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4章 转转转转转(8)
自从他们的乌仁公主在阴山捡回来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便疯魔上瘾了,非要把他救活不可。为了不让陛下和旁人知晓,她一直将这个人安置在扎木台村里,已经快要三个月了。扎木台村是卓力的家乡,这里的人他都熟悉,所以这个谎一直是他在圆,他也一直在这里照顾这个南晏人。
一边恨着,一边照顾着,他好几次想杀了他,可终究还是惧怕公主,没有这样做。这个南晏人的伤势一开始极重,村里人都以为他活不过来了。可谁也没有想到,经了近三个月的精心治疗,他不仅没有死,身上的伤势也慢慢地愈合了,格勒大夫说,这人的生命力极强,如今外伤已是大好了。可就是不知为何,却没有一点要苏醒过来的迹象。
格勒大夫无能为力。
卓力照顾他这样久,其实也有些不想他死了。
默了片刻,纳日见乌仁潇潇一个人喂得起劲,皱着眉头道:“公主,你再过些日子,就要随太子殿下去南晏了,听说这一次还要与南晏结亲,你总不能拖着他一辈子吧?依我说,由他自生自灭好了,他是一个南晏人,本来就该死,我们照顾他这样久,已经是发了善心了,真神不会怪罪我们的。”
“南晏人怎么了?”
乌仁潇潇极是不满,她从小崇拜南晏文化,与他们想法完全不同。
“你们不知道吗?北狄与南晏和议了,结盟了,就是自己人了。”
她坚持的理由极是充分,阿纳日虽然对南晏人恨之入骨,但说不过她,只好撇了撇嘴巴,不再说话了。正在这个时候,原本一直守在外面的另一个叫吉雅的侍女闯了进来,大惊失色的道:“公主,不好了……”
“慌什么?”乌仁潇潇回头瞪她。
吉雅垂头,压低了声音,“太子殿下来了。”
“啊,你说什么?”乌仁潇潇飞快地放下粥碗,站起身来顺了顺头上的辫子,回头冲阿纳日和卓力使了一个眼色,“看住他啊,我出去应付哥哥。”
漠北的风大,毡帐顶子“扑扑”作响。
哈萨尔大步迈入毡帐的时候,乌仁潇潇正慌忙跑出来。
“哥哥,你怎的来了?”
哈萨尔看着她脸上掩不住的慌乱,锐利的双目微微一眯,沉默了片刻,目光淡淡扫向了隔着一个帘子的内室,压沉声音。
“乌仁,你藏了什么?”
乌仁潇潇一阵摇头,“没有,我没有啊!”
她这样简单的辩解,如何瞒得过哈萨尔?
自从在山海关城楼跌落下来,身受重伤之后,哈萨尔一直留在阿巴嘎修养,伤势也没有完全痊愈。但是,了准备前往南晏之行,他还是马不停蹄地回了哈拉和林。可刚一回来,他就接到侍卫报告,说乌仁公主三不五时的往扎木合村子里跑。哈萨尔极是了解他这个妹妹,当时就觉有异。今日,他故意跟在乌仁潇潇的后头过来,就是为了一探究竟。
他眉头一蹙,侧过身子,便要往里闯。
“让我进去看看。”
“哥哥……我说还不成吗?”乌仁潇潇苦着小脸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没怎么挣扎,就一五一十老实的交代了,“是一个南晏人……我见他重伤昏迷,这才救回来的。那时候我们与南晏还在打仗,我怕旁人知道了会杀他,所以才隐瞒不报的……我这是救人,您就不要追究了,好不好?”
看她一眼,哈萨尔相信了。
“你啊!”他无奈地拍了拍乌仁潇潇的头,语气里满是叹息,“乌仁,你都是一个大姑娘了,以后不许再胡作非为,救人是好事,可你这般偷偷摸摸藏一个男人,让人说出去,难免会有一些闲言碎语。”
“谁敢说我?我宰了他。”
乌仁潇潇一挑眉头,见哈萨尔黑了脸,赶紧噘了噘嘴,小心翼翼的讨好加撒娇,“好啦,哥哥,你就不要管我了,我都是大人了,自然有自己的分寸,不会连累到你的。”
“我不管你?再不管你,你长翅膀都要飞天上了。”哈萨尔无奈地一叹,严肃地板着了脸,话锋一转,“乌仁,接下来这几日,你就不要过来了。把那个人交给卓力吧,我们准备启程去南晏了。事情颇多,你不要偷懒,更不许这般,让人逮了小辫子。”
“不,我才不要去。”
乌仁潇潇当即翻了脸,“你们和议,与我有何相干?”
看她别扭的样子,哈萨尔笑了笑,“你不是一直喜欢南晏吗?上一次,还瞒着父皇与我,偷偷跑了去,若不是被人掳了,我看你还舍不得回来呢?这一回,父皇要把你嫁到南晏去了,你应当高兴才是?”
“谁高兴了,我不想做你们的小卒子。”
哈萨尔目光微微一沉,“没人把你当成卒子。乌仁,到了南晏,你若是看不上他们的儿郎,哥哥自然不会逼你嫁人,更不会让你做两国和议的筹码。这一回,你就是去光明正大地见识南晏的,至于和亲一事……”
停了一下,他幽冷了声音。
“不是还有乌兰吗?她亦是愿意的。”
听完了他这番话,乌仁潇潇心情似是亮开一些,嘟了嘟嘴巴,看他哥哥俊美的脸,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是嘻嘻一笑,“哥哥,是你自家想去南晏见我嫂子了吧?这才迫不及待催我走……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提到李邈,哈萨尔眉头不着痕迹的一蹙。
只一瞬,又轻轻地笑开了,“难道你不想见楚七吗?”
“对哦?”乌仁潇潇眸子一亮,“我还没问你,楚七怎样了?”
哈萨尔目光沉了沉,找个凳子坐了下来,指了指另外一张凳子,等乌仁潇潇也挪过来,才淡淡道:“阿巴嗄一别,人事皆变。”见她不解的看来,他喟叹一声,一双眸子浮浮沉沉,似是凉了许多,“今日接到南晏传来的布告,南晏皇帝册立魏国公府的七小姐为皇太孙正妃……”
“关楚七何事?”乌仁潇潇狐疑地挑眉。
哈萨尔抿了抿唇,“那个七小姐,正是楚七。”
第795章 不关风月,又关风月(1)
轻“啊”一声,乌仁潇潇张大了嘴巴,吃了一惊。
“楚七要做太孙妃了?那她岂不是今后的南晏皇后?”
她惊疑的声音未落,那毡帐隔着的帘子“扑”一声被人推开了。
“你说什么?”
一道低沉得近乎破哑的声音,沉沉响在毡帐内。
哈萨尔与乌仁潇潇惊讶了一下,同时转头看去。
只一眼,哈萨尔清俊的面色,骤然惊变。
“你是……”
迟疑了一瞬,他缓缓吐出了那一口气。
“晋王赵樽?”
那个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凉凉地看着他,不声不响,似在探究他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哈萨尔亦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想了好半晌儿,又看向了乌仁潇潇。
“你……救的他?”
乌仁潇潇张开的嘴巴,好久都没有合上。从他大难不死的欢喜中反应过来,悟出了哈萨尔的话,她又一次瞪圆了双眼,惊讶这样的巧合,或者说是惊讶于被她忽略了的必然性,半晌都吭不了声。
她其实是见过赵樽一次的。
在两年前卢龙塞的大营里头。
可那一晚上,篝火边有许多穿着甲胄的将军,而她被元祐用绳子牵着走过去,有一段距离,也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细看那些人谁是谁,一门心思恨着元祐,怎会想到……他就是赵樽?
几个人浅浅呼吸,死一般的寂静,好久都没人说话。
立在帐边的男人脸色苍白之极。
又一次,他盯住哈萨尔,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哈萨尔目光微微一沉,“北狄与南晏,和议了……”
那人的手死死抓在帐子上,指节一根一根攥得发白,可他似是并未听懂哈萨尔话里的意思,又问了一句,声音醇厚如酒,喑哑一片。
“我在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他目光里的冷意,比冰刀还要凉,还要尖锐。
哈萨尔心里一沉,终是拗不过,语速极慢地说:“我说南晏的皇太孙册立正妃了,是楚七。此事,你不必……”他原是想要安慰几句,可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合上嘴巴,沉默了下来。
立在那处的男人也沉默了,一动不动,如山般峻拔。
他沉默的时间,足够的久,久得仿若永不会出声。
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一双眸子如同燃烧着灼灼的火焰,面上却冷冽得像呼啸的高原寒风,带了一阵肃杀的凉意,宛如一个主宰黑暗的王者,身姿不动,却有一种久违的血腥味儿,一点点蔓延开来。
“诶,你不要伤心……”乌仁潇潇慢慢走过去。
可她不敢走近,或者说,她还未有走近,他便突然动了。只听得“噗”一声,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他身上单薄的衣衫……
漠北的夜色,浓郁如墨。
哈拉和林,这一座历史悠远的北狄都城,今天晚上迎来了贵客,极是热闹。马头琴的琴声飘入夜空,马奶酒的香味扑入鼻端,在一阵若有似无的羊膻味儿里,北狄人在豪爽的谈笑风生,画面别有一番漠北风情。
今日都城有夜宴。
北狄皇帝亲自宴请南晏的晋王赵樽。
随着北狄与南晏之间关系破冰,在扎木合村发现南晏“故去”的晋王赵樽还活着的消息,惹出了哈拉和林一阵不小的喧嚣。与此同时,赵樽自然也成了北狄皇帝的座上宾。
找到赵樽的当日,北狄太子哈萨尔便奏请北狄大成皇帝,拟了国书,通告南晏,同时遣使前往南晏关防。国书是一种国家与国家之间最高级别的来往文书。哈萨尔心知他与赵绵泽之间的紧张关系,这般发国书的慎重举动,自然是考虑到他的“死而复生”对南晏朝堂的冲击。
国书曰:“北狄大成皇帝致敬南晏洪泰皇帝。大成十年三月,我部众于哈拉和林京郊扎木合村发现贵国晋王殿下赵樽。晋王身有旧疾,人尚安好。为示与贵国睦邻友好之意,兹定于四月初三,授皇太子哈萨尔为钦差出使南晏,与晋王同归。愿与贵国固其邻睦,永世为好。”
一封即将震惊天下的国书,由一个北狄最强壮的勇士带着,骑了一匹北狄脚程最快的马,从哈拉和林出发,连夜奔赴南晏关防。
而原本哈萨尔拟定于四月中旬的行程,也提前到了四月初三。这一日,离在扎木合村找到晋王仅仅四天。
四天的筹备,其实有些着急,但哈萨尔执意如此。
故而,这天晚上的宴会,是北狄皇帝的第一次正式宴请,也是最后一次。相当于为赵樽和出使南晏的使臣们践行。赵樽身上伤势未愈,但仍有出席,只是在整个宴席上,他几乎一言不发。
这是一座位于哈拉和林的汉宫。
北狄皇帝酒过三巡提前离席了,只太子哈萨尔继续陪同。
美酒佳肴,依旧飘着香风。
没有了皇帝在场,殿内的气氛更是融洽了许多。北狄民风彪悍,北狄人的性子亦是豪爽。在他们的心目中,赵樽此人更是一个耳熟能详的英雄人物。以往无数次的敌对与战场交锋,换得今日的把酒言欢,如今谈论起来,不免唏嘘,只叹世事难料。
“太子殿下。”赵樽一夜都不曾开口,这时突地举起酒杯,遥敬一下主位上的哈萨尔,沉声道:“鄙人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哈萨尔一顿,打量他并无一丝表情的冷脸,轻轻一笑,点点头,客套几句,便吩咐侍候在旁的侍卫。
“卓力,你扶晋王殿下去歇息,明日就要启程了,路途遥远,殿下伤势未愈,仔细着些。”
“是,太子殿下。”
卓力欠着身扶了赵樽出殿门,亦步亦趋地跟着。外面的天有些冷,漠北夜晚的冷风,也很凛冽。风吹乱发,赵樽蹙了蹙眉头,朝卓力摆了摆手。
“不必扶我,我走走。”
“哦。”
他这样的人,似乎天生便有一种王者之气,令人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卓力并非他的属下,竟是条件反射地停在原地,只踌躇道,“可殿下,您的伤?”
第796章 不关风月,又关风月(2)
“不妨事。”
赵樽揉了揉太阳穴,一个人默默走出了重兵把守的汉宫城,步子迈得不快,径直往城外走去。一路上,北狄的士兵们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北狄人服饰的南晏王爷,纷纷顿足观看。
他却像是未觉,只专注地向前走着。
一望无垠的黑色天幕下,他孤清的身影一步步爬上了一座山坡。
冷风猎猎,吹鼓起他的衣袍。
他就站在山坡上最高的一处,微微眯起双眼,远眺着南边,迎着四面八方吹来的呼啸冷风,默默无言。一张风华绝代的冷漠面孔上,并无半丝波澜,却比这浩瀚的雪原还要冷鸷肃杀。
“这地方叫摘月坡。”
乌仁潇潇一路尾随他出来,见他一个人站在风口上不言不语,终是慢吞吞地爬了上去,站在他的身边,轻声道:“哈拉和林周围的地势都极为平坦,附近没有大山,这个坡你瞧着它不高,但他是这一片最高的地方了。小时候,我母妃常常哄我说,站在坡上,就可以摘到月亮,所以才叫摘月坡,我还相信了呢。”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动不动,孤伶伶的站着,任由衣襟翻飞,眸子只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紧紧抿着的唇线,冷峻到了极点。
“你到底在看什么?”乌仁潇潇奇怪地走过去,也学着他一样看向远方。
可是,远处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除了黑暗,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耳边偶有几声孤鹰掠过的哀鸣,惊了夜空,随即就落入沉沉的夜幕里。
“你是在难过吗?”
猜测着他此时的想法,乌仁潇潇抿了抿嘴唇,小声劝慰,“她也许只是以为你死了。所以才……不,不是也许以为,是世人都知道你已经死了,我先前也是这样以为的。她这般做,是不得已,你就不要怪她了。”
他还是没有声音,她奇怪地偏过头去看他。
“你恨她了吗?”
他目光沉沉,如一尊雕塑。
“也不对,你是爱极了她吧?”乌仁潇潇一个人说着自己的对白,想想又是有些遗憾地道:“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她如今已经是南晏的太孙妃了,天下人都知道了,你与她终是不可能了。你应当学会忘记才是。”
一声冷风吹过,仍无他的声音。
她静静的想了片刻,又道:“我以前也这般劝过我哥哥,但我的话似乎没什么说服力。我劝了几年,他都没有忘掉我嫂子。”
瞥他一眼,乌仁潇潇无聊地一个人对着手指,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点了点头,“后来看我嫂子也未忘掉我哥哥,我就明白了。只有我哥哥那样的男儿,才是世间最好的男儿,才值得女子托付终生的。看来你与他一样,楚七也不会忘记你的。”
他木雕似的杵着,冷冰冰的寒着脸,仍是没有说话。乌仁潇很是没趣,东看看西看看,回过头一眼,只见坡底下,阿纳日不停在朝她招手示意。
她“哦”一声,高兴了起来,飞快地跑下去,等上来的时候,她手上多了一件黑色的大氅。
“坡上风大,你伤未愈,穿上这个吧?”
她把大氅递了过去,可他还是未动,面容冷峻,眸子如墨,人已沉入远方的千山成水,似是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身边。
略略尴尬一下,乌仁潇潇垂下了头,小声道:“明日我们便要去南晏了。你这个样子,若是让楚七看见,定然心疼得紧。为了喜欢的人,还是得先照顾好自己才是。”
说罢,她垂头丧气地缩回手,无奈了,“这话是我哥哥说的,我哥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抬了抬眼皮,她蹲下身来,把大氅放在了他的脚下,“这件衣裳我放在这里了。你若是冷了就披上,我走了,你早些回去歇下……”
她脚步退开,他却突地回头。
“稍等。”
“哦”一声,乌仁潇潇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心脏一阵狂跳,又上前两步,离他近了一些,目光亮亮的看着他。还未说完,只觉一股子她从未有闻过的清冽香味,从他的身上传来,淡淡的,幽幽的,若有似无,却好闻得紧,几乎瞬间锁住她的喉管,令她面如火烧,口齿都不灵活了。
“你,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的东西呢?”
他没有情绪的轻声问她,一双黑眸深如墨色,像是会引火,看得她双腿一阵发软。咬了咬唇角,好不容易才镇定了一些。
“什么东西?”
目光一凝,他抬了抬左手腕,并不说话。
乌仁潇潇反应了过来,双手拽着辫子,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你是说你的那个护腕吧?是,是在我那里。我回头就拿来还给您。”见他抿唇不语,她心脏怦怦直跳,害怕他误会,赶紧解释,“我没有想过拿你的东西,我只是……那时看它脏了,这才叫卓力解下来收好的。”
“谢谢!”
他点点头,说罢转头就往山坡下去。
看着他融入夜色的颀长背影,乌仁潇潇嘟了嘟嘴巴,双手抚着辫子,终是朝他大吼了一句,尾音扬在风中,“我一会儿就给你拿过来。还有,我说你不要难过了。我哥哥说过,一个人要想快乐,就要先学会放下。”
他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下。
若不是知晓他身上的伤势有多重,乌仁潇潇觉得单看他这沉静的样子,根本就不会怀疑这个人其实身受重伤,差一点就死掉了。
那一日,她扮着侍卫的样子,随了阿古一起,带上父皇的手书前去阴山。在阴山的南晏大营里,那个姓元的王八蛋对她们老祖宗的陵墓大肆盗掘,还口出恶言,她极是生气,想要与他理论,却被阿古给生生拉住了。
晚上在帐子里,她想到那姓元的对她做过的那些恶事,想到他如今还这般欺负他们,她一宿都没有睡好。南晏一直没有公开他们盗掘皇陵是为了找晋王,她也是很久之后才知晓的。那个时候,南晏人不阻止北狄人靠近陵墓祭拜,于是,她也跟着阿古探过那皇陵,地形极是熟悉。
北狄与南晏的最后一战打起来了,南晏领兵的是她痛恨的王八蛋。她心里有恨,领了几个亲随,绕入阴山南坡背面的一处山坳,想要找个隐避的地方偷偷潜入南晏后方大营,给那个姓元的一个窝里不保,却不巧发现了他。
第797章 不关风月,又关风月(3)
第一眼看到他时,她以为他是一个死人,趴在雪堆里,冻得身子发紫,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标识。
她猜测过他有可能是南晏的将士,却根本没有想过,他会是晋王赵樽——一个如雷贯耳的人物,一个她在北狄听过无数次名字的人。
幸好他长得英俊。她想。
若不然,以她那时的心态,她未必会救他。
看着那个越去越远的人影,乌仁潇潇叹了一声,扯了扯辫子,甩开手来,自言自语,“怪不得哥哥说的话,人家不肯相信。我哥自己也做不到放下,就是说说哄人而已。”
“公主,回吧,风大了。”
阿纳日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为她披上了衣裳。乌仁潇潇回过神来,轻“哦”一声,突然一蹙眉,看着阿纳日。
“你说他真的是赵樽吗?我哥会不会认错?”
阿纳日微张着嘴,讶异不已,“公主你傻了?”
乌仁潇潇歪了歪嘴角,使劲敲了敲她的额头,“死丫头,你敢诅咒本公主?走吧,明日还要起早。”
夜幕下的哈拉和林,像一颗草原上的明珠。
美丽,俊秀。
回去的路上,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乌仁潇潇裹了裹衣裳,看着自己从小生长的都城,憧憬着明日的南晏之行。想想与楚七自阿巴嘎一别后,再次见面的沧海桑田,她却不知历史的轮盘由这一刻发生了巨变。
一个风靡云涌的时代即将到来。
此时的她更不会想到,此一别,等她再一次踏上哈拉和林的土地,已是经年以后,物是人非。
很多年后,她于天晴日暖时,卧在南晏京师的家里,翻开一本史学书藉,上面写道:“洪泰二十七年四月初三,北狄太子哈萨尔携乌仁、乌兰二位公主出使大晏。晋王随行,风雨兼程,于四月二十船抵京师,恰逢京师巨变——”
这一年立夏之后,天便一日暖过一日。
大晏京师,从朝堂到城街巷弄都在盛传皇太孙与魏国公府七小姐的大婚之事。而这件事,似乎也成了眼下大晏朝最为热闹的头等要事。
赵绵泽先前册立夏问秋为太孙妃,因是由侧夫人抬上来的,加之他当时有一种“奉子成婚”的被迫意味,并未大肆操办。
这一次,不论是为了补偿还是为了真心喜爱,他自是想要给夏楚一个最为隆重的盛世大婚。令礼部和宗人府忙成一团的大婚六礼的准备排场自不必提,据说钦天监监正召集几个主薄和属官,讨论了整整三日,就单单为了占卜一个吉日。
由此可见,皇太孙对此事的重视。
有人说,魏国公府的七小姐在年满十岁时,便有高僧为她算过命。她是三奇贵格之身,命数贵不可言,将来必要母仪天下的。如今一语成谶,只是应了天命而已。
京中民众都在兴奋的等待一场盛世大婚。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钦天监推演三日,算出来的“吉日”竟推迟了好几个月,正式确定为二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七。说除此一日,别无良辰。
民间有精通此道的术士,都猜个中有猫腻。
但老百姓,又怎能知晓皇家那点事儿?都纷纷道,用几个月的时间筹备婚宜,于民间也不算什么,何况皇室?单单繁复的六礼,都得费些心思呢。
此事的议论声刚过,很快便传出另外一个流言。据宫中知情人道,腊月二十六是晋王赵樽的周年忌辰。那个太孙妃先前与晋王有私情。之所以确定婚期在腊月二十七是太孙妃一再要求的,皇太孙只是依从她而已。
这是太孙妃要为晋王守孝一年的意思。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宫中有人私下揣测。
而宫外么,自是流传版本无数,自娱自乐。
楚茨殿。
打从册封的圣旨下来以后,傻子来得极为勤快。他脑子虽然不太好使,却也是知道,夏初七要嫁给赵绵泽当媳妇儿了。
先头得知,他哭闹了好一阵,在三婶娘一顿劝说和夏初七的安慰之后,他像是又想开了一些。但是缠夏初七却缠得更加厉害了。除了早上那一顿饭,他每日午膳和晚膳都要到楚茨殿来吃。
因他本人有智力问题,虽然他的行为于礼不合,但不论是赵绵泽还是旁人,都不好说他。至于夏初七,也是一反常态,不像前些日子一样,会撵他走。只要他来了,便为他准备好吃的,好玩的,还会与他关起门来聊上一会,谁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日午膳后,自家小憩了一会,傻子又蹭了过来,托着腮帮,坐在边上,愣愣地看着忙碌的夏初七出神。
“草儿,你真好看。”
夏初七没有抬头,捣鼓着手里的药材,笑眯眯的听着,时不时瞄他一眼,“昨日我听梅子说,你也对旁的姑娘说过这话?”
傻子愣了愣,委屈的一阵摇头,“才没有,她胡说,只有我草儿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谁也比不上。”
他孩子气极重的话,惹得夏初七咯咯一笑,抬起头来瞄他一眼,欣慰的点点头,“看来这些日子给吃鸡头、鸭头、鹅头、鱼头、兔子头,真是大有好处的。”
“呃”一声,傻子不懂了。
瞪大一双眼睛,他奇怪地道,“为什么?”
“以形补形啊?你学聪明了,油嘴滑舌,会讨姑娘欢心了。看来,用不了多久,就得为你找一个王妃才是了。”
傻子懂得“王妃”是什么意思。闻言眸子一暗,咕哝了起来,“王妃不就是媳妇嘛?草儿,你为何不愿给我做王妃,要做太孙妃?”
“……”
旧事重提,夏初七怕他。
这一句话,他已经重复了若干次了。
见她抿唇不语,傻子又道:“太孙妃比王妃更厉害是不是?你嫌弃我。”
“噗”一声,对于这样单纯的语言,夏初七往往无力辩白,还不知怎样解释。笑着摇了摇头,她不再吭声,只听傻子一个人在边上絮叨,心里讷讷的想:若是小十九出生了,一定不能让傻子与他玩。若不然,也得长成一个问题儿童。
第798章 不关风月,又关风月(4)
可,到那个时候,只怕也玩不上了吧?
默默的想着心事,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间屋子,是她平素用来收纳和制作药品的房间。这一阵子,她待在里面的时间颇多,除了例行的有氧运动,时间大都花在了这里。
见她只笑不语,傻子好奇地探头探脑。
“草儿,你今日又是在做嘛?”
“毒药。”夏初七看他一眼。
“哦。”傻子咽了咽口水,他其实一直对夏初七的这间屋子有些害怕。梅子曾经警告过他,说这屋子里的药,每一样都是会死人的,只要一沾,人就死了。而且,他听三婶娘说过,他的脑子为什么会不好使,就是小时候吃过毒药。所以,他可害怕毒药了。
“草儿,你为何要做毒药?”
“给你吃啊。”夏初七轻轻笑。
“哦。”又是习惯性地回了一个字,傻子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地张大嘴,愣愣看她许久,瘪了瘪嘴,摇头,“我不吃毒药。”
“你必须吃。”夏初七这几日补充了好些药品进来,一面与孙正业讨论假肢的可行性和材质,一面也没有忘记傻子的“傻”病。她每日为傻子切脉诊断,尝试了几个方子,但傻子中毒日久,那时候年龄又太小,过了这些年,治疗起来并不容易。
看傻子愣住了,她轻轻笑着,把一个小瓷瓶递过去,“诺,把这个吃了,全是药粉末,我都给你磨好了,不难吃。”
“我不吃毒药。”
“不怕,这个毒药吃了不死人的。”
傻子耷拉着脑袋,“不死人的叫毒药吗?”
“逗你玩呢,真信了?”夏初七看他那个憨劲儿,终是笑了出来。可不论她怎样解释,傻子就是不肯吃。好说歹说,她好一顿哄,他才又相信了,把“毒药”吃了下去。
咂巴着嘴,他蹙着眉头,像是想到什么,不安地问她,“草儿,是不是吃了这个毒药,我就不傻了?”
谁说他傻?
他竟能考虑到这一层,已是不易。
夏初七抿唇笑笑,“谁说你傻了,你本来就不傻。”说罢见他咧着嘴,开心地笑了,她又严肃了脸,定定看他。
“傻子,有一事,你得听我的。”
“嗯。好。”他老实的点头。
放下手里的东西,夏初七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正色道:“你得记好了,不许对人说我拿了药给你吃。若是有人问你,你每日在我的药房里做什么,你就说听我讲故事,晓不晓得?”
傻子不懂,“为什么?”
夏初七感慨,“不为什么,你听不听我的话?”
傻子眼皮垂了下来,“我听。可是三婶娘,也不能说吗?”
慎重地点了点头,夏初七凝眸看他,语气极是冷峻,“若是你把这事告诉了旁人,你会长出一条小尾巴来,变成一个怪人。”
“啊”一声,傻子吓得脸色一白,赶紧捂住裤裆,夹着双腿看着他,闭紧了嘴巴,使劲儿地摇头,表示他绝对不会说。
夏初七“哧”地笑了,“乖。”
见她表情松缓了,傻子也松了一口气。
可很快,他新的烦恼又上来了,“若是人家问我,你与我讲的什么故事,我可怎么说?”
“你说你忘了。”
“他们若是让我想呢?”
“你就打他们嘴巴。”夏初七横他一眼,“你是皇长孙,没有人敢这般追问你的,懂不懂?”
“哦。”傻子终是垂下了头,良久才道:“我不喜骗人……说谎话……不好。”
“你不听我话了?”夏初七挑高了眉头。
耷拉下脑袋,傻子把下巴搁在了她的桌子上,委委屈屈地瞄着她,“我晓得了,不会说的。”
“这就对了。”
夏初七松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她不能告诉傻子,甚至三婶娘都不能知晓。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傻子这个毅怀王如今能在东宫过得这般悠闲自在,全在于他的一个“傻”字。
可归根到底,他才是真正的皇长孙。
他敏感的身份,正如当初的益德太子一样。若是让旁人知道她在为他治病,不管他这病能不能治好,始终都会成为别人的一块心病。
她不想太子赵柘的悲剧,在傻子身上重演。
所以这一次,她得小心翼翼。
她非常希望,傻子能够好起来……
若他好起来了,那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
赵绵泽……也必须为他让位。
这般想着,她脑子里各种各样的盘算荡来荡去,紧紧抿着唇角,思想竟不知飘向了何方,直到梅子在门外叩门,她才回过神来。
“进来。”
梅子推开门,瞄了傻子一眼,低下声音。
“七小姐,国公爷来了。”
夏初七微微一怔。撑着额头考虑一下,吩咐道:“请他在花厅里先吃着茶,我马上就来。”
“是。”
梅子恭顺地点头应了,见傻子朝她看过来,飞快地耷拉下沉,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跑掉了。
傻子搔了搔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又望向夏初七,咕哝着声音,“草儿,梅子姐姐为何不肯与我玩耍了?”
夏初七轻笑,“你多逗逗她,她高兴了便与你玩了。”
傻子想了想,哼一声,坐了回去。
“不玩就不玩,我才不稀罕。”
夏初七听他犯傻气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说来傻子是一个极为宽厚的人,不论对谁,在东宫的任何一个太监宫女,就没有他讨厌的人。就算是旁人惹恼了他,他也不会发脾气。可偏生对梅子,他却是一副“老子就不惯着你”的样子,实在让她纳闷。
这世上,果然有些人是天生相克的。
她安抚了傻子几句,没有放在心上,出来便让小柱子领了他先回去。自己换了一身衣裳,慢悠悠地去了花厅。
夏常已经坐在了那处了,轻轻端着茶盏,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优雅清贵,极有富家子弟的修养。
第799章 不关风月,又关风月(5)
夏初七低低咳了一声,脚步轻盈地走过去,样子极是端庄有礼。夏常闻声回过头来,赶紧起身,朝她深深一揖。
“太孙妃……”
“大哥。”夏初七拦住了他,唇边带着笑,目光里却半丝笑意都没有,眼角可见冷漠,“你不必这般叫我,这样客气,反倒显得我兄妹二人生疏了。”
“这……”夏常迟疑。
“叫我小七好了。”她似笑非笑。
“是。”夏常垂着头,却未落座,微微一顿,像是横了横心,再一次朝她深深鞠躬,“小七,为兄今日给你赔不是来了。”
夏初七赶紧托住他,眉目微动。
“大哥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
“小七。”夏常面有惭色,语气低沉,“我父亲和三妹两个做了许多对不住你的事,我这个做哥哥的……哎,我这书都白读了,竟是一点也不知情。”停顿一下,他垂下眸子,声音更是紧张了几分,“出了城隍庙那事之后,我才得知三妹她那般待你……小七,大哥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大伯父和大伯母。没出事前,我总归是想过要包庇三妹的,对不住,望你包涵大哥的过失。”
“不必客气,我能理解。”
她不太在意的请夏常坐下,便亲自为他添了水,语气淡淡地道:“三姐若是出了事,叔父必受牵连,你与他们,毕竟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关系。人都是自私的,在那个时候,你的选择,也是人之常情。”
她越是不追究,夏常心里越不自在。
魏国公府的一夕巨变,他措手不及,原以为阖府就得从此湮没,却没有想到峰回路转。他九死一生,竟突得荣华。此事夏初七虽然未提,可东方大都督却私下里提点过他。让他知道,这次风波里,到底是谁帮了他。
夏常深思熟虑,这才走了这一趟。
而一个人经过了风雨,自是成熟不少。
他道:“小七,这一回,大哥真是无颜面对你了,幸而你宽宏大量,不与大哥计较。我来之前,你嫂子说了,等你过几日回了府,定要携全家老小,好好向你赔罪。”
“客气了。”夏初七慢悠悠端起水杯。
看上去不在意,却处处都是疏远。
夏常略为踌躇,不知该如何待她。
观察了一会,他见她并不喝茶,只端着一杯白水轻抿,蹙了蹙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尴尬地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才接着道:“如今工部的匠人正在府中为你修整苑子。等这几日弄好了,我便来接你。”
“好。”
慢条斯理地喝着水,夏初七只是笑。
回魏国公府待嫁的事,也是她向赵绵泽要求的。而她原本就还未过门儿,这事合情合规,赵绵泽不好拒绝,却提出要先翻整苑子,等规置好了,才能让她回去。
既然他这般为她“着想”,她也只能等待。
好在如今小十九只得三个月,并未出怀。
二人唠了几句家常,又找不到话说了。
见夏常一直面有窘色,颇不自在,夏初七轻轻放下水杯,看了他一眼,声音沉了下来。
“大哥,阿娇可有消息了?”
提到这事,夏常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
轻轻一叹,他摇了摇头,“我派人在京师找遍了,却是半点踪迹都无。想到她一个姑娘遭此劫难,我真是,真是……夏衍这个畜生,早知有今日,那时在辎重营,我便不容他。”
说起这个,他把辎重营里夏衍想要污辱乌仁潇潇的事给夏初七说了一遍。原本他只是为了拉近兄妹感情,随口一说,没有想到,听完他的话,夏初七却是轻轻一笑。
“我晓得。”
“你?这事怎会晓得?”
“那天晚上,敲锅的人,就是我。”
轻轻的说道,想到那次北伐之战,想到那时她一路北上,迫不及待想见赵樽的心情,竟是遥远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良久,夏常才吐出气来。
“小七,大哥真是佩服你的胸襟。若你非女子,实在是大丈夫也不可比也……”
“大哥这般夸自己妹子,别人听了,会以为我兄妹二人王婆卖瓜的。”
夏初七玩笑似的说了几句,瞧见夏常面上又尴尬起来,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轻声试探道:“大哥,阿娇曾与我说过,若是你那时肯多努力一下,她是愿意做你侍妾的,她心里一直有你。可你一听说她的父亲反对,便再没了消息。”
夏常想到过往,不免唏嘘。
“说来惭愧,那段日子,我正巧被圣上派了差事,此是一。二来,我虽心悦阿娇,可淑静她亦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还为我养了两个乖巧的孩儿,我怎可弃妻另娶?那时我本想,阿娇是一个好姑娘,做侍妾终是屈了她,她该有更好的缘分。这便放了手。”
夏初七皱紧了眉头。
缘分的事,谁又说得清?
若是夏常那时纳了阿娇,或者她就不会遭此厄运了?
此如今,人到底去了哪?
这几日,不仅夏常在找顾阿娇,她也托人给李邈捎了信,请锦宫的人帮着在找,却一直没有消息。她不敢想象她是怎么了。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遇到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在后世,也有人羞愤自尽,或终身难以放下,更何况是这个时代。
吃着茶水,夏常又讲了好一会话,大多是关于魏国公府里的琐事,一些夏初七不知情的过往,却无一桩有关朝局。他也绝口不提夏廷德和夏衍如今在诏狱里的艰难,更不提外面的人对她这个太孙妃的风言风语。
她想,她没有看错夏常。
他虽然是夏廷德的儿子,却是一个做事极有分寸的人,应该是可以撑得起魏国公府的,这也算她为夏楚做的一件好事了。时人注重血脉香火的延续,夏氏总归不能绝了门户。
当然,留下夏常她也有旁的打算。
她不能没有“娘家”。
一个没有娘家的女人,在时下会添不少麻烦。尤其是目前的环境下,她太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娘家”,不管是逃跑,还是要待产,都会方便许多。
第800章 不关风月,又关风月(6)
“小七,若无他事,那我先回了。”
夏常喝了一口茶,终是慢慢地起了身。
夏初七知他的尴尬。他二人名义上为堂兄妹,可她并无多少夏楚的记忆,除了知道她本身并不讨厌这个堂兄之外,更没有多么深刻的情感。如今把该说的事都说完了,彼此再面对着,只剩下无奈。
“好,我送你。”她也跟着起身。
“不必送了,你前些日子受了伤,多多将息才是。”
夏常看她一眼,脚迈了出去,可迟疑一下,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小了些声音,“小七,好生照顾自己,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大哥如今在朝中虽说也很尴尬,但只要是能帮到你的地方,一定会尽力为你周旋,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如今你在世上已无亲人,大哥会尽力照顾你。”
夏初七微微一笑,眼中波光一晃。
她要的便是他这句话。
“会的,与我是兄妹,我不会与你客气。”
入夜的时候,东宫文华殿灯火未灭。
赵绵泽从一堆老臣的围堵中出来,入得书房,保持了许久的温和笑意,终是沉了下来,一脸的愠怒。
他与夏楚的婚约虽是早已有之,但朝中众人,尤其是东宫那几位侧妃的亲眷党羽,这几日,简直就是不遗余力的找他事。
今日一连几道奏折,都是弹劾夏常的。
理由很多,也逃不去与夏廷德有关的那些案子。说起来,但凡在朝中为官之人,只要愿意找,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能找出一些纰漏来,夏常自然也不会例外。他们弹劾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在北伐之战中,夏常作为辎重营的指挥使,玩忽职守、贻误战机,扣押粮草一类。
这些事,都可大可小。
可明面上针对夏常,暗里不就是找他麻烦吗?被人揪着辫子小题大做,着实令赵绵泽心烦不已。可是,他明知他们是为了立太孙妃一事心里不悦,却也是急不得,气不得,还得微笑着与他们周旋,即便是驳斥也得注意语气,免得落一个独断专行的口实。
这储君做得,他生恨不已。
兰子安走在他的身后,一同入了书房。看他一眼,扛手道:“殿下不免为这些事情介怀。老臣们说归说,可圣旨押在头上,总归是要遵照执行的。吃不到葡萄,若是酸水也不让他们吐,那事情就更麻烦了。做君王者,一软一紧,任由他们发发牢骚,泄泄怨气,那也是好事,谓之张弛有道。”
作为礼部的右侍郎,赵绵泽的心腹重臣,兰子安如今在朝中势头极好,赵绵泽也是有意栽培他,大事小事都颇为看重。这一次,他的大婚事宜,礼部这边,是交由他全权在置办。
听了他的劝慰,赵绵泽淡淡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阖了阖眼,一张俊雅的面孔,很快缓和下来。考虑片刻,他不再提起烦心事,换了话题,一脸雍容华贵之态。
“大婚之事筹备得如何了?”
兰子安轻轻一笑,将细节的具体拟定和筹办,一一报与他知晓,见他只撑着额头听着,神思不属的样子,眉梢一扬,又轻声言道:“殿下这是为了何事愁烦?”
赵绵泽摆手,“无事。”
兰子安道:“可是为了腊月二十七?”
赵绵泽不语,瞅他良久,突地一叹。
“知我者,子安也。”
大婚在今年的腊月二十六之后,是夏楚提出来的条件。她未说什么理由,但他明白得紧,她是要为赵樽守节一年。赵绵泽对此极是不悦,可他却拿她没有法子,心里有亏欠,也不想逼她。或者说,他亦是不想令她难过。
兰子安瞧他片刻,浅浅一笑。
“殿下堂堂一国储君,何必受一女子掣肘?”
“你不知内情。”赵绵泽嗓子喑哑的一叹,想到此事,就有些堵得慌。可偏生他除了依着她,竟是什么法子都没有,说来确实憋屈得紧。
兰子安轻盈一笑,“殿下,恕微臣斗胆说一句不恭不敬的话,您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人,指点江山都不在话下,若是如今便被一女子束缚了手脚,将来习以为常,她必将处处拿捏你,这不是好事。”
赵绵泽眸子暗了暗。
看着他,他一言不发,像是听进去了。
兰子安观察着他的表情,叹息一声,“御妇之道,在于一个攻字。你越是纵她,怜她,她越是恃宠生娇。这世上的妇人,可分为两种。得到和未得。你未得时,觉得她与旁人不一样,得了,也就那么回事。殿下,是您待太孙妃太过宽厚了。圣旨已下,她人也在宫中,她若成了你的人,自是会断了念想,您又何必委屈自己?”
赵绵泽看着他,眉头轻轻一跳。
思考一下,他轻哼一声,唇角突地扬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兰爱卿似乎颇通此道?若是能把此心用在辅佐政务上,何愁我大晏国事不顺?”
兰子安心里微震,低下头来,欠身告罪。
“微臣失礼了,请殿下责罚。”
赵绵泽漫不经心地掠过他的面孔,等他欠身够了时间,才优雅的抬了抬手,“国事家事,难免烦心。我虽不才,自忖还能应付。兰爱卿当以辅政为要,以你之学识,将来必是一代鸿儒。”
“多谢殿下盛赞。”
兰子安直起身来,却没有抬头去看他。
这几句话看似云淡风轻,却字字都是重重的点拨。这个赵绵泽,前一瞬还在为了一个妇人焦头烂额,后一瞬,却把深浅主次看得这般透彻。
不简单啦!
正在这时,焦玉走了进来。
“殿下——”
赵绵泽抬头,“何事?”
焦玉看了兰子安一眼,嘴皮动了动,却不接下去。赵绵泽温和的一笑,就像先前的不快都没有过一般,温和笑道:“子安辛苦了,你先去吧。大婚用度上,有任何困难,都可找户部列支。”
“是,殿下。”
兰子安自然知道焦玉有要事禀报,而赵绵泽不想他知道。微微一笑,他欠了欠身,冲焦玉礼节性的示意一下,轻轻退了出去。
第801章 不安份的心(1)
“殿下!”待书房的门一合上,焦玉赶紧走近,压着嗓子,凑到了赵绵泽的面前,口头奏报,“山海关八百里急报,晋王在北狄被人找到。正与北狄太子哈萨尔一道,前往京师……”
赵绵泽面色骤然一变,长身而起。
“他竟然没死?”
焦玉凝重地点了点头,也似吃惊,“北狄发往大晏的国书,这两日应该就会到京。邬成坤接了国书,赶紧先行派人赴京,将此事禀报殿下知晓……殿下应早做准备才好。”
焦玉心知,在锡林郭勒和阴山的两道文华殿旨意,赵绵泽与赵樽已经是撕破了脸。如今他就要与夏楚成婚了,他却活着回来了,能与他善了吗?
沉默片刻,赵绵泽却摆了摆手,坐了回去。
“下去吧,知道了。”
焦玉眉目略沉,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无太过激烈的反应,赶紧低下头来,应了一声是,不敢再多留。
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片刻,赵绵泽低唤一声。
“何承安。”
候在门口的何承安一直竖着耳朵,闻言入得屋子,远远地看他一眼,眉头微微一皱。
“主子,你找奴才?”
赵绵泽斜斜瞥着他,似是还在考虑和犹豫,平静无波的俊脸上,眸光一阵闪烁。片刻之后,他终是叹了一口气,“去楚茨殿,告诉太孙妃,我今晚歇在她那里。”
轻轻抬头,何承安吃了一惊,面有难色。他太知道楚茨殿那位什么性子了,这样过去,他想不触霉头都难。
“殿下,眼下还未大婚,怕是不妥吧?”
赵绵泽面色骤然一沉,挑高眉头,目光冷冷地盯着他,“圣旨已下,人人皆知她住在东宫,已是本宫的人了。不过缺一个仪式而已,有何不妥?”
何承安吓了一跳,嘴唇一抽,狠狠跪在地上,连连点头。
“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他惊惧不已的起身,后退着走了几步,还未转身,端坐椅子上的赵绵泽,突地一抿唇,喊住了他。双手撑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不必通传了,我自己过去。”
这些日子赵绵泽时常去楚茨殿,外间巡夜的侍卫见他过来倒也不奇怪,只是奇怪跟在他身后的焦玉又领了一群侍卫,将原本就已经保护过余严密的楚茨殿,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打从圣旨下来,楚茨殿的护卫都快赶超皇后了。
新派的二十六名丫头,八十一名侍卫,殿内外但凡与太孙妃饮食起居有关的宫女太监,都一一甄别,全选精锐。除了太孙妃那几个心腹之外,都是赵绵泽的人。
知情人都晓得,这是皇太孙在防着太孙妃出意外,原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还能接受。可今日晚上,再一次加派人手,却是弄得人心惶惶。
宫中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若不然,为何这般谨慎?
“阿记。”赵绵泽负手而立,语气轻幽。
一个小个子的侍卫垂眸走近,“殿下。”
赵绵泽声音浅浅,“还记得我的话吗?”
“记得。”阿记垂首,“守好七小姐,一步也不能放松。”
轻“嗯”一声,赵绵泽压低嗓子,情绪复杂,字字凝重:“即日起,没有本宫同意,楚茨殿里,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
阿记微微一惊。
可不待他细问,便听赵绵泽重重一哼。
“若不然,你与卢辉提头来见。”
迈过楚茨殿的正殿时,赵绵泽严肃的面孔缓和了下来,眉目里多了几分不安。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请安施礼,他似是未有察觉,只是随意地摆着手,大步进入夏楚居住的内殿。
内室没有见到她,只有郑二宝急急迎过来。
“殿下,您来了?”
赵绵泽看他一眼,眼波微微一动。
“你主子呢?”
郑二宝是个极为聪慧的人,瞄着他今日不同以往的表情,僵硬地一笑,欠身颔首道,“回殿下话,一刻钟前,七小姐去了净房沐浴。您稍坐片刻……”
赵绵泽抿着嘴角,并未答话,目光慢悠悠落在床榻上一袭逶迤的妆花软缎上。那件衣裳像是她离开前脱下的,还没有人收拾,轻搭在床沿,半幅裙裾垂在地上,婀娜而俏丽,正如她的人一般,看得他目光一热。
“殿下,您坐,奴才这便为您泡茶。”
郑二宝观察着他,正想把他迎入座中,他却抬了抬袖袍,“不必了,正巧本宫也未沐浴,瞧瞧她去。”
他说着,调头便往净房方向去。
郑二宝大吃一惊,跟了一段路,见他不像说假,顿时慌乱起来,几个快步过去,拦在他的前头,“通”一声跪下来,颤抖着声音道:“殿下,七小姐沐浴素来不喜人扰她,您这般过去,怕是不妥。”
赵绵泽原本走得很快,郑二宝斜刺里撞过来,害得他差一点踢在他的身上跌倒,本就不悦,闻言更是沉下脸来,冷冰冰看他。
“让开!”
“殿下,您可怜一下奴才吧。若是奴才没能拦住你,七小姐回头一定会扒了奴才的皮。”郑二宝叩着头,哪有半分要让的意思?
“你就不怕我扒了你的皮?”赵绵泽挑高眉梢,一张温润如玉的面上,情绪还算平静。冷冷哼了哼,他似是想到什么,唇角突地勾出一抹极凉的笑意,“郑二宝,本宫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更不是新入宫的奴才,不懂得规矩。本宫只问你一句,你跟在十九皇叔身边那么多年,难道他没有教过你,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
“是奴才不懂事,殿下怎样责罚都好,只是……奴才不能让开。”郑二宝额头冒着冷汗,只祈祷沐浴那位姑奶奶赶紧的出来。
“不懂事?”赵绵泽轻轻一笑,眸光垂下,盯着他微躬的脊背,锐利得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若你面前的人是十九皇叔,你敢拦他吗?”
这句话语调颇重,郑二宝听得心里直敲鼓,却是说不出半句辩白的话来。若今儿面前是主子爷,他自然是不会拦的,可他毕竟不是么?既然他不是,即便要了他的小命,他也绝对不可让他进去。
第802章 不安份的心(2)
辩解不出来,郑二宝只会磕头。
“郑二宝,你这是欺我啊。”赵绵泽突地一叹,声线极凉。
“奴才不敢,殿下恕罪。”
“奴大欺主,果不其然。”淡淡地看他半晌,赵绵泽想到赵樽与夏楚之间的过往和亲密,看到赵樽的这个奴才一副忠心护主的表情,心里突地像钻入了一只苍蝇,说不出来的堵闷。气血一阵冲入脑间,他几乎没有犹豫,抬起一脚,猛地踢在郑二宝的心窝。
“滚!”
“殿下……”郑二宝扑过去还想拦他。
“来人,拉下去,杖二十。”
听得他冷冰的命令声,门外很快飞奔进来几个侍卫,二话不说就要拉走郑二宝。郑二宝呼天抢地的告着饶,以便让主子能听见他的声音。
果然,在他此起彼伏的“饶命”声里,净房的帘子被晴岚挑高了,一抹俏丽的身影从雾气氤氲里漫不经心地走了出来,脆声带笑。
“皇太孙殿下好大的威风,这是要做甚?”
她刚刚沐浴过,双颊粉若桃花,美眸潋滟生波,笑得极是好看。不像普通宫妃那般将身子裹得极严,她懒洋洋地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微敞着领口,裤腿也是长及小腿,将一截莹白粉嫩的脖子和弧线优美的锁骨露在外面,细白光洁的脚踝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如一只暗夜妖姬,看得赵绵泽目光深沉了几分。
“穿这样少,不怕着凉?”
不等夏初七说话,他瞥向身边发愣的何承安,沉了语气,“愣着做甚,还不给太孙妃加衣?”
夏初七本就是后世之人,就这种衣裳已觉繁琐复杂,哪里会喜欢捂得那样紧?闻言,她眉头一蹙。
“这都什么天了,冷什么冷?”
不管赵绵泽什么表情,她拦开何承安,看了看被侍卫押在边上的郑二宝,走近几步,突然一笑,温水洗剂过的脸蛋儿粉妆雕琢,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殿下是要打我的人,还是想打我的脸?”
赵绵泽心脏猛地一沉,与她凉凉的眸子对视一瞬,拧了拧眉头,终是一叹,冲侍卫摆摆手,呵令他们出去了。
郑二宝“大难不死”,狠狠松了一口气。可看着赵绵泽那复杂叵测的目光,想到他先前要去净房的样子,落下去的心脏又悬了起来。
“七小姐,都是奴才不好,皇太孙想去净房……”
他原本是想提醒一下夏初七,可她却似是不以为意,笑意浅浅地看了他一眼,拿过晴岚递过来的绒巾,轻轻擦拭着头发,垂着眸子道。
“都下去歇了罢,不必侍候了。”
“七小姐……”
郑二宝还想说什么,却被晴岚扯了一下袖子。
相处这样久,她心知夏初七不是一个没有分寸的人。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就算他们担心皇太孙突然闯进来,像是“不安好心”,可也不能再继续待下去。
那毕竟是储君,手里掌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人。
互相对视一眼,几个人后退着离开。
“晴岚。”夏初七突然喊了一声。
晴岚止步,回头看见她在笑,“今夜楚茨殿好像添了不少人手?去,在门口多挂几盏灯笼,照亮一些,免得巡夜的时候将士们磕着碰着。再吩咐灶上做些点心送去犒劳一下。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大晚上的守夜,也怪辛苦。”
“晓得了,七小姐。”
晴岚深深瞥她一眼,离开了。
步入内室,只剩他二人。
比起夏初七的淡然来,赵绵泽一腔血液乱蹿,心脏忽忽直跳,方才那一股子按捺不住的火,在见到她怡然自得的样子时,一会蹿上,一会蹿下,想将她抱入怀里,好生怜爱一回,却偏生不敢冒犯。
沉默了良久,他先开口。
“小七,先前郑二宝顶撞我,我一时气恼才……”
“您是主子,他是奴才,你即便打杀了他,也是应当的,与我解释这些做甚?”
夏初七看他一眼,不轻不重地笑着,似是真的不在意,只自顾自拿绒巾擦拭着头发,斜斜坐在椅上的身姿,轻轻拧着,胸前高鼓的弧度衬上一束细软的腰,看得赵绵泽心乱如麻。
手指动了动,他上前两步,又停了下来。
“小七……”
唤了一声,见她不答,他踌躇不前。
拿她怎样办才好?他极恼,又烦。
再一想,她原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实在不算越矩,心里一叹,愠怒散了,犹豫也没有了,大步过去,他坐在她的身边,拿过另外一条绒巾,接下她的活计,替她绞着头发。
“我来。”
夏初七微微一怔,没有动作,也没有阻止。
有人愿意帮忙,她只当多了一个小工。
她的头发很长,很柔顺,一直垂到腰臀。赵绵泽身量比她高得多,擦拭头发时,垂下的目光,情不自禁就落在她细白如瓷釉的一截脖子和轻轻蠕动的锁骨上。
目光发热,他动作越来越笨拙,手指僵硬……
他贵为皇孙,从未侍候过别人,在夏问秋面前也不曾这般伏低做小。此时将她的头发握在掌中,隔着一层绒巾穿过手心,或偶尔一辔轻搭在手背上的冰凉触感,令他的心,软成一团。先前入殿时想过的,若是她不情愿,哪怕用强的也一定要让她从了自己的念头,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小七……”
轻“嗯”一声,她并不多言。
他垂着的眸子,微微一闪,声音有些哑,“大婚在腊月,还要等上好久。”
“嗯?”她疑惑的抬头,撩他一眼,“难不成,殿下想失言?”
是,他想失言。
他后悔答应她了。
若非赵樽活着,他可以等,等再久都没有关系。可如今,他等不起,若是赵樽回来,他连一点机会都无。依了她的性子,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一定会马上悔婚,跟着赵樽去。
他放不了手。
所以,他不能让她知道赵樽还活着,也不能让他活着回来……
他必须得到她。
第803章 不安份的心(3)
要不了心……也得要人。
坚定了想法,他温雅的面色略沉了几分,心里那一股描不出来的酸胀涩意,起起伏伏,目光复杂无比。
“我不想失言于你,只是长长的几个月。我等不及。小七,我是个正常男子,我……今夜我歇在这里,可好?”
夏初七微微一怔,迎上了他灼热的目光。
这些日子,他一向规矩,并没有什么迫不及待要她的意思,平素的行为,更是守礼守节。认真说起来,他算得是她见的男人里面比较君子的那种了。
今天风骨都不要了,这是怎么了?
思量一下,她若有所悟。
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子正是重欲之时,以前与夏问秋一起,他自是过得欢娱性福。如今没有了夏问秋,又没有听说他去其他侧妃的院子,想来是守不住了……
她极是了解地点了点头,看着他,“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您有好几位侧室在堂,而且她们都是重臣之女,还是不要总这样怠慢得好。若我是您,一定不会让她们空房独守。偶尔去幸上一回,对彼此都好,还能安定朝堂,何乐而不为?”
赵绵泽呼吸一紧,目光深了深,他看着她垂在胸前的头发。
“你真这样想?”
“我从来不撒谎。”夏初七正色看他,歪了歪头,将身前的头发甩开,不以为意地道,“您贵为皇储,自当为了皇室开枝散叶的,早晚而已。”
赵绵泽目光一凉,苦笑一声。
“你倒是很会为我着想,端得是贤妻。”
瞄着他,夏初七顿了一下,淡淡一笑,“这无关贤与不贤。你若是真心想要补偿我,就应当疏远我一些,多去那些侧夫人房里走动走动。正如当初你对三姐那样,这才是保护,你懂不懂?你越是看重我,人家越恨我。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儿吗?”
“我……”
赵绵泽被她堵得有些语塞。
以前为了夏问秋,他是做过这样的事。
那时他只是一心护着她,并未想太多,即便好久不去瞧她,他也不会太过想念。因此,他一直觉得自己并非重欲之人,在男女之间那点事上看得很淡,注重修身养性,只当贪恋温香暖帐会损男子精气,非大贤之人所为。
可如今……
他是真的很想。
这些日子,他其实也有想过,少来楚茨殿看她,免得旁人嚼她舌根,惹来非议。可同样的一件事情,在夏问秋时,他可以做到。落到她的身上,他却做不到。脚就像不听使唤,哪怕什么也不做,过来看她一眼也好。
只可惜,她似乎不这样以为。
他那时避着夏问秋,她会哭泣,会难过。
可这个人,她在不遗余力的撵他。
久久,他突地一笑,“若是十九皇叔,你也这般待他,让他去找旁的妇人?”
“……”
夏初七一怔,你是他吗?
若是赵樽这样做,她能煽了他。
她心里这样想,却没有回答。
赵绵泽看着她,视线渐渐灼热,一双眼描摹着她从肩及腰的曼妙弧线,只觉口干舌燥,越发羡慕起那些可以在她身上随意拂动攀爬的头发来。
沉默一会,他蹙了蹙眉,像是发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道,“这些日子,你似是丰腴不少?”
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吓了夏初七一跳。
“有吗?”
“有。”他笑道:“比起刚刚返京时,白了,也胖了,人也好看了。小七,有你为妻,我是有福分的人。”赵绵泽心潮起伏,抬手便抚她的发,“小七,你是我妻了,我们早晚都得在一起的……”
“还未大婚,谁说就是了?”她的声音凉了下来,见他沉了脸,又莞尔一笑,“你急什么,等到大婚的时候,我自然是你的。”
“我若现在要呢?”他的手爬上她的肩膀,狠狠往怀里一拽,态度突地强硬不少。
夏初七微微一笑,“我身子……”
赵绵泽似是早已了然,不等她说完,冷笑一声,“你月信来了?还是准备再给我喝一壶酒,放一点安睡的药,或者干脆直接药死我?”
夏初七脸上一僵,与他对视片刻,却是又笑起来,“月信来了,也有走的时候,我不会用这般拙劣的伎俩。我明白说吧,赵樽新亡,在腊月二十六之前,我不会让你碰我。”
赵绵泽目光微微一滞。
她的爱与恨,从来都这般明显。
她甚至连弯都不用拐,就敢在他面前说赵樽。
她是真的没把他放在眼里。
“夏楚,我退一尺,你便要进一丈?”
他面色狠狠一冷,环住她的手指紧了紧,将她的身子往前一带,便勒在了胸前。鼻间是她身上的沐浴香味儿,撞入胸襟,只觉酣畅无比,声音登时软化几分,“小七,随了我,我会待你好的,我发誓……”他情绪激动,说着话,抱紧她,低头便去寻找她的唇,激动的样子,似是恨不得把她揉入自己的身子。
她并不挣扎,只是别开头去,斜斜地看着他,平静的眸子,带着深深的鄙夷,只冷冷一瞥,就像刀子一般尖锐。
“你若迫我,不如杀了我。”
赵绵泽身子一僵,手松了一些。
凝视着她,他目光深沉。
这个女人他从来都没有看透过。
少年时,她总在他的面前晃,每一次看见他都是一张大大的笑脸。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姑娘是认定了他的,一定要嫁给他的。那时,虽然他烦透了她,但他对婚事也是妥协的。他知自己早晚会娶她,会与她生活一辈子,还会生一堆儿女,然后就那般无波无澜的过下去,直到死亡,他还得与她睡在一个陵墓里,纠缠不清。
可如今,她用同一个身份,同样微笑着与他说话,他却再也找不到那种她本来就是属于他的感觉。甚至隐隐惶惑的觉得——她早晚会离开。
一片冷风吹来。
内堂里似是真有了凉意。
她看着他,脑子转动着,软下声音,“绵泽,我若是一个这般薄情寡义的人,他尸骨未寒,便转投你的怀抱,你也一定会瞧不上我的,对不对?”
第804章 不安份的心(4)
“夏楚,我是诚心的。”赵绵泽声音喑哑无比,“人生一世,不过数十年,谁也不知未来会有什么变故,我不想再等。”
夏初七微微抬头,“你是皇太孙,你若用强,我自然无法抵抗。”笑了笑,她又道,“可我父母虽含冤而终,我到底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我没媒没娉就跟了你,你这是想要天下人都笑话我有爹生没娘教么?”
听了她的话,赵绵泽眼睛里闪过一抹诧异。
或者说,像是突然的惊喜。
“小七,你与他……没有过?”
他微微发颤的声音,惊得夏初七差一点咬到舌头。
先前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太过了,她把自已说得像一个贞节烈妇似的,似乎让他误会了?
她垂下头,顺水推舟,“你以为呢,我是那么随便的人么?”我随便起来,根本就不是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由自主想到以前三番五次勾引赵樽,而他傲娇不从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来。
这一笑,明艳如春光,赵绵泽心里大亮。
猛地伸出双臂,他狠狠搂紧她。
“小七,真好……真好……”
夏初七瞥他一眼。正在考虑这时的男人真是单纯,怎么就那么容易相信女人的贞节呢,却见赵绵泽一双狂喜的眼睛慢慢的发生了变化。从那一瞬间的狂喜,到添上了阴霾,也不过刹那。她不知他到底想到了什么,眼窝里情绪闪动,又恢复了先前的坚持。
“小七,我真的是想……”
“……”夏初七无奈的看他,“我又没阻止你?你可以去找你的侧夫人。”
“我只想要你。”赵绵泽僵硬一下,眼睛突然有些发酸,“你不必害怕,我不会用强,更不会逼你。但是小七,你给我许的一年期限,对我不公平。”
“你想怎样公平?”夏初七挑高了眉。
赵绵泽思量一下,突然一笑,淡淡道:“听说你与他以前常常下棋作赌。这样好了,你与我也赌一局如何?”
“怎样赌?”
“你若是赢了我,我便依你,腊月二十七,绝不食言。你若是输了,便老老实实与我做成真正的夫妻。”
夏初七冷笑,“明知我棋艺不精,这怎会公平?”
他沉了声音,“我让你子。”
让子,让子。夏初七脑子转到了锡林郭勒的那一晚。那时候,赵樽让她八十子她都输得一塌糊涂,如何敢随便一赌?微微眯眼,她看见了赵绵泽目光里的坚定,虽不知道他为什么今夜这般执拗此事,但却知道,不可能轻易说服他。
想了想,她轻轻一笑,“我们换个方式如何?”
赵绵泽道:“你说。”
夏初七轻轻弯起唇角,“论棋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若是与我赌输赢,对我不公平。但我若是找一个自己在行的事情与你赌,对你亦是不公平。不如这样好了,折中一下,我摆出一局棋来,你若能破……我便从了你,如何?”
赵绵泽眉目一沉,没有答话。
她眯起的眼,添了一抹“看不上”的神色,挑衅一般,慢悠悠地补充,“何时解,何时从。殿下,敢是不敢?”
一个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最怕“敢是不敢”。赵绵泽虽然不想与她绕这样多的弯子,但也不想表现得太没有风度。更何况,他还真不信夏楚能摆出什么棋局来难住她。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夏初七轻轻一笑,起身出去了。
很快,晴岚拿了棋枰进来,夏初七浅笑着看了赵绵泽一眼,坐在杌子上,一只手执了棋子,专心致志地摆弄起来。
棋枰上的山水变化,风云万千。
她摆的是阴山皇陵“死室”里的棋局,那一个鸳鸯亭里的九宫八卦阵的阵眼。
当时,那棋局被赵樽破解之后,在闲得无聊的回光返照楼里,两个人在水乳丶交融之余,也没有忘了探讨此事。赵樽是一个棋痴,他除了告诉她那棋局的精巧和破解之法外,还将它完善成了一个更加巧妙的死棋之局。
这世上,除了赵樽无人可解。
她不相信,赵绵泽能轻易解出来。
是夜,津门,直沽。
这里是一个四季繁忙的码头。它不仅是大晏的军事重镇,还是一个连通南北两地的漕运枢纽。
从哈拉和林到津门,北狄使臣一行人原本是要在津门停留几日的,当地官吏亦是早早准备好了迎接与宴请,但哈萨尔却拒绝了。一到津门,他就与津门的都指挥使张操之换了勘合,拿到通关文书。
几艘官船已准备妥当。
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就可到达京师。
这是最快的一条路。
码头上,虽是入夜了,漕船和商船还在陆续靠岸,人来人往,灯火璀璨。苦力们也还在为了混上一个温饱,扛着沙袋拼命地吆喝着搬运。这一幕,于大晏的来往客商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可是对于喜欢大晏风土人情的乌仁潇潇和初来乍到的乌兰明珠来说,却新奇得紧。
看着远处停泊的官船,乌仁潇潇极是遗憾。
“哥哥,津门这样好的灯火,这样美的夜晚,我们明日一早再启程不好么?要是能在这岸边小酌片刻,也是人生美事。”
“乌仁说得有理。”
乌兰明珠性子文雅一些,不如乌仁的野性。但似是对她的话也极为赞同。这一派城市的繁华,与他们见惯的草原荒凉不同,不仅是她们,一群北狄官吏亦是纷纷点头称是。
见状,陪同的津门指挥使张操之面色一喜,趁势劝说,“二位殿下,诸位来使,从运河南下,不日便可抵京,不急这一时,诸位不如小歇一夜,也好让鄙人略尽地主之谊?”
虚与委蛇的应合着,哈萨尔看了赵樽一眼。
“晋王殿下的意思呢?”
“不必了。”他的语气,毫无回旋的余地。
哈萨尔点点头,“殿下所言极是。”与赵樽的归心似箭一样,哈萨尔亦是想早一点到达应天府。自从阿巴嘎一别,李邈回南晏已足三月。三个月来,两国不通书信,他又何尝不想念?
第805章 不安份的心(5)
“哥哥……”
乌仁潇潇不停扯他的袖子恳求,哈萨尔瞥她一眼,压低了声音,“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徒惹人笑话。这里算什么?没听过秦淮风月甲天下?等到了应天府,再赏江枫渔火不迟。”
“哦,那,好吧。”
乌仁潇潇撇撇嘴,看了看赵樽面无表情的冷脸,终是无奈地闭上了嘴。
一行人里最为闹腾的就是她,她没了意见,其他人自是也没意见。码头上的官兵,执戟而立,从中间分开一条路来。众人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沿阶梯而下。
还未到达岸边,突地听见“嘭”一声炸响,像是火器的爆炸声。紧接着,从官兵隔开的人群里,突地涌出一群普通百姓打扮的人来。
他们的手上,都有寒光闪闪的武器。
在这码头,前来观看北狄使臣和“死而复活”的晋王殿下的老百姓很多。又是在晚上,这般密集的人群,中间一旦有火器炸开,那喧嚣的效果可想而知。
人群惊呼混乱中,那些拿刀的贼人速度极快地冲入了北狄使者的人群里……
“保护殿下,有刺客!”
北狄侍卫大声叫喊着,码头上巡守的官兵也高声喊叫起来,一阵阵的脚步们与兵器的铿铿声,嘈杂成了一片。
码头上,乱成一团。
乌仁潇潇先前只关注夜色,刀光剑影闪入眼帘时才发现异样。大睁着一双眼,耳边“嗖嗖”几声,只见好几簇暗器似的小短箭,冲她的方向射了过来。
她未及反应,身边的阿纳日一声尖叫,手臂中箭,汩汩冒出鲜血来,白眼一翻,吓得猛地倒了下去。而面前的几个贼人,刀剑伴着短箭扑她而来。
来不及思考,她双眼一闭,下意识的抱着头龟缩。可人还未有蹲下去,手臂倏地一紧,她突然被人扯了开去。眼前一阵人影晃动,等她再睁开眼睛,抬头时,看见的是赵樽冷峻宽厚的脊背。
他把她拉到了身后,手腕一扬,徒手夺过贼人手中的长剑,“扑”的一声,一个剑花挽出,人如鹰隼一般酷烈冷鸷,剑锋已直抵那人的心窝。
她心里升起一丝雀跃……
非常荒唐的,她希望那些人再来砍杀她。
可他们的目标,分明不是她。
赵樽一把将她推开,那些人霎时便围向了他。他身上原本没有携带武器,可反应极快,尽管受了伤,那些人的人数也不少,但他应付起来并不吃力。
她看得痴了。
北狄的侍从和码头上的官兵人数也不少,电光火石间,一群群人,喊着,叫着,厮杀起来。可,官兵们在喊杀喊打,那些贼人却不发一言。
他们的目标,似乎是赵樽。
“小心!”乌仁潇潇看得心惊,不时大喊。
他却不说话,手上刀光“唰唰”直闪,手扬起,刀落下,一刀砍掉了一个贼人的脑袋,鲜血泼水似的喷出来,吓得她“啊”的一声捂住了脸。再睁眼时,发现他仍是没有表情,似乎眼睛都没有眨过。
她的头皮不由一麻。
冷面阎王的名号,果然不是假的。他立于人群中,像一个活生生的战神,众多贼人环绕,亦是面不改色,脚下的鲜血流得跟小溪似的多,他也不曾停顿一下。踩着尸体,阴冷俊朗的面上,肃杀一片。
“杀!杀!”
“啊!”
“哎哟——”
在一阵阵的惨叫声里,乌仁潇潇一眨不眨地看着赵樽杀人,手心紧紧攥着,汗湿一片,牙齿格格发颤。却不是恐惧死亡,而是发现这样的他……令人心痛,心痛得跟着颤栗。
“到底何人行刺?报上名来!”
有人在人群中厉吼。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
码头上的防卫,本来就严密,那些人的目的,应该是抓住爆炸那一刹那的机会刺杀赵樽。如今,眼看刺杀已不能,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声吹了个口哨,剩下的人互相对视一眼,不再犹豫,纷纷把刀一横,直接抹了脖子。
“他娘的,狠!”
北狄的阿古将军“啐”了一口。
“呀……”
乌仁潇潇倒吸抽一口凉气。
码头上倒了一地的人,尸体横陈,看上去血腥味十足。张操之提着血淋淋的大刀,飞快地跑了过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看了哈萨尔一眼,撩起袍角,朝赵樽一跪,中气不如先前,声音极弱。
“殿下,卑职无能,您没事吧?”
赵樽默不出声,冷冷地看着他。
四周冷寂一片。
张操之怕死了这位爷,脊背上都是冷汗。却也是想不明白,这晋王入关不过短短数日,怎会有贼人来刺杀?他这官才上任不久,屁股还未坐热,可千万不要为此掉了脑袋。
哈萨尔看他一眼,突地冷了声。
“我等初到贵国,便横生枝节,张大人可有话说?”
“北狄太子殿下。”张操之起身,缓了一口气,“鄙人奉命护卫二位殿下和使臣安全上船,如今这些贼人敢在眼皮子底下行刺。我必定会追查到底,有了结果会上奏朝廷,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哈萨尔冷冷一哼。
“好,张大人的话,本宫记住了。”
说罢他调转头环视一圈,最后看向了乌仁潇潇。
“没事吧。”
“我,我没事。”乌仁潇潇抿着嘴巴,偷偷瞄了赵樽一眼,心脏怦怦直跳,心情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行人小声议论着,准备登船。
她神思不属,脚步放得极慢。
脑子胡思乱想一通,猛地一回头,看见乌兰明珠亦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樽,突地有些生气。她走过去撞了乌兰一下,用蒙语道:“看什么看?人家有心爱的姑娘了,不要肖想。”
乌兰轻笑,“你看得,我为何看不得?”
乌仁不服气,“我就看得,我救过他的命。”
乌兰瞥她,道:“乌仁,你喜欢人家了吧?”
乌仁瞪了她一眼,想到赵樽先前救她的样子,心里甜了甜,下巴一抬,“喜欢又如何?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哪个女子不喜欢?难道你不喜欢吗?你不喜欢,为何直勾勾盯着人家看。”
第806章 不安份的心(6)
乌兰看她,取笑一句。
“可惜了,人家没喜欢上你吧?”
二人低低咕咕的争论着,走在后面。赵樽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突然的加快了脚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乌仁潇潇看着他灯光下的背影,心里突地一塞。
他常年与北狄作战,会不会懂得蒙语?
想到冲口而出的“就是喜欢他”,她心脏一阵乱跳,以至于上了官船,船行入江心,仍是没有平静下来。
乌仁潇潇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哪个人,也不知道喜欢上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可这会子,脑子里全是赵樽的影子,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视线,他举手投足间无人可比的男子气概……
她想,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完了!
她抱着脑袋,觉得自己疯魔了。
不对,他与楚七是不可能的了,楚七已经许了人了。回了京,若是两国一定要联姻……她可不可以做他的王妃?他会同意吗?
一个下意识的念头入了脑,她自己吓了一跳。
再然后,她双颊绯红,咬着下唇,又是喜又是愁地揉着脑袋,一副小儿女的窘迫,看得刚刚包扎了伤口进来的阿纳日奇怪不已。
“公主,你发烧了?脸为何这样红?”
“没有啊,可能有些热!”乌仁潇潇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看了阿纳日一眼,突然压低声音,“晋王呢?”
阿纳日年纪比乌仁潇潇还小,更不懂得这些事。可时下的姑娘早熟,草原女儿性子也更为开朗一些,看见自家公主这副模样,她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捂着受伤的胳膊,指了指头顶。
“我进来时,见他一个人上了甲板。”
“阿纳日,你真好。”乌仁潇潇拥抱了她一下,在阿纳日吃痛的低呼声中,她嘻嘻一笑,燕子一般冲了出去,往甲板上跑。
可还未上去,看着靠近栏杆上那个冷肃的背影时,她脚上像绑了巨石,突然没有了过去的勇气。
呼啸的河风,茫茫的黑夜。
一片漆黑的江面上,只有划水声。
他仍是那般站着,一动不动。
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看向河面,而是看着他左手上的护腕,静静的出了神。她依稀想起,他先前救她的时候,好像也动过那个护腕。以前她就猜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护腕,如今见他这般,她更加确定,这个护腕一定有故事,若不然,他这几日,为何没事就看它?
她突然一叹。
他高冷疏离,他波澜不惊,他明明就在眼前。可与她而言,却像隔了千山万水。他的世界,她根本无法插入……
津门的风波未平,京师的夜晚也不安定。
大都督府与许多王公贵族的府第一样,位于京师的城南。入夜了,府里仍亮着灯。在寂静的夜色里,正门边上的小角门外,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急匆匆走近,叩了叩门。
门开了,他很快闪身入内。
府邸里,东方青玄正坐在窗前把酒临风,一件大红的披风斜斜挂在身上,慵懒的模样,绝色的仙姿,无一处不**。
“大都督。”
如风叩门进去,凑近他的耳边小语了几句,东方青玄面色一变,凤眸骤然一沉。
“此话当真?”
如风垂首,声音极淡,“当真。大概文华殿和乾清宫,也已经得信了,晋王确实还活着。”
东方青玄浅眯着一双眼,许久都没有说话。如风不知他在想什么,唤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反应,忽闪忽闪的烛火,在他的面上映出一抹浓重的阴影,好一会儿,他牵了牵唇,像是笑了。
“这一回,她应当开心了。”
如风知道他说的是谁,沉默片刻,长长一叹。
“大都督,夜了……您该歇了。”
东方青玄目光噙着笑,凤眸幽深一片。
“你先去吧,我再坐一会。”
如风还没有应他,外面突地响起一阵紧张的脚步声。很快,一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大步进了屋子。
“大都督,宫中来人急报。”
“讲!”东方青玄眉梢一抬。
“皇太孙今夜宿在了楚茨殿,没有出来。”
东方青玄清隽的面色猛地一沉,紧紧抿着唇,妖冶如花,却又冷艳如冰。好一会儿,他看了那人一眼,突地一只手撑在案几上,侧过身来。
“你们随本座入宫一趟。”
如风心中一沉,慌乱阻止。
“大都督,此时……怕是不便。”
“陛下准我随时入宫奏事,有何不便?”
东方青玄视线里带着一抹妖娆的浅笑,可语气却是极是沉重。说罢他抿着唇,猛地将手上那件火一般红艳的披风丢给如风,示意他替自己系上袍带。
如风不再劝止,只是心沉。
东方青玄看着他,一张风姿卓绝的脸上,似笑非笑,“不必担心,本座要去的地方,谁还能拦住不成?”
一行人入得宫门,东方青玄直奔楚茨殿而去。可他人还未走近,一队巡夜的士兵便小步跑了过来。
“大都督深夜入宫,有何贵干?”
东方青玄看向楚茨殿未灭的灯火,也看见了门口悬挂着的三只火红的灯笼。默然了良久,盈盈一笑。
“无事。本座四处走走……”
漫漫长夜,乾清宫一片萧索之态。
一阵阵咳嗽声,在安静的寝殿里,显得极是沉闷。
洪泰帝伏在榻边上,不停地咳嗽着喘气。崔英达则是躬着身子,轻轻为他顺着气,嘴里小声的安慰着什么。可洪泰帝越咳越急,气息不稳,一股子腥甜气涌入了胸襟,差一点没咳晕过去。
一刻钟前,他得到了赵樽还活着的消息。这样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撼。他又惊又喜,激动得老脸都咳红了。
崔英达脸上挂着笑,叹息道,“陛下切莫太过激动,十九爷就要回来了,您得赶紧将息好身子,他瞧着了,也能高兴不是?”
“崔英达……”洪泰帝胸腔气血涌动着,喉间痰喘不止,惊喜过去,他半躺着缓了一会,看着头顶明黄色的床帏微微在摆动,浑浊的眼睛半眯了起来。
第807章 温柔的一刀,又一刀!(1)
“那人说老十九还有多久到京?”
“大抵就这几日了。”崔英达满脸喜色,“要不要老奴这便去禀告贡妃娘娘,让娘娘也跟着高兴高兴?”
洪泰帝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回答他。
好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目光锐利而冷漠,再没有了先前的兴奋与激动。
“那么,只剩几天的时间了。”
“陛下……您是说?”崔英达一惊,手指微微颤了一下。先前,皇帝顾念着皇太孙的想法,一直没有动夏楚,原本就是想等她回了魏国公府再想办法除去的。陛下的心思,是不想为了一个妇人,伤了祖孙俩的和气。如今晋王回来了,万岁爷是考虑到叔侄间的关系了?
崔英达是一个聪明人,一眼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却不明说,只旁敲侧击道:“陛下,您身子不好,就不要操这些心了,一切以圣体康健为要。老奴老了,不晓得能侍候您多久,不愿见您再整日为国事操劳……”
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劝说,洪泰帝阖了阖眼睛,突地撑着床沿坐直了身子,抚着心窝,看着闪烁的灯芯,目光暗淡不少。
“崔英达,国将乱矣!”
“陛下,您……”崔英达心里一凉。
“你这老奴才,不必拐着弯地劝朕。”洪泰帝打断了他,低低一叹,伸手抚了抚褶皱的被褥,收敛起神色,抬了抬头,视线极锐。
“给朕磨墨。”
“夜里风凉,陛下要写什么,明日也不迟。”
“哎!照办吧——”
朏晨初启。
天边的薄雾未散,漫漫长夜已然过去。
赵绵泽是天亮时分离开楚茨殿的。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他是一个皇孙贵胄?琢磨了一夜的棋局,直到天亮他仍未破解,若不是必须要去上朝,恐怕他还舍不得去。
能用一局“死棋”困住他,夏初七佩服自己,也同情他——智商不够的孩子,可怜。为此,她特地让梅子吩咐灶上给他准备一顿丰盛的早膳,便笑眯眯地送走了他。在他临走前,看他一脸紧绷的样子,她还“好心”地安慰:不要着急,慢慢思量,这棋局,就赵樽一人破解过,你即便破解不了,也没有人会笑话你。
一句激将的话,她不知赵绵泽怎样想,反正她自己愉快了好久。如此一来,他若是要面子,大概短时间之内,不会强来了。
早膳之后,傻子又来了楚茨殿。
与往常一样,夏初七把他带入药房,为他看了诊,又背着旁人,偷偷给他服了一次药,才让梅子领他外面去玩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
太阳出来,身上暖融融的。
夏初七懒洋洋地坐在了窗边,看窗外一束光灿灿的阳光,心里莫名的躁动不安。沉默一会,她倚在软垫上,开始抄写《金篆玉函》。抄一张,撕一张。撕一张,又抄一张。看得郑二宝一阵咽唾沫。
“七小姐,您这不是……”浪费了。
二宝公公不大识字,就是有些心疼纸。
夏初七看着他,只笑,却不解释。
在这个没有多少娱乐活动的时代,写字和撕纸都是一项很好的活动,一来打发时间,二来缓解情绪,三来可以加深记忆。尤其是今日,她心里烦躁得紧。外面的守卫突然加多,她不明白为什么,可隐隐的,就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安静了一个上午,外头突然热闹起来。乾清宫的太大监崔英达领了十来个小太监,热热闹闹地捧着大大小小的礼盒来了。看着她出来,崔英达一张老脸溢满了喜色。
“太孙妃接旨——”
夏初七不知老皇帝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恭顺地跪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英达看着她的头顶,笑逐颜开地宣旨。圣旨上未说旁的,全是有关她德行如何温厚良顺一类。接下来,便是皇帝赏赐的礼单。崔英达唱名一个,小太监便抬入一个,足足念了一刻钟,赏赐的东西将楚茨殿辅得奢华无比,样样都是精品,各种古雅精致的物什儿,瞧得众人眼花缭乱。
崔英达离去了,楚茨殿的人却亢奋了。
大多数的人都知道皇帝并不喜欢这个太孙妃,之所以会同意她与皇太孙的这桩婚事,一来有与前魏国公夏廷赣的约定在先,二来是被皇太孙逼得没法子。可如今,看到这些赏赐,谣言不攻自破。皇帝哪有半分不喜七小姐的意思?
七小姐大福大贵的日子就要来了。
丫头婆子太监们,没有一个不想跟着沾光的。
整整一天,楚茨殿都笼罩在喜气洋洋的气氛里。
午后,晴岚拿了一个绣花绷子,笑靥靥地坐在夏初七的身边,瞄了一眼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漠然脸色,轻轻一笑。
“看来陛下是想明白了,以后怕是不会再与您为难了。这样,总算是落下去一块大石头。”
夏初七手中握着一只半截的毛笔,眼都没有抬,语气淡然,轻轻一哼。
“天上不会掉馅饼,地下却会有陷阱。”
晴岚愣了愣,继续穿针引线,看她气定神闲的模样,蹙了蹙眉,道:“奴婢也有些奇怪,这陛下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就大肆赏赐起来?七小姐,难道他是……别有它图?”
夏初七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轻轻搁下笔,伸一个懒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踱着步,时不时做几个晴岚看不懂的怪异动作。一会扭腰,一会扩胸,一会劈腿,一个人运动了好一会儿,才突然一笑。
“这赏赐,指定还没完呢。”
“嗯?这是何意?”晴岚诧异地问。
缓缓眯了眯眼,夏初七唇角一扬,半开玩笑开认真的戏谑道:“等着瞧吧,我这是要发啊。”
“噗”一声,晴岚见她说得滑稽,跟着笑了。
她原以为夏初七只是说着玩的,不曾想她一语成谶,次日早起,刚刚为她梳洗完毕,崔英达又来传旨了。
与昨日如出一辙,除了赏赐,还是赏赐。
接下来,一连四天,四道圣旨,二百来件赏赐物什,闹得人人都知,洪泰帝把这个未过门的孙媳妇疼到骨子里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玉器古玩、珍馐美食,不仅红了楚茨殿一干人的眼,也红了整个后宫女人们的眼。从大晏立国以来,皇帝还从未有给过任何人这样厚重的赏赐,包括贡妃都无。
第808章 温柔的一刀,又一刀!(2)
“太孙妃,接旨谢恩吧。”
再一次看着崔英达微胖的白馒头脸,夏初七满面带笑的叹了一声,接过圣旨,起身走向他,“陛下如此盛情,民女实在感激不尽。还望崔公公替我向陛下带个话儿。”
“太孙妃请讲。”
目光深深地看着崔英达,扬起唇,笑容更是甜美了几分,沉寂片刻,与他错肩时,她才站定,声音低到极点。
“要灯灭,亮它一亮。要人死,旺她一旺,陛下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替我提醒他一句:物极必反,做得太过,难免惹人非议。差不多,够了!”
崔英达狠狠一惊。
侧过脸来,他看着她浅浅的笑脸,脊背上生出一层寒意。迟疑着,他欠了欠身,“是,太孙妃的话,老奴一定带到。”
崔英达再次领着人离开了。
夏初七凉凉一笑,步子轻盈地步入内殿。甲一从侧门出来,跟在她的身后,静静立在一处,好久没有吭声。夏初七看他一眼,屏退了殿中众人,才慢吞吞地问:“这几日,可有外面的消息传进来?”
甲一蹙眉,“不知赵绵泽在搞什么鬼,楚茨殿的守卫严密,苍蝇都飞不进一只。我昨夜原想出去一趟,也被侍卫拦住了,说是要离开,必先禀告皇太孙知晓。”
这几日赵绵泽都没有过来,不知是在源林堂琢磨棋局,还是有意避开她,这事有些古怪。可稍稍考虑一下,她又突地想明白了。
“他这般做,应当是防着皇帝。”
这一日比一日多的赏赐,赵绵泽自然不像别人一样,也当成是皇帝开了恩吧?这样一来,发现老皇帝杀机已现,他摆出这戒备的架式来,那也算正常。
这种解释很合理,她思量一种,也就释然了。不再多问,只虚坐软垫上,目光沉沉地看着窗棂前摆动的一幅浅蓝色帐幔,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她突然偏头看向甲一。
“今儿什么日子了?”
“四月十七。”甲一面无表情。
“四月十七,再过几日,夏常就来接我出宫了……”夏初七轻轻抿了抿唇,走向雕花的窗边,推开窗户,一阵微风吹来,拂在她的脸上。
空气清爽和暖,真是一个好日子。
她抚了抚小腹,眼神迷离片刻,唇角的笑容渐渐浮起,慢吞吞坐下来,看向甲一。
“只怕皇帝等不及。”
次日一大早,崔英达又来了。
兴许是有了昨日夏初七的“善意叮嘱”,这回他一个人来的,没有带小太监,也没有带来任何陛下的赏赐,只有一句皇帝口谕。
“今日天气甚好,陛下的龙体亦是松快了不少,听说东宫御景苑里的红杜鹃开得好,特地过来走走,陛下让太孙妃一同前往,叙叙话。”
夏初七轻轻一笑,应了,“崔公公稍等,容我先行更衣。”
回到内室,她让晴岚为她好好打扮。一袭新裁的碧烟罗宫装,轻薄的裙裾如流水摆动,高耸的云鬓钗环叮当,整个人看上去华丽无比。
很尊贵,很好看,也很陌生,陌生得不太像她自己。
看着铜镜,她轻轻抚着小腹,一圈又一圈的划动着,面色平静无波,脑子里却翻江倒海。一个个血火的难关她都闯过来了,命运的枷锁哪怕再狠戾,也拷不住她复仇的手。
从内室了来的时候,没有见到甲一。夏初七眯了眯眼,只见郑二宝神思恍惚地候在那里,见她出来,殷勤而小意的凑近,一脸都是担心的情绪。
“主子……”
“嗯?”夏初七看他。
瞥了一眼立在殿门口的崔英达,二宝公公压低了声音,“奴才觉得这事悬乎得紧,要不要奴才想办法去通知……大都督?”
郑二宝一向看东方青玄不顺眼,就怕他抢了他家主子爷的女人,每一次东方青玄与夏初七见面,他都虎视眈眈的盯着,这回却主动提出要找人家帮忙,很明显是连他感觉到了风雨的来临,为她担心起来。
“你去找?”夏初七笑了,“你不讨厌他了?”
郑二宝噎了噎,狠狠瘪嘴巴,“奴才只是瞧不得他长成一副勾搭人的模样罢了,又不是讨厌他这个人。主子,今日……奴才这心里跳得欢。从未都无这般不安过,怕得紧。这感觉,就像爷没了那日一样……”
“怕什么?”夏初七瞥了一眼崔英达,见他回头看来,轻轻朝他一笑,低下声音道,“我自己的事,不要麻烦他了。他不欠我什么,不能把他搭进去。”
“主子,可是您……”郑二宝想要抗议,却被她冷冷一瞥,截住了话头,“记住,门口挂的三个红灯笼,不要取下。”
宫里行事不便,处处都有旁人的耳目。那一日在晋王府的承德院里,她与东方青玄有过约定。若是她需要他的帮助,会在门口挂上双数的灯笼,若是她自己可以搞掂,便挂上单数的灯笼。
而她,从未有想过要挂双数。
她得靠自己,靠不了旁人一辈子。
淡淡吩咐完,她不再理会急得跺脚的郑二宝,浅浅噙着笑意,大步走向等得不耐烦的崔英达。
“崔公公,久等,我们走吧。”
皇帝的口谕,便是圣旨。
楚茨殿即便有再多的守卫,亦是无用。
有崔英达奉旨来请,还亲自陪在她的身侧,谁又能阻止她出去?
负责楚茨殿防务的卢辉与阿记不敢抗命,二人互视一眼,阿记急切地前往文华殿里报信去了。卢辉则是带了几个人,远远地跟在后面,以防万一。
阳春四月,万象更新。
御景园里花苞吐蕊,柳翠桃红,喜鹊鸣啼,杜鹃盛放,万物萌动着一副大好的四月风光。明媚的阳光里,白云怡然,暖风熏人,园子最里面的御景亭中,洪泰帝独自一人坐着,静静地品着一壶香茗。
茶香悠悠,淡而雅至。
夏初七轻轻一笑,走近他,福了福身。
“陛下万安。”
洪泰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着她,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笑容慈祥得像一位普通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