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周梦臣的考虑
周梦臣听了,不由的陷入沉思之中。
沈括不受待见,就是他在新旧两党之中来回徘徊。在新党之中大为卖力,但王安石一下台,他立即调转枪口。在古人眼中,沈括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品行不端,为人可鄙。
这就是沈括不受待见的原因。
周梦臣忍不住想,我今后难道有这样一个名声吗?
周梦臣对杨继盛的说法,虽然有些疑惑,但是想以此改变他周梦臣的心意,却还是难了点。
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虽然周梦臣觉得杨继盛说的有道理,今后,他可能会注意。但是在今日之事上,周梦臣还是要再想想。毕竟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他只要出言劝谏,不管成败。周梦臣都成为了严嵩的敌人。
如果看历史上,严嵩还要独揽朝政十几年之长,周梦臣作为严嵩的敌人,岂能好过?
杨继盛见状,叹息一声,起身说道:“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无话可说了。就此别过。”
周梦臣说道:“杨兄留步。”他问道:“杨兄准备怎么做?”
杨继盛说道:“自然回去具本弹劾严嵩。”
周梦臣大吃一惊,说道:“杨兄三思。”
杨继盛平静的说道:“我知道,此刻上书,未必能成功,甚至很可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但是很多时候,对抗奸邪,就必须有人先走这一步。当年天下群臣弹劾王振如此,弹劾刘瑾如此。左顺门也是如此,我大明正气未绝,我此次上数,本就不是奔着弹劾成功去的。而是要让严嵩知道,天下人的眼睛没有瞎。”
“这天下不是他严某人可以为所欲为的。”
周梦臣说道:“杨兄,你即便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你两个儿子想想。”
杨继盛微微一笑,说道:“不是还有你吗?我理解你,也请你理解我。我如果不幸,就请不要嫌弃我两个儿子愚钝,收为弟子,不要教他科举之学,就教你门下学问,今后能有一技之长,安身立命,我在九泉之下,都感谢你。”
周梦臣此刻一听,顿时内心之中羞愧非常。
如果杨继盛是道德绑架,要周梦臣如何如何?周梦臣内心之中反而有足够拒绝的理由。但是杨继盛只是在劝周梦臣劝谏皇帝不成,自己准备劝谏,并且托付后世,言语之中,没有一点虚假的成分。
这就让周梦臣很难受。
与这样道德高尚的人在一起,
就好像一面镜子,照射出自己的种种不堪之处。
周梦臣很清楚,他去劝谏。不管后果如何,他都不大可能死,毕竟他对皇帝还是一个有用的人,但是杨继盛就不一样了。杨继盛在皇帝那边不过是一个路人甲,根本不在乎。很可能皇帝根本不会管,只是让严嵩处置。
那么杨继盛的下场,真不好说了。
如果杨继盛的奏疏之中,又有什么言语过激的地方,说不定嘉靖会亲自处置。
嘉靖这个人,的的确确是智足以拒谏,似乎因为杨廷和与左顺门事件的原因。他对言官特别讨厌。对于上奏劝谏的更讨厌,已经有好多上奏劝谏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留下什么好下场。
周梦臣说道:“杨兄,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你在上书不迟。”
杨继盛微微迟疑一会儿,说道:“周兄,你无须如此,这乃是我求仁得仁。”
周梦臣说道:“我知道。让我想想。”
周梦臣内心深处终究不能见死不救,忍不住见朝夕相伴的人去死。
杨继盛忽然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些可鄙之处,虽然他无心以自己的性命来要挟周梦臣,毕竟人各有志。刚刚的话,也是他的本意。只是莫名就形成了这个局面。他叹息一声,说道:“今日之事,只要周兄答应了,我杨某今日之后,任君驱使,绝无怨言。”
他终究知道一件事情。
那就是周梦臣劝谏,与他上书两者之间的效果是绝对不一样的。
周梦臣至少能直接见到嘉靖人,而杨继盛就不一样了。他的奏疏甚至未必能到了嘉靖的眼前。
他个人生死事小,国家事大。
所以,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只能做些补偿而已。
周梦臣说道:“杨兄何出此言?我只是没有想好而已,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杨继盛说道:“如此,我就不打搅了,周兄想好了,派人通知我一声就好了。”
周梦臣起身将杨继盛送走之后。
回到书房,自己点上蜡烛,静静的看着火焰,发起呆来了。
周梦臣思忖了片刻,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暗道:“我果然与这个世界其实是有隔阂的。”
周梦臣虽然当着大明的官,居住在大明,但是在骨子里,其实对于朝局,有一种超脱感。似乎自己是在历史之中旅游。很多事情都不关他的事。
内心之中缺少一分,对大明责任感。
周梦臣从内心之中,不愿意冒
险,不愿意将自己的处境至于危险之中,固然是人贪生怕死的本性,但也是担心,自己一旦有一个三长两短,后世的学问从他手中中断失传,这白白浪费他一场穿越。
但是他此刻要深入思考这个问题。
他到底对于大明承担怎么样的责任。
诚然,他内心之中一直嘀咕,而今的大明江山每况愈下,是一个烂摊子。即便夏言一直秉政未必能好到什么地方去。但是他内心认真反省之后,才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刻板印象。
是的。在严嵩上位置后,嘉靖后期就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了。但是这真的是大明江山原本的根结遗留问题的。
要知道,嘉靖前二十年的政局,用一句嘉靖中兴来说,固然有些过于阿谀奉承一点,但是绝对不是嘉靖晚期的:“嘉靖嘉靖,家家干净。”从嘉靖二十年到嘉靖三十年,才十年,甚至从嘉靖二十六年,也就是夏言在位的最后一年,到嘉靖三十年也不过是四年而已。
或许,很多是结构性问题,是遗留问题。但是不同人解决问题的办法完全不同,效果也完全不同。
历史上严嵩十几年秉政,交出一个烂到家的答卷。
他为什么不能想办法将严嵩搞下来,换上另外一个首辅。或许大明的局面,就不会是嘉靖晚期那么狼狈。
只是这些想法,周梦臣之前一直是放在第二位的。他放在第一位的,一直是如果快速的传播科学知识。
而且这一下水,想上来就难了。
之前他的超然位置,乃至皇帝的庇护,还是周梦臣旁观所造成的。今后就是严嵩的对手了。周梦臣忍不住衡量利弊,想不清楚,得失如何?
这毕竟不是一道数学题。
忽然外面有人禀报说道:“张老爷来了。”
周梦臣一听,说道:“快请。”
除却张居正,没有那一个张老爷能直接来到书房外面的。片刻之后,张居正来了。
周梦臣说道:“叔大兄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参详一二。”
张居正说道:“正好,我这一次是身负使命而来的。也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好好谈谈的。”
周梦臣一愣,沉吟片刻,说道:“身负使命?谁的使命?”
张居正说道:“自然是家师。”
周梦臣说道:“是徐大人,有什么事情说吧。”
张居正微微一顿,说道:“周兄,从现在开始,我代表徐大人来谈,你也不客气。这不是我自己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三章 礼部尚书之位
周梦臣一愣,瞬间明白。如果是张居正的事情,周梦臣自然是没有二话。但是徐阶的事情,徐阶也没有让周梦臣白帮忙的意思。
忽然之间,周梦臣觉得自己也算一个人物。居然能参与到政治暗流之中了。
周梦城正色说道:“张兄请讲。”
张居正说道:“你知道,孙尚书要致仕了?”
周梦臣听了。先是一惊,随即叹息一声,说道:“之前不知道,但是想来也是情理之中。”
与闻渊的老益弥坚不同,孙承宗的去意已经很久了。当了这么多年老好人,礼部尚书的实权,早就不在他手中了。而今让他一把年纪去给严嵩做狗,他自然不愿意,既然闻渊都致仕了,孙承宗自然也没有想多留。
张居正说道:“一般来说,尚书致仕,都可以推荐继任名额。我老师徐大人,想要这个名额?”
周梦臣顿时一愣,说道:“徐大人要做礼部尚书?”
张居正说道:“准确的来说,是想要六部尚书之一。而今朝局一片混乱,也是机会所在,否则等局势平定下来,这六部尚书的位置,就不好弄了。户部兵部严嵩不会让人,工部尚书乃至恩师好友,也是奥援所在。吏部尚书虽去了,但是严嵩盯着,定然有番龙虎斗,唯有礼部尚书,如果孙尚书愿意鼎力支持,恩师拿下礼部尚书的位置,问题不大。”
周梦臣微微犹豫说道:“虽然老师有推荐之权,但是真正批准的还在上面。你怎么肯定问题不大。”
张居正说道:“第一,陛下不会让严嵩掌控六部所有大臣。所以比如有一到三个尚书,要么资历深,要么敢与严嵩唱对台。第二,孙承恩毕竟是陛下旧臣,而今主动致仕,陛下还是要给一些体面的。第三,夏言旧部虽然多,但是嫡系并不算多,恩师这样的旁系,总是要给予安抚的,总不能让严嵩真将朝廷上下一扫而空吧。”
“有这三个理由在,礼部尚书之位,不难拿下,唯一难的是如果让孙尚书答应。所以才求到你这里来了。”
说起来,孙承恩也算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的恩师。只是孙承恩并没有接纳这些新科进士,反而因为周梦臣的特殊原因,仅仅将周梦臣收为弟子。这个弟子也仅仅是官场上的。
但是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徐阶自然想通过孙承恩当说客。
这也是表现出自己的诚意。
徐阶想找一个与孙承恩对话的中间人并不难找,但
是为了不显得咄咄逼人,最好找小辈传话。甚至还有一种暗示,暗示你走之后,你的晚辈,徐阶都愿意代为照顾。
周梦臣不知道历史上徐阶找谁与孙承恩谈得的。
或许就是眼前的张居正。
周梦臣想了想,反问道:“张兄,你觉得我该不该答应?”
张居正说道:“我只代表我的观点,不代表恩师的观点。”他微微一顿,说道:“我觉得你应该问问孙尚书,他老人不比明白透彻很多。”
周梦臣心中权衡了一下,果然不错。何必自己提条件的。原原本本的将事情告诉孙尚书。孙尚书自然会有安排,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另外从内心深处,周梦臣对徐阶的上位是乐见其成的。
周梦臣说道:“这一件事情答应了。找时间就去见老师。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请教张兄。”他将杨继盛的话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只是隐去了杨继盛自己要弹劾的话。
张居正沉吟片刻,说道:“周兄,你知道官场之上,最铁的关系是什么?”
周梦臣说道:“大抵是三同。同年,同科,同乡。”
张居正说道:“正是,我恩师与夏阁老之间,是这三同吗?”
周梦臣沉吟了片刻,想了想,说道:“似乎不是。”
张居正说道:“是恩师与学生的关系吗?”
周梦臣说道:“似乎也不是。”
张居正说道:“对,恩师因为得罪了张璁在地面上蹉跎了十年。是蒙夏阁老提拔,才能回京。但是要说这个关系有多深,却是未必。但是而今恩师准备蛰伏一两年,以夏阁老的继承人自居。”
“你觉得是为什么?”
周梦臣恍如大悟,说道:“是夏阁老的政治遗产。”
夏言从嘉靖十年进入中枢,起起伏伏小二十年,在内阁也十几年,这份政治遗产很是厚实,厚实到了即便严嵩清理,一两年也是清理不完的。还有一点,那就是一旦严嵩在上面做的不好了。下面官员百姓,就会无比思念夏阁老。
徐阶只要能打起夏言的招牌,就能团结相当一部分官员在身边。补充了徐阶在中枢资历不够的缺点。刚刚也说过,徐阶虽然是嘉靖二年探花,但是在下面耽搁了十年时间,虽然这锻炼了徐阶一些政治手腕,这也让他在中枢的根基差远了。
就好像,在职场之中,同一届的学生,一个一直在单位混,一个去外面混了十年,然后重新回到了这个单位。两者之间的资历与地位根本没有办法相比。
周梦臣随即明白了,说道:“张兄的意思是?让我做这一件事情?”
张居正说道:“此事有利有弊。”
“一旦你这样做了。很可能让自己的根基立即雄厚起来,但也会成为严嵩的眼中钉,肉中刺。能不能承受住这个打击,也要在考虑之内。我不好说什么?这需要你自己仔细去想。”
“这个决定,别人不可能替你做。”
周梦臣心中已经有了倾向。
对。
果然是一事有利就有弊。
他之前只看见了坏处,并没有看见好处。
周梦臣可是知道,夏言这分政治影响力有多大。不是夏言当时做有多好,一是夏言足够惨。二是严嵩做得太糟糕了。以至于夏言倒台一二十年,民间官场都在怀念夏言。
甚至刻薄想一想,如果夏言正常退下来,后面有一个靠谱的接任。估计,夏言的名声也不会那么响。
比如嘉靖朝的首辅有一个叫费宏的,三次入阁。就在夏言之前,但是谁听说过?
周梦臣沉吟片刻,忍不住问张居正说道:“叔大兄,你觉得我该不该进谏?”
张居正沉吟片刻,说道:“周兄,而今局面,严嵩想将夏阁老与曾大人至于死地,实在有些太过了,纵然两位有不是的地方,也绝对罪不至死。所以------”
周梦臣说道:“我明白。”他豁然起身,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准备。”
忽然周梦臣内心之中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之前他改变的事情,都是小事。而今他要尝试改变一件大事,那就是夏言之死。如果夏言不死。那么将来夏言会不会东山再起,严嵩或许就没有办法那么猖狂了。
如果不是天色已晚,周梦臣此刻就想进攻。
他的正义感已经等了很久了。只是一个人不能仅仅凭借一腔热血做事。否则只能成为烈士。
而周梦臣恰恰不想成为烈士。
不过,事情的发展,会不会如周梦臣盘算的那么容易。他之前都是在暗处打严嵩冷枪,当然了,这些冷枪,严嵩有所察觉,而周梦臣自己还没有什么感觉。而今他这一次出手,就是站在明处了。
哔嘀阁
与严嵩正面交锋了。
如此一来,周梦臣与内廷就越来越远,甚至陛下宠臣的标签也就越来越淡。一点点的被洗下来。而朝臣的标签也就越来越亮。
只是周梦臣能否应对老奸巨猾的严嵩,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朝臣周梦臣
周梦臣求见嘉靖,从来没有被拒绝过,今日也是一样。
对于嘉靖来说,而今朝局变动已经到了尾声。嘉靖准备在这一两个月之内,多留一些心,从各部大臣之中,挑选出一二个干练的人才,进入内阁,与张治一并制衡严嵩。
至于现在,严嵩做什么?他一概不管。
他太清楚了,要想用人,该给的东西,都要给足了。而今严嵩的所作所为,在嘉靖看来,不过,是给严嵩内阁首辅的待遇的。毕竟身为内阁首辅,总是要在朝廷之上占据优势。
否则严嵩这位置都坐不稳。
至于严嵩这个优势是怎么来的?其实有没有不当之行为。嘉靖根本不在乎?
所谓君子远庖厨。
并非不吃肉,不过是不忍见其死而已。嘉靖而今就是这样。当严嵩是庖厨,当严嵩所做所为没有看见,等差不多了。嘉靖的人选也就出来了。
故而,他还很悠闲。
反正复套的事情,也不用担心了。
毕竟怎么才能保持不败?不打就可以不败。也不担心有什么兵败塞外的大祸。更不用担心,夏言能给他带来什么威胁。似乎即便有劫数,嘉靖也平稳渡过去了。
所以,他又将心思转到了电上面。
不得不承认,聪明的人兴趣广泛。更何况在道门之中,雷法也被吹的神乎其神。嘉靖而今得了周梦臣的发电机模型,自然很好奇。这一段时间,在朝廷局势缓和下来之后,嘉靖有相当一部分时间,都放在这上面了。
更何况,京师各门的城楼之上,已经安装了避雷针。只是乃至春冬之际,并不是雷电高发时期。还没有见过避雷针引雷的现象。但是这并妨碍嘉靖对此怀疑与研究。
只是,周梦臣当时心思没有放在电学上。而且为了让嘉靖更容易理解,刻意将雷电的概念,往阴阳上面靠拢。这固然让嘉靖更容易理解,也将嘉靖的一部分心思给带偏。
嘉靖甚至将道门一些雷法,与周梦臣这个发电机模型放在一起研究。
而今也没有什么成果。但是却多了不少疑窦。
前一段时间,大事要紧。嘉靖也没有召见周梦臣的心思,是不想周梦臣趟这一趟浑水。
而今大局以定,即便周梦臣不来求见,嘉靖也会抽一个时间,让周梦臣进宫的。
周梦臣到了玉熙宫,行礼过后,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嘉靖就来提出几个问题,其中一个问题,那就是掌心雷怎么练?
周梦臣
怎么知道怎么练?莫不是给你手心装一个插座?
周梦臣绞尽脑汁,能解释,就解释了,不能解答,也就搪塞过去了。这才说道:“陛下,臣有下情上秉。”
嘉靖没有在意,似乎还在看一边的发电机模型,心不在焉的说道:“说吧。”
周梦臣一掀前襟,跪在地面之上,说道:“陛下,臣以为曾大人为九边柱石,塞外长城。夏阁老也是朝廷中流砥柱,严嵩为一己之私残害忠良,即便两位大人有罪,也不至于下诏狱不出。还请陛下,念两位大人之前功。从轻处置。”
嘉靖忽然一愣。
他将目光重新放在周梦臣身上,说道:“你是要与朕说这个?”
周梦臣说道;“群臣鼎沸,臣不敢不言之。”
嘉靖说道:“周梦臣,你要明白一件事情。朝廷这一潭浑水,很多事在里面,即便是朕也是身不由己。今天你说的话,不出一个时辰,就传到内阁耳朵之中。从今之后,你想安安分分做学问,就不可能了。朕再问一遍。你确定要说这个吗?”
周梦臣沉默了片刻。
嘉靖的暗示也很明显了。
周梦臣不跳入这一潭浑水之中。嘉靖能确保周梦臣在北京的安全。即便朝廷的风再大,浪再急,也打不到周梦臣身上。但是与此同时,周梦臣也很难参与进朝廷决策之中。
但是周梦臣既然决定下场,今后很多事情,嘉靖也未必能帮得了他了。
而且嘉靖也未必愿意帮他。
嘉靖又不是傻子,他不可能无限的对一个人好。他对周梦臣的抬举,就是确立在周梦臣有一个新鲜的思路帮他求长生。他连周梦臣在复套之事上多花一点心思,都觉得周梦臣是不务正业。
而今周梦臣清净的日子不过,非要仗着身上有一些恩宠,就要去争权夺利。嘉靖岂能与之前一样优容他?
周梦臣来之前,已经权衡利弊过了。
从利益上面,就不用说了。单单从内心深处正义感,就激励着周梦臣继续说下去。
毕竟看上去严嵩对夏言一个人而已。
但是实际上并不是。
天下人杀人最多的,从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严嵩这种无能敛财之辈,掌控朝廷大权,本身就是最大的人祸。
周梦臣说道:“臣受陛下知遇之恩,九死难报,有些话,不敢不言。”
嘉靖说道:“好。”他缓缓的离开放着发电机模型的桌子,坐在龙椅之上,一只手按在扶手上龙吐珠的地方,淡淡的说道:“你
说吧。”
此刻,俨然是最正式不过的,君臣奏对格式。
周梦臣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说道:“臣遵旨。本朝历经九帝,以至于以陛下。一百八十年有奇。太祖成祖乃是建业之主,宪宗孝宗,或言为中兴之主,至于陛下,秉政二十年,内除权臣,外清礼制,对外又有数胜,内外皆言,又一中兴之世也。”
嘉靖听了周梦臣的话,脸上没有什么表现。但是内心之中也是有一些高兴的。
毕竟谁也不喜欢自己被人说夸。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周梦臣接下来话风陡转,说道:“臣以为非也。”
嘉靖听了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周梦臣思来想去,他对嘉靖了解越多,越明白。嘉靖是一个聪明人。甚至从智商与反应上来看。周梦臣都未必能比得上嘉靖。周梦臣唯一能胜嘉靖的,大概就是十几年的教育。
所以,周梦臣想来想去。对嘉靖最好的劝谏办法,就是实话。
对了。很多人都觉得自己说谎真能骗过人。却不知道,很多人看来,有些谎话,就好像是小孩子想骗大人一般,简单可笑。
周梦臣说的实话,虽然有些难听。或许嘉靖一时间恼怒,但总不会一直生气。当然了,谁要头铁如海瑞,是另外一回事了。周梦臣自然不会如此。
就在周梦臣准备就大明朝廷而今的局势,来一篇长篇大论的时候。
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的从西苑,小心翼翼来到紫禁城之中,随即将一个纸条,传给另外一个太监。这个小太监,将纸条装在袖子里面,随即端起一个案板。上面有刚刚沏好的一壶茶,脚步匆匆的,进了文渊阁。将茶水放在严嵩桌案上,随即将纸条也放了上去。
这个太监垂手而立,并不走。
严嵩打开纸条,细细看了。随即扔在滚烫的茶水之中。轻轻吹了吹,一会这纸就会被泡开,一搅和,就再也不成型了。严嵩问道:“能搞清楚,周梦臣在陛下面前说了些什么吗?”
这小太监立即说道:“请阁老见谅。黄公公对陛下身边的事情看管最严厉不过,这个实在打听不到的。”
严嵩点点头,说道:“那就多谢了。今后有这样的事情,还来通报,我重重有赏。”随即从袖子里面掏出一锭金子,塞给了太监。
这太监见了,两眼放光,说道:“请严阁老放心,宫中但凡有一个风吹草动,我都禀报阁老。”
严嵩打发太监走了,严嵩微微眯眼。心中暗道:“这周梦臣这个时候跳出来做什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三空二乱
玉熙宫之中,黄锦已经将所有太监侍女都赶出去了。
他亲自在嘉靖一边伺候茶水。
而周梦臣的声音在玉熙宫之中回荡。
周梦臣说道:“大明二百年,到了而今,已经有了积重难返之势,自从弘治之后,局面其实是每况日下,陛下登基虽有振作,但不过是这蜻蜓点水。不及根本,面前维持局面。这也是为什么陛下一旦有倦政之意,大明朝廷立即就有危机四伏之感。”
嘉靖听得刺耳,说道:“哪里危机四伏了,周梦臣,你不要危言耸听。”
周梦臣说道:“臣不敢,在臣看来,大明内外交困,如果陛下不奋力振作,恐怕大明只有二百余年,没有三百年。”
“大胆。”黄锦厉喝说道:“你说的是什么话?”
周梦臣说这个话,反而让嘉靖有了兴趣。
周梦臣说这个话本身是他对历史的印象,他不记得大明总共多少年,但是一定没有到三百年。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嘉靖对这一句话的理解,可不是周梦臣这样的。在他看来,判断一个朝廷寿命,这不像一个人智慧可以言及的,更有可能是周梦臣窥视到了什么天机。
这让嘉靖再次想到一个问题?
周梦臣是因为身为儒生,不言怪力乱神。有意瞒自己,还是真没有怪力乱神。
嘉靖内心之中倾向于前者。
他毕竟信了一辈子的鬼神,又怎么能忽然不信了。而今周梦对大明江山没有三百年的断言,如此斩钉截铁,想来是有根据,这个根基,莫不是天机,只是他看到了什么?
嘉靖说道:“黄大伴,无须动怒,让他说。听了再处置不迟。”
周梦臣说道:“臣谢过陛下。”
周梦臣深吸一口气,说道:“臣以为当今天下之弊,在于三空两乱。”
嘉靖问道:“何为三空两乱?”
周梦臣说道:“陛下知道,不管做什么事情,首先都要用钱,不管是朝廷还是家里,无钱寸步难行。有人说,财政乃是国家之血脉。虽有偏颇,不无道理,而大明朝廷太仓银一年不过二三百万两,支应九边各部,根本不够。更不要其他事情,朝廷但凡有一个三长两短,就会面对财赋不足,陛下前看之前列朝列代,那一个朝廷,如本朝如此之狼狈?”
周梦臣还想说,如果财政充足的话,夏言在复套之上,也不会承担这么多的政治风险,以至于一败凃地。不
过,这不是说这个时候。被他生生的咽了下去。继续说道:“本朝赋税,以为田亩为大项,其余赋税为杂项,可以说一切赋税都出于田,然陛下查黄册就会知道,大明能征税的田亩,每一年都在减少。大明根基动摇,以求财之不空可乎?”
“甚至臣可以断定,朝廷财赋从今之后,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紧张。直到不堪重负。”
“此为财空。”
嘉靖听了。叹了一口气。
却没有说话。
嘉靖不是不知道,这些内情。而是没有办法。
是的,不要看嘉靖在朝廷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有些事情,他是不能做的。不要以为嘉靖没有在田赋上动过手脚。张璁作为嘉靖最信任,最依赖的内阁首辅。他最重要一项政绩,就是清理庄田。
从北京打地方,不论皇室,太监,王府,寺院,卫所,严厉打击投献侵占之事。
可以说,嘉靖中兴,就是建立在张璁对土地的整顿之上的。
甚至有人说张居正很多改革思想,都是继承张璁的。
但是,这又怎么样?
不过,一阵折腾,杀人再多,也改变不了根本状况。
有些事情,皇帝也未必能改变。
嘉靖看周梦臣的身影,忽然有了一丝张璁的影子。当年张璁站在大殿之上,指点朝廷弊政,也是如此意气风发。可惜,斯人已经不在了,否则夏言算什么?
周梦臣不知道嘉靖此刻所想,而今继续说道:“九边乃至京营,空饷占半,剩下的将士,或为人佣役,或操贱籍,大明在册兵马,三百余万之多。但是朝廷大抵有多少大军,陛下应该比我清楚。”
“而今九边加军营,能有战兵三四十万之多,就已经是万幸了。”
“我大明之军,北有九边之敌,南有各省需要镇守,如此数目,根本不够用。而兵为将有,朝廷经制之兵不堪战,唯有家丁堪战。如此下去,国将不国。臣不知道会有怎么样一个下场?”
“此为兵空。”
“文章兴而国家兴,盖因国家以文章取士,但是而今科举制文,百题不问,一心八股。”
“而八股积弊深重,撕裂题目,不过雕虫小技而已,以至于举人不知汉唐,如此何以治国,九边乏边臣,亦非一日。国家需要财臣,计相,而今何在?”
“此为才空。”
“有此三空,朝廷想不内忧重重,都不行,但凡有一个水旱蝗兵之事,就茫然不知所
措,朝廷局面,更是只能被动修补。只能任江河日下。”
嘉靖听了。脸上面无表情,说道:“还有所谓二乱。”
周梦臣说道:“乃至北方虏乱,南方倭乱。”
嘉靖听了,说道:“虏乱,朕是知道,不就是俺答吗?俺答确有小智,然蒙古人这么多年了,早已不复当初了。但是这南方倭乱又是怎么回事?”
嘉靖其实对大明朝廷的局势,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
很多事情,他只能缓解,不能根除。
一来没有方向。张璁当年得嘉靖信重,也是主持改革,可谓大刀阔斧。但是结果如何,不过十几年所谓中兴之后,尽复旧观,甚至比之前还要差劲。
二来现在的嘉靖已经没有当初支持张璁的心劲了。
一心一意想要长生。汉武帝觉得自己如果能成仙,他将天下当破鞋子。嘉靖的心态与汉武帝,不逞多让。
就倭乱一事,嘉靖不大明白。
真要说起来大明倭乱,就要从大明开国开始。后来断断续续的还有一些,但是一直不严重。
嘉靖都已经习惯,这就好像真要说起了,大明境内一些边边角角有很多土匪,有时间也做个乱,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来,朝廷也都当做没有看见。嘉靖对倭乱的认知,就是比这些土匪稍稍高一层。
或者说是海上的土匪。
周梦臣说道:“陛下有所不知,此处倭乱根源与往日不同,往日都是日本国内有战败的武士,漂洋过海,来我大明抢劫,而今倭乱的根本,乃是大明百姓为乱。”
嘉靖眼睛微微一缩,说道:“此事当真?”
从一个皇帝角度来看,他能容忍一些外族猖狂一些。却绝对不能允许汉人百姓聚众起事。在他看来,前者不过是疥癣之疾,而后者也不是什么大事,却很可能转化为心腹之患。
需要特别注意。
周梦臣说道:“陛下可以查朝廷档案,在正德中,就有西夷佛郎机来使,佛郎机国远在西方万里之外,国中百物匮乏,最喜中国货物,与朝廷朝贡不成,乃暗通江南。浙江等地不法之徒,走私中国货物。其利最少有十倍之多。富贵动人心,这才江南倭乱的根本原因。只要海禁在一日,倭乱就不可能终止。”
“甚至越禁越乱的局面。”
“而今江南很多百姓,都是在城中做工为生,他们造出来的东西,都要给海外。断绝这一条路,不仅仅是伤及西夷海寇,还伤及大明百姓。”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夏言之重
嘉靖听了,说道:“你想要朕废海禁成法?”
周梦臣立即说道:“臣不敢,此乃国家大事,当有陛下决断。只是陛下,不是臣诋毁严阁老,这样的局面,严阁老能应付的了吗?更不他要如果天时不好,有一个天灾人祸的。内外之纷乱,严阁老能应付得了这个局面?”
嘉靖听了,也微微皱眉。
的确,严嵩最大的问题,就是在能力上有所欠缺,否则,他当初将夏言赶回老将之后,嘉靖也不会起心思,在数年之后,将夏言给请回来的。
不过,嘉靖也不会听风就是雨的。
在嘉靖看来,周梦臣说得对不对?
对,我大明的老毛病,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是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了吗?至于虏乱云云,这俺答又不是今日才乱的,去岁不是大破之,令其损兵折将而去。这说明,俺答之能,搞不出什么大事。至于倭乱什么的,嘉靖更不大相信。
他明明刚刚看过捷报,浙江巡抚双屿大捷,收复双屿岛,甚至准备在岛上建城。从此海波不敢说平息,看架势,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乱子了。
这天下局势,哪里有周梦臣说的那么危机万分,好像火药悬于火焰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
嘉靖内心之中是这样想,但是他嘴上可不是这样说的。他问道:“你觉得非夏言不可吗?”
周梦臣心中一激灵,心中暗道:“莫非我真能说动陛下不成?”于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说道:“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而内阁首辅,虽为辅,实为相,执掌万乘之国的相才,尚在将才之上,分外南巡。”
“臣观大明现任各官,资历,德行,能力,能胜任首辅之位的人,而今除却夏言,还没有别人。”
这里面就有一个不都不说的原因,那就是左顺门事件。
左顺门事件。左顺门事件在嘉靖三年,也就是二十四年前,当时抗争的大量中下层官员。是杨廷和提拔的骨干,也是非常有潜力的苗子。或许有些是想混一下政治声望,但是更多真是秉承自己信仰,觉得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而这一批人,今后仕途断绝,影响到了而今嘉靖挑选人选。
无他,按照惯例,二十四年的那些小官,而今只要还在官场中枢的,都是内阁大学士,六部堂官的有力的竞争者。
也是因为,当时那一批人全部被拿下,并牵连很多。不敢说一
代人的精华都空了。却是让某一个年龄段的大臣们,显得比较弱。
嘉靖有些兴趣的问道:“你觉得,而今天下局势,是非夏言不可平定?”
周梦臣说道:“臣以为,让夏阁老留任是最好的选择。即便夏阁老去位,严阁老能力还是有所欠缺。”
嘉靖听了点点头,说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周梦臣有些发愣,说道:“陛下的意思是?”
嘉靖一言不发,一点想要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黄锦上前,说道:“周大人,你请吧。”
周梦臣内心之中悬着一颗心,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是皇帝已经发话了。只能起身行礼,回去了。
嘉靖等周梦臣走了,忽然问黄锦,说道:“黄大伴,你觉得周梦臣是夏言的人吗?”
黄锦微微沉吟,说道:“奴婢回陛下的话,这周大人,是陛下您一手挖掘出来的人才。虽然他有一个老师刘天和,与夏言有些交情,但是彼此之间交情不深,臣以为这周大人,还是陛下您的人。”
嘉靖轻轻一笑,说道:“对啊,他是我的人。难道就没有想过,这天下有朕坐镇,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偏偏抬举夏言。你说,这是因为周梦臣一个人受了外面风向的蛊惑,还是,天下人都这么想的?”
“大明天下不可一日无夏言,而不是不可一日无朕。”
黄锦听了,立即跪倒在地,说道:“奴婢不知道。”
嘉靖语气继续平淡的说道:“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黄锦额头见汗,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只能愣在哪里,后背冷汗淋漓,不敢说一个字。
嘉靖忽然起身,说道:“起来吧。这不是你的事情。夏言啊夏言------”
嘉靖之前对夏言并没有太大的杀意。只是严嵩力主而已,但是他此刻,忽然内心之中涌上一丝杀意。不知道从何而来,似乎应该是嫉妒与忌惮。嫉妒夏言的人望,也忌惮夏言的人望。
他忽然觉得,夏言在中枢的时间太长了一点。
“禀报陛下,严阁老求见。”外面忽然有一个小太监禀报道。
嘉靖语气里面有一丝讽刺的意味,笑道:“来得真及时啊。宣。”
不过片刻,严嵩就来了。
严嵩来了之后,进门几步,毕恭毕敬的行礼,一丝不苟,让嘉靖见了,忍不住说道:“严阁老,也是上
了年纪的人了,无须如此。”
严嵩说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老臣得见天颜,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每一次都是福分,老臣岂能不珍惜。陛下对老臣的信重,老臣无以为报,只能多磕几个头,聊表心意了。”
嘉靖虽然对严嵩并不是没有一点意见的,但是见严嵩这种顶礼膜拜,唯恐有一丝亵渎的样子。内心之中某些情绪,也淡化了。
在这一点上,严嵩与夏言是两个极端。
严嵩毕恭毕敬,唯恐有一件事情违背礼法,让皇帝不高兴了。即便一大把年纪了,还按照朝见陛下的礼仪一步不差的完成,甚至周梦臣常来宫中,很多礼仪都简化了。
而夏言更是如此,对于夏阁老来说,礼法岂是为吾辈所设。只是在皇帝面前做做样子而已,其余的地方,根本不在意。
就简单的在西苑值班的事情,严嵩从来不敢有一丝怠慢。而夏言却是敢将奏疏带到家里处置,敢翘班。
严嵩恭敬,夏言轻狂。
嘉靖内心暗道:“罢罢罢,严嵩还是比较老实的。再换一个新内阁首辅,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不如让他做首辅,秉承我意,下面多找几个能做事的大臣增添到内阁之中,能有什么事情?”
“区区一夏言而已。我大明岂能独独缺少这一个人才。”
嘉靖问道:“阁老此次来,有什么要事?”
严嵩毕恭毕敬的说道:“陛下,夏言案子下面已经审定了。老臣不敢自专,特来请陛下御览。”随即严嵩毕恭毕敬的将一封奏疏呈了上来。
黄锦双手接过,转呈到了嘉靖手中。
嘉靖看了一下,夏言最主要的罪名是大不敬。
这事情,可大可小,比如前面所言,在宫中翘班。将奏折带回家里处置,乃至私下说的一些牢骚话,等等。有些东西,上岗上线之后,都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嘉靖看了一遍,面无表情,说道:“夏言是老臣了。做事如此不恭谨,朕也无话可说了,严阁老以为当如何处置?”
严嵩立即明白,夏言是生是死,就在而今这一朝了。
他今日弄不死夏言,自然还有下一次,只是嘉靖不是好糊弄的,最少要在三个月之后,才能再次尝试,所以,他心中不住的思索,怎么才能让皇帝下定决心,非要夏言的小命。
严嵩心中各种心思转动飞快,但是他嘴上一点也不慢,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夏阁老这一场折腾,也吸取教训了。要不,就到此为止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夏言论死
嘉靖听了,大出意外。
说实话一直以来,严嵩对夏言的杀意,嘉靖看得清清楚楚的。今日严嵩要杀夏言的话,嘉靖一点也不奇怪。但是这局面反过来,却是大出嘉靖预料之外。
嘉靖问道:“为何?”
严嵩叹息一声,说道:“不瞒陛下说,夏言辱臣甚多,臣早就想给夏言好看。只是陛下委任臣为内阁首辅,当以大局为种,夏言门生故吏遍天下,老臣这一段时间,门槛都被踏破了。”
“老臣思来想去,还是算了吧。曾铣虽然有错,但是夏阁老不过,是一些小问题,这一番折腾,就当是教训了,让夏阁老回乡吧。”
严嵩对嘉靖的脉把得死死的。
嘉靖是那一种死不低头的人。
谁也不能让嘉靖低头,那么为了这一口意气,付出更多的代价。嘉靖也在所不惜。
本来有了周梦臣一番话,嘉靖已经内心之中对夏言有些不耐烦了。而今听严嵩这样说,更是心中恼怒之极。
嘉靖没有一定要杀夏言的意思。如果严嵩不想杀夏言,嘉靖也就放过了。但是严嵩这样说,似乎在说,即便夏言在牢里,也能逼得在外面的严嵩退让。这让嘉靖恼怒之极。心中暗道:“什么?朕还处置不了一个夏言吗?”
嘉靖根本没有说话,而是用手抄起一侧的红笔,在奏折上面大大的画了一笔,随即将奏疏砸在严嵩怀里,说道:“去办事吧。朕倒要看看,谁敢闹事。”
严嵩立即说道:“是。”
夏言的命运就此定下来了。
而此刻,周梦臣并没有回家,而是去拜访了孙尚书。
此刻的孙尚书已经不种菜了。
而是在指挥仆役在收拾东西。他在京师住了大半辈子了,在这个小院之中,渡过了他生最好的年华。可惜而今要回乡了,有太多的带不走。
院子里的树,带不走。墙角开的菜地,也带不走。他留在京师的岁月,更是带不走的。
结果老人家什么都想带走,他一边准备上书-请辞,还不等三请三留整个过程走完。他就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多叫一些马车,将一些他用了一辈子的家具也带回老家。
周梦臣来到这里,见到就是这样的情况。
孙尚书坐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指挥着下人们干活。
孙尚书见周梦臣来了。也毫不犹豫指挥起周梦臣起来。周梦臣不得不卷起衣袖,也加
入干活的行列。忙了好一阵子,才算告一段落。这才有与孙尚书单独说话的时间。
孙尚书靠着太师椅上,说道:“来了,看看就走吧。我老头子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这就那样了?走的时候,也不用来送我。而今的局面,我怕来的人多了也不好,少了我也尴尬。索性一个也别来。我也不准备接待。”
孙尚书很清楚而今的局势,很多人都揣着一个跳胆,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而孙尚书虽然是致仕,但实际上,是顺水推舟。他不致仕,等局面安定下来,也没有他的位置。
周梦臣说道:“恩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也是从别人口中听到恩师要走的。特地来拜访,并奉上程仪千两。”
孙尚书说道:“你小子是一个有钱人,我就不客气收了。”
周梦臣说道:“我这一次来,其实有两件事情想请教恩师。”
孙尚书说道:“与那一千两有关系?”
周梦臣说道:“自然没有,那只是弟子一片心意。”
孙尚书说道:“那你问吧。”
周梦臣说道:“这两个问题,一个是别人的,一个是我自己的,先说别人的,徐阶想要您推荐他为礼部尚书。”
孙尚书微微思索一阵,说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周梦臣说道:“没有,我只答应给老师传话,什么好处都没有答应。”
孙尚书沉吟片刻,说道:“这事情我答应了。”
周梦臣说道:“那老师要什么?”
孙尚书说道:“我什么也不要,给他一个人情。徐阶这个人前途无量。卖他一个人情,这人情就落到你身上了。今后你可能用得着。”
周梦臣说道:“恩师这分恩情,弟子何以为报?”
孙尚书说道:“不用你回报我,只要回报孙家就行了,我也一把年纪了,回去之后,蹬腿也就两三年的事情,人都活得这份上了,还要什么?我好歹是礼部尚书,还是有些家底的。将来我不在了,我可让他们来找你了。”
周梦臣知道,其实这是大明官场很正常的交换,师徒之间的交换。弟子得了师傅的政治资源,弟子要照顾师傅退休后的生活,甚至还要照顾一下师傅的子弟。
周梦臣说道:“请恩师放心,只要没有作奸犯科之辈,我今后一定保他们周全,不敢说荣华富贵,总有一计一长可以谋生。当然有能出仕的,我也会多加照顾。”
孙尚书说道:“有你这一句话,
我就放心了。你不是还有一件事情吗?什么事情?”
周梦臣说道:“今日我在陛下面前为夏阁老说了话,却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孙尚书身心一紧,猛地起身,说道:“你说了什么?”
周梦臣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孙尚书听了之后,又缓缓的坐下来,说道:“我之前觉得夏言估计难以活下来,而今看来,他死定了。”
周梦臣大吃一惊,说道:“这是为何?”
孙尚书说道:“咱们这位陛下,最偏执不过,打得不走,牵着后退。必须小心奉承才行了。他心是明白的。但是有时候却很容易意气用事。而且吃软不吃硬,夏言很多时候都不给陛下面子,陛下心里记着的。而严嵩就看出了这一点,小心翼翼,就比太监多两个卵子。”
“不过,陛下对夏言还是有些情分的。我估计没有一定要杀他的意思。只是你是陛下近臣,连你也为夏言说话了。你让必须怎么想?”
周梦臣只觉得有些头晕,说道:“恩师的意思,是我断送了夏公?”
孙尚书说道:“不至于。严嵩要让夏言死,有一百种办法,不过不好在陛下面前多争,最简单的办法,其实就是将夏言的名字塞进死刑犯之中,陛下对于这种这折子,从来不看,信手勾决。毕竟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倒是等陛下知道,人头却也接不上去的。”
报到嘉靖手中的死刑犯名单,都是刑部三法司层层复核过的。即便是有问题,嘉靖也看不出问题所在。
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也毫无意义,所以嘉靖每年都不敢,凡是报上来的都准。走程序而已。
从这上面做手脚是最容易不过了。
不过,即便孙尚书这样说。周梦臣心中还有一些惭愧与不安。
孙尚书沉吟一会儿,说道:“我记得你与锦衣卫关系不错?”
周梦臣说道:“是有些关系。”
孙尚书说道:“我建议你去见一见夏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夏言乃是当世人杰。虽然有而今结局,令人唏嘘,但夏言之才,在我们这些老家伙之上。你去夏言,不管别的,哪怕仅仅是听他一席话,也会大有进益的。”
“之前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你。不过而今却不一样了。今日之事,严嵩不会罢手的,我帮不了你,徐阶几年之内也帮不了你,或许可以让夏言给出出主意。”
周梦臣听了,说道:“多些老师提点,我这就去拜见夏阁老。”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诏狱中
进诏狱探视这一件事情,对于别人,或许是难于登天。但是对于周梦臣来说并不困难。
当然了,这也是陆炳有意手下留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周梦臣才有机会通过陆焕的关系,来见夏言一面。即便如此,也不敢光明正大来,而是等了几日,在入夜之后,周梦臣提着一个饭盒,身穿一身斗篷,将半个脸都遮挡在黑暗之中。
陆焕亲自送他过来,走在诏狱深处,深深长廊里面,陆焕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说道:“虽然下面都打了招呼了,但时间还是不要太久为好。早点出来了。大家都放心。另外请周兄代家兄向夏阁老问一声好,有些事情我陆家也是无能为力的。”
周梦臣说道:“我明白。”
陆焕忽然停住了脚步,说道:“到了。”
夏言的房间在诏狱最深处。但是待遇并不算不好。甚至在周梦臣看来,这比外面一些客栈所谓的上房要好多了。
毕竟,这个房间,非王公大臣是没有资格入住的。毕竟,并不是任何一个大臣,都能让锦衣卫客客气气的善待。
周梦臣进了房间之中,陆焕就在外面关门上锁,说道:“等说完话,喊我开门。”
周梦臣只见房间之中,一盏孤灯悠悠的亮着,夏言对着孤灯,看着一本书。似乎灯光不太亮,让他不得不让眼前往书本上凑。夏言见周梦臣来了,有些吃惊,他与周梦臣之间的交情不深,怎么是周梦臣来见他,他心中一动,说道:“周大人此来,是奉陛下之命?”
周梦臣躬身行礼,说道:“不是。是我有愧于夏公,这才想来见夏公一面。当面致歉。”
夏言说道:“哦。有什么愧?”
周梦臣说道:“我在陛下面前为夏公进言,只是适得其反。令陛下-----令陛下------”面对如此一个老人,直接告诉对方死讯。也太残忍了一些。周梦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夏言听了。不动声色,似乎早有预料了,说道:“如此说来,陛下已经有了定论了。”
周梦臣说道:“是。”
夏言说道:“你是怎么说的?说来听听。”
周梦臣一五一十的将他在皇帝面前讲的话说了出来,三空二乱云云。
夏言说道:“三空也算是老生常谈,虏乱不仅仅是今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你为什么说倭乱这么严重,在我看来,不过区区疥癣之疾,
似乎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朱纨给我的文书,一直说平倭乱,是指日可待。”
周梦臣说道:“夏公有所不知。”随即他将一些关于葡萄牙大航海的一些事迹,还有大规模走私贸易的种种,一五一十说给夏言听了。
夏言听得特别入神。
一时间,周梦臣有一种感觉。
感觉而今,不是在诏狱之中,而是内阁之中,眼前的这一个人还是内阁首辅。
夏言听了,说道:“西夷之事,我亦有所感,只是从来没有人给我说得如此清晰明白。只是你这些东西,又是从什么地方知道?”
夏言当了这么多年的内阁首辅,他的关系网遍布天下,有些方面的消息,即便是锦衣卫也比不过夏言。而夏言对西夷并非没有了解,而是拼凑不起来的一爪半鳞。像周梦臣这样高屋建瓴,层次分明的论述,却是闻所未闻的。
甚至恐怕葡萄牙一些高官都没有这么清醒的认识。
很多人都觉得历史真相,只有当时人才知道。
实际上却是未必。一些历史细节也唯有亲历者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对于历史大趋势,乃至于很多事情的影响,当时的人却有一些当局者迷。历史本身并不是那么清晰可辨的。
就好像大明与西夷接触。
在周梦臣口中,也是后世历史学家的总结。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其内容简洁而有力度。即便夏言是当世第一流之人物,但是在他心中,西夷的一点小乱子,与明初的倭寇,并没有什么区别。
根本没有想到这些。
周梦臣说道:“这-----”
只是这个问题,让周梦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夏言见状,轻轻一笑,说道:“那我就不问了。其实你师傅临终的时候,给我写过信,让我帮你一二,从你到京,恩怨纷杂,我也没有做到最长辈的责任。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我夏某人临终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这样吧。你如果觉得我这老朽的见识,还有一二可取之处。就说说你自己吧。让我这长辈指点一二,也让下去之后,见了你老师,也有话说。总不能失信于故人吧。”
周梦臣说道:“夏公,您不怪我?”
夏言说道:“无非一死,纵然没有你,严嵩会让活着?我夏某活着一日,严嵩一日也睡不着觉。这都是小节了。”他微微一顿,说道:“怎么,你觉得我这个阶下囚,不日下去的老家伙,没有资格指点你吗?”
其实,如
果没有周梦臣将他劝谏皇帝的那一番话,说给夏言听。还有对倭乱的独特视角,夏言未必愿意与周梦臣多说话。
夏言的傲气,是渗透到骨子里的。
即便而今,不日西去。夏言也未必看得起很多人。
周梦臣与夏言有过很多次接触,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是不设成见,开诚布公的说说话。而今夏言临终之前,褪去了所有的身份,同样也去了所有的成见,反而能客观的看待周梦臣。
两人才有谈话的前提。
周梦臣立即说道:“晚辈不敢,只是晚辈不知道从何说起?”
夏言说道:“为人之先,在于立志。敢问你的志向是什么?”
周梦臣迟疑了。他的志向很明显。
那就是科学广传天下,最后成为大明官学,从而根植于中国社会之中,成为推动社会发展根基所在,从而改变历史之上种种屈辱。只是这话,周梦臣有些不敢在夏言面前说。
毕竟,在周梦臣的印象之中,夏言在这上面可是老顽固。因为很多观点,对他有很多批评。而今这个时候,如果说出来,恐怕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而且周梦臣一点也不想与夏言吵。
这个时候再与夏言因为学术问题争论一番,有什么意思?
夏言嘴角微微一勾,说道:“怎么?你是没有志向,还是觉得自己志向卑劣之极,不敢在我面前说?”
周梦臣听了夏言的话,只觉得某些人即便临死,还是那么讨厌。忍不住说道:“夏公,何必激将。只是我的志向,夏公恐怕不爱听。即便夏公这样说,我就说了,我不过是想将我的学问发扬广大,成为天下显学,不才也能作为一代宗师,流传百世。”
夏言听了,颇有感叹,说道:“年轻真好。你的志向不错。”
周梦臣等着夏言的反驳,却不想夏言却这样说。他忍不住问道:“夏公,您不是对我的学问一直有偏见?怎么今日?”
夏言说道:“我夏言虽然精于礼制,但是倒是忙于庶务,多少年都没有正正经经读过书了,王阳明的学问还研究过一二,但是你周某人的学问,当时不过扫了一眼,哪里来得及深究,哪里又有什么看法,或者偏见?”
“对你学问有偏见的,不是我夏言,而是大明首辅。而今我不是了。这事情,就留给别人去烦恼了。你明白?”
周梦臣听了。心中有一些地方明白。有些地方却不明白。说道:“晚辈愚钝,还请夏公指点。”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听君一席话
夏言叹息一声,说道:“天下定于一,此之为大一统也。”
“定于一的,不仅仅疆土,权力,还有学术。我大明之一,乃是程朱理学,此乃官学之根本,朝廷着力之处,不管谁上台,即便是之前信奉心学,但是他只要不想变法,就要维护理学的地位,这就是而今理学僵而不死,官学迟钝私学大兴的前提。”
“你现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压你?不是你的学问如何,而是你在北京,你在陛下身边而已。你现在明白?”
周梦臣听了,恍然大悟。
理学就是朝廷在学术界的台柱子,所谓的官府意思形态。虽然而今大家都知道,理学已经不行了。虽然还有一些所谓大儒,但是远远比不上地方上的私学有活力。
但是那又如何?
朝廷一天决定放弃理学这个招牌,在北京这个政治中心,主流的学问只能是理学,在皇帝这政治核心身边,只要不是理学,就是异端邪说。
周梦臣说道:“晚辈明白了。”只是他一时间感到迷惑,难道他来北京,是来错了吗?
夏言似乎看出了周梦臣的心思,说道:“不依国主,何以成法事,不是不对的。但是也要因地制宜。而今陛下权势之盛,在太祖成祖之下不做第二人想。只是当今陛下倦政之意,也是很明白的。”
“陛下给你的支持,能有几分,或者能有几时?要知道,当年老夫一年数迁,也是陛下眼中的红人,而今如何?”
“圣眷这东西,是最不确定的,爱之可以分桃断袖,恨之可以粉身碎骨。”
“你觉得你能依靠陛下,改易官学吗?或者,你以为改易官学,你就能顶住上上下下的压力,不是王安石第二?”
周梦臣听了。额头见汗,说道:“晚辈岂敢有此心。”
夏言说道:“没有此心就好,否则这房子,你迟早有一天也要住进来。”
周梦臣说道:“夏公,难道这京师我来错了?”
夏言说道:“非也,你来对了。你如果不来京师,怎么会有进士出身,怎么会让天下人知道有你这一号人物。只是而今时过境迁,情形有变。是时候出京了,毕竟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你不离京,我担心你不要说什么志向能不能达成,你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个问题。”
周梦臣有些不相信,说道:“夏公不至于吧。”
夏言说道:“怎么不至于,你不要小看了严嵩。我就是小看了严嵩。你觉得天下之间最了解陛下心思的人是谁?就是严嵩。而且你也不要高估陛下对你宠信。我估计,你为我劝谏之后你与陛下之间情分,就到此为止了。”
周梦臣想了想,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说道:“陛下并没有生气啊?”
夏言叹息一声,说道:“人与人之间情分,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积累型的,一种是消耗型的,譬如一男一女,一见钟情,奸情正热,此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个时候情分是积累型,越积越厚,越积越深。但是物极必反,事穷则变。当某一日,因为这一件事情,情况为之一变,某事令其中一人不满,只是念及之前的情分,才按下不表,这个时候,就会转化为消耗型,之前的情分还在,只是越消耗越少,最后消耗到了极点,并不是两人形同路人,而是立生恨意。”
夏言的声音悠悠,带着一种伤感之意,说道:“咱们陛下是最薄情之人,很多事情,在他看来,就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情分消耗起来,特别的快。而且咱们陛下权谋深沉之极,喜怒不形于色,他要发作你之前,谁也不会知道。当你知道的时候,就迟了。”
“要知道所有怨侣以前也是恩爱夫妻的。而今你觉得,你与陛下的情分处于什么阶段?”
周梦臣心中思量片刻。忽然觉得嘉靖变得自己不认识了。
自己真的了解龙椅上的皇帝吗?
他不了解,就好像他也不明白,夏言到底做错了什么,才必死无疑。嘉靖之前对夏言如此看重,到底为什么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夏言或许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周梦臣觉得,这事情放到自己身上,估计即便是死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对于自己与皇帝之间的情分判断,周梦臣也无法清晰判断了。
周梦臣一时间赶到刺骨之寒。立即问道:“夏公,我该怎么做?”
夏言说道:“我不是给你说过吗?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你在京师一日,传播学问,只要与理学有抵触的地方,都不可能有什么进展,谁当首辅都压着你,而严嵩与你不对付,恐怕要对付你地方更多。”
“你可以让陛下给你解一次围,解两次围,但是你总不能让陛下一直在保你吧。”
“趁着你与陛下之间情分尚在,寻一地外放。在地方上多做一些事情,到时候你想传播你的学问,乃至于建立书院
,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周梦臣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夏公,我如果在外,严嵩在内一直进谗言,我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夏言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你主动去地方,保持与陛下的情分。人与人之间其实很奇怪,近得臭,远得香。你与陛下情分尚在,只要你有政绩,陛下也会高看一眼,不会让严嵩轻易动你的。而且你混迹西苑这么长时间了。你难道没有在宫中有一二臂助,为你援手一二。”
“这两点站住了,严嵩就不会轻易动你。”
“毕竟对于严嵩也很明白一个道理,他在朝廷之上,不可能没有反对者。最重要的是京师之中的敌人,我不知道这个敌人会是谁?但是以陛下的手段,一定会有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只需与此人联盟,严嵩轻易动你不得。”
周梦臣说道:“徐阶。”
夏言听了,暗暗琢磨了一会儿,说道:“你眼光不错,徐阶是一个有手段的人。当然了,凡事也看时运,有能力没有时运,未必能成。”
周梦臣说道:“徐阶已经开始行动了。”随即他将徐阶谋求礼部尚书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夏言沉吟片刻,说道:“你与徐阶关系如何?”
周梦臣说道:“晚辈与徐大人,没有直接联系,不过晚辈与徐大人学生张居正,情同兄弟,义结生死。”
夏言说道:“你信得过张居正?”
周梦臣说道:“信得过。”
夏言说道:“拿文房四宝。”
周梦臣立即去一边拿了出来,随即做起书童活计,为夏言铺纸磨墨,夏言沉思片刻,手持毛笔在砚台之上一蘸,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周梦臣一边看了,第一眼就是夏言的字真好。
的确,夏言而今看似平静,其实内心之中也是有波澜的。毕竟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平心静气的。只是夏言一直表现没有失态而已。只是持笔之后,将内心之中情绪都融入笔尖之上。
写的行草兼备,一股悲愤之意,流于纸下。
周梦臣顺着夏言的笔锋细细看去,看了一阵子,才有一些明白。
这是夏言的遗书,一封政治遗书,是写给徐阶的。大意是,夏言自期必死,然天下诸事,必有人为之。知道徐阶朝廷柱石,将朝廷诸事都托付给徐阶,望徐阶能够砥砺正道,匡扶天下,夏言九泉之下,亦为之欣喜云云。
第一百四十章 胜读十年书
虽然没有说什么具体的事情,但是这一封书信,其实将夏言的声望与政治遗产都传给了徐阶。
对徐阶来说,有利有弊。
好处自然不用说了。而今的徐阶虽然不能称为籍籍无名,但是在各位大臣之中,也没有多显眼。有这一封书信在,徐阶只要敢出示给别人,天下人对徐阶的评价立刻不同。
当然也有坏处。历史上徐阶与夏言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太亲密。他并没有太多为夏言报仇的驱动。但是而今却不一样,这一封书信,可以钉死了徐阶是夏言政治接班人的身份,夏言一些恩怨,徐阶也必须接过来。
与严嵩之间的矛盾更加不能缓和,也无法缓和。历史上徐阶给严嵩伏低做小很长时间的。但是这个时间上,恐怕徐阶不管怎么做。严嵩都不会信了。
其实夏言自己知道要死的时候,就在想这一件事情了,只是夏言想的很明白,他嫡系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如曾铣一般跟他一起死,要么就是远窜边远之地,或许性命无碍,但是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了。
他们都用不着这一封书信了。
夏言未必对徐阶,有多少期望。只是看出来徐阶需要这东西。而能为严嵩添麻烦,夏言就有一百二十个愿意,反正这东西不给出去,将来也没有用处,他也用不上了。
周梦臣待夏言写完之后,放在一侧晾干。夏言说道:“你来这里,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周梦臣被夏言冷不丁的一问,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有些尴尬。
夏言继续说道:“不是我不给你,你现在根本用不着这个。你将这封书信给徐阶,记住一定要在一个公开的场合。到时候徐阶必须承你的情,而且严嵩必会先除徐阶而后快。徐阶下场如何,我不知道,但是你就会有几年的时间。将来的事情,太过遥远,我就看不到了。”
周梦臣说道:“多谢夏公。”
夏言轻轻将手中笔放在砚台之上,说道:“我还有一封书信要写,你猜猜我要写给谁?”
周梦臣说道:“晚辈不知道。”
夏言说道:“你也是想开宗立派成为一代宗师,我考考你,你知道怎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一代宗师。”
周梦臣沉吟片刻,说道:“学问高深,品行高洁。”
夏言叹息一声,说道:“未必,这年头有学问,品行无可挑剔的人不少,但是天下大兴的是心学?你知道气
学吗?”
周梦臣说道:“知道。晚辈与张潮有过接触。”
他与御史张潮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但是他对张潮印象很深,因为张潮是第一个对科学表示有兴趣的士大夫。
夏言说道:“你是王廷相的弟子,我觉得你的学问与王廷相的学问有暗合之处。没有想到,王廷相的弟子也是这样认为的,如此一来,就说明我的判断不错。你最适合是气学。你知道罗钦顺吗?”
周梦臣说道:“不知道。”
夏言说道:“罗钦顺与王廷相,都是气学大家,特别是王阳明创立心学之后,与罗钦顺有过好几次辩驳,一直书信来往,两人谁也不能说服谁,但是即便是王阳明重生于今日,他也不敢说自己的学问在罗钦顺之上。”
“但是为什么王阳明的心学广传天下,而气学也唯有我等这些老夫子,或者对些故纸堆有兴趣的人才知道?”
周梦臣说道:“晚辈请夏公指点。”
夏言没有直接回答,说道:“一个学问要传播,一是有传承。”
“不管是气学与心学,都是有传承的。不要看王阳明建立心学,其实王阳明的心学承前宋陆九渊真德秀,魏了翁,白沙陈献章之绪,方有王阳明之心学。并不是王阳明凭空传出一门学问,真要是这样?即便学问是对,也未必有人愿意认。”
周梦臣觉得夏言的话,或有所指。周梦臣细细品读,那就是他尽量将学问向理学上面靠,但是很多读书人都不认可,或许,就是在传承上有问题。
夏言继续说道:“这一点上,气学一点也不差。”
“气学之始,从西铭先生开始,这西铭先生四句,横绝古今,可惜后继无人,到了南宋时期,有黄震,文天祥承其绪,宪宗之后,大明理学僵化,有志之士,无不在找寻出路。故而各种私学大兴,最大两脉,就是气学与心学,只是王阳明一出,心学大盛,立即压倒了心学。成为天下显学。”
“你觉得王阳明是凭借学问胜过气学的吗?”
夏言自问自答,说道:“是也不是。说是,王阳明的学问是有一套的,自成一体,也颇有境界,然其不能服罗钦顺。即便稍胜半筹,也不足以全胜气学。在我看来,心学之胜,在于其如禅宗,入门太低了。似乎懂几句,四句决,就立成心学之高徒。贩夫走卒都可入其门墙。而气学却不一样了。这是心学之所以压倒气学之关键。”
“说不是,那就说到王阳明这个人了
夏言微微一愣,似乎想起了王阳明的种种,说道:“阳明公即便不做学问,也是天下第一等人。观其平宁王之乱,吾而今依然叹为观止,实在不知道其如何为之,纵然而今我放在阳明公那个位置上,也不可能做到旋灭宁王。”
“阳明公之功业。我这一辈子都不能超过,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阳明公能在首辅的位置上,又当是何等作为,只是可惜了。”
“而今心学信徒到底是心学门徒,还是阳明公的门徒,还真不好说。如果是阳明公门徒,吾亦愿为之。”
“你明白吗?”
周梦臣恍惚之间,有些明白了。说道:“我明白了。”
大明正德与嘉靖之交,如果士大夫阶层有什么全民偶像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王阳明。夏言这样的人,都觉得自己一生功业,不如王阳明。其他士大夫又做何感想。
王阳明的个人魅力,与王阳明心学的学术影响力,是难以分开的。
后世人所了解王阳明,是从他的学术成就开始,但是当时人却不是这样想的。在当时人看来,王阳明学术成就,仅仅是王阳明的一个侧面而已。
夏言说道:“这就是我让你出外的另外一个原因,京师不是建功立业之处,立功,立德,立言,三者看似为三,其实是一,不立功者,何以言德,没有德行之人,可以立言?”
“你如果想荣华富贵,在京师自无不可。虽然严嵩为患,有我给你指一条路,足以让你在京师稳如泰山,只是你要听吗?”
周梦臣猛地行礼,说道:“不用了。我知道我的路该怎么走了。”
有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周梦臣其实有些不明白。但是此刻才明白。周梦臣其实在京师,已经感到很多束缚与限制之处,他的种种改革,即便是有嘉靖的支持,也是困难重重的。
而且很难复制与扩散。
军器监改造已经成功,但是京师其他工坊,一点动静也没有,总不能周梦臣自己一个个动手去改吗?这效率太低了,他虽然已经培养出一些工业人才,但是这些人才似乎只有在军器监才有用武之地。
他即便再开发出更好,更厉害的科技又怎么样?
如果仅仅束之高阁,科学与其他奇技淫巧,又有什么区别?
而医学发展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北京的医院改变不大,甚至还没有后发展的大同与榆林等地医院发展快?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托孤
周梦臣忽然了农村包围城市。
果然有一些道理永远不会过时,北京的特殊位置,让他在整体思想上,最为保守。这种顽固的保守,不仅仅是对周梦臣的学问,而是对天下私学。而今周梦臣已经在大明学术界有一点点名声。
最少天下间,就知道这个人了。
在这里很难有别的好处了。
是时候,到敌人薄弱处去了。
夏言点点头,随即手将毛笔从砚台之上拿了起来,又开始写了一封书信。
只是这一封书信,却是给周梦臣不认识的人写的,一个叫吴廷翰的人写的。是一封介绍信,夸周梦臣博闻广识,于天文历算水利之道上,颇有建树,原是刘天和弟子。刘兄天不假年。而今无人指导,唯恐他误入歧途,还请吴先生,代为指点一二。夏某在九泉之下,感激莫名云云。
夏言写完之后,说道:“你的学问,与王廷相暗合最多。你回去之后,可以去找一些王公的书细细读一些,其实如果王公在的话,我更想推荐你到王公门下,王公乃是复古七子之一,与李梦阳等人相交,天下无不知之。可惜王公于嘉靖二十三,已经去了。而今吴廷翰是王公最得意的弟子,一身所学,尽王公所授,王公在时,也称吴廷翰学问最纯。是他这一脉的衣钵传人。”
“只要,吴廷翰愿意收下你,就这一身学问就有所传承了。至于你那一套东西,能不能降低让气学胜过心学,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可以期待一下。将来可以烧给我看看。”
周梦臣听了,心中感动。
夏言这一封书信写得很可怜。想来吴廷翰怎么要给一个面子。
从此就解决了周梦臣最大问题。从此周梦臣,就是张载,文天祥,王廷相等人的再传弟子,徒子徒孙。
诚然,这个身份,不给给周梦臣增加什么学术上的成就,但是却让天下人都坐下来听见的可能。
学术歧视这东西,即便是现在还有,更不要说这个时代了。周梦臣这种从天上地下生出来的学问,很多人都不拿正眼看你,当然了,周梦臣的学问如果传上两三代,或许,就有更多人相信。
毕竟那个时候,周梦臣本身就是传承。
只是周梦臣不想等那么久。
一个能让天下安静听他说话的身份,就足够了。他相信科学本身的魅力,足够平推了很多东西。
周梦臣说道:“夏公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夏言说道:“我给你这些。只是
外在的东西。你身上有一点东西,我一直看不惯。你知道是什么?”
周梦臣说道:“还请夏公指点。”
夏言说道:“你的学问,我其实没有细细研究,我只问你,你信你自己的学问吗?”
周梦臣说道:“自然信的。”
夏言说道:“那你东拉西扯什么?诚然,拉一面大旗做幌子,是最合适不过的办法,但是这个办法不能用的太多。气学与心学都是从理学之中分出来的,但是实际上,气学言不理学之弊,结果王廷相,好不可惜的将朱熹的学问快补没有了。而王阳明给朱熹做评价,言不违理学也。结果,心学门徒,早就将朱熹给踢到一边了。”
“有些幌子扯一下,就行了。扯多了,只能说明你自己不自信,自己就不自信。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
“即便你将来投入气学门下,有用的拿来用,没有用的踢到一边便是了。即便是吴廷翰,在王廷相看来,学术最纯。但也不是什么都依从老师的。”
周梦臣想要辩解什么。但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之前将从故纸堆之中找依据,为科学做伪装,还沾沾自喜,却不知道他那一点道行,在有心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夏言说道:“一个人要做大事,就要有当仁不让之心。你觉得这一件事情,只能自己做,别人做都比不过自己做的好,就要有义无反顾之心。否则,这事情很难做成的。你这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又能成什么事情。”
“就好像我------”
夏言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
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一番话,的确是夏言的人生经验之谈。
夏言在首辅位置上,的确有当仁不让之心,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揽权,而是这样的事情,只有自己能做。别人都不行。于是当仁不让,不避艰险。但是最后却是如此下场。
让他也失去了继续教训周梦臣的心思。
他这样当仁不让的勇气与决心,让他有这样的下场。可以说是刚折易折。也难谈成败,就不要误人子弟了。
他微微一顿,说道:“这些话当我没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有一件事情,交给你办。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周梦臣立即说道:“夏公请讲。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
夏言说道:“我这把年纪了,即便能活着,又能活几岁,早就不在乎了。唯一担心我膝下有一儿一女,特别是儿子,我好几个儿子都夭折了,只剩下这个独苗,我别无所求,唯求你,保
全他们两人,不求荣华富贵,只求活着便是了。”
周梦臣说道:“请夏公放心,我周梦臣但有一口气在,我一定保令公子与千金活着。”
虽然,周梦臣知道这一件事情,估计难度不小。
但是一来,他受夏言的恩惠太多了。别的不说,单单是夏言对他的指点之恩,夏言一番话,给周梦臣指明了方向,否则,他还不知道要浑浑噩噩,跌跌撞撞走多长时间,碰多少壁,才能走到正确的道路上。
这一点,比什么恩惠都强。
夏言为周梦臣的指点与分析,可以说一下子扫清了周梦臣很多障碍。千金不易。而今天下间能有这个水平的,两只手数得过来,但是愿意给周梦臣说的,估计一个都没有。
最少而今的张居正的能力与人脉,不足以给周梦臣这个指点。
二来,周梦臣被夏言的人格与智慧深深折服。同样深深的为夏言不值,夏言不是没有过错,但是绝对不至于如此。更不至于牵连到两个孩子身上。
夏言愿意给周梦臣说这么多,一方面是赏识周梦臣。另外一个方面,是夏言没有别的人选了。
夏言在诏狱之中,又能见到什么人?在下狱之前,他已经被软禁了好些日子了。什么消息都传不去。这一件事情,根本找不到人托付。能走到他面前的唯有周梦臣。
而且周梦臣居然能进诏狱,这也说明了周梦臣在某些方面的能力,比较诏狱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在夏言看来,周梦臣是做这一件事情,唯一的人选。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咚咚。”外面传来敲门之声,陆焕低声说道:“周兄,有什么话快点说,时间差不多了。”
周梦臣立即说道:“陆兄稍待,我马上就出来。”
周梦臣将两封书信收了起来。面对夏言,两人一时间没有什么话说了。
周梦臣说道:“夏公,您后悔吗?”
夏言淡淡说道:“我刚刚进来的时候,挺后悔的。而今已经不后悔了。我想过,即便再来一次,估计我还是要来这里一趟,毕竟做人,总是有些东西,需要坚持的。”
夏言的问题可以有很多解析,但是总体上来,还是夏言不称皇帝之意的。皇帝是用夏言来分担政务,减少麻烦,而不是要夏言来做事,为他增加麻烦的。但是夏言不可能在首辅之位上,因循守旧,什么也不做的。
性格决定命运。
即便不是这一件事情,还有其他的事情。夏言想明白这一点,也就没有好后悔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星之坠
周梦臣犹豫再三,终于说了出来,道:“夏公,如果夏公愿意,我是可以找一些东西,让夏公免受屈辱。”
夏言听了轻轻一笑,他自然明白周梦臣的意思。不就是可以让他死的体面一些,不用在大庭广众之下,吃那一刀。但是他浑然不在意。说道:“飞熊啊,你觉得严嵩要杀我,这一招,是我的败招,还是他的败招。”
周梦臣心中暗道:“这还用说。您就这个模样了,难道还是严嵩的败招?”只是这话,委实不好说出口。
夏言似乎看出了周梦臣的心思,笑道:“这是严嵩的败招?你以为我在嘴硬?其实不然,我自然知道,我活着一日,严嵩估计一个好觉都睡不好。但是大明首辅这个位置,谁坐谁知道,即便没有了我夏言,他就能睡好觉了?”
“上承陛下,下理万机,有万般事端,都要一一处置。下面人不好办,不会办的事情,都推到你这里,你还必须解决了。这些年,我睡得最好的一段时间,就是在这里。”
“我承认,我没有想到严嵩一定要杀我。他就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大明首辅,谁都不可能做一辈子。谁都有退下来那一天,我夏某人尚且落得这个地步,以严嵩的性情,他满肚子都是把柄。又能落得什么好?”
“陛下当初,多恨杨廷和,最后也不过是贬为庶人而已。杨廷和最后也是善终,而严嵩如此对我。他将来的下场,绝对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他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任上。”
“否则我今日死的越惨,将来就是严嵩的催命符。”
“反正严嵩下定决心要杀我,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管什么死法,都是一死,我自然愿意给严嵩埋一根刺。如果可以,我倒想尝尝,三千六百刀是什么滋味。”
周梦臣听了,心中一凛。
这一夜谈话,让他以为夏言似乎是一个指导他人生方向的谆谆长者,此刻才见夏言骨子里的狠劲。
周梦臣很想说,夏言不过是做无用之功,发泄自己的失败的怒火而已。这里面变数太多了。只是他一想到历史上严嵩的下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佩服夏言的远见,还是感叹历史的阴差阳错。
历史上严嵩是什么下场?
他到没有被明正典刑。但是儿子孙子处决的处决,流放的流放,严嵩的一切财产都被充公。回到家乡,没有一个人敢收留他。留恋于坟间地头,以吃坟头的供品度日,八十多岁
还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过了一年多,最后死的时候,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了,只是草草处置尸体而已。
对比夏言与严嵩的结局。他两人真得很难说,谁比谁惨。夏言受得是死罪,而严嵩受得是活罪。
只是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夏言的预见,却不好说了。
“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陆焕也没有多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梦臣深行一礼,说道:“晚辈就此别过。”
夏言重新坐在椅子上,将刚刚看得书再次卷在眼前,细细琢磨,一挥手说道:“去吧,去吧。”
似乎周梦臣此来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是事情总就不可能,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数日之后,时间到了。
虽然在诏狱之中,锦衣卫可以给夏言优待,但是这个时候却是不能了。
夏言一身囚衣,脖子上带着枷锁,身下带着脚链,一走动,就呼呼啦啦的作响。这一身负重,少说有一个二三十斤,特别是枷锁,并不仅仅是重量的缘故,这种施加压力的角度,让人有一种用不上力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不要说,夏言一个六十出头的一个老者。即便是年轻力壮的人,第一时间也不是太适应的。
很快,夏言又看见与自己同道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曾铣。
曾铣此刻已经须发皆白,一下子好像老了几十岁,看上去比夏言还老上许多。让夏言见了,忍不住一声唏嘘。
并不是每一个人在临死之前,都能调整好心态的。
曾铣此刻正是哀大于心死。在复套计划完全失败之后,曾铣已经死了。一生心血付之东流,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这种心痛与心伤,折磨着曾铣,让他估计比死还难过。
曾铣见了夏言,想要行礼,但是身上各种枷锁,让他根本低不下头,只能说道:“阁老,那份供词,不是写的。”
夏言轻轻一笑,他根本不计较。因为曾铣的供词,还有别人的。
人之将死,计较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夏言说道:“我知道。是我牵连了你,否则以子重之才,何至于今日?”
曾铣说道:“夏公言重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无有夏公,恐怕我曾某一辈子,不可能主持复套大事,而今事败身死,时运所致,又能怪得了谁,我死不足惜,只恨九边之重,不知道寄托于何人之手,俺答
而今,恐怕做梦都会笑醒,今明两年,此消彼长,俺答必然大举南下,而周老将军,恐怕独木难支啊。”
“到时候局面该如何收拾?”
夏言听了,自然明白了而今局面。严嵩自废西北边军,一两年内,恐怕缓不过劲来。俺答不需要考虑西北边军的牵制,就会能集中全力南下了。以大同一镇之力,想要抵御恐怕力有不逮。
只是而今这事情与他们两人又有什么关系?
夏言说道:“不说这些了,今日子重可有佳句?”
曾铣听了。苦笑道:“倒是有残句。”
夏言说道:“说来听听。”
曾铣说道:“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
这一句,一腔悲愤激荡于胸间。曾铣以晁错自喻,感叹自己功未成而身先死。
夏言叹息一声,说道:“我倒是老了,想不出什么好句子了。倒是想来一首,旧词。无人知道。世上难逢开口笑。往事堪悲。一日风波十二时。翻云覆雨。眼底纷纷何足数。流水高山。不对知音且罢弹。”
是一首,减字木兰花。
人生这个曲目,老子我不弹了。
两人相对哈哈一笑。随即被押上刑车。
在外面人山人海。
倒不是,这么多人来送夏言与曾铣。
说句不客气的话,诚然有不少士大夫对夏言曾铣受死,悲愤莫名,特来相送,但是这些人,根本成为了外面的人生人海,原因很简单,这些人才有多少了。真正形成人山人海的,却是北京城的普通百姓。
首先,刑场杀人,本来就是一场大热闹。
往日,也会有人来看。而且也大有不同。
因为往日杀人,一般是秋后问斩,但是而今却是春日处决。这已经是特例了。所谓的斩立决。
其次,这一次要死人的是一个天大的官员。这对老百姓来说,其实是一个很神奇的体验。至于夏言与严嵩之间的好坏,说实话,很多老百姓们根本没有什么分别。对于他们来说,首辅是严嵩与夏言,本身并没有什么区别。
最少,他们而今还感觉不到上面区别,也不觉得夏言有多好。或者与严嵩有多差。毕竟这些国家大事,与他们关联并不多。
他们不知道大明在严嵩的执掌之下,会迎来什么。只是看之前趾高气昂的达官显贵,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砍头而已。这是一场大热闹。
说起来,人生也不过一场大热闹而已。
第一百四十三章 喻茂坚
一场热闹总是有散场时候。
人山人海总会散去。
只剩下两口棺材。
曾铣有人收尸。是部将谢环。自从曾铣被逮入锦衣卫之中。谢环就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在诏狱外面等候打点。想要挽回局面,但是他一个武将又能做什么。能做的也唯有给曾铣收尸。
而夏言人丁更是稀薄。
虽然有一个弟弟,此刻远在江西。京师之中,对夏言人人自危。毕竟严嵩正在虎视眈眈的,但凡在政治上有些想法的人,这个时候都要注意言行,想办法如夏言拉开距离。
否则,很有可能被严嵩打入夏党之中。
是的,夏言死了。曾铣也死了。
但是严嵩打击夏党并没有结束,甚至仅仅是一个开始。严嵩已经传出风声了,今年京察。而吏部尚书闻渊已经不在了,这个时候吏部就在严嵩手中,严嵩想要做什么,不问自知。
不过,这对周梦臣来说,都不算什么。
周梦臣亲自为夏言收尸。
并在京郊找了一块风水宝地,将夏言与曾铣相邻而葬。或许他们两人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吧。
周梦臣问谢环道:“你准备怎么办?”
谢环说道:“两位小主人与夫人,要被流放到汉中府。我担心路途遥远孤儿寡母,有人欺凌。我办完京师的事情,就去打点跟随。不管怎么说,也要老主人的骨血养大。要他们长大之后,报仇雪恨。”
“仇鸾,严嵩。这两个人要他们深深的记得。”
夏言与曾铣的案子,虽然是严嵩幕后操刀,但是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就是仇鸾。
周梦臣叹息一声,也不知道该劝他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担心,这两个孩子在仇恨之中长大,未来容易长偏。只是父仇不共戴天,有些事情,不是旁人能做到的。
周梦臣说道:“曾铣的两个儿子在什么地方?”
谢环说道:“在刑部大牢之中。”
周梦臣说道:“巧了,我有事去刑部大牢一趟。你要不要跟着?”
谢环不知道周梦臣要去做什么。
周梦臣也不说话,而是让周大壮从仆役之中挑选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看上去气势汹汹的。
经过夏言一番指点,周梦臣已经很明白了。他与严嵩已经站在对立面了,如此一来,他反而放开手脚了。之前束手束脚,并不是以为敌人强大,而是周梦臣对于局面变化没有控制力。
而今却不一样。
敌人既然已经分明。就不担心误伤了。
说起来,周梦臣虽为作为嘉靖的宠臣,但是一直以来,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今周梦臣却要放肆一场了。
不过他的放肆,是小心翼翼的放肆。
新任礼部尚书徐阶,忽然邀请新任刑部尚书喻茂坚,过府一叙。
喻茂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也是去了。
毕竟他也是嘉靖二十七年,也就是刚刚到京师的。是嘉靖亲点用来代替原来刑部尚书的。毕竟这喻茂坚不是寻常人。这个人号称汉廷老吏,当代法家。对于各种案件,颇有一手。
并且不阿权贵。
从嘉靖元年开始的许巡抚案,到而今,凡是朝廷交道他手中案件,从来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案件是没有问题,但是这位喻大人却有问题了。别人是办案升官,他从来是办案降职。别人都是想办法,到中央,而是喻茂坚却是一进来,就下去,嘉靖二年的时候,他已经是陕西巡抚了,但是之后,历任真定,河间知府,贵州左参政、福建按察使、浙江右布政使和陕西左布政使等等。
可以在地方官上反复折腾了十几年,才在嘉靖二十年左右,恢复到他二十年前的官职,由郧阳巡抚,到应天巡抚,而后为漕运总督。
即便这样折腾,喻茂坚也从来没有徇私枉法,说过之地,平息冤狱,两袖清风。其实他威望很高,只是他但凡愿意低个头,就不至于到了朝廷大变局,嘉靖想选制衡严嵩棋子的时候,才想起他。
他也不负嘉靖所望。
上任之初,席不暇暖,就对夏言案发表意见,以为量刑过重,夏言当援引八议之中的,议功。从轻发落。
与严嵩狠狠的掐了一架。
但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夏言与曾铣被处死,喻茂坚也是很郁闷的。
徐阶远迎喻茂坚到门口,引入房间之内,不过数语,徐阶潸然泪下。
喻茂坚见状,立即说道:“徐尚书这是-------”
徐阶说道:“念及夏公之恩,徐某无能为力,甚至不能如喻公在朝廷之上仗义执言。实在是有愧啊-------”
喻茂坚叹息一声,说道:“老夫也是有愧,老夫一辈子经手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大案小案,不管情形如何,背后有谁,我敢说,绝无冤狱,而今夏公的案子不是我办的,但是我身为刑部尚书,总掌刑狱,实在-------”
徐阶一掀前襟,就要下跪。
喻茂坚说道:“徐尚书,你这是?”
徐阶说道:“夏公之恩,我无以为报。不能救夏公,已经是惭愧之极了。而今不能救夏
公的子女,何以为人,请喻公帮忙,高抬贵手。”
喻茂坚叹息一声,说道:“我喻某人,一辈子从来没有徇私枉法。今日也是不会吧。不过,其中倒不是没有可以从权的。夏公一子一女,儿子就不用说,是绝对不行的,但是女儿,你速速去找一户人家,与夏公小女定亲,女子定了亲,就是夫家的人了。就不用同夏夫人一起流放到广西了。”
徐阶说道:“多谢喻公,只是徐某不是要喻公如此。”
喻茂坚说道:“那你的意思是?”
徐阶说道:“徐某的意思,请喻公在这里醉上一场。”
喻茂坚一时间摸不清徐阶的心思。说道:“醉上一场?”
徐阶说道:“对,从现在到明日日上三竿,都沉睡不醒。”
周梦臣从诏狱出来,第一时间就是当这张居正,工部尚书李士翰,已经徐阶的几个重要盟友与弟子的面,将孙承恩的意思,与夏言的书信一并给了徐阶。有了这个非常重要的政治遗产。本来还有磕磕绊绊的,礼部尚书之位。徐阶立即能办到了。
其中又是谁起了关键作用。
周梦臣一时间不大清楚,但是他疑心是内阁大学士张治。毕竟张治也是翰林院出来,说起来与徐阶也是有一点先香火情的。
这些内幕,周梦臣不用很清楚。
但是他非常清楚一点,那就是徐阶既然接了这一件事情,在关于夏言的一些事情上,就必须出力。毕竟,徐阶不可能永远保密。不要低估严嵩的耳目,当徐阶完全暴露在严嵩眼中的时候。
就是徐阶被严嵩集火的时候。
所以徐阶才有更快的整合所谓的夏党余孽。才会在夏言子嗣一事上发力。让下面人知道。夏言虽然不在,但是他们上面还有人在。这样才不至于让下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才有了今日之事。
喻茂坚说道:“难道你想劫狱?”
徐阶说道:“请喻公放心,我身为朝廷命官,决计不会做违法乱纪之事。区区一夜而已,又能出什么事情。如果喻公觉得我做的太过。明日再来找我麻烦便是了”
喻茂坚正在犹豫之中,忽然听自己一个仆人来报,说道:“老爷,刚刚下面来报,说是刑部大牢出事了,周梦臣闯狱,下面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喻茂坚细细琢磨道:“周梦臣,就是陛下身边那个红人?”
徐阶说道:“正是。”
喻茂坚立即明白了,说道:“我醉了。不省人事。”
“啊。”这个仆人看着精神很好,一点酒气都没有喻茂坚,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刑部大牢中
此刻的刑部大牢之前。
周梦臣坐在长条板凳之前,慢条斯理的剔着指甲里面的灰,眼前一群衙役,一个个面红耳赤,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的面红耳赤,不是喝酒喝的。也不是害羞,而是被周梦臣使人打的。
周梦臣此刻就好像一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宠臣的。视大明律为无物。硬要来刑部大牢之中抢人。
这些衙役好好的在刑部大牢之中待着,周梦臣闯进来,说要带着走六名人犯,这些衙役自然是尽忠职守,然后,他们就一个个被打了耳光,跪在地面之上,看着周梦臣慢条斯理的修指甲。
周梦臣说道:“你们派去叫人的人,怎么还没有回来?我没有时间在这里浪费?我已经给了你们时间了。”
周梦臣看似嚣张跋扈,但是内里却很小心的。
他之所以敢这样做。
原因是两个。
第一,严嵩而今掌控朝廷大权,整个朝廷的行政权力,已经在严嵩手中。在朝廷这个框架之内,与严嵩斗法,是完全没有可能的。而夏言的家眷,是严嵩很看重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用合法的手段,从刑部大牢之中救出来。
而且周梦臣也决计不想让这些孤儿寡母流放。
在大明这个社会之中,孤儿寡母没有一个男人,不要说被流放了,即便是在家乡定居,还有很多是非。流放在外,恐怕是有去无回。
第二,他敢肯定一点,那就是嘉靖本身对曾铣与夏言的家眷,其实并没有非要如何的意思。
这一点,是他反复揣摩,与徐阶商议过后的结果。
毕竟嘉靖还没有没品到,非要对付孤儿寡母的地步。
有这两点,周梦臣才想到用这种打破常规的办法来救人。
周梦臣作为皇帝宠臣,这一两年之内也传开了。因为周梦臣背后有皇帝,很多人其实都不敢与周梦臣硬扛上。而今下面的衙役是最会见风使舵的。只要周梦臣能将夏言与曾铣的遗孤救出来,形成既定事实。
在皇帝面前那一关,其实并不是太难过的。
唯一担心的是,有人夹在中间,将事情做成夹生饭,就不大妙了。
而在刑部衙门之中,有可能这样做的人,只有刑部尚书喻茂坚。
这正是为什么徐阶出面,请喻茂坚大醉一场的原因。
除却刑部尚书之外,其他官员都不愿意趟这一趟浑
水。当然了,这也看出来,严嵩此刻的根基还不够深厚。
这群衙役还能怎么办?忽然之间,他们听见外面密集的脚步声,人未到,声先到,说道:“怎么了?怎么了?什么江洋大盗,居然敢来刑部大牢放肆,有没有将刑部放在眼里,当然了,不将刑部放在眼里也没有什么?但难道没有将我锦衣卫放在眼-----里-----”
陆焕从外面按着绣春刀走了进来,看到周梦臣。正好将这一句说到最后两个字。
一时间尴尬了。
陆焕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着架势都不是好事。一时间恨极去锦衣卫报信的人。暗道:“你们刑部的事情,来找我们锦衣卫做什么。”浑然忘记了,这陆焕得到消息之后,当时一心想看刑部的笑话,就没有打听清楚什么事情,就来了。
毕竟,刑部与锦衣卫都有查案之权,说好听点,那是兄弟部门。说不好听点,那是抢食。毕竟之前背后老大不同,也没有多和谐。
陆焕微微咳嗽两声,上前几步来到周梦臣面前低声说道:“周兄,你这做什么?”
周梦臣说道:“我要救夏公与曾公的家眷。”
陆焕目光一扫,低声说道:“你我兄弟一场,我不多问,我马上就会走。只是锦衣卫乃天子耳目,该报给天子的一个字也不会少,你早做准备吧。”随即一拍周梦臣的肩膀,哈哈一笑,若无其事转过身来,说道:“你们谁把我引到这里了,我们明明是出来吃酒的,这刑部大牢里面,难道有什么好吃的。走了,走了,弟兄们跟我去涮羊肉。”
跟着陆焕的锦衣卫都很激灵,立即说道:“走了,走了,去涮羊肉。”
“不能啊。这位大人,这事情你们不能不管啊。”一个衙役头目,一个飞扑抱住了陆焕的腿。
陆焕面上露出假笑,似乎一心一意想让这个假笑更温柔一点,但是他只脚被保住,只能用手去按住这个衙役的头。却拜托不了衙役的抱腿,顿时让陆焕急了,只见他被抱住的那条腿用力,另一条腿,贴近发力,一脚踹在衙役脸上。就好像踢足球一般。
这个衙役顿时昏迷过去了。
陆焕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走了,去吃酒。”
锦衣卫出场非常快,退场也非常快。也不知道是刑部那个官员想到的借刀杀人之计,就此告破,顶头上司不在,一时间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周梦臣对衙役们说道:“你们都是当差的,有些事情知
道该怎么办?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你们的错了,但是还不给我面子,是不是让给你们也来一些狠的。”
这些衙役顿时崩溃了,说道:“大人饶命,我这就去开门,我这就去开门。”
于是,他们牢门打开。将曾铣一家与夏言一家给放了出来。
见此情况,周梦臣一时间不知道是何种滋味。
此刻他恍然明白。
什么大明法律,什么大明体制,什么祖宗之法。根本就是挂在外面的牌面。真能内里的大明,不过是一个权力的游戏而已。权力本身就是践踏一切法律与体制的存在。
想要依靠什么法律,什么道德,什么清白,来维护自己的生命与利益。
根本就是扯淡。
今日他借助权力砸碎很多条条框框的,得到了他想要的目的。但是他一点也不开心。严嵩干翻夏言的手段,其实与他今日所做的,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世界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周梦臣心中暗道。
不过,这个念头在周梦臣心头一闪而过,他已经看见夏言的儿子,夏言的儿子叫做夏先清。
孩子长得相貌堂堂,与夏言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只是夏言老了,面相偏硬。在家上脸白胡子,几乎好像是一头狮子。而这个孩子,软软糯糯的,看上却很是可爱。
周梦臣要拉夏先清的手,却被一个大一点的小女孩拦住了,不是别人,正是夏先清的女儿,夏漱清。小女儿展开双臂,将弟弟拦在身后,咬着牙装作凶狠的样子,说道:“不要动我弟弟。”
周梦臣说道:“你放心,我弟弟今后会很好。不过,他现在要跟我走一趟。”周梦臣对夏先承说道:“夏公子,你是夏家的小男子汉,而今是你要承担夏家男儿的责任,保护姐姐与母亲的时候了。”
夏先承目光中露出一丝坚毅的目光,说道:“我去。”随即语气之中似乎有几分怯意,说道:“只是我不知道去做什么?”
周梦臣见他可怜,但是他而今却必须要这个孩子出面,才会有最好的结果。他说道:“跟我进宫一趟,马上就走。而且越快越好。”
周梦臣敢肯定,这一件事情已经传到了嘉靖的耳朵之中。越先到嘉靖面前,这一件事情的解释权,就更多的在周梦臣手中,所谓恶人先告状,就是这个道理。周梦臣虽然有很大的把握,让陛下不追究这一件事情。但也没有给自己增加困难的爱好。
自然越快越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太子说情
玉熙宫中。
太子正在期期艾艾的背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到了这里地步,已经背不下去了。一直重复道:“诗曰:-----”
嘉靖负手而立,在一侧踱步,说道:“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太子立即说道:“对,对。对。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嘉靖看了,微微摇头。
只觉得有些失望。嘉靖打小就聪明。四书五经,不敢说倒背如流,但也不至于连孟子都背不下来。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太笨。但那又如何?总不能将儿子再塞进去。
“陛下,周梦臣求见。”黄锦小心翼翼的打破嘉靖父子天伦之乐。
嘉靖冷笑一声,说道:“几日不见,这周梦臣长本事了,叫他进来。”
“是。”黄锦立即说道。
不过片刻。周梦臣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进来。这个孩子自然是夏先清。
嘉靖见了周梦臣领着一个孩子,问道:“周梦臣,他是怎么回事?”
周梦臣行礼说道:“陛下,他就是夏公唯一的儿子。”
嘉靖看了一下孩子的脸庞,恍惚之间,似乎看见夏言的脸,说道:“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周梦臣说道:“陛下,朝廷大事,臣本不当言。然夏公一辈子子嗣艰难,生五子,夭折其四,唯有这一根独苗。而监狱之中,又是什么地方,陛下也是知道,臣本来仅仅是想探视一二,却惨不忍睹。我唯恐他有一个万一,令夏公无后。陛下也抱憾终身。令天下人误会陛下。于是才事急从权。”
“有不得已之处,臣愿意接受惩罚。”
周梦臣没有给夏先清打扮,此刻夏先清乃是一身朴素的牢狱风。
一身皱巴巴的囚衣,蓬头垢面。如果细细看,似乎身上还有各种小虫子,跳了跳去。整个人虽然不能说瘦成了一把柴火,但也绝对不是健康孩子的体魄。周梦臣说这个孩子有一个万一,并不是凭空推断的。
毕竟这个时代,儿童的夭折率,本身就是很高的。
这孩子年纪小,还承受了这样的变故。有时候说没了就没了。
嘉靖听了,内心之中有一丝旧情。
这一丝旧情,不过转瞬而逝。嘉靖连夏言的生死都不在乎了。还在乎夏言的儿子,嘉靖的城府,虽然没有到泰
山崩而色不变,但也绝非眼前死几个人,能让他动容的。
那么死的是孩子。
嘉靖内心之中对周梦臣的不满加剧了几分。
在刑部大牢里面的发生的事情,嘉靖是一清二楚的,自然知道周梦臣说的话,不尽不实。但是他此刻考虑的不是这事情本身如何?而是要不要处置,周梦臣,他心中暗道:“冯保学的似乎不错了。这一段时间,就让他出宫与周梦臣好好学学吧。”
在嘉靖看来,周梦这一句分明是在要挟他。
他看重是周梦臣的学问,而不是周梦臣本人。一旦冯保能学到周梦臣的一切,那么周梦臣本人就没有什么用了。
不过,今日却不是要动他的时候。
要等冯保将周梦臣一身本事大半学到手才行。
只是嘉靖不知道,要让冯保将周梦臣一身学问全部学到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毕竟,很多东西不在现代这个大环境下,是很难教授给别人,恐怕周梦臣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将他在后世所有一切都教授一切。
有些东西根本就不之大概如何教。
只是嘉靖虽然内心之中,决定放过周梦臣这一马,对他在刑部大牢的事情,给优容下来。但是却不想这么轻易的让周梦臣过关,于是他一言不发,这种沉默,本身就给周梦臣带来的极大的压力。
一时间周梦臣的听觉似乎非常敏锐,他能听到外面风吹铃铛的声音,能听见水流的声音,乃至于鸟叫之声,还有身边一些侍卫的呼吸之声,声音最大的就是周梦臣自己的心跳之声。
“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紧。
这是周梦臣内心之中的自我怀疑。
“我是不是预料错了,皇帝是不是会重重处置我?”等等想法涌上心头。
即便周梦臣在事前做过很多推演,但是这个时候,他还是担心,毕竟这事情牵连这人命,或许不是他的人命,却是夏家与曾家的人命。
打破平静的,不是嘉靖,而是一边的太子。
太子来到嘉靖身边,说道:“父皇,刚才我背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什么意思?”
嘉靖说道:“在孝敬自己的长辈时,不应忘记其他老人。在抚养自己的孩子时不应忘记其他的孩子。这是孟子说想的大同世界。”
太子指着夏先清,说道:“我觉得他好可怜啊。”
嘉靖一愣,在儿子面前,什么敲打周梦臣的计划,统统可以作废了。他微微一笑,说道:“我
儿不错,应当体会孟子的真意。”嘉靖随即对周梦臣说:“你行事是有不妥,但是事急从权,我就不多罚你了,罚俸一年。至于他们两家,夏言与曾铣总是有些苦劳的,各自还乡吧。”
周梦臣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多谢陛下,多谢太子陛下。”
随即周梦臣又指点夏先清给嘉靖与太子行礼。
嘉靖说道:“我交代你的事情,好好吧。至于什么蒸汽机的。我要看见实物。不能再拖下去了。还有最近这个电学?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我让冯保去你家学习,你务必好生教导,不得藏私。明白吗?”
周梦臣并没有察觉嘉靖这一番话后面,其实是有换马的心思。
不过,即便是知道了。周梦臣也不在意。
不管是光学,还是电学。都足够冯保学一辈子了。周梦臣本身不可替代性,是非常强的,除非他再从后世拉来一个现代人。
周梦臣说道:“臣明白。”
周梦臣带着夏先清从宫中出来,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他这一次冒险取得了圆满的结果。总算是将曾铣与夏言两家的子弟给救了下来。不过,这一件事情仅仅是一个开始,根本就不是结束。
几乎就在周梦臣出宫的时候。
关于这一次刑部大牢的事件各方面原原本本的内容,都到了严世蕃手中,而严世蕃交到严嵩的手中。
严嵩冷冷笑着。说道:“好啊,张治,徐阶,李士翰,喻茂坚。周梦臣。夏言死的还是太迟了。而今去了,还给留这么大麻烦。”
严世蕃说道:“父亲,而今我们是不是乘胜追击,将这些人全部拿下。”
严嵩说道:“拿下?你说什么?这些人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觉得朝廷上的事情,差不多就行了。用来制衡我的人已经出现了。”
严世蕃说道:“陛下也不过如此。父亲何必担心。”
“住口。”严嵩脸色立变,训斥严世蕃说道:“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许你如此诋毁陛下。”
严世蕃说道:“父亲放心,咱家里铁桶一般,不会有一点风声传出的。”
严嵩心中叹息,这个儿子根本没有明白他什么意思。严世蕃似乎总觉得严嵩做的事情,就是他自己做的,对嘉靖皇帝有一种内心之中的轻视,觉得能玩弄于鼓掌之中。严嵩教育多次了,也没有改变。
此刻严嵩也没有在这上面纠缠,说道:“准备一下,我要入宫。看看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明新核心
玉熙宫中,严嵩垂手而立。神态之庄重,几乎好像是菩萨身前的金童玉女。只是可惜这金童老了一些。
就在严嵩身前,嘉靖斜靠在龙椅上,道袍松松垮垮,别有一股气度,一只手捏着一张纸,另外一只手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着,就好像是鼓点一般。
嘉靖正在细细品读,严嵩送上来的名单。
这是内阁六部都察院的名单。也就是内阁大学士,再加上朝廷上七卿,可以说是整个大明最核心的人员了。也是嘉靖对朝政之上最操心的事情。因为嘉靖很明白,只要这个名单安排好了。
他即便在西苑不出寸步。朝廷大势也在掌控之中。
而如果这里面出了问题,嘉靖就不得不对朝廷进行大干涉,大调整。
就好像是夏言下台前后。为了这一件事,嘉靖可以分神好多在俗务之中。恩,对嘉靖来说,朝廷上的事情,就俗务。长生之道的求索,才是正事。故而平日对朝廷大事不大关心的嘉靖,对这个名单一点点细细品读。
其中有一些人是已经定下来的,虽然严嵩内心之中,对上面的人很是不满。但是他很识趣。知道是皇帝的意思,就一个字也没有改,大学士张治成为次辅,礼部尚书徐阶,刑部尚书喻茂坚,工部尚书李士翰这些政敌,也一一在列。
但是剩下的人,就大有讲究了。
其中有一些就是让严嵩栽培自己的势力。
内阁大学士严嵩非常恭敬的开出了一个名单,让嘉靖来选。名单有十几人之多。都是各地方正之老臣。最重要的吏部尚书,严嵩也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选,夏邦谟。
这个人也是老臣。但是却是四川人。
而杨廷和也是四川人。听闻此人当年与杨慎的交情不浅。而今也是朝中硕果仅存的几个正德年间进士。
这个人作为杨廷和余党,这么多年在外任职,早就将棱角抹平了。为官好坏,暂且不说,但是脾气不硬,最少不会如喻茂坚一般,与严嵩拍桌子。至于最重要的兵部尚书,却是令侍郎暂代尚书事。
不过,这个侍郎有些特殊。
乃是前郧阳巡抚欧阳必进。
这个人不是别人,乃是严嵩的妻弟。
嘉靖看了看,对这名单很满意。
这上面名单,虽然是严嵩拟定的,但是却是站在嘉靖的角度考虑的。
严嵩虽然是首辅,但
是他在七卿之中,只有一个位置,那就是户部尚书刘储秀。而兵部虽然是欧阳必进暂代,但是欧阳必进毕竟是兵部侍郎而不是尚书。嘉靖当然知道,张治徐阶等数人,已经有联合的意识。
于是严嵩占据内阁优势,张治占据六部优势,看上去双方相互制衡。
甚至让嘉靖觉得,一个内阁首辅也不能太委屈了。否则也做不成事情。说道:“欧阳必进,朕是知道的。我记得他在郧阳巡抚任上,也很有建树,何必暂代,直接任为兵部本堂,也不是不行。”
严嵩说道:“陛下,从巡抚到兵部侍郎,代掌部务,已经是升了一级,臣虽然内举不避亲,但也不敢有违朝廷法度,其实,以臣之见。欧阳必进有抚民之才,但是令他掌兵,臣却有一些不放心,臣有一个更好的人选。”
嘉靖说道:“哦?何人?”
严嵩说道:“宣大总督翁万达。我朝之大患,北虏是也。而朝廷之中,最了解北虏的大臣,无过翁万达。臣以为兵部交给翁万达,才是放心得过。只是宣大事务不可一日无人,臣以为要先等等。才好换将。所以让欧阳必进暂代部务。”
“半年左右,臣就将翁总督调入京师中。”
嘉靖说道:“爱卿有心了。”
严嵩说道:“臣受陛下托付国家之重,宿夜兴叹,不敢有一夜安枕,唯恐臣之愚钝,误国家之大事,故而朝廷大事,臣不敢擅专,唯求与贤臣共治之,夏公,喻公,翁公,皆是天下大贤。分权任之,陛下可以垂拱以治天下。”
嘉靖很满意,说道:“不错,有严卿在内阁,朕高枕无忧了。”
严嵩一副忠臣的模样,似乎想嘉靖所想,急嘉靖所急,没有一点私心。唯嘉靖之命是从,似乎嘉靖一个眼神,严嵩就立即知道是冷是暖,是屎是尿。这样贴心的表现,让嘉靖很满意。
严嵩却从嘉靖的表情之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那就是从张治到徐阶,这一系列大臣,而今还不能动。最少不能现在动,对现在的朝廷局势,严嵩满意不满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嘉靖很满意。严嵩就不能违背。不过严嵩既然掌控了内阁大权。
今后有的是办法,一个个仔细收拾。毕竟他给欧阳必进安排了一个兵部侍郎代掌部务,等翁万达入京之后,欧阳必进就不能在兵部待了严嵩之所以不让欧阳必进在兵部久留。原因很简单,严嵩不是傻子。他虽然将复套之事给弄没了。但并不是对北方的威胁,一
点也没有察觉。所以他力荐翁万达,翁万达其实与严嵩关系并不好。但是这个是严嵩要的就是一个能办事的兵部尚书。成功了,是严嵩有识人之明,如果一旦事败,翁万达就是来背锅的。
而欧阳必进资历也有一些浅薄,过度一下,就好多了。到时候欧阳必进也就有了担任尚书的资历。
严嵩总不能不给他一个尚书吧。
而尚书一个萝卜一个坑,在此之前,自然要拔一根萝卜。
而且拔萝卜要趁早,不要想一口气拔出来,要天长日久,旁敲侧击。
严嵩说道:“陛下,前日周大人在刑部狱中的事情,臣听说了。”
嘉靖听了。以为严嵩说周梦臣的不是。却听见严嵩却将事情揽在自己的身上,说道:“这件事情,是臣忙中出错。差点误了陛下盛誉,臣罪该万死。夏公虽然身犯国法,罪无可赦,然他当初也提携过臣,于朝廷也是有苦劳的。于公于私,朝廷都应该给些恩泽。”
“这个臣误事了。”
嘉靖听了,都有一些不好意思了。说道:“朝廷千头万绪,各部人选调整,还要安抚下面的各路藩王,你有的忙,这又怎么算你的错啊?言重了。”
夏言之死,有一个副作用,让各地藩王以为自己可以对抗宗室条例。但是嘉靖怎么可能退让,严嵩最近另外一个任务,就是将藩王的气焰给打下去。就是告诉他们,夏言这个罪魁祸首,人已经杀了,你气也出了,就该老老实实服从朝廷命令。否则就等当夏言第二吧。
这才让各地藩王消停了不少。
严嵩说道:“陛下,臣总理内阁,下面的错,就是臣的错。臣不怪周大人年轻气盛,事急从权。只是刑部尚书,却没有一个人敢挡在前,阻拦周梦臣仅仅是一个衙役,就有一点太不像话了。”
嘉靖问道:“你的意思?”
严嵩说道:“总是要好好整顿一二才是。”
嘉靖听了,毫不在意的说道:“些许小事,你放手去做吧。”
对于嘉靖来说,只有不涉及内阁六部都察院这些大员的任命,不涉及大量军队的调动,剩下的事情都是小事。夏言在的时候,嘉靖没有怎么管,严嵩上位之后,嘉靖也没有想多管的意思。
至于严嵩是不是借这个机会扩大自己的势力。
之前嘉靖还有些担心。但是而今看严嵩对手不少,他也不在意了。剩下的事情,就要看严嵩与其他大臣掰手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