军营吗?那他去哪了?”
“回六殿下,我们王爷今日和穆将军告了假,说是要去青石山上散散心。”
帐前的沈斌像是没有看到闵柏灏难看的脸上一样,口中仍旧一板一眼地回话。
“王爷不知二位殿下今日会来,否则也不会只身前往青石山。二位殿下不如进帐中稍等片刻?”
闵柏灏从沈斌的话语中听到了几条有用的线索,正暗忖着自己的小心思,但闵柏澜却是多了几分兴趣盎然,原本有些失望的脸上也重新现出笑容。
“六哥,三哥估计也快回来了,不如咱们就等三哥一会儿?”
虽有心想要留下,但闵柏澜还是征求起闵柏灏的意见。
这一回他出宫的目的就是要看望三皇兄,若是没见着人就回去了,在他看来是有些失礼的。
更何况许久未见,他也的确惦念三皇兄。
听得闵柏澜这般言语,闵柏灏面露迟疑,旋即便微微拧了眉,“七弟,三哥既然不在,等明日六哥再带你来看三哥,如今三哥在军营有诸多不便。”
见闵柏澜面露茫然,心有不耐的闵柏灏还是轻舒了口气,耐心解释道:“三哥的身份在军营备受瞩目,你我兄弟大张旗鼓来探望,已经不合规矩,若是再在此久留,怕是会给三哥招来非议。”
听罢闵柏灏的话,闵柏澜便苦了一张脸,掩不住的失望。
“既如此,那咱们就回去吧!”
紧了紧手中的食盒,闵柏澜脸上带着有些勉强的笑,“那就劳烦你把这个交给三哥了,都是六哥让人买的小零嘴儿。”
沈斌接过闵柏澜手中的食盒,便朝中二人郑重地行了礼,“二位殿下放心,属下定会转告王爷。”
闵柏灏和闵柏澜又坐上马车出了营地,沈斌却是微微眯了眯眼,旋即放飞了手中的信鸽。
自守备营离开的闵柏灏和闵柏澜一行,并未去旁处,而是直接原路返回,在他二人尚没有行到城门时,已经要下山的闵柏衍便接到了消息。
看了一眼手中的字条,闵柏衍眼中露出些许的讥讽,旋即便指尖微动,将手中得字条碾得粉碎。
站在石阶上回头看了一眼山腰处的那间草庐,微微摇头叹息一声吼,他便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山下走去。
在山上静坐了片刻,他便又下得山来,期间与无尘禅师交谈也不过三言两语,但从那双温和且充满睿智的眼中,他却是知道皇伯父定然知晓他的来意。
他来此见皇伯父,亦并非是为了赎罪而来,当年犯下过错之人并非是为人子的他,而是他的父皇。
若当年的过往,当真要有人背负,便是轩帝无疑。
下山的路似是比来时快了不少,又许是卸下了心中的包袱,闵柏衍只觉身心愉悦。
辘辘的马车驶进城门,车厢里的闵柏灏面上神色却是带着淡淡的嘲讽。
“看来三哥果然是已经起了毅心。”闵柏灏低语笑叹了一声。
青石山脚下便是石溪寺,又岂会这般巧,好端端的练兵却告了假去散心?三哥是什么脾气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他断然不会这般玩忽职守,便也只能说是另有所图了。
不过他却并未打算此时便要了他的命,而是另有计划。
他向来是善解人意的,无论是前大将军段云,还是他的三皇兄闵柏衍,他们都一直自诩为忠君忠国的将士。
那么身为将士,只有死在战场上,才是对他们这种来说最好的下场,也是最大的荣耀。
戍边卫国,马革裹尸,是他们最高的荣耀,同时却也能助他们成全了生前身后名。
你看,他从来都是这般的善解人意,也会成人之美。
闵柏灏眼中带了浅笑,被闵柏衍放鸽子而生出的不悦已经一扫而空,他习惯性地想要去摩梭手上的扳指,却突然发觉过来,如今他不是坐在幕后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十一爷,而是当朝六殿下。
六殿下手上自己没有玉扳指,他只得搓了搓拇指。
七殿下闵柏澜许是没见到闵柏衍一直心有失落,又许是连着车马劳顿让他有些疲惫,回程的路上帘幕倒是始终没有掀开,且车厢里也并没有想起他的说话声。
闵柏灏的目的已经达成,便也懒得去装,乐得享清闲,也不在理会闵柏澜,只想着自己的心事。
若是不出意外,这两日北边便该有消息传回,先运送的五万石粮食是他的诚意,至于余后的十五万石粮食,他则是要看到司徒雷的诚意。
不过卿之……却是有些不听话。
闵柏灏的眼中现出些危险的神色,抬手极有韵律地在窗框上敲击了数下,这才轻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金陵城外两百里左右的芙蓉镇上却是有一队人马在此落脚,素来注重享受的瑞王殿下闵柏涵如今正在镇上最好的酒楼里大肆地吃喝。
坐在桌前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的闵柏灏早已经没了往日的风度,也不顾赵莹莹坐在那里嘤嘤啜泣,只自己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这一路上他风餐露宿只为了尽早能赶回金陵,偏得这赵莹莹是个娇生惯养的,骑不得马,只能坐马车。
一来二去,便耽搁了脚程,否则他昨日便该抵达金陵。
归心似箭又存了一肚子火的闵柏涵吃下半只烧鸡后,才缓下速度,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箸,呷了一口杯中酒,他又恢复来了那副矜贵的王爷做派。
目光不善地看了一眼坐在榻上抹泪的赵莹莹,闵柏涵略带恼怒的双眼看向那张梨花带泪的娇颜时,不可自已地便动了怜惜之心,
但随后他便想到如今正身在守备营的老三,心肠便又硬了起来。
“你若是吃不了苦便留在此地吧,不用跟着本殿下回金陵了。”
淡淡的话语出口后,闵柏涵便不再看赵莹莹,而是自顾自地开始吃喝起来。
按照现在的脚程,只怕得明日才能抵达金陵,否则即便今晚能赶到,城门也已经关闭。
他堂堂瑞王,又岂能被关在城门外?简直是天大得笑话!
再说这般风尘仆仆也不合他的身份,但他更为担心的却是轩帝的态度……
“不,殿、殿下,莹莹还受的住,您别丢下莹莹……”
赵莹莹一听闵柏涵的话,当下便下得不敢哭出声,只抹了抹眼泪眼眶通红地坐到了闵柏涵的身边。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洁身自好
对此,赵莹莹也是有苦说不出的。
她长这么大,都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连日坐在马车上她的屁股下面已经有些磨破皮,又是这般夏日里,稍有不注意,便会化脓生疮。
偏偏闵柏涵又没了往日那般的温柔,对她也是极为严厉,而她历尽千辛万苦才能成了闵柏涵的枕边人,眼看着已经临近金陵,她又怎么甘心前功尽弃?
哭闹也不过是想换得闵柏涵垂怜罢了。
只是赵莹莹不明眼下局势,这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了不说,险些惹得闵柏涵厌弃。
看着面前人含泪的一双眼中满是绵绵的情义,闵柏涵口中微叹了一声,抬手覆上赵莹莹的脸,动作轻柔,话语却是冷冰冰。
“你若是打定主意跟着本殿,这点苦头都吃不得可不行,既然不哭了便吃饭吧!吃完还要赶路。”
说罢,闵柏涵便松开了钳着赵莹莹下颌的手,转身坐回到饭桌前。
赵莹莹心下惊骇,期期艾艾地挪动着走到桌边,看一眼小杌子,眼中闪过些许的为难,却是狠狠心坐了下去。
堪堪只坐了半边,就已经让她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对着满桌子的菜肴,更是提不起半点的心思。
闵柏涵看出赵莹莹的勉强,心下更是感到有些恼火,更是心中暗暗讥讽。
小地方出来的女子到底是比不上金陵的大家闺秀识大体,他这边已经急得火烧眉毛,她却还一心使小性争宠!
不过人既然已经带了回来,总归是要给个名分的,但日后却还是要少亲近为好,否则一旦争宠后院便不得安宁。
少不得要争风吃醋,他的后院已经闹出不少的笑话了,再多一桩属实是吃不消……
按下心思的闵柏涵也没了饮酒的心思,只叫了小二又添一碗米饭,便自顾自吃了起来。
如今的瑞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原因便是瑞王妃郑风华越发地不见好了,偏偏眼下瑞王又不在金陵。
一下子像是失去了主心骨的阖府上下颇有些人人胆战心惊的模样,往来行走的小厮婢女们都是缩着肩低垂着头。
躺在榻上的郑风华已经颇有些骨瘦如柴的模样,双颊凹陷,脸色灰白,便透着一股病气,躺在那里久久不见她睁眼,好似已经进气多出气少。
伺候在身边的阿香等人各个眼睛红肿,可见背地里没少哭,满屋子的香烛味已经被浓重的汤药味所取代。
却依旧让人感到窒息。
煎药的婢女手里端着药碗跪在床榻前,汤匙里的药却鲜少有能喂到郑风华的嘴里,大都顺着下颌淌进了垫着的布巾里。
接连喂了几回,婢女便忍不住哭了出来,“阿香姐,咱们、咱们王妃这是怎么了,怎的一日不如一日……”
正在掀开薄被给郑风华擦身的阿香听到这话,猛地眼眶变得通红,又像是气极了般,狠狠地盯着侍药婢女。
手中微温且又湿润的布巾“啪”地一声被阿香甩在了侍药婢女的脸上,“说什么混账话!咱们王妃吉人自有天相,自是会日渐好转!”
压低了声音训斥的阿香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哭腔,见一屋子的婢女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的模样更是生气,“你们一个个做出这副样子要给谁看?咱们王妃还好好的躺在这里呢,你们一个个就想着王妃不好吗?”
“王妃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也都是你们这般贱胚子给作践的!还不滚出去!”
疾言厉色的阿香把满屋子侍奉的婢女都赶出去后,看着床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的郑风华,却是猛地捂紧了嘴趴在床边上哭了起来。
前几日王妃明明还好好的,也还能下地走动,偏偏那几日王妃便断了药,又日日去佛堂礼佛。
谁知这两日越发地不见好,偏偏王妃吩咐下来不准进宫去请御医,只一心想要等着殿下回来盼着能让殿下感动。
可王妃如今已经这般模样,她怕……她怕再不去请御医便来不及了……
趴在床边呜呜哭出声的阿香哽噎着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旋即有些木然地起身拿起另一块布巾又开始重新给郑风华擦身。
阿香的眼中却满是愤恨,若不是那日荷侧妃来说殿下在瑜城收了一个官员之女进房,她家、她家王妃也不会非要用这一出苦肉计!
荷侧妃就是成心的,她不好过也不想让她们王妃好过!
谁不知道这王府后院里属荷侧妃最为得宠,那官员女子被殿下一路带回金陵,最受威胁的便是她荷侧妃!
她们王妃的地位又有谁能撼动得了?只要殿下心中感念王妃对王妃敬重有加,王妃的正妃地位便无人能威胁。
阿香边给郑风华擦腿和脚,眼泪边便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又不敢哭出声,只在那里狠狠咬着嘴唇。
苦肉计不过是想唤起殿下的怜惜,却没真的想把王妃自己搭进去,只是她人微言轻,又有王妃的嘱咐在先,并不好贸然进宫去请御医前来。
她怕到时候弄巧成拙,再帮了倒忙……
越发感到无助和恐慌的阿香眼泪成串往下淌。
仙荷园里的郑荷华却是一改往日的清闲,而是坐在桌前静静地抄着佛经。
郑风华能在府里辟出院落专门造佛堂礼佛,博得一个好名声,她又岂会甘愿居于人后?
更有,她所抄的佛经也都命人送到了石溪寺去。
看着手下娟秀却又不失风骨的楷书,郑荷华脸上便带了些许得意的笑。
她并非不做,只是她要做就要比郑风华做得好,前几日送过去的那本佛经,已经让她博了不少的好名声。
眼下郑风华也是一日不如一日,要是不出意外,怕是还能见到殿下最后一面……
不过等不到殿下感动,等待她的便会是殿下的厌弃!
一个疯婆子足够让殿下丢尽脸面,殿下又怎么会甘愿?
有些消瘦的脸上现出些矜持却又得意的笑,郑荷华对手下的字越发地感到满意。
只是……只是那人如今在城外,也不知会不会吃苦……若是殿下也那般洁身自好就好了。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雪停风起
郑荷华口中微微叹息一声。
这便是她奢望了。
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殿下永远变不成那人,而她心心念念不忘的少年,也终有一日会娶妻生子,会成为他人的夫君,她与他所能恪守的不过是一份叔嫂关系。
更甚至是,那人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情义。
一厢情愿的情义,虽苦犹甜,至少她也曾爱过,在身为少女时最为美好的年纪,她也并没有辜负了青春年少的好时光。
案头被婢女新添的凝神香缭绕着袅袅青色烟雾,郑荷华抬眼轻瞥已经退到一旁的婢女,便敛了心神,专心致志地抄写经文。
从前在闺阁时,郑风华拿了她的诗赋去参加赛诗会,又拔了头筹,落得才女的名声,这才被殿下看中,又求了亲事……
那时,她不争,自是乐得家姐嫁个好人家,能被夫家敬重。
但如今那些亲密无间的日子,早已经是不堪回首的前尘种种,郑风华害了她儿子的命,她让郑风华以命偿命并不过分。
她心里顾念的亲情,早已经被郑风华的歹毒心思所磨灭。
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主子,太阳已经偏西,仔细伤了眼睛才是,婢子把帘子撂下如何?”
手中的笔微微一顿,郑荷华垂眸轻轻一颔首。
暖色的落日余光落在郑荷华的脸上,让她的眉眼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凌厉和尖锐,多了几分暖色,看得婢女一怔。
十分有眼色的婢女撂下窗前的纱幔后,便又退到了一旁。
涵华院已经闹得鸡飞狗跳,仙荷园这边却是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只每日郑荷华都会前往涵华院探望郑风华一事却是风雨不误。
而每一次郑荷华被据门外也并不恼,只静静地站上半个时辰,便又打道回府。
她们姐妹二人的异状,倒是让闵柏涵后院里的姬妾们有些风雨欲来的感觉,如今又值郑风华病倒,人人都感到有些自危。
一时间,瑞王府上倒是前所未有的消停,姬妾们也少了来往,没了这些姬妾们前窜后跳的添堵,郑荷华更是感到心中愉悦。
抄起佛经来也自是多了几分虔诚,而并非只一味地想要用此来积攒名声。
只不过她心中所求,不是为了瑞王闵柏涵,而是为了瑾瑜王爷闵柏衍。
闵柏衍是她求而不得的梦,闵柏涵却是毁了她梦想成真的罪魁祸首,虽其中相处亦不乏甜言蜜语,但却始终不是她想要。
她以侧妃之礼嫁进王府到现在,历经了失身、丢了名节,又惨遭丧子之痛,再失了殿下的宠爱……
她对闵柏涵或许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更多的却是恨。
她恨这个夺了她清白的男人,却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孩子,让她险些遭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成了一个疯婆子。
但如今,很快便会有人成为疯婆子了,而这个人却不是她。
她的丧子,总归是要有人因此而付出代价得到报应的,这个人不能是瑞王殿下,她还要仰仗他的宠爱,便只能是郑风华。
佐不过那件事里,殿下也只能是个帮凶,真正让她中毒的人却是郑风华。
如今,她也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又何来的心狠手辣呢?
轻抬手腕,执笔的纤纤玉手行云流水地在洒金纸上书写,她的心中渐渐也变得平静起来。
……
山间的雪渐渐停了,风却是乍起,那些雪花裹挟着残叶被刮起,打着旋儿又落在地上。
黑色的铠甲上也被覆着一层雪花,让这支押送粮草的队伍更多了几分肃穆。
浩浩荡荡押送粮草的大军缓缓向霍都城驶进,这些人刚从山林间走出,远远的山脚下便有人飞快地策马离开。
一直等在驿馆里的闫卿之趴在大开的窗子前,只静静地看着街道上穿着异服的云帆国百姓在风雪里脚步匆匆。
冷风呼呼地从窗子里往屋刮,只穿着一身棉袍的闫卿之面色有些泛红,却固执地坐在那里吹着冷风不肯关窗。
那封信笺他托福子找个机会送回金陵已经隔了一日,但这一日里他却是再也没见过福子。
他不知道这其中可有什么变故,他更不知道福子是否已经因此而遭遇不测……只是侍卫待他的态度依旧没什么变化才稍稍让他安心。
倘若福子一旦被发现,那么他现在,也不会安好地坐在这里。
闫卿之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嗽声,面色似是更加红润了些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现出一嘲弄的笑。
背主卖主,那人又怎么会留他性命……
“咚咚咚”地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闫卿之神色一凝,旋即起身关阖木窗,转身就着炭盆开始烤手,那件搭在扶手上的狐裘大敞也被他披在身上。
“先生,方便进来吗?”屋外响起了侍卫的说话声。
“进来吧。”拢了拢领口,闫卿之应了一声。
“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
看见来人脸上带着的那股欣喜之意,闫卿之只觉一颗心开始不断地往下沉。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躲不掉……
“先生,您准备准备吧,一会儿司徒国主便会派车来驿馆接您进宫去议事。”
侍卫说话也不打弯弯绕,快言快语便道明来意,且又不难从他话语中听出有几分欢欣。
闫卿之微微偏头眼带狐疑地盯着侍卫看,却并不应话,只像是对侍卫的话有些疑惑般。
侍卫见闫卿之一直盯着自己看,只以为是先生看司徒雷派车前来驿馆一事有些不合规矩,便略沉了沉声,解释道:“司徒国主听说先生身体不大爽利,这两日又下了雪,便派了车马前来,也算是他这些时日怠慢的歉意。”
听得这般解释,闫卿之略一颔首,刚要张嘴说话时,便又抬手捂在嘴上,口中发出一声迭一声的咳嗽,听得人心里不由一紧。
微微垂眸的闫卿之眼中带着些许的悲悯,但他却心有茫然,不知这悲悯是因侍卫而生,还是只他自己。
看侍卫刚才那般兴高采烈的模样,他便不由想,这侍卫可知司徒雷答应见他们意味着什么,他又想,在侍卫的心中,除了那人的命令以外,可还在乎过什么。
家国,于他们这样的人,又意味着什么……
答案于他,也是朦胧的,这个家国他也曾恨过,但却没有想要毁灭。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何去何从
闫卿之坐在设于殿中的椅子上,怀里抱着手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这位心狠手辣又缜密难测的云帆国国主司徒雷。
此人虽然相貌并不出众,但那一双眼却分外充满神韵,好似一下子便能看进人的心里……
着一身玄色暗金云纹的司徒雷只大咧咧地坐在那,嘴角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也不回避,任由闫卿之打量着。
蓦地,对上那张带着淡笑的脸,闫卿之便收回了打量的视线,且他心里也打了一个突。
外面传闻司徒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更甚至还喜食人肉……这则传言不管真假,他却知道先国主天葬时,司徒雷此人确确实实曾吃了他父亲的一块肉。
且也在当日,生生吓疯了他的兄弟……这样的一个人即使没有外面传闻的那般恐怖,但却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否则也不会在他即位不久,便理顺了朝纲,可见此人不仅有野心,也是一位极富手腕和策略之人。
这样的人注定成不了友邻。
碰上司徒雷这等野心昭然的赌徒,又有六殿下那样的疯子,大耀的将来又将何去何从?
心中无奈地微微叹息,他从来都不是善人,更不是心怀天下悲悯苍生的佛家弟子,他只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平凡人。
能护一城便已经是他最大的奢望,再多,他的能力有限,却也是无法。
放下怀里的手炉,闫卿之匆忙起身揖礼,哑声道:“方才失礼,还望国主陛下莫要怪罪。”
“呵呵,无妨,闫先生请起。”
说得一口流利大耀官话的司徒雷笑着抬手示意闫卿之起身,又淡淡地瞥了一眼一旁的宫婢。
宫婢略一颔首便轻步上前,她却并未去搀扶起闫卿之而是只拿起手炉,又仔细地垫了帕子,这才躬身递到闫卿之面前。
被这般对待的闫卿之面色猛地一红,旋即便又变得苍白。
因那些不堪过往,他不喜有人过于接近,尤其是陌生人,莫说肌肤相亲,就是手擦碰在一起,都会让他想吐……
这个并不是秘密的秘密,六殿下却是一直知晓的,但如今司徒雷这般的礼待……却也能看出,他对于自己的那些过往,也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
就好像他此刻即使身上穿着繁复的衣衫又披着厚厚的狐裘大敞,但在这皇宫大殿里、在司徒雷面前,他仍旧是浑身赤裸的。
闫卿之心头不免有些感到难堪,却不得不佩服司徒雷的面面俱到。
原本就存了几分悲愤的心中,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闫卿之只觉喉间一股股腥甜不住地往上翻涌,心中也是气血翻滚。
从踏入瑜城的那一刻起,他感受到的不仅仅只是久违的家乡气息,更多的却是不可磨灭的耻辱和深刻入骨的恨。
如今,每一时每一刻,那些耻辱和恨意都在加深,到了这一刻,已是无可附加。
为什么他们还活着?
为什么他们都没死?
那些亲眼目睹、耳听旁说了他不堪过去的人……
眼中似是有血红浮现,闫卿之狠狠咬紧牙关,直到嘴里也泛起血腥气时,他才抬手接过宫婢递过来的手炉。
婢女收好帕子又缓步退下,身前没有了人围绕着,闫卿之轻轻舒了口气,缓缓揖首,“多谢国主陛下。”
司徒雷那双像鹰一般的眼睛始终盯着闫卿之的脸,且在闫卿之开口说话时,他甚至微微向前探了探身,旋即飞快地拧了一下眉。
这位闫先生虽看似守弱无力,甚至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但……却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司徒雷虚抬了抬手,口中话语温和,“闫先生不必多礼,朕既与六殿下达成协议,自是会对你多有照拂,更何况朕已经看到了六殿下的诚意,对先生你,便也会依六殿下的嘱托照顾一二。”
闫卿之听得这话,有些怀疑地抬眼看了看司徒雷,便又垂下眼来坐回到司徒雷特赐的椅子上。
这句算不上解释的话让他稍感安心的同时,却也是一颗心沉入到了谷底。
那人定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不会这般敲打他,否则他也不会现在就把身份暴露给司徒雷。
看来殿下对司徒雷的信任,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所料,那么他这个中间传话的人,也不过是等同虚设,但殿下又为什么非要他不远千里亲子走这一回呢?
只是为了加深恨意吗?还是想要看到他的忠诚?
尽管心中思绪万千且大都是阴暗不堪的过往,但闫卿之依旧没有忘了身处何地,更没有忘了来意。
轻啜了一口杯中清茶,浓郁的茶香冲散了嘴里的血腥味以后,闫卿之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又多了几分低沉。
“既然国主陛下已经看到主人的诚意,请恕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国主陛下打算何时依言履行承诺?”
“呵呵,看不出先生一片云淡风轻倒也是个急脾气的人。”
司徒雷答非所问地轻笑一声,旋即又似是十分苦恼为难一般拧了眉,“想必先生也知道,这战事一旦生起,于我云帆国百姓可是百利无一害。”
“今岁各地收成不足往年一半,百姓们难易度日且不提,一旦出兵,军中将士若是填不饱肚子,莫说提枪杀敌,恐怕连上马都没力气。”
“五万石粮食不过供军中将士食十天半日,可如今白鹭城和泗水城都归了贵国,驻军又勇猛无匹,想要顺势攻占再进而进宫边城孤墨,是难上加难。”
一听司徒雷有推诿之意,闫卿之下意识地便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便感到身上有一道稍显凌厉的目光看了过来。
回首,便看见已经卸了兵刃的侍卫正朝自己看过来,闫卿之攥了攥笼在袖口的手,话语略带焦急道:“国主陛下莫不是误会了?在下主人既然已经答应了陛下二十万石粮食,便定不会失言,定会悉数送到。”
“只是还望陛下宽限几日才好,您也知道这么大数目的粮食运出,并不是易事,总要分批行进才能不惹人瞩目。”
余光瞥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挪到身旁的侍卫正伸手比了个三,闫卿之微微蹙眉后便又道:“陛下若是仍旧心有迟疑,不纺再等上三日,三日后第二批粮食便会抵达。”
“十万石粮食足以供应军中将士数月有余,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定下时间
闫卿之这话说得稍显委婉,却也有些咄咄逼人。
十万石粮食足以供应整个云帆国的百姓无忧两年有余,更何况只是军中将士呢?
事已至此,他要的不过是司徒雷的态度,一个让他可以死心的态度,也可以让这名侍卫乃至六殿下安心的态度。
眼尾轻扫了立在身边的那名侍卫,闫卿之心中悲叹一声。
国破家亡,他不知道这人眼中的焦急和激动何来,更不知,他可是生来便这般的冷血无情。
司徒雷眼中视线从闫卿之身上渡到那名侍卫身上,却是未语先笑,“呵呵,想不到发兵一事六殿下倒是比朕还要心急。”
说罢,司徒雷轻轻一抚掌,眼中精光一闪,便像是下定了决心。
“既如此,待三日后收到粮草后,便在半月后准时发兵。”
“先生看如何?”略带征询的口吻,司徒雷敛去笑意,带着锋芒的双目落在闫卿之脸上。
半月……那他也就还有半月的时间能活。
闫卿之心里蓦地一松,像是一块巨石落地,却是半点的涟漪都未激起。
似是一潭死水,溅不起半点的浪花。
轻轻吁了口气,就在司徒雷刚要开口时,闫卿之突然开口。
“就依陛下所言,还望陛下不要食言。”
闫卿之彬彬有礼地颔一颔首,却是拢紧了身上的大敞。
余日无多,也许他也该落叶归根才好,莫要死在异国他乡,否则死了便也是随风飘浮的孤魂野鬼……
一直坐着的闫卿之缓缓起身又是躬身揖礼,“既已妥定,若无他事,在下便告辞了。”
一直坐在上首龙椅中的司徒雷起身大步走了过来,在离闫卿之三尺开外站定,这才开口,“朕以命人备了薄酒,先生何不留下来用膳?”
“这等天寒地冻的天气,我们尚且已经习惯,但先生自幼生在金陵,想必十分畏惧这寒冬,一杯薄酒暖暖身子也好。”
司徒雷眼中有些玩味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闫卿之身上的那件狐裘大敞,话语虽委婉,却是带了几分强势。
听得这话,闫卿之面上露出几分为难来。
如今他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更有他一心求死,一杯酒虽不足以要了他的命,但他却不愿同司徒雷一起饮酒。
就好像……就好像如此一来,他便也自甘堕落地与司徒雷同流合污,更甚至是在与他一起品尝这胜利的美酒……
但眼下,他饮酒与否,赴宴与否,都改变不了什么。
他不知道他又在坚持什么。
良久不见闫卿之回应,司徒雷脸上的笑意彻底散去,转而似是铺上了一层寒霜,那双似是鹰眼一般的双目中目光阴鸷,让人不禁心胆俱寒。
一直立在闫卿之身边的侍卫见状不由躬了躬身,“还望陛下见谅,先生身体不好,向来是滴酒不沾的,这些日子又染了风寒患了咳疾,如今又在用药,这酒更……”
“这么说来,是不给朕这个面子了?”
侍卫口中的话尚未说完,便给司徒雷口中带着诘问的话打断。
且自始至终司徒雷的目光并未看向说话的侍卫,而是始终饶有兴趣地盯着闫卿之。
这位闫先生的来历他派人查来查去,能查到的线索却是有限,还不如那位“十一爷”容易些。
又有那位殿下三番五次来信让他多加照拂,呵呵……他倒是对他们二人的关系有些感兴趣了!
他曾听闻大耀民风十分开放,与卓阳国那帮蛮子不相上下,更有好男风一说。寻常人狎妓,倒是有些权宦富贵人家豢养男子取乐。
这位闫先生虽看上去病殃殃,但也算是好颜色了,只是这年龄怕是有些大……
他挽留闫卿之在此并非是生了非分之想,而是想要试探那位殿下究竟会做出何等的让步,更想留个人质在手罢了。
不过,既然这位闫先生有病在身,他便不强留也罢。
一个文弱之人,他不屑去为难。
旗鼓相当,才算起逢敌手,以强凌弱,他并不屑。
转念间,司徒雷便已经淡了心思,正当要开口之际,闫卿之却是突然开口。
“既然是国主陛下美意,岂有拂陛下美意之理?不过在下身体不适是真,为了不让陛下扫兴,便不在此用膳,只饮佳酿一杯如何?”
本已经打算放弃的司徒雷听得这话,却是启唇轻笑出声,眼中似有愉悦,“闫先生是个痛快人,朕欣赏!”
说罢,司徒雷轻拍手掌,便有宫婢端着托盘快步走出,显然是早有准备。
宫婢倒好了酒,微微躬身高举过头立在司徒雷和闫卿之中间。
看着面前足有拳头大的酒碗,闫卿之生生咽了口气。
心道,果然这云帆国的皇宫在富丽堂皇,却也不过是个尚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否则也就不会生出侵占之心。
“陛下爽快,在下敬佩。”
虚情假意地回了一句,等司徒雷拿起酒碗后,闫卿之才举步上前端起酒碗。
遥遥举杯,闫卿之便避开了司徒雷直视且带有侵略性的目光,轻轻闭眼将碗中辛辣的酒喝入腹中。
腹中火辣辣的感觉让闫卿之几欲晕厥,却偏偏腹中又似是在翻江倒海十分难耐。
“告辞。”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感觉,闫卿之匆匆揖礼,便要抬脚离去。
脚下一晃,便险些跌倒,幸好这会儿侍卫已经近身走了过来一把扶住闫卿之。
司徒雷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搀扶在一起的二人,口中淡淡吩咐了一声。
“送客。”
走回到龙椅前的司徒雷端起了案头的清茶清了口,这才躺在置在龙椅后的那张软榻上,眉目清明,可见是十分愉悦的。
这时自屏风后缓缓步出一个人来。
“陛下,当真要把发兵的日子定在半月后吗?若是这其中再生变……”
“生什么变?出兵一事对我们是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仰望着丈高的穹顶,司徒雷冷笑一声,“那位殿下可是在等着咱们出兵,若生变也是金陵生变,咱们出兵的计划不变。”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欺上罔下
“先生何必应了司徒雷反过来糟蹋自己的身体呢?”
沉默着走出宫外后,一直跟在闫卿之身后的侍卫才似有不悦地开口。
本就一直压着口气的闫卿之听得这话,微微偏头冷冷地看着侍卫,苍白的面上现出讥讽。
“糟践自己?要不是因为你擅自多言,我又何须心有顾忌?”
“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本就没打算为难我吗?”
压下喉间不住翻滚的酸意,闫卿之脚下有些急促,却还是讽刺了一句这侍卫。
“我看不怀好意的是你而非是司徒雷,你我不过是为主人做事的,分工自有不同,你大可不必对我过多戒备。”
说罢,闫卿之便不再理会紧步追上来的侍卫,只踩着木凳上了马车。
车里燃着檀香,深深地嗅了一口,闫卿之便手捂着心口蜷缩在毛毯上,又裹紧了身上的大敞。
缓缓闭上眼睛的闫卿之脸上带着一抹浅笑。
他就是要找不痛快,这一路来他烦透了这名义上保护他,实则暗地离监视他的侍卫。
佐不过时日无多,他并不打算再继续压抑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为了活着,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就连说话都很少有大声的时候。如今,他再也不想继续伪装了。
说来可悲,他这近三十年的光景里,从没恣意地活过……也许,临死前,倒是可以放纵任性一回。
侍卫站在马车前片刻后,才干巴巴地解释道:“先生,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车厢里的闫卿之眼皮动了动,却是没有说话。
辘辘的车轮声响起,闫卿之轻轻地舒了口气,“既已谈妥,不知何时返程?”
“眼下虽是谈妥,但为保万无一失,还要等三日后第二批粮草抵达,才能返程。”
车外侍卫有些严肃的声音落进闫卿之的耳朵里,不等他答话,侍卫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
“怎么先生想念金陵了吗?”
听到这话,闫卿之有些厌恶地拧了拧眉。
金陵,若是有可能,他有生之年都不想再回去,他想和孤墨城死在一起……否则像他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连个埋尸的人都没有。
若是能有幸与孤墨城一起相守荣辱与共,他这一生,也不算是白在人世间走一遭。
或许,在他心底深处,是有些盼着孤墨城的百姓们……能为他一起陪葬的,那样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
也就更不会有人记得他曾经不堪的过往,和遭受的那些屈辱,流言蜚语亦会随着这座城的湮灭而深埋。
他并非生来便这般恶毒,只是他的善良早被凄惨的命运消磨得一干二净,如今所剩无几的善,竟也掺杂了恶念。
他到底是变不回从前的闫卿之了。
轻轻感叹一声,闫卿之睁开的眼中已经现出了几分醉意来,他口中有些含糊不清地低语道:“倒不是想念金陵,只是有些惦记殿下……”
他惦记那人如今就要入了心愿,彻底将金陵搅弄得风云突变,可会感到心满意足?
他不知道,那人心中的仇恨深渊,又要埋葬多少的白骨才能填满……
他与他并没什么不同,但却又有极大的不同。
“眼下先生养好身体才是,主人十分挂念你的身体,你的身体一直不大好,是主人的一块心病。如今大计将成,往后还要陪伴主人身侧才行。”
车外侍卫的话语清晰地传进闫卿之的耳朵里,
嘴边浮起一抹带着讥讽的浅笑,闫卿之却并未回应侍卫的话。
六殿下啊,身份尊贵,是为真龙血脉,等行了冠礼,便可封王,将来即使是个闲散王爷,却也是富贵无双的。
只是那人心里却藏着一个秘密。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和他,也算是同病相怜的。
殿下从来不让人近身伺候,虽生于皇家,身边美婢无数,却一直是洁身自好,这并非是他心中所愿。
而是他厌弃自己的出身,他一直以为他是乱伦下生出的孽障,是以对男女一事憎恶非常,莫说是女子,就是男子近身也是不可行。
这样的人注定不能为帝,否则便是后继无人,且他看殿下对那皇位也不甚在意,他要做的也许便是要让轩帝一无所有。
毁了这江山,便毁了轩帝,同时也毁了他自己。
这一切,源于爱,也源于恨。
似是世间万物的因果,都绕不过爱恨。
贪嗔痴,爱恨恶欲,便造就了这世道,但倘若没有了这些,这世道便也会随之湮灭。
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与墙边的野草,与路旁的树木,也没有什么区别。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着不断上涌的朦胧醉意,闫卿之躺在温暖的马车里渐渐昏昏欲睡。
窗外有洋洋洒洒的雪花落下,方才还人头攒动的街头似是一下便消沉下来,只剩下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响。
在这样的雪天里,带着几分寂寥,却又有别样的景致。
依旧带着几分火热的金陵中已经逼近黄昏,昏黄的落日余晖洒满整座宫殿,那些在白日里有些耀眼的金色琉璃瓦顶也变得不那么明亮。
殿中早早燃起了烛火,明明灭灭的烛火微光,与殿外的落日余晖遥相辉映,让这座宫殿多了几分人气儿和暖色。
连同轩帝身上那件玄色绣金线的常服,似是也多了几分温暖。
案头堆积足有尺高的折子已经从轩帝左手边移到了右手边,但在他左手侧却仍旧有十余本折子尚未批阅。
一旁侍立的高博抬袖掩在脸上悄悄打了个哈欠,这才端着笑脸轻步上前,微微躬身温声道:“陛下,您已经批阅一整天的折子了,不妨歇息片刻吧?”
一直埋头眉头紧拧批阅奏折的轩帝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殿外,沉默了须臾后,才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的朱笔。
轩帝一手按在一本厚厚的折子上眼中阴晴不定,“你说对于一个欺上罔下的臣子,朕该如何处置?”
轩帝这话问得高博心头一跳,再想到已经有几日未曾进宫的小顾大人,心下有些了然却又不敢确定,只试探着答道:“欺上罔下罪不可恕,陛下想来已经有了定夺,便也算是对朝中的诸位大人们和百姓们有了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