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情报网
不提萧芹与张惠之间的间隙日深。单单说,张惠接了修建城池的差事。
而王浩也被派到了张惠麾下。
张惠与王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屏退左右。单独谈话。
张惠厉声呵斥道:“这里的是我的地方,我做主。你小心身份。”随即用一根木棍在沙土上写着:“你情况如何?”
王浩冷笑道:“抱歉,我又不是你的下属。我只是来协助你的。如果想让我服从你的命令,还请去大汗那边讨一分手令,我自然无不从命。”王浩也用木棍写道:“没有问题,你怎么样?”
张惠说道:“放肆。”手上写道:“没有问题。不过,你知道孙廷美在哪里吗?”
王浩冷哼一声道:“大人有话就说话,吓唬谁啊?”王浩手微微一抖,用木棍在沙土中写道:“见过,在板升当马夫,我已经征调过来了。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吧。”
张惠说道:“王浩,不要以为你有人撑腰,就无法无天。”他手下写道:“马夫。”
王浩说道:“不知道是我无法无天,还是你无能。”王浩写道:“不说这个了,我要走了。萧芹让我给你拆台,今年我们不好多见面。我走了。”
张惠怒气冲冲,呼吸非常之重,说道:“你------”随即将沙土上的字迹一抹,就平了。
王浩也抹掉自己的字迹,起身说道:“如果你准备说这些,那就不奉陪了。”随即一掀帘子走了。
王浩走后,辛爱给张惠配的下属都小心翼翼地进来,低声说道:“大人。”
张惠冷笑一声,说道:“没有张屠夫,就不吃带毛猪吗?这一件事情我处理,你们去做自己的事情吧。”张惠口中虽然这样说,心却已经飞到了孙廷美身上。当日他就寻了一个借口,骑马马到了孙廷美这里。
他第一眼看见孙廷美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
科举是有门槛的,最少在相貌上有门槛的。不求貌比潘安。但最少相貌堂堂吧。孙廷美名字起得好,相貌也是堂堂正正的,但是此刻,他脸上有好几道交错的伤痕,都已经结疤了。张惠看得出来,这是鞭痕。而走路更是一瘸一拐的,一条腿向外面拐,看样子是被生生地打断的。
张惠强忍着面部抖动。说道:“马夫,我的马马蹄铁松了。你这个能不能换?”
孙廷美转过身来,隐藏在疤痕下面的那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
神,说道:“老爷,我这里不做这个了。我只是一个养马的。”
张惠用鞭子敲敲马儿的马蹄,说道:“你看看,这都松的不能骑了。我不知道你们伺候马的人,都会修马蹄铁。怎么看不起我?”
“不敢。”孙廷美低声说道:“我这就给老爷看看。”
随即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张惠身边,小心翼翼地跪在地面上看马蹄铁的状况,因为他的腿,根本蹲不下来。
张惠只觉得鼻子一酸。他们三个人之前的交情不深,但是被选中执行这个任务。又一切培训了一段时间,早已接下一分生死交情。此刻见之前风度翩翩的孙廷美变成了这个样子。张惠城府再深一时间也有一些失态。
他强忍着声音之中的颤抖,对身边的侍卫们说道:“你们都去一边休息一会儿吧。我在这里看着,不能让这个瘸子将我的马儿弄坏了,这个大汗赐给我的。”
这些侍卫也没有多想,蒙古人都很爱马。不要修马蹄的时候,主人要在场,甚至马生孩子的时候,主人比自己生孩子都着急。也是常有的事情。
张惠蹲下来,看着马蹄铁。口中低声说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孙廷美目不转睛的看着马蹄铁,其实马蹄铁并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张惠做了一点手脚而已。孙廷美也看出来了,但是依旧细细检查,说道:“这不重要,你不该来。从今天以后我们就不要联系。我之所以选择做马夫,是因为马夫可以放马。我要找时间与大同联系。我们三个中,你们两个地位高,关注的人也多。也就我能自由行动。记住我这里一支为你们备马。一旦遇见过不去的坎,就来找我。就可以南下。如果我与大同联系上了,我也会在外面挂一个茶幌。如果没有,就不挂。”
茶幌不是别的,就是茶水铺外面挂着那面写着“茶”字的旗帜。
孙廷美此刻已经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弯腰行礼,似乎因为腿脚的原因,他鞠躬很深,几乎要磕头的样子,说道:“老爷。只是卷了一些,用锤子敲敲就好了,不如老爷如果觉得不舒服,还是去找铁匠,小老儿这里没有工具。不能为老爷修。”
张惠说道:“那你就敲敲吧。”
“是。”孙廷美一瘸一拐地去了一边的蒙古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锤子,在马蹄上轻轻敲击几下,就将马蹄铁修好了。
张惠上马,骑马走动两下,果然好了。他从怀中拿了一个钱袋,扔到底面上,轻蔑的说道:“看你也不
容易赏你的。”随即一拉缰绳带着侍卫去了。
孙廷美好容易跪在地面上,才将钱袋捡起来,却发现装的都是金子,看似数量不多,但能抵上白银百两。
孙廷美充满伤疤的脸上轻轻一笑,看着张惠离开的方向,心中暗道:“张兄,谢了。”
比起张惠与王浩的顺风顺水,孙廷美却是一路艰险,不知道多少次险死还生。蒙古人对被俘的汉人,可不是那么温情脉脉。好容易才算是安顿下来,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有了这些钱,他很多事情都容易做了。
至此,周梦臣布置在蒙古的情报网,即便成型。只是这个消息,周梦臣估计要好几个月之后,才能知道。
一来,他此刻已经不在大同了。已经动身去京师了。二来,第二批派出的暗间还在挑选出来。而且大同与鞑子暗地里交通困难,双方联系上,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所以,周梦臣在确定派出细作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这是一个单方面的情报网,就是他们可以觉得方便的话,可以将手中的情报传递出来。而大同方面绝对不会以任何理由指派任何命令。
他们始终只有一个任务,就是竭力让辛爱走上变法的道路上。其余的都要为这一件事情让步。
此刻的周梦臣已经入了居庸关。
不过,他没有直接去北京。而是在北京北面转了一个弯,进入深山之中。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勘探一下,桑干河下游的通航情况。
他站在高山之中,却看见千山飞雪,在一片雪白的山峰之中,一道流水蜿蜒而来,逐渐到了身边变成一汪流水。
周梦臣这个地方,与上一次他大同方面勘察的地方,不过几十里而已,也就是这几十里,却是最难以通航的地方,此刻他结合两边的情况,内心之中却是有底气了。
桑干河全线通航却是有可能的。不过,大概要修建两三个船闸。
船闸这东西,大明早就是熟悉不能再熟悉的东西了。毕竟运河在山东一点段,号称闸河,据说一路上有十几个船闸,让运河节节向上流。
不过单单是船闸还解决不了桑干河的问题。
毕竟,船闸也是要用人才能操作的,纯人力的话,更是要不少人的。而这一片山区之中人烟稀少,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人。好在现在有蒸汽机在,能节省很多人力。
“走吧。”而今的情况,解了周梦臣心头一大患。他才能放心的入京。
第八十三章 叫他滚
周梦臣如寻常官员一般,进入了北京城。不,准备的来说,是北京外城。
一进城,就给周梦臣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这里是周梦臣修的。他太清楚,刚刚修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可以说大街两侧都是田地。而且两侧的房子,也是周梦臣建造了。有相当一部分,还是周家想要租出去的。
周梦臣刚刚离京的时候,还记得李云珍有些着急,因为很多房子都租不出去。
而今看来,生意很好吗。
一路看来,大部分店面都开了张。
只是卖得东西有些奇怪。周梦臣是从玄武门进城的。水泥作坊就在玄武门附近。而这里卖得东西,有水泥,铁器,煤,农具,玻璃。木料,等等乱七八糟的,让周梦臣忍不住想到了建材市场。
他摇摇头,将奇怪的联想放在一边。
他也看得出来,其实真正繁华起来也就这一道大街,周梦臣通过路口还能看出来,在这一条街后面就没有多少建筑物了,再远一点,就是田地了。
很快他就来到了宫门外了。
外臣入京,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到宫门口递牌子请见。
一般大臣的牌子递出去,那是泥牛入海,等着吧。甚至要等几日才有答复,谁叫他们摊上一个嘉靖皇帝。嘉靖皇帝常居西苑,来朝廷政事近来都有一些懈怠,更不要说,这种述职,请见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请求。
更是懒得理会。
不过,周梦臣不是寻常大臣。他没有当外臣之前,进出皇宫那是家常便饭。但是而今是外臣,就不能不讲规矩了。否则他就直接进去了,反正进宫的腰牌还在家里。叫人去拿过来便是了。
他的请见很快来到嘉靖手中。
嘉靖此刻正在仔仔细细地看实验报告。他带着一副眼镜,身上却换了一身白大褂。当然了。这个时代的白大褂,与后世的白大褂有很多的不同。这衣服是周梦臣解剖时候做的衣服,后来在手术之中普及开来。
很快冯保做实验的时候,觉得这衣服比较方便。也就在实验室用了。
不过,这个时候的白大褂在很多人的加加减减的,甚至将自己的审美加入之后,已经更像是汉服长袍的一种变种。放到后世决计不会觉得与医生有什么关系的。
嘉靖这一段时间专心于自己的实验研究。冯保的实验室之中,已经不知道杀多少千年王八了,他手中就有非常详
细的乌龟解剖图,已经各种生力分析。嘉靖似乎要从这字里行间堪破乌龟长生的密码秘密,从而复制到自己的身上。
黄锦说道:“皇爷,刚刚宫门那边传来消息,说周大人回京了。”
嘉靖头也不抬,似乎依旧在细细琢磨这乌龟血液,呼吸等等与人类的区别与差异。他随口问道:“哪个周大人?”
周也是大姓,满朝文武姓周的不在少数。
黄锦说道:“是大同巡抚周大人。周梦臣。”
嘉靖听了微微一顿,冷笑一声说道:“哟,朕的塞王,也敢回京了。”
塞王乃是太祖皇帝册封在边境的王爷,一共有九个,其中就有燕王朱棣。
当然了,嘉靖这里说塞王,不是真将周梦臣册封为王爷,自然是对周梦臣在大同很多作为的不满。甚至这个塞王,并不是嘉靖提出来的,而是下面的弹章之中的。
没错,周梦臣被弹劾了。
甚至也是因为这一次弹劾风波太大,周梦臣才有回京的机会。
外臣是不能随意回京的。必须有京师的命令才行,否则谁想回京就回京,岂不是乱套了。当然了,以周梦臣关系网弄一个兵部召见,述职的命令一点也不难。只是他在大同所作所为,一传到京师之中。
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无数言官弹劾周梦臣,即便是徐阶也压不住。
一方面有严嵩的推波助澜。另外一方面周梦臣也的确触犯了很多人的利益,动摇了很多人的观念,根本挡不下来。
只是周梦臣不是没有帮手的。
周梦臣一些同年,在张居正的牵头之下,也上了本,却是为周梦臣辩护的。
嘉靖二十六年已经是四年前,四年的时间之内,周梦臣成为大同巡抚,而周梦臣的同年之中也各有各的发展,虽然说周梦臣,杨继盛,殷正茂,也就是说周梦臣这一系是毕竟瞩目的,但并不是说其他人就没有升官。
而今这一批进士虽然官不高,都是六七品的样子。但问题是,有好几个人已经混进了言官的行列。在这种弹章大战之中,言官因为特殊的权力,比一些大佬都好用。
一是弹章乱飞。居然成为嘉靖三十年秋冬之际一件大事了。
当然了,这一件事情在徐阶,张居正的压制下来,很快就歪楼了。
没错,张居正也明白,在舆论上,不要想着去压制去平息,而是要转移话题。反正朝廷的事情多得很,张居正随便捅出几个,就转
移了视线。似乎没有人关注周梦臣了。
但是这事情并不意味过去了。
只是告一段落而已,才有了内阁召见周梦臣,让他回京述职的事情。
黄锦最明白嘉靖的心思,他知道嘉靖对周梦臣是有些生气的,但绝不至于要打要杀。正因为嘉靖生气,才会如此阴阳怪气,如果嘉靖真厌恶极了一个人,杀人之间,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那才是一点烟火气都不带。所以他心思一转,说道:“皇爷,周大人是有一些出格的事情,但是不管怎么说皇爷也让他便宜行事吗?而且好歹是有功之臣,有了白登大捷,皇爷睡觉也好多了。”
“那也不是他恃宠而骄的理由。”嘉靖将手中的报告合上,随手仍在桌子上,捏下眼镜,冷笑说道:“我不懂周梦臣的心思,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功劳,我不好处置他。就给我来这一出,嫌我这个不够乱的,简直是胡闹。”
黄锦明白,嘉靖无意之间说出了一个事实。是的,嘉靖就是宠信周梦臣。
对于一个看重,嘉靖才会生气,会抱怨。否则如果不在乎的话,嘉靖何曾看过一眼,嘉靖每年都要勾决死刑,哪个时候,不就是直接在人名下面用红笔打勾。一方面固然是刑部大理寺层层复核,嘉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另外一方面不就是,他对这每一个人名下面的爱恨情仇,丝毫不在乎吗?
所以,嘉靖越骂周梦臣。黄锦越不敢怠慢,更不会说周梦臣一句坏话,还要帮着劝解,说道:“皇爷,周大人是见还是不见。”
嘉靖冷哼一声,说道:“叫他滚。”
黄锦答应一声,出了玉熙宫,来到外面,将藤祥叫过来,说道:“你出去给周梦臣说,就说陛下觉得他风尘仆仆,儿子出生都没有见过,让他先回家休息两日,再进宫不迟。”
藤祥说道:“知道了。”
随即藤祥立即到了宫门之处,见了周梦臣,寒暄了几句之后,将黄锦的话转述给周梦臣。随即说道:“周兄,这可是皇恩浩荡,外臣进京,陛下从来没有答应这么快的。一般都是先公后私,你老兄必定要先住几天驿站不可。”
周梦臣在宫门外恭恭敬敬的的谢恩。毕竟这宫门处有很多人,该讲的礼节,还是要讲的。不过刚刚提到了出生的孩儿。周梦臣的心就乱了。
早就飞到了家里,飞到了孩子身边。行礼谢恩的时候,连嘴里说些什么,自己做了些什么都属于本能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真的有孩子了吗?”
第八十四章 回家了
当周梦臣抱着着这个小肉-团子的时候,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触动他的心神。这种感觉让他无法形容,好像是血脉相连,又好像灵魂深处的颤抖。对面两辈子第一个儿子,周梦臣根本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了。抱着稍稍紧一点,怕捏疼孩子,抱得稍稍松一点,又害怕孩子摔了。坐着抱着,怕憋屈了孩子,站起来抱又怕万一失手,摔着孩子。好像浑身上下无数汗毛都变成的牛毛针。随着周梦臣的呼吸,一点点的刺入皮肤之中,让周梦臣坐立不安,大脑里也变得空空如也,对李云珍说道:“这我儿子,这我儿子。我儿子。”
周梦臣似乎没有别的词汇了。只能反反复复的说些这个。
即便是在万军之前,也能咬着牙沉住气的周梦臣。被这个小小的五月多的孩子打败了。只觉得天下最贵重的东西,就在怀抱之中。一时间连其他乱糟糟的烦心事。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李云珍见状,忍不住抿嘴笑说道:“真是傻子。”
周梦臣听了,好像没有听懂,依然在憨憨地笑的,似乎周梦臣真的变傻了。
不过,周大同这个胖大小子,对于夫妻两人的狗粮,表示相当的不满。于是,周梦臣自己只觉得身上一热。随即一股温暖的感觉从胸口扩散开来。周大同好像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滴溜溜的乱转,似乎知道自己做坏事了,用手捂住眼睛,却又捂不严,目光透过手指的缝隙,看着周梦臣。似乎发现周梦臣在看大,随即挥舞的双手,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
周梦臣忍不住骂道:“臭小子。”
李云珍连忙将孩子接过来,随即让小环带人给周梦臣换一件衣服。
周梦臣张开双臂,立即有丫鬟,将外衣去掉。从内到外换上一身宽松的衣服。周梦臣换过衣服之后,忍不住来到周大同的身前,将食指第二关节,小心翼翼地刮着周大同的鼻子,说道:“臭小子,臭小子,臭小子。”
周大同刚刚开始的时候,被这么陌生大人这么摸鼻子还在笑,但是联系三次之后,却见小脸微微一滞,随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转过头扑进了李云珍的肩上,放声大哭,声音洪亮之极,就好像放上一个大喇叭在房间里面不住的回荡。
李云珍给周梦臣一个白眼,只能去哄孩子了。
周梦臣就好像被人打了一枪一样。僵持在哪里,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哄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哄了。
李云珍一边呜呜的拍着周大同,说道:“
不要这坏爹爹了。他走了,他就走了,好了好了。”一边小声对周梦臣说道:“这里你别管了。你去外面陪母亲说说话吧。”
周梦臣这才一步三回头出了内室。
去见周母,父子两人数年没有见面了,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不过周母一心一意都在孙子上,他们母子三句两句都说到了周大同身上。忽然之间,周母话题一转,说道:“你这次回京,能待上几天?”
周梦臣说道:“看情况,不过年前应该会走。不会在京师过节的。”
周母一算,说道:“这不是没有多少天了,你在家里只能待一个月,这可不行,你不要在这里,去陪你老婆去吧。”
周梦臣说道“妈。你这是?”
周母说道:“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我只给你周家添了你一个。让周家血脉单薄。以至于我回老家,还有寄居在他人家中。”
周梦臣说道:“母亲何来此言?周家村都是我周家本家,哪里算是外人?”
周梦臣这一句话在大明这个时代,是非常正确的。即便周梦臣这一脉,从他祖父那一代就是单传,但是与周家村的族人依然算得上是一家人,更不要说而今,周梦臣做了周家十辈子都没有做到的大官,更是不对周母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简直比周梦臣对母亲还好。
周母说道:“老家人待我极好,但是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啊。我如果当初给你生了一个弟弟,你而今也不用在外面放马打仗,还操心我的事情。家里也没有一个可堪用的人。”
“之前,我盼孙子对儿媳说话,有些严苛了一点,不过而今也证明了。不是儿媳的问题,你与儿媳就抓紧时间,多生几个。毕竟我周家血脉太单薄了。将来大同也是需要弟弟妹妹扶持的。”
“快去,快去。”
“让媳妇将大同抱来,我来带。你们就专心为我再添一个孙子吧。”
周梦臣有些无奈的出了房间。对于母亲一心一意的将心思放在子嗣繁衍之上有些无奈。却也理解这个时代多子多福的想法。
于是,他回到房间之轰,与李云珍几个月没有见面,自然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种种细节不在这里细表了。
只是云散雨收之后。自然有丫鬟端了热水进来。两人清洗过后,周梦臣将李云珍抱在怀里,躺在暖阁之中,感受着暖阁之中滚滚热气,在这个冬日之中,甚至并不感到冷,反而感到有些热。
让他忍不住说道:“还是家里舒服啊。”
的确,周梦臣对家里一些措施都进行过改善。所以,周梦臣这个宅子,看似不起眼,但在很多方面连皇宫也未必能及。比起大同的苦寒感受,这里简直是天堂了。
毕竟向来官不修衙。周梦臣刚刚到大同那副样子,他也没有心思在自己吃住上下功夫。只能生受着。
李云珍趴在周梦臣胸膛之上,似乎是怕冷。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只有头发露在外面。她眼睛有些迷离,似乎没有听到周梦臣在说什么,或者只要能在周梦臣身边,她并不在乎周梦臣说些什么。
周梦臣轻轻一笑,抚摸着李云珍的头发问道:“最近京中有什么大事吗?”
李云珍说道:“大事,最大的事情,就是太子要成亲了。”
周梦臣说道:“太子?”他微微一顿,说道:“你与宫中的人关系维持的还好吗?”
这也许是周梦臣对这个时代衍生的变化之一。在历史上,嘉靖不立太子,只封了裕王与景王。不过既然嘉靖虽然封了太子。但是嘉靖对而今这位太子的关系,比之前的庄敬太子不可同日而语。
毕竟一个是自己从小精心培养的接班人。一个是从小都没有怎么关心过的儿子。
虽然给太子相应的地位,但是待遇上与之前差别很大,而且景王也没有之藩,这让景王也是一些野心的。当然了,太子名分已经给了太子极大的领先优势。不过嘉靖朝的夺嫡暗潮,此刻也是若隐若现的。
这让周梦臣有两个感叹。
第一个感叹,就是嘉靖真的老了。
一个人的衰老标志很多时候都不是自己身上的,而是自己孩子身上,当自己孩子已经能担事了,已经长成了。对照着自己自然说感觉到老了。
第二个感叹,历史的惯性实在是大啊。
不过,周梦臣也理解嘉靖的心情。他担心如果他这个太子再立不住怎么办?他必须有一个替补。他这个举动未必是针对太子,但是无形之中,已经给了太子极大的压力。
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李云珍说道:“还好吧。太子妃人不错。”
周梦臣说道:“太子妃是那家的人?”
李云珍说道:“听说是昌平卫一千户家中的。也算是符合帝室选妃的一惯标准。而且人贤良淑德-----”
周梦臣对这些家长里短并不感什么兴趣,更多为了与李云珍多说一些话。说道:“那是当然,那是未来国母。”
两人就这样说着话,直到夜深。
第八十五章 日暮途穷,我将倒行逆施
日暮途穷,吾将倒行逆施。
久别胜新婚,周梦臣夫妇又是亲热,又是说话,反反复复折腾了半夜。周梦臣第二日起来,难免晚了一些。
刚刚起来,就听外面人说道:“张居正张大人,一大早就到了。而今在书房等着。”
周梦臣不由说道:“怎么不叫我?”
下面人说道:“是张大人不要打扰的。”
周梦臣也顾不得其他,立即去了书房。
却见张居正在书桌之前,在宣纸上写下一首诗: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
周梦臣瞄了一眼,说道:“好一个咏竹诗。”
周梦臣在古代久了,作诗还拿不出手,但是鉴赏水平倒是有了一些,张居正这一首诗,虽然通篇不见一个“竹”字,却处处扣着竹写,可不是一篇咏竹诗。
张居正说道:“过奖,这一首诗,是我当年考秀才的时候写的,其实有些不合式,不过赖顾师青眼,勉强取了。所以我对这一首诗记忆很深刻,今日闲来无事就写出来推敲一二。”
周梦臣听了,微微一愣,说道;“果然神童啊。”
周梦臣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张居正是十三岁中进士。
说实话,在周梦臣看来,张居正这一首诗,在水平之上,但是要说多好却是未必了。但是如果这一首诗,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联系在一起。给周梦臣的印象也只有一个了。那就是神童。
张居正说道:“不敢当。我现在觉得,这一首诗,最后一句有些不大妥当。太露锋芒了,却不知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我在荆州见过老竹,比一些树木都坚韧,但是这一杆尽头竿,却不知道能不能成为一根饱经岁月的老竹啊。”
周梦臣一听,算是明白了。
张居正文采很好,但是他从来不觉得文才是治政之要,同样他也知道周梦臣秉承的也是这个原则。当然了,因为周梦臣有一首送别。也算是名篇在外,让张居正对周梦臣的文采有些误判,觉得周梦臣的文采也是极好的。
当时,这个时候张居正绝对没有闲工夫来与周梦臣谈论什么诗词,还是一首,张居正十三岁写的诗
果然是有所指的。
周梦臣在大同的所作所为,可以称作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
真是得了好大的风头,一举将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陷于旋涡之中。
张居正作为朋友其实是在委婉的提醒周梦臣,你
而今的这个做法有些不大妥当。
周梦臣微微一思索说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我平生行事,仰慕文丞相。以文丞相绝命词自勉。遇见难决之事,就翻出了反复读,我有没有做到仁至义尽?可不可以庶几无愧?”
“大同的事情,我敢肯定我做到了。”
“叔大,你没有看过大同惨状,但凡有一个可以缓和一点的办法,我也不会这样做,我到大同的时候,可以用积重难返,残破不堪八个字来形容。谋国谋身之道,我又不是傻子,又岂能不知道?”
“但是我是一条命,大同百姓是几十万条命。我一条命重,还是大同百姓几十条命重。很多事情是等不得的,一刻也等不得的。”
“其实,你不来见我,我也是要见你的。叔大兄,你我从武昌一路走过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风风雨雨,天下之间,如果有一个人让我周梦臣托妻寄子,就是你张叔大。我说如果有一日,我也要在菜市口走一遭,我求你为我留下这一分骨血。”
周梦臣这一番话,却没有半句虚言。
很多影响是相互的。
周梦臣自己没有发现,他一心一意将科学在儒家门庭之中借壳上市,儒学很多东西,也在不知不觉浸透了他周梦臣。
周梦臣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他的思维其实一点点与古人同轨。
比如这一番话。在穿越来之前,周梦臣即便是知道文天祥,也不会将文天祥的遗言作为自己的人生格言。
也早就是深刻地了解了这个时代底层百姓的痛苦,给他带来极大的震撼与心灵的痛苦,让他反复拷问自己内心深处,反而很多儒学理念印入内心深处,比如文天祥的绝命词。
周梦臣托付的事情也是真的。
大同实在是一块险地。
四面八方的危险都汇集在这里。
因为嘉靖二十九年的事情,大同已经是嘉靖紧密关注的地方,超过对南方很多省份的关注。而嘉靖关注的地方,就是朝廷关注的要点,而朝廷关注的要点,就是党争的要害所在。
周梦臣不仅仅要对抗外部的敌人----鞑子,也要面对内部的敌人---严嵩以及很多顽固的反对派。同时还要面对大同残酷破碎的环境。
特别是白登山之战后,周梦臣一连做了很多次噩梦,都是他指挥大军与鞑子作战,鞑子的骑兵如山如海,麾下将领纷纷折损。最后他独自举着大明的红旗,被一名鞑
子一刀枭首。
每一次,他就此醒来,都是大汗淋漓。
每一次梦都有细微的不同,无非是战场,兵力部属,等方面的不同,他或在长城之上,或在大同城中,或被鞑子困在塞外。但是结果都是一样的,被一刀枭首。
还有一类梦,就是他突然被下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问,直接推到午门外斩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周梦臣知道,他之所以一直做这样的梦,是内心深处的担心。而且这种担心一直存在。
之前大同局面困难之极,严嵩觉得周梦臣定然应付不了,或许不会出手。但是,特别是在大同局面一日好过一日的时候,严嵩真的会无动于衷吗?
周梦臣眼前的路太过艰险,一个不小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所以,周梦臣对张居正托妻寄子的话,也是真的。
毕竟张居正可以大明的就时丞相,如果他周某人真有一日,不惜死在战场之中,有张居正照顾,他最少能放心闭眼了。周大同定然能安全长大。至于长大之后,却不是他这个父亲可以安排的了。
张居正眼睛有些微红,说道:“周兄,何至于此。”
周梦臣说道:“日暮途穷,吾将倒行逆施。”
这是一个典故,当年伍子胥攻破楚国,鞭尸楚平王。伍子胥的好朋友,申包胥指责伍子胥做得太过分了。伍子胥当时的回答就是:“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伍子胥在这里的意思大概是我快要死了,所以也没有思考可顾忌了。
但是周梦臣言下之意,就是大明边事之急,已经到了日暮途穷的地步。不得不用违反常规的极端手段来挽救局面。
张居正忽然站起身来,说道:“周兄,收拾一下,我带你去见老师。你今日的危局,也只有让老师出手,才有可能平安过关。只是老师那一关却是不大好过了。”
周梦臣轻轻一笑,说道:“我自然是知道。我已经准备好过徐阁老这一关了。”
周梦臣知道,他要想在北京城中得到自己的目的,有两个人必须攻克,一个是嘉靖,一个徐阶。
不攻克嘉靖,不管任何努力。只要嘉靖不点头,就过不去。但是即便攻克了嘉靖,按嘉靖一贯作为,不会在臣子争斗之中掺和太多。只是控制烈度与范围而已。即便嘉靖点头了,严嵩在朝廷上给挡了,嘉靖也不会为周梦臣说话。
而今徐阶虽然在与严嵩的争斗之中,落于下风。但是能对付严嵩的,只有徐阶。
第八十六章 见徐阶
徐阶也在等周梦臣来见。
无他,徐阶其实也知道,他一定要帮周梦臣过关,原因很简单,谁都知道,周梦臣是徐阶的人。即便不是徐阶的弟子,但是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却是瞒不过人的。
但是,徐阶对周梦臣也不满意。
无他,周梦臣很多事情都是自行其是。根本没有如徐阶商量过。
他们到底谁是谁的后台。徐阶觉得,周梦臣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徐阶甚至感觉,周梦臣有时间已经绑架他在边事上的立场。
徐阶对边事的立场也很简单。内修里政,外却蛮夷。
细细品味,就是徐阶觉得,大明作为整体上有太多的问题了,而边事就是一个很大的流血伤口,对于边事的支出,已经成为大明朝廷第一大项了,甚至还要侵吞其他正常财政款项。
所以,徐阶的内心之中,内重于外。正如他之前说的。大明这样的朝廷,只要内里做好自己的事情,所有外敌都不成问题。
他对周梦臣寄托就是,一个防御者,北京大门的守门员。只要将鞑子抵挡在内长城之外就行了。整个宣大都可以当成缓冲区。只要大明内修里政,钱粮渐广,到时候再谋恢复也不迟,反正大同,宣府很多雄城,是鞑子绝对打不下来的。
恢复的时候也很容易。
而有了周梦臣。徐阶在很多事情,不得不违心给周梦臣说话,一次两次还行,这都多少次了。
周梦臣会惹事,徐阶其实不怕。毕竟作为想要冲击大明首辅的人。自然知道,天下人有不同的人才,不同的人才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人才有不同的用法。周梦臣会惹事,会惹事的用法。
但是周梦臣与他不是一条心,这才最大的问题。
徐阶已经准备好,很很收拾一顿周梦臣。让周梦臣吃疼之余,再向他徐阶靠拢,虽然也是打一巴掌,给一个糖果的老套路。但是好用就行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却是他的好弟子张居正,将周梦臣带到他的身边。
这让徐阶很多话都说不出口了。
张居正在徐阶身边好几年了,徐阶对张居正越了解,越觉得自己这个弟子是一块璞玉,是足以托付大事的人。徐阶内心深处,已经有将张居正作为托付后事的人选了。
徐阶心思最深沉缜密。他虽然还没有道首辅位置上,已经为了首辅位置退下来做准备了。
当然了,徐阶准备的人手,不仅仅是一个人,不过是他最欣赏张居正而已。
正因为这个原因。徐阶对张居正,就好像对眼珠子一般,保护得特别好。三年庶吉士散馆之后,直接是编修。而今太子就要成亲了。徐阶正在运作张居正为太子的老师之一。
他不给周梦臣面子,也要给张居正面子。
于是,他见了周梦臣。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说道:“周大人稀客啊。”
虽然没有多言,但是言语之中的不满之意,即便是一个傻子都听得出来。
周梦臣说道:“徐阁老,我一直想见徐阁老,有关系到朝廷国运的大事禀报。”
徐阶说道:“这我可不敢当,真有这样的事情,你应该向陛下报告才是。”
周梦臣说道:“此事,在朝廷之中唯有能与阁老商议。”周梦臣不等徐阶反对,就对徐府的下人们说道:“你们都出去吧。”这个举动让人看来,估计会觉得这里不是徐府,而是周府。
徐府的下人一动不动,就好像没有听见一般。
还是张居正给周梦臣打了圆场。张居正在徐府的地位不一般,徐阶与自己的儿子有些间隙。所以没有带自己的儿子在京师,张居正在徐府的地位,近乎少爷了。徐府的下人敢不给周梦臣面子,但不敢不给张居正面子。
周梦臣也没有追究,等人都出去了。房间里面只剩下周梦臣,徐阶,张居正之后。
周梦臣开始长篇大论了。说道:“大人可曾知道礼部尚书霍公在嘉靖初年受命清理天下皇庄的时候,查过旧档。洪武之初,天下田亩数在八百四十九万顷上下,而但到了弘治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四百多万顷了。当时,霍公觉得朝廷是旧档年代久远,再加上有抄写窜脱之处,大抵是有误的。但是而今我可以告诉大人,这是没有一点错误的。”
霍公韬,乃是嘉靖初年的名臣之一,也算是想夏言的前辈,可惜死的有一点早。否下夏言的首辅就不可能当得那么安稳,根本不用严嵩出来制衡。
徐阶是嘉靖初年的进士,他中进士的时候,霍韬就是朝廷重臣。但好歹是见过的,打过交代。
徐阶又在翰林院待过很长时间,这整理旧档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是翰林院的事情。被周梦臣隐隐约约一提,想起来觉得是有这一件事情。不过他与霍韬的想法一样,觉得国初到弘治,虽然有兼并土地的情况,但绝对不至于侵吞一半有余。
定然是档案出错了。毕竟古代这些机密档案都是靠手写的,有一个笔误也是很正常的。
此刻听周梦臣这么一说,他心中如何有一点想法了,说道:“你的意思是?”
周梦臣说道:“没错,在我看来,消失的四百万顷,就是卫所屯田,也就是说,太祖虽然说养兵百万不费一钱,其实他费了天下之半。而今我们加的军费,其实在付出天下之半的基础之上,再次付出一次军费。这才是朝廷为什么入不敷出的原因。”
“大同在案的屯田只有两万亩,但是我在大同清理出来的土地有五十万顷,当然了,其中很多都已经荒废了。但是如此算来天下卫所有四百多万亩土地一点也不多。”
徐阶听了一击掌说道:“原来如此。”
很多事情都是一层窗户纸。
一捅就破。
但是不捅的话,就一直想不明白。更不要说,大明田亩税收是一笔烂账,烂到不能算的账目。有一件很典型的事情,徽州有一个县,有一个好事的人,算了一些下夏里的账目,他发现都同样是徽州府的县,为什么自己县比其他县多出来六千两的赋税,而且很没有名目。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是年年要交的。
这个较真的人。就去查了。一直查到大明早年。一直在邻县征收丝绸,但是这一年邻县受灾了,但是这个也不免。当时的知府就做了一变通的方法,就是从本县支出六千两来支援一些邻县渡过这个难关。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政府部门的互相拆借而已。
但是后来,天灾过后。邻县丝绸还按时上交,而本县的六千两居然成为一项惯例继承下来。也就是说这个县本来借出六千两,不仅仅没有还回来,而且从那之后,要年年多缴纳六千两的赋税。
而这个错误,从县里,到府里,到南京,到北京,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将他当为常例执行了一百多年。
也就是这种混乱程度。出现档案与实际不符的情况下,大部分人第一个感觉不是自己这里出了问题,反而觉得是档案出了问题。
徐阶而今想明白之后,也只能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而今即便想明白这些事情,又能够怎么样?在这上面动手,是要出乱子的。”
周梦臣说道:“我已经动手了,可见有什么乱子?”
徐阶一惊,联想起周梦臣之前做的一切,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八十七章 废卫所
周梦臣说道:“阁老,我在大同这一年,最大的感受就是我大明的军制已经到了不梳理不行的地步,千户,镇抚,指挥使,守备,游击,参将,各种官职互不隶属,又要相互配合作战,根本就是乱七八糟。不好好梳理一下,如何能打胜仗。即便能一时打了胜仗,将来也是败掉的。”
小旗。总旗,百户,千户,镇抚,佥事,指挥使。
这是卫所体制的军官。
小旗,总旗,百户,守备,游击,参将,副将。
这是营兵体系之中的军官。
营兵算是卫所制度的补充
刚刚开始卫所兵力充沛的时候,一个卫所就是一个战斗单位。可以直接派上战场。但是虽然卫所制度的衰落。卫所都不满额,这样又怎么能上战场啊?于是营兵就出现了。
营兵是将好几个卫所能战的士卒拉出来,组建一个营,或者几个营,受到高级将领直接指挥。
大同骑兵就是典型的营兵。
一般来说,指挥营兵的都是高级将领,比如马芳指挥大同骑兵,他就是总兵官,能以总兵官的身份直接指挥下面的卫所,但问题是,两者内里并不是没有混乱与矛盾的。甚至卫所兵不堪用之后,连从卫所之中招募可战之兵的作用都没有了,朝廷早就允许营兵招募民壮了。
对,戚继光的戚家军,就是营兵。
但是营兵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营兵不是一个军事体制,只是一个补丁而已,弥补卫所制度不能战的缺陷。问题是,卫所整体烂掉了。区区一个补丁能有什么用处?营兵不成体系,就造成了各自为战的局面。戚将军是营兵,北方的边军很多也是营兵编制,但是两者之间截然不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军事体制。这样的情况下,指望这种残缺不全,内部矛盾重重的体制,代替卫所体制,守卫大明想都不要想了。
徐阶这才明白周梦臣的想法,说道:“你要重立兵制?”
周梦臣说道:“阁老英明。”
徐阶厉声说道:“荒唐,等你坐了我这把交椅的时候,再说这个不迟。”
兵制乃是大明的根本,卫所制度不能战,已经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了。但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就是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时候,变法的措施如果错了,那还真不如不折腾的。
北宋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周梦臣说道:“徐阁老却是
错了,我未必能坐到阁老的位置上,即便我坐到了,那个时候再改兵制已经迟了。我理解阁老,如此国家大事,必然慎之又慎。不可轻易决断。我如果是阁老也会慎重以待。”
“如此大事,空口白牙,又怎么能在朝廷上说啊?不过是徒增人笑耳。唯有真真切切的做了出来。知道有效果,最少在一部分地方行得通。才能上朝廷讨论。其实阁老也明白,陛下为什么授我便宜行事之权。”
周梦臣最后一句话,让徐阶陷入深思之中。他内心之中暗暗琢磨,思忖:“是啊,陛下为什么让周梦臣额外的便宜行事之权。”
周梦臣的便宜行事之权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别人的便宜行事之权,更多是王命旗牌,代表这决断的权力,也就是常说的先斩后奏。当了,这面王命旗牌,周梦臣也是有的。而周梦臣的便宜行事,在群臣面前在皇帝口中请下来的。这个便宜行事到底有多便宜,适用范围有多大。
这是很模糊的东西。
似乎可以无限制扩大,也可以说就是王命旗牌代表的便宜行事?
不过,徐阶这个时候忍不住往深想了一层。毕竟他知道嘉靖是什么样的人。嘉靖不是寻常君主,对嘉靖的心思,绝对不能只看表面。
徐阶想到这里,心中有了顾忌,也没有多问。说道:“说说你的想法吧。”
周梦臣说道:“我的想法很简单,废卫立县。”
徐阶一听,眉头就竖起来了。他觉得周梦臣太过轻佻了。废卫立县,说的简单。但实际上就是一场大裁军。大明军队虽然而今不能打了。但是依旧是国家柱石。绝对不能一下子砍掉。
周梦臣见状,立即解释说道:“当然了,并不是简单的废卫立县,我想以营兵体制为核心,重建大明军队,而今卫所不堪战,徒耗钱粮,不如改为县。清丈卫所土地增加赋税,国初的四百万顷,而今又是多少?这些天地如果都能收上赋税,又该是多少钱粮啊?”
徐阶听了这个,眉头微微软了下来。
虽然户部是严嵩手中的核心部门之一,但是财政问题已经成为大明最核心的问题之一了。徐阶也跟着烦恼。
徐阶根本没有细算,他仅仅将而今的赋税翻了一番,毕竟大明而今在册的田亩不过四百万顷。所以仅仅听周梦臣这样说,徐阶就感到一丝丝诱惑的感觉。
周梦臣见状,趁热打铁说道:“阁老,我不是没有想过,兵制该怎么办的。”随即将他在大同
执行的制度一五一十的说了。分百亩地,血税等等。说道:“在我想来,天下百姓禀赋不同,如大同百姓,让他们读书考状元,却是为难他们了,但是让他们从军作战,却是天下少用的精锐之师,而江南百姓,让他们做生意赚钱,养蚕织布,自然是一把好手,但是让他们上阵杀敌却是要了他们的命。”
“我意今后这种卫所改为县,不是普通县,而是边县,或者就是军事州。在这里知县有也很重要的功能,就是征兵。确定营制之后,圈定几个边县作为征兵范围,如果天下百姓有意投军,也可以去变边县投军。再将这征好的士卒,按照地方编组。比如在大同征召的,就叫大同军,下辖数营。朝廷用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征调全军,对外征伐。”
“而内地很多不适合征兵的地方,就可以直接编为普通县,可以让其他地方,就好像大同,抽调一两个营到南方驻扎。”
徐阶有些疑惑地说道:“你这个与卫所制度有什么区别?”
周梦臣说道:“卫所制度是世兵制。而这个是募兵制度,当然了在边地征兵,用土地便宜一些。但并不是绝对的。前期可以让卫所士卒有一个过度,将来土地分发完了之后,就提高将士待遇,或者想其他办法。反正土地总是要征税。征收的赋税也能弥补财政缺口。”
“其次,征兵在各县。各县掌控将士名册。”
徐阶听到这一句,内心一震,立即感觉到了周梦臣话少,事多。
而今大明文官对军事的掌控,一直处于一种隔靴挠痒的感觉。只能通过掌控影响将领方式掌控,其实对底层将士,大部分文官都影响不了,否则就不会有大量兵变将文官给杀了,还有周尚文这样的老将,就敢不鸟巡抚。
但是如果大明文官从征兵环节就介入军中。每一个士卒的花名册家庭背景都在文官掌控之中,他们还怕那些丘八造反吗?这是将勋贵重要一项权力给夺了过来。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方面是一个文官大佬都会同意。
如果不是周梦臣与严嵩有仇,塞给严嵩,严嵩未必不动心。
毕竟,没有人与利益过不去,特别是关系到文官整体利益的地方。
周梦臣见徐阶领会到了精神,也就没有细说,而是继续说道:“在我的计划之中,营兵只需服役十年,十年之后,就要退役,倒是在边地,比如云南,比如辽东,比如西北,分发一些土地,让他们去屯垦,也算是实边宽乡。”
第八十八章 大明新秩序
实边宽乡。
在周梦臣内心之中有一个新词,那就是殖民。
对,就是殖民。
实边,就是充实边疆。宽乡就是从人口密集的地区将百姓迁徙出来。
周梦臣对大明人口数量估计不清,没错,他即便是混迹中枢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档案都看过,依然不清楚大明到底有多少人。而且周梦臣也敢肯定,就是大明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大明到底有多少人。
毕竟大明黄册体系早就不成样子,上面一句实话都没有。
或许有一句实话,是写在封面上的四个字而已。
但是虽然没有数据支持。但是周梦臣却知道,大明很多地方人口密度已经是非常惊人了。比如河南,河北,南直隶北部,山东等地,所在的黄淮海平原之上,流民从正统之后,有过数次大爆发。在嘉靖一朝,从来不少。
周梦臣从武昌到北京,是走的水路。如果他当时走的是陆路就知道流民情况到了什么地步。
据说,嘉靖二十年,嘉靖南巡的时候,一度被流民遮道。无法前行。
所以,大明上上下下都在粉饰太平。在有意无意的不将这些流民忽略了。
这个时候的流民是可以忽略的。他们虽然多,但是分散在城外,山野之中,就好像蜉蝣一般,或许一日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们与大明的体制之间的距离,相差不可以道计。
无非是冬日某个早上多找几个衙役,将城中城外的路倒清理一下而已。
北方的人口密度直接反应就是流民。而在南方却是两方面,一方面就是对山林不断的开垦,贵州土司终明一朝,都不是太安分的。西南一地,也是在明朝才算是成为中华真正的疆土,而不是羁縻之地。
另外一方面就是南方的城市,乡镇变得特别繁华,各种手工业发展迅速。
但是周梦臣在大同看到的却是满目狼藉。
大同雄镇,似乎仅仅是军事上的,在经济实力上,比不上一个江南大县。
这与大同有没有被鞑子蹂躏关系不大。因为即便大同没有被蹂躏之前,也是这样的。
而且周梦臣也打听过,这不仅仅是大同一个军镇的情况,宣府比大同好不了多少,至于甘肃,兰州,宁夏,西宁之地。
周梦臣有一种感觉,大明对蒙古的无力,固然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但
是九边经济不行,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即便周梦臣冒险将丰州滩给拿下了,没有后续的移民实边的巩固,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终究是要放弃的。
而且周梦臣自然知道海外是一个什么样子。大明要想参与进入大航海时代,必须有一套有利于对外扩张的体制。如果还是大明而今的体制。根本无法完成对外殖民。
别的不说,就是台湾。
明末水师将领沈有容,大破荷兰人之后,就上了台湾,巡视台湾。有在上面建立水寨,巩固海防的心思,但是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了。
为什么军队驻守,民户迁徙,都是很麻烦的事情。大明初期,太祖年间,大规模迁徙百姓的事情,有很多次。但那都是依靠当时官员的执行力。但是而今的官员哪里有当初的执行力。让他们迁民,恐怕要弄出大暴乱不可。
如果军队招募退役成为一个流程。即便不以而今大明三百万军队来算,明军堪战的话,自然不需要这么大的数字。但是一百万人却是需要的。如此一来,一年大概有十万人退役。即便有一半人愿意拿边疆的土地。也就是对外新设一县的规模。
诚然,这个对外移民速度,周梦臣也并不是太满意的。但问题是大明不是西方。自有国情。很多情况是不能照搬的。
其实,周梦臣整个体制是模仿了很多日本的体制。比如按照府县集中征兵,编练成为军队,这就是与日本的师团制度有些相仿之处。周梦臣倒是想将大明军制,改为义务兵制。但是其中有太多的问题了。
所以,周梦臣只能进行折中,或许多年之后,不会限制府县征兵。而是成为全国征兵的。但是而今要限制一点好。
再有所谓退役军人实边。其实是日本在乡军人,中国的生产建设兵团都给周梦臣灵感。
总之,是一个大杂烩。
周梦臣其中很多想法,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徐阶。
徐阶一开始还能维持严肃的表情,但是时间一长,徐阶忍不住身体前倾,听周梦臣的长篇大论。还忍不住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些问题,周梦臣没有想过,有些问题周梦臣却是想过的。
略一思考,几乎所有问题,周梦臣都能给出一个答案,或者是解决方案。当然了,这个答案与解决方案未必能入徐阶的眼了。
不过,徐阶对周梦臣更是高看一眼了。
徐阶很明白,周梦臣提出这一套,看似是要解决卫所制度,但实际上,解决了更多的问题。如果将卫所的土地纳入朝廷黄册之中,也就是成为可征税额。朝
廷的收入定然会大大增加了。
其次,移民宽乡,也是可以缓解大明流民之患。
徐阶很明白而今的大明内忧外患。
周梦臣的办法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却是第一个向徐阶提出解决现在问题一个整体方案。
仅仅是这个,就让徐阶很重视。
其实周梦臣并没有发现。他在制度建设上有这天然的优势。
无他,他所借鉴的后世的方案,是不知道多少政治家,或者执行者,一点点的设计修改过来的。他拿出来的东西,在他的心中。不过是明摆着的东西,但是徐阶看来,就是很强大政治智慧,与政治创造力。
毕竟徐阶不是严嵩,徐阶还是很有政治抱负,有政治家的胸怀。作为一个政治家,不仅仅是争权夺利。而是要为国家解决问题。徐阶与严嵩斗,固然是两人权力冲突,但未必没有在徐阶看来,严嵩就是大明最大的问题所在。
必须解决掉这个问题的原因。
只是徐阶内心之中,还是否定了周梦臣方案。
因为在他看来,周梦臣的方案太过激进了。在全国范围之内,废除卫所,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与执行力的。
徐阶长叹一声,说道:“周梦臣,你给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而今朝廷内外对你在大同跋扈行为很是恼怒。你是帮不了你的。你这一套,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
周梦臣说道:“阁老。很多事情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行与不行啊?我的这些心思,没有宣之于众,仅仅是今日说给阁老听,就是请阁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验证我的所做所为。”
“如果,此事真的不行,我甘服国法。如果我所想的东西,有一二可取之处,能振奋大同,大破鞑子。我也不求阁老为这个计划发声,只求阁老在权衡国家大事上,也要想想我这个方案。”
“如此,我死而无悔。”
周梦臣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话。
周梦臣当时在大同的时候,又没有想过为大明设计一套军制的想法,未必有。他只是将他对大同的计划,微微改动一下,扩充了一个全国版而已。其中有多少条款与细节上的问题,周梦臣也是知道的。
他之所以将大同方案,改头换面为大明军制方案,正是对症下药。
同一件事情,对不同的人来说,就要有不同的方案。对徐阶这样的人来说,就必须如此。
第八十九章 徐阶松口
要从徐阶这里过关。
首先要知道徐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徐阶是一个保守,严谨,有足够的政治智慧的传统士大夫。
徐阶这样的人,他最关心的从不是大同如何如何,他关心是天下如何如何?
即便徐阶这个人,还没有登上大明首辅的宝座,还没有完全掌控国家权力,但是他对国家的现状与未来,也是有足够的思考于思索的。徐阶在历史上首辅任上,好像没有什么作为。那是徐阶对自己的政治定位。
他认为经过严嵩乱政之后,朝廷需要的是拨乱反正,完全清楚严嵩的余毒。
徐阶是这样想到,也是这样做的。他在平息严嵩留下的政治乱相,重新理顺内阁与皇帝的关系,等等政治构架方面有很杰出的贡献,也是徐阶为高拱,张居正打下了基础。
当然了,这也与徐阶内心之中有这保守与谨慎的一面有关系,在变法上,反而不能放开手脚。但并不是说,徐阶从头到尾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徐阶想过很多很多。
如果周梦臣将问题局限于大同一地,徐阶对周梦臣的作为不会太感兴趣的。但是如果周梦臣将大同所有变革,当成为大明军制改革的先声的话,那么徐阶就要从更深远,更宏观的维度来去权衡周梦臣的问题,从来判断自己要不要插手。
当然了,周梦臣说的也不全是假话。
周梦臣在边境走了一圈之后,已经确定大明不进行兵制上的改革,将来依旧是亡国可期,甚至在周梦臣推动了科技发展之后,更加可期了。
原因无他,在周梦臣的努力之下,很多新技术要么在形成中,要么在酝酿之中。但是可以预见,在未来随着周梦臣弟子们的成熟,定然会有一个爆发期,到时候战场上要面对于冷兵器完全不一样的新武器的冲击。
倒是战场逻辑,战争逻辑,就会有一个很大的变化。
大明军队能不能抓住这种变化?
不可能的。甚至即便有个别大明军官感受到这种变化,参与到这种变化之中,而完全已经死去的大明军制也会阻止这种变化的。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为了某个外敌,某个起义军,反而先掌握了这种军事革命的脉络,反而比之前更快速的灭了大明。
这可不是周梦臣想看见的。
所以,周梦臣内心之中也在酝酿着军制改革,只是而今这个方案,只能是第一版的草案,远远没有达到周梦臣心中的完美。
徐阶说道:“周大人严重了。不过,你的事情未必是无解的。”
周梦臣听了,心中一松。就知道徐阶终于松口。
周梦臣从来不觉得这个问题无解。但是怎么解决,却也是需要窍门的。让他去抱着皇帝大腿,让皇帝出面,那也是要消耗与皇帝之间的情分的。伴君如伴虎,这一句话,周梦臣永远不敢忘记。
他知道,徐阶从一开始就是有办法的。
周梦臣立即说道:“下官请阁老指点迷津。”
徐阶心中微微叹息一声,他其实也知道,他被周梦臣拿捏住了。却没有办法。他并不是对周梦臣的方案满意,而是他算了一下大明能主持军事改革的人选。
首先武将排除。
文官还没有死光的时候,这一件事情就不可能让武将掌管。这也是戚继光想在蓟州镇进行军事改革,被文官打压的原因。军事改革这个权力绝对不能让给别人。那怕戚继光与张居正关系密切也不行。
其次,那些没有上过战场,或者没有显著战绩的文官也排除。
这一点就排除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文官了。到徐阶手中的不过大猫小猫三两只了。周梦臣,唐顺之,杨博,张经等人,在徐阶看来不超过十个。
再三,得不到皇帝信任的人排除。
军事上的事情,是重之又重的事情,如果得不到皇帝的信任,这一件事情万万做不成的。这一点又是很玄妙,或许有一个人将来忽然被皇帝欣赏了也说不定。但是而今仅仅以圣眷而论,周梦臣是最合适的。
然后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大明军事需要改革吗?
太需要了。
边事就不用说,周梦臣白登之役,也算是缓解了边事危急的状态,但是依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大明财政十之七八都要养军。大明而今最严重的是财政问题,但是细细分析,看大明财政的走向,就知道财政问题乃是大明军事问题衍生的次生问题。
须知大同一镇一年百万两,大明有九个边镇。除却边镇之外,京营,西南的平叛战争,也是都需要钱的。
军费已经将大明的血给喝干了。
徐阶现在受制于严嵩,即便主管兵部,但也仅仅是修修补补,不可能在框架上动手。而且徐阶更明白,他即便想动手,一没有那个军中威望,二也不知道该怎么动手的。
看徐阶的履历就知道,他其实对军事上的问题也不是是专家。
对于这一点,徐阶也是明白的。
所以徐阶的施政方案之中,一开始就没有军事改革这一项。不是不重要,是太重要。而且自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所以给去掉了。
在面对周梦臣这个几乎是而今唯一人选的时候,徐阶内心之中难免有为国惜才的心思占了上风,他说道:“其实以你的圣眷,这一次风波也伤不到你,很可能是你升迁的契机。”
这也是徐阶不想出手的原因之一,周梦臣有先前的战功,顺势升迁到别的地方。或许明迁暗降,但也不会有太多的处罚。徐阶觉得让周梦臣吃吃苦头也未尝不好。不过而今听了周梦臣这番话,自然不能这样做了。
周梦臣听了,顿时一愣,说道:“阁老,你是知道,而今我是万万不可能离开大同的。否则前功尽弃。”
徐阶淡淡说道:“那就让别人来大同。”他看着周梦臣说道:“你知道,你在大同最错的事情是什么?”
周梦臣说道:“下官愚钝。”
徐阶说道:“四十三名将官,取死有道,对卫所的整顿,虽然惹了很多怨恨,但是你占了大义名分,整顿卫所吗。不知道有多少老臣想做,都没有你做的那么干脆利索。虽然毁誉参半,但也绝不是而今这么多人弹劾你的主要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坏了规矩。”
周梦臣说道:“规矩,什么规矩?”
徐阶说道:“大小相制。”
周梦臣听了,恍然大悟。
大明内部充满着无处不在的制衡。内阁大学士有内廷的制衡,也有六部的制衡。而今在嘉靖抬高内阁地位之后,就演变成为了内阁内部的制衡,就是嘉靖的平衡之术。
严嵩身为大明首辅,眼前尚且有一个处处碍眼的徐阶在。
周梦臣在大同为了办事效率,大刀阔斧,将上上下下梳理了一遍,又将自己的得力下属,全部调了回来,占据要害之位。上上下下犹如一体,这是他战胜鞑子的重要因素。
诚然。白登之役有些侥幸,但是没有周梦臣统领下凝聚成一个整体的大同镇在,即便是上天垂青。周梦臣也不可能抓住机会。
这也是为什么,周梦臣很得嘉靖宠信,有久任约定在前,依然有调任的风声传出看来。就是因为,周梦臣将大同搞成了一言堂,上上下下都服他。头上也挂着都察院的官职,在大同的御史,也是他的下属,根本不可能有监督作用。
第九十章 中官监军
要知道之前的大同巡抚,面对强势总兵官,也是相当不舒服的。嘉靖一朝还是好的,因为嘉靖召回了所有的中官。要知道在大明其他皇帝那里,一个军镇有总兵官,镇守太监,巡抚,三个头头。
即便在地方上,巡抚与下面布政司之间,也不是一个系统的。
总之,各地地方官,无不充满着制衡。除非是偏远地方一小县令。否则这个环,谁也跳不出来。
而周梦臣却跳出来了。
这也罢了。
周梦臣毕竟是宠臣,是有特权的。但问题是,周梦臣依然不间断的加强大同的兵力。这就触动很多人的敏感神经了。
这才是周梦臣这一次最难过的关卡了。
只是这让周梦臣内心之中很不舒服。他并没有什么想要造反的心思,而且大明已经近二百年,根基深厚,绝非周梦臣可以撼动的。但是周梦臣不想造反,却想做事啊。
谁都知道,只要上上下下如臂使指的情况下,才会达到最好的做事效率。
如果,周梦臣在这上面妥协了。让周梦臣做些什么事情,就会有无数掣肘。这会让习惯一言即出,下面人马上去执行的周梦臣,感到很不舒服。也会大大降低他的做事效率。
周梦臣暗道:“罢罢罢,有些时候,也是要有些取舍的。”
周梦臣说道:“阁老,那该如何做才行,请都察院派一人在大同常驻?”
徐阶说道:“如果你这样做,我可以告诉你,将会去的人是谁?赵文华。”
周梦臣一愣,说道:“赵文华?不可以是别人吗?”
赵文华作为严嵩的义子之一,是严党骨干,而且是那种非常活跃,非常没有底线,非常不要脸的底线。
说实话,刚刚开始跟随严嵩的党羽,底线还没有那么低,他们跟随严嵩仅仅是因为政治上好处而已。毕竟跟随严嵩能升官。有这个好处,给严嵩阿谀奉承几句,在国家大事上,给严嵩站队,摇旗呐喊也就罢了。
除却这些之外,很多严嵩党羽还是有底线,有些能做事的能臣。
但是虽然严嵩上位,成为内阁首辅之后,国家大事太过忙碌,而且严嵩毕竟年纪大了,也就给严世蕃加了更多担子,严嵩常年在宫中伺候,对于宫外的党羽的联络,大多都交给严世蕃。
只是严世蕃是什么样的人。
为了投严世蕃所好。很多官员脱颖而出。都是一个赛一个无耻。一个赛一个没有底线的。
只要能从严世蕃这里得到好处,是什么原则,什么面子,什么体统都不顾了。
赵文华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做了很多没有底线的事情,为严世蕃后宫扩充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然了,令周梦臣印象深刻的事情,不是赵文华已经做过的事情,而是他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赵文华弄死张经之事。现在想想,张经当时总督江南六省,权力之大,势顷东南。这样的情况下,赵文华作为严嵩心腹忽然到了江南祭海神。恐怕也有监督江南战事的使命。
只是赵文华取而代之的手段太过龌龊了。
周梦臣一想到赵文华就要与自己达班子,就有一些头大。忽然有一些理解张经的处境了。赵文华到大同之后,身负监督大权,周梦臣不可能对赵文华怎么样?无他,弄了赵文华容易,让京师怎么理解?
如此一来,赵文华身上就有了不败金身。
当然了,周梦臣也不怕赵文华,他毕竟不是张经,在京师一点根基都没有。只是如果他留着心思与张经斗法,哪里有精力投入对鞑子的做战之中?
周梦臣问道:“阁老,难道不能是您的人吗?”
徐阶说道:“你是我的人,杨淑山是我的人?你说还可以派吗?”
周梦臣微微苦笑,心中暗道:“果然不能派了。”
在周梦臣看来,自己与徐阶之间,还是有一些区别的。但是在外人却不这样看。在外人看来,周梦臣就是徐阶的人。杨继盛更是徐阶的好学生,大同镇就是徐阶的自留地。
遇见这种情况,怎么可能还派徐阶的人。严嵩是决计不同意的。
周梦臣说道:“阁老,您就不要卖关子了。”
徐阶说道:“而今有一个办法,对别人来说就是致命的毒药,但是对你却是最合适的办法。”
周梦臣说道:“阁老请讲。”
徐阶说道:“请中官监军。如此可以安陛下之心,陛下既然安心了,其他的事情就是小节了。”
这个办法果然对别人来说是致命的毒药,对周梦臣来说,却是很好的办法。
原因无他。
中官监军对其他文官来说,是比政治对手还难受。
盖因中官在宫中受尽了屈辱与贫寒,一出外,就奔着大捞一笔的心思去的。在很多事情上,从不讲吃相,下掠小民,中掠官员,上掠藩王,称得上,天高三尺,怨声载道。
正因为中官出外有这样的弊端。所以嘉靖登基之后,没有多少时
间,就将在外的宦官全部撤销了,只留下一些不得不保留的宦官,比如江南织造。
政治对手都是文官,很多事情上,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但是太监们就没有多余大局观了,他眼睛珠子里面只有钱。很多事情根本无法商量。
这就让人很难受了,所谓宁与聪明人打架,不与蠢人说话,就是这个意思了。
再着这些太监,一般都能直达天听,可以依仗权力压过其他官员,成为无冕之王。这就让当地官员更加难受了。
但是对周梦臣来说,中官监军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周梦臣在宫中有深刻的人脉,不管什么样的宦官到了大同,都不敢太过分。毕竟周梦臣一来也可以直达天听,二来,得罪了周梦臣,不仅仅在大同的日子不会好过,连回到宫中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即便不说周梦臣结交的那些人脉。单单是因为给嘉靖做实验慢慢火起来的冯保,就是周梦臣的弟子,对于大多少太监来说,都是不敢轻易得罪的。
所以不管什么样的中官到了周梦臣这里,都必须老老实实。当然了,如果黄锦黄公公到了大同当监军,周梦臣也只能屈服了。不过这样的情况,用脚趾头想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且虽然嘉靖废除了所有中官监军,但是那是年轻时候的嘉靖,而今的嘉靖其实更相信太监与近臣。比如黄锦与陆炳。让中官监军,也让嘉靖更加放心他。
派了中官监军,什么赵文华之流也没有借口来了。
这果然是最好的办法。
周梦臣立即向徐阁老行礼说道:“阁老果然智慧如海。下官佩服之极。”
徐阶说道:“无须拍马,你的事情上,我也会发力的,不过陛下那边,需要你自己去说清楚了。而且,军制改革一事,要慎之又慎,大同当敌之锋,也是要小心的,凡是都要稳一点,宁可慢,不可败。我尽量在北京给你撑腰。”
周梦臣再次行礼说道:“多谢阁老。”
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之后又说了一些闲话,周梦臣就告辞了。徐阶让张居正去送客自然不提。张居正送客回来之后,就看见徐阶在原来的座位上发呆。愣愣出神,一副神游四海的样子。
张居正说道:“老师,老师。”
徐阶浑身一震,回过神来,说道:“叔大啊。你与周梦臣是生死之交?”
张居正说道:“正是,相识于贫贱,周兄于我有提携之恩。”
“哪---”徐阶说道:“你觉得周梦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九十一章 师徒交心
张居正很熟悉这样的话,这又到了教学时间。
徐阶虽然不让张居正参与进朝廷争斗之中,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张居正都不会上本表明立场。几乎就是一个透明人。张居正最多能用自己的影响力,影响别人帮忙。这是徐阶给张居正订下铁律。
无他,保护张居正健康成长。
张居正而今是翰林院六品编修。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太子大婚之后,张居正要到詹事府任职,到时候再升一升,按这个速度,在嘉靖三十五六年左右,张居正就能六部九卿之中任副职,再过几年到了侍郎的位置上,就有对内阁发起冲锋的可能。
这就是徐阶给张居正铺的路,一路上顺风顺水成为朝廷大员。
当然了,成为朝廷大员之后,张居正的考验才真正开始。
毕竟,徐阶再厉害,在入阁之事上,也只能帮忙。没有决定权。这就要看张居正自己的表现了。
张居正的路线与周梦臣截然不同。
周梦臣一下子跳了寻常官员十年的路,但是而今周梦臣每一步升迁,都会别人用放大镜观察。很多人都想让周梦臣在巡抚任上熬十几年,当然了,未必让周梦臣一直当大同巡抚。反正大明这么多巡抚,可以慢慢来的。
徐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看到太多好苗子,早早就被残酷的官场争斗给磨灭了。
张居正的路线,徐阶可以保证,只要他不出茬子。到入阁之前,应该是可以保证的。而周梦臣的未来徐阶就十分不看好了。周梦臣未来能不被下狱论死,在徐阶看来,就是好的了。
不过,张居正的路线看似没有风波,但是徐阶也明白,如果不提高张居正的能力,如此培养出来的不过是温室之中的花朵,这不是徐阶想要的。
所以,在朝中大小事务,徐阶面对各种局面。他都用来考教张居正。将张居正当自己的谋士来用,有些事情,徐阶按张居正的意思来办,固然弄出问题来,让张居正知道,自己哪里想错,哪里想对了。
从而全方面培养张居正的能力。
所以这样的考教,非常频繁。
张居正沉吟片刻,说道:“周兄,非常之人。”
徐阶颇有意味的问道:“怎么说?”
张居正说道:“我与周兄相交日久,才了解他。周兄简直是全才,历算,天文,机械,
营造,兵法,医术,音律,简直无所不通。在很多问题上都有见地,而且这不从俗流。看似圆滑,其实心坚如铁,有自己的坚持,至死方休。”
“才是人间一流之才。德亦不逊色于古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贪一文,不恋一毫。临阵之际,亦有慷慨赴死之心,白登之役,若非周兄,阵前斩马,誓与士卒同生死,则大事去矣,而今为官之人,有几人能如周兄?”
“倘若,天下边臣皆如周兄,鞑子何足道哉?”
徐阶说道:“你觉得,他的变法的想法如何?”
张居正再次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说道:“吾不如也。”
徐阶说道:“哪里不如。”
张居正说道:“看问题的角度不如周梦臣,周兄目光,简直是,简直是-----”张居正似乎一时间想不起来该用什么词汇,想了一会儿才说道:“简直是天纵之才,洞察古今,如掌纹。弟子之前也私下写了一篇文章,论而今的时势。”
徐阶说道:“哦,说来听听。”
张居正说道:“草稿未就,不过老师想听,待弟子背出来。”随即,张居正闭目沉思片刻道:“朝廷有臃肿痿痹之病五,曰:宗室骄横,庶官久旷,吏治因循,边备未修,财用大亏-----”
张居正这一片文章,叫论时势疏。是张居正在徐阶的指导之下,站在徐阶身旁,通过所有内阁才能见到的机密资料,最后得出的结论。总结出这五个问题。下面就是详细的分析。
张居正的文章很好,很多评论一针见血。但是最后依旧是想请皇帝广纳良言,大开言路,进贤理政云云。
徐阶听了说道:“好文章。”
张居正苦笑说道:“老师过奖了。我岂能不知道我这文章,根本是浮光掠影一观而已,根本没有深入大明肌理之内,好似有人有病,我用的针灸之术,作用于外。而周兄之策,就是深入五腑六脏之内,用力于内。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徐阶摇摇头说道:“错了,我说你文章好,并不是说你观点有多好,而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指责当局之人,比如严嵩,比如你老师我?”
张居正微微一愣,说道:“弟子只是觉得,大明有今日,不是一个人之过,也不可能是一人之过。”
徐阶叹息一声,说道:“话虽然如此说,但是你的那些师兄弟能将心思放宽就好,日日要除严嵩,似乎一除严嵩,天下就变好,不知是幼稚,还是一心想当官,觉得我这个老师提携
的太慢了。你存着这分公心,才是最好的。”
张居正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安慰之意说道:“老师莫要多想,想来师兄弟们只是嫉恶如仇而已。周梦臣也是以事论事,从不涉及其余。如果写下来,也是一篇好文章。弟子不如也。”
“好文章?”徐阶说道:“如果你两篇文章,放在陛下面前,你觉得陛下要选谁?”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大概谁也不会选。”
徐阶说道:“如果非要选一个。”
张居正说道:“大概是我的吧。”
徐阶说道:“为什么?”
张居正说道:“我-----”张居正其实心中明白,却说不出口。
徐阶说道:“就好像你说的,你的办法是针灸之术,而周梦臣是外科之术。当年曹阿瞒也遇见这个问题了,有人告诉他,能开颅切除病患,之后就能根除。这个人什么下场。”
张居正说道:“华佗死于狱中。”
徐阶说道:“不为良相,就为良医。这治国与治人一样,有些时候,最大的不治之症,就是讳疾忌医。周梦臣方子,真虎狼之药,他看似以事论事,但其实将勋贵,兵部,边军,大明几乎所有的军队都给无视了,就好像是在一张白纸上作画。好生轻松。让他来做这一件事情,他即便功成,未必能够身退了。”
“所以,要告诉你,你的文章才是好文章。谋国谋身之道,需要让想一辈子的。你也要好好想想。周梦臣虽然是你的好友。但是这一点,你不要学他。”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老师,弟子其实之前也说过周兄,但是周兄说,日暮穷途,吾将倒行逆施。其实,我也与周兄谈论过,周兄说过一个定律,叫做王朝周期律,很多王朝如果不变法度的话,都活不过三百年。而今大明也近二百年了,而且等朝廷最后几十年,都已经是积重难返了。想要变法,也是无从下手了。”
“留给大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虽然不大相信,”张居正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丝黯然。说道:“但是我在老师身边,这几年。我的确看出了一些亡国气象。民困,国穷,兵疲,陛下殆政,子嗣不昌。官吏如狼似虎。权臣在上,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一样不是亡国气象。”
徐阶听了,厉声说道:“慎言。”
张居正苦笑说道:“老师,而今的局面哪里是我慎言就可以的。”
第九十二章 王朝周期律
“小儿辈,杞人忧天!我大明二祖开创,恩泽深远,得国之正,远迈前朝。必将延绵长远。你何出此言。”徐阶勃然大怒道。
这是张居正少见徐阶的失态的时候。
可以人在局中,有时候很难看清楚的。
即便是徐阶这样第一流的政治家也是如此,他从来没有想过大明会在什么时候衰亡,以什么样的姿态衰弱。其实正如周梦臣对张居正私下谈的,嘉靖朝看似距离明亡很远,其实并不远。
万历驾崩的时候,距离明亡也就二十多年了。
张居正的儿子之中。第五子,活到了八十岁,在崇祯十七年为张献忠抓住,要他投降,张允修不肯,自杀。最惨烈的是张居住的长子之长孙。清兵逼近桂林,永历帝逃窜。瞿景淳的孙子瞿式耜。时为首辅。他再次之前打退了鞑子三次对桂林的进攻,但是这一次大势已去。左右都劝他走,瞿式耜知道明逃入云南,已经不可复兴,决计徇死。张同敞时为权兵部侍郎总督广西各路人马抗清,弹尽粮绝,部属散尽,闻瞿式耜仍在桂林,孤身泅水入瞿式耜同死。旋为清兵所杀。
徐阶也不知道,因为他善于保身的缘故,徐门之后,不像张门之后,子孙凋零。死于国难的徐念祖,徐孚远,徐敬远,徐本高,等十几人。但也软骨头,但是不管怎么说,松江徐家在明清之后,就雨打风吹去了。
徐阶知道,天下之间,没空不亡之国。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大明会亡得这么早。也不知道。他家的后嗣有这么悲惨的际遇。
其实周梦臣也不知道。
他所只是简简单单计算了一下明亡的时间表。但是即便如此,他这个时间表,对他来说,都充满了紧迫感。毕竟周梦臣如果当活上百岁,说不定还能见见崇祯皇帝。这对周梦臣来说,已经是一个非常大的刺激了。
更无暇去想,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时代,对昔日的宰相门第,是何等残酷。
那是生难,死亦难的时代。
时代的一粒沙尘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更不要说整个时代的山崩地坼。对每一个人又是怎么样的局面。
这也是周梦臣越发觉得当仁不让的。
只是别人没有这个想法,张居正即便对徐阶这样说了。也更多是忧患之心作祟,并不觉得周梦臣说的是真的。而徐阶一直以来以太平丞相自诩。这不仅仅是徐阶的政
治纲领,也是徐阶对自己的期许。
在施政上作为太平丞相,自然不会用什么极端的手段。最好是和风细雨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徐阶也承认,大明情况是出了一些问题,但是徐阶并没有对大明深入改革的想法,而今想让偏离正道的大明,拨回太平的正道之上。
徐阶仅仅拨乱反正之想法。
所以,对张居正计算大明什么时候亡国的说法,他非常愤怒,愤怒之余,又有忌讳,根本不想说这个话题。
所谓愤怒,是觉得张居正这是在诅咒国运,如果凡夫俗子也就罢了。张居正可是翰林编修,未来的国家重臣,可以说承受了皇恩浩荡,别人能这样说,你能这样说的。
但是徐阶也知道,张居正不是那种胡言乱语的人。
其实张居正知道的东西,徐阶都知道,甚至张居正不知道一些东西,徐阶也知道,虽然徐阶对张居正很是栽培,几乎将所有徐阶能看到的官方文书,都让张居正看。但是徐阶毕竟是大学士。一些很机密的东西,是不能带出皇宫的。
徐阶毕竟不是严嵩,也不是夏言。做不出,将机密公文带到家里办公的事情。更不要说,徐阶是扎扎实实做过地方官的人。镇压过矿工起义,张居正一直在翰林院。不大了解地方的情况。
诚然,朝廷之上,争斗纷纭。但是徐阶更知道,真具有亡国气象的,就是底层。
徐阶之前,没有往这里想过。只是觉得下面有一些乱。不抓紧处置,将来或许会大事。但是从来没有从亡国气象这个角度来看。此刻被张居正一提醒。心中越发觉得好像是对的。
越是如此,徐阶越不想深想下去。
这是他不可能接受的现实。
徐阶说道:“我说周梦臣吧。”徐阶匆匆的话题拉了过来,说道:“周梦臣是一柄神兵利器。天下有难题,用此剑斩之,无有不利,是一位能臣。将来也是嘉靖名臣之列。但是他锋芒太露,一点不知道和光同尘之道,却不知道,这正是内阁第一要义。”
“所以他根本不适合内阁。以他的性子,在内阁,非弄得一团糟糕不可。”
“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你与周梦臣之间的关系,我就不多说了。今后要好好维系,他将是你一辈子的臂膀。不过,你不要学他,你毕竟是要做大学士。他的手段,太露骨了。”
张居正立即行礼说道:“弟子明白。”
张居正抬起
头,还想说什么。徐阶已经开口了,说道:“你没事回家休息吧。”
张居正自然知道,是恩师送客的意思。他只能行礼告退了。
张居正走了之后,徐阶陷入沉思之中,仆人们都不敢来打扰,静静的书房之中,唯有日光在地面上轻轻地爬行,不惊动任何人。过了一阵子,大概日光也觉得这种爬行很是无趣,于是也悄悄地走了。
这个时候才有了敲门之声。
“咚咚。”外面一个女声说道:“老爷,天已经黑了,是不是用膳了?”
徐阶蓦然惊醒,只觉得额头在冬天里,竟然微微见汗。听见外面的声音,这才轻松了一点,说道;“你们自己吃吧,把我的饭菜送到书房就是了。”
外面的女声只能答应一声道:“是。”
徐阶亲手点上灯,举着灯,放在一边的书柜上,举着老花镜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将上面一摞又摞,一匣子,又一匣子的书给搬到了书桌之上,一会工夫,就将书桌堆满了大半。
其实如果用现代的书,虽然不少。但也不会整整一座,盖因古代装订印刷等原因,一部书其实也没有多少文章,只是站得地方很大。
徐阶拿下的书籍,说起来也不过是。《史记》《汉书》《后汉书》《新唐史》《旧唐史》《宋史》而已。今日他一直在思考的其实也就五个字:“王朝周期律”
中国文章的博大精深就在这里。徐阶这等在饱读诗书的人,不用张居正解释周梦臣所谓的王朝周期律的具体内容,自己也能填充的七七八八的。当然了,徐阶出发的观点,与周梦臣出发的观点,很可能相差太大。
如果将两人的观点都写下来,放在一起,定然是大相径庭的。但都是从这自己的角度来诠释王朝周期律各种原因与因素。各朝何以兴亡其实是一个永恒不变的话题。但是更多时候,都是单独论,汉论秦亡之教训,唐论隋亡之教训,明开国之初,也没有少议论元亡教训,但是将这些王朝兴亡结合起来。找出总体性规律这个做学问的方向,却是徐阶没有想到的。
这也是今日准备深入研究与思考的。
他要思考的不仅仅是所谓的王朝周期律了,还要结合他所了解的现实,去思考大明到底走到了那一步,在什么阶段之上。或者说,周梦臣说的对于不对?
只是,这么大的问题,徐阶也不可能一会儿就想明白。恐怕这位老人家,要大伤脑筋了。
第九十三章 宜春宫中
宜春宫,周梦臣还是第一次来。
宜春宫的位置在玉熙宫西边。
宫殿比玉熙宫大多了,三层结构,红砖绿瓦,金碧辉煌。一副皇家做派。
但是周梦臣看得有些怒气。
因为周梦臣督造过应天阁,而且他门下的外门弟子之后,就有相当一部分在周梦臣门下学习之后,重新投入到了营造之中,并且成为北京营造中的好手,甚至超过了一些老工匠。
其中就以徐杲为代表。
周梦臣多余的打听了一下,就知道了。
宜春宫总价五十万两,据说原本准备八十万两的。皇帝陛下,悲天悯人,觉得生民太苦了,就大笔一划,砍下三十万两,表示他只要五十万两就行了。
这实在让周梦臣内心之中不知道如何吐槽。
同样的五十万两,丰城侯为了从京营之中压缩出来,已经与很多人你来我往打了好几个回合了。勋贵之中的分裂已经成为鸿沟了。但是嘉靖这边花五十万两,眼睛不带眨一下的。
想起他在大同,为了老百姓明年有一口饭吃,几乎自己拔剑与鞑子白刃相向的。而这里五十万两,能卖好多粮食的五十万两,却变成了一座毫无用处的宫殿。而且以周梦臣对工程这一端的黑幕理解。这五十万两之中,最少有一半都肥了经手人员。
只是周梦臣内心之中再不甘,此刻也要调整情绪。不能在嘉靖面前露出半分来。
而今的周梦臣已经不是当初的周梦臣了,也是那能被嘉靖一眼看的人了。
“周大人。请,皇爷与老祖宗已经在里面了。”一个小太监说道。
周梦臣点头,随即进了宜春宫。
一进宜春宫,顿时感觉,这宜春果然宜春。里面简直是温暖如春。周梦臣目光一扫,第一眼没有看出来端倪,但是第二眼看出了端倪,大殿之中最外面的浮雕,与宫殿中见,仙鹤,龙凤的图案中,其实暗暗藏了水管。
是锅炉供暖。
其实蒸汽机就是一个大锅炉。
而今蒸汽机应用还有很多问题,但是做一个供暖的锅炉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周梦臣行礼过后。嘉靖问道:“周卿,这几日在家里休息的可好?”
周梦臣恭恭敬敬的谢恩说道:“臣谢陛下天恩,如果没有陛下恩准,臣也不能在家里享这么多天清净,也不可与小儿多待几日。”
嘉靖目光瞄了一眼黄锦。黄锦的身子立即躬下去几分。
嘉靖冷哼一声,也就没有多说话了。
他其实也没有多责怪周梦臣的意思,只是这让周梦臣回家的话,是黄锦擅作主张,而周梦臣却当真了。嘉靖本来以为周梦臣吃一个闭门羹之后,会立即想办法再次求见,没有想到,周梦臣居然真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了。
嘉靖说道:“周卿,大同正当敌锋,乃是北京之门户。白登大捷之后,我就想要召见你。给朕说说,你是如何打赢白登大捷的。”
周梦臣说道:“是。”他心中微微一顿,计上心头。说道:“请允许臣从一个人说起,这个姓王,原名臣也不知道。不过臣知道他叫王杀仇。臣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却是在嘉靖二十九年的时候。”
周梦臣讲故事很有技巧。将情况不徐不疾的娓娓道来。也夹杂着很多大同的大事,比如王杀仇是如果跟随赵达出击鞑子,如果被仇鸾闭门不纳,如何绕着大同城厮杀到了最后适合。赵达又如何遣散部众,慷慨就死。
这些事情本来就很有故事性。周梦臣又做了一丢丢的艺术加工。更是引人入胜。
嘉靖听了,忍不住说道:“赵达可惜了,在周老将军军中,与马芳齐名,如果能在今日,朕岂不是再得一骁将,黄锦去问问,赵达身后封荫如何?”
周梦臣说道:“臣代赵将军谢过陛下。”
嘉靖说道:“其实朕也在奏疏上看过赵达的名字,只是没有想到-----”
奏疏上对很多事情叙述只有短短一两行字,却不知道这一两行字之中,有多少鲜血与牺牲。
周梦臣又说到马芳邀请王杀仇为朝廷效力,王杀仇断然拒绝。带着乡野之中的百姓与鞑子交战。
黄锦忍不住说道:“此人也太猖狂了吧。”
嘉靖摆摆手说道:“无妨,天下间事,无非忠孝,或移忠做孝,或移孝做忠,都是好男儿。接下来怎么说。”
周梦臣说道:“臣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却是臣到大同赴任的时候了。那时候的大同,可以用一首诗来形容:百里人烟绝,平沙入望遥,春深无寸苗,风动有惊涛,两税终年纳,千家计日逃,穷民何以答,遮马诉嗷嗷。”
“臣更是在驿站的墙壁上看见过这样的句子:“不惜恩情长弃捐,出门唯尚卖儿难。”
“大同户口本就不多,几乎逃散殆尽,是军亦逃,民亦逃,官亦逃,大同几乎成为空城一座,臣
清点仓储,校阅人马,也发现是粮亦空,军亦空,大同兵额卫所加营兵,共有十三万有奇,臣手中只有区区一万四千有骑,其中还有四千是臣从京营带来的。”
“如此局面臣心焦如焚,夜不能寐,臣生死是小,如果再出现去年之事,臣百死莫恕。”
“如果大同是内地省份,臣定然要休养生息,徐徐养足元气,再论其他。但是大同与丰州滩。山峦相连,锋矢相接,臣不知道鞑子什么时候南下,但是臣知道,不管鞑子什么时候南下,臣都必须将他拦下来。故而臣只有一个办法了。”
嘉靖听了,脸色也有几分缓和说道:“于是,你就弄出了一个饶阳王谋反案,杀了四十三员将领,顺便将饶阳王弄入高墙之中,并让代王挪了一下地方?”
周梦臣知道,而今这个问题。他知道答应一声,就是可以治他的罪。这一件件一桩桩放在朝廷之上就是罪名。但是周梦臣依然说道:“圣明不过陛下。臣就是这做的。不过,臣并没有枉杀。臣先是圈定人员,然后将他们下狱拷问。有选出了罪有应得的四十三人。”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嘉靖语气变冷,说道:“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周梦臣说道:“臣受陛下之隆恩,百思报答,陛下当有命,臣不敢有辱使命,陛下使臣守大同,则鞑子越大同而南下,就是臣死于马蹄之下的时候,至于其他,兵危战急之际,没有时间去想。”
周梦臣说这番话,其实就是想将自己的苦衷与原委一点点告诉嘉靖。
嘉靖也明白这一点,才愿意听周梦臣讲故事。
其实嘉靖这态度,也就是周梦臣圣眷之隆的才有的。毕竟嘉靖见大臣的次数越来越少的,寻常大臣,根本没有资格站在嘉靖面前自辩。毕竟他们愿意讲,嘉靖还不愿意听的。
而且周梦臣很明白,嘉靖骨子其实不在乎任何条条框框的。有一种横行无忌,肆无忌惮的狂傲。
这样的话,告诉其他皇帝。或许必然受到贬谪,但是在嘉靖这里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别的不说,严世蕃办的那些破事,嘉靖即便不是全知道,但也不会一件也不知道。只是不动而已。
将对严世蕃的无视,当成了对严嵩的嘉奖。
而今日,对周梦臣也是一样的。嘉靖直在乎一件事情有没有做好,至于其中有什么合规不合规,甚至有没有无辜的人被杀了。这根本不在嘉靖的考虑之内,这位大明圣天子,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第九十四章 事急从权
周梦臣哪怕做了不知道多少恶事,但是周梦臣做到了,让鞑子不能越大同而南下,仅仅在这一点,嘉靖就会包容。
果然,嘉靖脸色稍缓,说道:“我知道下面的人办事是很难的。左也是难,右也是难,朕掌控天下,左手有左手的主意,右手有右手的想法,朕也难。这一件事情朕就不追究了。当做不知道了。你继续讲王杀仇的故事吧。”
周梦臣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算是过了一关。”
其实周梦臣也知道,这一关并不难过。毕竟当时那一场风波已经过去了。就表示嘉靖不当回事。但是嘉靖有权力将任何事情都不当回事。周梦臣却没有这个权力,在能解释的时候,也要给嘉靖一些解释。
周梦臣说道:“民以食为天,于是臣一力屯田。”于是周梦臣将他屯田理民的种种措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特别强调了其中的军事色彩。随即话题一转,说到了王杀仇身上。
周梦臣说道:“鞑子大军随时可以来,臣手中兵马不够用。于是臣开始招兵,也因为马匹不足,只能招募步卒,而在招募步卒的时候,臣从花名册上见到了王杀仇。”
“臣当时有些好奇。问道:‘你当时不是想从军。’”
“王杀仇说道;‘当时当官军不杀鞑子,而我不愿意为仇鸾狗贼之下,而今陛下圣明,诛杀此獠,我自然愿意从军。’”
其实周梦臣根本没有见过。他与王杀仇仅有的一面,也是在战阵之上。
毕竟周梦臣忙得很,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一个低级军官的心理活动。这番话,不过是杜撰出来。说给嘉靖听的。
嘉靖未必不了解这一点。但是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随即周梦臣话题一跳,说到了白登之役。
在这一点上,周梦臣丝毫没有夸奖自己的意思,将整个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说夜不收如何拼死获得情报,说骑兵与骑马步卒为何分批出发,说如果中了鞑子奸计,说大同周边的粮食的重要性。
说自己如何遇鞑子遭遇。
更是双方如何交战,特别是在无名高地上的血战。
周梦臣而今说这一番话,更多是想嘉靖谅解自己。为自己分辨。但是说着说着,周梦臣也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当时战场上的一幕幕似乎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无数将士拼死厮杀。落马而死,被骑兵撞死的,各种厮杀,即
便到了最后一刻也不放手的,周梦臣自己开始着甲拔剑,准备上阵等等。
周梦臣又提到了王杀仇,他说道:“当时,臣手中各方面支撑不住了,京营损失惨重,即将崩溃,周,刘位将军各部都是伤兵,臣不得向戚继光再次要来一批人手,过来的就是王杀仇。”
“臣当时只能说,让他们每人抱着火药包,冲入鞑子之中点燃。”
“王杀仇第一个领命。他说道:‘他的名字不需要任何人记住,他只要不让鞑子好过就行。于是他们五十个人,冲入鞑子人群之中,瓦解了这一次攻势。’”
周梦臣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之间,两行清泪流了下来。他浑然不觉,依然说道:“之后,马芳终于感到,突然出击,打溃了鞑子。才有了白登大胜。”
“即便朝廷上下,都称臣为国朝名将,但是臣与陛下说心里话,这一战太侥幸了,那一日但凡有一个闪失,陛下只会听到周梦臣丧师辱国的消息,臣死不足惜,臣的家人亦死不足惜,但是大同镇本来就残破,如果再来一次大败,让鞑子深入扣关。百姓怎么办,朝廷怎么办?陛下的声威怎么办?”
“在此之战后,臣就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扩充大同的兵额,将大同边墙扩建成铜墙铁壁。这样的战事,臣不想再打第二次了。”
周梦臣说着说着,就已经泪流满面了。
嘉靖听了,也很震撼。
第一个震撼于战场的血腥。
说实话,嘉靖召见过的大小臣子,真正在战争第一线厮杀过的并不多,丰城侯,仇鸾,这些将领更多是在后面指挥,面对敌人很弱的时候,以多打少,以强凌弱的时候,也不需要他们靠战争多近。
周梦臣或许嘉靖见过距离战场最近一位将领的。当日在高坡之上,鞑子冲得厉害的时候,距离周梦臣不超过一百步。
第二个震撼,震撼于周梦臣哭。
周梦臣并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痛哭流涕。更没有各种哽咽之类的声音。有的只有静静流淌的泪水,这是情绪极其压抑且平静,但依然忍受不住的悲痛。
是的,其实比起古代人,现代的人心更软一些。
这是因为生活条件决定的。现代的人,死一只猫都能伤心很久,但是以古代的生育率,每一个成年男丁,或许都要经历一次自己弟弟妹妹或者哥哥姐姐夭折,然后再经历一次自己儿子或者女儿的夭折。
这还一方面,至于饥
荒卖儿女,到儿女都卖不出去,只能易子而食的惨剧,更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种对苦难的承受力,是现代人所不能及的。
周梦臣两辈子都没有见过高坡血战的场面。一瞬间刚刚一个个高喊周大人的将士,就已经身首异处了。有些稚嫩的犹如孩子的战士,已经与鞑子同归于尽了。
周梦臣晚上起来巡营,缺发现帐篷一下子少了一大半。
那种残酷的意味,深深的刺入了周梦臣的内心之中。让他每次想起来,都有锥心之痛。
嘉靖不是没有见过有人在他面前哭过。但是但凡是国家重臣都是很重体面的,也有很强情绪控制能力。周梦臣是第一个在他面前哭的国家重臣。
嘉靖忽然心中一松,想起了周梦臣刚刚到了京师的故作聪明的样子,心中一酸,暗道:“到底还是年轻啊。”嘉靖对黄锦说道:“给周卿一面手帕。”
立即有太监拿了一面手帕递给了周梦臣。
周梦臣将眼泪擦去。立即行礼说道:“臣失态了。请陛下责罚。”
嘉靖说道:“算了,你也是有心了。爱兵如子。朕能理解。沙场征战苦。朕也是今日才知道如此彻透。”
周梦臣很想说,你才知道哪里去了。真正的沙场之苦,不在于临阵搏命,因为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是在待遇不够的情况下,穿着单薄的衣服,食不果腹的情况之下,还有与敌人作战。
这其实是大多数与鞑子对峙的边军现状。
这才是真正的苦楚。
如果让边军来选的,他们宁愿在周梦臣这样的将领,在苦战恶战,也不愿意在什么都克扣的将领手下,打胜仗。
只是,这些话,周梦臣知道这个时候说,是绝对不合时宜的。
“陛下,这也是臣为什么在大同大动干戈的原因,大同边墙从山西镇到宣府镇,绵延千里。臣要想保全境内,必须派兵把守,但是这一道边墙处处把守的话,需要一支最少十万人的大同军。臣也知道朝廷是不可能给臣这么多兵额。”
“臣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卫所本来就是国家经制之军,是国家根本制度。朝廷拔那么多土地给卫所,本质上就是军费支出,而今各卫所都不堪战,别的地方臣管不了,但是在臣治下,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卫所如果不能打,就应该将土地交给朝廷,分给愿意为大明效死的将士们。这也是臣能给将士们做的事情。”
第九十五章 过关
对付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说辞。
对付徐阶,要往大了说。往对朝廷的意义上说,这样徐阶才更往深里考虑。
但是对于嘉靖,是万万不可以这样说的。甚至不会有正面效果,反而有负面的反馈。原因很简单。
嘉靖不是徐阶。
徐阶是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心。但是嘉靖早就没有这个心思了。嘉靖年纪越大,殆政的心思也越明显,他的心思越发想安安分分将日子过下,只要不折腾就行了。也不要什么重开盛世的想法了。
所以如果周梦臣给嘉靖说,我有这个心思。嘉靖第一个想法或许很激动,但是时间长了,他就会想这一件事情能不能成功,如果不成功岂不是一个烂摊子了?
然后就动摇了,一旦动摇被敌人,比如严嵩窥见了破绽,对周梦臣来说,可不是好事。
没错,这就是嘉靖在面对曾铣复套计划时候的心理路程。
而今嘉靖殆政,求安稳的心思,越发多了起来了。
所以,周梦臣对徐阶是往大了说,对于嘉靖那是往小了说了。
对于嘉靖来说,周梦臣一时间在大同横行霸道,只要能守住大同,不让鞑子南下,那就是大功一件,也都是可以允许的。
嘉靖说道:“你的意思朕明白,我堂堂天朝,疆域远胜蒙古,人口远胜蒙古,每一次打仗,让鞑子以多打少,朕脸上都不好看。难为你为朝廷着想,你的事情,朕当做不知道,朝廷上的事情,你自己搞定就行了。”
“徐阶怎么说的?”
周梦臣立即知道,这是嘉靖的敲打。
周梦臣与徐阶私下会面。嘉靖绝对是知道的。当然了,徐阶毕竟是大学士,身边也不是那么好混入的,徐阶与周梦臣的详细谈话,却不是嘉靖所知道的。
周梦臣说道:“阁老说了,我其实是坏了规矩,坏了大小相制的规矩。”周梦臣向嘉靖再次行礼道:“陛下也知道,我对官场上的东西,并不是很明了的,不过而今既然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臣自然也是想办法解决的。”
嘉靖说道:“你想怎么办?”
周梦臣说道:“其实臣本想请一位御史常驻大同,总督粮草。只是陛下也知道,臣在面对鞑子的时候,实在不想大同镇内再起纷争了,而且大同的日子太苦了,臣也担心有些人过不了苦日子。”
嘉靖一听,就知道周梦臣再说谁。
说严党的
人。
嘉靖心中也暗暗摇头,对严嵩这一点有些不满。
严嵩自己贪点也就贪点吧,在嘉靖看来,就当是对严嵩的赏赐。但是严嵩引进来的有一个人算一个人,几乎都不怎么清廉,或者干脆就是贪财恶鬼,吃相太难看了。
徐阶自己守身很正,只是家里人有些不像话。
不过,徐阶自己还不知道。嘉靖也不知道徐阶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不过都无所谓。毕竟徐阶自己引进的人才之中,有不少都是很清廉的。这一点要比严党好上太多了。
嘉靖也知道,不能再派徐党的人去大同,一点用都没有。但是周梦臣也暗示拒绝严党派人。嘉靖也好奇了,周梦臣想让谁去?
周梦臣也不敢卖关子立即说道:“臣请陛下派中官监军。”
嘉靖听了,微微皱眉说道:“朕已经下过诏书,中官监军永不复用。”
说实话,嘉靖没有了年轻时候那一股干劲了。但是对年轻时候一些政绩还是爱惜。比如罢中官监军。
周梦臣说道;“陛下,臣与寻常官员不一样,臣得陛下知遇。万事都不敢隐瞒陛下,只是大同与朝廷之间,到底是隔了很多东西,臣担心三人成虎。唯有有人能将臣的苦楚与心思告诉陛下,臣在外才能心安。而且以陛下之知遇,中官定然不敢对臣混乱插手。如此陛下可以安心,臣也可以安心。陛下当初刚刚登基,中官猖獗。陛下天纵神武,下辣手处置。而今此一时彼一时也。中官在陛下的教导之下,已经都温顺守礼,有时候也可以用一用。”
嘉靖听了,沉思了一会儿,说道:“黄大伴,你怎么看?”
黄锦能怎么看?他是绝对不会丢下周梦臣这个橄榄枝的。对,在黄锦看来,就是周梦臣再向他们示好。
其实宫中太监们早已憋屈很。无数太监想要外放,重建前朝的威严。
只是嘉靖在这里硬按着。
此刻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黄锦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只是他不好直接答应,显得吃相太难看,也太执着,只是说道:“陛下,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问老奴,老奴从来是陛下想做什么,老奴就做什么,唯陛下之命是从。”
嘉靖听了,说道:“那就这样的定了,你这个老祖宗给挑选一个好儿子或者好孙子,让他去大同帮朕看着周梦臣这个毛头小子,别再打朕一个措手不及。”
黄锦说道:“奴婢遵命。”
周梦臣也行礼说道:“臣谢
过陛下恩典。臣还有一个想法。此策一成,陛下再也不用担心大同的安危了。”
嘉靖说道:“什么事?”
周梦臣说道:“修通桑干河水道,从此大明的粮船,就可以直接到大同城下,如此大同再也没有粮草之缺,鞑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嘉靖听了,哈哈一笑说道:“你哪里是想什么办法,你分明就是来打秋风的。桑干河的工程岂是哪里容易建成的。多少想过这上面的人,耗费太大了,而且水流不多。朝廷而今也没有那个钱。”
桑干河通航工程,自然不是周梦臣第一个提出来的。
除却通过太行山落差太大,施工难度大之外,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水少。北方大多数河流都是季节性的河流。夏秋水量大,秋冬恨不得干涸。也就是即便修成了,也是一个季节性的运河。一旦了秋冬时候。估计所有水闸都不能用了。
周梦臣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而今朝廷有了一个重要的新材料,才可以试试。”
嘉靖听到了新材料,说道:“你的意思是,水泥。”
周梦臣说道:“陛下英明,臣正是此意,臣可以用水泥在桑干河上修建几座船闸,抬高桑干河上游水位,如此一来就可以一路通航了。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调节水量。”
“桑干河下面就是永定河。永定河时常水淹两岸,在天子脚下有如此水患恐怕不是天朝气象。如果船闸修成,夏秋之季可以拦截河水,秋冬之季,也可以放出河水,如此一来永定河的水患不敢说全部平息,但也能平息很多。”
没错,周梦臣设计的通航计划,有一定的水库功能。发挥出后世官厅水库一些功能。当然了,倒是能发挥出几分。周梦臣也不大清楚的。毕竟他现在仅仅是规划。并没有落实。
规划再好,也需要施工人员,将规划实现才行。
周梦臣也不知道,他这个规划,施工人员能实行几分。不过,他也知道即便实行到百分百,也不可能与官厅水库相比。通航能力也不能与运河相比,但是已经足够了。
此河一成,从北京运输到大同的粮食成本迅速降低,而且大同的物资运输到北京也降低很多成本。
周梦臣就会有更多军事物资储备,用来对付鞑子。
嘉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朕原则上不反对,但是这需要你去找工部的人了。”
周梦臣大喜过望说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工部,他熟。
第九十六章 工部尚书
周梦臣以为自己对工部很熟悉,但是只是他来到工部的时候,见到老上司李士翰的时候,却发现情况不一样。
李士翰对周梦臣到来还是很高兴,说道:“难为你了。这个时候,也只有你来看我了。”
李士翰与周梦臣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但是不管怎么说,周梦臣在李士儒麾下任过职。也算是有一些香火情。
周梦臣问道:“大人,您这是----?”
李士翰看了看自己的值房,说道:“没什么。只是这个四处漏风的破屋子,将来不是我的了。”
周梦臣大吃一惊,说道:“大人。你要高升了?”
李士翰哈哈一笑,说道:“我要是高升,就不是而今这个样子了。是要致仕了。”
周梦臣一看就知道,李士翰的致仕不是自愿的。否则他就不会是而今的状态,周梦臣说道:“难道徐阁老也不能?”
李士翰语气之中,带着几分疏离说道:“他有他的难处。我也不指望他了。”
在周梦臣追问之下,李士翰也没有细说,只是说严嵩已经定下了接任工部尚书位置的人了,叫胡松。至于本人如何,周梦臣不知道。但是周梦臣听李士翰说,这个胡松是走了赵文华的门路,才上来的。
就知道定然不是一个好东西。
周梦臣心中有几分警惕。
他不在京师了。对朝廷的掌控其实也出了一些偏差。最少工部尚书易主的事情,周梦臣要不是听李士翰说起,他一点也不知道。
不过即便之前不知道,而今听了三言两语,内心之中也有一些领悟。
李士翰对徐阶有怨气,很有可能。这一次李士翰被迫致仕,是徐阶没有抗住严嵩的压力,或者说是徐阶放弃了李士翰。
而徐阶看似绵柔,但是却是有骨气的,绝对不会轻易向严嵩投诚。可以想象的是,要么是严嵩打了徐阶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徐阶无能为力。要么就是严嵩与徐阶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
总之,在周梦臣在边疆血战的时候,京师这一次战场龙争虎斗从来也没有平息过。只是这里的胜负,不像是与鞑子交战一般,或胜或败,不出数日天下皆知。很多时候,一些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局外人都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梦臣有一种无力之感。不过他很清楚,这一处战场,还不是他能够涉足的。他先做好眼前的事
情再说。
李士翰说道:“说吧,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我什么事情?”
周梦臣微微一笑,说道:“大人英明。我刚刚从陛下哪里得了一件差事。就来请大人帮忙了。”
周梦臣随即将桑干河工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李士翰眼睛一转,说道:“你说从陛下哪里得了一见差事。拿圣旨来。”
周梦臣说道:“我这里是口谕。不信大人可以与我一起去见陛下。”
“好啊。”李士翰说道:“正好借你这个大红人的光,我也见一下陛下。”
这让周梦臣抓瞎了。
他想扯嘉靖的虎皮被戳穿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李士翰微微一笑,说道:“这种事情我见多了,只是很多时候,不过是担心万一而已。今日官位不保,明日就是江南一散人,我自然不在乎这些了。”
周梦臣讪讪笑着,正想着该如何挽回局面的时候。
李士翰说道:“你的方案,我就不看了,户部小金库里面有十七万两银子,全部拨给你。你自己做这一件事情,或者你找人做一件事情,我可以安排一个工部占主事的官职。不过要快。一切都要在三天之内完成。迟了,我可就管不了了。”
周梦臣说道;“大人,你这是何意?”
李士翰冷笑一声,说道:“胡松这个人我不大了解,但是赵文华却是大名鼎鼎的,胡松走了他的门路起复,定然是大出血,岂能不捞回本钱。而这一笔钱,是我一点点的节省下来的。衙门里有一笔小帐,户部都不知道。这银子留给他,我可不信他能用在正事。今日你如果不来,这笔钱,我准备发给南河郎中,与北河郎中。也算是物尽其用。”
“不过,漕运上,说金山银海也不为过,看不上这一点钱。桑干河工程,我也知道其中重要性。桑干河如何能行舟,大同耗损能降下数成,那可是大好事。既然这样,就给你了。不过你快点。”
周梦臣一听就知道。这种小金库,即便在后世还有的。而且明代管理比后世更松懈。甚至于李士翰将这一笔带走,也没有人说些什么。但是李士翰是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只能恼怒的突击花钱。
周梦臣心中也有些庆幸,如果不遇见今日这情况,这一件事情恐怕还不大容易说通。毕竟如果李士翰还执掌工部,这十几万两银子,就是李士翰的底气,是他应付未来最糟糕局面的筹码,万万不可能
如此轻易给拨出去的。
周梦臣说道:“谢过大人。我定然在三日之内,将一切手续人选敲定。”
李士翰点点头,说道:“去吧。”
周梦臣立即走了。
李士翰心中冷笑一声,暗道:“严嵩,你以为这工部是什么废差吗?还有这胡松。你真想来做工部尚书,就看看工部是怎么样的火药桶吧。”
胡松面对的的确确是火药桶。
一半是而今局势所致,朝廷没钱。而朝廷还要大兴土木。在宫中嘉靖要修宫殿。在外面,内长城都要重新修整。毕竟一方面勋贵们的水泥是要卖的。另外一方面,嘉靖二十九年的事情,的确让北京很多达官贵人们夏了一跳,觉得有必要修缮一些北京的防卫体系。
只是活多钱少。再加上各种各样的问题,李士翰也算是有能力的。也弄得焦头烂额。如果正规路径行得通。李士翰吃饱了撑着,要弄什么小金库啊?
另外一半,就是李士翰为胡松埋得坑。
说李士翰贪恋权位,却也未必。但问题是,谁被这样扫地出门,都满腹怨气。李士翰不给他埋些绊子,都觉得念头不通达。
如此一来。胡松座上这个工部尚书,屁股下面的椅子,不是火药桶,也变成火药桶了。
当然了,李士翰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一来,他不想让这个火药桶炸到自己。另外就是李士翰到底不是因私情而害国事的。他设计的各种陷阱,都是有办法结局的,无非是苦点,累点,多费一点钱,质量好一点而已。
不提,为了工部尚书宝座,严嵩与徐阶如何勾心斗角。各出奇招,赵文华,胡松,李士翰有得愿意为棋子,有的不愿意为棋子,各有各的手脚。
单单说,周梦臣欢欢喜喜的出了工部大门之后,心中一愣。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那就是总督桑干河工程的总负责人要谁来做?
周梦臣自己是有自信的。但是周梦臣不可能放下大同去做修河的事情。徐杲。周梦臣是有些怀疑的。因为徐杲的特长是营造,而不是水利,诚然两者之间是有一些交汇的地方,但是毕竟不是一回事。
再加上徐杲之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周梦臣也有一些不放心。他沉吟片刻。暗道:“不管了,如果是实在找不到人,就是徐杲了。毕竟谁都会有第一次。”就在周梦臣决定提携一把自己的弟子的时候,却不想徐杲却不愿意做这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