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虎丘之会
罗钦顺既想看看周梦臣这个人。又想看看周梦臣在气学上的真正的造诣,毕竟书信来往,有些东西是看不出来的。也是可以作假的。
“前刑部尚书顾应祥,顾大人到。前兵部尚书聂豹,聂大人到。甘泉先生到。”一声声唱名之声传到了这里。已经轮到他们了。毕竟这几个人物已经算是这一次的压轴的几个人了。
三人不在寒暄了,韩邦奇在前,罗钦顺在中。周梦臣最后压轴。三人到了会场之上。随即一阵鸣钟之声。却是从远处的虎丘塔上传来。声音悠悠然,将所有的杂声都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讲学开始了。
周梦臣走上了高台。看着高台之上,几十个人的身影。大半都是雪白的头发。唯独周梦臣是满头青丝,有一种不大和谐的感觉,忽然在角落里看见了何心隐,何心隐虽然年纪也比周梦臣大,但到底没有到满头白发的地步。
此刻让周梦臣有一些惺惺相惜了。
高台不高,也不大。
称之为高台是相对而言的。毕竟学生们之后,还是要提问的。上面的人总不能距离台下太远,让下面的听不见吧。而在最靠近高台的位置上,排着数排长桌。上面有无数写手,或者说抄手,他们负责要将上面讲的东西,全部抄写下来,进过增删润色之后,准备集结出版。
周梦臣到了高台之上,与这些宿儒寒暄示意一番,这个时候,每一个人都表现的很有涵养。一个个客客气气的。最后推让一番。按照原定的计划,让周梦臣当今日主讲。
周梦臣就到了主讲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说道;“今日在这里,我是后生晚辈,诸位前辈客气,让我班门弄斧,我只要抛砖引玉,还请各位前辈指点。”
坐而论道,是这个时代的传统。
周梦臣要一讲一天。如果站一天的话,周梦臣年纪轻,或许能够做到。但是其他人就没有这个能力了。
周梦臣对这一次讲学准备非常充分。以张载的学说为引子,用太虚即气作为开端,然后引申出气在理先。理在气上的理论,然后将宇宙大爆炸的理论,以儒学的认知体系讲出来,确定整个气学的根基,也就是宇宙观。
其实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物质第一性。
然后以太阳系的天体运动讲起,从而引申出科学方法-论
,是实验,假设,引入数学体系等办法如何解决现实问题。并且举例说明。
其实讲到这里,就有很多人听不懂了。
因为周梦臣不明白下面的数学底子。而今即便是明白了。周梦臣也不可能将天体运行论,行星三定律,牛顿三定律,再加上一些其他天文学知识。乃至于实验方法体系,如何引入数学分析,等等一系列问题讲明白。
这都不是一天的课程。
周梦臣就只好将繁杂的东西省略一下,将具体有趣的东西,增多一些,还吸引下面的学子。毕竟而今的虎丘山有洋洋洒洒数千学子,而在场地外面,更是有超过一万的百姓,有些是没有资格进入。毕竟数千人的会场,已经很难办。特别是而今倭寇引而不发,如果真放进去几个刺客就不好办了。所以这数千学子都是验证过身份的。而外面的未必是有问题的。乃是没有资格的。
所以,周梦臣每一句话,都能在一两天之内,传到十几万人的耳朵之中,在之后集结出版的册子,估计也会在数年之内,传遍天下,不敢说每一个读书人都要读一遍,但是大部分读书人都是看过的。
这就是周梦臣费心费神,甚至假公济私,搞出这一次虎丘大会的原因。
所以,周梦臣尽快能将这一次讲学当成一次科普,让更多人知道科学的魅力。因为周梦臣深信一件事情,那就是科学本身是非常有魅力的。而且是非常有前景的。从学术传承上就能看出来。
在大明这个时代,不管是再厉害的大儒,传到自己徒子徒孙就不行了。这固然是子弟不肖,不能传承精髓,但是也不得不让人想一件事情,那就是不是这个学术的底蕴有限,不能经受数代的专研,就好像王阳明在的时候,还能弥合王钱之间的矛盾。而王阳明不在了,王钱之间所有的师兄弟情分,就只剩下,老死不相往来。并不是王钱之间原本有夙愿,而是王学内部有弥合不了的矛盾,两人各持一端,互不相让,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也是没有办法相让的。
而且最基础的科学形成于伽利略手中,之后传承多少年,虽然也有过分裂与矛盾。但是最后一直是向前走的,一代代将科学推进下去。这种潜力是任何哲学体系都不存在的。
是的,科学本身就是一套哲学体系。
周梦臣此刻就是尽可能让江南学子,也算是大明思想最富有活力的学子们,感知这一点。
这也是周梦臣所有信心所在。并不是他周梦
臣在儒学造诣上胜过这些大儒一辈子的研究,而是周梦臣坚信,他从后世带来的最大的财富,也就是科学本身,就是一柄能斩破一切的倚天宝剑。
周梦臣沉寂在讲学之中。
并没有注意到台上人的反应。
何心隐听得入神。想起自己调查的周梦臣的种种。又想起了他见过的很多事情,隐隐约约有所触动,似乎看见一条路。但又不真切。毕竟何心隐与其他人不同,泰州学派从来是心学,不,应该说整个明代儒林之中,最接地气的。最能体会百姓疾苦的一脉。
故而,何心隐更是能感受到周梦臣的学说有很多能造福百姓的地方。不过,他也没有太关心那些数学问题。他更在意那些好像很简单的物理规则。
他是这样的,不代表别人是这样的。
最少王畿就不是这样的。
王畿作为王阳明最喜欢的几个弟子之一。并不是仅仅靠口舌的。他的心性,资质。各方面的学问都是顶尖的。不管是算学,还是数学,都是精通的。请注意这一点,古代算学就是后世的数学。而古代的数学,就是邵雍那一套东西。也就是术数之学。算命的。
所以,刚刚开始一点数学,他还是能听懂的。但是后来,就完全懵了。没有基础的情况下,王畿即便是再优秀,也不可能听懂。而且王畿年纪也大了,虽然学术地位提高了,虽然他一直想坐稳王阳明的继承人位置,师兄弟们明里暗里的反对,但是王畿在心学之中的地位,还是略略高出其他人一筹的,毕竟王阳明在的时候,王畿与钱德洪就是教授师,也就是拜入王阳明的门下弟子,都要经过两人教导,打下基础之后,才能得到王阳明的教导。毕竟当年想投入王阳明门下的人实在太多。
王阳明也不得不想出这个办法。
这也造成了他与钱德洪的地位不同于其他弟子。而钱德洪不擅长利用这种地位,在深山之中修书。时间长了,影响力也就淡了。而王畿不一样,特别是王阳明其他弟子次第凋零的时候,王畿的声威日重。
只是,名声大了,但是他的学习能力,思考能力,反应能力,等很多能力都不如年轻的时候,这也是必然。他的经验虽然丰富,但是在王畿所有经验之中,数学的经验相对是不多的。
不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帮助。
这让他没有办法。
第七十九章 台上台下
很快王畿就有了取舍,将那些难懂的数学放到一边。跟着周梦臣思路走了一遍,眉头凝了起来,心中暗道:“这周梦臣有几把刷子。”
虽然说中国古代没有逻辑学,但并不是说,中国古人就不讲逻辑了。大儒每一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语言体系,其中有自己内涵的逻辑系统。这个在古代大多算是在言辞之中。
王畿不明白什么叫逻辑,但并不妨碍他看出来,周梦臣的思维缜密。除却那些他听不懂的数学之外,没有什么破绽。上下承接能够自圆其说。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能提出一套新理论,并且自圆其说找不出什么破绽,就证明周梦臣有能力在儒林之中有一席之地。但是这并不是王畿所想的乳臭小儿。
王畿明白这一点后,心思逐渐变了。决定给周梦臣一个狠狠的教训。
倒不是王畿没有容人之量,实在是周梦臣这个体量,还有观点,是他王某人容不起的。王阳明的学说,本质上是唯心的。而周梦臣的理论本质上是唯物的。虽然周梦臣并没有评价心学什么的。但是双方的矛盾,有眼的人都能看出来。
王畿一心要领袖王门弟子,自然会在这个时候,事先出头。
他本来准备要在之后的辩驳之中,给周梦臣痛击的。但是而今却要提前了。
且不说,王畿的心思。但是说周围另外一个人的心思。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顾应祥。
顾应祥当过刑部尚书,但是看不惯严嵩的种种作为,索性顺水推舟,回家了。而周梦臣在京师的时候,顾应祥也在,彼此之间是见过面的。只是双方在事务上没有交接,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现在想想,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顾应祥是全场唯一一个大部分听懂的人。
因为顾应祥本身就是一个出色的数学家。如果没有周梦臣,天下算学第一的名头,或许能算在顾应祥身上,当然了,古人大多谦逊,一般不会搞这个太狂妄的名头。
所以,顾应祥的数学底子是最好的。其次,他在京师也接触过周梦臣的数学,与他的数学体系,也就是现代的数学体系。有这些打底,除却一些难点之外,顾应祥都能明白。
真因为明白,所有震撼,正因为明白,所以佩服。他心中暗道:“没有想到在阳明先生之
后,还能听到如此振聋发聩的理论。天下幸何如之,前有王阳明先生,后有周武昌。我等也何其不幸,年轻的时候遇见王阳明,年老的时候遇见周武昌。”
顾应祥是最能给出这个判断的。
因为说起来顾应祥曾经也是心学门人。曾经也是,也就是说现在不是了。
他比王阳明年轻一点,当年王阳明在的时候,顾应祥就是王阳明的好友,为王阳明的学问所折服,但是时间长了,顾应祥就感到了心学空洞的一面,说来说去,都是口头功夫,心中想法。务实的地方太少了。
王阳明在的时候,还能督促门人。但是王阳明不在了,在顾应祥看来,心学一脉,早就不是儒学正道。一个个到底讲学,讲什么上根顿悟。似乎一顿悟学问就有了,有几个如他们年轻的时候,坐足十年冷板凳。
再论其他?
这不是为学的道理。
所以,顾应祥就与心学门人越走越远,渐渐几次心学门人的邀请,他就不去了。
儒林毕竟不是武林,王廷相最喜爱的弟子投奔心学,王廷相也只能写信辩驳,想要挽留而已。顾应祥已经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心学门人自然知道顾应祥是什么意思,慢慢的也不当顾应祥作为心学门人了。
而顾应祥的思想也慢慢的从心学转变为实学。
而周梦臣气学最大的问题就是务实。简直是一切从实际出发,一切从实验出发。太对顾应祥的胃口了。顾应祥心中暗道:“等大会结束了,我就去拜访一下周梦臣。”
顾应祥虽然在上座,但没有讲学的想法。他只是来听听而已。所以他估计大会之中,是没有时间与周梦臣接触了。
周梦臣不明白下面的心思。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将讲了整整一天。他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高台上的人,而是更多目光投向了下面的学子。原因很简单,周梦臣知道,改变成年人的思想是不可能的。或者说接近于不可能。最好的办法是从青年人培养起来。
江南对周梦臣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是这里大明的文化中心?是这里有大明最权威的大儒们?还是这里的财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虽然周梦臣并不认为北方人就比南方人差,也不认为,其他省份的人就比江南这里的人差?但是从比例上来说,江南一带是大明教育资源最丰富的地方。别的不说,单单论书院。陕西一省,有名的也不过
是横渠,三原,等几个书院而已。但是在江南,那一个府县没有几个书院,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而且不管什么时代,世界上最顶尖最前沿的学术,都不建议穷人参与进去。
哔嘀阁
周梦臣学术还好,毕竟还是有一些实用的性,只要学得够好,是能从科学之中捞到钱的。其他儒学,在科举上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是障碍。比如王畿与钱德洪,都是举人出身放弃了科举考试。王畿还好,门徒不少。而钱德洪隐居深山,虔心学问,连弟子只有一两个人。如果不是说钱德洪是在江南,自己有在江南,有人愿意资助,钱德洪的日子不知道要过成什么样子了。
整个北方学术不盛,也未必没有这个原因。
江南是大明教育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也最适合做学问的地方,即便是周梦臣气学,科学技术在江南也是最容易变现的。毕竟,江南很多地方的经济,已经有非常明显的市场化的痕迹,虽然还不完全。但在大明很多地方,即便有人研究气学研究出什么成果,也未必能变卖出去。
周梦臣看着下面无数眼睛,这些眼睛之中,大部分是迷惑。因为大部分听得周梦臣说得很有趣,但仅仅是有趣而已。毕竟这些学子大多都是有功名的。他们可不想仅仅听一个热闹。绝对不想,今日来似乎只听了一个山海经?
但是还有更多人的眼睛之中燃起了好奇的目光。好像周梦臣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好奇就对了。周梦臣心中暗道。他咳嗽几声,说道:“今日就讲到这里了。我在留在会场之中。大家可以去看看。”随即周梦臣又与这些高台上的大佬门寒暄几句。然后就陆续退场了。
不过,在周梦臣等人走了之后,整个会场就开始热闹起来。
因为周梦臣早就为了这一次讲学准备了一些东西,大多都是一些模型。比如上了发条的火车与轨道。比如验证空气不空的燃烧实验,等等。周梦臣从身边的幕僚班子之中,抽调了一些大同书院的毕业生来应付这个场面。
对于这些江南士子来说,这简直是西洋镜。但是对于这些人来说,这是他们上学时候学习的一部分。讲解起来自然毫无压力。
于是,周梦臣远远就听见了这些士子的喧闹之声,看来他们对这些东西非常感兴趣啊。
就在周梦臣正在为讲学开门红而感到高兴。徐渭早就等在一边了,见周梦臣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大人,军情。”
第八十章 倭寇来了
周梦臣听了,眼皮微微一跳,随即按捺住了,就好像是没有听见,依旧行动自然,一点不变,等上了马车之后。周梦臣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他一伸手,徐渭立即将军情递上去。
周梦臣一看,最早一分是二月底的。
是俞大猷报告的。俞大猷说,经过与倭寇船队数次接触已经判断出来倭寇的船队大致所在,只是因为势单力薄,不敢贸然进攻。所以没有什么战果。仅仅报了击沉船只一艘,斩首数人的战果。
这应该是一个很小的接触战。
周梦臣算是松了一气,这对周梦臣来说是好消息。他很早就知道,倭寇应该来了。但是一直以来没有消息,让人忍不住担心。他虽然明白,大海茫茫,海上岛屿众多。一时间找不到倭寇的下落,也是很正常的。
只是依旧心焦。
周梦臣看着俞大猷报出的范围,细细思索一番,心中暗道:“还在舟山群岛之中。只是到底在什么地方啊?他又想对什么地方下手。”
周梦臣带着这个疑问看下一封军情,他一愣,说道:“戚继光是怎么安排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只见上面赫然写到,台州知府谭纶,练兵两千。倭寇于二月底登陆台州,谭纶带练兵出战,一战大败,逃回台州。倭寇随即围城。
让周梦臣不满意的不是谭纶的败仗。而是谭纶出战本身。周梦臣做出的安排,其实很简单,江南带嘉兴府重点防御,最好不让倭寇上岸,江北,浙南这些地方纵深防御,倭寇上岸之后,能打下去就行。
可以说,周梦臣给的任务已经很轻松了。
这个谭纶到底是怎么想?他居然不尊军令,听说倭寇来了,带着所谓的练军出战,其实就是谭纶自己练的兵。
周梦臣一直都知道,各地府县都有私自练兵,毕竟周梦臣到了江南之后,已经努力扩充可战之兵的数目。但是而今整个南直隶浙江可战之兵,不会超过五万。五万人防御这么长的海岸线。根本不可能。所以府县自然想办法自己练兵。不过这经费,周梦臣是不负责的。
这其实也是沿海百姓痛苦的原因之一。
毕竟周梦臣练兵。是自己想办法搞钱,不直接压在百姓身上,但是下面的府县官是怎么办的?是豪绅的原数奉还,百姓的三七的分成。还是,干脆让下面的大家族的家丁成为
县里乡兵,练兵。
总之,有什么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朝廷定的赋税是有限,但是官员私下征收的苛捐杂税是无限的。
所以,这些乱七八糟的兵马定然是要整顿的。但却要放在江南军事整顿之后,才能将这些不需要的乡兵一一撤销。而今只能默认。
这些乡兵守城,本乡本土的还算卖力,有时间比朝廷官军打得还好。毕竟卫所军作为乞丐军的战斗力,谁都知道。
但是出去野战,出去浪,就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了。
徐渭说道:“大人,这个谭纶是嘉靖二十三进士,而且素来号称知兵。听闻很多人说,台州的兵与其他府县的兵不一样。好像,这一败是偶然。”
周梦臣冷笑一声,说道:“我不管什么偶然不偶然。总之,这样的事情不能再次发生,你以我的名义写一封书信给谭纶,好好的训斥一番,让他知道,对于之前的败仗,我仅仅是训斥而已。但是如果台州有失,以失地论处,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了。并顺便给戚继光写一封书信,让他知道,我等着。”
等着什么?等着胜利的消息。
毕竟周梦臣很清楚,战场跨度如此之大,周梦臣能飞过去指挥,既然不能,就只能依靠他任命的军官。对于戚继光,他还是信得过。
“是,”徐渭立即说道。
周梦臣感到一阵烦恼。
说实话,周梦臣非常讨厌一些文官参与进战争之中。这些文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傲气,似乎是周梦臣以军功晋升,给了他们一个好的榜样,觉得我上我也行,想在军事上有所建树。但是奈何,王崇古乃是山西人,临近边地,说不定考进士之前,还去边塞游历过。倒是在用兵上有一点点真本事,但也仅仅是这样而已。王崇古的军事素养,在周梦臣看来,比不上他麾下一些小将。
而大部分文官更不要提了,一个个都是从兵法,历史,从戏剧,从小说之中学习战争,在周梦臣看来,大部分都是脑袋被驴踢了。
因为这些文官的莫名傲气,他们经常不将命令当回事,似乎一个个觉得,军法这东西,是来限制我们的士大夫的?简直搞笑。而下面的军官将领,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可以英勇无前,但是面对文官的时候,一个个都得了软骨病。只要这些文官的命令,他们都要执行,至于之前的军令往往丢到一边。
这后果会有多严重,
就不用说了。
更重要的是下面。周梦臣还不能随意处置。
一个武将犯了这样的错误,周梦臣将他明正典刑。也没有人说什么。但是一个文官做这样的事情,就好像刚刚的谭纶。他这一场败仗,放在他将领身上,周梦臣觉得会降职,甚至会丢到一边做冷板凳,剥夺世职,等等,有一套处置方法。但是对谭纶,完全不能这样办。
谭纶是二十三年的进士,是王宗沐的同年,上面还有老师,中间有同学同年,还有一大堆的关系网。周梦臣动了谭纶,是要得罪一批人的。而且这世界很小的,文官的圈子也不大,说不定拐弯抹角这关系就找到周梦臣身上了。
两个字:“麻烦。”
所以,周梦臣只能训斥警告。然后再将话说到前面,而失土罪本来就重,真要是出了台州失守的事情,周梦臣都要负责任的。周梦臣杀了谭纶也是名正言顺,没有人能说什么。
周梦臣并不知道,在历史上谭纶是一个名将,一度与戚继光齐名。毕竟,中国历史上战争太多,名将也太多,周梦臣不可能一一记住。谭纶在历史上,就是以台州之战起家的。坚守台州,三战三捷。但是并没有说,谭纶第一次与倭寇交手,其实是失利了。
毕竟,大部分将领都是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周梦臣首战其实也是勉勉强强的。周梦臣而今觉得他当年真是运气好。谭纶的运气就稍稍差了一点。
不过,同样的失利。影响力却不一样。
历史上,当年打败仗的人太多,谭纶稍稍失利,丢了一些兵马,但是后来守住了台州,花花轿子人人抬,也就没有人说谭纶这一次失利了。而今却不一样。周梦臣三令五申,为了这一战,开了大半个月的军事部署会议。对下面是千叮嘱万嘱咐的。
历史谭纶打得败仗,仅仅是台州之战的败仗。而今谭纶打得败仗,就是汪直上岸第一战的败仗,甚至可以说挫动大军士气,影响力能一样吗?
周梦臣此刻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军事部署其实是有一点问题的,那就是他让文官配合武将的工作。估计下面会有很多人不服气,谭纶的表现,更是提醒了周梦臣这一点。
但是周梦臣能怎么做?
文官大部分人军事素养不同,而且责任不同。更何况下面官员们心思复杂的很,未必一心一意打倭寇。或许别人有别的心思。比如给他周某人挖个坑也不是不可能。
第八十一章 汪直有心了
从现实角度,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办,是最合适的。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周梦臣安排的人虽然不全是自己人。但都是他信得过的。戚继光是嫡系,卢镗乃是旁系。俞大猷虽然不是周梦臣的人。但是俞大猷在这一战之中并不重要。而且以俞大猷这人的性格,他即便是战死,也做不出故意放水,好让周梦臣下台的事情。
所以,周梦臣这样安排。是他想来想去这样安排是最为合适的。
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文官对武将的鄙视。不敢让这些武将统领战区的一切,只是让文官防守各县城。并让他们协助武将。只是协助而已。
而今看来,这里面恐怕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只是,仗已经打起来了。不管是战前的安排有多大的疏漏。而今也不是调整的时候。周梦臣只能期盼下面的人识大体,不要将事情搞得太糟糕。
周梦臣随即将这一封军报也放在下面。又拿起下面的军报,一页一页翻开来看,随即放在一边,冷笑一声说道:“汪直有心了。”
如果是别人看来这样的军报,或许早就手脚大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但是周梦臣是什么人。在战场上淬炼过的。鞑子骑兵神出鬼没的机动性,也不是没有见识过,而今的战场形式,与当年鞑子南下,也相差仿佛。都是敌人机动性非常高。我方只能处于守势。
很多手段都相似。
这些军报是什么?都是发现了倭寇的踪迹,而是大范围,从山东到福建,几乎每一地都有急报,这都是因为各方交通效率不一,最后陆陆续续到了徐渭手中,徐渭整理之后,与前面数封军报合并在一起报上来的。
这并不是徐渭压制军情。徐渭跟着周梦臣也是在大同摔打过的。自然知道军情怎么处理。他之所以压一压,就是因为这些军情,看似言之凿凿。但是细细一看,没有首级,也就是没有杀死倭寇,己方没有伤亡,说明自己一方没有战死。甚至连百姓死亡都没有,倭寇的方位不是一个精准的地点,某年某月某日,倭寇出现在什么地方。而是泛泛而谈,比如倭寇在海上了,倭寇在东南登陆了。等等。
没有经验的人见到这情况,定然以为全海岸都是烽火。都是倭寇,甚至会慌了手脚。但是周梦臣其实很明白,那些沿海把守的乡兵,且不说他们本来
就不是职业军人。也没有打过仗。而且周梦臣在江南也感受到了,江南对倭寇的宣传有妖魔化的事情,甚至在苏州城中出现过这样一幕。某人忽然在街上喊,倭寇来了,苏州百姓卷堂大散,一个不留,根本没有人去看看,倭寇有没有真的来了。
即便在训练有素的边军,在大战之前,遇见风吹草动,很有可能向上报告敌情,并请求支援。毕竟,在后方主帅的位置上看,如果判断错了敌人主力。那么,很可能失败,所以不能轻信。但是对于第一线的边军来说,如果一旦报迟了,他们都有可能战死在此。所以宁可多报,不可少报,当然了,谎报军情是要杀头的。但是边军之中有很多老油条,能踩着军法边界上来回横跳。
他用得词汇模糊一下,就谈不上谎报军情。而且后方也要体谅前方这种紧张的情绪。有时候他们多往后方叫几声苦,又就由着他们了。
而今其实也是一样的。只是下面的人不如当年边军的老油条有分寸。真要论起来,这很多写得都有问题,看似倭寇大军压境,但是细细一分析,满不是那一回事。而徐渭之所以将上面几封军情看得重,一收到就与这些一并送过来,那是因为,前几封都是伤亡,有战斗,有结果,有形势,一看就是编不出来的,也不敢编的。这些军情就等而下之了。
不过,周梦臣相信,他们也的确是没有瞒报。因为这个时间点太有意思。
几乎在三月三前后脚,有这么多军情一起送到苏州,这决计不是巧合。所以,周梦臣才说汪直真是有心了。
汪直不知道,这一次虎丘讲学对周梦臣有多重要,但是他知道一件事情,周梦臣让他很不舒服,他自然也要让周梦臣不舒服,所以,他这样做根本就是冲着这个日子来的。
这遍布整个海疆的骚扰,就是汪直的疑兵之计与分兵之计。
周梦臣对汪直的兵力也很清楚的。汪直兵马数万,战船千艘。这是相当有水分的。汪直本职是海商而不是海盗。他要一些护卫人员是没有错的。但是他没有要那么多战斗人员的必要。
数万兵马,战船上千,这是指汪直与汪直下面裹挟的其他海盗。毕竟汪直是东海海盗的盟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就拿周梦臣手下的军兵来说,不同军队之间的差距。简直要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要大。而汪直本部战斗力或许差不多。至于其他投靠过
来的海盗是一个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
汪直真要像洒胡椒面一般,将如此多的人马,洒绵延万里的海岸之上,那才能让周梦臣笑出声。
当然了,并不排除汪直藏了一两支精锐,隐藏在这些急报之中,准备偷袭什么地方。但是,因为各地都有急报,而且急报看上去写得都有问题,一时间周梦臣也揣摩不出来,如果汪直有一支这样的军队,那么他藏在什么地方。
不过,周梦臣而今已经不是具体某一战场的指挥官了。这样的难题就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吧。周梦臣说道:“这些情报交给卢镗,戚继光,俞大猷都有吧?”、
徐渭说道:“是。按理下面报上来的情报,都会给按照辖区给几位将军一份。”
周梦臣说道:“那么其他地方让他们自己烦恼吧。将这些情报分给麻贵他们,让他们立即派一个军官,到报上来的县去核实,三日之内,我确切的消息。”
周梦臣直接负责的也就江南四府加上嘉兴府,这几个府都属于江南。是整个大明交通最便利的地方了,这也是周梦臣能在数日之内,查清楚这些军情是真是假。
徐渭说道:“属下明白。”
周梦臣点点头,说道:“徐兄,你也知道讲学之事,与我来说有多重要,前后也不过十几日,这十几日之内,你就多担待一些。除非超出预案的事情,你都代我处置。”
周梦臣为这一次讲学准备了很久很久,其中准备之一,就是将这这十几日他可能要处理的事务,都先做好预案,而且不是一个。再加上徐渭跟随周梦臣多年,对周梦臣地做事风格也很了解,再加上这年头的即便战争的节奏都是以天,甚至十日为单位的。所以周梦臣才能抽出几天时间。将大部分事情都交给徐渭。
徐渭说道:“属下明白。”徐渭微微一顿,说道:“属下刚刚得到消息,王门再次召集会议,其中王畿对大人的态度不大好----”、
周梦臣一抬手,说道:“不要说了。这一件事情,还不用这样手段。”
徐渭松了一口气,说道:“大人英明。”
周梦臣并不是有政治洁癖,而是讲学这一件事情,阴谋根本没有什么作用,暴露出来,反而拉低了自己的品位。周梦臣又何必去沾这脏水。
不过,周梦臣却记下来了刚刚的情报。毕竟王畿明天就要登台讲学的。
第八十二章 阳明后学
第二日早上,又是虎丘山下。
数千士子已经等在这里了。再加上外面远远围着的百姓,整个虎丘山下,聚集拉少说数万人。甚至人还越来越多。毕竟,这年头消息闭塞,很多消息都是在小圈子流传。比如周梦臣要召开虎丘大会这一件事情。
很多人很早就知道了。比如王世贞,与王世贞家族有姻亲的。
但是也有很多人,是刚刚已经开始才知道有这样一件事了。比如苏州百姓。
而虎丘山本来就是百姓踏青的地方,而今又是踏青的日子。很多人其实并不关心讲学讲些什么。毕竟这种关系到上层建筑的事情,只有士大夫才关心。就好像某地开了一个国策研讨会,据说研究关系到未来数年的经济政策。对圈内人来说,恨不得将耳朵扯下来,偷偷放进会场之中,想先一步知道内容。
而对于普通百姓,也不过是新闻三十分下面一行滚动播报的小字而已。
不过,国人本质是喜欢筹热闹的。
如果北戴河不封锁,那么国家领导人开会的时候,定然有人愿意去蹭热闹,而今就是这样的。如果在别的城市附近,大部分百姓是没有闲工夫去蹭热闹的,毕竟在古代,很多连生存都很艰难。但是这里是苏州。
是大明最富裕的地方。
不客气地说,大明苏州这个时代生活品质,都能超过后世不少贫苦地区的生活品质,更不要说苏州百万之众中,衍生出来的市民阶级,不少有钱有闲的。于是,周梦臣讲学,有演变成庙会地风险。
刚刚开始在场地外面有一些叫卖的人。而今已经衍生到,各色铺子铺开了。估计人多的时候,能有十万人也说不定。
王畿是讲学的行家,在王阳明在的时候,他作为王阳明的衣钵弟子之一,有些场合也是代替王阳明出现的。而王阳明不在之后,更是以王门正宗,王门弟子的座主为己任,几十年来,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弘扬心学,可以说,不是在讲学,就在奔赴讲学的路上。
与钱德洪两个人,简直是一静一动,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是这样做,也是让他影响力巨大,王门内部分歧严重,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这些恩怨,也就是他们自己知道,还有一些亲传弟子明白。更远一些,就不大明白了。
只觉得龙溪先生,也就是王畿。是王
门的代表。
故而王畿一出现。下面顿时安静下来,无数学士用崇拜的目光看向王畿,让周梦臣有些吃味。学子们对周梦臣的态度,与对王畿的态度,简直是没有办法比,这让周梦臣有些不舒服。
不过,周梦臣刚刚出生的时候,人家王畿已经开始讲学了,数十年积累的声望,周梦臣不及也是很正常的。
即便,周梦臣这样做心理建设。但是不舒服依然是不舒服。甚至有一点点忧心。
因为,周梦臣很明白,学术上的争端,特别这种偏哲学方面的争端。是没有严格上的谁对谁错的。即便周梦臣这十几年一直研究这么对付阳明心学,但是他也明白,王阳明被人推崇是有道理的。
所以,他在这一次讲学上最大胜利,是将气学传播给更多,吸引更多的江南学子拜入气学门下。而看现在的状况,即便他能将王畿驳倒,并踩上一万之脚,但是在人心的争夺之上,恐怕不大可能胜过王畿。
就在周梦臣满心不是滋味的时候,王畿开始讲学了。周梦臣立即开始认真听讲,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王畿是讲学的老手了,简直信手拈来。
他先讲王阳明的学问,王阳明的学问,其实就三个大关节。支撑起了王阳明心学的所有理论,第一是心即理。第二,知行合一,第三致良知。
周梦臣对这些熟悉得很,熟悉到了,让周梦臣上台去讲都没有问题的。毕竟是日日揣摩,想要攻破的学说。
只是周梦臣听着听着,有些不舒服。因为这与他学到的心学不一样。周梦臣关注心学,自然是关注王阳明。王阳明一些文章手稿,讲学的文稿,周梦臣都暗中托人找来。是有过研究的。
但是而今,王畿讲的似乎也是心学。也是王阳明的路数,但是怎么总就得不对劲。
只能说周梦臣在学术情报收集上出现了失误了。
王阳明之学,王畿与钱德洪得传。但是王畿与钱德洪的矛盾,在王阳明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王阳明不仅仅是一个大学者,也是一个好老师,他教授弟子,从来不硬来,而是顺应弟子的习性教授。王畿天资傲人,读书做事,一通百通,从小到大,都是那中别人家的孩子。而钱德洪为人朴质刻苦,在很多事情不够灵活。
两个人的性格差别,并不妨碍两人都可以做一个好学者。
致良知乃是
王阳明根本学说,也是王阳明最得意之所在,本质上,是一种自省的功夫。
将人心与天理等同,细细思量自己的本心初心。然后反观自己现在的想法,很多东西都是与本心不合的,然后一一反思,将这和念头去掉。
但是王畿某人觉得,自己一明心体,后面的东西就自然而然的,哪里用什么工夫去去一克服驱除?似乎对他而言,明白了好好学习这个概念,今后定然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中间没有过程。
而钱德洪却不是这样的,他觉得,人明悟本体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做了很多违心之事,但是这些违心之事做久,都成为习惯,就难以轻易克服,要下工夫,时时刻刻的存想。才能达到良知的境界。
于是他们去问王阳明。王阳明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王畿啊,你的说法是对的,不过,你这是上根人的教法。良知这东西,你自己本来就有,不假外求,但是这种办法不能适合所有人的,这一点你要向你钱师兄学习的。”
王阳明又对钱德洪说道:“钱德洪,你说得也不错。不过,这是下根人的教法。而且也是有瓶颈的,毕竟良知人心自有,你这样下工夫,固然进益的方法。但是有时候也难免强求了。心如太虚,何物不有,一闪而过,又有何物是太虚之障。”
大体感觉,王畿太过聪明。对很多事情理解就有些轻浮了。或者他就是聪明如此,一念而过,就得明白。而钱德洪为如朴质,学问一步步地做下来的。又太过执着了,因为对很多人来说,有些过去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事情,如果时时刻刻去克制,去驱除,反而执念更深。这
所以,王阳明让他们两个互相学习。一个不仗着自己的聪明,就轻视本体功夫。一个也不要过执着,过犹不及。
但是王阳明此去,在广西回来的路上,就病逝了。而他们这两个弟子,非但没有互相学习,反而相互指责,在原本的基础上更加偏执,钱德洪隐居深山数十年,下足了苦功夫,要为心学夯实基础,但是本质上,还是太执着了些。一点也不潇洒。如果王阳明在的话,也未必喜欢自己最喜爱的弟子自苦如此。
如果说钱德洪当年的毛病,发展到现在,只是苦自己的话。而王畿的问题是,他以他强大的影响力,将整个心学都带偏了。毕竟王畿在心学之中的地位,他讲的话就是现在心学的标准。让心学向歧路奔去。
第八十三章 王畿出手
王阳明在传立学说的时候,其实已经参考了道家与佛教的一些说法。但是本质上,王阳明的学问还是儒家的。
他的逻辑很清楚,心即理,心是一切根本。知行合一,心中有一念发,就是知,而心中这一念,也是行。如果心中一念发出来的是恶念,就应给却克服,从源头上去掉,如心中有一念是善念,就应该去扶助。从心头上做到扬善去恶。这就是本体工夫,也就是一个致良知的过程。
王阳明也承认,有一些人,是天生资质就好,根本不用废话,一点就通,一说就透,如王畿这样,这个克制功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到了王畿这里,只重本体不重工夫。也就是说,王畿觉得只要悟通本体,下面就一通百通了。
如果说在王阳明这里,心学是有顿悟渐修两条路的话,那么到王畿这里,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顿悟。
这也或许是心学在王畿手中,传播日广的原因,因为,他严重的偏向了佛教禅宗的思想了。
禅宗能成为佛教之中最后的赢家,将其他的宗门全部打倒,原因有很多,比如禅宗的思想内核很多都是来自中国,是一个本土宗门,而是从印度传来的。但是最重要的大概是禅宗太简单。
一声顿悟,似乎都有了。
净土宗还要念阿弥陀佛才能在西天留位置。而禅宗一声顿悟,就能成佛了?
当然了,这并不是否定顿悟。毕竟有些人的确很聪明,有些人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也很有可能忽然开窍,顿悟了。这都是有的。但是这种自己的感受,别人很难清楚。你是真顿悟,假顿悟。
似乎但凡能学会几句机锋。说两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能成高僧了。门槛之低,太适合附庸风雅的人们了。
而今王畿就是这样的。
并不是否定王畿自己对心学的理解。毕竟能被王阳明选中,王畿绝对是当时顶尖的人才。但是王畿不想想,天下如他那样的才几个。他这样一刀斩断,只要本体,不要工夫,其实就是本体工夫都不要了。
所以后世很多学者都批判王畿,说他的学问,根本就是逃禅。
而周梦臣以正统阳明学去参考,自然听起来百般不是滋味。正在周梦臣还在思考一个问题,那是他自己搞错了,还是王畿这边有了新变化还不知道,这个时候,王畿讲学也讲得差不多了。
看上去效果很好。
王畿讲学多年,对这种活动再熟悉不过了。不像周梦臣还要做很多准备。而且苏州又是王畿多次讲学的地方,也是王门传播最广的地方之一,可以说,王畿一呼百应。下面的人听得如痴如醉。
王畿目光扫了一眼周梦臣,话音一转,说道:“今日也讲得差不多了。说两句题外话。”随即两句题外话,一下子将矛盾对准了周梦臣。
首先是,王畿用朱熹的学说,将气与理的关系阐述了一遍,然后以心即理,理生气,推导到心无外物,这也是王阳明的观点,严厉的驳斥了某些是非不明,哗众取宠的人。
周梦臣心道:“你不如点我名字。”
不过,周梦臣本来就准备迎战,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王畿这样不留情面。毕竟周梦臣在后面留了论战的时间,而不是现在这样不留余地。这样一来,已经重重的得罪了周梦臣。
讲学之中互相辩驳,不过是学术上的分歧。有些人学术上是对头,但并不妨碍他们平日里是朋友了。比如湛若水与王阳明。他们两个互相切磋,一直是有一些观点不能相容。但是并不妨碍两个人是好朋友一辈子。
而今王畿今日这个举动,有一点点上升到私仇之上了。
周梦臣早有准备,甚至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样他不用找什么人挑事了。
只是,他细细一听,顿时觉得棘手。
王畿这个人怎么评价都行,但是决计不能说他没有学问。他反驳周梦臣的气在理先,也就是王廷相的气本论。真是洋洋洒洒,挥洒自如,无数观点喷薄而出,在周梦臣看来,是有很多强词夺理的地方,但在儒家语境之下,一时间周梦臣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
并不是周梦臣觉得自己没有道理,而是他披着儒家这一层皮,限制了周梦臣的发挥。几乎所有一切论据都要从儒家学说中找。周梦臣除非掀翻这个体系,否则在儒家这个体系中,周梦臣根本驳不到王畿。
是的,周梦臣这些年学问见长,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但是问题是,王畿是何等人。他是半个屁股坐在王阳明传承上的人,是王门座主,二代掌门,虽然他这个二代掌门,不被很多同门支持,但不妨碍他的地位。
哔嘀阁
作为一个本来天资聪慧,又得名师教授,沉浸在儒学之中六十年的老者,周梦臣那一点点的儒学修养,对外能称上大儒,但是对王畿还是不够看的,特别是在基本儒学问题上
的。
在儒学这个框架之中,王畿的辩才,可谓虎步江东,天下无双。
周梦臣心中暗道:“不管了,事实会证明一切的。”周梦臣强制给自己打气,觉得自己的学问乃是最符合物理事实的。王畿可以辩倒他,但不能否决事实。
周梦臣这样想,还是太天真。他不知道,什么叫作对错与否,并不是对错本身,而是在于制定规则的人是怎么想的。
王畿会将自己下降到周梦臣的维度,与周梦臣辩论,周梦臣的理论与实验,符合不符合物理现实,这就太天真了。
王畿将气本论批了一个够,这对王畿来说,简直是不用动脑子的。毕竟气理之争,从宋代就有,王阳明在的时候,也与王廷相,罗顺钦做过谈论,如此经典的题目,王畿岂能没有钻研过,这并不是他针对周梦臣。而是儒学大部分题目,王畿其实都研究过的。
不过,下面的事情王畿也要稍稍费些脑子。
因为周梦臣那些数学物理的东西,王畿听不懂。所以,他稍稍耍了一个花枪。说道:“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这一段是出自屈原的天问。
王畿说道:“少读天问,知天地之悠然,诚不是我等可以妄测的,自古以来,有不少人,以数解道,或曰梅花,或谓奇门,还有什么四柱,易算,层出不穷。君子敬鬼神而远之。此等虚妄之言,不能登大雅之堂。谁能相信,日月大小是能测算出来?却不知道太阳几斤,太阴几斤?此真妄人之言。”
王畿如此一说,下面顿时哄堂大笑。
周梦臣紧紧握住了手,脸上颜色不变,心中暗道:“失策。”
王畿言语之间,轻描淡写的将周梦臣所以数学计算,纳入算命卜卦一流。将对自然物理倒向不可知论的方向。其实周梦臣有办法辩驳,真正让他感到伤心的是下面的学子。
王畿明明是胡言乱语,为什么下面都欢迎?
周梦臣心思一转就知道了。
因为他们也听不懂,可以说,他们并不知道周梦臣讲得是什么?即便昨日有几个物理实验很好看,但也是就看一个热闹。并没有很深的感悟。王畿本身就代表权威,他这样一说,似乎也代替他们否定了他自己自我怀疑。不是他们不懂数学,而是这数学本身就是无稽之谈。
第八十四章 如何应对?
正因为这些人不懂,不明白。周梦臣即便说得正确,也能被王畿轻而易得的否定。
这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很多时候,只要在价值观相同的时候,才有人去看你验算数学题。
周梦臣知道,将来反驳王畿,不可能从数学物理这上面来了。什么天体运行论,什么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日心说,都没有什么用。他心中暗道:“估计昨天那几个实验也没有什么用了。”
果然不出周梦臣所料。
王畿接下来说道:“听闻有人有办法御使百姓,利获十倍。老夫听闻不胜感慨: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大臣治百姓,务必安静,使民得生老病死之安,以清净息诉为上,今日有曰,我治百姓,利有百倍。此功乎?过乎?”
“夫子之所以称奇巧淫技,就是因为如此,一事得做,一夫得食,奇巧淫技,省一人之工。是夺一人之食,如此之人,本应窜之远方。今日却赫赫威名,老夫无话可说。”
周梦臣听了,脸上憋得通红。
硬生生压制住,上前说话的冲动。
一来,周梦臣要风度。毕竟而今他身份贵重,当有容人之量。王畿名满天下,是天子都知道人物。而且倚老卖老。今日周梦臣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定然被传为天下笑柄。
二来,周梦臣也知道他上前,什么也做不了?
一巴掌将这个六十岁的老翁,打出数丈之远,这根本不可能做,与王畿辩论。周梦臣此刻也没有把握。
周梦臣再让儒学上虽然有些造诣,但并不是王畿的对手,而且王畿高手出招,在羚羊挂角之间,将周梦臣老套路给封死了。周梦臣更喜欢用实证之法,来证明自己说得是对的。
但是周梦臣而今却没有办法用了。
因为周梦臣此刻已经很清楚了,王畿是回避在这些领域与周梦臣辩驳的。而将真正争论的要害,放在一些传统的儒家题目之中,比如气理之论,比如利义之辨,比如事功之说。
而周梦臣见识了王畿在气理之论上的阐述,已经很明白一件事情。在这上面,周梦臣说不过他。
周梦臣心中暗恨:“怎么办?怎么办?难道我搭建这么大一个场面,是给王畿做筏子。”于是周梦臣越想越急,越急越气。脸色刚刚平静下来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飞熊。飞熊。”忽然有人叫了两声。
周梦臣一来是处于沉思之中,二来随着周梦臣到了而今的地位,已经很少人称呼周梦臣的字了,一时间周梦臣还不习惯。他立即起身,定睛一看,原来是罗顺钦。
罗顺钦伸出一只手,说道:“扶我走走。”
周梦臣毕恭毕敬地上前,搀扶着罗顺钦一只手,罗顺钦并没有向山下走,而是指着一条小路,说道:“走这一条路,我想散散步。”
周梦臣虽然心神不属,但是依然答应一声,说道:“是。”
于是就搀扶着罗顺钦慢慢地走。
罗顺钦年老体弱,走路分外费劲,走得并不快,没有几步就没有力气了,于是他选了路边几块大石头坐下来,说道:“怎么样见识了龙溪先生的口舌了吗?”
周梦臣这个时候才知道,罗顺钦其实是在找一个说话的地方,苦笑说道:“令师叔担心了,王阳明的弟子,的确非同一般。”
罗顺钦冷笑一声,说道:“哪里非同一般,分明是不肖子孙。不在学问上下功夫,弄得王阳明的学问不伦不类,如果王阳明地下有知,知道他当年看重的弟子,搞出如此模样,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过几年我下去之后,非要看看王阳明是如何嘴脸?”
他转过来问周梦臣说道:“你知道,我不如王阳明的地方在什么哪里?”
周梦臣说道:“师叔说什么?王阳明哪里如您啊?”
罗顺钦哈哈一笑,说道:“这话说得我爱听,但是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比不上王阳明了。并不是我罗某人在学问上差王阳明多少,而是我没有一个心学啊。王阳明以心即理立论,之后层层推延,环环相扣,自成一家,他是没有破绽吗?不是,我当年也气得王阳明哑口无言。但是而今,王阳明不在了,心学还在,我思量一辈子,所谓的气学,是远远比不上阳明心学自成一家的。是以我不如王阳明。你明白吗?”
周梦臣听了,内心之中有几分暖意。
他自然听得出来,罗顺钦这样说,其实是安慰周梦臣,让他不要以胜负为念,一次讲学,一是辩驳的胜利与否,并不重要。学问本身是有长久的生命力的。并不是一两次辩驳就能证明的。
周梦臣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在这一件事情上,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而今却为别人做嫁衣,他如何甘心啊?
周梦臣说道:“谢师叔。”
罗顺钦说道:“怎么?你还放不开?”
周梦臣说道:“师叔也看出来了,我支应了如此大的场子,如果让给王畿,我不甘心。”
罗顺钦说道:“不甘心就对了,我也没有说让你让给他。你想与王畿上场试试,也没有什么。毕竟,在我看来,你的气学,不亚于王阳明的心学。只是明珠暗投一时间被埋没而已。将来必然有发光的时候。这也是我可以笑王阳明的地方。王阳明一辈子压着我,与你师傅。但是我们的弟子,估计要一辈子压着王阳明的弟子,岂不是我们胜了王阳明一筹。”
这也是罗顺钦支持周梦臣的原因。罗顺钦是真正研究过周梦臣的气学的,这几日听了周梦臣的讲学,与周梦臣谈了几次话,终于确定两件事情,第一,周梦臣的气学,的确是周梦臣发端研究的,不是别人的。第二,周梦臣的气学有未尽之言。
罗顺钦看来,即便周梦臣而今的研究就足够自立一家了。因为周梦臣学问内部体系完整,甚至胜过了王阳明心学,王阳明心学也是因为内部矛盾,事实上已经分裂了,但是而今周梦臣气学虽然发展出各个方向嫩芽,但体系上一脉相承,根本不矛盾。
这已经非常好。
要理解周梦臣学问内部体系完整,这一点对罗顺钦刺激有多大,为什么罗顺钦觉得单单这一点周梦臣就足以媲美王阳明了。就要从理学的弊病说起。
理学在朱熹手中大成,但是当年朱熹与陆九渊鹅湖之会,也是弄得不欢而散,陆九渊有这一套心学体系。而朱熹有自己一套理学体系,当时,彼此评价,理学病在支离,就是理学讲得太多了,内部很多观点都是相互抵触的。很多地方是说不大通,陆九渊将他的学问立在心上,却是有一套体系。
在此之后,陆九渊的学说一些沉寂,但是朱熹的理学发展其实也不顺利,朱熹死后不久,南宋灭亡了。理学传承受到了极大地打击。如此不是这个时候忽必烈想要汉法治汉地,而作为汉法之一的理学得到了重视,成为官府的学问,理学到时候是一个什么样子就不好说了。
但是理学在元朝的时候受到重视也有限,虽然得到了发展,但是理学内部矛盾也越发明显,就是所有支离之病,甚至有很多大儒都在想办法补全理学,而引入其他学问之后,理学还是理学吗?
这就不好说,可以说从一个学说的生命周期来看,理学已经走到没落期。
第八十五章 罗钦顺的指点
就好像是儒学的规律,一般来说,儒家新学说出现,到没落,顶多数代人传承的事情。孔子之后,儒家八分。倒是数代之后,儒家孟荀为显学。在两汉之后,又为之一变。
一般是创始人传立一门学说,弟子二代或者三代,就会发现问题,或者说传着传着就变味了。然后就需要有人做修订或者改易的工作。一旦有人做了如此开创的工作,那么这就成为另外一派了。
明代心学之传承,由崇仁而白沙,而白沙到甘泉心学与阳明心学吧,就是这样的。
只是理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是一个学派,而是由北宋年间开始的学-潮。不满足从经书上寻求,改以义理解经,这模式以来,纷纷有无数大儒涌现,而这些观点,最后在朱熹时代,一一收拢扬弃,成为朱熹与陆九渊两派。但即便如此,在宋亡之后,理学遭受重大打击,即便成为元代的官学,学术自我更新能力也不如宋代。所以终元一朝理学毛病依然一直存在,到了明代,太祖皇帝也面临同样问题,天下是打下来了,但是抬头一看,满地臊腥,乃不知汉家礼仪是为何物?于是太祖皇帝一意恢复汉家法度,在很多方面做了重大决策。而理学被抬高,作为汉家法度的代表,被抬高。成为官学。
而这也罢了。
靖难之变,更是加强了理学的地位。方孝儒之死,影响力之巨大。因为方孝儒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大儒之一。可以说他当时的影响力,要比而今的王畿大的多。方孝儒的学术观点,这里就不说。甚至方孝儒学术观点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孝儒之死,令天下学子胆寒。虽然这不是文字狱,但也能让天下人闭嘴,从永乐开始到正统前期,天下文人的领袖,就是三杨。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实。
因为从孔夫子那个时代开始,就是学不在官了。纵然有官学,但是天下第一流的儒臣,一般不是当政者,就算是,也是曾经的当政者,而今已经不在位了。而在这个时代,似乎天下儒学修养最厉害的,就是内阁那几个人。可见方孝儒之死,给儒学带来何等打击,说断了大明文脉,也不会过。
而成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修行了很多程朱理学的书,号称《圣学心法》这些书里面的内容,不过是程朱理学书籍合并在一起,书的质量很好,据说用白棉纸,开张很大,质量当时是最好的。但是对理学内部冲突与矛盾,没有一点改变,只是更加加重了朱熹在政治上的地位。
本来处在衰落期的学问,就这样再次推上圣坛。就是不肯让理学好好去死。
等大明前期的专制过去,在成化年间,很多大臣都开始了对理学的反对,才掀起了民间学术对理学的背驰。这才是学术本来的正规,出现王阳明为首,一系列反对理学的大学者,罗钦顺就是这一批学者之中的一个。
只是建设总比破坏难,罗钦顺可以给理学挑出无数问题,可以将王阳明挑出无数毛病,但是他自己对于建立起套体系完整,层次分明的学说你,却是无能为力的。
而对周梦臣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罗钦顺是第一个看出周梦臣学说的潜力,周梦臣的学说,是以气本论立论,也就是物质第一性立论,之后的一切都是从这一点出发,与王阳明以心即理,作为立论开始相差不大。可以做到以一贯之,胜过朱熹理学之中的支离之病,也就是什么都看法,但是聚拢在一起,却有些牵强。
第二,周梦臣学问,有完整的实践手段,也就是科学方法-论,不管是用在自然科学的研究上,还是对于很多事务的分析上,都有独到之处。也没有心学所谓的逃禅空谈之病。
而且罗钦顺也在周梦臣的学说之中感受到了新东西。他一时间半会也说不清楚这个新东西是什么。但是他很清楚一件事情,周梦臣学说之中某些东西,似乎已经摆脱了北宋以来,理学兴起,以义理解经义的学-潮。只是这新东西是什么,他一时间也品不出来。甚至这可能是儒学的发展的新方向。
而今周梦臣一时间被心学门人压着,今后也定然能有大行于天下的那一天。毕竟,讲学与辩驳,固然是学术传播的方法,但并不是学术传播的本质,学术传播的本质,还是学术本身要内容自洽。要有东西。
在罗钦顺看来,他日代理学而起的,说不定,就是周梦臣的气学。
有今日之局面,不过是心学的主场优势而已,下面坐着学子,即便没有一半与心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绝对读过阳明先生的作品。人家几十年之经营,胜过周梦臣初来乍到,也是很正常的。
周梦臣自然不知道这老人家目光如炬,周梦臣即便做了多重伪装,但是本质上周梦臣是将古希腊的一些哲学引入了儒学之中,与儒学传统观念相结合。
周梦臣刚刚开始的时候,不过是想将科学裹成皮,套个壳。但
是时间长了,现代的周梦臣与古代的周梦臣其实互相影响,慢慢的其实他做的功课,就是会通中西。
周梦臣苦笑说道:“谢师叔吉言,只是-----”
罗顺钦说道:“其实,今日你也不用多担心,辩驳这事情,想赢很难,想输却不难,只要嘴硬而已。我知道,你毕竟年纪小,在学问上积累不够,你真与他辩驳经义,却不大好说,但是你可以他说他的,你说你的便是了。”
“你不认输,谁还能逼你不成?”
讲学之中的辩驳,其实还不如辩论赛的,辩论赛还有一个规则,但是辩驳却是没有规则的,所以,真要死咬着不承认自己输了。那也不是不行。而且周梦臣而今是东南第一人,位高权重,周梦臣自己不认,谁还真不敢一定要让周梦臣认输,多半打圆场。
周梦臣而今的地位,让他有耍无赖的底气。
只是周梦臣知道公道自在人心,他如果真这样做了。还不如认输。反而显得有风度。
周梦臣说道:“师叔,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不可以?”罗钦顺颇有几分老顽童的意味,说道:“这样吧,我给你指点一个路子,你不管王畿怎么说,你就从这里一杆子捅到底。保管王畿没有脾气。”
周梦臣说道:“还请师叔指点。”
罗钦顺眯着眼睛说道:“排佛。”
周梦臣微微一愣,随即心中若有所思。排佛在儒家是政治正确,可以说从南北朝就有很儒家对佛道,进行过猛烈的抨击了。韩愈就是因为排佛,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而王畿在这上面的确是有些问题,其实王阳明自己都不否认,自己一些思想是取自于佛家的,只是王阳明还是儒家为主。而到了王畿这里,已经公然将佛家一些东西,来解释儒家经义。这也是为什么后世评价王畿,将王门代入歧途的原因之一。
以这个角度来攻王畿,的确是很有道理。
罗钦顺见周梦臣听进去了,于是点点头说道:“不要太死板了,王畿三言两语否定了你最擅长的东西,其实已经在布局了,让你们之间的辩驳,让你擅长数学,格物都不能派上用场,但是你不能跟着他的思路走,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有自己的节奏。”
第八十六章 事到临头需放胆
周梦臣听了,忍不住喃喃自语说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有自己的节奏?”心中暗道,这怎么这么熟悉。对这不是兵法吗?
随即周梦臣豁然开朗。
不得不说,在大同打仗这几年,兵法已经渗透进周梦臣骨子里了。
兵法是什么?有多种解释,但是在周梦臣看来,兵法是有一个展开的问题。在兵法之中,两点之间迂回最短。为什么是迂回最短,这是一个典型的从点点的线型问题,展开成为一个片面问题。
可以说,任何在兵法上,比对方多想一个维度,那么取胜的概率就多一分。
对于辩论,辩驳,讲学,周梦臣不熟悉的。但是对于打仗,周梦臣很熟悉的。他一下将从讲学思维,转化成为了作战思维。
顿时觉得眼前这一件事情,未必无解。
为什么?打败敌人,不一定要求自己的完美无缺,扬长避短就行了。
其实王畿就是这样做的。他首先利用就的主场优势,将自己不擅长的东西,转化为擅长的东西。如果周梦臣与他谈论数学,必须要周梦臣证明自己的东西,不是术算之类,又要证明数学引入事务分析的必要性,这简直是在为难周梦臣自己。而周梦臣想要说,科技的问题,先过儒学传统题目,奇巧淫技这一关。
而周梦臣为什么要往王畿设定的题目上碰啊?兵法第一要义,就是致于人,而不受制于人。绝对不在敌人的预设战场上作战。
即便一定要战斗,一定要自己选定的战场上战斗,如果不能,就退而求其次,在双方都不熟悉的战场上战斗。
周梦臣暗道:“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周梦臣一下子有了思路。他要来一次大迂回。王畿讲学几十年,做学问六十年,乃是当世第一大学者,即便很多人觉得王畿在很多事情上做偏了,也不妨碍这一点。
而且罗钦顺也说过,在辩驳上面,如果王畿不要脸皮,双方也只能是势均力敌。所以,周梦臣要想大胜,要想让王畿无法回避,那么,就应该从王畿不熟悉,却无法回避的问题上下手。
这个问题是哪里?
周梦臣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只是这个题目太大了。之前周梦臣就考虑过。当时是忧心忡忡的,但是此刻周梦臣却不去想了。
这也是周梦臣打仗时候的习惯,作战之前,唯恐思虑不多,唯恐准备太少。但是真正临阵的时候,却要放开胆子,不管不顾,似乎胆大包天。
此刻的周梦臣就是这样。
他立即向罗钦顺行了一礼,说道:“师叔,我明白了。”
罗钦顺说道:“明白就好,过几日我看你的表现的。”
罗钦顺从来不觉得周梦臣今日能将王畿怎么样?毕竟罗钦顺自己也觉得,王阳明这个弟子,或许学问走偏了,但是在讲学上却非常厉害。罗钦顺而今精力不济,即便是再年轻二十岁,也不过保证不输而已。
至于其他的就无能为力。
周梦臣能调整心态,好好感受一下这种氛围,就非常好了。毕竟,周梦臣的将来还有很长。只是他并不知道,周梦臣是何等胆大,未来这一场辩论,又何等石破天惊。
也让虎丘之会在后世的影响力,甚至要胜过了鹅湖之会。
周梦臣准备好了之后,但是下面的事情,还是要按部就班的来,还有几个学者要讲学,不可能直接越过这个学者到两人之间辩驳的时候。
之后,周梦臣又听了湛若水,聂豹,等数名大佬的讲学,湛若水的自然论,体认天理。聂豹的归寂说。都能听出来很明显的王阳明的身影。
不过,这些人可没有王畿那样乱开炮。
总体上几日风平浪静。
只是这个风平浪静,并不代表其他地方就风平浪静。
从浙江的情报,戚继光已经带着新兵万余支援台州。台州围城战,已经持续数日了,而今还没有消息。周梦臣只能封锁消息,不让外露,而江北扬州,也出现问题了。
倭寇从江北登陆了。
这还罢了,毕竟周梦臣本来就没有想过让倭寇不登陆。只能不要让他们在岸上站稳脚跟就行了。但是下面来报,卢镗说,他找不到倭寇的踪迹。
也就是说,确定倭寇是登陆了。而不确定倭寇向什么地方而去了。
这让周梦臣如何不大怒。
怎么,这是倭寇的主场?倭寇有情报优势,而在明军反而反应迟钝。还是下面各地的乡兵,战斗力不行,连本乡本土的情况都不能掌握?
周梦臣知道这一定是有问题的。
周梦臣思来想去,自己却没有办法。因为他才来江南几日,他除却官方渠道之外,私下的情报网,还太单薄了,很多消息是收不到的。
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办法了。
周梦臣派人将何心隐请过来。
何心隐作为江南大侠,不仅仅自己人脉广阔,三教九流,无所不交
,他身后还有泰州学派,也是非常有能力的。周梦臣查不清楚的东西,弄不明白的事情,何心隐却未必弄不明白。
何心隐一来,周梦臣就给他说明了问题。
何心隐听了,冷冷一笑,说道:“我大体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要过江查一查才能下结论。只是我能查出来,你未必能将这事情给处理了。”
周梦臣一听,就明白这里面的问题不小。何心隐也是知道一些什么的。
周梦臣心中暗道:“莫非严党牵扯进去了?”
不是,周梦臣多想。而是他对江北的管控远远比不上江南,但是严党却不一样,江南世家大族太多,很难控制,但是在江北就不一样了。
江北也有很多豪门,但是最大的豪门是盐商。盐商即便比江南世家大族有钱太多,但是在影响力上没有办法与江南世家大族相比。
更不要说,江北有严党必须控制的,那就扬州,那就是盐利。
严党到底从扬州搞了多少钱。周梦臣并不清楚,但是绝对清楚一点,那就是严党在扬州捞的,绝对比朝廷在征收的盐税要多,一年盐税才一百多万两。更准备一点,周梦臣记得,嘉靖二十几年,有一年盐税,是一百零三万两。
为了这些钱,严党岂能不对江北控制严格。
周梦臣也不敢轻易动江北,因为这会逼得严党转变矛头,从与徐阶争斗之中转过头来对周梦臣。
这估计就是何心隐说周梦臣未必敢办的原因,何心隐是徐阶的人,如果严党矛头对准周梦臣,是对徐阶有利的。
不过,周梦臣仅仅是犹豫了片刻,说道:“放心,不管牵扯到谁,这一件事情,都我不会放过的。”
何心隐说道:“十日之内,我必定给你一个消息,可惜,我不能看你与王师叔之间辩驳了。”
周梦臣说道:“那就拜托何先生了。”
何心隐也不拖泥带水,当夜就乘着一叶扁舟出了苏州城。
周梦臣心中依然忧心忡忡,暗道:“希望何心隐真如他所言那么厉害吧。”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因为这一件事情,与严党对上一场,而是担心,失去踪迹的倭寇会给江北百姓带了重大的伤害。
只是,这并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不过,他暗暗下定决心,这一件事情,如果真是因为党争,不管是牵扯到谁,周梦臣都要给他来个狠的,毕竟即便是党争,也不能如此毫无底线。不杀鸡儆猴,如何以儆效尤?
这一刻周梦臣心中杀机弥漫。
第八十七章 佛门儒家
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数日之后,就到了讲学的第二阶段。
其实不用周梦臣挑拨,很多学者也想在这个场合对于很多公案,进行一场辩驳。毕竟,心学内部自己就有矛盾,比如钱德洪与王畿在本体功夫上,简直针尖麦芒。
只是钱德洪更识大体,本来他准备讲学的。但是王畿对周梦臣放炮之后。钱德洪就将自己讲学给取消了。原因很简单,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拆王畿的台。
很多心学学者也都抱着这个心态。
所以,到了这一天,根本不用说。所有的目光都看在周梦臣与王畿身上。王畿自持身份,虽然也拿目光瞧周梦臣,却没有第一上台的想法。
周梦臣见状,也不客气,说道:“听了诸位前辈的讲学,在下受益匪浅。不过,也有一处不明,还请龙溪先生指点。”
王畿听了,说道:“周长亭请讲。”
周梦臣而今的名字也很多的,周梦臣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叫,周飞熊,也就长辈以及几个好友称呼,更多的人称呼他官职。而今周长亭这个号,更是少有人称呼。周梦臣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不过王畿选这个称呼,也是有心了。他之所以这么称呼,第一是回避周梦臣的官职。也就是今日坐而论道,不能以身份压人。第二,王畿与周梦臣也没有那么亲密,自然不能称呼周梦臣的字,于是就将周梦臣这个名号给翻出来了。也有周梦臣称呼他龙溪先生对应。
龙溪也是王畿的号。
周梦臣说道:“龙溪先生,听先生讲学,别开声面,只是其中多佛家释义,恐非儒家正道。”
罗钦顺听了,微微含笑,对于周梦臣按照他的计划来办,很是满意。
王畿听了,脸色微微一变。他其实知道,在这上面很多人对他不满意。但是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早就想过要怎么回应这个问题。
他说道:“佛家虽然偏颇,但是在道理上,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从来没有一个道理,有一些事情别人说了,我儒门就不能说,佛家讲心性,我儒门就不能谈心性了吗?虚寂微密,乃是圣学千古之密,后有圣学不明,反而将这秘传让给佛家了。而今学子但凡言辟佛,却不知佛家所言,本是我吾家之大略。而今借道而入,不亦哀乎?”
周梦臣听目瞪口呆。
不仅仅周梦臣目瞪口呆,
这几十年没有关注过学术的罗钦顺,也目瞪口呆。他心中暗道:“王阳明没有将这个弟子给打死?”
罗钦顺与王阳明亦敌亦友多少年了。对王阳明很了解。王阳明是借了佛教一些观念。但是他本质上还是儒家的一套。但是而今王畿根本在说,佛门真意,就是儒家大略。看似还将儒家放在佛教之上,但其实暗搓搓划了等号。
后世很多大儒评价王畿误入歧途。还真是一点也没有冤枉他。
周梦臣一愣之下,顿时大喜过望,心中暗道:“王畿真是授人以柄。”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也细细思量过。王畿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也设计了这个回应的方法。
只是而今周梦臣准备的套路,一个也用不上了。不过,周梦臣有了新得进攻方向。
周梦臣说道:“龙溪先生此言大误,圣学之道,千载流传。岂是佛教可比。”
王畿淡然的说道;“佛教与儒门之别,在于一个私字。佛门将生死看成首要大事,而儒门却不然。这才是根本之别,一个出世之学,一个入世之学。除此之外,道理是有相通之处的。”、
周梦臣立即反驳道:“此言差矣。佛门何以是出世之学?儒门何以是入世之学?并不是此学问生来就是出世还是入世,而是道理使然也。”
“今日,先生以其道理相通,却是深陷迷津,不可自拔了。”
“自以为为入世之人,却心怀出世之心。”
“却不知道,治国齐家平天下,乃是我儒门一生之追求。而今先生只谈心性,自以为高明,不过是一个没有剃度的老僧而已。”
王畿微微一笑,说道:“这就是长亭所不知了,我等士大夫本来就是进则儒生,退则佛老,我王畿也是如此。此乃是三教合一之法门,却不是你们年轻人所明白的。”
周梦臣心中暗道:“好一个顺水推舟。”
这句话说得,让周梦臣无话可说。
三教合一,本就是理学所发明的。理学的根本概念,本来就是三教合一的体现。理学之中的太极概念,来自于道家,被推崇之极的太极图。也就我们后世看见的太极图,乃是华山陈传所传。陈传是道士,而心性之中习染这个概念,来自于周敦儒。却是周敦儒的爱莲说,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爱莲说本身就是表明自己的理学概念。
这个莲根本就是出自于佛教《华严经》。“中通外直,不蔓
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等这几句,根本就是对《华严经》的化用。
这两处衍生出很多问题,前者代表着理学的宇宙观,即便不同人有不同解释,但是都绕不过太极这个概念。后者在心性观上,有很多影响。因为这个说的是心性净染问题。
如王阳明觉得本心被习性所染,这个就是佛教的概念。
可以说,王畿虽然将佛教与儒门划上了等号。但并非没有原因的。就是因为理学之中,本来就以三教合一的名义,引入了大量的佛教概念。然后王阳明的心学在理学之中的基础,又偏于佛教。于是王畿发现了这个真相之后,他又将王阳明心学之中关于儒学的东西舍弃了大半,于是王畿发现,他手中的东西,与佛门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他又大量将佛教的概念引入自己的学问之中,就成为佛教之真意乃是儒门之大略的论断。
他偏偏将三教合一拉过来,当挡箭牌。
三教合一乃是理学的基础。这个概念偷换的很好,周梦臣似乎要破除三教合一,才能说阳儒阴释。
周梦臣冷笑一声,说道;“此言差矣。我儒门海拿百川,从道而行,佛门有对的东西,道门有对得东西,取长补短,自然无碍。然根本大义,却不敢丝毫动摇。龙溪先生,有意佛门,我周某人自然不在意,甚至还能称呼一声大师。只是先生以儒门宗师身份,说这样的话,就大大不对了。”
“佛教法门只在自己生死之间,而先生学问,却在自己本心之内,舍此之外,再无其他,与佛门有何差别。天下有今日之难,就是因为有先生这些名为儒家,实为秃驴之辈。”
当日王畿没有给周梦臣留下一点点面子,周梦臣也不会给王畿留一点点面子的。
王畿冷笑一声,说道;“周长亭,此言太过了。”
王畿还准备说一些什么,但被周梦臣一言打断。说道:“龙溪先生只管答我便是,前宋之理学家,都抱着以学问改变天下的想法,龙溪先生有没有?”
周梦臣从这一刻,就在话题转入自己的节奏之中岂能容王畿打断,所以当机立断打断了王畿的话头。
周梦臣自己不觉得,但是他上过朝廷,上过战场,甚至亲手杀过人。自然养出了上位者的气势,刚刚还收着,大家感受不出来,而今全力发挥,顿时让王畿受不了,微微顿了一下。毕竟王畿虽然是大儒,但总就没有见过如此场面。
第八十八章 石破天惊
王畿仅仅微微一顿,周梦臣问题就来。让王畿不得不答。
王畿只能说道:“有。”
这其实是儒学从来的宗旨。儒家从来不是一个不行动的学问,每一大在儒学上造诣很深的人,都必然有心怀天下的家国情怀。
这也是儒家给中国人留下的丰厚遗产。
很多人都不自觉,其实从小就理解这些,就好像美国人永远不能理解中国人在战场的自我牺牲精神一般。
几乎每一个大儒都抱着以自己的学问改变世界。
前文也说过,王阳明之所以传立心学,就是要补而今学问之不足,让人人称为圣人。从而让世界成为大同世界,所以,王阳明一生以讲学为第一事,因为他觉得他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即便到了生命最后关头,也不忘讲学。指着自己的心。对弟子说:“我心光明,亦复何求。”
王畿作为王阳明的学生,这一点也是继承了。如果没有一个高尚的信仰,那么王畿而今功成名就,老老实实在家里修养不好吗?为什么数十年如一日,东奔西走,到处讲学。至死方休?
周梦臣接着追问道:“却不知道,先生想要的天下是什么样子的?”
“无非是大同世界而已。”王畿说道:“重现三代之治?”
周梦臣说道:“如何重现?”
周梦臣语气一句快过一句,一句紧过一句,一步步逼得很紧。简直就好像审问。
王畿在周梦臣气场之下,陷入了周梦臣的节奏。此刻王畿一时间语塞,回答不上来了。
周梦臣不给王畿反应与思考的时间,说道:“这就是儒门与佛门之别,儒门有致大同于天下之心,而佛门没有,先生还是去剃度吧。”
王畿立即强硬的说道:“如何说没有?本门之学,在于治人心,人心既治?大同还能不到吗?”
周梦臣说道:“宋儒就是这样想的,于是在崖山上跳了海。”
周梦臣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连王畿都闭住了呼吸。
因为周梦臣很简单的一句话,蕴含了太多的含义了。
程朱理学就是宋儒的学问。而今大家都知道朱子学已经不足以治国了。但是科举考试依然考的是这个,国家依然支持程朱理学,大家也只能私下研究也在查漏补缺的范围之内,从来没有一个人如周梦臣这样,如此强硬的否定理学,并将理学与宋亡划上等号。
这简直是石破天惊。
这就是周梦臣想到的办法。
周梦臣已经明白,将辩驳局限于儒学,确定的说是理学之内,他是没有赢的把握的。这种情况,就好像打仗的时候,遇见一个坚固的防线,正面没有办法突破,该怎么办?
德国人已经给了解决方法,那就是绕过去啊。
周梦臣就选择绕过去,他是怎么绕过去的。那就是将理学一下子也否定了,将战场设立在理学之外,不将理学否定了,周梦臣只能与王畿在这个小圈子里面争论。只有否定了理学,周梦臣才能用更广阔的思维,更高纬度的思想,来打击王畿。
周梦臣否定理学之后,其实是否定了理学一直以来的路线,那就是治天下就是治人心,人人向善,则大同世界就到了,三代之治,也就到了。
这其实是理学最大的问题。
汉唐之际的儒家,其实对社会问题是有解决方案的。这个解决方案的成果,就是府兵制,府兵制的思想,就是从井田制之中衍生出来的,经过无数大儒的修订,最后成功的。从而奠定了隋唐大帝国。
但是理学有这样的方案吗?没有。
王安石是有的。但是王安石变法之后,就被打入异端,王安石的王学,也只能在故纸堆之中看到了。
在周梦臣看来,这不是心学的问题,而是理学根子上的问题,就是务虚不务实。而且王阳明本质上在野的学者。他也没有办法,在朝政上指手画脚。于是他能做到,只能退而求治心之道,教化之道。
对于实际事务,王阳明并不是没有手段与想法的。
所以,周梦臣而今这个问题,问王阳明。王阳明有得是办法,有得是想法。但是王畿就不一样了。王畿在太聪明,导致他一直在飘,特别是王阳明走后,没有王阳明的提点,他其实飘到天上去了。
所以才提出了佛门之真意,乃儒门之大略这样让很多人听了不舒服的话。
至于怎么脚踏实地的做事?不,只要想想如何脚踏实地的做事,王畿都做不到。
周梦臣相信,只要将王畿从他自己熟悉的战场,拉到周梦臣熟悉的战场,治国之道,历史之学,乃至于实际的办事能力,也就是所谓的实务,实学之中。
他是可以吊打王畿的。
当然了,这样一来,周梦臣的敌人就更多。
如果在这之前,周梦臣的敌人仅仅是心学而已。而今周梦臣面对的是除却周梦臣气学之外的所有儒家学派,因为大家都是
理学传承。
这也是他们无奈之处。虽然一个劲觉得理学不行了。但是大家的学问还是局限于理学之内,不能突破性的发展从而建立起新的学问体系。
王阳明的心学也是如此。
周梦臣在下决心的时候,也是犹豫过。但是很快他就坚定了自己的信心。
首先,理学已死,而今不过是尸居余气而已,这一点已经是大儒们的共识了。大家都是在找出路的人。周梦臣否定理学,在大儒这个层面上,其实并不会遭受太大的反对,毕竟大家都做同样的事情,不过周梦臣走得更远一些。
当然了,有一些老顽固,周梦臣也就忽略不计了。
其次,周梦臣最担心的问题,是朝廷上的反对之声,毕竟理学已经渗透到了大明朝廷方方面面了,而官僚们并不在乎这理学是死的活的,他们厌恶的就是改变本身而已。
不过,周梦臣知道嘉靖是一个什么心思。
在数年前,周梦臣都不敢这样乱来。因为他对嘉靖的心思没有把握。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嘉靖一门心思都放在进化论上了。
周梦臣从冯保那里知道,嘉靖以进化论为根据,再次寻找很多生物标本。在进化论上下了不知道多少功夫。
嘉靖本来就不喜欢理学。毕竟大礼仪伤了嘉靖的心。而今思想被周梦臣影响,有了初步的科学思维,所以,周梦臣推断,即便嘉靖知道之后,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毕竟更加离经叛道的学问在嘉靖那里的。
毕竟进化论的影响,周梦臣今日的话,就等而下之了。
最后一点,也就是周梦臣估算过最坏的下场,无非是在平定东南之后,想回京就不可能。但是周梦臣一定要进入内阁,不是为了内阁的权力,而是借国家力量推行自己的思想。
而今这个场合,是周梦臣未来几年,最好的机会了。如果不能打一个开门红,周梦臣今后再举办这样的大会,影响力也绝对没有今日这么好。
所以,周梦臣一定要让王畿心腹口服。在江南插上气学的旗帜。
为此付出更多代价也不在乎。毕竟以他而今的功劳,即便不当官了,拍拍屁股回家,在武昌城中,就是楚王也不敢怠慢。如果能让气学有而今王阳明心学的影响力,后半生做学问,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只要能赢了王畿,打下这关键的一战,为了气学成为显学,做出关键的贡献。而且周梦臣也知道,即便不扯下这一张皮,将来也会被别人扯下的。
第八十九章 王畿吐血
片刻之后,似乎所有人都从这种石破天惊震撼之中苏醒过来,王畿更是满脸通红,须发皆张,有一种想要冲杀来,将周梦臣给杀了的冲动。说道:“一派胡言。”
周梦臣早就等着他说了。再次冷哼一声,将王畿的话给打断,说道:“龙溪先生,请听我说。到底是不是一派胡言,就一目了然,前宋乃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纵然皇帝也受制于士大夫,而理学得南宋为官学。以至于穆陵庙号为理宗。而谥号之中,有‘理’这个字吗?”
“此遇不可不为不厚,然宋亡之时,虽有气节之士,但无碍于大局。即便是文丞相复生,他也不想自己成为气节之士吧?而今士大夫言理学养士,动则砥砺士子,推崇气节。以为高而无上。大体也准备平时束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如果与老僧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就在一个生死关节上。然后我辈儒臣重的真是这个生死关节吗?”
王畿说道:“强词夺理,前宋到理宗之时,已经到了不可救药之时,岂能圣学可以挽回的?前宋积弊,兵多而驰,民富而骄,战和不定,任用奸相,不亡何待?”
周梦臣微微一笑,说道:“龙溪先生说的对。”随即色声具厉,说道:“这就是此辈嘴脸。”
“我等士大夫是何等人,铁肩扛道义,妙手著文章,家国天下之事,我辈不去承担,谁去承担?范文正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之事,就是我辈之事,而今天下北虏南倭,水旱不接,国用交困,处处都是需要我辈就去解决的。而此辈只言天下之难,随即谈心性之易,最后才说一说生死,好像天下就这等事了。”
“却不知道死易活难。”
“自古以来,我辈儒者就秉承治国平天下之思,而自古以来,中国之艰难,无过于崖山,天下之沉沦,无过于蒙元。为何天下至此?自然是儒臣之误。”
“言三教合一,其实是引佛老之义,入儒门心性之说,从而使得圣学失传。以伪为真。置天下于不顾,玩弄言辞而已。且不提天下,只提江南之事,倭寇横行,心学有何作为以安父老?”
王畿张开嘴,一时间想了很多说辞。
但是都不合适。
说实话,王畿真的没有在倭乱上有一点点作为吗?也不尽然。倭寇入侵的大背景下,王畿也是参与一个日常的
事情,比如倡义各家族出钱安顿百姓,在修城墙上出人出力。等等。
也仅仅如此了。
与王畿王门座主,江南心学领袖是一点也不相符。
只是,王畿能做什么?他一个讲学的,在儒学这个圈子倒是大名鼎鼎,出了这个去圈子之外,知道人虽然也有,对他也有一些尊重,但也仅此而已了。他家里也算不错,但是在这样动则数十万两银子花销的大战之中,又能做些什么啊?
什么也做不了。
这也是王畿最大的问题,他谈起理学经义,那是舌绽莲花,无所不能。但是出了这个圈子之外,谈不上是一个废物,但也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周梦臣要比他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于是,王畿张了几次嘴,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却见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顿时台上台下一时大惊。
周梦臣也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想想也很正常。
掰开王畿身上的所有光环,王畿也不过是一个老人而已,而且是一个将所用心思都寄托在学问上的老人,学问就是这个老人的一切。周梦臣而今将这么大一个帽子扣在他身上,他一时间辩无可辩。
其实,周梦臣说的并不是心学,而是理学本身。理学就有这样的臭毛病。理学所有议题,全然没有一个是现实问题,而汉代经学之中,井田复古等议题,却是纲目级别的。还有公羊等学说,以至于儒家出现一个大社会实践家王莽。儒家才慢慢的变得务虚了一点,毕竟不务虚不行啊。王莽的影响太恶劣了。
所以,周梦臣很清楚,将王畿驳倒。并不代表这一次论战的结束,甚至才是开始。
原因很简单,周梦臣将敌人扩大化了。
不过,这是周梦臣选定的战场。他并不是以理学内部却攻击理学,毕竟这个路径,周梦臣自信自己打不赢。而是从理学外部去攻击理学。这才有胜利的可能。当然了。遇到的阻力也就越大。
虽然一群人将王畿抬下去救治之后,台上台下才恢复了一些平静。
“长亭先生此言有误,君子思不出其位。”钱德洪说道:“我等不过布衣,不应当有非分之想。”
周梦臣说道:“此言差矣,宋之亡,天下衣冠何人不被难,是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以言布衣不当思国事?君不见,陆游
之位‘卑未敢忘忧国’。”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后世如雷贯耳,其实就是明末顾炎武所言。其实,真要算学术派系的话,明末三大家中王夫之乃是周梦臣一脉相传。理学总体上分三派,以理为本立论的,就是程朱,以心为本立论的,乃是陆王。以气学为本立论的,一直以来式微,以张载为先,之后虽然王廷相等数人,但实际上比不上其他两派,唯有在国破家亡之后,王夫之痛定思痛,反思理学之弊,以气本论立论,重塑儒学。黄宗羲算是宗王阳明,但也有所改进,而顾炎武却是在反思理学的基础之上,总结出朴学,重证据,重现实。如果不是清朝当政,或许新王朝的儒学思想,将从顾炎武的朴学为发端,生长出新的哲学体系,奈何,清王朝将已经死透了的程朱理学推上了高位。
并且大兴文字狱,于是乎,王夫之的朴学基础上,生长出来的却是在故纸堆之中花心思的考据学。只能这是时代的悲哀。
而周梦臣并不知道,他有意无意之间,其实与百余年后明末清初的一些学术观点暗合了。
“周大人,此言过矣。”聂豹说道:“朱子之学乃是朝廷亲定的。你身为朝廷命官,在这个说这些,似乎有些不合适吧?”
聂豹此话,就是从另外的角度来阻止周梦臣说下去。
一来,他也被周梦臣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心中暗暗恼怒。也明白,他们陷入周梦臣的节奏之中了。所以用这个话题打断周梦臣的话头。二来,这也是周梦臣最大的问题。大家虽然有争论。但是都在理学这个大框架之内,周梦臣这一来,是掀了桌子。
在理学家话音之中,汉唐不如三代,乃是圣学之不明的事情,是到了北宋之后,圣学才算是重新振作。但是在周梦臣的话语体系之中,那是圣学,也就是儒学在理学这里误入歧途了。
总之,双方差异太大了,大到了什么程度?双方几乎无法沟通的地步。
聂豹一时间想辩驳周梦臣,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如果真要说的话,就要重新定义儒学是什么?对于儒学怎么理解上面了。
这个话题,大部分人都一脸懵。
毕竟理学统治天下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了所有人都将理学与儒学划上等号了。这个问题,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谈了?
不过,周梦臣既然敢开口,就不怕他们用这个问题来为难他。周梦臣说道:“天大地大,道理最大。难不成聂尚书不许大人讲理?”
第九十章 破而后立
聂豹听了,顿时一愣,心中暗道:“真是左也是你,右也是你。”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天大地大,道理最大。这一句话出自北宋。这本身就是理学的概念。周梦臣一边贬斥理学,一边用理学的某些概念。看起来是无耻之尤。其实在儒学之中,这很正常的。
毕竟,每一次对之前的学问的否定,都不是简单的否定。理学有自己失败的一面,有自己的弊端。并不是说,理学就没有自己有道理的地方。
周梦臣自然要吸收融合了。
周梦臣接着说道:“聂尚书,此事如何,总就是陛下能够定夺,如果聂尚书觉得在下做的不对,在下等着聂尚书具本上奏。”
这一句话,弄得聂豹不会了。
能不能具本上奏?当然是能的。但是一般人没有人这样做。无他,大明风气是很开放的。特别是在江南一带,天高皇帝远,有些话说起出了石破天惊,但实际上,大家都觉得惊世骇俗,但很少有人真上纲上线。
别的不说,单单说王畿说得那些话,就一点不番忌讳吗?
儒学怎么可能与佛教一般无二啊?
即便到了清代,真是上告文字狱的人,还是受到大家鄙视的。聂豹真要是上奏,且不说,是不是代表徐党与周梦臣之间的决裂,单单这一件事情本身的行为,就会损毁聂豹的名声。
更不要说,谁不知道周梦臣最得圣眷。即便是告了,又有什么用处吗?
周梦臣一连两人给憋回去了。他目光扫过下面学子,果然他们看上去各种眼神都有,有愤怒的。这些人自然是心学的门徒,死忠那种。所以为王畿打抱不平。有看热闹的。这种人最多。其实这也是现实之中巨大多数人。因为对于最前沿的一些东西,普通人也就听一个热闹,在古代是这样的,在现在也是这样的。
还有一些人是在思索,眼神之中还不有一丝丝的迷茫之色。这些才是周梦臣所要争取的人。
周梦臣深吸一口气。之前他一直是在科学外面包裹着一层儒学的外皮。但是此刻周梦臣不准备了。毕竟这层外衣已经不够用了。而且周梦臣而今也今非昔比了。他对于儒学造诣,足够他能用一些儒学的话语来翻译科学思想了。
周梦臣说道:“儒学是什么人?儒学从什么地方寻找,不在什
么太极图,不在华严经,而在论语。孔子一辈子讲得就是一个仁字,何以为仁?仁者爱人也。所以要有仁心仁行,有爱人之心,践爱人之行。方才为儒者。有爱人之心,无爱人之行,不过腐儒。有爱人之行,无爱人之心,不过循吏。而有一循吏胜一腐儒也。”
罗钦顺听了,心中暗道:“天人两分?”
古代很多儒者,都在提天人合一,但是有一个人在提天人两分,这个人就是王安石。
周梦臣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其实是推到了很多东西,首先是推到了天理。其实理学根本概念,就是这个理,三纲五常这种道德规范被称为天理,是天下乃是自然界都要遵循的规则。是一切道理的根源。理学家只需践行这样的天理,就能达到圣人的境界。
但是圣人的境界于天下有什么好处?这个没有说。大抵是圣人出则天下治,至于为什么圣人出而天下治。这也没有说。
王阳明这才补上,人人可堪教化。只要人人都成为圣人,那天下怎么可能不大治?这就是王阳明的贡献,王阳明的心学与理学相比,还是偏实学一点,方案行的通,行不通,最少人家有践行方案。
而周梦臣直接将儒学忠孝仁义,这些概念放在一边,单单将仁这个概念拿出来,做出拆解,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明眼人都听出来,周梦臣将理学放在爱人之心中,放在儒学大框架的次要位置。
而今日,周梦臣却将儒学一分为二,似乎在暗示着天人两分的概念。
而且罗钦顺猜的对。周梦臣就是借鉴了王安石的天人两分的概念。
周梦臣接着说道:“爱人之行,其实不就是无衣者衣之,无食者食之,无家则家之,颠沛者不死于道路。从此养生厚死而已。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比如苏州一年需要粮食尽二百万石之多,而在南方一亩土地才产二到三石粮食,二百万石粮食,需要最少两百万亩土地。再加上耕种者所需的粮食,二百万亩未必够,苏州一地如此,天下百姓六千余万,以苏州本地观之,不在册的比在册的多出三倍,也就说天下百姓有两亿上下,如此一来,天下粮食够吃吗?”
“这就是为什么稍有天灾,便民不聊生。本来按尚书,国有九年之储?而今何在?”
“而解决这个粮食问题,需要什么?需要考虑种粮食的问题,如何才能让粮食高产?如何减轻在运输中对粮食的浪费,如何增多种粮食的土地,比如苏州一些土地,要不要种桑麻?”
“这都是现实问题。”
“我以为,儒学根本就是求治。而理学却无一论及此,此乃本末倒置。”
杨节听了,心中如同醍醐灌顶,心中暗道:“原来如此。”
此刻他再回想到了自己在朝邑调查的一些东西,顿时觉得原本枯燥的数字,是可以给人很多东西,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看世界。只觉的眼睛之前有一次纱布被扯开了,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世界变得不同了。
明朝从正统后,就涌现出一批实学的学者,但是这些学者,只是着眼于现实问题,认为需要解决现实问题。但是他们还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而周梦臣今日,就是在理论上建立起实学的根基。
单单这一点,周梦臣就不是没有拥护着。
杨节为什么听得醍醐灌顶,就是因为关中学派最重现实。这很符合关学一脉的预期。
周梦臣说道:“天之道,日月升降,潮汐来往,岂能因为心中一念转移?天理自有其脉络。而具体做事,必须遵守天道而为之。而气凝为器,道器不相离。人心之学,自有其道,而天道之学,各行其事,因道而设科学。专门研究,从而解决现实问题,如如何让粮食更高产?如何转运粮食?等等问题。”
“这才是儒门要研究的学问。”
“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格物致知,乃是观自然之道,制天道而为用之,不求全才,有一技之长。如水利,军事,航运,营造等等。诚心正意修身,则是修养身心,学圣人之学,行圣人之道。齐家则是对父母亲人责任,如何齐家,则是以格物致知之道齐家,如果齐家有方,为朝廷所看重,或朝廷有用人之处,则为朝廷所用。是为治国。至于平天下,诸位当知,天下并非中国一地,南洋国家数十,西域国家数十,至于其他地方,又有何国?却不是你们所知的。”
“这些国家,或在蛮荒之际,或用野蛮之术。当为教化当地满意,以此地为中国之天下。须知在三代之治,不过河南关中山西南部而已,而今天下,是无数前辈一步步挣出来的。如果大明天下有平之处,自然为朝廷效力,而大明太平之时,当远射四方,变南洋,西域等服外之地,为中国之天下,此才是好男儿的治行,而不是苟且于斗室之内,藏身于庙宇之间,明言心性之学,暗为逃禅而已。”
第九十一章 周学出
同样是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在理学之中是一个解释,在心学之中是一个解释。在周梦臣这里又是另外一个解释。
与其他人的解释不一样的是。
周梦臣总能给出一个合适的行动方案。
而此刻,周梦臣虽然还有很多未尽之言。但是周学的整体框架以及立起来的。首先,周梦臣跳出理学范畴,一个仁字两分,将儒学的范畴扩大一倍,然后将理学心学这些东西装在其中一半,然后用实学与其他学说来填充另外一半。然后确定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分开的框架,让科学来填充这一部分。从而让科学在儒学框架之中,有了自己的位置。
如果在之前的话,科学一直是套着儒学外衣,是不论不类之处。但是而今科学在周梦臣的儒学框架之内,有了自己的位置,就等于上了户口。今后儒生研究科学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了。
而且周梦臣又将科学反馈到理学的大旨之中,也就是这一句: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正如罗钦顺说的,攻击一门学说错漏之处,其实很容易的。不容易的其实是从头建立起一套学说。
周梦臣这一套学说,让人耳目一新。
但是还是引起很多人的反对,于是有不说人纷纷开始了攻击。
有利义之辨攻击周梦臣的。
也就是儒臣常常说的,什么做事情不能考虑利益,要考虑大义才行。其实这也不是不对。因为在很多事情上,要有不同的利益考量,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是看不见什么利益的。这时候就应该考虑大义,比如在青海西藏修铁路,一定是不划算的。但是也是一定要修。就是如此。
但是后来就变味了。在理学家这里利义两端就对立起来。
凡是有大义的都是没有利益,有利益的都是没有大义,于是凡是有一件朝廷有利于朝廷,那一定是违背大义的。所以,收税?收什么税?不收税才对。如果周梦臣做的在好,在理学家的评价体系之中,不会有太高的评价。
这也是周梦臣宁可影响到为了进内阁,也要在虎丘大会上好好争一争的原因,因为这就是话语权的争夺,没有话语权,评价体系不同,你做得事情再多,也是没有功劳的。或者说功劳是很小的。
毕竟,在理学评价体系之中,王阳明征南赣,平宁王之乱,嘉靖初年平广西。战功赫赫,但是这
个战功,比不上王阳明学问哪怕是一丁点。只是王阳明学说的点缀。
不过,周梦臣早就有了准备,于是在台上结合现实问题,面对重重责问,好不留情的反驳过去。他用陈亮等的事功之学,再翻来宋亡的结局,来反驳理学重重荒谬之处。
总之,别人讲学,都是爱往上面走,走到玄之又玄的地方。而周梦臣要往下面走,一定要走到具体事务之中。
这心学很多大儒都不习惯。
这些大儒讲心中如何修养,如果克制工夫是最熟悉不过了。但是到了周梦臣这里,大儒每说一个句话,周梦臣一定要铺开一个现实问题来对应。然后这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也王畿吐血吐的太早了。如果王畿还在,以他的辩才,适应了周梦臣无赖工夫之后,说不定能翻盘。但是其余大儒在这上面总是差了王畿一些。
但是周梦臣清楚,他说服不了这些大儒。更多是说服下面的观众而已。
这样的辩论连续了三日。连原本的会议流程都打乱了。
很多学子对周梦臣的学说越来越感兴趣,毕竟周梦臣在理论上,或许不如这些心学大佬,但是他在西北数任官,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将一个个枯燥的儒学词汇落在具体的事情上。落到具体事情上,听起来分外有趣。
这一日,心学这边出了杀手锏。
一个学子忽然大声说道:“周先生,听你口口声声说办实事,而先生到江南以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却依然屡战屡败,台州被围数日,已经到了存亡之际。你还在这里高坐讲学,这就是先生说的真儒功夫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寂静下来了。
周梦臣听了之后,不怒反喜,他看了一眼一边的心学诸老,就知道,这些人已经词穷了。
说来也是,周梦臣在如何将科学容忍儒学框架之内,已经想了十几年了,可以说,他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去读之乎者也的。在这上面周梦臣用心极深。今日这些话语,看似今天突然想到,但是其实在心中不知道酝酿了多少年了。
而周梦臣将心学这边的人忽然转移到了新的战场之上,原本他们争论几十年的题目,完全没有用处。一切都要推倒重来。他们招架不住,也是正常的。
而今他们看似抓住了一破绽,但是对周梦臣来说,这说明心学这边,只能从现实问题上找出周梦臣破绽。这方面周梦臣并不怕他们。
周
梦臣正想说什么。忽然见下面徐渭伸手,将一封军报交给仆役带来上来。
周梦臣打开一看,微微一笑,道:“这位学子说得不错,台州围城已经数日,我未来不扰乱讲学,令人封锁消息。”
此言一出,所有人脸色突变。连罗钦顺都变了颜色。
罗钦顺对周梦臣的态度,在这几日之内,也是有过山车一般的变化。刚刚开始,罗钦顺对周梦臣,视为晚辈,是未来的气学大宗师,虽然不是自己的弟子,但也不错。但是听了周梦臣在台上的话之后,顿时傻眼了。
周梦臣的学说,还能算气学吗?
诚然,周梦臣的学说依然是以气本论为发端的。甚至在这上面衍生出一套方法。这让罗钦顺很欣赏。但是周梦臣对理学的攻击,也让罗钦顺不快,要知道罗钦顺的学问也是在理学范围之内的。
但是经过周梦臣与心学这边唇枪舌战之后,罗钦顺也慢慢的原谅了周梦臣。
之所以原谅,是两个原因。第一,大家都是理学的叛逆者,不管是王廷相,罗钦顺,王阳明,乃至于当时的大学者。与周梦臣相比,不过是程度的不一样。第二个原因,罗钦顺发现周梦臣的学说之中,也是充满了理学的概念。
看似叛出了理学,但是实际上承袭了很多东西。
这也是必然。毕竟理学影响天下数百年,自然是有一些东西的。很多理学的概念,放到后世也是有用的。
周梦臣研究最多的还是理学,所以即便另创新学,但是这种影响的痕迹是不可能抹除的。
罗钦顺也就看开了。虽然他知道,今后周梦臣的学问大概不能叫气学了,或许叫楚学,或者叫周学。但是都无所谓。罗钦顺这把年纪了,也没有什么争强好胜的意思了。他更想知道周梦臣给天下找的这一条出路,是对是错?
不过,他是看不到了。
听说心学上面用台州围城战来发难,他并不担心。他虽然不知道台州围城战具体情况,看样子是确有其事。但是不管是不是有这一件事情,都有应对的办法。他万万没有想到,周梦臣居然直接承认了。
这一承认,周梦臣的形象大损。在中国人朴素逻辑之中,好人讲得才是好学问,坏人讲得就是坏学问。如此一来,周梦臣讲学效果大打折扣。
罗钦顺心中暗道:“周梦臣不是这样不明白的人,他为什么这样做?”
第九十二章 小儿辈已破贼矣
周梦臣并不知道罗钦顺再为他担心,他等下面不再喧哗之后,才慢条斯理的说道:“本来,即便你们不提,这一件事情的消息也不会在封锁,因为小儿辈已破贼矣。”周梦臣自己不读,而是将军报递给身边一个军官。这个军官大声喊道:“嘉靖三十六年,三月八日,浙江总兵官破谢和于台州城下,斩首千余,大部溃逃。戚总兵大兵追击而去。台州谭纶报。”
一时间,下面的人情绪好像过山车一般,此刻听了捷报,顿时一阵欢腾。
毕竟这几年下来,江南大部分百姓都得了恐倭症,听见胜利的消息,自然也是难免激动。
周梦臣心中暗道:“到了今日,讲学之事到了尾声了,心学那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了。只是不知道台州那边到底是什么样子,详细军报什么时候到来。”
这一次讲学,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谁胜谁负。
当然了,周梦臣这一次讲学赢了,并不能改变江南依然是心学作为主导的情况。但是不要紧,周梦臣相信,他通过这一次讲学,决计能让气学在江南名声大震,到时候站稳脚跟就行。毕竟学术之争,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来日方长。
周梦臣也应该将心思从讲学上收起来了。
时间前拨数日。地点台州。
台州城上,谭纶按剑而立。阴沉着脸站在城头。目光炯炯的看着下面,却见外面一层层杂乱无章的帐篷。看似一击即破。只是谭纶此刻不会再出战,也不敢再出战。他一闭上眼睛,就想起数日前的那一场败仗。
他自信在训练士卒上是下了大功夫,他想尽办法,还与谢家结了仇。而谢家就是台州当地大族,他训练的士卒,朝廷这边可是不给军费的。周梦臣手中的就那一些钱财,照顾朝廷经制之师,还不够,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府县的乡兵。一般都是知府知县自己筹款。
谭纶为了练兵,对世家大族下了狠手。让谢家出来了不少血。这才弄出来这一两千士卒。
谭纶有训练了数月,足兵足饷之下,在他看来也是精兵了。当知道倭寇来的时候,谭纶按兵法所言,守城不能死守。于是前出到倭寇所来的必经之路上,要伏击倭寇一部。给倭寇一个狠狠的教训,挫动倭寇的锐气,然后再说守城。
谭纶不觉得自己的计划有什么问题,即便是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埋伏的地方很好,对敌情的判断
也很准确。仅仅等了一日,就等到了倭寇。于是一千多人的伏兵,在谭纶的带领之下,冲杀了出去。而倭寇仅仅有台州兵的一半不到,大概有五六百人上下。
只是都是真倭。
毕竟,汪直对自己手下的雇佣兵从来不吝啬钱财,不过,该让他们拼命的时候,也不会在意他们的性命,自然要他们走在最前面。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战。
谭纶做了充足的准备了,甚至冲杀在前,也算奋勇杀敌了。
但是交战不过一刻钟,台州兵就崩溃了。
这些倭寇在各种被动之下,硬生生将两倍于自己的台州兵给打崩了。谭纶所有的训练有素,都反应在逃跑之上,好玄才逃了出来,保全了大部分兵力,即便如此,在倭寇到了城下,依然将几十个没有逃走的台州兵,在台州所有人面前,一一斩首。
谭纶而今想起来,依然是痛彻心扉。
他还是想不通,怎么想,倭寇都处于不利地位,但是为什么最后胜利的是倭寇了。
这就是文官带兵的通病了。
谭纶觉得是精兵,就是精兵了?
谁都知道,只要没有见血,训练再好的兵马,都是新兵。大同民兵之所以那么厉害,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大同官军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村落,这些村落的百姓只能自救。他们很多半大孩子的时候,都看着父兄守卫村子,甚至运输武器粮草。
刚刚长大一点,说不定都在村头的围墙上守卫。
所以,虽然是新兵都是见过血的,杀过人的。所以稍稍整合一下,就是一支劲旅。
这些素质,台州百姓可是没有的。而且谭纶征兵都是一些什么人?都是在城中有家眷的。谭纶之所以这样想,就是这一支兵马本质上是城防军。为了坚定他们守城的信心,只要他家人在城中,他们才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这也不能说,谭纶的选择是错的。
只是,戚继光兵书之中,最讨厌的市井兵。这种市井无赖,看上去很横,但是在战场之上最容易动摇。
而对面的真倭,都是日本内战打出来的,他们大名战败了,没有出路才投奔汪直做了雇佣兵。一般来说,汪直不会干涉这些日本军队内部的关系,也就是说这数百人,应该是某一个武士麾下的团体,跟随这个武士很长一段时间,或者说干脆是某一个家族的军队。
他们在内战之中战败一方,却能保持不溃散,最后不愿意投降,宁肯给海盗做雇佣军。看似游兵散勇,但实际上都战场老手。当然了,他与汪直的关系也仅仅是雇佣关系,他们其实也不会太给汪直卖命。毕竟自己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谭纶伏击计划太完美,一下子给了这些日本人身陷重围的感觉。他们自然拼命。这些日本人都是老卒,一旦拼起兵,自然很厉害。而谭纶这边,军队装备不行,不是正规军。没有上面下拨的军械,单单靠台州城,每一个人有一柄长枪配一把刀,就已经是不错了。
而日本这边的武士刀在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发挥战斗力。
一旦到了拼命的时候,日本这边越是疯狂,而台州兵这边自然动摇了。
战败并不奇怪。
毕竟打仗固然要奇谋妙策,但是最后还是拼的一刀一枪。
虽然谭纶对失败的原因,有一些拿捏不准。但是他这一败,就受到了周梦臣的书信,狠狠斥责一番,他就是有三个胆子,也不敢再做其他的事情了,只能老老实实的守城。
台州城在数年前沦陷过一次,而今是重新修的。谭纶对当地大族压榨不轻,所以台州城修得很坚固,也至于有好几家大家族决定先搬到其他地方,如果谭纶一直在台州,说不定这些人就不回来了。
坚固的台州城,台州兵也知道他们身后就是家人。再加上谭纶对他们也不错。而台州百姓也遭受过倭寇的破城的苦难,所以积极响应官府号召。谭纶刚出茅庐,虽然有些缺陷,但是对于兵法也不是一点也不了解。
于是他在城头上镇守数日,昼夜不离。
百姓军兵用命,倭寇攻了好几次,都在台州城下败退,后来也就不攻了,在城外扎营,然后洗劫村落去了。
毕竟倭寇上岸都是为了钱。
也就是谭纶看到的这一幕,明明看见倭寇的阵型很乱,似乎没有一点点防备城中偷袭一样。但是谭纶只能忍着,一来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倭寇的诱敌之计,另外他也不确定,这即便不是诱敌之计。他手中的台州兵,就能在混战之中打赢对方。
再加上之前的严令。谭纶只能看着而已。
不过,他此刻觉得眼睛一晃,似乎在远处的黑暗之中看到一点什么,有黑影在晃动。但是定睛细细看过去,只觉得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一时间谭纶暗道:“这是我的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