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9章 温柔的一刀,又一刀!(3)
“来了,坐。”
夏初七浅笑谢了,坐在他的对面。洪泰帝咳嗽一声,语气微微一沉,叹息道:“朕听说绵泽这孩子,对你关心太甚,日日把你困在楚茨殿,怕是憋坏了。今日特意让你前来,一为赏景,二也是放松一下。”
“多谢陛下挂念。这般风景,不赏实在可惜。”
“是,这般好的风景,朕也不知还有几年寿福可以消受了。”洪泰帝叹一口气,转过头去,朝崔英达摆了摆手。
“都下去罢,不要在这里碍朕的眼。”
“是,主子!”
崔英达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往后退开。
周围的一干侍从,不论是乾清宫的还是楚茨殿的,得了圣谕,只得跟着崔英达一起退开。
御景亭正面临水,背面连着宫墙,四周敞亮,没有栏杆,面积比普通的亭台大了数倍,造型精美,隐在一片古柏老槐,盆花景丛之中,是一个谈事而不会被人打扰的好所在。
亭中只剩二人,先前的客套自是不必了。洪泰帝看着她,慢慢沉下脸,一副帝王的威严之态。
“夏楚,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今日找你来所为何事,你应当猜到了。”
“是,猜到了。”看着他眉目间依稀存留的几分熟悉,夏初七回答得不卑不亢,语气平淡得好像不是来赴一场死亡的约会,而是仅仅赏景而已,“陛下终日里挂念我,想不知道都难啊。”
“呵呵,喝茶。”洪泰帝笑了笑,指了指桌上的一壶茶水,还有边上空闲的茶杯。
“谢陛下。”夏初七拿过来,自己倒了水,轻轻抿了一口,“好茶。”
“你不怕朕下药?”洪泰帝老脸微沉。
“不怕。”夏初七又喝了一口,润了润唇角,笑得极是浅淡,“陛下令我到此,如果只是为了赐我一杯毒茶,那样太便宜我了。而且,也很容易被皇太孙察觉。为了不影响陛下与皇太孙之间的祖孙情分,陛下定然为我准备了一个更为精妙的死法。”
“明知要死,竟也不怕?”
“既然插翅都难飞,何不洒脱一点?”
洪泰帝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精致小脸,突然一叹,“以你的才智和气度,当得起大晏的太孙妃,比你那个三姐强多了。若非不得已,朕也想留你一命。只可惜,你野心太重,朕不得不除之……”
夏初七笑,“陛下如此夸赞,实在与有荣焉。”
老皇帝眼睛眯起,一脸沧桑,“不要怪朕。怪只怪,你不该回来。”
“可我回来了。”夏初七唇角撩起,带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呵,在聪明人面前,不必说糊涂话。陛下眼睛雪亮,把事情看得很透。是的,我没安好心。从我回宫开始,就没有安好心。”
洪泰帝似是没有想到,她会回答得这样坦然,这样直接,目光掠过一抹惊讶,沉默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突地冷了声音,长悠悠一叹,“你这性子,倒很像你母亲。当年,朕的两个儿子为了她,闹得兄弟反目,打得头破血流,朝堂亦是纷争四起。祸水乱国,便是如此……”
“那贡妃娘娘长得那样好,可也是祸国红颜?”夏初七问得极轻,像只是在与家翁叨家常,语气平淡之极。此言一出,洪泰帝语气软几分,目光望向亭外的水面,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她若有你的脑子,朕早已不容她。”
夏初七笑容恍惚一下,似讽似讥,“陛下心肠可真狠,不仅对心爱的女人可以狠,对亲生儿子也可以狠。世人都说,父毒不食子,可陛下你,果然是虎中之虎……”
老皇帝狠狠眯眸,脸色很是难看。
夏初七不管他如何,继续道:“赵十九他从无夺位争储之心,一辈子征战沙场,流血洒汗,为了您的江山帝业,耗尽了全部的心力,可您这个父亲怎么做的?”
洪泰帝看着她,语气极凉。
“大胆!敢如此指责朕!”
“左右都是一个死,我还怕什么?我只是好奇而已,陛下您这样的人,心里到底有没有什么情感是可以凌驾在江山帝业之上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情?这些人伦天道,你还剩下多少?”
洪泰帝静静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夏初七凑近一些,唇角极凉,“你知道赵十九是怎样死的,对不对?”见他不回答,她幽幽的声音里,更是添了一丝怨毒。
“你一直怀疑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所以,你明知他们谋他性命,你也冷眼旁观,你看着他们向他发难,看着他死在阴山,你却装着没有看见。你的眼睛里只有你的王朝,你的江山,你可知道你的儿子这些年,是怎样熬过来的?你处心积虑防他的茯百酒,他一清二楚,还是喝下,甚至为了免你怀疑,他连亲生母亲都放下了。可你怎样待他的?你这样的父亲,怎么配做父亲?”
一阵冷风从亭子里吹来,她一句比一句冷,一件事一件事说来,像是在讨伐,像是在斥责,声音冷厉狠怨,可洪泰帝却沉寂着,半眯双眼,一句都不反驳。等她停下来了,才淡淡一笑。
“于是你回来了,要替老十九复仇?”
“是,我是回来复仇的,我要让你珍视了一辈子的江山,败在我的手上。”说到此处,她怪异一笑,“或者你祈祷,我也生一个儿子?这样,你的江山,或许还会在你孙子的手上。你猜,他会不会比你选好的接班人,更加优秀?”
“你在说什么?”洪泰帝突地一惊,目光凉了凉。
“我说我有孩儿了,赵十九的。”夏初七抚着小腹,轻轻翘着唇角,看他青白不均的脸色,“陛下,你高兴吗?或者,你想杀了我,连同你的孙子,连同赵十九最后的骨血一起,送我们上路……”
她话音未落,御景亭靠墙的一端,突然传来一道“嘭”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地从宫墙的上滑了下来。
一落地,她几乎没有迟疑,嘶声大吼着“我要杀了你”,人就风一般冲了进来,一只颤抖的手上,紧紧握着一柄匕首,朝夏初七刺过来。
第810章 温柔的一刀,又一刀!(4)
“夏问秋……”夏初七扭头低喝。
与这座御景亭一墙之隔的地方,连接的正是东宫废弃的水浦。一边是盛世繁华,一边是杂草丛生。一堵之墙,隔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两个世界的人,有仇有怨,凑到一起,自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护驾——快护驾——”
“保护陛下——”
“弓箭手准备!”
夏问秋撕心裂肺的呐喊声起时,周围几乎同时响起侍卫们惊恐的声音。御景苑里的侍卫疾步扑了过来,而弓箭手则摘弓搭箭,瞄准亭子里的人。夏初七猜想,其中一定有精准的箭矢,对准的是她的要害……
“哈哈哈,我要杀了你,贱人,杀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在夏问秋疯狂的喊声里,夏初七看着皇帝,冷冷一笑,含了几分轻蔑。
“计是好计,只是可惜了……”
眸子狡黠一闪,她不等说完,就地一滚,一支箭矢从头顶射入亭柱。而洪泰帝面色一变,突地低下头,双手撑紧亭中的桌面,一阵颤抖。正在发疯的夏问秋却直直地扑了过去,因了夏初七的闪开,她的身子刚好将洪泰帝撞了一个踉跄,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
一切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一瞬。
“陛下——!”
有人惊声大喊,御景苑里冲入了一群禁军。
“皇爷爷——!”
这时,赵绵泽也大步赶来。
御景亭里的事情,瞬息万变。
一群群杂乱的脚步声近了,赵绵泽大步流星的冲入,暗地里隐藏的弓箭手,再也无法下手。亭子里的侍卫越围越多,可他们来得再快,也已经晚了。
夏问秋疯狂地扑倒在洪泰帝的身上时,手上的匕首刚好插入他的肩膀。更为致命的伤害是,洪泰帝的头颅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亭内的石墩棱角上,鲜血喷涌而出,吓傻了一群人。
“陛下……”
“陛下啊……”
夏问秋从墙头翻下来冲入亭子那一瞬,发生得太快,谁也没有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夏问秋发了疯,拿着一把匕首乱捅,一群侍卫要护驾,有人射了箭,夏楚本能的滚开,皇帝却被夏问秋扑倒在地上。
洪泰帝戎马一生,功夫了得。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被一个女疯子刺中。
在耀眼的阳光下,赵绵泽看着皇帝,死一般的寂静片刻,突地嘶吼一声。
“快传太医,快……”
“万岁爷啊……您这是……”崔英达撕心裂肺的大喊。可那个手握乾坤,傲视天下的皇帝,此刻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一头花白的头发,早已染红,再也不能回答他。
太医还没有到来,夏初七站了片刻,过去拉开赵绵泽,抿着唇没有说话。抽出“锁爱”里的银针,飞快地刺向洪泰帝手心的劳营、鱼际,手腕的大陵,手臂的郗门、尺泽等几个穴位。
“你在做甚?”赵绵泽沉声问。
“保命!”她声音极冷。
皇太孙默认了她的举动,其他人也就再无异议。好一会儿,没有人动弹,只定定看着她。
“哈哈哈……”夏问秋被两位侍卫扼制着,声嘶力竭的喊,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夏初七,喷着火一样的恨意,“绵泽,是她杀的……是夏楚杀的陛下……哈哈……是夏楚杀的……就是她杀的……”
“掌嘴!”赵绵泽转头怒斥。
“啪”的挨了一个耳光,夏问秋看着他。怔了片刻,她看了看夏初七淡然的面色,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皇帝,再一次爆发一阵大笑,笑得弯下腰,那声音凄厉得穿破了云霄。
“哈哈哈哈……夏楚你个贱人……你心肠好歹毒……哈哈哈哈,死皇帝,死吧死吧!死了好!都死了才好!来啊,杀了我吧,哈哈哈,绵泽……你杀了我吧,与这个贱人好好白头吧……总有一天,你的江山,你的一切都会断送在她的手上……哈哈,哈哈哈……”
她笑,笑得哭了。
笑一会,又笑得喘气起来。
夏初七施完针,缓缓站起身,转过头来,面色冷艳的直视着夏问秋,一袭华丽的衣袍在先前那一滚之后却不显狼狈,散开的发髻,苍白的面色,只冷冷一瞥,却像是人群里的华丽一舞,极是夺人心魄。
“她疯了。”
三个字,她说得很淡,带着笑。
夏问秋一愣,“我疯了?哈哈,你才疯了。是你杀了人……是你杀了皇帝,哈哈……”
赵绵泽冷脸看向夏问秋,眸底全是恨意,“水浦看守她的人,一律处死——”
“我呢,绵泽,哈哈,杀了我……杀了我?”
似是真的疯魔了,她的样子极为癫狂。
赵绵泽目光一片赤红,凉凉看她,“你自然不会死。你不是等着我与她白头吗?我会让你看见,看见我怎样与她恩爱到老。”
夏问秋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疯狂的笑声,更是张狂,“绵泽,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是你疯了啊,哈哈……你疯了。”
赵绵泽不再看她,轻轻揽了揽夏初七,怜惜地顺顺她的头发,“你没事吧?”
夏初七摇了摇头,他盯着她,眸子深了深,也不知想到什么,淡淡“嗯”一声,回头朝立在不远处的阿记和卢辉使了一个眼神。
“扶太孙妃回去休息,熬一碗压惊汤。”
夏初七什么也没有再说,不轻不重地看了夏问秋一眼,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御景园外面走去。在路过一座雕栏玉砌的石桥时,听见对面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石桥的对面,有一个火红的身影。
他的身边亦是有一群人,与她一样。
隔着一座两三丈的小石桥,二人目光对视了一眼。
东方青玄微微敛眉,脸上没有平常的懒懒浅笑,眸色凝重地掠过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此时园子里人来人往,他二人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
她眯了眯眼,朝他一瞥,快步走过。
第811章 温柔的一刀,又一刀!(5)
看着她的背影,东方青玄静静立在原地,一双凤眸浅浅眯起,深邃如潭。
“大都督……走吧。”如风提醒道。
“看她的样子,似是还不知情?”东方青玄低低一笑。
北狄递到南晏的国书走了整整十几日,就在一刻钟前,才刚刚到达文华殿。这个递送的速度太慢,不必多加思考,也能猜测得到,是有人故意为之。而她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只能证明一件事——不管是赵绵泽,还是老皇帝,都不想让她知道赵樽活着的消息。
轻轻拂一下衣袖,东方青玄妖冶的眸子弯起,撩向远处的御景亭,看着那里忙乱的一团,嘲弄一笑,“局势如此复杂,不知情,也是好事。”
“总会知道的。”如风淡淡回他。
东方青玄莞尔一笑,锐目突然瞥向如风,“有没有照本座的吩咐去办。”
如风垂首,低声道,“交代下去了。”
轻“嗯”一声,东方青玄噙着笑意,抬步往御景亭走去。过去时,夏问秋正被侍卫强行拖着离开。看见东方青玄过来,她笑得更加厉害了。
“你们这些男人,哈哈……你们这些男人……都上她的当了……夏楚是个贱人……贱人啊,贱人……”
“再叫,剪了你舌头。”
赵绵泽似是烦躁了,回头斥了句。
夏问秋声音戛然而止。
看着他绝情的面孔,一会哭,一会笑,唇角咬出血来,她也不懂疼痛,突兀的,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突地挣脱侍卫,返身跑过去,冲入人群,“通”地跪下,抱住了赵绵泽的腿。
“绵泽,我是秋儿啊,你不信我吗?是她……是夏楚那个小贱人……是她杀的……绵泽,你信我……信我,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喜欢你,只有我……”
赵绵泽闭了闭眼,看着她疯狂的样子,出口的声音,软了不少,“带她回去。”说罢,他狠瞪了一眼拿她的侍卫。
很快,太医来了。
昏厥的皇帝被抬到乾清宫的御榻上。
一群御医焦头烂额地忙碌开来,赵绵泽看了一会,慢慢出了屋子,冲何承安招了招手,低低嘱咐了几句。
“为免时局动乱,传旨下去,封锁消息——”
茫茫江水,涛涛碧波。
官船一路南下,走得很快。
过了这一晚,明日就抵达京师了。船上的人,都极是雀跃。北狄与南晏在历经数十年的战争之后,第一次把酒言和,这是举世瞩目的一件大事。
人人都期待着,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来临。
傍晚时分,官船的甲板上,一群北狄将士围在一处,盘腿而坐,喝酒吃肉,谈论南晏京师的繁华,谈论秦淮的风月。酒过三巡,说得兴起时,一个个面红耳赤,哈哈大笑着,不知怎的就说到南晏宫里那些事。
“你们听说了么?”一个北狄人压着嗓子,低低一笑,“南晏前不久册封的那个太孙妃,曾是晋王的女人。”
“有这事?”另一个人感兴趣的凑了过来。
“哧”一声,那人神秘道,“你还不知道呢?哈哈,我也是那日在营中听人说起的。说来那晋王也是可怜。打仗打仗,年年岁岁的打仗,结果还不是为旁人做嫁裳?这人刚刚一死,女人就跟了旁人,薄情寡义啊。”
“女人嘛,哪一个不贪慕虚荣?再说了,爷儿死了,还指望她年轻轻的守活寡呢?守得住么?哈哈!”
“南晏不是最讲究人伦礼制么?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天仙人物,能敌得过六宫粉黛,让那皇太孙不管不顾,侄纳叔妻?”
“淫荡娇娃而已……”
“哈哈,想来是那妇人在床上够味,若不然,残花败柳之身,怎能坐得牢太孙妃的位置?”
“老兄说得对,估计真是房里有一套稀罕的,或是……哈哈,听说有些妇人天生名器,不同一般。要是老子有机会,也得拉过来睡一睡,试试看,到底有何不同……”
一群爷们儿吃了酒,那嘴里的浑话实在不堪。乌仁潇潇还未走近,听得这些污言秽语,气不打一处来,面色一沉,正要呵斥他们,身边一个人影掠过,比她更快。
只听“扑”的一声,那先前讨论得正欢的两个北狄将士,其中一个瞪大了眼睛,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便一头栽倒在地,鲜血淌了出来。
“你做什么?敢杀使……臣……”
另外一个人,腾声而起,话未说完,一柄钢刀已经入肉,从他的心窝直直捅入。他看着面前冷冽的男人,声音戛然而止,血光四溅,软了下去,一双眼睛里,是死不瞑目的惊恐万状。
甲板上,血腥味冲天而起。
另外几个北狄人,一肚子的酒,登时就醒了,齐刷刷拨出刀来,围着冷着面孔的赵樽,气愤到了极点。
“晋王是要破坏两国和议?”
赵樽冷冷看着他,手上血淋淋的刀身扬了起来,指着他的咽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脚步往前挪近。
“你,你想做什么?”
出使南晏的这些人,都是北狄久经沙场的老将,什么样的凶险没有见识过?他自忖不是怂蛋,可看着赵樽一步一步逼近,那死亡般冷寂的眼神,仍是让他的恐惧感飙到极点,呼吸一紧,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你不要乱来啊,这船上全是我北狄的人……”
赵樽冷眸一眯,“杀你们,一人足够。”
“你敢……”
“这天下,没有我不敢的事。”
眼看赵樽就要出手,乌仁潇潇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大喊一声,“晋王,等一下。”她快步走过去,看着赵樽冷冽的眸子,想要出口的话,又不知怎样说了。
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情绪。
不是恨,不是怨,不是怒,更不是生气。只是一种淡淡的狠绝,不太明显,好像根本不是为了楚七,单单只为杀戮而杀戮。
她咽了咽唾沫,声音有些颤,“晋王殿下,都是他们不对,他们吃了酒,胡说八道。我这便去告诉哥哥,让哥哥处罚他们……你就饶他们一命吧。”
第812章 温柔的一刀,又一刀!(6)
私杀使臣,其实不对的是赵樽。
可乌仁潇潇看着他的眼,加上明知是他们北狄人出言不逊惹的祸,她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一双晶亮的眸子里,满是恳求。
赵樽看着她,黑眸深若古井。
“好不好?求你,就一次,饶了他们吧。”乌仁潇潇见他不说话,大着胆子,轻轻去拉他握刀的手。
“爷,我求你,只饶一命。”一个清脆的声音穿过记忆,在赵樽的脑子里回想。带着请求,与面前的人如出一辙。那个时候,她希望他能留下那个逃兵的命。他叫小布,她说是她的朋友。可那时为了严肃军纪,他还是杀了,在他转身离开时,她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失望。
久久,他“哐当”一声,丢下手上的钢刀,一句话也未说,转身便走。
乌仁潇潇松了一口气。
甲板的出口,哈萨尔正领了人上来,看到这个血腥的场面,愣了一愣。未及开口,赵樽便从他的身边走过。他停了下来,低低的,就一句话。
“我杀的。”
“为何……?”哈萨尔一头雾水。
“他们该死。”
赵樽冷鸷的声音,像嵌了刀片,每一个字,都凉得刮人骨头。哈萨尔眸子眯了眯,看向乌仁潇潇,似有询问。乌仁潇潇撇了撇嘴,指了指那几个北狄将士。
“他们胡说八道,污辱南晏的太孙妃……”
太孙妃三个字,她说得很轻。
赵樽喉结滑了一下,目光冷肃,并不说话。哈萨尔了然的暗叹一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拽住他一道回舱。
“请你吃酒。”
一场小小的风波散去了。
那两个口出秽言被杀的人,草草地被收殓了事,可这一件“小事”,仍是在官船上引起了不小的动荡。但凡见到过赵樽在甲板上杀人的北狄人,个个噤若寒蝉,有了前车之鉴,再也无人敢乱说。
一桌酒席摆开了。
哈萨尔淡淡一笑,敬了赵樽一杯,语气略略叹息,“晋王殿下,烦心的事,不必想太多,只管吃酒为要。今晚,我两个不醉不归。”
赵樽抬眼看他,端酒杯示意,却不接话。
“来来来,大家干杯。”他的冷漠,哈萨尔似是不以为意,不遗余力的活跃着气氛。
实际上,这些日子,一路南行而来,他听赵樽说过的话,总共也不超过十句。
这样子的赵樽比当初更加可怕。
他以前是见过赵樽的,除了战场上的远远一瞥,在卢龙塞那个小镇上,他近距离的观察过他。也曾亲眼看见他目光柔柔的看着身边的姑娘,低低与她昵喃,一如既往的高冷雍容,却有本质上的区别。
那时的他,是一个人。
这会儿的他,根本就不像个正常人。
尽管他看上去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可他却敏锐的感觉到,这个人的身上,几乎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晋王殿下……”乌仁潇潇陪坐在侧,小心翼翼地为他添了酒,见他一直不言不语,心脏紧缩一下,想要出声安慰,“我哥哥说话,是很有道理的,你就听他的吧。喝了这个,我再为你斟一杯。”
赵樽眸底一暗,没有看她,喉结滚了滚,灌下了那一杯酒,才微微偏头,看她一眼,声音喑哑,冷漠,开口似是极为艰难。
“多谢。”
乌仁潇潇一愣,面颊登时一红。
这是他第二次向她道谢。
可她却不知道,他在谢她什么。
今日甲板上的事,让她更加的确定,他是懂得蒙话的。一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穿了,她窘迫到了极点,脸上热热的,满脸都是红意,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你不必与我客气,我是什么都不懂的。我只相信我哥哥的话,我哥哥他很是厉害……”
心里一只小鹿乱撞,她语无伦次。
哈萨尔目光一闪,看了看自家妹子,心里了悟的一叹,随即哈哈一笑,举起了酒杯。
“乌仁,哪有你这样夸自家哥哥的?坐过来,给你哥哥添酒。”
轻轻“哦”一声,乌仁潇潇红着脸退了回去,垂着眼睛,眼神复杂地看着赵樽,突地有些难受。
她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明明心里难受,还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报——”
正在这时,一个北狄侍从急步进入船舱,高喊一声。
哈萨尔蹙了蹙眉头,“什么事?”
那侍从垂首而立,恭顺道:“回殿下,前方发生拥堵,我们的船不能行进了。”
“拥堵?”哈萨尔奇怪的扬起眉梢,“怎会拥堵?”
一路从运河过来,不论是民船还是商船,见到这艘船都远远避让,于是顺风顺水,他们的行程极快,眼看就要到达应天府了,却发生这样的事,着实让舱中之人,都讶然不已。
“好像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那侍卫道,“阿古将军已经派人前去打探了,想来很快就有消息。”
慢慢的,官船停了下来。
这不是拥堵,而是非常的拥堵。
官船原本就在江心,如今前进不得,后退不得,不多一会,四面八方都有大大小小的船只赶上来,大家堵在一起,密密麻麻,越积越多,丝毫都动弹不得。这情形,北狄这些常居草原的人,根本就没有见识过,不由感慨万分。
“船也会堵上?真是奇怪了。”
没多一会,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他道:“殿下,听前面的人说,从昨日上午开始,前方码头便已经在限制船只靠岸了。如今,更是连闸口都已封锁,从京师金川门码头到这里,船只完全挤满。听那些人说,不仅水路,连陆路都已封锁,还有,南晏京师的九门都已关闭,每一道门都有重兵把守,任何人一律不许入城。他们都在议论,好像是宫里头出了大事。”
“殿下,看来事情有变啊。”末位陪坐的阿古,默了片刻,看向哈萨尔,“会不会是和议的事,南晏变了风向?我等应当早做准备才是。”
第813章 一步之差!(1)
哈萨尔的想法,显然与阿古不同。
从津门的刺杀来看,那件事就不是针对自己来的。斜斜瞥向赵樽,见他面无表情的冷着脸,他轻轻一叹。
“这天要下雨了,晋王殿下以为呢?”
赵樽安静地看他片刻,神情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不是下雨,是暴雨。”
“我信。”哈萨尔点了点头。
江面上的船只挤得太多,无风无浪。
夜幕落下时,天空中,突地炸开一道闪电,将一片暗黑的天幕劈了开来。
夏季来了,暴雨也快要来了。
顶着一团漆黑的夜暮,就在江上的渔火光线,在电闪雷鸣之中,那一艘官船下,慢慢的下来了几个人——
电闪雷鸣,天空阴霾。
浓郁的黑幕之下,这个夜晚皇宫里极不平静。
这一天一夜以来,夏初七神思不属。为了小十九,她一直强迫自己一定要入睡,不去思考乾清宫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可三番五次,越是想要睡觉,心魔越重。瞪大一双眼,面前纱帐垂垂,无一丝风拂的动荡,帐外的烛火如同鬼火,火舌轻摇,殿外雷声震耳,隐隐透着一种暴风雨中的肃冷,风声阵阵,极是扼人心魄。
她不懂历史,可却非常清楚,洪泰帝的病危,对于一个国家和一个朝廷来说到底是多大的事。一个君王的安危,系之社稷,往往改变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整个天下的格局。
手心里,一直是潮湿的,她已无从分辩对与错。从赵十九离开她那一瞬,她的世界便再无对错。这一会,或者是雷电之故,她心里的不安被推到了高点。手心拽在被角上,她轻轻摩挲着,让汗湿的温热液体用被子蹭去。
“天热了,明日该换一床轻薄的被子了。”
她没事找事的叹了一口气。
“是的。”帐外很快有人附合。
平常都是晴岚和梅子在守夜,今日却是另一个熟悉的男声。
她愣了一愣,“你怎会在这里?”
空寂里,甲一久久没有回答。在又一声雷电击下时,他无声的一叹,似有无数情绪倾泻而出,“我怕雷,想在这里。”
怕雷?夏初七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甲一怕雷,在阴山皇陵的死室时,正是因为他怕雷,才导致了后面的事情。手心越攥越紧,她嘴皮颤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怕的,夏楚。”他又说。
“我知,我未有怪你。”夏初七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心情,不去想阴山皇陵石破天惊的一幕,也不去想御景苑里满地的鲜血,不去想乾清宫的结果和那个有可能会永远躺在床上的老皇帝。浅浅呼吸着,她瞪着一双眼,身子仿若飘浮在半空中,落不到实处。
好一会,她问,“甲一,他会死吗?”
“不知。”甲一知道她问的是谁,声音凉凉。
她静静躺着,看着帐顶,“我没有想让他死。是他要我死。”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轻轻拂过,脑子里却是那个人看她的最后一眼,他是一个曾经纵横沙场打过天下的男人,他是……赵十九的亲爹。
“他会怪我吗?”她又问。
“不知。”帐幔外的人,同样的一句话,声音只是更沉。
与甲一这样的人说话,极是无趣。问两句,他答两句,却只相当于一句。夏初七暗自叹了一声,闭上了嘴巴,只觉雷电更为密集,她无法感知怕雷的甲一现在的心情,只是也不撵他走,沉默了下来。
好一会儿。外面响起脚步声。
接着晴岚的声音传了进来,“七小姐醒了?”
夏初七微微一惊,坐起身子,“可是有什么情况?”
“七小姐,我找侍卫去打听,他回来了。说是太医们诊治了一天一夜,陛下仍然还在一直昏迷,没有好转的迹象。”晴岚轻轻回答道。
“我为他施了针,他应该是死不了的。”夏初七低低喃喃了一话,突然双手抱着脑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晴岚说话,“是他自己撞在石墩上,伤了脑子……”
轻轻的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的忧惧。
晴岚静了静,不需要她说,她也知道她的心理负担究竟什么——并不是那个皇帝,只因皇帝是她家主子爷的爹。
她放柔了声音,“七小姐毋想太多,安生睡吧,乾清宫那边目前还未有消息。只我看宫中今晚会有事发生,外间不停有侍卫跑来跑去。我们楚茨殿的人,那个阿记也不让出去。奴婢想,应是皇太孙为了保护七小姐。听阿记的意思,如今朝中因了陛下之事,对七小姐非议甚多。宫中怕是不会平静,阿记说,皇太孙请七小姐稍安勿躁。”
轻轻“嗯”一声,夏初七想了想,又道,“你可以告诉阿记,陛下如今的身子,用药不可过猛,应是……长期调养为要。”
晴岚应了一声,去了。随着她脚步声的消失,殿内好一阵儿没有了声息。直到甲一略带嘲意的声音传来,“我以为你已是不管不顾的,不曾想,你仍是放不下。”
“我是好人。”她说。
甲一难得的低笑一声,“好人不会做噩梦。”
“滚!”
一个字说完,帐子里的人不再说话了。
甲一隔着一层看不穿的帐子,默默不语地端坐在门边上,静静看了她一会,终是慢慢地别开视线,目光落在那一盏昏黄的烛火上,看那火舌舔舐着屋子陈设的光影,看那鎏金的屏风,看那精致盆栽,慢慢的抱住了头,一张脸上淡淡的轮廓陷入了阴影里,刀刻一般深邃莫测。
无人看见,他紧攥的拳头。
更无人知晓,他握紧的掌心,亦是一片汗湿。
乾清宫。
一日一夜的不眠不休,嘈杂依旧。
一个皇帝的生命维系着太多的权与利的纷争。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令整个朝野上下都震动了。皇太孙“封城门、锁消息”的做法,得到了朝中众臣的一致赞同。可皇太孙明显包庇太孙妃的行为,也引起了一些老臣的不满。
第814章 一步之差!(2)
御景亭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详情。
皇帝为什么要约太孙妃前往御景亭?夏问秋为什么可以翻过那高高的宫墙来惊了圣驾?到底谁告诉她御景亭里有皇帝还有夏楚,是谁拿了刀给她?个中隐情令人私下猜测不已。
但这些事情,比起昏迷不醒的皇帝来,都是小事。
一个九五之尊的存在,在于国家安定与朝堂平衡。
一个皇帝倒下了,有可能会让庙堂格局重新洗牌。
这件事才是关系到整个大晏的命运,关系到臣工命运的大事,与他们的未来息息相关。今日是洪泰二十七年四月十九。亥时,雷声更密,雨还未落下。乾清宫中,久病在家的宗人令秦王赵构,湘王赵栋,安王赵枢,小公爷元祐,朝中的三公九卿,都是一夜未眠,全部守在正殿里。
内殿里,太医院十余名太医正在倾力抢救。躺在明黄的龙榻上,皇帝面色苍白,头上缠着药布,身上伤口都已经处理过了,可青紫的嘴唇上仍是没有半丝血色,憔悴的样子,再不见昔日的英雄模样。
外殿里,一群热泪盈眶的臣子和儿孙们,吁声叹息,小声议论,更有甚者,有人压抑不住的伏地大哭,如丧考妣一般。而乾清宫的大门外,宫中妃嫔亦是闻讯赶来,哭声阵阵,将整个乾清宫衬得哀风森森。
“陛下旷世之才,德厚流光,不曾想遭此厄运,真是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啦……”老臣们的议论声,唏嘘一地。
赵绵泽负着手走来走去,不时看着内殿的门,目光深沉晦暗。
“劈啪——”
又一道雷电炸过殿堂,有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正在这时,帘子打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长须老太医走了过来,撩起袍角,往地上一跪。
“殿下……老臣无能……”
赵绵泽目光一沉,慌忙问道:“鲁太医,情况如何?”
鲁兴国是洪泰帝的专司太医,被赵绵泽一呵,胡子微微一颤,语气极是迟缓,声音喑哑得好像他才是那个垂死之人,“殿下,万岁爷脉微而伏,虚而涩,皆为……绝脉也。臣观其面色,其耳目及额已是青色,绝脉者,命不过三日。幸而先前有太孙妃及时施针,或可保得一命,但恐苏醒无望矣。”
绝脉又称死脉,太医为了避讳皇帝之疾,说得极是隐晦,可“不过三日”这样的言词,也是惊了一殿的人。鲁兴国又道,他的诊断是十来位太医商议的定案,非他一人这般以为。
一众人都僵住了身子。
可保一命,苏醒无望……几个字如雷震耳。
赵绵泽目光倏地一红,上前两步,一把揪住鲁兴国的领口,狠狠咬牙,“鲁太医,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鲁兴国花白的胡子直抖,看他脸色不好,伏在地上,狠狠叩头,哽咽的声音里,亦是伤感,“殿下,陛下此病症,应是古书记载的离魂症……”
“离魂症?那是何症。”有人不解地低问。
“所谓离魂症,是指人的心脉未绝,气息尚在,然情智不开,不动不语,无法自取……这类伤症,古书记载,亦有苏醒之例,可极为罕见。”
这样的解释很容易明白。
大多人都听明白了鲁兴国说的“离魂症”是什么。
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个活死人。虽说是活着,其实与死人无异。
赵绵泽恨声,“一群饭桶,要你等何用?”
鲁兴国是一个在医术上颇有建树的太医,比起边上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太医来说,虽面上也有惊恐,但神色却是镇定不少。面色怅惘地看着赵绵泽,他长长一叹。
“殿下,臣等已然尽力了。太孙妃能保得陛下一命,已是奇事。眼下的情形,便是华佗扁鹊再世,亦是无能为力的……”
一槌定音,其意自明。人人皆知鲁兴国医术了得,成名数十载,宫内外都有“大晏第一神医”的称颂。这些年来,洪泰帝的身子一直是他在调理,如今他既然这样说,只怕真是回天乏力了。
赵绵泽一动不动了良久,终于虚软地坐回椅子上。
“自去。好生照看陛下。”
“臣等遵命,必将竭尽所能——”
太医们打了一个寒噤,脊背上的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裳。
他们都知,面前这一位储君,很快就将是未来的国君了。他的一喜一怒,便可决定他人的生死,从此往后,一言一行,更得小心谨慎,生恐触了他逆鳞。
一座城的人都在惶惶,电闪雷鸣越来越急。
子时一刻,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宫里的剧变外间的人尚且不知晓。大街小巷中,火光照不透这一层层厚沉的雨雾,可京师的突然戒严,仍是引起了人们的不安。
久居京城的人,政治觉悟都较高。
封路,锁闸,关城门,不准进,也不准出,这样的事情,在大晏建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的结果,整个应天府地界都陷入了恐慌。京畿之地的大营里,火光通明,方圆几十里地,府邸大宅里未有一人入睡。
新一轮的风起云涌,就要到来了。
可宫里的消息全部断了,人人都知京里出大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有人说,皇帝突染恶疾,情智不清。
也有人说,其实是皇帝已经驾崩了。但碍与北狄的和谈,为了边疆的稳定,秘不发丧而已。一个“皇上驾崩了”的消息被私底下传扬,越传越远,深夜不眠的茶楼酒肆之中,已经编得煞有介事。
城里的人想出来,出不来。
城外的人想进去,进不去。
于是,京师的城门便成了一个极为诡异的所在。
城门口的内外都聚了不少的人,议论纷纷。各个城门全是皇太孙的人,虽人心惶惶,却并未混乱,一队队的兵士,如一支去黑蛇在城里游走,不论这些小民们如何讲,他们都一概置之不理,看着乌央乌央的人群,低低逗乐子取笑。
暴雨一来,许多人开始找地方避雨,可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嘚嘚”传来。只见一行十来人疾快的靠近了紧闭的金川城门。为首的一个男子面色冷峻,目光凌厉,一袭颀长的身影骑在马上,迎着暴雨,样子极是威风肃杀。
第815章 一步之差!(3)
他们全是北狄人的装束。
这样的一行人突然出现在城门口,引起了不少人的观看。
城门是紧闭的,城墙上一名甲胄森森的校尉大声低喝。
“站住——!做什么的?”
最前面那一个男人并不答话,只一步一步走近,面色极冷,灼灼看他。那个校尉吓了一跳,下意咽了咽唾沫,“你们……到底是何人?”
这一行正是从运河秘密潜入京师的赵樽等人,随行的便有北狄大将阿古。他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人,大步上前,用生涩的汉话喊:“你等没有看见吗?我们是北狄来使,奉北狄太子哈萨尔之命,请来询问。我面前这位,是你们南晏的晋王殿下,你等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晋王殿下?”
那个校尉趴下半个身子,见了鬼一般看着赵樽。
他曾经见过赵樽,但只是远远一瞥,并没有这般近的见过真人,如今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死人”站在面前,他差一点惊惧出声儿。面色变了又变,他低下头来。
“少在这胡说八道,我们的晋王殿下已故去数月!”
阿古冷冷一哼,抹了一把雨水,不客气地仰着脑袋低吼,“北狄皇帝的国书已呈于贵国皇帝,岂容你一个小小校尉置疑?”
一听这话,那校尉有些紧张了,疑惑道:“真是晋王殿下?你们……真是北狄使臣?不是说使臣尚未抵京吗?”
阿古道:“如若不信,打开城门,看我等的勘合。”
他们说得这般斩钉截铁,那个校尉不敢再迟疑了。可先前金川门守卫有接到上头的命令,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擅自打开城门。他一个校尉,又如何敢抗命不遵?
委婉了声音,他道:“你们稍等片刻,我去禀报周将军知晓。”
城墙上的那一颗脑袋,很快消失了。
不过片刻,还是那名校尉,他又一次出现在城墙上。
“我们周将军说了,马上入宫禀报,你们稍等。”
阿古看着那个缩回去的脑袋,抬眸瞪了一眼,又望向边上的赵樽,低低道,“晋王殿下,你们南晏的人真是不友好,哪里有这样的待客之道,人已经到地方了,却被拦在外面的?”
冷冷瞥他一眼,赵樽寒着脸,“没用刀子招呼,已是友善了。”
阿古皱起了眉头。
先前得知入京的水路和陆路都已经封锁,他们不得不从江心的官船上跳水上岸,抢了一群南晏兵卒,夺了他们的马匹,快马奔到京师。一路上不少的围追堵截,短短二十来里路,竟是阻挠不断,好不容易才赶到这里,仍然只是闭门羹。
他是奉命跟随赵樽来的。
可这一会子,看着死锁的城门,看着赵樽一张暴雨打湿的冷脸上,那一抹比刀锋更冷的寒光,阿古不由长长一叹:“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今夜入京?船只堵了,城门锁了,路也封了,一路追杀,他们要取你性命之心,昭然若揭。依我看,与我们的太子殿下一同入京,才是你最安全的办法。像你这样过来,完全是自投罗网,把命往人家的刀口上撞。以身犯险的暴露于人前,不是智者所为,更不像你晋王的做派……”
赵樽没有回答他的话,久久不语。
就在阿古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突然勾唇。
“她在等我,我不愿她多等。”
一阵凄风苦雨笼罩了皇城。
子时二刻,乾清宫里,赵绵泽面色苍白地坐在外殿。
皇帝不能再苏醒过来的消息,让整个正殿陷入短暂的沉默。
看了赵绵泽一眼,钦天监监正司马睿明上前禀道,“皇太孙,陛下在御景亭受奸人所害,伤重不醒,臣等夜观天象,确有紫薇陨落,帝星衰败之象。然,天相独坐丁酉,是又一代名主上升之象,天意如是也。”
赵绵泽看他一眼,目光微微一凝,并不吭声,只望向殿中众人。吕华铭与谢长晋对视一眼,上前两步,跪叩道,“殿下,鲁兴国先前已直言,陛下苏醒无望。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依微臣之意,为稳定朝纲,安民之心,皇太孙殿下宜早登大宝。”
他话刚落,诚国公元鸿畴冷哼一声,“这些不忠不孝之言,老夫实在不忍听。吕尚书,陛下染疾,尚未宾天,你半点忧君之心都无,竟让皇太孙登大宝?岂非是诅咒陛下不能康愈?”
吕华铭老脸一红,低声一斥,“诚国公,陛下龙体不康,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四方小国必定蠢蠢欲动。尤其北狄人狼子野心,若是他们知晓此事,和议是否还能进行?北边可会再生不安?如果此时国中无君,朝野动荡,岂非于国无益?”
“红口白牙,老夫看,狼子野心的是你!”
“你,血口喷人!”吕华铭骂将回去。
眼看二人就要吵起来,赵绵泽皱起了眉头。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铺国公东方文轩突然上前道:“诸位,陛下早已放手让太孙主政,传位之心天理昭昭,一件名正言顺之事而已,怎会有违天道?”
东方文轩向来中立,极少参与朝中党羽之争,如今在这一场白炽化的争论中,他的话极有分量。时人皆讲究一个“名正言顺”与“天道伦理”,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尤其是一些迂腐的老臣,实际上都是默认了赵绵泽的储君之位的。如今争论的焦点,无非是何时继位而已。
众人争执,赵绵泽一双深邃的眼睛黑沉温和,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讨论,一时间,竟是看不透他到底藏的什么心思。好一会儿,就在众人为了那个至高之位争论的时候,他却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摆了摆手,冒出一句。
“让贡妃进去为陛下侍疾吧。其余妃嫔……让她们都散了。”
这一句八杆子打不着的话,惊了一殿的人。
他们在为他的事情操心,他似是一点也不操心,只想着皇帝的安好?赵绵泽一句简单的话,让很多老臣暗自点头。心道:皇太孙果然重孝道也!
乾清宫的外面,一阵阵哭声,着实让人恼火。
第816章 一步之差!(4)
何承安得了令出去,看了一眼跪在殿外的妃嫔娘娘们,叹了一声,尖着嗓子道,“皇太孙有言,让贡妃娘娘侍疾,余下的娘娘们,都回去歇了吧。”
声嘶力竭的哭声,戛然而止。
一个“侍疾”的词,让许多妃嫔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些入宫未有生育的妃嫔。她们跪了这么久,与其说是担心皇帝,不如说是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若是皇帝真有一个三长两短,她们没有孩儿的人,大多都要殉葬。
谁愿意去死?
侍疾证明皇帝还活着……
一个个貌美的妇人抹着眼睛退下了。
贡妃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哭的人。她跪在妃嫔们的前面,听了何承安的话,却也没有吭声,也没有谢恩,只是一个人慢慢走入殿中,那长长的裙裾在风中飘动着,一如既往的华贵。
轻撩垂下的帘子,她看向那个床上躺着的男人,目光淡淡的,竟似没有悲伤。看不出深情,看不出倚赖,也看不出其他,她只是坐在床沿上,替他掖了掖被子,握住了他的手。
“好好睡吧。”
一次生死变故,宫中久久不安,皇位更迭迫在眉睫。赵绵泽从乾清宫出来,焦玉便急匆匆走过来,看了一眼他的眼色,急急道:“邬成坤失手,晋王与北狄使臣已抵京师。一刻钟前,金川门守将周正祥来报,北狄使臣与晋王殿下已到城门外……”
“饭桶。”
想到赵樽回归,赵绵泽目光骤冷,心中如有虫噬。
北狄的国书昨日已到文华殿,他秘密扣下了,尚未发出。如今在朝堂之上,大多人都还不知赵樽生还的消息。原本他封锁城门,封锁水路,除了安定局势之外,是想把赵樽堵在运河之上的,等这头缓过来,再行它法。
没有想到,他速度倒是快,竟然已到城门下。
一个人也敢回来?果然是他的十九叔。
赵绵泽目光一点点变凉,突然的,轻轻一笑,“焦玉,一个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无端端活过来?这样虚假的消息,我如何信得?依我看,这个中必有猫腻,指不定是北狄人图谋不轨。”
焦玉一惊,猛地抬头,“殿下……您的意思是?”
赵绵泽目光浮出一股冷意:“晋王赵樽已殁于阴山,盖棺定论,大晏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目光淡淡地瞥过来,他看着焦玉的脸时,眸子阴霾一片,“既然他已经死了,那就死了吧。死了,他还是本宫的皇十九叔,是百姓亘古传颂的大晏战神,威名赫赫的神武大将军王……必会让百世称颂,也会在太庙里,享万代子孙的祭奠。”
焦玉慢慢地垂下头来。
“是,属下明白。”
万代祭奠,百世称颂,这些词他自是听得很明白。如今皇帝出了这件事,不可能再醒来,皇太孙继位已成必然。皇太孙成了皇帝,他要让一个死人不能复活,谁又能让他活着?
史书上已安案,历史的笔不由赵樽书写。
再英明神武的人,也会慢慢被世人遗忘。
只要赵绵泽登极之后,不开这个口,赵樽即便还活了又能如何?他只能是一个死人,一个活着的死人,不可能再恢复他的身份。
冷风一吹,焦玉湿透的身上凉了凉。
考虑了一下,他还是请示,“眼下如何处置?”
“还用本宫教你吗?”赵绵泽温和的一笑,“焦玉,你跟我这些年,最是清楚我的为人。若不是他这般急着赶回来逼我,我不会想让他死……如今,自是容不下他了。”
“是。”焦玉不禁一颤,“属下这便去办。”
轻轻“嗯”一声,赵绵泽又低低吩咐了他几句,“记住了,务必封锁消息,不能让任何人得知晋王回来过。”
“殿下放心!京畿之地尽在掌握。”
“去办吧!”赵绵泽摆了摆手,大步向前,眸中一片凌厉。
赵绵泽去了楚茨殿。
他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暴风雨中,门口大红的灯笼,刺了一下他的眼。他没有撑伞,身子已是湿透了一片,看了一眼值守的阿记和卢辉,他低声问了下情况,大步入内。
他到门口时,夏初七已接到通传。
整理好了衣裳,她坐在帐子里,静静等待。
脚步声来得很快,赵绵泽是急匆匆赶来的,可到了她的屋子,他却定住了脚步,久久不语,脚上像挂了石块,沉重地挪不动,只看着那垂立的帐幔出神。
外面有烛火,隔着一层帐子,夏初七亦能瞧到他的影子。
静寂一瞬,她问,“棋局解开了?”
赵绵泽没有回答,一步一步走近,走到床帐之前,眉头深锁着,慢慢抬起手来,像是要撩开那帐子看一眼她此时是何样的容颜。可那只手停顿在半空中,好一会,又无力的垂下。
一阵幽然的凉风中,他低低说,“若你来治,可有把握?”
夏初七知道他指的是老皇帝。
向他问了一下鲁兴国的诊断情况,她安静了一瞬,回了两个字。
“一样。”
“真的没有法子?”他声音很低。
“于你而言,不是更好?”她轻轻一笑。
他没有回答,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
一片静谧中,烛光拉长了他的影子。
夏初七攥紧双手,心里一凉,突地有一些窒意。
她认识赵绵泽这样久,从来都是不怕他的,不管什么样子的他,从一开始到现在,她就没有紧张过。可这一刻,他的沉默,他低低的呼吸,竟是令她心中的不安加剧,却猜不到他到底作何想法。
这个男人……或许才是她需要博弈的真正敌人。
“我若为君,你可愿与我为后?”他突然问,声音里并无“为君”的欢喜,沉缓得仿若那寒寺里的钟声,幽然地敲入她的心上,竟让她不知如何回答。
撒谎这样的事,是她的长项,虽然她总说她从不撒谎,可熟悉她的人都知,她嘴里的虚实,就没有一个定分。撒谎骗他,更是容易,可她这一刻,却无法说出违心之言。因为他是认真的,问得非常认真。
第817章 一步之差!(5)
“夏楚,过往的一切,是我有愧于你,今后,我愿与你共度,珍惜你,怜爱你,再不让人欺你,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来弥补于你,让你与我共享这一片繁华的江山。你为我布的那个棋局,我不知能否解开。在你心中,我或许永不如十九皇叔,但我会向你证明,我能做好大晏的皇帝,兴国安邦,让百姓富足,也会做好你的夫君,即便我会有妃嫔无数,但我的心里,从此只你一个,再无别妇。”
一席话他说得很长,也很慎重。
夏初七听着,坐在帐子里,久久没有声息。
“等着做我的皇后吧。”
正如来时一样,他不等她回答,也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又一次急匆匆的走了。快得让夏初七很疑惑他突然前来的目的。他的脚步声很快,快得如一个个鼓点敲在她的心里,也让她突然明白——他很不安,非常的不安。
她想,这一刻,也无人能够心安。
一个时代的变迁,将由今夜而起,跨入一个新的台阶。外间的雷电“劈啪”一声击下来,她拢紧了被子,心里突地一慌。
暴风雨来了……
若是赵十九还活着,赵绵泽所做的一切,她都能原谅。可他杀了赵十九,他永远不能理解,他夺去的是她生命之重,她甚至能够原谅她杀掉自己,却不能原谅他杀掉赵十九。
靠在床头上,她慢慢抚上小腹。
“小十九,我们不能原谅……”
乾清宫正殿。
赵绵泽坐在椅上,轻轻揉着额头,殿内站了一帮朝中重臣,每个人都在观察他的面色,吕华铭再一次进谏,“殿下,事不宜迟,请殿下继皇帝位——”
赵绵泽定定望住众人,眉目深锁,“皇爷爷尚在病中,如今本宫若是继位,岂不是让天下都嘲笑我不孝?”
这样的欲拒还迎,识明务的人都明白。
皇太孙需要更多的人响应,一起来为他正名。
谢长晋赶紧上前,“皇太孙天命之身,继位本是应当,吾等愿誓死效忠,以固国本,请皇太孙继皇帝位——”
“请皇太孙继皇帝位。”
殿里彻夜不眠的一干老臣,也纷纷跪地响应。
风云变幻,可宫中局势都在赵绵泽的掌握之中。京师闭城,肃王赵楷在城外,皇后被拦在了城外,北狄使臣一样被拦在了城外。朝中的武将,包括定安侯在内,兵马都布置在边陲之地。如今整个京畿之地的二十万大军,其实全在赵绵泽的掌握之中。他们严阵以待,京师城被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岂有此理,皇帝并未驾崩,哪有提前继位的道理?”
以梁国公和诚国公为首的人,则是持反对意见。
正殿里,又一轮的辩论开始了,僵持一片。
可赵绵泽似是并不急切,偶尔还响应几句梁国公徐文龙等人的言论,像是他真的不愿在此时继皇帝之位,惹人非议。他这样的做法,以退为进,让越来越多老臣觉得皇太孙确实可堪大任。
“皇太孙殿下,老奴有一句话说。”
就在这争执不休之时,崔英达突然从殿里走了出来。他看向上座的赵绵泽,通红的目光里,一片暗涩之意。他是司礼监的大太监,又是一直陪在皇帝身边的人,他说的话分量自然极重。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崔英达身上。
他们都想知道,这个老太监,这会子想说什么。
“诸位臣工,陛下这一阵身子不大好,早就立在遗诏。你们不必再争执,伤陛下的心了。陛下统御大晏这些年,很累了,让他好好歇歇吧。”
“崔公公请直言——”
崔英达点点头,不慌不乱走上丹墀,展开了手上的圣旨,高声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受天之命,称帝于乱世之中,二十七年余,敬天法祖,无戏豫之为,恪尽职守,宵衣旰食,不容一丝懈怠。以民丰物阜为己任,以社稷稳固为期许,幸得百姓闲泰,天下乂安,不辱祖宗之托。为江山国祚长久计,遵祖宗法度,曾选嫡长子柘为皇储,然天收其命,子比朕先殒。余下诸子之中,慎之又慎,皆无属意之人。朕一生自负,吁之海内再无一人比肩,然垂垂老矣,知享天命,身后之事已无遗憾。唯念诸子,恐生事端,今分封各地为王……敕封皇二子秦王构于陕,皇三子宁王析虽有忤逆,顾念父子之情,令其大宁就藩……皇六子肃王楷于兖州……皇十二子安王枢于蜀……皇十九子晋王樽死而复还,盖之天念其善,朕心慰之,思之弥久,敕封于北平,为国戍边,勿忘老父垂危之请,切之,切之。诸子诸孙,应兄友弟恭,叔侄修睦,屏弃宿怨,以国之政务为紧要,同心同德,亦望众卿念及朕之厚嘱,竭力辅佐新君,励精图治……”
一番长长的谕旨之后,崔英达歇了一口气。
又一次,他徐徐开口,目光扫向殿中垂首的众人。
“皇太孙绵泽,自幼养于宫中,性厚德懋,仁明孝友,可克承大统,体朕弘扬国势之心。今承天之命,着其即皇帝位。晓谕臣民,布告天下,咸使闻之,毋有所改。”
崔英达念完了,吐出了一口气。
殿中伫立的众人肃穆良久,低低的,抽气一片。
中间长长的帝德和对诸子诸孙和王公大臣的安排,以及皇帝身后之事的处理,都不及那一句“晋王死而复生”来得震撼人心。
晋王殿下竟然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如今又在何处?
殿中的众人面面相觑,如遭雷劈,小心议论起来。
一直未有说话的元祐,几乎是猛地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了赵绵泽的脸,心里凉了一片。若非这一句圣旨,大多数的朝臣都不会知晓此事,包括他。
“晋王还活着,皇太孙可晓此事?”
元祐虽然在军中任职,可他向来是一个不问国事的闲散小公爷,大多数时候不管政务。如今这声色俱厉的一句问话,却是问出了许多人的心声。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赵绵泽的身上。
第818章 两两相望,深情意长(1)
赵绵泽瞄了元祐一眼,声音幽然:“文华殿昨日接到的北狄国书,国书上称,十九皇叔确实还活着,但到底是否是本人,如今还未确定。昨日本宫正待布告此事,御景亭便出了事,一时着急,还未派人前往核实。”
冷风绕绕,殿内一片沉寂。
虽是北狄国书,可到底是不是赵樽本人,确实无法肯定。赵绵泽这一番话极是有理,再一次引起众臣的点头称是。
墙头草处处皆有,他们的附合,一点也不奇怪。元祐扫他们一眼,唇角一翘,凉凉地笑了。若是皇帝没有颁布这一道圣旨,那么已经死了几个月的晋王殿下,到底还能不能“死而复生”?恐怕只有赵绵泽一人知道了。
“敢问皇太孙,如今他人在何处?臣愿前去,一探真假。”
赵绵泽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步步紧逼,声音略略一沉。
“先前接到禀报,官船已至应天府埠外十里……”
“皇太孙殿下!”吕华铭突地冷哼一声,瞄了元祐一眼,正色道:“陛下的圣旨已毕,如今好像不是追究晋王真假的时机?难道诸位臣工都没有听见,陛下的圣旨上说,承天之命,着皇太孙即皇帝位吗?”
说罢,他不管旁人,二话不说,与谢长晋、兰子安以及一干与赵绵泽亲厚的东宫辅臣一起,纷纷跪地,重重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道山呼万岁的声音,庄重肃穆。
这一批最先拜倒的人,都是赵绵泽一党。其余人审时度势,目光再一次看向了崔英达。崔英达抿着嘴唇,将圣旨呈上,自己亦是跪在了赵绵泽面前,叩头口呼“万岁”。
余下众人,默然一瞬,只好齐刷刷跪倒在地。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音绕梁,久久回荡在乾清宫里,不止于耳。
虽然赵绵泽还未有登基大典,但圣旨已下,“天命所归”已成实事。一条御极之路上,不管倒下了多少人,不管流了多少的鲜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只要一个人踏上了权力的巅峰,永远会有无数人俯首称臣。
一个雷雨之夜,尘埃终于缓缓落地。
赵绵泽端坐在主位上,一张轮廓俊俏的脸上,有几丝灯火映出来的阴霾之色。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臣,唇角缓缓一勾。
“众卿平身。”
“谢陛下!”
一个历史的转折时刻,就这样悄然来临,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也在情意之中。殿外的惊雷声声,闪电阵阵,“噼啪”作响,像是在迎接新的帝王诞生,也像是在为金川门外的一代将星呜冤不平。
一步之差,只迟了一步,历史便会走向不同的转折。
众臣散去,赵绵泽单独留住了正要离去的崔英达。
“崔公公,皇爷爷可还有旁的话交代?”
崔英达看着他,“陛下的话,一切都在旨意中。”分封晋王于北平就藩,令他叔侄修睦,以国事为紧要。意思非常的清楚,是让他称帝之后不要与赵樽为难。
赵绵泽抿嘴片刻,点了点头,崔英达又补充一句。
“陛下也留有一道旨意给晋王。”
“什么旨意?”赵绵泽微微一惊。
崔英达垂下眸子,“如今……不可说。”
“报——”
金川门口,一名侍卫冒着倾盆的大雨快马飞驰而来。头盔上,马鬃上,全是雨水。
“周将军,宫里急令。”
他翻身下马,跑入城门的守备屋子。
一刻钟后,紧闭了整整一日一夜的金川门打开了。“咔嚓”声里,旗幡飘飞,一群佩刀着甲的将士冲了出去,看向不远处的十来名北狄人,为首将军高声道。
“我乃大晏金川门守将周正祥,得闻北狄使臣还在埠外十里,你等到底何许人?胆敢冒充使臣和晋王殿下。来人,给本将拿下,羁押审讯。”
赵樽一动不动,冷冷看他。
阿古则是双目圆瞪,不可置信的吼道。
“你们要做甚?我等有关防勘合——”
很显然没有人愿意听他解释,或者说不论他怎样解释,根本就是惘然。不等他说完,周正祥手一挥,在一句“拿人”的低吼中,一群黑压压的兵卒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他娘的!”
阿古强抑住心中的怒火,看向赵樽。
“晋王,情况不妙,我们先撤?”
赵樽没有回头,也不回答,只冷冷看着前方那一扇洞开的城门,缓缓抚上腰间佩刀,“唰”一声钢刀出鞘,一双黝黑的眸子,带着一种死亡的肃杀之光。
“大雨,正好洗刷鲜血。”
“噼啪”一声,雷电袭来。
赵樽不退反进,拍马过去,一声刀剑的碰撞之后,冲在最前面那个穿着校尉铠甲的晏军,便已倒下马去,身首异处,脑袋滚落在雨地里,那一双眼,还狠狠瞪着,死不瞑目。
高倨在马上,赵樽缓缓看着他们,一把扯掉头上戴的北狄毡帽,丢在地上,一头长发披散在雨中,溅出水珠无数,而他提刀平举。
“赵樽在此,谁敢拦我?”
“殿下?是晋王殿下?”几名外罩蓑衣的士兵看着面前这个横刀立马的男人,嘟囔一声,情不自禁往后退了退。
对方仅有十来人,除了赵樽之外,无人出手,他们却有上百人之众。尚未出手就死了一个,余下的,再无一人敢上前。
阿古站在远处,一颗心突地一沉。
南晏有赵樽,北狄如何称霸?
暴雨“哗哗”作响,赵樽面对着金川门,看着门洞里手执火把的士兵,眼睛都没有眨。他身上流着皇室血脉,征战沙场多年,那一份从容尊贵与雍容气魄,绝非常人可比。一层冷芒罩于他身,他虽再无一言,可很多人都相信了——他是赵樽,他真的是赵樽。
“还不快给本将拿人,都愣着做甚?”
金川门一众兵卒的背后,是骑在马上的周正祥。
第819章 两两相望,深情意长(2)
这些兵卒们,自然不清楚到底为何要羁押面前这个说是“晋王”的人。在周正祥的大吼之下,一个兵卒大着胆子,低低喊了一声。
“周将军,他是晋王殿下……”
周正祥看向赵樽。
隔着一层雨雾,他沉了声音。
“晋王早已入土为安,事隔数月,哪里又钻出来一个晋王?此人不知有何图谋,先拿下再说。”
赵樽嘴角不屑地扬起,握紧钢刀。
“来!”
周正祥目光眯起,看不清赵樽的脸,也不敢再看,只觉他眸底的冷芒嗤人,那是一种令人身不由己想要落荒而逃的杀气。
“上!”
高声喊完,他打了个寒噤。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皇太孙继位,而他是一名守城将领,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唯命是从。很快,在周正祥的命令之下,一群兵卒终于再次动了起来。他们一步步向前,自发围成一个弧形,靠近那个骑在战马上的男人。
“杀!”
厮杀声再起,被雨洗过的地面上,很快变成一片鲜红之色。城门洞口的火把光线极是微弱,忽闪忽闪,如同鬼魅之火,将这一片土地照耀得宛如人间地狱。那个男人,哪怕他如今孤身一人,落魄如英雄末路,却无一人有本事近他的身。
死!
还是死!
上前一个,死一个。
很多人都曾听过赵樽的传说。
坑杀俘虏,掠地攻城,一夜曾杀敌数万人。
可传说到底只是传说,他们从来都不是他的敌人,也无人见过他杀人如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今日,在这一场经久不息的暴风雨里,这些大晏将士,当手里的钢刀砍向他们曾信仰为神的晋王时,终于知道了与他为敌到底是怎样的恐惧。
雨,一直在不停洗刷血迹。
雷,还在狂躁的表达愤怒。
电,疯狂的叫嚣着劈开大地。
风,幽冷冷的从秦淮河岸吹来,吹淡了血腥味儿,也吹出了一场记载亘古的杀戮。
一个又一个倒下了,一片又一片倒下了。阿古他们作为北狄使臣,为了两国修睦,并未擅自加入缠斗。而大晏的将士,目标本来也不是他们,他们只想快速的杀掉赵樽。可惜,集他们无数人之力,竟是对付不了他一人。
“周将军,他真的是晋王啊……”
不知是怕死,还是怎的,有兵卒大声喊叫起来。
“是啊,周将军,他真的是晋王啊……”
有一个人喊,就有更多的人喊。
兵卒们不会知道当权者的意图,他们只是一个兵,他们不愿把钢刀砍向这个人,不仅因为他曾是他们的信仰,也因为砍他的人都死了,都变成尸体。
“他不是晋王,晋王早已故去。跟本将杀上去!违令者,军法处置。”周正祥大声喊叫着,可自己却一直缩于人后,不敢直面赵樽。眼看这样喊出来,士气仍是低靡。他一横心,高声大叫。
“谁能取他首级,赏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黄金百两的诱惑力是巨大的。
这些将士,一辈子也未见过那样多的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人是不怕死的,更何况他们人数这样多?城门口的兵员不停在补充,密密麻麻地越聚越多,他们全数围拢上去。
赵樽双眉紧锁,只一句话。
“挡我者死。”
闷雷轰叫,大雨悲鸣,风声呼啸。
那被数百人围住的男人,一头湿发如同冷鸷的黑蛇一般纠缠在身上,每一次的刀起刀落,都是一条人命的终结。再大的雨水,也无法洗尽铺天盖地的鲜血。金川门的城门口,那血水流淌着,红了无数人的眼睛。
“他是晋王殿下啊。”
城洞里外,围观的老百姓也跟着吼了起来。
“他不是——”周正祥大声呐喊。
“他是晋王殿下,兵爷们不要杀了。”
“他是晋王殿下啊,他是的啊!小民见过!他就是晋王殿下啊——”在一阵带着呜咽的呐喊里声,有老百姓就着雨地跪了下去。
他们都离得较远,只能看见一群密密麻麻的人围住赵樽,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景况。
血腥而悲壮的一幕,他们不愿再无视。
一个人跪了下去,在雨里叩头。
一群人也跪了下去,齐刷刷在雨里叩头。他们在请求守军,不要杀晋王,他们齐声呐喊,那个人真的是晋王殿下。百姓的声音穿过雨雾,穿过苍穹,穿过黑夜,穿过了厚重的历史,将这一夜永远的留在了史书上。
后世的史官将这一次的杀戮,称为“金川门之变”,认为是晋王夺位的导火索,也因此为晋王贴上了“好杀戮,喜诛屠”的标签。
历史的巨轮在永不停歇的转动,真相或许会被蒙上尘埃,史官的笔触也会发生很多人为的改变。后世之人或许再无从知晓晋王赵樽为何会一怒之下斩杀上百人,但不论是谁,心底都认同——他是当之无愧的大晏战神。
惊恐中,“杀”声四起。
可金川门的人,在震撼之中,却不知道这同一时刻,乾清宫里正在高声呼喊“吾皇万岁”。他们还不知洪泰帝诏书和赵绵泽的继位。赵樽在争取时间入城,周正祥却在争取时间杀掉他交差。
就在这鲜血洗地之时,城门口,再一次响起马蹄声。
“住手!都给老子住手!”
中气十足的声音里,带着磅礴的怒意。
“是定安侯?”
“周将军,是定安侯来了——”
血雨腥风中,一干兵卒在大叫。从金川门疾驰而至的人,正是接到消息赶来的定安侯陈大牛。
陈大牛一吼,厮杀停止了。
可看到城门口的血腥之景,他却登时呆住了。
“这……他姥姥的,你们不要命了?”
赵樽目光沉沉,一动不动。
陈大牛跳下马来,迎上赵樽冷肃的面孔,惊喜地瞪大眼睛,怔立片刻,猛地一抱拳,他屈膝跪下,堂堂一个七尺汉子,声音竟有哽咽。
第820章 两两相望,深情意长(3)
“殿下,俺刚刚才晓得您回来了……俺救驾来迟,让殿下身处险境,万死也难辞其咎……”
“侯爷!”不待他二人叙旧,周正祥疾步上前去,压低了声音,冷冷道:“下官奉旨捉拿假扮晋王招摇撞骗的奸人,麻烦侯爷让开一步。”
昨日御景亭出事,陈大牛今日得到传召,原本也是要去宫中的。可人还未到,就接到锦衣卫的消息,晓得了赵樽回京被堵在了金川门外。
他哪里顾得皇帝?二话不说,拍马就出城相迎,刚好遇上这档子事,见到这么多人围杀赵樽一个,如今他一肚子的火,正愁找不到人撒气,闻言,横剑在前,戒备地看向周正祥。
“奉旨,奉哪个的旨?”
周正祥瞥了赵樽一眼,眉目间全是无奈之色。
“这是军机,定安侯无须过问。”
“放你娘的屁!”
军中其实确有规定,军务不许泄露打听。可陈大牛是一个粗人,加上此刻心情亢奋,看着周正祥的脸,气不打一处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赵樽。
“难道老子连晋王殿下都会认错?”
“侯爷息怒。”周正祥毕恭毕敬的上前,“末将只是奉旨行事而已,属实无奈……”
“老子管你如何?”
陈大牛怒目而视,眼看就要揍人,赵樽却面无表情的策马抢在他面前,像是杀红了眼,握刀在手,马蹄翘起,踢向了周正祥。
“啊”的一声,周正祥吓得退了一步,正想开口,城门口再次飞奔过来一骑。人还未到,高声大喊。
“殿下!”
赵樽目光抬起,看向了那人。
“殿下,真的是您?”陈景喑哑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喊了一声,他下得马来,瞥了陈大牛一眼,越过他疾步走到赵樽的马下。
他压低了嗓子,“殿下……”
雨声太大,淹没了他的声音。
除了赵樽之外,无人听见他说了什么。
只是,赵樽按着腰刀的手,紧了又紧。
陈景说完退后几步,跪地高呼。
“晋王殿下千岁……”
陈大牛不知他在搞什么鬼,也只好跟着大喊。有了陈景与定安侯的认同和带动,不论是守城兵卒还是百姓都已知晓,此人真的是晋王殿下,是死而复生的晋王殿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扫着一眼跪地的人,赵樽像是没了语言功能,一言不发的看了片刻,收刀还鞘,凛然地握紧缰绳,往金川门缓缓而行。
五六丈的距离,兵士们静静地分开了一条道路。
高高举起的火把,耀出他一张冷寂的面孔。陈景走在他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脊背,突地眼睛一眯。只见他背上被雨水冲刷之后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
“殿下,您受伤了?”陈景大步走过去,想要先为他止血。赵樽却瞥了他一眼,只低低一句“不妨事”,再无它言。
赵樽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他们都知。他一生自负高远,也一生在为了大晏卖命。如今他好不容易生还,千里迢迢的赶回来,临近自己的家门了,却被人堵在了门外砍杀。
可想而知,他是怎样的心情?
陈大牛眼眶倏地一热。
他是一个血性汉子,二话不说,自己的马也不要了,走过去便为他牵马,就像只是一个普通的马夫那般,牵住他的马往金川门走。这样的场面,说不出是悲壮或是感动,很多人的面颊上都湿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皇上驾到——”
正在这时,一道尖细的嗓音传了过来。
宫里太监的声音,都极有特色。何承安的身份最近水涨船高,吆喝声尤其得劲。这么一嗓子,直接震撼了众人,也拉开雨幕里的又一出戏。
这一夜的金川门,是个热闹场所。
听到“皇上”二字,众人纷纷侧目,心神俱紧。
只见城门口火光烁烁,侍卫高举的绛引幡徐徐近前,在无数侍卫的簇拥中,一顶辇轿缓缓行了过来。轿上刺目的明黄色幨帷,那是皇权的尊贵象征。全天下,只有皇帝一人可用。
幨帷半开,坐在里面的赵绵泽,一张脸孔在火光下半明半暗,情绪不明。龙辇和随行的侍卫慢悠悠穿过金川门的门洞,跪地的百姓瞧得瞠目结舌。
一天一夜的风雨,京师城为何戒严,宫中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巨变,在这一刻,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了底。
何承安尖声道,“见到陛下,为何不跪?”
风化在雨中的人们,终是再一次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绵泽的目光从垂着帘子看了出来。
雨地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片狼藉。
风一吹,满鼻都是血腥之味。
在跪了一片的人群中间,只有一人高高骑在马上,静静的看着他,冷冽的目光里,没有半分情绪。
迟疑一瞬,赵绵泽淡淡轻笑。
“十九皇叔,果真是你?”
赵樽的手缓缓按在刀鞘上,却不说话。
二人的视线,过了两年之后,在雨雾中无声无息的交汇着。片刻之后,赵樽仍是未动,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赵绵泽。赵绵泽也看着他,片刻,他轻轻一笑,顾不得外面的大雨,拂开了何承安递上来的伞,缓缓地走向了赵樽。
“陛下,不可——”何承安惊声阻止。
赵绵泽瞪他一眼,回过头来,像是没有看见赵樽的手上拿着武器,温和的声音里,满是叔侄二人意外重逢的惊喜。
“幸亏朕亲自来了,不然还不知要闹出多少误会。先前守卫来报说,有奸人冒充皇叔坑蒙于朕……”
说罢他缓缓看了一眼雨地里的尸体,蹙了蹙眉,像是不忍再看,“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十九皇叔勿要见怪!”
赵樽不言不语地拔出刀来,刀尖指着他。
“谁是你十九叔?”
他平静无波的声音,诡谲无比。话音一落,四周的人皆狠狠抽气,不明所以。赵绵泽也是微微一震,扫了一眼同样愕然的众人,眉头紧锁。
第821章 两两相望,深情意长(4)
“十九叔,不认得朕?”
赵樽黑眸森森,声音比长风更凉。
“让开,挡我者死。”
“殿下……”陈景离他最近,眼看一群大内侍卫举刀靠了过来,他的心脏悬到嗓子眼儿,赶紧上前,低低道,“殿下,他是皇上。是……新皇。”
赵樽眉心紧蹙,看着赵绵泽。
“新皇是谁?”
“是……皇太孙。”
“皇太孙又是谁?”赵樽眉头皱起。
“哗”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整个金川门的人都惊呆了。赵绵泽轻轻眯眸,一动不动的在雨中看他。迟疑片刻,他摆了摆手,让上前护驾的侍卫退了下去,自己迎着赵樽高举的钢刀,一步步上前。
“十九皇叔,你是晋王。”
“我自然是晋王,可本王不识得你。”
“……”
赵绵泽看着他平静的脸,目光凝重。
慢慢的,他转头看向陈大牛。
“定安侯,怎么回事?”
他来问自己?陈大牛一脸惊愕,他又去问谁?
正在这僵持之时,远处一群人拨开人群走了过来。那些人全是北狄人的装束,前方一人,看着装像是北狄皇储。兵卒们还剑入鞘,将中间让开一条甬道。
“北狄太子殿下到!”
金川门真个是热闹了。
风云际会,英雄人物一个个粉墨登场。
这一行人不是旁人,而是被乌仁潇潇缠得没法子赶过来的哈萨尔和一干北狄侍卫。哈萨尔负手而立,看到一地的尸体,愣了愣,目光转向没有穿龙袍,面色温雅的赵绵泽。
“这位是……”
“当今天子。”何承安赶紧接嘴,很有几分得意。
哈萨尔一怔,眸子不着痕迹的浅浅一眯。
他是何等样儿的睿智之人?前因后果不必要旁人再多说,便已然知晓了几分。微微一笑,他礼节性地一揖之后,朗声道:“北狄哈萨尔,见过南晏皇帝陛下。”
赵绵泽温和的脸上,是浅浅的笑意。
“太子殿下有礼。”
客套的说词完了,赵绵泽迟疑一下,再一次看向马上不动声色的赵樽,问道:“哈萨尔殿下,贵国的国书已收悉。找到朕的皇十九叔本是好事,可今日一见,为何十九叔似是不太认得朕了?”
哈萨尔心里一震。
他看向赵樽冷冷的侧脸,赵樽却没有看他,面上肃杀之气未退,凛冽而迫人。
微微一笑,哈萨尔轻声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小王在扎木合村找到晋王殿下时,他便已是如此,谁也不识得,连他自己都不识得,小王还诧异呢。亏得小王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若不然,还真认不出他来。这些日子一路南来,小王与他说了好些话,他这才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赵绵泽微微抿唇。
世上玄妙的事,他听过不少。若换了旁人这般,他或许还能信上几分。可赵樽此人的城府多深?他怎么能轻信?
他笑了,看向哈萨尔,“当真?”
哈萨尔缓缓道,“若非如此,他尚在人世,为何数月未归?毫无音讯?”
这个解释相当合理。
赵绵泽目光深了深,看着赵樽。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肃杀,疏离高冷,雍容贵气。可他看着他时,他的眼睛里分明没有仇恨,也没有他半点怨气。就像真的在看一个不太熟悉的陌生人。
五更天,鸡未鸣。
京师仍在宵禁,城门开始换岗。
士兵们吆喝着,小声议论昨夜的变故。
一夜之间发生多少事,大多数的人都不知情,只每一道城门都再一次加强了守卫。
一场风雨过去,时势俱变。
坊间的传闻,每日都在翻新花样。
京师城里,一件件大事也都堆到了一处。
洪泰帝重疾不醒,新皇御极的消息,已然传开。礼部的大堂里,彻夜灯火未灭,一直亮到天明。官吏们正在加紧拟定新皇登极的各项礼仪、程序,以及登基大礼的方方面面。
晋王赵樽“死而复活”,住回了晋王府,又是一件令人津津乐道的大事。据说,晋王在阴山受了伤,身体出现“异常”,情智不清,昨日在金川门大开杀戒,杀了一百多人,场面惨不忍睹。
而北狄的使臣也已到达南晏,但因大晏宫中的事务繁杂,使臣们被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暂时安置在宫外的重译楼。和谈之事,大晏方面歉称,得等新皇登基大典之后。
负责安顾北狄使臣的人,是礼部右侍郎兰子安。在重译楼里,好酒好肉的款待着,还有侑酒歌女作陪,数不尽的秦淮风月。
传言说,北狄使臣已乐不思蜀。
次日清晨,宁王赵析得益于洪泰帝的一道圣旨,在幽禁了整整三年之后,终于走出了宗人府的大门。
前来迎接他的不是别人,是肃王赵楷。
三年前的一次宫变,把原本夺储有望的宁王赵析,逼上了绝路,也让他十年的筹备付之东流。而那一晚上,赵楷的当场背信弃义,是赵析这三年来,一直想不通的疼痛。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赵析默默无闻,赵楷迟疑着,走到他的面前。
“三哥,又见面。”
三年的幽禁,赵析的精神明显颓废了不少,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轻轻看了一眼赵楷身上禁卫军衣饰,他冷冷一笑,痛恨之余,不免讶异。
“父皇不是派你去守陵了吗?”
赵楷面色带笑,颔首恭顺地道:“我是带着孝陵卫回来策应皇上的。”
赵析不解,“皇上?哪个皇上?”
赵楷道:“大晏只有一个皇上。”
赵析目光一沉,笑了,“原来如此。”
赵楷叹息,“三哥,你不要怪我。”
赵析拖着脚步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嘲弄道:“老六,恭喜你鱼跃龙门,今时不同往日,出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指日可待。往后,可得多多提携你三哥?”
“三哥说笑了。你我本是兄弟。”
第822章 两两相望,深情意长(5)
“兄弟?……哈哈!”
瞄赵楷一眼,赵析大笑着,错过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孝陵卫是为了守卫大晏皇陵而建的一只军队,当年的逼宫一事之后,赵楷便被洪泰帝罚往孝陵,顺理成章的执掌了孝陵卫,做了一名都指挥使。
一去便是三年。
人人都道赵楷完了。
可除了洪泰帝与皇太孙赵绵泽,整个大晏无人知晓,孝陵卫其实是一支实力极强的劲旅。
这一回的京师俱变,肃王赵楷是持了皇太孙的密函从太平门入城的。他原本就是禁军统领,入城之后,便在赵绵泽的授意之下,以极快的速度接管了皇城禁卫军,架空了陈景手上的兵权。
时隔三年,赵析再次得见天日,这一天才发现,原来当年他逼宫夺位一事,除了有赵樽的设计之外,竟然还有赵绵泽的功劳。
那时候,撺掇他的人,正是赵楷。
而赵楷此人,庶子出身,不显山不露水,原来竟一直被皇帝委以重任,原来他一直就是赵绵泽的人。赵析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更傻的是,知道真相,竟是三年之后。
皇家亲情,淡泊如水。
这宫中,这皇子们,谁又不是在算计?
在北伐军还朝之时,赵绵泽明面上为赵樽的旧部升职授爵,做足了仁厚友爱之态。可实际上,他岂是那般痴傻之人?即便他痴傻,洪泰帝又岂会让他选定的储君轻易受制于人?
定安侯陈大牛那时候只带了二千兵马入京,他的大部队全部驻守在辽东,如今在京中,一个空有头衔的光杆子将军而已。
元祐手底下的军队,亦是在阴山以北,与北狄遥遥相持,戍守边防。至于李青等赵樽原来的旧部,皆被赵绵泽升迁外派,离京去了各地边塞,早已不复旧日的模样。
一个人死去四个月,世间也换了天。
而且,夏廷德出事之后,当初的兵马,也一直在山海关,如今都落在邬成坤的手里。邬成坤是赵绵泽的另一个心腹。
至于最为紧要的京畿之地的二十万大军,亦是一直由赵绵泽的挟制。这些事情,洪泰帝早就已经为他安排好。
惟有赵樽能够顺利回京,是他未有想到的意外。
可他如今已登极,天下大势尽在掌握,朝中众臣皆已归心。赵樽不过孤身一人而已,即便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若是让旁人来选择,在这样的时候,一定不会选择回京送死。依如今京师的局面,赵绵泽要让他有来无还,永远出不得京师,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他还是回来了,回来得这么光明正大。
一夜未眠的人很多。
五更过后,焦玉大步入得赵绵泽的书房。
“陛下,您交代的事,都已安排妥当。”
“情况怎样?”赵绵泽懒洋洋地问。
焦玉回答:“晋王入了晋王府,暂时未与任何人联络,也不曾有人前去看望。只有定安侯与元小公爷,还有陈景去过一趟晋王府,但不到半个时辰,就都出来了。”
“可有异样?”
“没有。”
“锦衣卫那边呢?”赵绵泽眯了眯眼,“东方青玄这几日在做什么?”
“锦衣卫组织严密,只受命于太上皇,属下并未查到有什么动向,只是听闻东方大都督这两日身体欠佳,手疾犯了,未曾出府。”
赵绵泽点点头,深深凝视他片刻,手里把玩着一只玉质的貔貅,考虑了良久,才低低道:“焦玉,你说赵樽真的忘了前尘旧事?连朕都想不起来了?”
焦玉垂首,“属下不知。”
轻轻一笑,赵绵泽俊朗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嘲弄,“朕这个十九皇叔,不简单啦,这个藩王,只怕不能让他做了。”
深深垂目,焦玉默然。
虽说洪泰皇帝的圣旨明言让晋王前往北平就藩,可北方一直就是大晏的军事重镇,赵樽旧部和金卫军的主力大多在北边一线。若是让他离开京师,前往北平就藩,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
赵绵泽又怎会不知这一点?
如今的晋王府,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而贡妃还在乾清宫,名义是为太上皇侍疾,实则是软禁而已。为了洪泰皇帝的安全,乾清宫的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比蚂蚁还多,与楚茨殿一样,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以说,就算晋王没有忘记前尘旧事,也处处受到掣肘,无能为力。
“焦玉。”赵绵泽突然唤了一声。
“属下在。”
盯着他的脸,赵绵泽忽地把貔貅重重一放,惊得茶水溅起,而他的声音却是温和如同春风,“朕到要试一试,他到底是忘,还是没忘。”
这两天,连日大雨。
夏初七是在“半幽禁”的状态中度过的。
楚茨殿外面的消息,她能知道的,全是赵绵泽有心要让她知道的。不能让她知道的,她一件事也不知道。
傻子两天没有来了。
以他死缠烂打的性子,他不来,只有一种解释——他来不了,无能为力,或许与她一样,也被人软禁了。
赵绵泽有事不想让她知道。
她猜出来了,可赵绵泽自己也没有来,听说是日以继夜的在筹备他的登基大典,忙得脱不开身,每日里,都是何承安带了一些消息来,顺便问问她的情况。
这样的结果,她想找人干架都找不到。
她不知赵绵泽到底在搞什么鬼,可如今这世上,于她而言,不会有比先前赵樽之死更坏的大事了。所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太着急,只是静静的等待着。山雨要来,就来,她不怕。
随着月份的增加,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这两日,孕吐似乎加重了不少。小十九这个家伙,很不安分,熊孩子还在肚子里,就使劲儿地霍霍他娘,她又是无奈,又是甜蜜,每日里有了小十九这个念想,过得到也平静。
再大的硝烟,太阳照常升起。
再大的风雨,也终归会停歇。
第823章 两两相望,深情意长(6)
又是新的一天,雨过了,天晴了。
天儿刚见亮,宫里的礼乐之声就震破了皇城这一片苍穹。即便是在楚茨殿里,夏初七也能听见那一阵又一阵庄重肃穆的礼乐。
今日是赵绵泽的登基大典。
她听着,心情无丝毫波动。
好些日子没有出去过,怀着孩子,她有些犯懒。
起得床来,在园子里走了一刻钟,她才回屋梳洗,吃过午膳,正一个人坐在窗前看阳光照在积水上的光晕发神,便见一水儿的宫女托着一应衣饰礼品入了殿门。
“这是做甚?”
她翘起唇角,只当懵懂不知。
宫女们低头不答。紧跟着,赵绵泽就进来了。
“怎的又坐在风口上?”
见她坐在窗前懒洋洋倚着软垫,晶亮的眸子静静看来,赵绵泽心里一紧,别开了视线,没有与她正视。转而为她拿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肩膀上。
“在想什么?”
夏初七寒着脸,一脸嘲弄之气。
“你总算出现了,准备关我多久?”
“此话怎讲?”赵绵泽笑,“我怎舍得关你?”
夏初七冷冷一哼,眉梢扬了起来,“少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来,这一套,在我跟前不好使。你直接说吧,到底有什么企图?以前我还寻思是为了护我的安全,如今整个京师,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让我不安全?”
大概真是憋坏了,她语气很冲,赵绵泽却听得微微一笑,轻轻道:“若不是你时时想要离我而去,我又何苦束着你?”
“赵绵泽!”夏初七咬了咬牙,直呼其名,眉头皱成了一团,“你可不要忘记了,是你亲口答应我可以回魏国公府的。什么叫着君无戏言?用我教你么?”
她牙尖嘴利的样子,赵绵泽不是第一日见到。
习以为常,他倒也不在意,反觉有几分亲近之态。他没有回答,含笑看她片刻,见她再一次皱了眉才悠悠道:“小七,你早晚要住在宫中的,何必执意回去?”
夏初七定定看他,一字一顿。
“不要转移话题,婚期不可更改。”
赵绵泽目光微微一变,很快恢复了淡然之色,敛去了锐芒,“我没说要变,你看你这般凶,除了我,谁敢要你?”在她的面前,他仍然自称是‘我’,并无半分帝王的威严,似是怡然自得。
夏初七瞥他一眼,勾了勾唇。
只要他不逼她这件事,其他都好说。
“那我大哥何时来接我?”
赵绵泽还未回答,外面就传来何承安的催促之声。赵绵泽应了一句,轻轻一叹道:“小七,今日宫中大典,我还有些事要忙。不过,大典结束后,今夜宫中宴请百官和北狄使臣,你大哥也会在。届时你亲自询问他,魏国公府中可有布置好,怎么样?免得你记恨我,以为是我阻了你回去。”
夏初七沉吟一声,“好。”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亲眼看看总是好的。
赵绵泽说的大典,正是他的登极大典。
从卯时起,一应的礼仪便开始了。郊祀祭天,焚香祭祖,司礼监太监于奉天门外宣旨,晓谕臣民,布告天下,皇太孙绵泽继皇帝位,改元建章。魏国公府七小姐夏氏品貌出众,毓秀名门,温良秉心,六行皆备,可承宗庙,母仪天下,正为中宫,册封为大晏皇后。
一朝天子一朝臣。
除了对臣工的封赏之外,新皇登基,为了以示恩宠,东宫的几位侧夫人也都有赐封。其中家势庞大的吕绣、谢静恬、丁琬柔,李琴月分别封为贤、淑、庄、敬四妃。其余的一些侍妾,则是为嫔,为贵人不等。
尔后,赵绵泽升奉天殿,受诸王及众臣的三跪九叩大礼,接御印金宝,受群臣表贺,同时颁诏大赦于天下。
一整天的忙碌后,夜幕降临。
夏初七在一群宫女的侍候下,换上了一袭繁华精美的宫装,一条逶迤的裙裾长长的拖在身后,发髻上的双凤夺珠金步摇高贵华丽,怀孕三个多月的身形,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绽放的时候,纤手香凝,身姿曼妙,娇尘软雾一般,冉冉走过重重的宫门,通往光禄寺为宴请准备的麟德殿。
一层层的守卫,重兵把守。
宫粉雕痕的宫门,庄重肃穆。
她速度不快,却如一抹雅致轻幽的沉香,不必刻意绽放,已艳绝宫城。
玉阶一级一级。
阶前的禁军只闻香风阵阵,不敢抬头观望。
人还未入殿,何承安便尖声通传。
“皇后娘娘驾到——”
何承安的声音,夏初七非常不喜欢。每次听见这声音,她汗毛都会倒竖。尤其是这一声,说不出来的膈应她。她喜欢人家叫她七小姐,不喜欢太孙妃和皇后这样的称呼。可是在这长长的玉阶尽头,在这有着文武百官和北狄使臣的地方,她不好反驳。
一道道声音传进去,格外悠长。
站到了权力的高点,她心里却突地一沉。
赵绵泽真的是一国之君了。
往后的他,会更难对付吧?
她高昂着头,一步一步往殿门而去,一眼也没有看两侧的人,却能够感觉得到他们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想:或许这些人都在嘲弄,这个女子,怎么还没有死?怎么还能站到这个地方来?
文武百官,齐刷刷的行着注目礼。
他们分坐筵席两侧,夏初七是从中间走过去的。
她不知道里面坐了多少熟人,也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她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是嘴上噙着笑意,走上前去,看向那主位上身着龙袍的男人,轻轻一拜。
“参见皇上。”
“来了?赐坐。”赵绵泽低低的声音,极是温和。
何承安走了过来,想要扶她。可赵绵泽皱了下眉头,像是害怕何承安侍候不好,亲自走下座来,扶住她的手臂。
“仔细些。”
夏初七抿紧唇角,有些不悦,可走到这一步,她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应合。唇角一翘,噙着一抹笑,由他扶着手,走入殿中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