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9章 三七(1)
看着她强撑的样子,洪泰帝皱了皱眉。
“不必了,你这身子弱,养着吧。”说罢他起身,“你歇着,朕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张皇后笑了笑。
“恭送陛下。”
可洪泰帝人还未出去,坤宁宫的管事太监就急急地闯了进来。他看了皇帝一眼,又瞄了瞄张皇后,终是期期艾艾的尖着嗓子禀报。
“陛下,皇后娘娘,诚国公府来信了,说是,说是景宜郡主得知晋王殿下的死讯,在景宜苑……为殿下生殉了。”
东宫。
泽秋院的鹦鹉架下,夏问秋身着橙红色的妆花冬装,逗弄着鹦鹉,有些魂不守舍。
夏廷德在阴山受伤,双腿齐膝断去的消息,她也是今日才得知的。但究竟伤得如何,还有那个她最疼恨的女人死了没死,她还不得而知。
“太孙妃娘娘,手炉好了。”
弄琴站在边上,将一个珐琅手炉递与她。
她“嗯”了一声,抱着手炉,面色稍暖。
“皇太孙可有回宫?”
“似是回了,去了文华殿。”
弄琴刚刚应了声,抱琴便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她的性子比弄琴要毛躁一些,说话的速度也是快。
“太孙妃,有您的信。”
抱琴手上拿着一封信函,上面有火漆封缄,她接过来,冲两个丫头使了一个眼色,待她俩退到边上,她才抽出来,只看了一眼,面色顿时大变。
“这个贱人。”
信函上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皇家猎场的陷阱里,那个救了皇太孙陛下的姑娘,似乎不是太孙妃你?三姐,你怕不怕?我回来了。”
看她颤抖着双手,抱琴紧张地过去。
“太孙妃,您怎么了?”
“滚!滚开,不要在面前碍眼。”
夏问秋郁气上脑,瞪了她一眼,颤抖着双手,飞快地将手中的字条揉成一团,在火上点燃烧掉。
可字纸没了,她脊背上的冷汗,却没有退下。
她要回来了?
那贱人真的没有死?
赵樽都死了,她为何这般命大?
“太孙妃?你这是怎么了?”
看她面色煞白,弄琴和抱琴都害怕起来,抱弄急得快哭了,还是弄琴大着胆子过去扶她。
“太孙妃,您怀着身子,万万保重,不要动了怒气呀?”
怀着身子?
夏问秋脑子一激,终是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不怕她,她不必怕她的。
那天晚上的事,已然过去那么多年,谁还能够说得清楚,到底救人的是谁?
缓过心劲,她又恢复了淡然。
“抱琴,信是哪里来的?”
抱琴先前被她的样子吓着,咽了一口唾沫,才“哦”了一声,“是从军驿转到东宫的,驿使见上面写着太孙妃的名字,便直接递送了过来,奴婢接下的,这信……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是我爹爹来的家信。”
夏问秋随口应着,心底却在发凉。
那贱人好毒,胆敢直接从军驿传来,若是让旁人或是绵泽看了去,如何得了?
目光凉了片刻,她抚了抚肚子,又笑了。
当年的她就不是对手,更何况如今她地位稳固?
即便回来也不过一妾室,她才是太孙妃。
文华殿里,赵绵泽手中亦是有一封信函。读罢信函的内容,他温润的面色,略有凉意,那一双眸子里,似是浮着一抹恼怒的光芒。
“何承安这个蠢材,这点事都办不好!”
焦玉立在他身侧,瞄了他一眼,试探着说,“殿下,要不要卑职前往阴山一趟,带回七小姐?”
赵绵泽唇角微抿,自嘲一笑。
“你去又有何用?她恼恨着我,恨我当日棒打鸳鸯。说不定,她把十九叔的死,也算在我的头上了。”
“那卑职,用绑的,也给您绑回来。”
“绑?她那个性子,若非自愿,谁能强求?”
看他颇为头痛的样子,焦玉微微一怔,“那可怎办?瞧何公公来信里的意思,七小姐是准备常住阴山,为晋王守灵一辈子。即不能用强的,软的也不顶用啊?”
赵绵泽揉了揉额头,目光微微一深。
“会有法子的。”
说罢,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急急起身,在雕花的暗格里翻找出一个陈旧黄纸灵符来。捂在手心里,他目光暖了暖,又望向焦玉。
“备笔墨。”
赵绵泽从文华殿发出的信函穿过千山万水与重重的风雪,八百里加急到达阴山的时,阴山大营里的二十万大军还未完全撤走。
余下的将士,正在准备陆续开拔。
而这一日,是赵樽的“三七”之日。
二十一天了。
看着驿使顶着风雪送来的信,还有那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纸符,夏初七抿着唇愣了愣,看向身边侍候的郑二宝。
“二宝公公,这是何物?”
郑二宝这会子正琢磨着他家王妃这几日到底在倒腾些什么呢,闻言瞄一眼,“哦”了一声,腮帮微颤。
“是灵符。”
“什么是灵符?”
“就是护身符。在庙里找法师求来,驱邪免灾,保祐人安康的东西。”郑二宝瘪了瘪嘴巴,哼了一声,小意道,“王妃,奴才看那皇太孙,没安什么好心眼,指不定在符里下了什么蛊惑心性的咒语,您还是不要佩戴得好,奴才这就替你收起来。”
郑二宝说着就要来拿。
他最是护着他家主子爷,见不得旁的男人在他家王妃的面前献殷勤,不管那个人是东方青玄还是皇太孙。
可夏初七了解的轻“哦”一声,手心一握,却收了起来。她虽不明白赵绵泽把这护身符给她是何意,但若是想佑她安康,不会用这般破旧的。
难道是夏楚以前犯贱时干过的事?
这般猜测着,她打开了信函。
“当年吉物,旧痕添尘土。觉来犹见北风凉,千里难觅,只怨芳年错付。踟躇又忆阳关。无限事,难细说。岁寒月冷,孤灯明灭,愿卿相见如昨,莫让年华误过。”
第690章 三七(2)
果然是旧物。
写得这般肉麻,烧与夏楚了罢。
将信函点了,她默默收好符,并不多言。继续坐在案几边上抄写她的《金篆玉函》。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次里便靠抄写它打发时日了。她抄得极是虔诚,就像信佛之人抄写佛经那般,除去为甲一看顾伤势,白日抄,晚上抄,起风抄,下雪抄,每日里都抄得筋疲力尽方才入睡。
甲一拄着拐进来的时候,坐在她身边的椅上,她亦是没有回头,抄得极是专注,极为出神,就好像没有见到他一般。
“夏楚。”
他低低喊了一声。
她抬头,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势,满意地笑了笑,“恢复得不错,果然身体底子好。就是这脸上的疤,黑乎乎的,有损甲老板的威风,滑稽了一点就是了。”
听她说得轻松带笑,甲一黑白不均的脸上,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只是那些褪掉了黑痕之后长出来的新肉,带着一个个红痕,看上去触目惊心。片刻之后,他终是开口。
“你决定了?”
“对啊。”她仍是轻松,手上疾笔而书。
“一定要回去找赵绵泽?”
“嗯。”
“不留在阴山守灵了?”
她的眼角莫名一热,握着毛笔的手紧了紧,才轻轻一笑,“不了。也许明年他祭日的时候再回来。也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知她想做的事,有多危险。甲一却没有深问,只是平静地看了她片刻,才动了动嘴皮,“你既然差人叫了何承安来阴山,也决定了要回京,为何又要拒了他?”
夏初七吹了吹纸上的墨痕,看着她写出来的一个个清隽有力的毛笔字,满意的勾了勾唇,出口的声音,却是半点起伏皆无。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就没有人会珍惜了。”
甲一皱了皱眉,“既然如此,那封寄往东宫的信,为何不直接交予赵绵泽?他若得知真相,一切不就好了?”
夏初七略略思考,转过头来,这一回,目光倒是直直落在了甲一的脸上,唇角还带了一点笑意。
“甲老板,我来问你。若是那个因为救你而受伤的姑娘,是你亲手从陷阱里拉出来的,并且你一直爱着她,她甚至也知道救你时的一切细节,你二人的关系数年如一日的亲密。这时,有一个明显居心不良,急急想要攀上你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跑来告诉你说,那个救你的人其实是她,且无凭无据,你会相信吗?”
甲一抿嘴,沉默不语。
夏初七挑了下眉,“我从不觉得赵绵泽是个蠢货。即便他真的喜欢我,也未必肯全心全意的相信我。赵十九没了,我若是巴巴跟着他,他就不会怀疑我另有目的?色令智昏这事,他干不出来,更何况……”
说到此,她难得的朝甲一眨了下眼皮,似是想到了什么过往,难得的轻笑了一声,补充道,“我还无色可倚仗。”
轻皱的眉展开了,甲一认真地响应了她。
“确实。”
久违的调侃,让夏初七唇角微弯。
“这世上,就没有不爱美色的男人。他对我若说有那么一点感觉,无非是因为夏……”想说夏楚,可润了润唇,她看着甲一,又改了口,“无非是因为我曾经那般死皮赖脸的缠过他,喜欢过他,可转头我就跟了赵樽,他心里不甘心。说起来,这不过只是你们男人的劣根性罢了。”
“为何要说我?”甲一苦恼地看她。
“你不是男人?”
“我自然是。”
“那也跑不了你。”
“……”
甲一给了她一个“我很无辜”的表情,然后腆着一张黑疤的脸,凑过头去看着她,认真地问,“男人爱美色,女子也爱俏男。我这个脸,可还有救?”
夏初七想了一想,严肃的板着脸。
“等我倾国倾城的时候,你就有救了。”
他吸一口气,缩回脖子。
“你倾国倾城,恐怕比母猪上树更难。”
见他这般损她,夏初七不仅不恼,反倒找到一种久违的喜悦,心窝萦着一股暖意。托着腮帮,她问他,“甲老板,你晓得我娘吗?嗯,就是前魏国公夫人,那个据说很美,很有才华的女人。我忘记了过去的事,也想不起她了。你可晓得她到底是怎样的美法?为何能惹来太子、秦王、还有我爹,那么多优秀的男子追逐?”
甲一目光微暗,“一个美字,岂能描述?”
夏初七弯唇,瞄他,“哦,你真的见过?”
甲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没那福分,只听人说过而已。人说她的美,不是皮相长得好,而是她的倾世才情,世间一绝。”
倾世才情,世间一绝。
夏初七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突然一叹,“瞧着吧,我也一定要变成她那样的人。”
说罢,没再多言,她突然放下手中的笔,将抄了多日的《金篆玉函》文稿,还有那一本从回光返照楼得来的原本,一张一张的撕碎,再慢慢悠悠地丢到了边上的火盆里。
“你在干什么?”甲一惊讶,就连二宝公公进来添水,也不明所以地喊出了声。
“哎哟,王妃,您这是,这是,这可惜了啊!”
“烧给赵十九,让他替我保管着。”
夏初七无视他二人的吃惊,轻轻一笑,随即指了指脑子。
“再说,我也不需要它了。”
这些日子,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除了抄写《金篆玉函》的稿子,就是没字没夜的背诵它。这般下来,终是一字字都刻入了脑。想想,虽然她记忆力向来极好,但这也是她两世为人,第一次做学霸,背得这般熟悉了。
郑二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了看火盆里烧成了灰烬的书稿,亦是没有怠慢,赶紧的收拾整理好了,抬眼看她一下,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支支吾吾地搓了搓手。
“王妃,何公公才刚又差人来问了。说皇太孙那里,等着你的回复。奴才……奴才擅自做主,把那传话儿的小太监给打发了。”
第691章 三七(3)
夏初七看他,“怎样打发的?”
郑二宝瘪了瘪嘴,“奴才送了他一个字。”
夏初七“哦”一声,“什么字?”
郑二宝垂下眼皮儿,“滚!”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盯着火盆,一双水蒙蒙的眸子,像是添了几分凉意。任由那炉火红通通的光线扑在她苍白的脸上,思考一下,才道,“二宝公公,你太不温和了。”
很快,她眨了眨眼睛,伏在案上开写。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郑二宝自然是看不懂她在上面写的什么,可甲一瞥眼看完,却是微微眯了眼,吸了一口气。
“这些……你写的?”
夏初七挑眉,“你说呢?”
甲一板着脸,“不像。”
她笑了,“那是自然,我怎会为他写这么酸的东西?”
“你是写不出来罢。”
无视他的鄙视,夏初七将纸上的墨汁吹干,递给了郑二宝,唇上的笑意,一如炉火般温暖。可这温暖里,却能捕捉到一抹极致的狠。
“拿给何承安,并且让他转告赵绵泽,从此我与他两不相欠,相忘江湖吧。”
“奴才省得。”得了她这个命令,郑二宝悬了许久的心,终是落了下来,松了一口气,他又巴巴地问,“那王妃,如今我们……是回府还是去哪里?”
“回府?”夏初七笑了,“景宜郡主,我让她死了。晋王府亦无我容身之地,魏国公府,我自然也不能这般回去。二宝公公,你是想要回哪个府?”
看着她情绪莫名的脸,郑二宝突地唏嘘。
“苦了您了,若是爷还在,哪能让你受这等委屈?王妃您放心,您去哪里,奴才便跟去哪里,若是您一生都留在阴山为爷守灵,奴才也一生就在阴山侍候您和主子爷,哪儿也不去。”
“不了。”夏初七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案几上的东西,语气很淡,极是舒缓,“三七烧过了,我也该去做要做的事了。”
她的话,越发让郑二宝听不懂。
她也不与他解释那许多,只是问甲一。
“你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要离开阴山。甲老板,你是自行回京,还是有别的安排……”
“我会与你寸步不离。”不等她说完,甲一便打断了她,目光极是深邃,“这是殿下的交代。这一次,我不会再出岔子了。”
夏初七与他对视,想到往昔的亦步亦趋,恍然如梦一般笑了笑,终是慢慢低下头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好,明日天不亮,我们便偷偷走。”
这是留在阴山的最后一晚。
这一天,也是为赵樽“烧三七”的日子。
夜幕落入天际时,夏初七拎着香烛纸钱,金元宝、银元宝,甚至马匹车辆,甚至还有金库和银库等祭品,让甲一守在坡下,独自一人爬上了阴山南坡,想与赵樽说些悄悄话儿。
把香烛插在雪地上,她摆好火盆,跪了下来,将一张张纸钱点着了,由着她燃烧。
“爷,今天是三七了,明日我就要走了。陪了你这些日子,想必你也是明白我的苦心了。即便我如今不再说什么,你也是理解的。我知,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懂我的人。”
“看见没有,这一次我连金库和银库都搬来了,就是为了多烧一点钱给你,免得你受穷。当然,也是为了往后我来做的准备。”
看着夜下飞舞在雪中的灰烬,她迟疑一下,幽幽一笑,声音又轻快了不少。
“爷,你知我为什么这般说吗?因为我猜,等到我死的那一日,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同情我,也不会有人愿意为我烧纸了。他们也许都会放鞭炮欢呼,庆贺……”
“七小姐想得太多,你若死了,本座一定会为你烧纸的。”一道极凉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不远处的山垛子传来。
夏初七微微一惊,转过头去。
雪地上,她先前留下的脚印处,又新添了一排整齐的印痕。那个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的人,没有再穿大红的衣袍,而是像这阴山的许多将士一样,穿着缟素的袍子,一张清冷妖艳的脸,令人惊艳得宛如一只月光下的妖精。
她问,“你不是扶灵回了京师?”
他笑,“你不是说要永远留在阴山?”
夏初七抿着唇,久久无语。
他们的身边,是漫天飞舞的纸钱。
那一日在赵樽灵柩开拔前,东方青玄问过她的。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去,他可护她周全。她告诉他说,她哪儿也不走了。她要留在阴山,永远地留在阴山,为赵十九守灵。他那一日并未多言,与元祐和陈景他们一道,随着赵樽的灵柩,第一批离开了阴山大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又回来了。
按她先前的想法,二人再见面,也会是在京师。怎么也没有想到,谎言会被拆穿得这么快。
想到那一日的挽歌,想起那一日他眸子的凉意,想到他曾经为她奋不顾身扑出的三箭,她对上呼啸的北风里他那一双揣摩不透的眸子,终是长长一叹。
“东方青玄,你对我的恩义,我怕是无法报答了。是,我骗了你。你既然回来了,想必是已然查到了我的事情。但我不告诉你的原因,除了不想你阻止我之外,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再连累任何人,尤其是你。我连累不起,我也欠不起,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偿还。”
第692章 三七(4)
她声音清晰,说得极是镇定。
东方青玄妖娆的唇角一掀,却是一抹冷笑。
“自作多情。”
一步一步走过来,雪地被他的脚踩得“吱吱”作响,而他少了一只左手的衣袖,飘荡得似是比右袖更高一些,但那天然的妖孽风姿,仍是无人可比。只是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看上去有些凉。
“七小姐,你太高看自己了。你凭什么以为本座就是觊觎你的人?本座一早说过,我与你之间,是合作,我找上你,也只是为了合作。你能走出找赵绵泽这么孤注一掷的一步,为何不肯考虑一下,与本座合作,你亦可以达成所愿?”
看着这样的他,听着他一句句的质问,夏初七心里有些犯堵。但正如她所说,她还不起,便不能再欠。
更何况,她要做的事,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冷冷的一笑,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我要做的事,你做不成。”
“你未说,怎知我做不成?”
“你敢帮我把皇帝拉下马?你敢宰了当今的天子?你敢颠覆了大晏的河山……你敢拿整个大晏江山来为我的赵十九陪葬?行,就算这些你都敢,我也怕花的时间太长,我怕他等不及我,我得选最快的方法……”
带着一种偏执的低吼,她看着他,眼波楚楚间,慢慢的,吸了一口气,又添了一些暖意。
“即便你都敢,我也不愿。大都督,我知你是皇帝的人,兴许还有旁的什么身份,我晓得你不简单,也晓得你很有本事。但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若是这世上,还有谁是我不愿伤害的,你一定是其中之一。”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默默看她。
她在笑,没有绝望,甚至也没有悲伤。
就那么笑着,笑得极有力量。
“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朋友应当珍视,而不能拿来利用。我并非心善之人,我并非没有想过借助于你……但是,你有家有业,不像我,独自一人活在世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东方青玄盯着她,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伸出手,她似是想要抱她。
可她退了一步,他的手便僵在了空气里。
二人对视着,东方青玄冷笑了一声。
“七小姐野心不小,可你太过高估自己。你说的这些事,即便是赵樽活着,也不敢说他三年能做到,就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凭什么以为能行?你知道后果吗?”
夏初七笑了。
“大都督,你理解错了。我不怕做不到,就怕等太久。”说到此处,她盯着东方青玄,突然弯腰,脱掉了自己脚上的鞋袜,就那般光着一双雪白的脚丫子踩在冰冷的雪地上。
“看见没有?赤脚的人,什么都不怕。这世上,再无我可以失去的东西,也就没有我会害怕的事情了。失败又如何?大不了一死。人的一生,不过一瞬,感官的痛楚,远不如灵魂的不安来得可怕。你以为,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她还能怕什么?”
“不怕?!”
东方青玄笑得极是凄冷,突然,他踏步过来,一只手紧紧圈住她,往怀里深深一裹,便将她拎了起来。这一次的拥抱,他用尽了全力,似是恨不得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到此处,抱紧了她,一低头,便往她的唇上凑。
“试试你就知道,怕不怕。”
夏初七没有想过他会突然发难,怔了一下,人已整个落在他的怀抱。幽幽的淡香直扑鼻端,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凉意,将她的思绪撕扯得七零八落。
“东方青玄……你要做什么?”
她偏开头,双手狠狠推他。
可他虽然少了一只左手,但左臂还在,武艺又极强,搂住她的力度,竟是出奇的大。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顺势便将她按倒在雪地上,撞得她腰眼发麻,痛得抽气一声,一时动弹不得。而他就着摁压她的姿势,一只手狠狠掰过她偏开的下巴,在灿若银辉的雪地上,妖冶的凤眸复杂地盯住她,嘴唇弯出一抹冷漠的弧度,声音极是喑哑。
“七小姐,你说我是要做什么?”
夏初七心里一惊,看着不远处还在燃烧的火盆,想到今日是赵十九的“三七”之日,恨不得咬死他。喘了几口浊气,她不要命的挣扎,两人在雪地上厮打起来。
气喘吁吁,良久不歇。
北风白雪,翻腾不已。
好一会儿,他终是一只胳膊扣牢她的腰身,一只手扼住了她折腾不已的两只手,压制住了她全部的力道,唇再次落下,吻她,样子极是疯狂。
“东方青玄……”
在他滚烫的身躯抵压下,夏初七咬牙切齿,偏头过去,下意识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带着恨不得撕碎他的力度,牙齿直接入了肉。
他疼了。
没有放开,动作却是停了下来。
感觉到她身子的退缩和目光里的厌恶,他盈盈一笑,修长如玉的指尖,带了一点撩拔的意味,抚上她的唇。
“七小姐,这般难以忍受,谈何报仇?”
“你放开我。”她怒了。
“你得知道,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我今日如此,赵绵泽来日也会如此。你以为他会把你当菩萨一般供起来,只为好看,不碰你的身子?”东方青玄挽开的唇角,凉了又凉,“既然你都愿意跟他,为何我不行?”
“那是我的事。”
“若我是赵绵泽,你又当如何?也这般,与他打一架,抵死不从?还是小意的讨他欢心,等着他将来给你一个贵妃娘娘做?”
她气得直磨牙,冷冷一笑,使劲儿甩了甩手,冲口而出,“若你是赵绵泽,敢这般对我,早就去见阎王了,还轮得到你来欺负我?东方青玄,若不是我怕弄伤了你,怕碰到你的伤口,你有机会吗?”
东方青玄微微一怔。
躁动的喉结滑动着,一下又一下。一双盈盈的凤眸,一眨不眨地对上了她愤恨的目光。
她的头发散乱在雪地上,墨一般铺陈开来,她头上的白花也在挣扎时掉落在雪地上,黑白相间的颜色,极是刺目。她看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一一看在眼里,脑中的纷杂,慢慢地顺了开来。
第693章 三七(5)
气促的呼吸,归于平静。
他松开了扼住她的手,从她的身上爬了起来,便顺势拉起她,拍了拍彼此身上的积雪。
“对不起,是本座孟浪了。”
“不必道歉,算我还你的。”
“我原本只是想……唬你一下。”
“好,恭喜你,唬住我了。”
他说的是实话,一开始是真的想唬她一下,让她放弃这么愚蠢可笑的计划。但抱了她在怀里,那瞬间脑子一炸,便忘了初衷。
解释太过苍白,他索性闭了嘴,静静而立。一袭白雪的衣袍上,鲜血从他的肩膀上晕开,一点一点顺着蔓延下来,蔓延到那一截没了手掌的雪白袍袖,像一条狰狞的小蛇在爬行。
那血一样的小蛇,刺了夏初七的眼。
但气氛低压,太过尴尬。
她微微垂着头,整理衣裳,有些透不过气来。
“东方青玄,我说过,我当你是朋友。”
他没有说话,眉宇间从一开始的愤怒,冲动,歉意,想解释,到如今的冷漠,平淡,揶揄,也不过一瞬之间。
唇角一勾,他海棠春色一般的笑意,再次扬起,一双凤眸浅眯着,上下打量她的狼狈,带着戏谑,也带着一股淡淡的嘲意,莞尔道。
“七小姐,本座始终不明白,就你这般姿色,晋王为何这般迷恋?而且还能引来皇太孙的垂涎。如今试了试味道……本座以为,也不怎么样嘛,七小姐可否解释一二?”
夏初七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辩解,只是轻笑。
“比起大都督府上的美人们来,确实差强人意。所以,大都督也不必介怀。你那个问题,不过是全天下所有男人的问题——为什么别人的女人,会更香一些?”
东方青玄目光微眯,“呵,也是。”
夏初七搓了搓脸颊,岔开了话。
“天冷了,回吧。”
知她是故意回避着尴尬,东方青玄突地扯着唇,笑了笑,“七小姐,你怎的不问我,怎么知道你的计划?还有……”
夏初七微笑,打断他,“这个不重要。”
她这般回答,他微微一愣,却是自顾自答了,“在每一个军驿里,都有锦衣卫的人,很多往来信函,都要经过锦衣卫的手。”
说到这里,见她微微一惊,东方青玄迟疑片刻,又是一笑,“七小姐,你忘记了过去的种种,但那只灵符的来历,本座却知之甚详。甚至……包括你与赵绵泽之间的过往?”
心里一窒,夏初七眉梢一挑,“你都知道?”
“是。”
“你愿意告诉我?”
紧紧抿了一下唇,他轻笑,“自然愿意,可本座以为,七小姐最好还是不要听才是。我曾告诉过你,那个时候的你对他,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那般不堪的你,实在……”
“无妨!”夏初七笑了,“知耻而后勇。”
这一晚,二人在阴山南坡待了许久。
那些面目不清的过往,那个愚蠢至极的七小姐,那样不顾一切的决绝情感,用东方青玄这般似笑非笑的言词说来,夏初七也不免唏嘘。
夏楚真是一个傻姑娘。
听着,叹着,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东方青玄告诉她的往事里,似是遗漏了一部分什么,以至于说来,总觉有一些残缺……而且,那些事情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他自己,为何他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肩膀上的伤最后是她替他包扎的。
“大都督,谢谢你。”
下山时,她告诉他,明日要走了。
他点点头,“准备去哪里?”
夏初七把脸一偏,迎着风的声音,似是在呜咽,又似是轻笑。
“去一个赵绵泽找不到的地方。”
东方青玄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凉凉,唇角笑意未变。
“他找不见你,你又如何实践你的计划?”
“我自有办法。”夏初七想了想,突然一笑,转头看着他,“或者等他找得绝望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顺便立上一功?”
“你凭什么以为本座可以找到你?”
夏初七微微一笑,声音低了下去,语调很轻,也很轻快,“因为我会让他找不见,却不会让你找不见,不是还有大马和小马吗?它们是你驯养的鸽子。”
一晚上的郁结,似是在这一刻缓解。
东方青玄唇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不论如何,你切记,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夏初七目光亮开,点点头。
史官的洪泰二十七年,瑞雪一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它也是大晏史上的一个多事之年,一个宫廷密辛和历史谜团最多的一年。
立春刚过,文华殿皇太孙的密令,便雪片一般,飞向了五湖四海、各省各部。除了为晋王治丧的消息之外,即便是大晏最低一级的官吏,甲长里长都收到了上头的命令——但凡有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女,都要上报官府,一一甄别。一时间,找人之事,闹得人心惶惶。
与上一次极为敷衍的找人不同。这一回,赵绵泽是尽心尽力,大张旗鼓地在找魏国公府的七小姐——他曾经订有婚约的妻室。夏初七的画像,也同时传入了大晏各州府衙。
但他万万没想到,快要翻遍了大晏土地,人都快要找得发疯了,夏楚却是一点消息都无,再一次的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而她留给他的,除了一首“相见何如不见时”的诗,只有一句“两不相欠”的口信。为此,在阴山弄丢了她的何承安,一路寻找,都不敢回东宫。
这一股找人的风,也卷到了辽东。
在这之前,朝廷飞往辽东的旨意就未停过。
北伐战争结束的圣旨在到达阴山时,也同一时间到达了辽东的奉集堡,而陈大牛接到赵樽殁于阴山的消息,也是在那一日。
狠狠颓废了几日,他一直自责不已。
若不是当日有高句国之事耽误了行程,他就可以赶到阴山与赵樽会合。若是他去了,事情会不会有所转机,赵樽会不会就不会入皇陵?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但无人能回答。
第694章 歪心思(1)
因为世间之事,并无“如果”的假设。
他与营中的将士,一齐向北祭拜之后,便开始准备返京的事宜。
北伐战事结束了,但辽东的土地上,仍是一片疮痍,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等待新一年的耕种。朝廷派到铁岭卫的指挥使,也已经就职。所以,从接到圣旨开始,他就一直在安排辽东的海防与边防军务。
忙到二月初,终是部署完毕。
他准备回京述职了。
另外,在年前,原本因为高句国公主一死一伤的事情,大晏与高句国必有一战。然后,谁也没有想到,高句国的大将军李良骥会突然反水,导致高句国发生内乱,战事暂时的偃旗息鼓了。
但事情并未由此结束。
死的是永宁公主,伤的是文佳公主。也就是说,许给赵绵泽的公主死了,许给他陈大牛的还活着。朝廷虽未追责,但待高句国缓过劲儿来,公主的死伤便会重新提上两国政务的日程。如何向朝廷交代是一回事,他莫名其妙要添一位正室侯夫人,才是最令他头痛的。
夜幕,低暗下来。
他身着厚厚的重甲,翻身上马离开营房,就往奉集堡城里的宅子疾驰而去。这一阵子,他因了赵樽之事,心情欠佳,怕火儿一上来,迁怒赵如娜,惹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加之营里的军务又忙,索性就住在了大营里,已经有约摸**日没有回去过了。
天儿太晚,此时的大街上,几无行人。
房檐下的灯笼,映出来的光线,一片昏黄。
他心里涌着一股子火,重重拍一下马背,马蹄“嘚嘚”欢畅起来,他却突地又有些好笑。
他在急啥?搞得像是迫不及待赶回去一般。
放缓了马步,他昂首入了城门,顶着北风进入宅院时,梆子已敲过了二更。他将马绳交与侍卫,夹着头盔,搔了搔脑袋,往里屋去时,又特地放轻了脚步。
“侯爷!”
一个惊喜的声音,闯入了耳朵。
紧跟着,一道人影儿也飞奔了过来。
“真的是您,您回来了?”
那声音极是惊喜,他一愣,见是喜逐颜开跑过来的绿儿,皱着眉头,指了指里屋,“嘘”了一声。
“夫人睡了?”
绿儿摇了摇头,看他时,唇角都是灿烂的笑,“没呢,夫人这几日有些魂思不守,每晚都要看书到极晚,奴婢怎样劝都不肯听。先前她差了奴婢出来时,还一个人坐在那里。侯爷,你赶紧去看看罢。”
陈大牛唔一声,没再多说,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暖烘烘的,果然灯火大亮。
赵如娜正托着腮坐在一张花梨木的椅子上。但双眼紧阖着,却是困到极点睡过去了,书本滑落在脚边都不晓得。
陈大牛愣了愣,想到眼下的季节,入夜极凉,大步走了过去,俯身准备抱她去床上休息。
可人儿刚入怀,那种软绵绵的女儿幽香,便极是好闻地扑入他的鼻端,撩得他心里一荡,浑身的血液就像长了钩子,扯得他心里痒痒,手臂的力道情不自禁大了几分,像是恨不得将她揉入骨头,一扯入怀,忍不住,就在她的嘴上啃了一口。
“侯爷?”
赵如娜吓了一跳,霎时惊醒,睁开睡意蒙蒙的眸子。
“你怎的回来了?”
“咳咳!”陈大牛差点儿呛住,看着她唇上的娇艳欲滴,想到刚才的“偷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身子。
“俺刚落屋,你咋不去床上睡?”
他的窘迫,自是也入了赵如娜的眼。
二人本就多日不见。唇上刹那的触感,他躲闪的眼神,惹得她亦是心跳加快,闪烁其词。
“妾身先前没有睡意,原是想看会子书的……不晓得怎的就睡了过去,倒是让侯爷看了笑话。”
陈大牛看她捡起书本,直皱眉头。
“以后夜里看书,不要把绿儿打发出去,免得着凉都没人晓得。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你?”
“知道了。”
赵如娜微微低头,温驯的捋了捋头发。
“听说你夜不安枕,可是哪里不舒坦?”
他关切的轻问,赵如娜没抬头。
“没有,我只是担心楚七。十九叔出了事,如今她又下落不明,不知到底怎样了。想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我这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她随口说着,还没有说完,眼角余光瞄到陈大牛突然变得黑沉酷烈的脸色,赶紧闭上了嘴。
前些日子,赵樽殁于阴山的噩耗传来。
打从那一日开始,他中途就回来过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回来未与她亲热,甚至也没有与她谈论赵樽的事情。
赵如娜性子温良,但心思却极其敏感。从他闪烁的眼神里,她看得出来,他有怨有恨,而他惹他怨恨那个人,正是她的亲哥哥。
她身处其中,左右不是人。
说起来,她与赵樽的关系不算亲厚。按民间的说法,他们算得上是叔侄至亲,可在皇室里,却凉薄如水。她眼中的十九叔,与旁人眼中的十九爷并无不同,英雄盖世,冷漠难近,不苟言笑,见着他的面儿,最好是躲着走,免得被他的冷气所伤。
若不是后来与楚七交往,兴许赵樽于她,也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可真正得了赵樽的死讯,尤其想到此事极有可能与哥哥有关,她的心里也是揪着难受。
这个,才是她夜不安枕的原因。
可每每想及此事,她与陈大牛之间,就像横了一根刺。陈大牛如今虽然封侯加爵,但赵樽在他的心里,有着神一般的地位。这一点,赵如娜很清楚。也清楚,他与她的想法一致,此事与赵绵泽有关。
二人相视,不免尴尬。
陈大牛黑着脸看她。可哪怕再多的埋怨,也知她亦是无辜。清了清嗓子,他想说一点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又觉无话可说,只好随便换了一个话题。
“那个啥公主来着?怎样了?”
赵如娜面色微微一滞。
“文佳公主罢?”
第695章 歪心思(2)
她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起身为他脱去厚重的甲胄,挂在衣架上,又为他拿了一件袍子来套在外面,这才低低道,“大夫说还得静养些日子才能大好,公主大难不死,是有大福贵之人,侯爷且宽心。”
宽心?
陈大牛心里话:她索性死了才好,免得老子头痛。但是这种话,他不便出口。只好假装严肃地点了点头,看着赵如娜,迟疑一下,又坐在了榻沿上。
“过两日,要回京了。”
赵如娜眸子微喜,“真的?”
知她出来这样久,也是想家了,这会才这般高兴,陈大牛也是一乐,跟着咧了咧嘴。
“是啊,这仗一打就是一年多,眼下总算有个了结,朝廷同意与北狄议和,北狄已允诺不再踏入大晏疆土……”
赵如娜目光微暗,幽幽一叹。
“只怕好不了几日。”
陈大牛抬眼看她,目光略有讶异,“是,北狄人困在漠北那鸟不拉屎的地儿,如今停战,也不过是耗不起经年战役,需要休养。一旦兵强马壮,粮草充盈,就会卷土重来。要彻底无战事,只怕是不能。”
“嗯。”
赵如娜点点头,并不多言。
妇道人家不便议论朝政与国事,这一点认知,她是有的。见她不再接话题,陈大牛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你这两日出去逛逛,看着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要采买回京的,都可备上。俺娘那里倒是不必计较,就是俺嫂子,牙尖嘴利,你给她捎带点,堵了她的嘴,免得往后在府里她找你事。”
他交代得极仔细。
这般说话,比寻常人家夫婿更为贴心。
赵如娜有些感动,看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侯爷军务繁忙,这些杂事,本就该妾身去办的,劳您挂心了。”
似是不喜她这么客套,陈大牛皱了皱眉头,语气沉下不少,似是一叹,“往日在府里,你受委屈了。但妇人嘴碎的那点子家宅破事,俺一大老爷们儿,也是不好插手。这次回去,若是俺娘念叨啥,你听着就好,不必往心里去。”
“妾身省得。”
赵如娜微微笑着,一一应了。可先前“回京”二字带来的喜悦,竟是慢慢淡了下去。回京是好的,可以见到久别的亲人。
可回了京,一切又将不一样。
奉集堡这座小城,其实更好。
这些日子以来,他二人亲厚了许多。虽他营中事多,并不日日归家,但他待她很好,甚至比寻常人家的夫婿对自家娘子更好。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给她,每次落屋,便是缠着与她亲热,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腻着她,即便总有官吏送侍妾来,无一不是被他打发了。
这么久,他身边除了她,并无别妇。
若是忽略掉她只是一个妾室的尴尬身份,二人在这奉集堡里,倒是像一对实在的夫妻,日子过得简单、平淡也踏实。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回了京,他是定安侯,她是他的侍妾。
回了京,他与文佳公主的婚事,就要办了。
回了京,各种错综复杂的事情也繁杂起来。
最令她头痛的是,她的肚子始终没有消息。
当初她离京的时候,向老夫人辞行时,听说她是去找自家儿子,老夫人点头称赞不已。她急着抱孙子,前几日还来了家信。信上,老夫人也是问她肚子有没有消息了。如今她这般回去,不知那个和善的老太太,还能不能那般亲厚的待她。
越是想这些,越是犯堵。见他叙完了家事,她暗叹一下,笑了笑,出门唤了一声绿儿,身子便闪出了门口。
再回来时,她手上端着一果盘的橘子。
“这是铁岭卫指挥使送来的。说是南丰的金钱蜜橘,妾身特地给侯爷留的。”
“啊?哦。”
陈大牛搔了搔头,看着她静婉美好的笑脸,心窝子里直伸狼爪子,哪里还对橘子有兴趣?尤其见她细白的指尖,白葱节子似的在橘子上滑动,挑挑拣拣,更是觉得这东西碍眼得很。
“大晚上的,吃啥橘子?”
他情绪不明,眸子狼光闪烁,赵如娜没抬头,也没有发现,仔细拿了一个橘子,剥净了皮,把上面的经络都挑干净了,才半眯着柔和的眼,递到他的面前。
“侯爷,您尝尝。”
她先前小睡了一会,声音带了一点鼻音,有着平素没有的娇懒,听得陈大牛心火上蹿,血液升温,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就要往身上带。
“俺不爱吃这些,都留着你吃。”
她挣扎了一下,唇角挑开。
“吃一颗罢,看你眼中都有血丝了,吃了败败火。”
这陈大牛往日是个粗人,如今也是个粗人。说到底,从小到大,也没有被妇人这般用心的侍候过,看她温温柔柔的这般说“败火”,突地觉得自己一见着她就生出歪心思,有些龌龊。
他赶紧放开她的手,脸红了红,搓了搓指头,看着她手上的橘子,眉头皱了起来。
“吃一个?”
赵如娜轻笑,又往前递了递。
“你看妾身都剥好了。”
陈大牛确实不爱吃这些甜甜酸酸的果子,也从来不爱吃甜品糕点这样的零食。可这会子看她拿着橘瓣的手,白净得很有食欲,心里痒痒,终是没再推托。
“哦,那成。”
他没有拿手去接。
一低头,他张口咬住了橘子。
大概动作太急切,他一张大嘴不仅咬到橘子,竟是将她的手指也一并含入了嘴里,往里一吸,原本极正经的一个动作,生生添了一些狎戏的意思。
见赵如娜俏脸一红,他赶紧张嘴,退出她的手指,赶紧将整个橘子丢入嘴里,窘迫不已,含糊地解释。
“俺,俺不是有意的。”
有种事,便是越描越黑。
他不说便也就罢了,一解释,赵如娜的耳朵便微微发热,闪躲着他的目光,垂眸。
“口味可还好?”
她说的是橘子的口味,可此话接上陈大牛那句,竟是又添暖昧,好像说的是她的手一般。她极是懊恼,见他目光赤红,像是恨不得把她也吞了,紧张地吮了吮剥过橘子的手,自顾自说,想要岔开话题。
第696章 歪心思(3)
“味道还不错,侯爷要不要再来一个?”
陈大牛原本含着一个橘子,见她吮手指的动作,心脏狠狠一抽,漏掉了一下,神思一荡,那还没有来得及咬碎的橘子,就硬生生地咽了进去,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呛得他瞪大了眼睛,一阵咳嗽,样子极是滑稽。
“侯爷,您没事吧?慢点,慢点吃。”
赵如娜看他这般,哭笑不得,赶紧过去拍他的背,又倒了温水递到他的唇边,顽笑说。
“吃个橘子也能噎着,若是传出去,定安侯的威风可就没了。”
陈大牛粗鲠着脖子咽了咽,总算把卡在喉咙里的橘子哽了下去,喝了一口水,嘿嘿一乐。
“俺有啥威风在?再说,媳妇儿给俺剥橘子,噎死也是福分。”
“……”
这些日子奉集堡的天空都阴云罩头,赵如娜难得见他这般轻松的说笑耍贫,有些忍不住,“噗哧”一声乐了。
“若真是这般,那妾身的罪过可就大了。等回了京,老太太还不把我撕了?”
“不必等回京,俺现在就想把你撕了。”陈大牛突地压沉声音,一只手探过来便扯了她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原就赤红的眸子,烫如明火。
赵如娜熟悉他这眼色,几乎每次从营中回来,他便是这般,旁的事扯东扯西,说到底,也是为了房里那点事。估计憋了这些日子,再是无法装老实了。
“侯爷!”看了看还亮着的灯火,她脸颊绯红。
“夜了,睡觉。”
“你先放我下来,把火灭了……”
“灭它干啥?俺就要看着。”
听他低哑的声音,赵如娜羞赧地抬头,与他炽如烈焰的眼神汇于一处,脸颊微微一烫,心脏胡乱跳着,愈发紧张,双手僵硬。
“老夫老妻了,这般害羞作甚?”
他低笑一声,似是察觉到她的窘迫,抱起她便往榻上走,硬嘣嘣的身子硌在她身上,越是令她发慌,只拿双手去推他。
“侯爷,你去洗洗。”
陈大牛低头瞅她,像是刚反应过来。
“哦。”
“砰”一声,赵如娜只觉眼前一晃,整个人就被他硬生生丢在了榻上。虽说被褥铺得极厚,没有摔坏她,但这么一丢,仍是吓了她一跳。可待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时,那人的人影已然大踏步出去了。
愕了愕,她哭笑不得。
这个人真是……一头牛。
做这点事,也像行军打仗,没点风情。
她无奈地叹一口气,下了榻,检查一下窗户,见都关紧实了,才又坐回梳妆台前。
此时,屋内火光烁烁,屋外轻风绕竹,铜镜里倒映着的妇人,双颊绯红,唇角轻抿,眉梢点醉,竟是带着笑的。
她抬手,捂着脸上。
心,怦怦直跳。
她知,她是欢喜的。
“媳妇儿……”
腰上一紧,一滴凉水落在了她的发梢。
见他这样快就回来了,她羞臊地笑了笑,正准备起身替他擦拭头发,人就被他拎了起来。他的手,不客气地探入她的衣裳。
“俺都洗干净了,这回可不许再嫌弃。”知她爱洁净,他想想,又凑过头去,问她。
“你闻闻,俺香不香?”
“妾身哪敢嫌弃你?”
她心乱如麻,声音软得一塌糊涂。
“嘿嘿,那敢情好,那俺就……”
他低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只见赵如娜双颊绯红,瞪视着他,抬手便打,样子好不娇俏。他亦是傻笑不已,似是占了大便宜,再次没轻没重地扛着她,重重地压在被褥上。那力道重得,让她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
“你轻点!”
她话虽在斥责,但娇憨多了几分。
“俺……又忘了。”
他撑在她的身侧,看着她,喉结上下滑动,目光深了深,埋头便在她的脸上反复辗转,呼吸急促,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即将撕碎他的猎物。
“媳妇儿……”
他声音未落,头发上的水滴,便冰凉地滚入她的脖子,而寝衣褪去,他身上冷得惊人的温度,也骇得她脸色微变。
“侯爷,你洗的凉水?”
“嗯”一声,陈大牛无所谓地甩了甩头发,闷闷地道:“无妨,俺在营里习惯了。”停顿一下,他眉头一皱,在她红扑扑的嘴巴上啄了一口,声音支吾起来。
“再说,俺也不喜你那些破规矩,洗个澡还得有个丫头在旁边伺候着?拿衣搓背。俺难受,那般洗澡,身上像长了虱子,还不如冲凉水。”
大冬天的冲凉水……
赵如娜看他身上未擦干的水珠,还有喘着气猴急的样子,又是想笑,又是心疼。
是她自己疏忽了。
绿儿大概又跑去伺候他了。他这个人,本就不爱耍侯爷的脾气,加上绿儿是她房里的人,估计以为是她让她去的,他也不好斥责,只好躲着她。
这般想来,倒是委屈他了。
赵如娜抿了抿唇,撑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声音极柔,“侯爷,不瞒你说,绿儿这丫头心悦你已久,你若是有意,妾身也是成全的。若是无意,等回了京,我便为她找个好人家打发了,免得她这般待在你的身边,也是难受。”
陈大牛窘了窘,“还有人心悦俺?”
赵如娜轻轻一笑,“侯爷丰神俊朗,英武不凡,自是女子的佳婿。”
陈大牛被她这般夸赞,眉梢挑了挑,咧着嘴笑了笑,转念一想,似是又踌躇了。
“就这般把她许了人,似是不妥。”
“那侯爷便把她收了房吧。”
她说得有些酸,陈大牛看着她,尴尬了片刻,也不再猴急那点事了,伸手揽住她抱入怀里,放低了声音,在她耳朵低语。
“俺可没这意思,俺是想,她侍候你惯了,若是换了人,只怕你也不习惯。俺在家的日子本就少,你身边若是没个可心的人说说话,那日子,多难熬?”
眼窝一热,她揽紧他的脖子,将脸贴了过去。
第697章 歪心思(4)
“大牛,你待我……”
脱口的称呼喊出来,她自己惊住了,慌不迭的撑起身子道歉,“侯爷,妾身失言,妾身口误了……”
“咦,这般着急干啥?”
陈大牛看着她,眸子滚烫。
“俺喜欢你叫俺名字,侯爷侯爷的,听着怪别扭,做侯爷的人多了去了,老子也不晓得在喊哪个。大牛嘛,就一定是叫俺。来,再叫一个?”
“妾身不敢。”
“叫!”
看着他噙笑的眼,她终是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双手抱住他的腰,声音比猫儿还小。
“大牛……”
这般柔糯的声音,赵如娜自己也没想到,觉得出口的每一个音调都在发颤。
作为一个妾室,直呼夫婿的名讳本就是大忌,但他似乎真的喜欢这般,愉快地亲了亲她的脸,抬手顺开她的头发,便直直的盯着她发傻。柔柔的灯火下,他黑黝黝的脸上,闪着快活的光芒。
“媳妇儿……”
“嗯?”她闷闷的答。
“这次回京,俺便向陛下请旨。”
“做什么?”她微惊。
“俺要抬你做正妻。”
陈大牛这想法在脑子里盘旋好些日子了,原本他是不想这个时候告诉她的,因为八字还没一撇,也不知能不能成。但这会子大抵是气氛太好,他太急于向她表达一点什么,或者想讨她喜欢,冲口便说了出来。
可好半晌儿,却没有听见她的回答。
他低头,抬起她的脸。
“咋了?你这是不乐意?”
赵如娜眼眶微微发热,见他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那一脸疑惑的样子,又是老实又是憨厚,不由苦笑。
“文佳公主要与咱们一道返京,在这节骨眼上,陛下是不会同意的。再且,陛下的性子你是不知,当初……当初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拒了他,他心里还窝着火。如今你再去请旨,他必定要给你难堪。”
他一愣,随即又乐了。
“难堪就难堪罢,就当俺欠你的。”
赵如娜苦笑,“若是给了你难堪,此事就了去,倒也罢了。但他未必肯就这般如了你意,更何况……文佳公主与你的婚事已成定局,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嫁娶,赔点银子了事,而涉及两国……”
不等她说完,陈大牛就恼火了。
“得了,俺不爱听这些。老子管他那许多?他管得了老子娶不娶亲,难不成还管得了老子睡哪个妇人?荒唐!”
“侯爷!”
“闭嘴!”
他似是不喜欢她这般的抗拒与推辞,生气地裹着她的腰便塞入被窝里,探手拉下帐子,掀开被子,自己也一并卷入了被窝,样子极是凶狠。
“哎,你莫生气。”在他压抑不住怒火的急促呼吸里,她突地紧紧抱住她,轻声婉转,“大牛,我这样说,是怕你为难。于我而言,该丢的脸,早就丢过了,做妻做妾,眼下也没多大相干,但你若是为了我触怒龙颜,终归是对你不好。”
“不说这些。”
他浓重的呼吸在她唇边辗转,她眸子微眯,迎上去,贴着他的唇,吻了吻,柔声说,“你对我好,比给我一个妻位……更得我心。”
他顿了顿,一叹。
“俺晓得了。”
说罢他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手一紧,把她拥入怀里,紧紧摁住,低头便胡乱地吻她,含含糊糊地啃她的嘴,试探般探入她的牙关……
屋子里的灯火,闪闪烁烁。
他冲过凉水的身子有些凉,与她的温热贴在一处,极是舒服,只觉那股子火迅速蹿入大脑,呼吸喘急不已,怎样疼她都难解心中的欢喜。她迎合着他的热情,也感动于他先前说的话,紧紧抱住他,闭上了眼睛。
只觉这般,已是最好。
“侯爷……”
“叫俺名字。”
“大牛。”
“嗯。”他哑着嗓子,心脏强劲有力地跳动着,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意识迷惘间,她轻轻嘤咛。
“侯爷,若是不回去,该有多好?”
原本只是心里在想,可她竟是说了出来。
他停了停,心跳得极快。
可看着她,他没有说话。片刻,也不知想到什么,再一次重重地压了上来,比先前更狠。
一阵狂风骤雨,她终是被他掀起的巨浪卷入了汪洋大海。山呼海啸,破碎的低叹声海浪一般呜咽,却又被他的咆哮淹没。一切烦恼的事情,都从脑子里淡化了去,只是二人缠得极紧,那迸发的火花,比屋内的灯烛更为迷眼。
凉水,变成了细密的汗。
郁结的心事,变成了快活的折磨。
“媳妇儿,睁眼!”
她听见他的低喊,红着脸睁开眼,对上了他烫灼的凝视,双颊羞涩而火烫。可就在这时,房门却被人敲得“咚咚”作响。
“侯爷,侯爷,锦衣卫永平所急函。”
外头的人,气喘吁吁,是卢永福的声音。
“娘的!”
陈大牛低骂了一声,猛地抱紧她,一阵狠劲的摧折,等过了那股劲儿,终是长吐一口气,起身穿好衣服,拉下帐子掩住她,趿了鞋去开门。
“天塌了啊?非得这时辰来报?”
卢永福看着他脸上未尽的余韵,便知自己打扰了好事,但手上捧着的是锦衣卫加急文书,他又不得不报。颤歪着双手,他斜着眼往屋里瞄了一眼,急切地将手上信函递了上去。
“侯爷,您看看再说……”
“看什么看?娘的,不知老子不识字儿?”
卢永福一拍脑门儿,直呼冤枉,越是不想出错,便越是出错,只觉眼睛快被他瞪瞎了。
“侯爷息怒,卑职糊涂了。”
卢永福急忙拆开信函,看了一眼,愣了愣,“侯爷,永平所的人说,得到密奏,魏国公府的七小姐,在卢龙塞和大宁一带出没,此事已通报朝廷,让侯爷您返京时,在故地寻上一寻。”
“啊”一声,陈大牛急躁的火气没有了,一只手撑着门框,横着眼瞪着他,愣了片刻,将那信函一把抢了过来,瞥他一眼。
第698章 歪心思(5)
“行啦。俺晓得了,去吧!”
“是,卑职……告辞。”
卢龙福逃也般地离开了,陈大牛神色却严肃了许多。再次撩开帐子,坐在床榻上时,他把信递给了赵如娜。
“真他娘的来气,这是要做什么?皇太孙他到底要做什么?把人逼死了不算,如今连他的女人都想要占为己有?实在可恨!”
赵如娜咬了咬唇,展开信函,手一抖,终是迎上了陈大牛的眼睛。
“侯爷,您先别动气。依妾身看,不管为了何事,先找到楚七才是正经。她独自飘零在外,吉凶未卜,一个姑娘家,实在危险。即便是为了十九叔,我们也得找到她。”
久久,屋内无言。
好一会儿,陈大牛一个拳头砸在了床沿上,声音低沉,带着悲鸣。
“睡吧。”
东方青玄返回京师后,便被洪泰帝召去了乾清宫,一顿相询。但关于阴山的事情,他一如先前的丧报上那般交代,说得极是保守,并未有太多的指向和针对。
朝堂上的风云,他向来进退有度。
洪泰帝亦是没有为难他,看他手伤了,唏嘘一阵,特准他在府里休息,直到手伤痊愈之前,可不必上朝。
如此厚待,东方青玄自是谢恩去了。
但洪泰帝却头痛了。
朝中这几日,为了晋王为何而殁,争论声已呈白炽化,有人主张彻查,有人主张了结,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理由。
几日的考量后,他把这件棘手的事交给了赵绵泽。让皇太孙彻查阴山一事,便为晋王追谥褒奖,盖棺定论。
如此一来,朝中的风向变了。
前几日,众位臣工都在猜测,洪泰帝与皇太孙为了晋王之事多有龃龉,只怕赵绵泽的储君之位,不会太稳固了。
可此令一下,臣工们明白了。
洪泰帝对赵绵泽的信心依旧,并不看好突然冒头的秦王赵构。由皇太孙来解决赵樽之事,就是准备他将那位戎马一生的儿子真正的死因避而不谈了。
从君王的角度,这是明智的做法。
可从父亲的角度,难免显得凉薄。
为此,前些日子才出现在臣工视野的秦王赵构,写了厚厚的一本奏章,攻讦皇太孙。但世态炎凉,朝中之人都懂得趋利避害,洪泰帝态度一旦明朗,搅入浑水的人就少了许多,谁也不愿意得罪将来的君主。
“皇太孙,东方大人求见。”
东宫文华殿,东方青玄噙着妖艳的笑容,从容地飘然入殿。赵绵泽抬起头来,亦是温润的一笑,客气地迎他入座。
“东方大人,可是有好消息?”
东方青玄轻轻翘唇,“是,青玄刚接到永宁所的飞鸽传书,有人在卢龙塞一带见过七小姐。”
“是吗?”
赵绵泽声音很慢,很是柔和,似是极力在压抑着澎湃的心情。但他目光里的情绪,却是瞬间亮开,任谁也能看得出他的欢喜。
找了这么久,东方青弱的消息,无疑是旱天甘霖。
“东方大人辛苦了,可有准确的地点?”
东方青玄瞄着他,轻轻一笑。
“准确的地点没有,不过七小姐即在卢龙塞出现,依青玄看来,想是她为了追忆与晋王的过往,大抵去她与晋王待过的地方找,会有些线索……”
“东方大人!”赵绵泽皱了皱眉头,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温润,语气也是诚恳,“以你我多年相交,关系亲厚,我也不瞒你。我找她这些日子,属实是找得焦躁了。眼下,最便利的人手便是锦衣卫,请东方大人务必尽心,替我寻她回来。另外,我马上派人前往辽东,再给定安侯去函交代……”
“殿下,来之前,青玄已然这般做了。”
轻轻“哦”了一声,赵绵泽挽了一下唇,看他的视线,多了一些深沉,可随即仍是被微笑代替。
“如此,便多谢大都督了。”
“应当的。”
慢慢起身,东方青玄冲他轻轻一笑。
“青玄还有事,告退。”
“东方大人。”赵绵泽眼角余光一扫,瞄了一眼他轻柔带笑的脸,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听说在她离开阴山的前一晚,东方大人找过她?”
东方青玄轻轻抿唇,“是。”
赵绵泽一笑,眉宇间似有萧索之态。
“她可有说什么?”
东方青玄眸光微闪。
“这,殿下让青玄……如何说?”
“照实说。”
“七小姐说,当初错爱殿下,幸而得遇晋王,才免了颠沛流离之苦。如今晋王离世,她心灰意冷,与殿下您……死生不复相见。”
赵绵泽眉梢微跳。
在东方青玄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他唇角扬起,拳头一点点捏紧,那一只白皙的手上,终是崩出了几条青筋。
“她想都别想!”
东宫泽秋院里,夏问秋像一只打慌的兔子,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踱步。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弄琴急步入内,她才停下脚步。
“怎样,父亲怎说?”
弄琴回头看了一眼,在她耳边低语。
“国公大人说了,此事他自有安排。”
“哼!我就知道。”
夏问秋咬了咬牙,重重一哼。
先前她得到消息说,赵绵泽找到了夏楚,心情已是欠佳,再听弄琴的话,脾气更是躁到了极点。像是找不到人发火一般,她推了弄琴一把,生气的道,“父亲每次都这般说,可每次都失手,让我如何信他?”
“太孙妃您别急,国公大人会有办法的。”
“弄琴!”夏问秋突地转过脸来,面色苍白,“我一定不能让那贱人回京,不能让皇太孙见到她的。你没有看见吗?这些日子,她不见了,皇太孙就像疯魔了一般,见谁都没个好脸,若是她回来了,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弄琴摇了摇头,惊恐地看着夏问秋漂亮却狰狞的脸孔,瑟缩了一下肩膀。
“那太孙妃你的意思是?”
夏问秋看了她一眼,突地蹙眉,捂着肚子,目光一狠,“为保两全,我有一计。听说京师有一个行帮,叫锦宫,做事极是妥帖……只要给银子,旁的事,他们一概不问。而且,他们重信诺,即便事情办砸了,死都不会出卖雇主。”
第699章 歪心思(6)
“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
夏问秋脸色冷了冷,捂着肚子似是有些难受,就着弄琴递来的椅子坐下,额头开始冒冷汗。
“赶紧去替我联络。还有……让抱琴去把林太医叫来,我这肚子,这两日难受得紧。”
“是,奴婢遵命。”
弄琴躬着身子,缓缓退出,刚到门边,却见夏问秋又低低呻吟着补充了一句。
“切记,只能是林太医。”
奉集堡。
启程离京那日,天气极是晴朗。
赵如娜住在奉集堡这么久,自己却没有什么行李,由绿儿扶着出门时,不过简单的两个箱笼了事儿。
可一出宅子,她就惊住了。
宅子的大门口,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箱笼,挤满了数十辆马车。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文佳公主的嫁妆。在那些箱笼上,还系着喜庆大红绸带,看上去极是刺目。
“嫁妆真多。”绿儿嘟着嘴,感慨了一句。
“走吧。”赵如娜抿紧了唇。
“再多嫁妆又怎样,侯爷眼里没有她,也是枉然。侧夫人,依奴婢看,那文佳公主连您的一根手指头都……”
“绿儿!”
看着她有些尖酸的语气,赵如娜瞪了她一眼,拽了拽她的胳膊,“不要去管旁人的闲事,管好你的嘴。”
“哦。”
绿儿委屈的扶住了她。
赵如娜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动作端庄静淑,面上从容淡定,看上去极是优雅,可看着那大红的嫁妆,仍是不免想起自己出嫁那一日的白花,孝衣,白鞋,还有从侧门而入的小轿。
这辈子,她是没机会了。
唇角掀了掀,她看着马车,微微蹙眉。
除了几十辆载行李的马车之外,前头还有几辆马车是专为女眷们准备的。赵如娜仔细看了一眼,只见最前面的一辆马车,车架极宽,车身装饰也很贵重,其余的则都是一样。
想了想,她走到了第二辆。
最好的马车,自是给文佳公主的。
在这些事上,她不愿去争。
拎着裙摆,她由绿儿扶着,正准备上马车,却见陈大牛的侍卫周顺骑马过来,远远的看见她,便咂呼了一嗓子。
“侧夫人!”
“嗯?”她回头。
“侯爷说了,让您坐最前面那辆马车,那马车的坐褥加厚了,还备有茶水书籍,会舒坦一些,这长途跋涉的,侯爷怕您身子吃不消。”
“哦?”
她微微一惊,心道陈大牛这么办事,不是明摆着给高句国的文佳公主难堪么?正想要推拒,文佳公主被侍女扶着就过来了。
想来是她听见了周顺的话,原就苍白的脸色,这会子更是难看了几分。
“那本公主呢,坐哪辆马车?”
周顺这次是负责安排侯爷的家眷,见状咧了咧嘴,指了指赵如娜先前要上去的这辆马车,笑吟吟的告诉她。
“公主,这辆马车是为您准备的。”
文佳公主原就受了伤,又吃了这些苦头,心里本就有气,如今听得这句话,更是火气上头。
“凭什么?你就是这样做事的?本公主是大晏皇帝册封的定安侯正室夫人,难不成还不如一个小小的侍妾来得尊贵?你说说,这是何道理?”
周顺尴尬一笑,极不自然地瞥了赵如娜一眼,赶紧赔礼。
“这个,还望公主恕罪。我们侧夫人身子不好,这是侯爷特地吩咐的……”
“周侍卫!”赵如娜手心攥紧,打断了周顺,微微一笑,转过来朝文佳公主福了福身,“公主病体未愈,还是你坐前面那一辆吧,妾身……”
“老子的命令,哪个敢不听?”
她话音未落,背后便传来一声炸雷似的怒吼。赵如娜身子一僵,与众人一齐转过头去,果然见到车队后面策马过来一人一骑。戎装在身的他,英武之气外溢,头上红樱飘飞,胁下佩刀凛凛,马匹扬蹄间,自有一股男儿的威武之状。
“侯爷!”
她恭敬施礼。
可与她的温顺不同,那文佳公主看见陈大牛怒气冲冲的过来,面色猛地一变,竟是像老鼠见到了猫,身子也不痛了,马车也不争了,脸往边上一偏,自己撩开车帘子便蹿了上去。
“本公主还是坐这个好了。”
这情形,众人面面相觑。
接着,他们都诡异地看着陈大牛不语。
这些日子,文佳公主一直躲着陈大牛。平素要是知道他回府,她必定会躲在房里不出来。如今正面迎上他,又被他这么吼了一嗓子,脸都吓白了,哪里敢为了一辆马车再争论不休?
想到赵如娜身上的青紫,她对他怕得要命。此时的心理,就是不要引起他的注意,能多躲一日是一日,免得他看上自己的美貌,霸王硬上弓,她也要受到赵如娜那般的折辱。男尊女卑是古礼,虽说她贵为公主,但在男女之事上,她吃了亏,也是没地方申冤的。
“嗤!”
陈大牛不明所以,摇了摇头,扶赵如娜上了马车,犹自一个人讷闷。周顺挑了挑眉,却是长长吐了一口气,大声喊了一句。
“起!”
车队出发了。
陈大牛骑着马,摸了摸下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又想不出个道道来。走了一段,他只身骑马走到赵如娜的马车边上,低低咳了一声。
“郡主。”
赵如娜眉心一跳,撩开马车帘子。
“侯爷有事?”
陈大牛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他,这才伸过头去,满脸狐疑的问她。
“俺生得很可怕吗?”
“侯爷俊朗英武,哪里可怕?”
“不对啊,若是不可怕,为啥那个高句公主和侍女们,一看到老子就跑?就跟见了鬼似的,真他娘的奇了怪了。”
赵如娜手心攥紧,想到自己编的那些谎言,神色略有不安,飞快地垂下眼皮,却又不得不接着装糊涂。
“侯爷别想太多。想是公主初到我朝,水土不适,人情世故亦是不通,等入了京,与侯爷成了亲,在侯府里住得久了,想必就好了。侯爷别太介怀,公主一定会与侯爷鱼水共欢的。”
第700章 要下雨了(1)
“哎,俺不是这意思……”
陈大牛不晓得怎么解释,他不是计较高句公主给不给他好脸色,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件事情很是诡异而已。
可赵如娜却不给他追问的机会。
挑了挑眉梢,她娇声软语,语气极酸。
“那侯爷您是什么意思?可用妾身去向公主打听打听,撺和撺和?或是让公主亲自来与侯爷说说?”
“不不不!”赵如娜摆起谱来,也是有一套,只一句,就把陈大牛吓得慌了。一阵摆手,他摇了摇头,嘿嘿一乐。
“不必了,如此甚好,甚好。”
赵如娜心里一松,抿了抿唇,努嘴。
“侯爷,您的头盔歪了。”
陈大牛“哦”了一声,咳了咳,挺直了腰板儿,扶正了头盔,又瞥了车帘里的女人一眼,蹙着眉头想了想,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一般,心里猛地涌起一股柔情,探手过去,偷偷抚了抚她的脸。
“媳妇儿,俺可算委屈你了。”
赵如娜这回真的不解了。
“怎的了?”
陈大牛左右看了看,低低叹息,“往常俺也不晓得自己竟是生得这般可怕,如今才总算晓得了。你跟着俺,真是不易。往后,俺尽量说话小声些,走路轻着些,免得吓着你。”
看他板着脸,说得如此严肃,赵如娜唇角微微抽搐一下,愣是死死憋住那一股想要大笑的澎涨情绪,勉强地苦着脸。
“多谢侯爷体恤,妾身不苦。”
“嘿嘿,还是俺媳妇儿好,也不嫌弃俺。”陈大牛放下帘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哪知自己已经被她描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棍?只顾着一个人美得冒泡。
辽东的军队仍在驻守,此次陈大牛返京述职,只约摸带了两三千人。这两三千人除了护送家眷,中途还得负责寻找夏楚。
从奉集堡行来,如此走走停停,速度不太快。但每到一地,关于京里那些大事小事的谣传,仍是多不胜数。尤其晋王的事,还有皇太孙找人的事,都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噱头,尽管他们并不明白个人的真相,却也能自得其乐的添油加醋,描绘得眉飞色舞。
大宁。
这个一年多前,经楚七设局,陈大牛不费吹灰之力便从哈萨尔手里夺来的城镇,如今已是大晏的疆土。经过漫长一年的休养,大宁这个辽东重镇,热闹且繁华。
城门外的一里处,早已听说定安侯领着高句国公主和家眷由此返京的官吏与百姓,纷纷出迎。
陈大牛不喜这些阵仗。
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即便他再不高兴,也不得不应酬。队伍从城外一路绵延到城里,无数人在等候侯爷的大驾。
百姓指指点点,嘈杂不堪。
就在大军过时,城门口不远,一个牵着一匹大黑马的跛脚少年,领着一个麻子脸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黑脸汉子,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三个人,都不动声色。
除了那一匹毛色光亮的大黑马,这三个人长得都极不起眼,至少在定安侯的威武大军面前,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城门处,乌央乌央的全是人。
接踵摩肩的人群里,挤得水泄不通。黑脸汉子蹙了蹙眉头,望了一眼旁边的跛脚少年,一皱眉头就把他扯到了边儿上,绷紧的面孔,看上去极是凝重。
“你想好了?”
轻“嗯”一声,跛脚少年没有转头看他,低低应了,眯着的双眼仍在打量定安侯大军的方向,淡淡的眉眼间,一股子锐气充盈,有着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熟的冷漠。虽然,他的脸上带着笑。
“走了这些日子,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眼下与定安侯一道回京,再是安全不过。”
黑脸汉子没有答话,只看着她不吭声儿。
麻脸妇人却挤了过来,搔首弄姿的压着嗓子叹。
“主子,奴……我还是觉得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跛脚少年打断了他的话,唇角上扬,“他得到了我在辽东的消息,那些恨不得我死的人,自然也会晓得。他们岂能让我如愿回京?接下来,动刀动枪的事,我不爱干,交给定安侯多省心。而且,有菁华郡主在……也能多一个有力的证人。”
黑脸汉子看她,目光深了深。
“你想得倒是仔细。”
“那是,一步都错不得,当然得算计好。”
跛脚少年轻轻一笑,言语满是凉意。他不是旁人,正是赵绵泽正在满天下疯找,已然失踪了大半个月之久的夏初七。他身边的二人一马,是甲一和郑二宝,还有威风凛凛的大鸟。
今日是洪泰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十。
混迹了这些时日,她觉得差不多,怕把赵绵泽的耐性耗光,故意在永宁府露了露头,以便让东方青玄的人得信,然后告之赵绵泽她在辽东出没的消息。当然,这个消息她也巧妙的让甲一用“十天干”的人,辗转传入了坐立不安的夏问秋耳朵里。
事情是甲一替她做的,可他却是不解。
“绕了这么大一圈,你何必这么麻烦?”
夏初七抚了抚大鸟的马脸,扬起的唇角,“你以为我只有为了兜兜圈子这么简单?不,这个叫着心理战,相当有必要。”
“心理战?”
“不懂了吧?”夏初七笑了笑,也不与他解释太多。只是踮着脚尖看着不停往前移动的队伍,一双黑油油的眸子里,仿佛添了一抹诡谲的光亮,“在回去之前,我得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他们是谁?”郑二宝嘟了嘟嘴。
“自然是惦念着我的人了。”
见她还在发笑,郑二宝摸摸干瘪的荷包,不高兴了,“你还有钱送礼啊?”
“这礼啊,它不用钱,只用命。”
夏初七唇角一直是轻扬着的,声音也轻软,就像说的不是“命”,只是一个不值钱的物件儿,瞧得郑二宝心里抖了抖,没有说出话来。甲一却抿了抿唇,犹自接了口。
“只怕你选择定安侯,还有别的用意吧?”
第701章 要下雨了(2)
夏初七淡淡一笑,偏过头来,给了他一个褒赞的眼神,压低嗓子道,“定安侯这次回京,朝廷得擢升他吧?往后,他是长公主驸马,手握兵权……这样的人物,我不把这个立功的机会给他,岂不可惜?”
刚说到此处,眼看面前的队伍快要走出视线了,她笑着转头,捅了捅郑二宝的胳膊,见他还瘪着嘴,不由失笑一声,低头在他的耳朵低低说了几句。
“奶妈,看你的了。”
“主子……”郑二宝呻吟一声,苦着脸瞄了她一眼,见她主意已定,不得不依言行事,只是憋屈时,原就尖细的嗓子,听上去更是别扭,“是……奴才晓得了。”
热闹的大街上,队伍一直往驿站的方向移动,走在队列前面的陈大牛,一身的乌黑铠甲,手勒缰绳,目不斜视,而他的队伍治军严明,亦是铿铿而行,旗帜飘扬,看上去极为规整。可就在这时,人群的后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音。
“哎哟喂,挤到老娘了,老娘的胸啊……再挤,再挤把胸挤没了,老娘要你们赔……”
先前人群虽说嘈杂,但无人这么尖声喧哗。这尖声尖气的咂乎嗓子,突然出现,极不合时宜,几乎霎时就引起了人群的注意,而那人这般吵闹似是还不甘心,在人群里疯狂的挤着,嘴里一直高喊。
“让路让路……”
陈大牛听见那声音,蹙了蹙眉头,回头看去,一眼就看见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挤了过来,头上包着一张大青巾,身前甩着硕壮的两团,脸上满是不耐地与众人挤着开骂。
“老娘找侯爷有事,不要挤着我,哎哟,我的胸!”
陈大牛眉头一跳,嘴张了张,又紧紧抿住了。
不见他开口,他身边的周顺就拔高了嗓子。
“何人在此喧哗?”
那中年妇人挤着一脸的麻子,笑得极是腻歪,听见周顺发问,她突地一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抱臂观望的黑脸汉子。
“侯爷,这个不要脸的……他,他,他趁着方才人多,偷偷摸我的……”说到这里,她将身前的两团使劲往前一送,高高仰着头,大步走到前面,拦住了陈大牛的马匹,“侯爷,民妇被人非礼了……您得为我做主啊。”
“啊哈哈!”
他话音落,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声笑声。
虽说黑脸汉子的脸有些黑,可身强力壮看上去也是一个年轻汉子,但中年妇人却体态臃肿,脸上麻子点点,装扮得像一个唱猴戏的,即便真有大胸,也不可能让黑脸汉子那般饥不择食,心生歹意。她这般指责,无人相信,只觉得滑稽。
“岂有此理!”
周顺拍了拍马屁股,抢在了陈大牛的先前,大喝一声,“你个大胆刁妇,明明就见你在挤人,如今却说人非礼了你……还敢拦住侯爷坐驾,你不要命了?”
说罢,他跳下马来,就要去扯开拦路的麻脸妇人。可那麻脸妇人却是一个泼的,顺势就赖在了周顺的身上,死死拽着他不松手。
“非礼啊,大家伙儿快来看,官爷非礼良家妇女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官爷非礼人了……”
“你,你放手!”
周顺拽着她的手腕,一时拽不开,急得脸红脖子粗。那滑稽的场面,让四面八方的百姓都围了过来,憋着笑看稀奇。
“二……”
陈大牛吐了一个字,嘴角跳了跳,又改了口,“这位大婶,有人非礼你,你得找官府去告状,本侯不管这些事。”
“不行!非管不可。”
不待他说完,那麻脸妇人就打滚撒泼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紧紧拽着周顺的裤腿,就像没有看见周顺红着脸拽着裤头的难堪样子,一个人哭天抹泪,简直像是受了活天的冤枉。
“呜……侯爷,民妇的夫君死得早,一泡屎一泡尿地拉扯大了儿子,吃苦受难,多不容易……呜,如今在你侯爷的地头上,竟是被男人狎戏了,还被你手底下的军爷非礼了……呜,民妇早就听说侯爷是个好人,怎的任由兵卒冒犯都不管?”
陈大牛不知他在唱哪一出,只好附合。
“你要怎样?”
“你得赔钱……赔银子……不然,我与我儿子就活不下去了……”她胡乱地扯着,一边抹哭一边鲠脖子。
“你儿子在哪儿?”陈大牛又问。
麻脸妇人瞪了他一眼,侧过头瞄向了人群里的跛脚少年。
“诺,在那儿。”
跛脚少年从头到尾也没有什么表情,不管众人是哄笑,还是窃窃私语,她也像一个看客般,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直到陈大牛疑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大黑马上,再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才一瘸一拐地牵着马走过去,唇角微微一扬。
“定安侯,出了这等事,我娘不能平白受了委屈,你怎么都得赔我娘一些银子才说得过去吧?要不然,这光天化日之下,侯爷的兵卒猥亵士兵,传出去,多难听?”
“对对对!”那麻脸妇人似是受了猥亵还没有想明白,重重一哼,甩着两个大胸站起身来,扶着跛脚少年,状若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赔,咱让他们赔,敢摸老娘,赔不死他们,赔得裤钗子都不剩……”
陈大牛看着麻脸妇人,又看了看跛脚少爷,嘴角跳了跳,突然抬手阻止了要走过来的侍卫,又瞄了一眼还在起哄的百姓,低沉了声音。
“既有这事,是应当赔的。不知小兄弟要多少?”
跛脚少年轻轻一笑,摊开了手心。
“侯爷看着办?”
陈大牛沉下眸子,看了看他的手,搔了一下脑袋,像是在压抑某种激动的情绪,声音突然一哑,“小兄弟,俺身上没带银子,银子都在夫人身上,这路上人多不便。不如……你随我一道去驿站拿钱?”
“那……也好。”跛脚少年微微一笑,眼眶有些热。
他定定地凝视着面前高踞马上的陈大牛……不,认真说来,是凝视着他身上那一袭威风的盔甲戎装,目光恍惚,好像看见有那么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映着阳光朝她疾驰而来,一身冷硬的铠甲外,披风凛冽扬动,他英挺的俊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
第702章 要下雨了(3)
“小兄弟,请。”
陈大牛摊了摊手,态度极是友善。
他声如洪钟的粗嗓门儿,也打断了她的神思。
轻轻莞尔,她浅笑,“定安侯先请!”
大军再一次启程了。
跛脚少年没有骑马,他极为爱惜地整理了一下大黑马身上架着的一只鸟笼,又疼爱地摸了摸它的马脸,一瘸一拐地随在了陈大牛的身后。
他的身边,麻脸妇人与黑脸汉子亦步亦趋。
陈大牛余光扫着他们三人,目光里波浪涌动,千言万语在喉咙里翻腾,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放缓了马步。
大街上的闹剧落幕了。
可只觉此事怪异的百姓们,还在议论纷纷。
“吁!这定安侯果然亲近百姓……”
“是啊,那小子是走运了。”
“这样也可以?……不好说啊,谁知去了,能不能拿到银子?”
注视着远去的队伍,在拥挤的人群中,两个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一个人压低帽檐,迅速转入了街口的一个巷角,一个人继续跟上了队伍。
斗笠男推开了老旧的院门,里面有好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来走去,人人的手上都拎着武器,一看就不是普通的老百姓。
他闪身入了内室,拱手朝座上的人一揖。
“曹千户,找到人了!”
等他把在街上见到的一幕说完,那个叫曹千户的中年男人却没有多大的动静儿,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他冷冷一瞥。
“看清楚了,是她吗?”
斗笠男道,“是,我与孙五都很肯定。虽然他乔装得极好,但在漠北大营,我与她相处了一年多,即便她化成灰,我也能认识……还有,那匹大黑马,也极像晋王的坐驾。”
听到这个,曹千户顿时来了精神,一下坐直了身体。
“果真?”
“应该是那匹马……曹千户,依卑职看,定安侯也是认出了她。不然,他怎会轻易允诺给一个刁妇赔偿?”
“那就奇怪了,她为何独独找上定安侯?”
曹千户略有忧色,那斗笠男缓了缓,却是一笑。
“定安侯是晋王旧部,交情颇深。依卑职看,若不是为了盘缠。就是她……想借力回京。”
“哼!不管为了什么,都与你我无关。”曹千户冷笑一声,挑高了眉梢,瞥向斗笠男,“我们只须记牢一点,她若活着回去,你我……都得死。”
“曹千户……?”
“安排去吧!”
“是。”
天上的阳光到了落晚时,被吃入了夜幕的肚子。乌云压了上来,像是要下雨了。立春以来,还未有下过雨,人人都在盼着新一年的春雨,可雨迟迟不下,反倒阴得令人心里沉郁。
大宁驿战。
外面的天再阴暗,客堂里却灯火大亮。
仍然一身甲胄的陈大牛,看着盘腿坐在案几边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跛脚少年,眼睛有些热。
“慢点吃,吃完还有……”
瞥见他同情的目光,夏初七突地笑了。
“一年多未见,侯爷还是这爽快的性子,我喜欢。放心,我既然找上门儿来了,自然不会与侯爷客气。不过说来,侯爷这里的伙食,确实不错。哎,这些日子,从阴山一路走过来,好久没有这样好好吃过东西了,也好久没有……”
晃了晃手中的酒碗,她视线模糊。
“也好久没有喝过酒。”
陈大牛紧紧抿着唇,看着她,没有出声。她也不管他如何想,只一个笑了笑,入喉的酒,都化成了相思的痒。酒是米酒,并不烈,但一入喉咙,却像灼烧了她一般,忍不住就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我记得上一次喝酒,还是与他在一块儿。这一转眼,他竟是离开这样久了……”
“楚七。”陈大牛喉咙一鲠,声音也哑了,“你可晓得,皇太孙布了天罗地网在找你?锦衣卫也在跟着瞎掺和……你眼下有什么打算?”
夏初七放下酒碗,桀骜不驯地抱着双膝,撩眼看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可陈大牛怎么看都觉得她的笑刺眼得很。与她往日那种由心而发的灿烂不同。不管她笑得有多快活,他也觉得天顶阴云密布。
“楚七,你光看着俺笑,你赶紧说说。”
轻轻一笑,夏初七又抿了一口酒,还伸了一个懒腰,“对啊,我晓得他在找我。今儿坐在这里,我也想问一句,定安侯准备把我带回去献给他吗?这样还可立上一功。”
“啪”一声,陈大牛重重落下酒碗,手一紧,几乎捏碎。
“你把俺当成啥人了?殿下对俺恩重如山,俺都记在心里头。若没有殿下,俺如今还不晓得死在哪个山旮旯里没有人收尸呢……”
“大牛哥,我顽笑而已,你还真急眼了?”夏初七还是笑。
陈大牛目光一热,“你不必害怕,即便是拼着这劳什子的官不做了,拼掉俺这一条命,俺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听他这般说,夏初七扬了扬唇,觉得身上暖乎乎的,极是舒服,唇角的笑容扩得更大了,“那……侯爷您准备怎样安置我?”
“今日之事,你太莽撞了,要银子也不是那般的要法?想必他们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派人过来……”陈大牛皱了下眉头,又道,“再说,即便躲过这一次,你这样飘荡在外头,也极不安生,早晚会落在他的手里。不如这样,你明日一早随俺南下,乘船进入青州。速度很快,能赶在朝廷的前面,青州是俺老家,往后的事,俺会替你安排……”
“那不妥。”夏初七眉梢一挑。
“有何不妥?”陈大牛狐疑看她。
“若是让菁华郡主晓得,还以为侯爷你养了一个外室,岂不是影响你们两个之间的感情么?”夏初七调侃一般翘起唇角,意有所指地笑。
陈大牛为人憨直,但并不傻。
知她什么意思,他搔了搔头,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你不必顾虑太多,菁华她不是那种人。只不过,俺也觉着她的身份夹在中间极为尴尬,那毕竟是她的亲生哥哥,她一个妇道人家,除了左右为难,也无能为力。所以,这件事,俺不想告诉她。”
第703章 喜脉!(1)
夏初七微微眯眼,看着陈大牛,说得诚恳。
“如此便多谢侯爷了。”
“哎!你啥时候跟俺也这般客气了?”陈大牛长长一叹,见她噙着笑的样子,疏离了不少,语气也是沉重,“你安心在营里歇着,等到了青州,俺会替你张罗。”
“好。”
一个字说完,夏初七轻笑一声,看着酒杯,垂下眸子。
“郡主是一个好姑娘,大牛哥,你要好好珍惜。缘分这东西很奇怪,有一日的时候,就得过好一日。不要学我,笑时不会好好笑,哭时也不知怎样哭。每一处都热,唯独心里凉。”
酒罢,陈大牛差了周顺过来,让他为夏初七三人安排住处,只说是与这大兄弟一见投缘,而且还都是青州府的老乡,准备一并带了南下。有了侯爷发话,下头的人虽有猜测,但也不好多问,并没有人嚼什么舌根子。
夜幕下的驿站马厩里,夏初七微微躬着身子,将肥美的草料递到大鸟的面前,看着它嚼得香甜,唇角也浮上了一丝笑意。
“马哥,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他在的时候,想必你没有吃过这些苦头吧?不要害怕,他不在了,我也会待你好的。等你吃饱了,小爷我亲自为你刷洗。”
甲一默默的提了水桶来,她拿着马刷就开始刷马。
前些日子为了躲避朝廷的搜寻,大鸟身上那一套原本工艺精湛的马鞍行头都被她丢掉了,身上脏得不行。这般为他洗刷着,看他舒服地打着响鼻,似是精神了不少,她也很舒服。
“好了,真帅!”
她拍了拍大鸟的脑袋,回头看“机器人”甲一。
“消息传出去了?”
“是。”甲一板着脸,“即便不传,今日你在大街上闹了那么大的动静……不管是赵绵泽、东方青玄、还是夏廷德,想必都晓得你与定安侯在一道了。”
“是啊,这不是怕万一不知么?”淡淡看他一眼,夏初七笑了笑,“你先去睡吧,今夜应当无事。”
“你怎知道?”甲一不悦地看她。
“夏廷德的人,若是看到我与定安侯在一起,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再动手吧?或者说,找一个更安全的办法动手?”她笑着,见大鸟在草料上趴了下来,舒服地吃着,她牵了牵唇,也坐了下来,靠在大鸟的身上,翘起了一只腿。
“甲老板,你怕吗?”
“怕什么?”甲一坐在她的身边。
“怕回不了头。”
“头在哪?”他哼了哼。
“你其实可以选择别的路,现在还来得及。”
“我早就无路可走。”
他没有看她,只是抱着后颈,在她身边的草料上躺了下来,一板一眼的声音,说得极是淡然无波,就好像“无路可走”是一件极为平淡的事情一样。
夏初七眉心微微一跳,心脏略略下。
虽然她与他相处了这样久,同生共死地经历了这样多。可除了“甲一”这样一个根本就不像正常人名字的名字之外,她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不知他是怎样跟着赵樽的。
也不知在这之前,他有一些什么过往。
但他却可以义无反顾地跟着她,保护她,寸步不离。到底是因了他对赵樽的承诺,或者说他对赵樽的恩义回馈,还是他本身真的如他所说……无路可走?
“甲老板……”
低低喊了一声,就着微弱的光线,她专注地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直到他受不了的坐起来,慢腾腾地侧过脸直视着她,她才弯了弯唇角,尴尬的笑,“你这个人也奇怪,从来都不说你自己的事,我很好奇呢……什么时候说来我听听?”
甲一看着她,“想听?”
轻“嗯”一声,她重重点头,“想啊!”
他双眸一沉,抿唇,“那我更不能告诉你。”
“甲一!”
见她低低一吼,他板着脸,二话不说,拎着她的肩膀就拽了起来,顺便拍了拍她身上的干草,语气不温不火地道。
“夜凉了,回屋去。”
驿站北屋。
陈大牛迎着入夜的凉风进入内室,脸上一片冰冷。原本正在炉火边上看书的赵如娜微笑着迎上来,替他褪去甲胄,随口一问。
“今日街上的事儿,都解决了?”
“嗯。”
“没什么麻烦吧?”
“没有。”
今儿那麻脸妇人闹事时,赵如娜在车队的最前面。但她是女眷,又是定安侯的侧夫人,不便在人前抛头露面,一直未有打开帘子。如今见陈大牛少言寡语,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讶异了一瞬,将他按坐在椅上,低头嗅了嗅,微微一笑。
“还喝酒了。”
“是啊,喝了点。”
陈大牛平素并不常喝酒,除了必喝不可的时候,赵如娜几乎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闻到过酒味,可今日的他,除了精神疲乏,一身酒味之外,情绪似乎也不太对,不免让她生疑。
“侯爷,出什么事了吗?”
“俺……”
陈大牛抬头看她,目光微微一闪。屋子里很暖,她的声音也很柔,眸底波光盈盈如水,一句句体贴的话,仿佛挠心的爪子,让他左右为难。欲言又止地迟疑了片刻,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无事,早点歇吧,明日还要赶路。”
这天晚上,他都没有碰她。
像这样的夜晚,在赵如娜的印象中,极少。从她到奉集堡开始,他只要回来与她待在一处,几乎就没有安分的时候,每一个晚上都不知餍足地缠着与她亲热。而在这晚之前,唯一有过的一次,是他接到十九叔殁于阴山的消息。
知他的反常,她也没有再问。
有些事,既是他不想她知道,问也无用。
辗转反侧,没他的骚扰和怀抱,她竟是睡不熟。
而身侧的他,也是呼吸浅浅,像是思绪万千,根本就没有睡去。
这安静的感觉,很怪异。
两人睡在一起,中间却像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
翌日,返京大军继续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