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4章 追债,谁欠谁的债?(2)
夏初七清了清嗓子,红肿的眸子浅眯着,望向了众人。
“我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挖掘有危险,但即使还有一线生机,我们也不能放弃殿下的性命。我也知,胡乱挖开松土容易造成坍塌,但我们可在这处岩石壁为基础,慢慢往里扩大,一边往里搜救,一边将松土运出,一边筑牢甬道,速度虽是慢一点,但比什么都不做强。”
顿了顿,她咽了咽唾沫。
“当然,得以大家的性命安危为紧要……”
她嗓子早已沙哑,但一席话说得却很诚恳,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出声哀求,就是这般平静的样子,才更是让人瞧着揪心。
“挖罢!”元祐第一个出声,狠狠拽过一名兵士手上的榔头,率先开动,“放心,出了事,小爷担着,你们谁若送了命,你家父母,小爷定会为你们养老。”
“挖!”
陈景二话说,冲了上去。
“弟兄们,开挖!大不了,为殿下陪葬!”
响应着元祐与陈景的话,几乎就在他们上前的同时,赵樽的近侍们和元祐手底下的金卫军们也都纷纷行动。而剩下来的一些人,犹豫不决,一阵寂静,面面相觑着,似是在等待东方青玄的意思。
东方青玄沉默了。
夏初七也沉默着看他,目光蕴含了热切。
站立点已经没有了赵樽,那么很大可能是被沉下去,这般大的面积,靠少数人的力量,一时半会是没有办法挖开的。但时间多拖一刻,赵樽便多一刻的危险,她需要东方青玄的帮助。
二人目光在幽暗的空间交接一瞬,他轻缓柔和的声音终是响起。
“都照她说的做。不然,回京我等也无法向陛下交代。”
“……是。”
在这样的地方挖甬道,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这属实是一个要命的活汁。可有了黄金,有了命令,众人商议了一下较为安全的筑牢甬道法子,终是艰难地往里探行。
这一回,提着心,吊着胆,除了铁器与硬土石头的撞碰出的“铿铿”声,再无人随便说话。气氛沉寂得令人心脏扼紧,呼吸微窒。
“报——”
一道曳长的喊声,从天梯洞口传来。
“大都督,右将军,北狄的阿古将军求见。”
听到是北狄人,元祐就没有好气。
“何事这般急?”
那人道:“阿古称,是为皇陵之事而来,带着北狄皇帝的手书,要与大都督和右将军商谈……”
很显然,挖皇陵不再仅仅只是救一个人的事情。
而是已然上升到国与国的政务高度。
前朝的太祖皇帝的陵墓,他不仅是北狄的祖先,还是他们的尊严。
北狄阿古率人来阴山,如今这算是先礼后兵了。
歇息了这般久,若是再一战,又将要血流成河。
另一方面,时人皆遵从死者为大。
即使前朝已覆灭,大晏军这般大规模的公然盗掘太祖皇陵,也不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传出去会让天下人戳脊梁骨,写入历史,也得遭千秋万史的后人唾骂。
有一些不想挖掘的人,松了一口气。
可看了东方青玄一眼,元祐却冷笑着,重重一哼。
“挖便是挖了,小爷管他娘的那些破事?东方大人,我上去会会阿古,你带着人继续挖,无论如何也得把天禄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事的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说罢,元祐急匆匆的离开了。走前,他红着眼走过来,要安慰了夏初七,但她仰天看了他一眼,牵了牵唇,神色却极是淡然。
“哥,你去吧,我没什么事。”
这个时候,她脊背站得很直,但血却是冷的。
战与不战,旁人的死活,她已然提不起力气去关心。她知道自己自私,眼下心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偏执念头,也只关心赵樽……赵樽他如今在哪里,他是不是等着她去救他?那个满载着黄金的回光返照楼,是否随着他一起,还深埋在地下,他又能等待多长的时间?
阴山的天,冷入肌骨。
驻军大帐里,元祐与几个大晏军将校一起,与北狄的阿古将军围炉叙话。彼此本就是宿敌,打仗也是多年。如今又因了太祖皇陵被挖掘一事,气氛一僵,自然更是谈不拢。
尤其元祐与阿古。
一年多前,他二人曾在卢龙塞外的药王庙打过交道。当时是与北狄交接公主乌仁潇潇。大概心疼他们的公主殿下,阿古一见到元祐出现就没有好脸色。但还是公事公办地将北狄皇帝的文书递了上去。
“右将军,这是我们皇帝陛下亲笔所写。”
懒洋洋地接过北狄使者递来的信函,元祐粗略地看了一眼,其上内容无非是要南晏停止盗取他北狄祖宗的皇陵,并指责这种行为有多么的不耻和遭世人诟病。末了,又说,若太祖皇陵被盗,祖宗不得安生,北狄与南晏将会永久宁日,北狄举全国之力也将复此大仇,哪怕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也写要与南晏拼个你死我活。
元祐唇角冷冷扬起。
又不是没有打过仗,如今说这些有何意义?
更何况,赵樽还未找到,他如何能答应这事。
“前朝都已覆盖,哟,你们还敢自称皇帝呢?”
他略带讽刺地挑了阿古一眼,“唰”的一声撕毁了手书,在阿古和几个北狄人变色的目光瞪视下,笑吟吟地弯着唇,坏坏地继续说,“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蝼蚁勿要与雄狮争锋,北狄还是消停点过日子罢。自然,要打也并无不可,小爷我就在阴山等着。至于这个坟墓嘛……扒也得扒,不扒也得扒,管他是谁的?”
元祐此人向来没个正经,尤其此时说话的腔调极是气人。
阿古腮帮一鼓,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岂有此理!”
“我如何?什么是理,什么不是理?”元祐挑高俊朗的下巴,一双凤眼斜斜地睨着阿古,眸光流波间全是杀气与怒气。很明显因了赵樽之事,他的心情阴郁得已然憋到了极点,正愁找不到人来发泄,脾气又怎会好?
第675章 追债,谁欠谁的债?(3)
“阿古,我还就告诉你,若不是小爷我心存仁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就凭你这又拍桌子又骂人的德性,小爷我立马要你们血溅三尺,再也回不去你们的北狄狗窝!”
“混蛋,欺人太甚!”
说话的人不是阿古,而是先前一直侍立在他边上的一个小个子黑脸侍卫。他圆瞪着一双眼睛,像是气到了极点,就要冲上前去与元祐理论。
可还未出例,就被阿古拽住了手腕。
他朝那个小侍卫递了一个眼神儿。那小侍卫终是带着恼恨退到了他的身后。阿古松了一口气,放开手,抱拳朝元祐和座中的将校施了一礼。
“南晏既然一意孤行,我等便先行告退了。只是,你南晏不仁,就怪不得我北狄不义。届时,两国兴兵,生灵涂炭,谁胜谁负还未有定数……”
“哎,可算吓住我了!”
元祐不冷不热地嗤一声,看着阿古的背影,又笑了。
“我大晏堂堂天朝上国,也不是不讲理的,你们若只是来拜祭,并无不可,喜欢怎么跪怎么跪,喜欢跪多久我们也不会理会。至于其他?阴山是我大晏的地盘,还轮不得你们说三道四。”
阿古顿住脚步,没有回头,重重一哼,扬长而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沉闷潮热的甬道里,来来去去已不知多少人。
每挖开一个地方,夏初七都会冲上去看去喊。
可每一次给她的都是失望。后来越挖挖深,她再想上前,东方青玄就不许她再靠近了,她只得等着那一处坚硬的石洞边上,心急如焚。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送来了食物。
将士们吃了东西,又接着挖掘,不停换着人的挖掘。
第一批挖掘的人,都因百媚生离去了。只有夏初七一直不肯走。旁人吃,她就吃,旁人挖,她就看。整个人镇定地蜷缩在一处,若不是火把光线下的面色太过苍白,几乎看不出她有半点异样。
“仔细!甬道要塌——”
突地,有人吼了一声,人群开始后退。可他话音未落,只见头顶一处土烁突地松动,一块夹杂在土中的巨石因底部的松动,忽然失去平衡,带着沙砾泥土当空栽歪下来。
“咚”一声,有人惨叫。
只见那块大石头,砸在了一个人的腰上。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后,他当场晕了过去。
“大都督!”有人厉声喊,“不能再刨了,全是松土!”
“对啊,大都督,若是晋王在下面,只怕如今也……”
这人的声音不大,可说出来的却是大家的心里话。
东方青玄神色一凛,抬了抬手,瞥向那个被砸晕的人,“将他抬下去。”说罢他凤眸微微一斜,冷哼一声,轻轻道,“即便只是一具尸身,也得给本座挖出来。不然,等回了京师,你我拿什么给朝廷交代?不照样掉脑袋?”
这一唬,那些人纷纷噤了声。
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晋王是王爷,他是皇帝的儿子,就算他死了,就算只能找到一具尸体,就算他们为了一具尸体,必须牺牲掉无数人的性命,也不得不这般做。
“大都督!”
东方青玄话音刚落,外面突地又传来一声。
“大都督,乙字号甬道发现一人。”
乙字号甬道是紧挨着甲字号甬道往里挖入。
可皇陵地底的机关复杂,虽说赵樽先前在这个地方与夏初七分开,虽说回光返照楼的位置确实是在这个地方,但谁也不敢保证,那设计陵墓的人,还有没有后手,会不会把原本在这里的人,挪动到了旁边的地方。
这一回,夏初七抢在了东方青玄的前面问。
“是不是殿下?”
那个报信的兵卒摇了摇头。
夏初七心脏顿时收紧,失望地垂下了眸子,却听见他又说,“那人的样子瞧着极是高大,但身上受伤极重,衣裳和脸都已瞧不清……我等无法辨认。”
失望的心,又一次升起了希望。她精神一震,无力虚软的双腿顿时来了劲头,几乎刹那,她就冲在了面前,要去认人。
东方青玄挑了挑眉,使了一个眼神儿,让如风扶了她上去。
再一次回到地面,夏初七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是带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跑入安置营帐的。
那确实是一个人。
一个被深埋在土里狼狈得不成人样的人。
他的身上和脸上都受了伤,血液凝固着泥土,面孔模糊不清,身上的衣裳破碎,颜色早已不可辨认。听人说,他是从乙字号甬道塌陷的泥土里刨出来的。从位置上来看,与他们挖掘的“回光返照楼”极紧,很有可能就是晋王殿下。
然而,夏初七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赵樽。
他是甲一。
他身上的伤势极重,人已晕迷,奄奄一息。
微微松开的手,一点点捏紧。夏初七的身子晃了晃,终是艰难的开口。
“找老孙头来,帮我。”
经过她的全力抢救,几个时辰后,大亮的天色再一次暗沉下来时,已然陷入深度昏迷的甲一,终是活转过来。他身上的伤口多不胜数,就连那一张英俊的脸上,也受伤极重,不知伤好后,会不会留下疤痕。
“甲老板……”
夏初七长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看着他缠满纱布的脑袋,声音虚弱不堪。
“你在下面,可有看见殿下?”
甲一眼眶青紫浮肿,唇角青紫一片,面上有些变了形。
他努力的张了张嘴,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极是微弱。
“我……没……”
夏初七没太听清。蹙了一下眉头,她低头贴近了他,仔细看了看,发现他除了身上的伤势之外,声带似是也有损伤。
“甲一,你可以说话吗?”
甲一点了点头,出口的声音细若游丝。
“我没……见……殿下……”
他吃力的吐出几个字,夏初七总算听懂了。
紧紧抿了一下唇角,她又干着嗓子追问,“那你从鸳鸯池跌落下去,可有见到一座回光返照楼?”
第676章 追债,谁欠谁的债?(4)
甲一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我……没见……我掉入了水里……”
心里一窒,夏初七念头一转,眼睛倏地一亮。
“什么样的水里?”
甲一张了张唇,声音小得她几乎听不见。
夏初七不得不俯到了他的胸口,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这才听见他道,“水很热……发烫……我脑子……不太记清,水极深,我呛了水,喉咙……喊不出来……脚亦是触不到底,水里有铁链……是,有铁链,我一直拽着铁链,知觉极弱……后来……地动山摇……”
说到这里,他润了润唇,像是想到了什么,裹着纱布的脑袋偏了偏,目光看向了夏初七近在咫尺的脸。
“我……我好像……听见你与殿下……”
说到此,甲一像是反应了过来什么,闭上了嘴。
“什么?”
夏初七冷着眸子,这时候,她已然认同赵樽是她的夫婿,自是顾不得羞涩,也顾不得甲一听见的,是不是她与赵樽欢好的声音,她只想确定一件事。
“甲老板,你到底听见什么了?”
她不避讳,迫不及待的追问。但瞄了一眼边上的如风,甲一身躯僵硬了一下,低低道,“没……听太清……依稀有你们说话……我意识极弱……拽着铁链想爬起……四周是石壁,爬不上……我想喊……也喊不出……”
夏初七涩然地一抿唇,大概明白了。
甲一从鸳鸯池掉落,没有掉在回光返照楼上,而是直接掉入了沸水湖里,所以赵樽没有见到他。也因为如此,他才能听得见她与赵樽的声音。但是湖底的药性更浓,他的意识完全被百媚生控制,并不很清醒。
想到他有可能听见她与赵樽做的那些事,夏初七耳尖稍稍烫了烫,但却来不及考虑这个,再次直入了重点。
“沸水湖里,不是滚水,对不对?”
甲一蹙眉,摇了摇头,气息极弱。
“我不知,沸水湖……是何物?水是很热,很烫……烫得人……好难受……”
他身上的伤势是孙正业帮着处理的,但夏初七也有经手,作为医生,她自是瞧得明白,那些伤势大多来自塌陷时的砸伤,绝对不是滚水的烫伤。
甲一在沸水湖能活下来,证明水并非沸水。
他都能坚持到现在,她不相信,赵十九会撑不住。
喉咙哽了哽,她轻快地扯了扯甲一的被子。
“你先歇着,我回头再来看你。”
“回光返照楼”旧址上的挖掘还在继续。
虽然危险重重,虽然随时会有飞沙走石,泥砖砾土,但人类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总能做出非常之事。此处,也再一次印证了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一层层堆积在沸水湖上的土砾和砖石终是一点点被扒开了,扒出来的泥土,又一筐筐运到了上面。
慢慢的,终是挖到了底部。
沸水湖也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
在贴近石壁的一处,有一个土堆巨石堆垒的斜坡。
如今挖掘的人,大多都集于这一斜坡处,再往里探入。
但是,接近沸水湖,熏人的热量越发浓烈,挖掘的进度再一次停了下来。湖中被填入的泥沙砖石不少,但除了沸水湖的水位升高之外,温度似是没有受到影响,在火把的光线下,百媚生的雾气还在,熏蒸灼人的热量扑面而来。
“大都督!这是沸水,不能再继续挖了……”
一个兵卒站在垒起的土堆巨石上,试探性往被扒开的湖中探了探,只见那水面灼人,还一直冒着“咕噜咕噜”的热气,不由退了一步,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确实是沸水……”
“不是!不是沸水……”
夏初七从天梯石洞一出来,刚好听见这话。
心里一急,她抢步上前,拔高声音。
“这里面的水是烫,但不是沸水。”
听见她沙哑却充满了希望的声音,东方青玄回过头来,皱眉打量着她,一张妖冶俊美的脸孔上,凝滞着,略有复杂之色。
“你怎的知道?”
夏初七把甲一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当然,关于甲一听见她与赵樽的“声音”的那一段,她进行了一些处理,但根据她的述说,不论如何,至少可以确实,甲一当时就在这个湖水里面。他都没有事,又怎会是沸水?
“不能啊,这分明就是沸水。”
看着仍在“咕噜咕噜”冒气泡的沸水,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此处接近地面已然热得受不住,水里的温度得有多高可想而知。更何况,如今这一块空间都刨出来,根本就没有人见到夏初七说的“回光返照楼”,更没有人看见半块她说的黄金,先前的信任感,自是又低了不少。
人人都在拿怀疑的眼睛在看她。
他们甚至都在想,从“回光返照楼”到“遍地的黄金”,根本就是她中了百媚生之后产生的臆想,本来就不曾存在过。甚至于,他们也在想,晋王殿下……也不是她臆想的。
“不相信?我下去试一下。”
夏初七说着,一咬牙,就要上前。
“七小姐!”东方青玄拦住了她,“你不要命了。”
看着冒着气泡,热气惊人的水面,夏初七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恍然大悟一般,紧紧攥住了东方青玄的袖子,激动的低低吼道。
“大都督,这个是油锅,油锅。”
“什么油锅?”
他吃惊不解,但夏初七来不及与他解释那么许多,只一边快步走下斜坡,往沸水走去,一边对紧紧跟随的东方青玄说,“你可有见过江湖艺人往油锅里面捞钥匙的绝技表演?那都是哄人的。我估计这湖水底有硼砂这样的物质,受热会产生大量的气泡,看上去像是水沸腾了……实则上水温虽热,却远远没有达到沸点。快,快下去捞人。”
她说得极快,神经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
可东方青玄却拽住她的手腕,不入她下去。
而正在这时,耳边突地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第677章 追债,谁欠谁的债?(5)
一个原本站在石堆上观望的兵卒,突然抱住脑袋,痛苦地大口呼吸着,身子一软,就滚入底下的沸水里。
有人在惊叫着喊他的名字。
“是百媚生。”
他是中了百媚生的毒,失去意识产生了幻觉这才失足跌下去的。可是,情况与夏初七想象的“油锅原理”根本就不一样,那个人在雾气腾腾的沸水里喊着,挣扎几下,就撕心裂肺的叫喊了起来,他高高伸出的手,还有浮在外面的脸,被烫得通红一片,双目圆瞪的痛苦样子,极是狰狞。
到这个时候,说它不是沸水,不会有人再相信。
“大都督,是沸水,是沸水。”
“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夏初七喃喃一声,升起的希望,瞬间跌入了谷底。她想不通,明明甲一在水里,他说水烫,但是他没有事……证明那时不是沸水的,为什么现在又会变成沸水?看着一片黑压压的,浑浊不堪的沸水湖,她站高高垒起的石块上,终是抱着双膝无力地跌坐了下来。
先前强忍的情绪,崩塌一般倾泄而出。
“赵十九,你在哪里?”
她先是低低的喊,然后用力全尽呜咽般呐喊。
“赵十九,你听不听得见?你倒是说话呀。”
她一吼,嘶哑的声音,几近破碎。
“赵十九,你这骗子,骗子!”
他骗她小金老虎被盗,骗她签下了卖身契,骗她做了他的奴婢,骗掉她所有的银子,骗掉她的心,骗她的吻,骗她的身子,骗了她的一切一切之后,结果骗得她与他天人永隔……
她低低哽咽着,却没有哭。
可有的时候,哭不出来,比哭得恸动更加难受。
人人都在怜悯地看着她,她却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侧过脸来,看着东方青玄。
“他是一个骗子。”
东方青玄眉梢微扬,“是,他是很会骗子。”
“对,他就是一个大骗子。”
她抿了抿唇,嘴唇颤抖几下,竟然笑出了声来,“所以,我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他。”
“嗯?”
看着东方青玄不解的样子,她笑了。
想她当初从清岗县,追他到了京师。从京师,又追他到了卢龙塞。从卢龙塞,又追他到了漠北。从漠北,又追他到了阴山。这一路走来,她也已经追了他一路。
难不成,她不能追他到阎王殿吗?
说罢,她纵身一跃,往沸水里跳去。
可在鸳鸯池她已经有过一次这样的作为了,东方青玄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又岂能再给她这样的机会?几乎霎时,他一只手拦腰勒住了她。
“你这个疯子!要死也不是这般死法。”
“东方青玄……放开我……我找他算账去,我不能让他这般欺负我……我不能便宜了他,我定要撕下他的肉……我要咬死他……”
她有气无力的呐喊着,像一个癫狂的野兽,脸上像被人扒了一层皮,满脸通红,样子狰狞,目光却空洞无物。明明在看他喊,可他却没有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一直坚持的信念没有了,她绵软得像一团棉花。
眼前是黑的,耳朵“嗡嗡”直响。
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没有了赵十九,眼前纵有千万人,于她而言,亦是无物。
心力不济地挣扎着,她眼前倏地一黑。
看着她软倒在怀里,东方青玄抿紧了唇,紧紧揽在她的腰上,大喊了一声“如风”,样子凄厉到了极点,那一张美艳如花的脸孔上,神色也是说不出来的扭曲。
他左手垂着,右手紧紧勒住她。
试了几下,连将把拦腰抱起来,都做不到。
看着如风默默地抱着他上去,东方青玄汗湿的额头滴下滚滚的热汗,回头再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湖面,他终是淡然了下来,轻轻一笑,吩咐众人。
“想办法捞,无论如何,也要把晋王尸体打捞出来。”
夏初七被安置在赵樽原先的营帐里。
东方青玄交代了孙正业和郑二宝照看,自己又去看望了一下受伤昏迷的夏廷德。接着,他在大帐里他见到了元祐。两人相对而坐,心思各异,片刻都没有开口。
凝重的气氛,让空间里的气压极低。
终究,还有元祐先开口。
“她怎样了?”
“老孙头说,没有大碍,只是太过虚弱,休息几日便会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元祐却是苦笑。
这又岂是休息几日就能好的?
接下来,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先前,元祐怎样看东方青玄,怎样不顺眼。但这几日看着他对赵樽的营救,还有对夏初七的照顾,不可谓不尽心,属实挑不出一丝毛病来,他的看法又稍稍有了一些改观。
“不枉你与天禄相交一场。”
东方青玄有凤眸微眯,不置可否地笑。
“小公爷不必抬举我。本座如今做的,只是尽职责与本分。如今,咱们还是应想好,该如何向朝廷报丧。”
元祐唇角抿紧,目光凉透,却没有回答。
事到如今,他的心里也有了底……经过这一番浩劫,掉入那沸水之中,又过了这几日,怎的还可能有活路?看了东方青玄一眼,他点了点头。
“是该报丧了。”
顿了顿,他又说了与阿古见面的事情。
“这一次,北狄鞑子的态度极是强硬。”
东方青玄听完,轻轻一笑,手指疲乏的撑着额头,“换了谁家老祖宗的坟被刨了,也都得上火……看来,他们不肯善罢甘休了。”
轻叹一声,元祐冷笑,像是无所谓。
“不善罢又如何?我们还怕他们不成?”
东方青玄望向帐内的火盆,火光映着的脸上,带着一丝凉薄的笑,“右将军,此战历时一年有余,劳民伤财且不说,上次陛下从京师给晋王的手谕里,已有退兵之意。想来,圣旨很快就会到达阴山。到时候,北伐军都得撤兵了。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找到晋王,最好不要因皇陵之事再与北狄兴兵,这件事……说来,是大晏理亏。”
第678章 追债,谁欠谁的债?(6)
“理亏?”
元祐眼睛赤红,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狗娘养的……”
东方青玄挑了挑眉,然后笑了。
“骂谁?”
元祐一咬牙,横眼过去,“骂你。”说罢,他也不管东方青玄的表情如何,哼一声就站了起来。
“懒得与你说话,我看看我妹子去。”
“嗯”一声,东方青玄并未说话,但元祐抬步走在前面,他随后亦是跟了上去,往赵樽的大帐走去。元祐猛地停了下来,转过头,目光凉涔涔地盯着他。
“你干吗跟着我?”
东方青玄唇角一牵,仍是带笑。
“本座自是找孙太医换药。”
元祐瞥了一眼他左手腕上厚厚的纱布,丹凤眼微微一眯,终是把心底的郁气咽了回去,但该提醒他的话,也没有忘记。
“东方大人,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天禄虽然是不在了,但是我妹子,你也不要肖想……哼,不要以为小爷我看不出来你那点儿黄鼠狼之心。”
就像没有听出他的讽刺,东方青玄也不生气,只是浅浅一笑,一眨不眨地看着元祐,声色俱柔,可字字如刺。
“右将军似是忘了,她并非你的血亲妹妹。”
“那又如何?”元祐挑高了眉梢。
东方青玄看着他,唇角扬了起来。
两个同样英俊的男人,目光就那么交汇在一处。
久久,才听得东方青玄嘲弄一笑。
“本座有什么心思,右将军未必没有?”
“你……你他娘的胡说八道!”
看着他顿时涨红一片的脸,东方青玄轻哼一声,拂袖走在了前面,只留下一句。
“右将军,本座只是监军,并非军中主帅,如今晋王殿下不在,北狄军明向不向,还得你多费些心思才好。”
夏初七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整整三天时间,一直昏昏沉沉,未曾苏醒。
经过八室,又经回光返照楼的三日,她原本羸弱的身子,经此一激,已然支撑不住。这三日里,她一直在发烧,孙正业心急火燎的开了无数的方子,嘴角上火,起了好几个大疮。郑二宝亦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旁边尽心侍候着,声泪俱下的样子,看得东方青玄直蹙眉头。
“你们都下去罢。”
“是,大都督。”率先回答的他的,是两个临时过来照看夏初七的舞伎。因她们是女人,为她换衣擦身都方便得多,这才被东方青玄特地弄来的。
可她二人听话的下去了,孙正业看了东方青玄一眼,人却没有离开。另一个郑二宝亦然,他维护赵樽的心思比孙正业更重,挤了挤红肿的眼睛,他好不容易才稀开一条缝,破着的尖嗓子,粗嘎了不少。比之往常,更是难听。
“大都督,楚小郎是我家主子爷的人,奴才自会侍候。”
看他一脸防贼的心思,东方青玄捏了捏眉头,妖妖娆娆的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轻柔地笑问:“可如今你们家主子爷不在了,她若醒过来,一意求死……”略略停顿,他的视线从孙正业的脸上,又转到郑二宝的脸上。
“你们谁能拦得住?是你,还是你?”
孙正业与郑二宝对视一眼,被他噎住了。
楚七的性格多么刚烈,他们都晓得。就她那个性子,若是醒转,极有可能会随了赵樽去的,他们确实也拦不住。
孙正业是个老夫子,叹了一声,红着老脸退了下去。
可郑二宝却是一个硬脾气的太监,跟随赵樽日久,这两日的痛苦不比任何人少。若不是因为楚七还在,他自己都随赵樽去了,哪里还会怕由东方青玄?
他双手垂立,目不斜视,却不肯离去。
“奴才就在这守着,哪也不去。”
说到此,他眼窝一热,又哽咽了声音。
“不然,我家主子爷回来,一定得怪罪奴才……”
见他这般,东方青玄也不理会他,让他端了水来,替夏初七敷额,自己则出了门口,向如风交代几句防务,然后才转回来来,合上门,精疲力竭地坐在了离床不远的椅子上。
“二宝公公,你守了这些日子都没有合眼,去歇一下罢?”
他好脾气地说着,实在是真心的劝慰,可郑二宝红着的眼睛看他,就像在看一匹居心不良的狼,态度恭敬,声音却是不肯示弱。
“多谢大都督为奴才挂心。可奴才侍候主子惯了,一日不侍候,就浑身不舒坦……我家爷不在,奴才更得好好侍候我家王妃。”
东方青玄看他这牛性子,垂下了眼皮。
“随你。”
灯火氤氲,空气里弥漫的药味极浓。
床上的夏初七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干爽衣裳,看上去脸蛋儿更白,下巴尖瘦如削,不知昏迷中想到了什么,她双眉紧紧蹙在一起,双手紧揪被子,像是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中,嘴唇一直在发颤。
“赵十九……”
高烧昏迷中的她,呓语了一声。
像是咕浓,像在呐喊,又像是在挣扎,听不太真切,但东方青玄却知,她一定在喊赵樽。瞥过头,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撑着额头,面上情绪极是复杂。
“赵十九……赵十九……”
她像是做了噩梦,声音如同呜咽,像在哭泣,身子扭曲着挣扎起来。东方青玄看了一眼坐在那里垂着脑袋已然睡过去的郑二宝,慢慢起身走过去,坐在床沿,替她掖了一下被子。
“好好睡一觉。”
“爷……你……还在……”
她嘴角哆嗦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紧紧的,她像抓着救命的浮木,手在颤,身子也颤抖起来。
“不要……爷……不要离开我……”
大概是发高烧的缘故,她神智不太清明,掌心一片湿濡,力道却极大。东方青玄手指微微一抽,想要收回来,可她又整个人的扼住他,带着紧张,害怕,根本就不松开,紧得他手心也汗湿了一片。
迟疑地着看她,他终是不再抽手,只安抚地回握住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他才讽刺地冷笑一声。
第679章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1)
“你这个人,当初为了赵绵泽要死要活,为了他,还说什么宁愿舍弃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寿命。那时,你是多想他能赢过赵樽。如今,你为了赵樽,也要死要活。可这一回,你不仅要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寿命,你这是宁愿把命也一并搭给他。”
他低低说着,脸上情绪不明,略带着一点嘲弄。
“轻贱生命的人,可恨!本座极是厌恶。”
说罢,他又转头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放开手。
帐内的灯火忽闪忽闪,入夜的天,越来越冷。
他斜斜地靠在了榻边,相握的掌心传来的热度缓缓地涌入他的心间里,带出他脸上一阵涩意。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一口气,终是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却无法用另外一只手来替自己拉一条薄被盖上。
寒风席卷了阴山。
在这片苍茫大地上,处处可见大晏军的身影。
夏初七艰难地跋涉着,觉得前方的路,实在太漫长。而这似乎永远也不会天亮的夜黑,也实在太过漆黑。幸而,赵十九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管白雪纷飞,还是寒风大作。他们二人在锡林郭勒草原上骑马,大鸟的马脑袋上,立着大马和小马,惹得大鸟甩着响鼻生气,像是咆哮这样不公的对待。
她嘻嘻哈哈的笑着,将身子依偎着他。
“赵十九,你欠我多少银子了?”
“爷的人都是你的。”
“我不要人,我就要钱。”
“傻瓜,爷比钱贵重。”
“哈,你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厚了?”
“姑娘,这都是跟你学的。”
她生气地嘟着嘴巴,紧了紧他的手,刚想要开骂,手腕却被他紧紧地反握住。她一惊,原本漆黑的天空,突然亮堂了起来,刺耳的白光紧张得她哆嗦一下,微微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她熟悉的营帐……
不久前,她才与赵樽在这床上闹腾。
可如今,却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年的感觉。
“赵十九……?”
“你醒了?”
东方青玄极不耐烦地抽回了手,看着她转头时,突然凉下来的脸,唇角一挑,几不可见地捻了捻凉却的指尖,懒洋洋地拧动一下酸痛的脖子,轻轻一笑。
“七小姐,晋王殿下到底欠了你多少银子?这人都不在了,你还在念叨?”
“东方青玄……”
夏初七哑着声音喊他,她不喜欢听“他人不在了”这句话,可终究身子无力,即使是想骂人,也声息微弱。
“有进展吗?他……找到了吗?”
“他?你是想说他的尸体?”
看着她顿时煞白的脸,东方青玄仍是浅笑着,非得把每一个出口的字都磨成一片片锋利的刀尖,向她的心窝子里戳去,“七小姐,那一处接近火山口,全是沸水,水又极深,湖面还宽,沉入的沙砾也多,有不少将士都受了伤,捞尸更是没那般快。”
又是一句“捞尸”,让夏初七的心缩成了一团。
咽了咽口水,她眼巴巴的看着他,“为什么非要这般残忍?”
“这就叫残忍?呵,本座是为了让你认识实事。”东方青玄立在床边,一袭红袍火一样的鲜艳,颀长的脊背风姿如旧,凤眸微眯着,迎向她红得兔子一般的眼睛,脸上的笑容,牵出一抹极为柔媚的光芒。
“怎的?还想随了他一起去?”
夏初七看着他,动了动嘴皮,没有反驳。
“大都督,你无须这般讽刺我。为人殉情在你看来,可能极是可笑。但于我而言,死不死,并不可怕。只怕人活着,魂没了。这样的人,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差别?”
轻“哦”一声,东方青玄挑了挑眉。
“决定了?”
迟疑一下,她突然说,“我先前有些冲动。”
这句话,她回答得风马牛不相及。
“想明白了?”东方青玄微微抿唇。
夏初七目光淡淡的,明明看着他,却像在自言自语,“我不该那般求死。不论怎样,我也得先找到他,这样才好与他葬在一处……”
“七小姐。”
东方青玄面色凉了凉,那一刹的寒气,几乎是当头罩向了她,可声音,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柔媚笑意,“你只顾着去找他追讨欠债,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欠了别人的债,需要还清?”
“我欠了谁?”
夏初七微微一愕,可东方青玄却没有回答,只是好看的眸子,带着绚烂的笑意盯着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然后,他轻轻抬起左手,那个他原本不想展示在她面前的左手,神色轻松的将上面缠绕的纱布,一圈一圈地退开……
“东方青玄,你的手?”
夏初七低低惊呼,声音喑哑,喉咙像被噎住。
只见,他美得令她无数次嫉妒的一只左手,齐腕没有了。还没有愈合的伤口,模糊了一片的血肉,能见到白惨惨的骨头……与他绝美无双倾国风华的容色相映衬,这一道伤口,无疑成了世间最残忍的一种摧毁。
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却断了手……
一场巨变,死了赵樽,残了东方青玄,可她为什么活着?
“无碍,人有缺憾,才是完美。”
他轻松地说笑着,看着她深陷的双眼,还有傻愣住的小脸儿,又慢条斯理地将纱布缠绕上去,莞尔一笑。
“你在一心求死之前,是否可以把我的手治好?”
“……”她还在发愣。
“这个要求,不过分罢?”
北风无情,阴山雪浓。
落晚时,狂风卷着白雪,将营地伙房的炊烟卷入了寒冷的天空,像缥缥的雾气。营地北边的大帐里,传来一阵阵捣药的“咚咚”声。
腊月二十八了。
沸水湖里的打捞仍在继续,夏初七也还住在那间营帐,营帐里有她熟悉的一切,案几,杌凳,一桌一椅,一书一笔,甚至还有那本《风月心经》……
她坐在案几前,案几上摆放的药匣,被她归置得极是齐整,药香味儿充斥在鼻端,外面兵卒操练时大喝的声音,混合着她捣药的声音,极富节奏。
第680章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2)
要打仗了。
大晏对皇陵的挖掘,终是惹恼了北狄人。
但与第一次听说战争相比,她并无太大感受。
打就打吧,战争是人类千百年来从未停止过的活动,兴许是因了战争,才传承了发展和文明也不定,有什么关系。
唇角扬了扬,她脸上清淡无波。
“王妃。”
郑二宝打了帘子进来,呵了呵手,脸上带着比她更为愁苦的表情。这几日,他瘦得多了。
这人也是奇怪,先前他对她虽也恭敬,但从未这般认真的叫她,而这“王妃”两个字,也是自从赵樽出事后,他才巴巴喊上的。
她想,在郑二宝的心里,兴许也想要找一个倚托。他是跟着赵樽的人,日日跟,月月跟,年年跟,跟了一辈子,跟上跟下,如今赵樽不在,他还得找个人跟着,若不然,他如何活得下去?
夏初七抬头看她,唇角略有笑意。
“二宝公公,有事?”
看她手上还在“咔咔”捣药,神色极是平静,郑二宝白胖的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慢慢伸出手,递上一个东西。
“这是您的。”
夏初七眼皮微微一跳,捣药的手顿住了。
看她发愣,郑二宝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又小声道:“爷那日去军囤之前,让我先把它收起来,等您回来,再给您的。”
轻“哦”一声,夏初七眸中波光涌动,在衣裳上擦了擦手,这才像捧着心肝宝贝似的将那只“锁爱”护腕接了过来。
那一日她被掳入军囤,待醒来,锁爱便已不见。后来问及赵樽,他说放在营中,这几日,忙于这些事,她竟是忘了问郑二宝。
失而复得的东西,极是金贵。
抚着掌心冰冷的“锁爱”,看着它铁质的光芒,她似是忆及当初画出图纸精心打造时的样子来,心潮如浪翻卷,唇角一弯,露出了笑意。
它是一对,另一只在赵樽的腕上。
它是一双,也是这世上仅有的一双。
“多谢二宝公公。”
“王妃不必与奴才客气。”郑二宝瞄她一眼,垂在衣角的双手捏了捏,尖细的嗓子有些苍凉,“王妃,奴才跟着主子爷有些年分了,主子待奴才好,这才把奴才惯出了些小性儿。奴才先前有得罪王妃的地方,王妃不要往心去。往后,王妃便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定会像侍候爷那般侍候您……”
絮絮叨叨的,郑二宝说了许多话。
夏初七默默的将“锁爱”戴在手腕,转动着它,看来看去,没有抬头,只有眼睫毛一颤一颤,过了许久,待郑二宝终是住了声,她才抬头,轻轻一笑,吐出一个字。
“好。”
郑二宝瘪了瘪嘴,看着她手上的药,轻咳一声,像是难以启齿,顿了片刻,才犹豫着道,“王妃,大都督他待你是好的,可我家爷他……王妃,你,你还是……”
他支支吾吾,并未说得明白。
可夏初七却是听明白了。
冲他眨了眨眼睛,她神色轻松。
“二宝公公,你多虑了,我与大都督是朋友。爷他……”话顿在此,她平静的情绪终是有了一缕压不住的凄色,眉头跳动极快,像是在轻颤,而她的手,捂在了胸口。
“他在这里。”
郑二宝还未搭话,只听见“咳”一声,营帐的帘子又被人撩开了,进来的人观察着她的表情,声音清亮。
“又在捣药?”
夏初七抬头,凝神看他。
今日元祐未像前几日一般身着华贵的便袍,像个翩翩佳公子,而是一身精细的甲胄,外面套了一件黑貂皮的长披风,红樱头盔夹在腋下,身板硬朗,腰上的佩剑,闪着烁烁的光华。
有那么一瞬,夏初七有些恍惚。
身着冷硬战甲的元祐,眉宇间与赵樽竟有几分相像。
是真的很像。
她知元祐是赵樽的亲侄子,有几分相似实在正常。但往常那些岁月里,她从未有发现过这一点。
是思念太切,眼花了?
“这般看我做甚,想我了?”
被她盯得脊背发寒,元祐故作轻松地笑了。
但无论他怎样装着不在意,这笑容仍是不若往常的风流潇洒,反倒添了几分肃宁,都不太像元祐了。
夏初七眸子闪了闪,微笑。
“要打仗了?”
元祐迟疑一瞬,“嗯”一声。
今日的谈话,他有些跟不上节奏。
又寒暄了几句,他放下头盔,在她的对面坐下,“北狄调集了兵马直奔阴山,在阴山以北五十里左右驻扎……”
他似是不想说起战争,敷衍般一句说完,丹凤眼微微一挑,狭长的眼尾带着一丝忧色,却甚为好看。
“天禄的事,你节哀。”
夏初七眼皮跳了跳,看他,“你说很多次了。”
看她比自己还要平静,元祐吐了一口气,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大概他是刚刚操练完进来的,这般冷的天气,他看着她,额角竟是一直在冒汗。
夏初七蹙了蹙眉头,递上一张巾帕。
“擦擦罢,小公爷。”
元祐没有接巾帕,目光一眯,却把头往前一伸。
“我手脏,有劳小姐。”
他略带促狭的表情,像个任性的孩子。
夏初七摇头失笑,“你这般作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哥。”说罢,她也不以为意,极是平静地为他擦去了额头的汗水。可手还未收回,却听见他说,“我往常总见你为十九叔擦汗的,你也这般说他?”
夏初七的手僵住,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
扫着她煞白的脸,元祐惊觉失言,脸上火辣辣的发着烫,惶惑地拍了拍她的手。
“楚七,哥失言了。”
她的手,一片冰凉。
可她收回手,还是笑了。没有就此话题,转而问他,“夏廷德离开了?”
见她无碍,元祐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今日一早由人护送着离开阴山,转道去北平了。要不是东方青玄那厮拦着,小爷我非得宰了他不可,这次在阴山,先是折辱天禄,再掳了你去,又引发雪崩,导致……”瞄她一眼,他才道,“导致天禄出事,全是这老匹夫干的好事。不过楚七你放心,小爷我早晚宰了他,出这口恶气。”
第681章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3)
“呵,你何苦这般好心?”
夏初七轻轻一笑,问得极是幽然,却把元祐听得一愣,“你此话何意?”
她唇角微微翘起,像他熟悉的每一次整人前的表情。可这表情里,添了一些往常没有的狠戾,少了一些轻松的促狭。
“宰了他,不会太便宜?”
“楚七……”
夏初七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便不再与他多说,只轻声儿嘱咐:“哥,战场上,刀剑无眼,又是这般天气,北狄人比大晏军更为熟悉地型,你仔细些,保重自个儿。”
撩她一眼,元祐搓了搓手。
“放心,你哥我厉害着呢,从未吃过败仗。”
夏初七低头,没有看他,似是觉得冷,将身子往暖炉靠了靠,语气又凉了几分,“赵十九说过,战场上瞬息万变,从无常胜将军,眨眼工夫,就可改变战局,马虎不得。”
原本她能这般坦然的说起赵樽,元祐是应当觉得欣慰与松快的。可观她眉宇间虽无痛苦之色,他却突然心里犯堵。
她这疼痛,是入了心,入了骨。
“好,我省得。”
元祐去了,夏初七默默发了一会呆。
良久,她打了一个冷战,将自己偎近了炉火。
洪泰二十六年的腊月二十九,沉寂了许久的战事,又一次掀起了**,这一次,统兵的人不是赵樽,而是元祐。
数万大军奔北而去,那白雪被马匹飞溅而起,由近及远看去,那长长的队伍仿若一条长龙。在苍茫间,迎着狂风,威风凛凛。
夏初七没有去为元祐践行,站在坡上,她看那前行的军队,听着那无数马蹄同时扬起的声音,只觉这般夺目的天光下,天地一片冰凉。
金卫军的威势一如往常。
可在她看来,总是缺少了一些什么。
“呜……呜……”
连营的号角吹起,闷沉低沉,如铅般直压心头。她深吸了一口气,顿觉不畅,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郑二宝。
“走吧。”
郑二宝垂眸,眼圈儿红了又红。
“王妃,奴才……奴才想爷了。”
这两日,他是这般,动不动就嚎啕大哭,看这情况,夏初七仰了仰头,吐出一口气。
“再哭,我便宰了你,让你下去侍候他。”
“呜……”
盏茶功夫后,回到营帐,饭菜来了。
送饭的人是如风。
大晏与北狄开战了,但皇陵里的挖掘还在紧张的进行,大营里的警戒也未松懈。鉴于夏初七先就被掳过,还有雪崩之事,东方青玄甚是小心,对她的吃食,也嘱了如风亲自照管着。
郑二宝极是不喜东方青玄的关心。
但他也感激他。
那一晚不知他与楚七说了些什么,次日起来,楚七就像忘记了那些事,整个人沉寂了下来,甚至脸上又有了笑容。
在这之前,郑二宝不担心别的,就怕他家主子爷最珍视的人,会随了他去。他是了解他家爷的,若是楚七去了,他也不会好受。所以,他得尽着心力把楚七侍候好,这样等去了底下,见到他家主子时,他也可以拍着胸脯问心无愧。
“王妃,吃点吧?”
他躬着身子,仔细用勺子把滚烫的粥搅凉了一些,才递到夏初七的手边。夏初七冲她感激一瞥,捋了捋头发,接过来,看向送饭来的如风。
“如风大哥,可有进展?”
这句话,这问过很多次了。
如风有些不忍心,可终是安慰她。
“还没有,大都督和陈侍卫长他们,一直在组织人马打捞。想来,就快要找到的……”
夏初七笑了笑,靠在郑二宝递来的软垫上。
低低的,喃喃一声。
“还是不要找到好。”
饭后,夏初七去了隔壁帐里。
甲一静静的躺在床上。因他的身材高大,显得那张床似乎有些小,与他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协调。经过她的精心治疗,他伤势有了好转,声音也清亮了不少,只是精神,极是不好。
夏初七抿着唇,为他把脉。
“今日感觉,可有好些?”
甲一看着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只是点头。
“嗯,你这是瘀血阻滞了经络,加之你心肝气虚,神魂失调,彻底康复,恐怕还得一些时日。”
她声音极是平淡。
这让甲一看她的目光,稍稍深邃。
昏昏沉沉中,他脑子里的她,依稀还是去阿巴嘎的路上,那个目带狡黠,唇带浅笑,飞扬跋扈的姑娘。而非如今这个看上去并不伤心,也不难过,实则性情大变的人。
“喝药吧。”
她又淡淡说了一句。
“好。”甲一咽了咽唾沫,应了一声,由着郑二宝扶着他靠坐在床头,喝下她备好的药,瞄了她好几次,考虑一下,终是用略带歉疚的眼睛看她,把迟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我怕打雷。”
夏初七抿唇,“我知道。”
甲一的头略略垂下,“都是我错。”
“嗯?”夏初七狐疑看她。
“那日若非我掉以轻心,你就不会被人掳去。那日在死室,若非我的缘故,殿下也不会有事……一切都是我的错,若非我,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夏楚,该死的人,是我。”
他说话时,夏初七并未打断。
等他满带歉意的说完,见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揪着被面,耷拉着头,她唇角扯了扯,想要笑一笑,可终究还是没有笑出来。
“是,确实是你错。”
甲一抬头,赤红着脸看她。
可不等他开口,夏初七却又笑了,“错了,那就好好活着恕罪。错了的事情,无法弥补。该记挂的人,记在心里。但甲老板,冤有头债有主,仇恨不该压在心上。”
说起仇恨时,她眼中略有冷光闪过,甲一目光微动,惊异于她的表情。那日从沸水湖上来时,她昏迷了许久,他亦是知道她差一点跳入湖中为晋王殉情。可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又变得不哭不闹,神色安静,原就让他诧异,眼下,她竟是轻松说出“复仇”二字。
第682章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4)
她原本是一个欢悦的姑娘。
不是现在这般,不是这般的一个人。
甲一唇角略为干涩,张了几次嘴,声音沙哑。
“殿下,他,应是想你能快活。”
夏初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快不快活不必他来管。与他的账,我往后去了,会与他好好清算。如今,我得先把旁人欠我们的债,一并收回来。”
那日,东方青玄不仅给她看了断肢,还告诉了她那一日雪崩的事情,同时,也告诉了她,夏廷德还活着,很多人都还活着,活得很好。
夏初七从来不是宽厚之人。
有赵樽护着时,她只是随性而已。
如今只剩下她,许多事便要自己决断。
仇要报么?
答应是肯定的,要。
赵樽的死,哪些人有份,一并还来。
正如如风所说,沸水湖里的尸体,终是捞出来了。就在元祐率兵与北狄阿古在阴山以北大战三日后,北狄军败退,双方休战,他返回阴山大营休整的那一日。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举国同庆。
找了许久的人,终是有了踪迹。
他变成了一具尸体,曾久久地沉在那沸水湖里,被大石块压着,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捞中,以死伤无数人为代价,终是捞了上来。
可他已然不是他了。
至少,夏初七认不得这个人。
塌陷时的石块砸在了他的身上,尸体并未完整的打捞,被发现时,肌肉烂尽,四肢不全,甚至头都砸烂了,尸体变成了一块又一块,被沸水煮过之后,已然不再像个人形,只是一堆发胀的肉。
如若他身边没有晋王的腰牌,相信无人能认出他来,夏初七也不能。
那日雪停了,天气刚刚暗下来。
一个兵卒兴奋的高喊着“找到了”,跑入大营,在营中大哭大闹,跪在地上久久未起。
一声吼叫,终是结束了他们比打仗更加痛苦的沸水打捞日子,无数人都在欢欣鼓舞。他们早知捞的是尸,已非人,也已然感觉不到人死去的悲苦。或者说,从最初的悲苦到如今的释然,他们更多的是解脱,是兴奋。
只有陈景与赵樽的近卫们……
最后的一些希望,终是破灭。
听说陈景当场倒地,晕厥不醒。
夏初七看到他时,这个男人,从第一日到开始,从来没有软下去过的男人,如今四肢瘫软,口吐白沫,是软绵绵的被人抬上来的。
睁开眼睛,看见是她,陈景目光悲凉。
“没有什么。”她说。
早已确定的事,如今只不过有个交代而已。
“他们是该高兴。”她又说,然后安抚的替陈景掖了掖被子,“陈大哥,我们也该高兴,他终是不用留在那黑暗的地底,也不用再受那长长久久的烹煮之苦了。”
陈景动了动嘴,默默无言。
她弯唇,像是喃喃,又像是劝说,“世上最容易的便是死了,死是最超然的解脱。赵十九他好算计,他是从不肯吃亏的,临死也要占我便宜,他死了,倒是开心。”
“楚七……”陈景的声音,似在呻吟。
夏初七仍是笑,定定看着他的脸。
“陈大哥,我与他这梁子结大了。”
一个人的生命只是一段符号。
一个人由生到死,只是一段虚无。
灵魂不再,肉身若何,又有什么?
出了营帐,夏初七没有去那正在紧张收殓的灵帐,而是缓缓步出了大营,迎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的迈着步子,踩在厚厚的积雪,往阴山南坡走去。
郑二宝在她背后,默默跟着。
她的脚印小一些,郑二宝大一些。有意无意的,郑二宝似是在丈量她的脚印一般,每一次落地,都踩在她的脚印上。
他发现,她走过的每一步,距离几近相等,竟是那般的匀称,丝毫没有凌乱和仓惶。
靠近阴山南坡,陡峭的山麓,呼啸的寒风,直灌入衣襟,似是还在叙说那一日的惨烈。
夏初七仰头看了片刻,花了约半盏茶的工夫,才爬到了一个可以望见坡地和营地的石崖顶端。
站在此处,她久久无言。
这块土地,经过大晏军队的挖掘,已然与往日不同,她在想,到底是谁将火药点燃的?
她也在想,雪山时,赵十九应当逃命的,可他却冲入了军囤。
他那个人,总是那般不声不响的好。
闭了闭眼,她又笑。
除了好,他也总是那般不声不响的坏。
慢慢的,她走向坡沿,张开了双臂。
“王妃……”
郑二宝低唤了一声,被她的举动吓住了。
“你在做什么?”
另一道比郑二宝更冷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等她回头,人就被他席卷了过去,卷入离坡沿足有一丈远,再一次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她屁股吃痛,抬头看着他。
“该我问你吧,你在做什么?想摔死我?”
“我,我没有掌控好力度。”东方青玄看着她,眸光略略沉了一瞬,又扬唇浅笑起来。
一只手做事,他还不习惯,平衡度也不好掌握,原本他只是想拉住她,不想竟是摔了她一个大踉跄。
自嘲一笑,他一步步走近,娇娆姿态。
“我以为你……”
“以为我要自杀?”夏初七打断了他的话,拍了拍身上的雪,唇角弯了弯,“不过是找到了尸体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你不都说了,早晚的事。再说,即便要寻死,我也不能这般死。这样摔死,下去见他,都没脸,投胎也不会长得好看,万一他还嫌弃我怎办?”
她似是玩笑一般说着,情绪比东方青玄想象中更加轻松。说罢,她看了看那一袭红衣,慢慢走过去,抬起他的左手,眉目间添了一些隐晦的担忧。
“昨夜有没有幻肢痛?”
东方青玄抿唇,妖艳的眉眼挑起,笑了笑,低下头来,看着她白皙的手在他的胳膊上移动。
第683章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5)
“无碍,这点痛不算什么,本座受得住。”
“痛得紧了,我可以给你针刺麻醉。”
东方青玄的手,那日插入石蟠龙的嘴里,被机括齐腕绞断,虽然有孙正业包扎治疗,可大概他并未配合,她那日看见时,肿浓发炎,极是骇人。经过这几日的治疗,伤势终是慢慢好转。但愈合时,持续性的“幻肢痛”却极是折磨人。每每这时,他若难忍,她便为他施针麻醉,缓解疼痛。
“也亏了你,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疼痛总是有的。等伤愈合了,也就好了。”
他似是在自我安慰,又似是在为赵樽的死劝慰她。夏初七自是听懂了。抿了抿唇,轻唔了一声,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淡然地转头看他。
“可有查出什么来?”
东方青玄对她莫名跳转的话,微微怔忡下,才莞尔一笑。眸底里对她的欣赏,没有遮掩,“那日雪崩太过惨烈,死了许多人,我查了这些日子,尚无头绪。不急,总会水落石出的。”
“嗯,雪大了,回营了。”
她调转过去,挪了挪身子,便要往坡下走,东方青玄看着陡峭的坡地,想要伸手扶她,却被她拒绝了。回过头来,她朝他一笑。
“他不在了,路总要我自己走的。”
他微微一愕,唇角扬起,似笑非笑。
“路还那么远,一个人走,累了怎办?”
夏初七没有回答,默默的下了坡,又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三个人快要步入大营时,她才慢慢地回了一句。
“大都督,于我而言,世上再无比生死更远的路了。”
东方青玄浅笑,“你这般,到似变了个人。”
“有吗?”
“有。”
“人总是会变的。”
听着她淡然的声音,东方青玄璀璨的眸子微微一暗,手抬起,似是想捋一下她的头发,可最终,掌心抚在了腰间的绣春刀上。
“七小姐,其实世上最远的路,并非生死。”
夏初七脚步微微一顿,大步迈入了营中。
正在这时,外面一队马蹄声,踩着积雪飞奔而来,领头的人举着一幅翻飞的旗幡,人还未至,声音便传了进来。
“圣旨到。”
这个时候来圣旨,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夏初七回过头去,看着东方青玄。
“看来你说对了。”
来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娄公公,他风尘仆仆翻身下马,肩膀上似是还有未化的积雪,看了看营中僵滞肃穆的氤氲,不解地愣了愣,长声唱着。
“圣旨到,晋王赵樽接旨。”
他说完,无人回答。
莫名其妙地抿了抿唇,娄公公环视一周,未在人群中发现赵樽,又蹙了蹙眉头,高声喊。
“晋王殿下呢?”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呼啸的风声,久久无言。终于,身着战甲,满脸尘垢未清的元祐走上前去,指了指离此处不远的一个黑白灵帐,轻轻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
“娄公公,宣旨吧,他听得见。”
娄公公微微一怔,整个人石化般僵硬在了当场。人没了,旨如何宣?但是,看着场上众人皆纷纷跪地,他迟疑片刻,终是神色凝重地展开了黄帛圣旨,拔高尖细的嗓音,字正腔圆的念。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晋王赵樽于洪泰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奉敕北上,肃清敌寇,先后收复永宁、大宁、开平,尔后引军北渡滦水,于卢龙塞大破狄军,令哈萨尔败走遏都……终日乾乾,攻城拔寨,以令社稷稳固,寰宇生辉。北伐此役,功在千秋,利泽后世……即日起,北伐大军返朝归故,朕将设十里红毯,百官大宴,为神武大将军王接风洗尘。”
停顿此处,娄公公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他终是念到了最后一段,“另,朕夤夜难眠,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
脑子里一遍遍响过这句话,夏初七笑了。
圣旨若是早些日子到,又何至于此?
如今再来褒奖他的丰功伟绩,不嫌迟吗?
跪在角落里,她唇角讽刺的一勾,抬起头,看了看阴压压的天空,又看向晃动着白幡的灵帐,似是看见了灵帐中那一个装殓尸体的黑漆棺椁。脑子微微一热,视线模糊起来,仿佛看见一角黑色的披风在眼前飘过。
赵十九,你是听见了吗?
寒风中,久久无人应声。悠悠的风声刮着,旁人又说了什么,她并未听清,响在耳边的,似是北伐军开拔时,赵樽在京师南郊的点将台上那一句话。
“惟愿以身蹈之,北狄不驱,必马革裹尸,誓不还朝。”
又似是回光返照楼,他说,“后来我的胜仗越打越多,父皇也会欣赏的看我……”
如果眼还能睁开,人总能活下去。
不管这个世界是天晴,下雨,还是冰雹。
皇陵停止了挖掘,大晏准备撤军,北狄也吁了一口气。阴山大营之中,已经在准备回京返朝的事宜。
北伐战役结束的旨意,不仅传入阴山,也传到漠北,还传到辽东,持续了整整一年零九个月的战事,终是宣告结束。
圣旨到的那日,东方青玄草拟了丧报,交于娄公公,丧报言,“晋王赵樽,于洪泰二十六年腊月二十六,殁于阴山。”
将士们拔营了。
一个个的军帐收拢了。
那临时搭建的灵堂上,香案还未去撤去,上面摆满了祭品,插着燃烧的香烛。一口黑漆的棺椁,安安静静地摆放在灵堂的正中。
香案前的油灯,一闪一闪。
算好吉时,道士还在做法。
赵樽殒命阴山,但灵柩和遗体还得运回应天府。道士要招魂,要施法,手里拿着法器,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言词,念念有声。
夏初七看着他,只是想笑。
这般能招来他的魂吗?她不信。
她什么也没有做,就像一个旁观者。卯时,北伐军的先遣部队开始离开阴山了,他们也将带着那一口黑漆的棺椁。
第684章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6)
人要走,冥钱不能少。
那纷纷飞舞的冥钱,似是比今日的白雪还要密集。扶灵的人是赵樽的十六名侍卫,一个一个神色凄哀。
大营门口,六军缟素,齐齐肃立。
他们的目光,纷纷落在那口染着白花的黑漆棺椁上,而棺椁里,装着那些已经辩不清的肢体。场面极是肃穆庄重,除了扶灵十六名贴身近侍,还有四十八名锦衣卫的仪仗队随行。
娄公公拿着拂尘,红着眼睛,大声的尖着嗓子呐喊一声。
“起!”
运送棺椁的队伍,从分开的两列大军中缓缓穿过,灵柩也缓缓移动着,带去了众人的视线,随行的队伍亦步亦趋。
“哀!”
娄公公一声“哀”落,众人垂首。
“祭!”
校场上,大雪纷飞,冥纸舞动。
在纷飞的大雪中,六军齐声唱哀——
滔滔滦水,悠悠长风。
北狄南下,神祇哀容。
江山至辱,社稷蒙羞。
王师伐北,与子峥嵘。
旌旗万里,马踏声声。
烽火连城,号角肃肃。
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龙骧虎步,百战百胜。
一朝折戟,六军嗟吁。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
震耳欲聋的祭歌声,被数万人齐声唱来,沉闷低响,贯入心扉,六军哀恸,北风呼啸,整个阴山,无处不在哽咽。正宛如那一年沙场秋点兵,只恨此时人事早已非。
夏初七没有在大营中。
此时,她正坐在可以遥望的山坡上,听着那“滔滔滦水”的唱挽,看着那一列列整齐的扶灵队伍缓缓离开,视线有些模糊。
终究是要去了。
他的灵枢要被带回应天府。
可她此刻不想跟去。
这一日,是赵樽的“头七”。
听说死去的人,会在头七这一天回来看望他惦念的亲人。亲人则要避开他,免得他记挂着,不好再投胎转世为人。
他殁于阴山,他回来了,也在阴山。
她在要阴山这里,为她烧“头七”,烧“三七”,她要烧很多很多的钱给他,她就是要让他惦念,不许再去投胎,就在那里等着她。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郑二宝说。
冷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
她像是没有听见,只将一张冥纸放入燃烧的火盆,看那黑灰像蝴蝶一般飞舞而起。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郑二宝又说。
她仍是没有回答,身上穿了一袭素白的袄子,头上插了一朵二宝公公亲簪的小白花,脸色一片雪白,半跪在雪地里,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天地之间。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
郑二宝第三次说着,她终是有了反应。
“我知。”
“那我们不跟……?”
“不急。”
“哦。”郑二宝跪在她的身侧,默默往火盆里烧纸钱,只好不声不响的等着。夏初七也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盆,看那烧成了黑蝴蝶的冥钱在空中飞舞,恍恍惚惚间,觉得有人正在朝她走来。
他轻抚她的脸,掌心温暖,动作怜惜。
“阿七……”
带着刺骨寒气的抚慰,她不觉得冷。
果然是头七,好日子。
她笑,“赵十九,是你回来了吗?”
北风迎面拂过,似在低低的呜咽。他没有回答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可她却看清了他的眉眼,听清了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来的“嘎吱嘎吱”响声。
他还是这般不喜说话。
她心里甚暖。
那么,还是她说与他听罢。
“赵十九,你不要这般看着我。我如今的做法,不过是如你如愿而已。他们说今日是头七,其实我不得而知,到底今日是不是你离开的第七日。但我不在意这个,无所谓。我只想告诉你,你恐怕得多等我几年了。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还不能下来找你算账。”
“这些钱,我都烧给你,你且给我保管好,在下面不要胡乱找女人,不要过奈何桥,不要喝孟婆汤。等着我来,欠我那么多银子,你不要以为这般就两清了……”
“还有,你不要走得太远,你知道我懒,我不喜欢累,若是你走远了,我找不到你怎办?你若是等得寂寞了……不,你是不怕寂寞的,你寂寞惯了,你总是一个人。所以,我把你的棋烧给了你,你且慢慢下着棋,就在原地,一步也不许离开。”
“对了,你父皇来圣旨了,你都听见了吧?他说盼着你归去,承欢膝下呢?你心里美不美?虽然你没有说,我猜,你一直是盼着的吧?如此,不要有遗憾了。你所有的遗憾都留给我,我来解决。你放心,你不在,我会小心的,我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北伐战争也结束了,大家都要回家了。你打了这样久的仗,功劳这般大,你猜你爹还能给你什么封赏?怕是给不出来吧,除非他把宝座让给你……可他又怎么肯呢?”
“赵十九,他们把你带回家去了。可我没有护送你回去。因为我以为,你的魂会在这里,你没有走……他们都说那个人是你,可我不相信肉身,我只相信灵魂,因为我……我自己,你晓得的,我只是一缕魂魄而已,肉身算什么呢?”
“还有,二宝公公待我极好,大鸟我也给你接管了。我准备给它改一个名字,威风一点的,叫***怎么样?你也真是的,它到底是一匹马,你怎能叫它是鸟呢?它会吃醋,吃大马和小马的醋……”
“我托了人将大马和小马从锡林郭勒带过来,他们头上的绿冠,还是那般好看。两个小家伙亲热得紧,想当初,大马飞了一年找到了小马,想来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把他们分开的了。锡林郭勒那么冷的天,也无好的吃食,它们仍是那么欢快,没有烦怨。有时候,我真是好羡慕它们,怎么能这般快活呢,兴许是与爱人在一起吧……”
“我昨日又去了一趟皇陵,八室覆沉了,一切都没有了,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北狄向南晏递交了议和文书,想来会达成协议,很快他们就会来,重新修缮皇陵。但八室没了,就是没了,无人有本事再重建。后头的一千零八十局,我很是好奇,若你还在,我俩能去闯一闯,但估计,如今,也是无人可破了。”
第685章 好歹毒的心肠(1)
“我昨晚想了一会,兴许往后我也可以给你造一座陵墓。不,是造一个我俩的家,往后我来了,才有好地方住。你不知道,社会是会往前发展的,以后寸土寸金,我可不想跟着你受穷吃苦。你以为你不是王爷了,我还能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啊?想得美,我可是现实得紧,我喜欢你,因为你有权有势,还长得好看……”
她一直在说,脸上带着微笑。
从眉到眼,再到唇,都无一丝的伤感。
郑二宝默默的陪着,听着,看着她入迷。
直到手上的最后一张冥纸从她雪白的指尖划入火盆,直到最后一只黑蝴蝶迎风飞上了天空,与白雪缠绕在一起,她终是顿住了声音。
仰头看着天,她一动不动。
听说仰头的时候,泪水不会落下。
她想,果然如此。
顿了许久,她终是笑了。
“还有一件事,赵十九,我还是要准备回京的,我会让何承安来接我,我得答应……他了。不要怪我,因为我别无捷径,也怕你等得太久,会忘了我。”
“你给我三年时间,就三年……”
一阵北风呼啸而来,刮得她雪白的衣角扬起,素白得如同灵堂的挽纱。她久久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神寂静无波,一双手终是无力地垂下,狠狠抓入了雪地。
晋王殁,天下哀。
翻开历史厚重的画卷,人们总会惊奇的发现,许多时候,一个历史朝代发生的巨大变迁,往往都来自于一个偶然的转机。
洪泰二十七年,新年的喜庆未过,鞭炮的硝烟未散,晋王赵樽殁于阴山的消息便传遍了南晏、北狄、西戎,高句,乃至乌那诸国。有人叹,有人喜,有人惋,有人评,各有不同。
但后世有的史学家以为,导致大晏王朝的历史发生转折的,不是洪泰帝为稳固江山而滥杀忠臣的雷霆手段,不是洪泰帝疑心病重,不顾惜自己儿子的残忍绝情,也不是洪泰帝没有长远的眼光,选错了继承国祚的储君。一切的导火索都是缘于一个女人,一个将永远被载入大晏王朝史册的女人出现。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历史的车轮,终将逆转。阴山的祸端,像一颗埋藏的炸弹,那些伤害过的,逼迫过,肆虐过的,都成全了她的怒火,她要找到一个发泄口,将这些人给予她的重重创伤,一并偿还。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活下去她会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也一定要让这个时代鲜血横溢,也一定要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不管他是谁,都一样。
天地呜咽,混沌不堪。
浓重的血腥味儿,笼罩了阴山。
凄厉的哀嚎声,还未散尽。
晋王灵柩的已入北平,南下应天府。
一路上,无数人夹道叩拜,哭声震天。在他们的眼中,那一个被黑布覆盖的棺椁里,是他们景仰的神,是上苍派来的救赎,是他让他们免于战火的煎熬。
可他死了,死了。
无数人都说,晋王殿下披肝沥胆,为国尽忠,这般死得太冤,阴山未有大战,为何而死?是杀戮,是权斗,是陷害,还是其它,都未有可知。几乎全天下人都在等待,等待大晏朝廷为晋王的死给一个“盖棺定论”的说法。
盖棺定论是对一个逝者,一个威震天下的英雄,一个世人景仰的神武大将军王,是非功过的最后肯定。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十,就在上元节的前几日,前往阴山传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娄公公终是宿夜兼程地返回了京师。
手捧丧报,娄公公一路策马入奉天门,进入大晏王朝最为庄严肃穆的皇城禁宫。那一日,京师的大雪未霁,狂风大作,声声如咽。
丧报未入东宫文华殿,直接往乾清宫而去。得闻消息的皇太孙赵绵泽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质大氅,站在文华殿的丹墀之上,抿着唇角,久久无言。
乾清宫。
娄公公头缠白纱,腰系麻绳,高高捧着东方青玄亲自撰写的丧报,一步步跪着入得宫殿,尖细的嗓子声音呜咽着,带出一屋哀恸与悲色。
“禀陛下,晋王殿下,殁了。”
“殁了”两个字,如若惊雷。
崔英达拂尘一紧,满脸讶色。
自从圣上的旨意发往阴山开始,他就以为晋王殿下能够赶得回来过“上元节”,能吃得上宫中的元宵,哪料会是这般?
斜卧在床的洪泰帝,亦是面容微僵。
手掌撑在龙榻上,他瞪圆了双眼,看着身着丧服的娄公公,似是不敢相信。
“你再说一遍。”
娄公公被他盯得脊背发冷,浑身发颤。
“奴才说,晋王殿下殁了。”
殁了?
老十九没了?
洪泰帝指着娄公公的手,颤抖起来,终于还是慢慢放下,白着一张嘴唇,沉着嗓子发问。
“丧报呈上来。”
娄公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高高举起丧报,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晋王殿下的灵柩,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洪泰帝看完丧报,久久无言。
花白的头发,似是又添了一层白霜。
“爹,我要骑大马……”
一道童稚的声音,穿过时光,响在他的耳边。那是六岁时的老十九。他有许多的儿子,但他的儿子都叫他父皇,就老十九一个敢喊爹。他的儿子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就老十九一个敢骑到他的脖子上,扯他的头发,揪他的胡须。
那时,他是疼爱他的。
比疼爱任何一个儿子更甚。
即便后来,他功高盖主,他的铁蹄踏遍了大晏疆土,他终是有能力站在高高的苍穹上俯瞰众生,甚至可以拿那样一双凉薄的眼,静静地盯着他这个父亲,要挟他,与他讲条件,他终是忌惮他了,再也摸不透他了。但他也却从未想过,老十九真的会死,而且还会死在他的前面。
“爹,你真的要杀死我?”
六岁的小小孩子,竟然懂得“杀”和“死”,他那时气极攻心,那小小的孩子就瞪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满是不信、惶惑、恐惧,他一定想不通,疼爱入骨的爹,为什么要杀他。
第686章 好歹毒的心肠(2)
那一双眼啊……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原来竟记得这般深。
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罢。
他有许多的儿子,可自从那一日之后,这个世上,再无人喊他作“爹”。老十九后来见到他,也只剩下一声“父皇”,少了亲热,多了敬畏与疏冷的“父皇”。
“老十九啊,是该回来了。”
他幽幽的,不知是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这般说,“这里是他的家,他生于斯,长于斯,怎么着,也是要回来的。”
听着他自言自语,崔英达默默不出声。直到一个小太监鞠着身子进来,与他耳语了几句,洪泰帝仍是沉浸在情绪里,没有回神儿。
“陛下,臣工们都集在谨身殿,求见陛下,似是为了晋王之事而来……”
崔英达的声音,唤回了洪泰帝。
“崔英达,几时了?”
“陛下,卯时了。”
洪泰帝点了点头,“见见罢。”
谨身殿。
在大晏皇城这一个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里,此时聚满了满朝文武,也包括代君理政的皇太孙赵绵泽,甚至还有久不上朝的二皇子秦王赵构,还有得到消息的其他皇子皇孙们。
“陛下,晋王为国殒命,不能死得这般不明不白,草草了事,应当彻查到底。”
出列启奏的人是梁国公徐文龙。他与赵氏皇家有姻亲,又是敕封的梁国公,平素脾气就火爆,为人素来雷厉风行,此时红着一双眼睛,语气几乎咬牙切齿。
徐文龙声音未落,吏部尚书吕华铭就站了出来,声音里略带了一丝低低的嘲弄。
“梁国公此言差矣,晋王如何殁的,陛下想必已得消息,自有圣断。”说罢,他跪在地上,看向洪泰帝,一双细而小的眼睛微微闪着,瞧上去便是个圆滑的人。
“陛下,老臣得知,晋王殒命,竟是为了营中一名男侍。依臣所见,此事万万细究不得。真相若是大白于天下,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不仅有损国威,也有损晋王殿下的一世威名。”
徐文龙暴怒,大步上前,似是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吕尚书,殿下尸骨未寒,你这般辱他,到底是何居心?身为统兵将领,爱惜兵士,不是应当?岂是你想的这般龌龊不堪?”
“梁国公,老夫只是就事论事。你我相信晋王殿下的人品,百姓可不这么想。”
谨身殿里,各说各话,各有各的理。
时下之人,对待死亡的敬畏和严肃与后世的唯物观念大为不同。且不说赵樽贵为亲王,即便是一个普通百姓,对于自己的“身后之事,身后之评”也相当看重。史书上如何写这一笔,对于赵樽的生评,更是重中之重。
他是为国战死,还是为了一个“男侍”而死,对于他的声名影响,那是巨大的。
一时间,大殿内吵吵不已。
阴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多人并不完全知情,可这些人,都是握着一个王朝最高权柄的人,各有各的眼线,各有人的计较,也并非一无所知。于是乎,就如何为晋王之死“盖棺定论”,竟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吵嚷一阵,从来很少过问朝政的秦王赵构,也就是大晏王朝的正一品宗人令,咳嗽了两声,终是喘着气站了出来。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洪泰帝赤红着眼睛,正在头痛,闻言抬了抬手。
“说。”
赵构抬起头来,看着宝座上的父亲,出口竟是字字冷硬,“父皇,这些话儿臣原是不想说,可如今十九弟去了,儿臣做为二哥,实在不吐不快了,且容儿臣放肆一回。”
他低沉压抑的声音,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说话里,视线掠过沉默的赵绵泽,又掠过一众的皇子皇孙,最后才定格在洪泰帝的脸上。
“父皇,十九弟的本事如何,父皇清楚,我们做哥哥的,自然也清楚。若非有人故意陷害,他怎会误入皇陵,死于皇陵的机关?儿臣赞同梁国公所言,应当彻查此事,让真相大白,还十九弟一个公道!”
赵构向来体弱,十日有**日都不上朝,也不怎么结交权臣,今日这番话,可以说是多年来的首次。
但这席话的分量却极重。
赵樽殁了,他言语间剑指赵绵泽,字字尖锐,其余的皇子们,也该为自己担忧了。如今老皇帝还在位,赵绵泽尚敢迫害死赵樽,而他们比起赵樽来,更为势孤,一旦赵绵泽称帝,他们的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故而,赵构一席话,便可引来无数同谋。
谨身殿中,沉寂了许久。
能站在此间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你方唱罢我登场,时政历来如此。
说来说去,不过一个“利”字而已。
可但凡稍稍精明一点的人,就会发现,赵构此人深藏功名,磨剑多年,如今掌握时机,重重的一击,看上去是为了赵樽呕血陈述,实则是一箭双雕。
朝中之人皆心知肚明,魏国公夏廷德是赵绵泽的心腹之人。阴山之事,赵樽死,十有**都脱不了魏国公的干系,那也就是脱不了赵绵泽的干系。
一旦彻查,若是赵樽之死与赵绵泽有关,储君之位赵绵泽自是坐不牢了,也服不了天下人。可彻查之后,把事情翻出来,晋王之死,竟是为了一个“男子”,无异于也是在天下人的面前,将这位神祇一般的神武大将军王给狠狠打脸。什么为国战死?都成了笑料。
如此一来,皇帝老矣,不管立嫡还是顺位继承,这位出自张皇后的皇二子赵构,都将是大晏储位之争最有力的人选。
螳螂捕蝉,黄雀总是在后。
皇权面前,同胞血脉,不堪一击。
多年磨好的剑,总得找到适时之机方才出鞘。
赵构一番话出口,不仅得到大多数心有不甘的皇子们响应,很快也得到了朝中几位重臣的赞同。当然,也有一大帮人的反对。
党羽派别之争,兄弟骨肉相轧,又一次拉开序幕。
洪泰帝看着赵构,这个身为宗人令,却从来闲云野鹤一般不理朝事的儿子,突然一叹,看向了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赵绵泽。
第687章 好歹毒的心肠(3)
“皇太孙,你以为你二叔之言如何?”
赵绵泽微微一怔。
往常洪泰帝都是称呼他的名字,并未这般正式严肃地称过他“皇太孙”。他知,赵樽之死,在皇帝的心里有了疙瘩,而且这个疙瘩的尖刺,指向了他。
四下里,寂静无声。
每个人心里都略略一惊。
皇帝的心思,便是圣意的方向。
众人的目光,都纷纷落在了赵绵泽的脸上,都想看这位在储位不久的皇太孙将如何应对。
赵绵泽也并未迟疑,他上前一步,恭敬地施礼,道,“皇爷爷,依孙儿所见,十九叔于国于民,皆有留传后世之功,实在不能草草盖棺定论,当彻查为要。”
洪泰帝眯起眼,看着他。
“哦?你也这般以为?”
赵绵泽心中一凛,抿了抿唇,肃穆了脸色,“孙儿赞同二叔所言,当查。”
谨身殿里,又是一阵沉默。
往常有人认为赵绵泽性情温厚,略少君王霸气,并非立世之君的好人选。可这些日子以来,朝中诸事井井有条,他性软却不优柔寡断,年纪轻轻,却能不露声色。更加令人侧目的是,他这般作为,竟辨不明他是城府极深,还是生性如此。
龙椅上的洪泰帝,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须,终是指撑额头,朝他摆了摆手。
“此事待东方青玄回朝,朕细问再说,你等先去罢。为老十九治丧之事,老二你是宗人令,又是二哥,多多费心。”
赵构低头扛手,“是,儿臣自当竭尽所能。”
洪泰帝又看向赵绵泽,沉了声音。
“绵泽。”
赵绵泽亦是恭敬回答,“孙儿在。”
“你十九叔府中家眷,近臣,都好好安置罢。北伐军归来,该赏赏,该升升,不能为了此事延误了。”
赵绵泽抬头,迎上了洪泰帝的目光。
他这位皇爷爷,说话做事有几分真几分假,向来无人猜透。即便是他,跟在他身边多年,由他亲自督导理政之道,亦是难以揣摩他真正的心思。
他此时一句“府中家眷”好好安置,竟让他脊背略凉,顿了片刻,才应了一声。
“是,孙儿遵旨。”
崔英达扶着洪泰帝入了柔仪殿。
柔仪殿是贡妃娘娘所居寝宫。
这些日子,洪泰帝病着,来得少了,可不管哪一次来,贡妃都是笑脸相迎,切切的期待他能下旨让赵樽返朝。但今日的柔仪殿,却似笼罩着一层哀怨,人人低垂着头,屏声敛息地候在外间,静寂无声。
洪泰帝一语不发,还没入殿,便见飙着泪水,匆匆从内殿奔出来的赵梓月。
她一头栽入他的怀里,抬头见到是他,也未像往常那般请安,而是苍白着脸,定定地看着他,没给他一个好脸色,便捂着嘴要跑。
“梓月……”
洪泰帝喊住了她。
“你母妃怎样了?”
赵梓月没有回头,声音哽咽。
“父皇没长眼?不会自己看?”
“放肆!怎么给父皇说话的?”洪泰帝差一点没被她气得背过气去,言词自是加重了语气。
赵梓月脊背一僵。
慢慢的,她终是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眼泪便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字字句句都是指责,尖锐如刺。
“父皇您是皇帝,是天下第一人,儿臣不敢忤逆,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放肆。但如今,反正我十九哥没了,母妃也要死了,你干脆连儿臣一并杀了好了。父皇您手握江山,君临天下,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女儿,也不差儿臣这一个……”
“你这……”
洪泰帝颤抖着手,指着她。
“你这混账,你要气死朕?”
赵梓月瞪着他,噙着泪。
“若是父皇不杀,儿臣告退。”
说罢,她不理会洪泰帝气得直发抖,吸着鼻子,风一般地卷走了。
崔英达叹了一口气,都不知如何劝慰皇帝。虽说这梓月公主气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但父女俩向来亲厚,从未有像今日这般的针锋相对。
顿了片刻,洪泰帝终日是平静了下来。
可还未入内殿,便见前来迎驾的虞姑姑堵在了门口。虞姑姑是贡妃的贴身婢女,与崔英达极是熟悉,平日见面总能有几句顽笑,而这时,她脸上却一片凉意。
“陛下,娘娘病得厉害,起不来床迎驾,特地让奴婢代为请罪。”
“无妨。”
“娘娘还说,望陛下恕罪,病体之身,不便面圣,请陛下回吧。”
虞姑姑没有抬头,语气冷漠,但意思却极明白,这是贡妃拒绝见圣驾了?
崔英达心里“咯噔”一声,瞥向洪泰帝,想要打一个圆场,“陛下,既然娘娘身子不适,不如……”
洪泰帝眉目极冷,摆了摆手。
“朕去瞧瞧她。”
“陛下,娘娘说,她不想见,不想见……”
“不想见朕?”
洪泰帝哼了一声,越过虞姑姑,径直入了内殿。可原有的愤怒情绪,终是在珠帘边上散尽。他停下脚步,看着隔着珠帘与一层薄薄帐幔的身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二十几年的夫妻了。
到此时,尽是无言以对。
“爱妃。”
床上的贡妃似是“嗯”了一声。
洪泰帝略略生喜,上前两步,撩开了珠帘,大步往她的床榻走去。
“你身子可有好些?”
贡妃“呵呵”轻笑,看着坐在床榻边上目光关切的皇帝,面上的哀怨,将她年过四十仍旧不褪的倾国容颜,衬得更添了几分令人心碎的美感。
“陛下,想听臣妾怎样说?”
“爱妃……喜欢怎样说都成。”
贡妃又笑了。
她明明在笑,声音却像是在哭。
“臣妾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陛下难道不知,臣妾就这么一个儿子?二十年了,臣妾每日里活得心惊胆颤,就怕惹了陛下不悦,会要了我儿的性命……如今,臣妾是累了,不想再讨陛下的喜欢,陛下自去吧。”
第688章 好歹毒的心肠(4)
“爱妃,朕并无此意。”
“陛下无此意,但臣妾却有此意。”贡妃美眸一斜,唇角突地带出一抹冷笑,“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吗?不是一直在怀疑吗?那臣妾今日一并告诉你,老十九他确实非你亲生,他是臣妾与前朝至德帝的儿子,在跟着你时,臣妾已然有了身子。”
“爱妃!”洪泰帝眉目骤冷。
回过头去,他看了一眼,只见内殿除了崔英达并无他人,才略略放心。而崔英达亦是懂事地轻咳一声,默默地退了下去。
他在维护她的脸面,但贡妃却似是受了刺激,并不在意那许多,说话更是尖锐。
“陛下是怕人知道没脸面吗?臣妾却是不怕了,再说,臣妾也没有胡说,陛下你很清楚,臣妾跟着你时,已非处子之身,臣妾与至德帝极是恩爱,日日欢好,岂会没有骨血?若不是你,我与他……”
“善儿!”
洪泰帝低低唤了一声,终是急了,一把攥住她的双肩,目光赤红如血,似是恨不得咬死她。
贡妃微微一怔。
他有许久没唤过她的闺名了。
曾经欢好时,他亦是这般叫她,每每抱着她爱不释手,不可不谓三千宠爱于一身。可那又如何?他与至德帝并无不同。宠她,怜她,给她最好的衣饰,给她最多的恩义,但他们从她的床上离去,同样会睡在别的妇人床上,兴许也会这般柔情的唤她们。
“善儿,这些年来,你未必不知?朕那时只是一时气愤。或说……是恨,恨旁人得过你。朕那时蒙了心,但不论老十九是不是朕的儿子,朕并未真的想过要他死。如今想来,他与朕这般像……是朕,是朕亏了他。”
贡妃冷笑,看着他不语。
二十多年了,这个男人两鬓有了白发,眉目有了风霜,曾经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宝剑径直闯入内廷那个风姿俊朗,意气风发的男子,终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即便他贵为帝王,坐拥天下,也不得不老去。
可他坚挺的鼻子,刚毅的下巴,那时光打磨不去的轮廓,依稀可见昔日令她无比心动的模样,也是这模样,多么像她的老十九。
老十九……
她的老十九……
眼眶一热,她闭上了眼睛。
“陛下,臣妾困了,要歇了。”
她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洪泰帝蹙了蹙眉,握住了她的手。
“朕今日在这陪你,就歇在柔仪殿。”
贡妃没有睁眼,声音极低。
“陛下不必如此,臣妾无须别人的怜悯,亦无福消受。从此,柔仪殿的门,不再为陛下而开。若是陛下以为臣妾触了君颜,可贬臣妾去冷宫,或将臣妾逐出皇城,贬为庶民,或干脆赐臣妾一死,让臣妾下去照顾老十九,臣妾无话可说。”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除去她,无人敢说。
洪泰帝想到先前赌气而去的梓月,再看看这个躺在床上视他如无物的妇人,咬着牙,喉间的腥甜之气直往上沸。
他是皇帝呀,她怎敢如此?
不就是仗着他不敢将她怎样吗?
压下那恼恨,他终是软了语气。
“善儿,你何必逼朕?老十九的事,朕也不想的。”
贡妃身子哆嗦一下,目光看了过去。
“你不想吗?臣妾求过你多少次?臣妾的要求这样卑微,只想看看儿子,只想他能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可这般小的要求,陛下推三阻四,非得等到他死了,才来说不想?”
洪泰帝出了柔仪殿,没有乘辇,而是由崔英达扶着,走在红墙碧瓦的宫墙间,看处处辉煌,看他的天下,看他的江山,心中竟是难言的怅惘。
“陛下,您身子未愈,奴才还是……”
“去坤宁宫吧。”他打断了崔英达。
“诶!好。”
柔仪殿离坤宁宫并不太远,洪泰帝心中的郁结未退,终是绕道去了坤宁宫。坤宁宫的暖阁里,烧着地龙,极是暖和,张皇后躺在床榻上,太医院的林保绩正在为她看诊。
“陛下来了。”
张皇后一如往昔,面色柔和温贤。一年多了,她一直服着从景宜苑来的方子,病体虽是未愈,人竟是不瘦反胖,身子还好了些。
“嗯。”
洪泰帝看着她,目光很凉。
“皇后今日气色不错?”
听他语气不悦的一句“气色不错”,张皇后心里一凉,笑着摇了摇头,让人为他上了座,泡了茶,将林太医遣走了,才低低道。
“臣妾残身病体,苟延残喘地活了这些日子,于生死之事,早已看淡。陛下,老十九之事,臣妾知您忧心。但这些年潜心理佛,却是悟出一个道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世上诸般事,皆是强求不得,陛下为之感伤,伤身误己,不如看开些。”
她这般解释完,洪泰帝的面色微缓。
“皇后有心了,朕不该迁怒于你。”
张皇后微笑,“老十九是臣妾养大的,也是臣妾的儿子,臣妾之心,于陛下无异。他的身后事,臣妾想亲自操办。”
洪泰帝拍拍她的手,“此事朕交给老二了,你身子不好,就不必操心了,好好将息着才是。”
张皇后怅惘的点点头,叹了一声。
“景宜那丫头说过,臣妾的病,在季节变换时,犹是难过,但她嘱臣妾要保持心情舒畅,这才慢慢有了些好转。只是她这一病,始终不见好,听诚国公府来人说,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说完了,洪泰帝却久久不语。
就像未有听她,蹙着眉头在沉思。
张皇后顿了片刻,了然的一笑。
“可是贡妃与陛下置气了?”
洪泰帝眉头跳了跳,“这事怪朕,朕若早些准她所求,结束北伐战事,召老十九还朝,也就不会发生阴山之事了,怨不得她恨朕。”
“世事难测,如何能怨陛下?”张皇后说着,撑着身子,咳嗽了两声才道,“臣妾晚些时候,去柔仪殿走走,与贡妃说说话,宽宽她的心。臣妾的儿子……也没了。如此,到是能劝得她几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