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波乍起
听了杨继盛的话,周梦臣一阵沉默。
如果说,周梦臣对夏言一点怨言都没有,那才是怪事。
夏言对周梦臣又拉又捏的,周梦臣怎么可能,因为夏言一点点甜头又拉拢,而忘记当初的事情。只是周梦臣很清楚,自己与夏言的实力差距。即便是有些怨言也要压在肚子里面。
人生就是这样,岂能尽如人意。而今也只能想前看。
只是,这些私人恩怨。在天下大局之前,根本不止一提。
周梦臣对夏言再不满,对复套之事,也要坚持下去。
无他,沉没成本太多了。
说实话,当初如果没有提复套这个事情,也就罢了。为了复套这一件事情,已经投入了多少实力又本钱,曾铣已经将西北精兵聚集在一处,共六万精锐,数万辅兵,再加上大同山西的配合。可以说,大明九边主力集团已经完成了集结了。
各自在城堡在猫冬,只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大举北上了。
军队的集结调动,大军的后勤供给,等等都是钱。别的不说,周梦臣下面的军器监日以继夜的打造各种火炮,战车,兵器,源源不断的供给前线。即便周梦臣极力压缩,但是最少砸进去十几万两白银。
更不要说,大量粮食从北京运到大同,西北等地,耗损更是严重。
大军调动千里跋涉,对军队来说,也是一个负担。这年头调兵,可不是后世那么轻松写意,是要士卒一步步走过来的。
砸进去这么多人力物力,这么多人投入了多少精力,甚至压上了身家性命,而今说罢,就罢了?如何对上上下下交代,甚至在周梦臣看来,他宁肯大败一场,也不愿意出现这样的局面。
太伤军心士气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再打一战便是了,迟早能翻过局面。但是弄出这样一出事情,恐怕今后不管是军中,朝中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塞作战了。这影响太恶劣了。
甚至在这个局面下,周梦臣觉得夏言死不惜,好容易养起民心士气才是最重要的。
杨继盛似乎看出周梦臣的心思,说道:“周兄,此事牵连重大,不仅仅牵扯着我军器监上上下下的生计,还牵扯到朝廷大局,我听说,周兄在宫中颇有门路,可否为我解惑?”
的确,军器监的户部拨款已经没有了。也就是说军器监能否生存下来,全部靠下面军队的采购。
只是周梦臣自己搞
出的事情,军器监生产力增长了很多。甚至可以说,只有复套这样的大战,才能支持军器监马力全开。一旦不打仗了。局面就大不一样,军器监这一摊子,如何维持下去,就是周梦臣要面对的新问题了。
周梦臣苦笑说道:“我虽然常在宫中走动,但是如此军国大事,又怎么能知道?”
此刻,周梦臣的心也悬着。
似乎历史就在眼前发生了。他不知道自己所做所为,有没有改变历史。但历史上依稀的印象,让他内心之中有些不乐观。
杨继盛说道:“那拜托周兄,去宫中打听一二。”
周梦臣听了,叹息一声,说道:“这才是杨兄的想法吧?”随即看杨继盛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毕竟杨继盛为人方正。对周梦臣与宫中的亲密关系,其实有些微词的。他倒不是说周梦臣与皇帝之间的关系,而觉得周梦臣与很多太监关系亲密之极,有些太过了。
更不要说,托周梦臣以非正常渠道去打听消息了。
可见这一件事情,对杨继盛震撼之大。到了让他不得不从权的地步。
周梦臣也不为难杨继盛道:“你即便不说,我也要去宫中一趟的。这事情太大了一些。总要打听清楚才是。”
什么是国家大事,真正的国家大事,就是牵扯到几乎所有人的利益,想不关注都不行的事情。
周梦臣匆匆换了一身衣服,进了西苑。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立即见到皇帝,被藤祥拦住了,藤祥说道:“陛下,已经吩咐下去了,而今不见任何。周兄,你来的不是时候。”
这是周梦臣得到嘉靖宠信以来第一次,可见嘉靖也对这一件事情感到棘手之极。不得不专心面对。
只是周梦臣来都来了,就此无功而返,也有几分不甘心,说道:“藤兄,可是为了复套之事?”
藤祥说道:“是也不是。你的消息有些迟了,昨日还是兵部王尚书奏疏,而今却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弹劾曾铣与夏阁老,总之,好大的阵仗。听我一句劝,外廷怎么做都与我们不相干,你深得陛下宠信,这个时候就不要趟浑水了。快回去便是了。”
“今日还不知道一个什么章程?”
周梦臣说道:“藤兄,不是我不这要趟浑水,而是我已经在浑水之中。是躲不开的,我也没有想参与进去,就是打听一下消息而已。藤兄不透漏一下。”
藤祥左右看看,与周梦臣肩膀靠肩膀说道;“真要有什么消息,我能不给你说,只是而今真没
有什么消息,皇爷还没有下定论的。不过,你也要是有心的话,可以等一等。这样的大事,皇爷定然要召集大臣商议,倒是我看看,能让你在里面混一个位置不成?”
“不过,还是我说的。只听,别参和,这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事情。”
周梦臣的身份其实很特殊,如果以他的本官军器监正,区区一个五品官,在北京也才有了上朝的资格而已。而嘉靖这样怕麻烦的皇帝,也不会召开大朝会决事,也就是说。
周梦臣根本没有资格列席这样决定朝廷的风向的核心会议。
当时周梦臣毕竟是嘉靖的宠臣,这个身份也给他很多打破常规的权力。
周梦臣立即说道:“多谢了。”
且不说,周梦臣在宫里等。其实这个时候,无数人都在等。
等嘉靖的决断。
嘉靖虽然倦政,但是大权从来没有旁落过,而今这种的军国大事,两位大学士正式翻脸的局面,也唯有嘉靖来做决断,谁都不行。
而今内阁之中,三个大学士都在自己的直房之中正襟危坐。夏言看样子,是按照往常一般,在批折子,只是效率很低下,每每笔悬纸上,却已经忘记了自己要写什么。只能搁笔再读一遍,才能下笔。甚至往复再三。
如之前,批决如流的夏言。判如两人。
至于严嵩此刻。桌面之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笏板。
乃是象牙材质的,这就是大臣们上朝的时候拿着的,用来记事,提醒自己的。
严嵩而今面对面对空白的笏板。想写些什么,却发现写什么都不合适。恐怕到时候都要随机应变了。现在写什么都没有用。
至于张治更是坐不住。
在自己的值房之中来回踱步,他很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实在不能。他根基浅薄,夏言与严嵩谁也得罪不起。上面大佬们的风暴,很可能将他给吹跑了。只是他想躲都躲不开的。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张治内心中生出一种不如归去的感觉。
仕途险恶。还不如归园田居的好。只是很快这个念头都被其他念头掩盖住了,重新陷入如何在这一场风波之中保全自身的思考之中。
在焦急等待之中的人,不仅仅内阁三人,各部尚书,都察御史,还有上奏言官等等。这些事情直接参与者再等,而风声已经传开了。下面很多不明就里,不知道内情大小官员也在等。
等嘉靖的决断。
而这个时候嘉靖再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召见群臣
嘉靖而今也在犹豫。
此刻司礼监送过来的奏疏堆积成山。
他们送奏疏的箱子,是两个小太监用两根红棍抬起来的,这箱子外面也有刷着红漆,还有描金图案,很是精致。
此刻十几口箱子,几乎要排在大门外面去。
嘉靖见了,对黄锦说道:“朕就不看,你将这些奏疏给朕分类,先分有用的没有用的,至于问安请安的,都放到一边去。剩下的折子,按保夏言的,反对夏言,还有朝廷必决之要务,三类分开。”
黄锦立即说道:“奴婢遵旨。”
黄锦转过头来,对身后几十个小太监,说道:“别愣着了,按皇爷的吩咐来办。”
一群小太监立即开始翻开奏疏,并按照皇帝要求,将请安问安的折子留在箱子里面。至于其余的折子,都放在三道长案之上。
嘉靖听着下面小太监们来去匆匆的脚步。陷入沉思。
嘉靖内心之中很多想法涌现。
第一个想法,是将这一件事情给按下去。
是的,虽然夏言与严嵩的组合,并不能让嘉靖很满意,最少事实证明,这个组合还是比较能干的。夏言为人狂傲,但是能办事。严嵩为人恭谨,特别是对宫内所求,从来没有拒绝过。
一个处理天下大事,一个制衡他,并为皇帝办私事。而且两人之间,还有旧怨,几乎不可能联合。
这个局面,对于嘉靖来说其实很有利的。
甚至嘉靖今后,下意思想复制这个模式。
第二个想法,就是要不要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夏言?
毕竟陶仲文的说法,乃至于嘉靖二十六年种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让嘉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由不去想,是不是真有什么劫数吧?
不要嘉靖本来就迷信了。就是现代一个普通人,面对这么多事情堆积在一起,也还想想自己是不是犯太岁了?要不要去寺庙烧柱香,他一面相信周梦臣科学解释,却也并不妨碍他,内心之中一些迷信的想法。
这很中国人。
所以,他对夏言的观感,其实也有一个微妙的变化。
之前,嘉靖不管对夏言怎么样?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夏言的忠诚。毕竟真要说起来,夏言与严嵩两个人,都是深得圣宠,当初嘉靖对夏言宠信之深,未必在今日周梦臣之下。
君臣之间,其实也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时候。
但是而今,嘉靖却有试探夏言的心思。这是一个本质的变化。只是嘉靖自己丝毫没有察觉。
这个时候,陆炳从外面匆匆而来,将一个奏疏双手递给嘉靖。
嘉靖接过来一看,一目十行,看完之后“啪”的一合。说道:“你确定。”
陆炳说道:“臣为陛下办差,从来不敢有半点疏忽。”
嘉靖脸色有些难看,暗道:“好,很好。”
陆炳去调查什么了?
是去调查鲁王一脉血溅宫门一事,有没有幕后主使。
陆炳给出的调查结果,那就是有的。
至于是谁,陆炳不知道是查不出来,还是不敢查了。
不过,对于嘉靖来说,却是足够了。
他甚至不需要知道这一件事情是谁做的,他只需知道一点,而今严嵩与夏言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按捺不下去的地步。他们两人斗争之剧烈,甚至不惜用伤及自己清誉的方式进行。
不管是夏言还是严嵩。
他们过界了。
“陛下。”黄锦说道:“已经分好了。”
嘉靖转过头一看,发现两个长案之上层层叠叠的,放了不知道多少奏疏,不过看上去,是弹劾夏言的比较多,保夏言的比较少,前者简直是后者的两倍。但是中间的长案却是空空如也。
嘉靖问道:“难道朝廷就没有急需处置的要事吗?”
黄锦说道:“奴婢翻看过了,的确没有吧。不过,以奴婢看,应该是内阁,或者是通政司吧,要不奴婢去问问吧?”
嘉靖微微摇头,说道:“不必了。”
到了这个时候,嘉靖才明白,这一件事情拖是不行了。
嘉靖而今虽然不勤政,但是他当初也是勤政过的。大明朝廷一日有多少政务,嘉靖自己内心之中是有数的。有得忙起来,是不分昼夜的。有时候空闲一些,但每天也要有三五件,必须处置的事情。
毕竟大明这么大,总是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上面决定的。
反正嘉靖勤政那几年,几乎没有遇见某一天,一件要处置的事情都没有的。
所以,而今嘉靖也不相信今日真一件要处置的事情都没有。
他更相信黄锦的判断,应该是通政司,乃至在其他渠道稍稍停了一下。
这种小事情,去查也没有什么用处。毕竟真要上纲上线,自然是有处置的办法。但是在实际操作之中,以这个时代奏疏处理流程,早上一日,晚上一日,都属于正常范畴。
嘉靖处置起来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只是证明了一点,这一次风波之大,已经影响到了大明朝廷的正常运作了。
所
以,他拖延压制留中等手段,恐怕是不能用了。这一件事情,越早处置越好。
嘉靖既然想明白了。立即下令道:“传内阁大学士六部都察院入玉熙宫议事。凡是上本言复套事的在京官员也都带来。”
黄锦立即答应一声,说道:“遵旨。”
黄锦立即派出不知道多少个小太监,去传旨了。
而这消息,也传到了在西苑的周梦臣耳朵之中。藤祥一打听,说道:“成了。等一会儿,你混进去就行了。”
如果仅仅内阁六部都察院等大官在,周梦臣不好混,但是上本言复套事者,没有七八十人,也有三五十人。人一多,周梦臣反而不显眼了。
周梦臣立即说道:“谢过藤兄了。”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各路官员动各个宫门进入西苑之中,大大小小上百人之多。一瞬间将玉熙宫大殿给挤满了
前文说过,玉熙宫不过是一个藏书的地方。地方并不是太大,最少比起三大殿,皇帝常用的文华殿武英殿要小一些。黄锦提前将一楼的书架挪动了位置,才容纳下上百人。
在上百人之中,周梦臣寻了一个靠柱子的地方。可以用脚垫柱子下面的石础上,看清楚前面的情况。
在太监们的组织之下,大臣们按照品阶安排站定,只听一声玉磬声。黄锦说道:“陛下驾到。”
随即嘉靖从后面出来,坐在正坐之上,嘉靖轻轻说道:“众卿平身。”
下面大臣全部站了起来,甚至有一些大臣努力向看嘉靖几眼,有担心直视陛下,是严重的御前失仪,总之很是纠结。
周梦臣也能理解他们的纠结。
不同于周梦臣进皇宫就好像是回家一般方便,甚至时候晚了,还能在西苑住上一晚,这些大臣们很多一年,甚至更长时间都没有见过皇帝了,除却内阁几个人之外,甚至六部尚书想见嘉靖一面都不是一个太容易的事情。
更不要说其他大臣了。
嘉靖甚至连祭祀的大事,也都让勋贵们代行了。
不过嘉靖虽然很长时间没有在群臣面前露面,但是对于这样的场面,还是驾轻就熟。说道:“复套之事,关系社稷之重,不可不慎,今诸卿意见不一,朕亦不明其中道理,故而请诸卿今日御前议事。为朕好好分说一下此事。”
“诸卿意下如何?”
几乎所有大臣一并说道:“臣等遵旨。”
嘉靖说道:“夏阁老,你来说?”
夏言躬身行礼说道:“臣以为当让兵部尚书先说才是?是不是啊,王尚书?”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夏言的威势
嘉靖很清楚皇帝的定位,就是一个裁判。而且他本身对复套之事,并没有什么成见。
当初答应复套,并不是嘉靖对复套特别渴望,而是顺着夏言的意思来。而今也是同样,嘉靖对复套这一件事情,也没有一定要坚持下去的想法。
所以,他仅仅是定下议题之后,就让下面大臣们自己发挥了。
而夏言更是毫不犹豫的将兵部尚书给点出来了。看似谦让,但是实际上的咄咄逼人,谁能感受得到。
兵部尚书王以祈,看了严嵩一眼,他出列朗声,说道:“阁老,既然让下官说,下官就不客气了。国虽大好战必亡,朝廷局面如何,诸位心理清楚。朝廷支撑复套之战,是非常勉强的。而且复套之战,真是好大的名声,开疆扩土,但是开得什么疆,扩的是什么土?乃是本朝之弃地也。成祖上承太祖,下开仁宣之治,乃一代名君,他老人家定下的事情,岂能有错,况且,朝廷财力不支,夏阁老屠戮宗室,令上下发指,左右劝之,皆曰复套。且不说复套之事为重,还是宗室亲亲之道为重。陛下,臣弹劾夏言,窃主上之威,搏一己之私名,复套之战,劳民伤财,未见其利,先见其弊,请陛下三思。”
夏言点点头,说道:“王尚书说完了?”
王以祈一时间不知道夏言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说道:“复套之弊,岂止这一端,简直是罄竹难书。”
夏言说道:“没有说完,请继续说-----”
王以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夏言见王以祈停了,说道:“王尚书既然说完了。那就轮到老臣。”夏言向嘉靖躬身行礼,说道:“陛下,老臣弹劾兵部尚书王以祈,侍君不一,阴怀二心,这尸餐素位,误朝廷之大事。”
王以祈见状了,几乎要急出脑溢血了,说道:“你血口喷人------”
夏言带着几分轻佻说道:“别急,王尚书当兵部尚书,有两三年了吧?”
王以祈说道:“我是嘉靖二十四年初,就任兵部尚书的。”
夏言说道:“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个时候,正好是我提复套之事的时候,复套之事,是何等大事,是我夏某人一人可决的吗?自然要询问诸位重臣的意见,而兵部尚书主理戎机,我就是再老糊涂,也不会绕过你去。王尚书,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以祈见状,
看向严嵩。见严嵩面无表情,王以祈只能面无表情的说道:“陛下,臣当时刚刚上任,还没有理清兵部事务,自然不敢在如此大事上胡乱发表意见。”
夏言说道:“当时丰州滩就不是成祖之弃地了?”
夏言说道:“陛下,而今事情已明,臣不知道王尚书是何肺腑,一心要误朝廷大事,如果复套之策不当行,当时作为兵部尚书的王以祈,心怀诡意,不能赤诚奉上,言之欺君不为过也。如果复套之策可行,而今粮草齐备,六军待发,王以祈身为兵部尚书,不会不知道其中轻重,还看大言炎炎,不知道其将国家大事放在何处?”
“臣已经当立处王以祈,以正视听。”
王以祈顿时有些慌乱了。严嵩见状,叹息一声。他其实知道,王以祈是对付不了夏言的,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败得如此之快,甚至一个回合都没有招架住。
不过,严嵩本来就没有将希望寄托在王以祈身上。
严嵩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夏阁老,未免太过了。王尚书乃是国家重臣,不过一言之失,就如此对待,实在是有失朝廷重臣的体面。”
夏言抓住严嵩言语之中的漏洞,说道:“如此说来,严阁老也赞成王尚书言语有失?”
严嵩一下子愣住了。
他如果承认这王尚书言语有失。那种夏言就会接着说王以祈的奏疏是有问题的,彻底否定罢复套的说法。
这可不是严嵩想要的,他虚晃一枪,不正面接招,说道:“今日之事,乃是议事,议事议事,众议才是议吗?阁老总要听听下面的人怎么说?不该直揪着王尚书一个人不放。”
夏言说道:“严阁老说的极是。”
夏言背过身子,站在嘉靖御座之前,对着下面近百号大小朝臣,淡淡说道:“我知道,诸位有多人都弹劾我,或者说过复套的不对,今日我夏某人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就当面说。谁来?”
夏言的目光如炬,一个个对下面的大臣对视。除却少数几个是夏言这边的人之外,其余的人都不敢与夏言对视,觉得夏言的目光就好像是刀子一般,一眼就插进人心深处。
连周梦臣也下意思避开了夏言的目光。
这些人连与夏言对视都不敢,自然没有敢出列说话了。
当然了,这其实也是夏言以大欺小。
除却少数头铁的人之外,谁与当朝大学士当面对质,都发憷的很。夏言之所以如
此,也是不得不为之。
因为前文说过,因为夏言将太多的精力投到了地方上,在朝廷中下层官员之中,他已经并不比严嵩占优势了。夏言一辈子都很要强,傲气的很,面对对于自己不利的局面。夏言从来没有想过,暂时退让,或者服软,等等手段。他只有硬刚,将他们的气焰打下去。
当然了,这也是严嵩这边的缺点。
正如杨继盛所言,夏言身边的人其实还是有些信念的,比如曾铣,他将复套之事,看做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比如朱纨,咬着牙与浙江豪强死磕。对他们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处,但是依然这么做了。
但是严嵩就不一样了。
严嵩本身就没有什么信念,或者说有信念的话,不过贪恋荣华富贵。他聚集的人,都是以利益聚集的。政治利益,经济利益,乃至于其他利益。在平日看起人多势众,但是真到了见成败生死的时候,上前的就少了。
所以,夏言一番话,就将朝廷对他群起而攻之的局面给破了。
严嵩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他偷眼看了一下嘉靖的脸色。心中顿时大定。暗道:“有转机。”
严嵩对夏言的战斗力从来是有充分的估计的。严嵩估计正面将夏言给掀翻,并不容易,甚至说是不可能。他所筹谋的一直是借嘉靖之手对付夏言。只是上一次鲁王案。有些出乎意料。
让他不敢笃定了。
只是此刻,他看见嘉靖的眼神。顿时明白了。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波折。嘉靖还是对夏言有所不满了。
嘉靖城府极深,坐在上首,就好像是雕像一般,表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严嵩是什么人,他一心揣摩嘉靖的心思。在上面下了大功夫,才能揣摩出嘉靖一瞬间的情绪变化。
的确。
嘉靖之所以对夏言不满,不是夏言表现的太差,而是表现的太好了。
其实,夏言整个过程之中,夏言都把握了整体结构,似乎忽略了上面还有一个皇帝。更重要的是,嘉靖此刻真正的见识了夏言的威势。
之前嘉靖也听说过,夏言很霸道。朝廷上上下下很多人都怕夏言。当时他并是很在意的,夏言有能力,能办事,下面人怕他,说明他有威信啊。但是而今嘉靖却不这样想了。
嘉靖心中暗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这朝廷是朕的朝廷,而朝廷臣工惧夏言,甚于惧朕,这还朝廷到底是朕的朝廷,还是夏言的朝廷?”
第一百二十章 弃子
其实这个局面,并不偶然,甚至是必然。
嘉靖虽然常年不上朝,还通过权谋手段,掌控了朝廷大权。朝廷大政皆出于嘉靖的局面并没有变。但是嘉靖常年不见大臣,其实也将很多庶务都放到了内阁处理。
这就有一个问题了。县官不如现管。
对下面很多大臣来说。
是,他们上面是有一个皇帝。但是这个皇帝从来没有见过。一直管他的是内阁夏阁老。而内阁夏阁老脾气不好,他们亲眼见识过,或者听人说过,这位夏阁老将某大臣,某下官折腾的什么样子。
而且面前有生动上演了一目,夏阁老手撕兵部尚书。
那可是兵部尚书?六部堂官之一,很多一辈子能达到最高职位。依旧被夏阁老三下五除二几乎要逼死,他们岂能不怕?
不过,嘉靖内心之中先有成见。再见此场面,自然有另外的解读。
严嵩虽然不是嘉靖肚子里面的蛔虫,将嘉靖的想法揣摩的清清楚楚,但是大体感情,还是有所判断的,他看了一眼王以祈,随即收回目光。看上去波澜不惊,但是实际上已经下了决定了。
夏言转过身后,向嘉靖行了一礼,说道:“陛下,复套之事,定策已经有年余,而今九边将士数十万枕戈待旦。欲为陛下,灭此朝食,此事气可鼓,而不可泄。王以祈身为兵部尚书,昧于兵机,明知是朝廷既定之策,陛下钦命之战,依然扰动人心,大伤军心士气,不明正典刑,不能恢弘士气。臣请陛下罢其兵部尚书,夺其功名,远窜边远山州,向天下昭明朝廷不变之策。”
嘉靖听了。说道:“严阁老,你以为如何?”
这其实已经透漏出嘉靖的一点态度了。
夏言与严嵩之间的矛盾,说是嘉靖一手挑拨起来,有些过了。但是嘉靖是最知根知底的。他用这个问题问严嵩,本身就是要让严嵩反对。
果然不出嘉靖所料。
严嵩立即反对,说道:“陛下,王大人本职乃是兵部尚书,以本职言事,就算是有错,也不当深究,况且而今,是不是错,尚且说不清楚。臣闻圣人纳谏,不以言废人,亦不以人废言,王尚书为人如何,暂且不论,其上疏七条句句在理。而夏阁老,不欲闻其言,而废其人,这是做事的道理吗?”
夏言说道:“好,那么我就说说做事的道理。”
“九边数镇,共动用骑兵,近五万骑,战车数万辆,步卒精锐加辅兵,共十几万之多,甚
至有些地方,民壮亦从军运粮,朝廷前后开支三百余万两,更有二百余万石粮食,从北京运到九边边境。折损不在少数。”
“榆林,宁夏,甘肃,陕西,山西,大同各镇士卒饮冰枕铁,以待春暖花开杀敌之时。”
“别的不说,单单是大军合练车站,已经先后折损百余名士卒。”
“各镇将士,乃至于父老乡亲,为了能一绝边患,都殷勤以盼朝廷大胜,而今这个时候罢兵,恐怕今后百余年之内,朝廷大军不敢再言出塞之事。”
“事到如今,复套是必行之,王以祈说得好听,一言罢之,朝廷已经投入的数百万两真金白银怎么办?朝廷威信怎么办?”
夏言深吸一口气,跪在地面之上,将头上帽子拿下来,说道:“即便陛下不远窜王贼,臣亦不愿意与此獠同列。”
夏言这是在逼宫。
就是让皇帝在夏言与王以祈两者之间,二选一。
但是对于夏言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必须以决绝的态度,消除一切关于复套异议。
他当然知道这样做是大大得罪了皇帝。今后定然有后遗症。
只是而今他已经不想这个了。毕竟他之前就觉得自己的位置尴尬。有求去之意,再加上,他对宗室下了狠手,不自己退下来,将来恐怕没有什么好下场。但是他退下来一切都要寄托在复套之上。
他仗着复套之功,将严嵩给削了。然后功成身退。
有开疆扩土之功在,他安度晚年是没有问题,甚至还能给后人留下一些余荫。
但是,这一切都寄托在复套功成之上的。
只是复套一定能成功吗?
这可不好说。即便曾铣也不敢打包票。
战场之上,什么都能发生。
为了胜利,夏言必须消除一切对战事不利的因素。王杲上书反对,夏言不顾旧情,送他去雷州,而今换成不是自己人的兵部尚书,夏言就会手下留情吗?不,如果不是杀了王以祈不大好收场。夏言而今杀王以祈以励三军的想法都有了。
如果说复套是一场赌博,夏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积重难返,不知不觉已经是孤注一掷。
严嵩见状心中大喜过望,只是他却表现出浑身颤抖,最后颤颤巍巍的跪在地面之上,也就帽子摘下来,说道:“臣无能,不堪陛下驱使,臣乞骸骨。”
严嵩这种态度,其实很值得玩味,一方面表现出自己的抗拒。就是乞骸骨。大臣们乞骸骨,更多是一
种政治态度。另外严嵩对王以祈避而不谈,其实也是一种扰度。
嘉靖语气平平,但是有一点点冷,说道:“都起来吧,朝廷而今离不开你们。各自回部理事吧。兵部尚书王以祈。”
王以祈立即出列,行礼到:“臣在。”
嘉靖说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王以祈眼巴巴的看着严嵩,严嵩却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其实严嵩这个决定早就做了。在发现嘉靖情绪不对的时候,他就已经做了决定,那就是弃子。不去管王以祈。
因为王以祈是严嵩在六部尚书之中唯一的一个人。
可以说失去了王以祈。严嵩在六部之中几乎失去了对抗夏言的可能。也就是说嘉靖一直想要维持的,严夏平衡,就已经打破了。
或许有人不明白了。
既然王以祈这么重要,严嵩为什么这么做。
严嵩要得就是原来的政治结构不复存在。
因为这个政治结构是原来嘉靖构想。让夏言与严嵩之间互相制衡,而今严嵩就是要向嘉靖表现一件时间,那就是他严嵩不能制衡夏言了。朝廷已经是夏言的一言堂了。从来触及到嘉靖敏感的神经。
严嵩要反对的从来不是复套,而是夏言。
只是这以退为进。也不是好办的。很有可能,一退再退,随即退出朝廷的舞台。
这一记七伤拳,也是一场赌博。
严嵩赌嘉靖容不得这样的夏言。
王以祈并不知道自己处于被放弃的行列,只是见严嵩长叹不语,以为无能无力。叹息一声,说道:“臣无话可说。”
嘉靖说道:“锦衣卫剥去王以祈的官袍,夺往来一切文字,流放西南,虽赦不还。”
夏言听了松了一口气,说道:“陛下英明。”
周梦臣看了这一场大戏,心中暗道:“看来是有惊无险。这复套大事总算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在这一件事情,陛下的确英明。”随即随大流与大臣们一起高升颂圣道:“陛下英明。”
嘉靖面无表情的说道:“都各种去忙自己的事情吧。”随即嘉靖不等下面的人什么反应。就起身离去了。
周梦臣只觉得自己站了好一阵子,有些腿酸了,暗暗吐槽,朝廷议事也不让下面有一个凳子,有些好像罚站。一边休息了一会儿,径直出宫,毕竟他还有很多小伙伴们,还要等周梦臣将宫中的消息给带回来的。
只是周梦臣万万没有想到,他以为一出大戏散场了。却仅仅是序曲。
第一百二十一章 扑朔迷离
等周梦臣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周梦臣出宫之后,先去了军器监,将今日在玉熙宫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杨继盛,殷正茂等人。
不知不觉之中,周梦臣已经成为一个团体的核心了。对于这些人来说,最上层的消息,都要周梦臣来传达。
不过,周梦臣的心情还不错。
毕竟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看样子,复套之策并没有什么可动摇的地方。
只是,刚刚回到家中,就听下面人说,张居正就在家里等他。
周梦臣有些诧异。不明白张居正怎么登门。
张居正成为庶吉士之后,就搬出了周家。并不是两个人的关系不好了,实在是张居正而今翰林院也算是一号人物了,也算是在北京扎根了。如果还在周家借宿,就有些不合适。
毕竟之前,张居正赶考。成败尚是未知数。
考不上,在京师留不住,自然也没有置业的打算。但是而今,作为翰林院庶吉士。今后大半辈子,恐怕在京师的时间,都要比家乡要长了。如果再在周家住下去,即便周梦臣不说,张居正也觉得不合适。
人分开住了。往来就比较少了。
再者徐阶也是看重张居正,张居正在翰林院坐得是冷板凳,但却不是闲板凳。徐阶给张居正布置了很多功课,协助修书,抄录很多文书,还有讲解朝廷掌故云云,很多关系到朝廷行政一些要诀,不是翰林院是接触不到的。
张居正虽然没有周梦臣这里各种事情扎手,但也没有闲着。
当然了,来往少了,并不妨碍双方的感情。
只是周梦臣却对张居正忽然登门,忍不住思量?暗道:“是关系今日的事情吗?”
周梦臣二话不说就去了书房。
张居正正在书房等着他。周梦臣来到书房,也不客气,自顾自端起茶壶,擒着壶嘴饮了一口,说道:“张兄,出了什么事情?”
张居正说道:“今日玉熙宫你在现场对吗?”
周梦臣说道:“对。张兄你没有看,夏阁老真是威风凛凛。”周梦臣说到:“威风凛凛”,这四个字,忍不住有一些嘲讽的意味。
张居正说道:“我来,就是说这个事情的。”
周梦臣说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复套之事不会有什么变动了。”
张居正说道:“你真这样想?”
周梦臣有些迟疑,说道:
“有什么不对吗?”
张居正说道:“老师今日特别给我讲解今日玉熙宫中的事情,却是不一样的结论。”
周梦臣顿时打起精神了。因为他知道张居正的老师是谁?是大名鼎鼎的徐阁老。虽然而今还不是。但是周梦臣可一点不看小看徐阁老的判断。虽然而今的徐阁老比全盛事情的徐阁老,欠缺一些经验。但单单是徐阶两个字,就让周梦臣不看小看。
张居正左右看看,说道:“周兄,此话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得外传。老师不许我对外说一个字。”
周梦臣心中暗道:“这徐阶对张兄还是真心实意的。”他说道:“你放心,你不让我外传的,我不会多说一个字。”
张居正说道:“陛下布局异论相搅,是为了便于控制,维持斗而不破的格局,既能让大权不在一人之手,又能维持朝廷运行,不干涉他修仙之事。而今这个局面,严阁老与夏阁老短兵相接。王兵部一去,严阁老必然不甘心,在兵部尚书的人选之上,寸步不让。毕竟而今六部七卿,这些位置上,严阁老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他的大学士根本坐不稳。而夏阁老为了复套大计,又怎么甘心,让兵部尚书的位置让给别人。”
“总之,之前两虎相斗,还在控制。而今两虎必有一死。这不是陛下所想看到的。”
“到了这个时候,陛下必须出手处置。”
周梦臣大吃一惊,起身踱步细细思量。忽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周梦臣回想他来到京师以来,其实一直处于两虎相争的政治格局之中。这短短几年之后,在夏言与严嵩之间的斗争之中,最少他知道的,已经有一个吏部尚书,一个户部尚书,而今一个兵部尚书,还有一个内阁大学士倒在两者之间的拉锯之中。
这还是周梦臣注意到的。至于周梦臣没有注意,没有留心的事情。就更多了。
比如仇鸾好好的甘肃总兵官,被一杆子打成了回京闲居,而今在到处找门路复起。这也是其中一例。
或许嘉靖在里面插手有说控制,或许没有控制。但是两个人走到今天,矛盾已经非常激化了。严嵩隐忍了一年,才发出这一击。而夏言只有复套功成,觉得不会让严嵩好过的。
周梦臣是被夏言大展神威迷惑了双眼,此刻被张居正提醒,才琢磨出这个味道了。
周梦臣问道:“徐大人怎么说?陛下会选谁?”
张居正说道:“陛下的选择不多,朝廷局面如果紧迫,自然是用熟不用
生,从外面新调大臣,一时间也未必能接管这个烂摊子。故而不可能是,两位一并去相,定然是一走一留。”
“只是走谁?留谁?就不好说了。”
周梦臣心中暗道:“徐阶未必不是没有判断,只是不想说罢了。”因为他忽然想起,徐阶与严嵩一并在内阁十几年,如果他的判断没有错的话,徐阶入阁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了。
而今徐阶官位虽然不低,但是距离内阁大学士,还差了一两个台阶。
那么是什么事情,能让徐阶在短短时间之内,一下子越过这一两个台阶,须知官越大,想要升官就越难了。
必定有一场强大的政治风暴。
周梦臣不知道历史上这徐阶是怎么做的,但是从结果倒退,此刻的徐阶其实已经在做准备了。只是徐阶对张居正这个弟子虽然好,但是张居正毕竟年轻,有的只是潜力,这样的大事,徐阶是不会对张居正说的。
这也在情理之中的。
张居正说道:“周兄,你我一路扶持到而今。亲如兄弟,我今日违背师训就是要提醒你,最近一段时间,慎言慎行。牵扯到两位阁老的事情,都要少做,最好全部敬而远之。”
“我知道你有陛下宠信的,但是关系到社稷大事,不要将自己的分量看得太重了。”
周梦臣听得虽然难听,但是不得不承认,张居正说得有道理。
是的,周梦臣在嘉靖面前说好听的是,长生之道的顾问,或者是某一方面的家庭老师。但是说不好听的,就是清客帮闲。
一个人重要与否,可以看这个一但死了,会是什么样子。
夏言与严嵩,不管谁忽然挂了,就是震动江山的大事,而周梦臣如果死了又是怎么样的?或许在周梦臣自己看来,是科学之道能否传播的大事,但是对于当代大明官员士林来看,根本不重要。
最多军器监改革中断,但是军器监放在大明朝廷之中,也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部门。
“我知道了。”周梦臣微微一顿,说道:“只是这一件事情,什么时候发生?徐大人可有判断?”
张居正说道:“老师没有说。不过。”张居正沉吟片刻了,说道:“应该在年根,嘉靖二十七年前后,必见分晓。毕竟,复套这一件事情压着,总要将这一件事情解决了。否则这一战就不用打了,从来没有内部不宁,能有大将立功于外者。”
或许根本没有是复套了。张居正心中暗道。只是他并没有说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严家家宴
周梦臣得了张居正的警告。
最近窝在军器监,小心翼翼的打探消息,一边将精力放在蒸汽机上,已经开始打造样机了。虽然这样机估计用处不大,只是能证明蒸汽机的可行性的而已。想要将蒸汽机变得有用,还有一点点的修改改进。
只是是不是临近年底了。上一次玉熙宫之事后,朝廷上上下下,忽然变得一团和气了。
要不是,兵部尚书人选难产。迟迟定不下来。
周梦臣或许都怀疑张居正说得对不对了。
这似乎就是暴风雨之前平静。
周梦臣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任何一个内阁大学士下台,都不是他自己的事情,每一个人身后都有大批人。都是需要一些酝酿时间的。
只是这水下面的事情,却不是周梦臣所能知道的了。
大年二十三,严府。
北京每逢冬季必下雪。但是大雪也挡不住人们的热情。
至少严府之中,就是这样的。
数重院落,张灯结彩,丫鬟仆人来去如梭,叮叮当当乐曲咿咿呀呀的唱个不停。
不过,这都是外面的热闹。
真到了内室,反而不热闹了。
一张大圆桌,严嵩,严嵩的夫人乃至于严世蕃,严世蕃的两个儿子,一家人坐在一起。
严嵩脸色带笑,红润的脸庞以及下面的白须,看上去,活脱脱是一个圣诞老人。他给自己身边的老妪,夹了一筷子,说道:“这可了不得了,这乃是从南方送过来的时鲜蔬菜,北京什么都好,就是冬天难见一点绿色,夫人尝尝。”
不管严嵩为人如何,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他一辈子与欧阳夫人厮守一身。白头到老,恩爱了一辈子。即便而今都是六十多的人了,已经在孩子面前秀恩爱。
欧阳夫人尝了这一筷子绿蔬,说道:“其实也就那味,我还是喜欢酱菜。”
严嵩将筷子放在桌上,看着满桌子美味佳肴,说道:“我说,今天怎么有些不对。缺这一味菜,酱菜。酱菜。来人,将我前次上街买来的酱菜拿来。”
立即有一个仆人出去。片刻之后,就有人将双手合握的小坛子送了上来,最上面还有泥封。
严嵩翻转筷子,捣了两下,将小坛子打开,从里面夹了一筷子,给欧阳夫人递过去。欧阳夫人吃了,一边拒绝,一边微微皱眉。严嵩身子前倾,小心翼翼的问道:“怎么?不合胃口?”
欧阳夫人咽了之后,说道:“就是这个味,味道很正。”
严嵩说道:“这就好,这就好。”严嵩转过头,就对身后的仆人说道:“今后,家里的酱菜,都用这一家吧。这一家是------”严嵩看了看封纸,说道:“六必居。”
仆人立即说道:“是。”
严世蕃早就坐立不安了,说道:“爹,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什么酱菜,酱菜。这有什么好吃的?”
欧阳夫人听了,忍不住说道:“庆儿,你怎么跟你爹说话的。”
严世蕃的小命,就是庆儿,传说之中西门庆原型就是他。
严世蕃只能低头,不说话。
严嵩说道:“好好好。不要说了。年轻人吧,胃口好,吃什么都香,不像我们这些老朽之辈,什么山珍海味,吃到嘴里,也就一个味道,大概只有这些口味重的东西,才觉得有嚼头。”
“世藩,做大事要沉重住气,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好好吃这一顿小年饭,其他的事情,放放再说。”
严世蕃不服气,严世蕃也算是严嵩最信任的人之一,与夏言明争暗斗,严世蕃都直接参与进去,还做了不少贡献,所以他对而今的局面,再明白不过了。不要看而今,这么热闹,随时都可能用一封圣旨,终结这一切,严世蕃而今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而严嵩却好像没事人一般,他如何能服气,说道:“爹------”
严嵩语气微微加重,说道:“我说,其他的事情,等吃过饭再说。”
严嵩对严世蕃有些失望。
严嵩觉得严世蕃最大问题,就是沉不住气。
而今严嵩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各种布局都已经完成了。将局面推进到了皇帝不得不二选一。而且前面又做了这么多的铺垫,让皇帝对夏言有成见。很多事情要做到恰到好处。
再多,就是画蛇添足了。
毕竟,在嘉靖眼皮底下做手脚。
自然是越少出手越好,毕竟嘉靖从来不是好糊弄的。
而今到了这个局面,严嵩估计外面的宾客之中,定然有东厂与锦衣卫的人,而且不只是一个。而今做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做得越多,就越容易出错。这个道理,严嵩并不是没有给严世蕃说。
但是严世蕃就是坐不下去。临大事有静气,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
严世蕃听了严嵩这样说,心中满腹怨气,不敢多说,只能说道;“是。”
欧阳夫人说道:“你们有正
事的话,也不用再这里吃了。去说话吧。”
严嵩似乎只要眼神落到欧阳夫人脸上的时候,就忍不住在笑,说道:“没事。小孩子啊,总是大惊小怪。却不知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忽然一个仆人走了进来,在严嵩耳边轻声说道:“阁老,刚刚的消息,今日宫门当落的时候,陛下忽然请夏阁老饮酒,而今夏阁老就在西苑。”
严嵩听了,眉眼一下子笑了起来。随即说道:“儿子,给我倒酒,今个我们好好喝几杯。”
严嵩如果没有判断错误的话,夏言要面临一场大考,能不能过关,就要看夏言今日表现如何了。很可能,今后再见到夏言,就不是大明内阁大学士了。
严世蕃嘀咕道:“你身边又不是没有人。”只是不得不来到严嵩身边,给严嵩持壶倒酒。
而今西苑之中,嘉靖也在夏言喝酒。
四周热气蒸腾,虽然是在冬日,却好像是夏季一般。
嘉靖举杯,说道:“夏卿,我记得你我君臣想得,是在嘉靖八年吧,而今小二十年了。”
夏言起身回答说道:“正是,嘉靖八年,臣不过区区吏部给事中,得陛下青眼,臣才得已有今日。”
夏言得已飞黄腾踏的,就是嘉靖在嘉靖八年提出的重订礼制,也算是嘉靖在大礼仪之中,推进的第二阶段,第一阶段,是奉皇考,第二阶段,就是改易礼制。刚刚推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日月坛,分开祭祀为日坛,与月坛。
在群臣都反对的时候,夏言以,吏部给事中的身份支持嘉靖。
嘉靖大喜,自然要提拔夏言。一年的时间之内,夏言从吏部给事中,一路青烟带闪电的,成为了礼部尚书,成为朝廷重臣之一。其中际遇之深,恩宠之厚,即便周梦臣而今的待遇也没有办法相比的。
嘉靖说道:“夏卿言重了。如果夏卿没有才华,朕也不敢信重于你,而今夏卿有今日,哪里仅仅是朕的提携?”
夏言说道:“陛下,如此说,臣愧不敢当。”
夏言说着是愧不敢当,其余语气之中,却有几分当仁不让的傲气。
嘉靖轻轻一笑,说道:“老了,老了。总想寻些老人,说些旧事,只是朕一看着满朝文武之中,当年的老臣已经不多了,也唯有夏卿了。”
夏言当时对手们,致仕的致仕,老病的,老病,虽然还有一些老臣,如闻渊,但是闻渊当时并不在中枢,恐有资历,却没有在中枢的经历,自然不是嘉靖所说的老臣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胜负
夏言听了嘉靖如此说,立即回应道:“陛下龙马精神,如何言老?这正是陛下奋发有所作为之时,又怎么能言老啊?”
嘉靖听了,说道:“果然是我的夏阁老,从来是如此意气风发。”
夏言说道:“老臣,不敢当。唯有对陛下,对朝廷的一腔热血未干而已。”
夏言其实对而今的局面,也是很明白的。
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一个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地步。
夏言在嘉靖十年,就是礼部尚书,嘉靖十五年入阁,嘉靖十七年为首辅,其中进退上下,起起落落,都已经习惯了。而今局面让他感到最麻烦的事情,不是别的,就是复套。
是复套这一件事情,成为夏言的赤帜,也成为了夏言的软肋。
夏言高举复套的旗帜,其实也吸引了很多人的支持,比如杨继盛。他与夏言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却对夏言非常支持,不下于夏言的铁杆,为什么?就是因为复套这一件事情。这种政治理念的吸引力。
同样,夏言也没有想到,复套会遇见这么多的困难。为了复套成功,夏言在复套上面压了太多太多东西,甚至他在朝堂之上,对严嵩的一些被动,就是因为复套这一件事情造成的。
如果不是复套,夏言根本不会给严嵩一年的积蓄期。以至于有而今的局面。
只是到了而今,夏言能放弃复套吗?
不能了。夏言与复套已经紧紧的联系到一起了。已经放不下了。壮士或许可以断腕,但是壮士能断掉自己的躯干吗?
所以,他也知道,嘉靖叫他过来,绝对不是叙旧那么简单。故而三言两语之后,就向嘉靖表明心迹。
嘉靖轻轻一笑,说道:“卿的心意,我素来是知道的。”嘉靖口中这样说,但是内心之中却是一个字都不信,他见过不知道多少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口中说什么忠诚,热血,都狗屁。还有人说罪该万死。但是谁真能死一万次。
“只是,一腔热血是成不了事。”嘉靖笑意似乎有些冷,说道:“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谁还能以一腔热血成事吗?”
夏言说道:“陛下英明。不过本心端正,或许不能成事。但是本心不正,是万万不能成事的。”
嘉靖说道:“这倒不错。你我君臣这么多年,我也不绕弯子了。我只问你一件事情,复套之战,究竟胜负如何?别人说什
么乱七八糟的,我都当没有听见,但是有一点,说得对,我大明而今,不能有,朕也不想有,一场丧师塞外的败仗。”
“所以,朕问你,复套之战,胜负到底如何?这里不是朝廷之上,出你之口,入朕之耳,记住说实话。”
嘉靖这一句话,既是担心,也是试探。
嘉靖是真担心,复套大败。如果曾铣所部丧师在塞外,西北空虚,恐怕鞑子南下,就犹入无人之境了。而且嘉靖是何等爱面子的人,他可不想后世之人,一提起他,就是一场丧师数万大败仗。
而且,陶仲文这几日也多次进宫,嘉靖与他探讨的就是劫数。
嘉靖想了很多,其中一个猜想,那就是这个劫数,会不会就是指复套大败啊?
另外试探,并不是试探夏言的能力,而是试探夏言的心思。试探夏言到底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夏言,是不是有了别的心思。别的,嘉靖自己不知道的心思。
毕竟,人都是会变的。
夏言听了,却没有这么想。不过,他也听出了嘉靖的心思,嘉靖对这一战胜负已经动摇了。这个可不行。
夏言思忖片刻,说道:“陛下,请陛下放心,臣敢下军令状,复套之战,必得胜而还。”
嘉靖听了,微微一愣,说道:“夏卿,可是当真?”
夏言说道:“臣已经多次询问曾铣,曾铣所上之阵图,臣也批阅过了。的确是坚不可摧,此战,只要不贪功,不冒进,就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唯一有一个问题。”
嘉靖说道:“什么问题?”
夏言说道:“臣担心,成败之因,不在边境,而在京师之中。”
嘉靖说道:“你说的是------”
夏言说道:“臣说的,就是严嵩。”
“严嵩为人贪得无厌,从来是雁过拔毛,满朝上下都看他不起。臣当然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只是严嵩眼睛之中,只有钱全然没有朝廷大局,就而今之事,大战之前,内阁失和,岂是军中之福。”
“一旦前线有事,岂能不伤及陛下清誉。”
“臣以为欲求复套之胜,当远窜严嵩。”
大部分时候,夏言从来不会伏低做小。在他看来,而今的局面,他与严嵩不能并存,那就干掉严嵩,不就将问题解决了吗?
嘉靖听了,内心之中,微微有一些怒意。内阁人事大权,从来是嘉靖的自留地,其他权利,嘉靖可以让,这个权力,嘉靖从来
是不让一分一毫的,不过是内阁进人也好,还是内阁出人也好,都是嘉靖拿主意。而夏言是什么意思?教朕做事吗?
嘉靖说道:“以卿的意思该怎么办?”
夏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陛下,臣老了。宗室一案,臣做的太过了,内阁之位不敢久居,臣请陛下另选良才进入内阁,待复套一成,臣就向陛下乞骸骨。到时候还请陛下多多保重。老臣而今能为陛下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嘉靖先是一动,心中也有些感触。夏言毕竟是陪伴他小二十的老臣,虽然这二十年间,夏言并不是一直在朝。但并不是没有感情的。
但是这种感觉,仅仅是一瞬间就被嘉靖掐灭了。
因为嘉靖感受到了危险。
而今先罢严嵩,等复套功成,大抵在明年秋天左右,再罢夏言。重新换一套班子,执行他之前的,异论相搅之事,听起来是不错。但问题是大概有几个月的时间之内,朝廷大权都在夏言的手中。
或者,在夏言看来,这是为了集中权力,支撑复套之战。毕竟打仗的时候,不仅仅打得是前线,还有后方。后方的决策也很重要。令出多门,是取败之道。
等复套之战结束了,就夏言功成身退的时候。
夏言也感觉到了嘉靖对他一丝猜忌,所以才有这个办法,你不是猜忌我啊,好确定好退休时间,这一件事情做完之后,他什么也都不做了。他退下来便是了。
但是在嘉靖哪里却是另外的感觉。
半年,大半年,最少七八个月。这已经能做太多太多的事情了。
复套之战,一切顺利好好,如果一旦不顺利,甚至说,夏言有意让复套之战不顺利,嘉靖还临阵将夏言给换了吗?只能咬着牙打下去了。如此一来,投入这一战之中的资源越来越多,夏言的权力也就越来越大。
夏言染指兵权的程度也就越来越深。
到时候,嘉靖在几个月之后,还真能将夏言给弄下去吗?未必了。
不要觉得嘉靖联想有些过分,这样的事情,在历书上屡见不鲜,如果不信,请翻开南北朝的史书,看看南朝,那一次改朝换代,不是从北伐抓军权开始的。
夏言心中坦荡,根本没有从这方面想过。但是嘉靖脑海之中,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担心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劫数,一听夏言如此计划,他内心之中已经确定下来了。
不管夏言是不是所谓的劫数,夏言不能再留在内阁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正旦宴
嘉靖二十六年腊月二十三发生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
包括了周梦臣。
在大年初一,周梦臣只能满怀不满的去赴宴。
乃是一年一度的正旦宴。
本来吗,该是皇帝出席与群臣同欢的,其中还有内外使臣的出现。但是当今嘉靖皇帝,特别不耐烦这些事情,正旦宴从来是不出席的,不得不让很多大臣们,对这空荡荡的龙椅行礼。
气氛尴尬极了。
这正旦宴的重要性,也就降低了很多了。
之前周梦臣是没有资格去的。
虽然正旦宴重要性降低了,但是规格一点也不低,周梦臣之前,官职不高,又不是科班出身,自然是没有资格的。而今周梦臣五品正堂,也算是朝中大员了。连上早朝也有他的分了。自然也就能在宴会之上,有一席之地。
这是第一次,周梦臣不敢满意还是不满意,就必须去了。
只是,来到了皇宫之中。他更加不爽了。
原因无他,冷。
周梦臣官职不高,排不到大殿之中。他只能在宫殿外面的广场之上列席。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冬天冷风呼呼的吹,周梦臣穿了几层棉衣,已经觉得冷心冷肺的,外面还必须露出官袍,否则他还想多披两三件大衣。
即便如此,他已经臃肿的好像是一个狗熊。
更重要的是,他吃得东西,也是冷的。
按理说,供应宫中筵席的地方,就是光禄寺,每年户部拨款也有好几千两甚至上万两之多,但是奈何,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全部是冷的。一方面,也是因为这座位的问题,在冷风之中,再热乎的东西,也撑不过一柱香的功夫。
其次,就是距离的。举办宴会的地方,乃是在紫禁城前殿。奉天门外。而光禄寺在紫禁城外面,东华门出来。虽然距离看上去不远,但是等人端上去,也就冷得差不多。
最最重要的,光禄寺衙门贪污问题从来不少。一些冷菜,没有人吃,反而帮他们解决问题了。真要吃了,反而有了问题。
在冷风之中,看着一群群人跳舞,什么平定四方之舞,什么四方清平之舞,等等。在周梦臣看来,其实也有些看头的,如果给他一个暖暖的包厢,他不介意好好的欣赏一下舞乐。
只是冷风吹掉了他所有的兴趣。
好在,都察院的人,也就在刚刚开始的时候管的比较严,等过了一会功夫,都察院人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步
避风了。
周梦臣也就起身偷偷开溜。他对宫里熟悉的。走了几步就到了长廊下来,忽然听人叫道:“周兄。”
周梦臣转过头一看却是张居正在。
周梦臣见张居正身边有空位,说道:“你这个位置不错,好歹是在走廊之中,避风。”
张居正将一个口袋递给周梦臣说道:“塞塞肚子吧。”
周梦臣打开一看,却是一些糕点,虽然有些冷的,但是又软又糯,口感很好,周梦臣吃了两个,才说道:“多谢嫂夫人了。”
张居正从周府搬出去之后不久,就将家眷从家里接过来的,反正张居正双亲还年轻,家里也不缺人,张居正的夫人也能陪着他在京城住上几年。其实张居正娶妻的时间可比周梦臣早多了。
张居正说道:“这都是经验之谈,我翰林院中有不少参加过正旦宴的前辈,自然知道该做些什么准备?你难道没有打听?”
周梦臣说道:“我最近不是听你的吗?什么也没有问?也没有想到,大明国宴,居然这样子的?”
张居正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可能没有注意到,今日正旦宴乃是严阁老代替陛下主持的。”
周梦臣刚刚开始没有在意。
因为皇帝不来是一定的,谁代为主持却不一定了,一般来说,英国公,成国公,乃至于大学士等人,都是可以的。严阁老代为主持,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周梦臣细细一想,顿时觉得情况不对。
要知道,在内阁之中夏阁老与严阁老之间的关系是有些尴尬的。是陛下确认过的同为内阁首辅。不分大小。但是问题是,有些事情不是皇帝说不分就不分的。
在满朝文武心目中,内阁首辅,其实就是夏阁老。
在平日也就罢了。
但是在而今这个关键时刻。夏阁老会甘心让严阁老冒头吗?
周梦臣问道:“夏阁老呢?”
张居正说道:“夏阁老缺席。”
周梦臣说道:“缺席?”
其实皇帝不来,正旦宴就有些乱,就好像早朝一样,皇帝天天上朝,满朝文武自然会将上朝当一回事,但是皇帝天天不来,慢慢的大臣没有对上朝也就不在意了。
而今嘉靖已经数年没有出现在这宴会之上,这个宴会几乎是走形式了。
并不是没有一些官员借故不到的。
但都是下面的小官们,大臣们却不能不来,无他,小官们,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没有谁真正留意,谁来谁没有来,或者也只有负
责纪律的御史们在意,而他们不是不能打通的。
但是大臣们却不一样了。
他们一举一动,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这样场合,怎么可能无故缺席啊。
张居正与周梦臣对视一眼,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外面传来密集的鼓声,四十九名舞生,排成一个方阵,踩着鼓点,手持刀枪,冲在了过来,随即一顿。大喝一声:“哈。”四十九把长刀,向日而开。
别有一番寒意。
此舞象征着大明开国平定天下的战事,只是周梦臣没有看出来,只是看道刀尖上的寒光。
正旦宴过后,还不等正月十五开锁,很多事情都接踵而来。
咸宁侯弹劾曾铣十大罪,什么贪污受贿,谎报军情,抢夺军功,与俺答私通,一股闹的翻出来了。而这一次,西苑反应特别的快,在正月十五刚刚开锁之后,就下达了第一道诏令。
那就是着有司详查。
而内阁之中承旨的大学士,不是别人,而是严嵩。
严嵩立即安排了自己人去西北查曾铣。
此事一出。京师上下,雅雀无声。
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看似一切正常,但就是最大的不正常,因为夏言缺席了他所有该出现的地方,谁都知道,曾铣是夏言的眼珠子,曾铣是复套的核心人物,复套又是夏言的命脉所寄。
仇鸾又是被曾铣弹劾,夏言出手,将他给按下来的。
看上去一切正常的,一件弹劾案,有人弹劾,朝廷就要派人好好调查一番,看看情况是对是错,有没有诬陷,还是确有其事。但是从弹劾的人员,到调查的人员来看,其实就是对夏言反攻倒算。
但是夏言在做什么?
以夏言脾气,他怎么可能让严嵩如此为所欲为的。
所有人一打听,结果打听到夏言病了。不是刚生病,而是卧病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似乎在年前就已经病了。
是真病还是假病。
是真病还是假病,一时间还说不清楚,但是复套这一件已经难以为继,却是一定的。
让周梦臣一时间茫然之极。似乎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了。周梦臣根本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夏言的时代,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结束了,而严嵩的时代,就这样在所有人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忽然来临了。不知道多少人耗费了多少心血所筹划的复套之战,开没有真正与敌人交兵,似乎就被上面弄得胎死腹中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厉兵秣马曾子重
远处的长城只成为一线背影,沙漠侵蛀着土地。
不知道多少军队如同蚂蚁一般,蠕动着。从天上看,只能成为几条编织的黑线,而细细看,就会发现,马,步,车,各安其位。按照统一的指挥,缓缓的展开。
很多人都无法理解数万兵力是什么概念。但是即便是放在现代,数万的规模,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兵集团。根本不可能一路行军。好在这靠近长城的荒漠上,有着足够宽阔的土地。
六万精锐,再加上随军的辅兵,民夫大概有十几万人之多。
他们相隔一两百米,并为一道纵列,最宽处达到数里的横截面。而在行军之中,任由数百人,为一团,在某处停驻,更有传令兵,就好像好像信鸽一般,在不同的队伍之中,来回穿梭。
而在大军外围,更是稀稀拉拉的,好像撒胡椒粉一般,有些不成队形的小黑点。这就是外面警戒的夜不收。
曾铣骑在马上,谢环在身边护卫,带着百余马队,大队最后,奔驰到大军最前。他微微点点头。
虽然,还有很多不称他的意的地方,但是整体来看,西北数镇的精锐,已经通过了小一年的训练,凝聚成一个整体了。各部将领不敢说,多出彩,但在紧要关头,也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随即曾铣离开军队,来到一侧的长城之上。登在一个城堡上,将所有军队都收入眼里。
这自然,不是出兵击胡。而是大军合练。
临近出兵没有几个月了,而这样大规模演练,曾铣也不会有多少次了。因为这样一次演练,并不比真打了一场仗低。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局限,能三日一练的军队,已经是绝对精锐了。真如果按照现代军队的训练频率,打仗怎么样尚且不知道。朝廷先破产是真的。
所以,曾铣计划之中,除却今日这一次,在出兵之前,最多再有一次合练了。
故而他向身边的谢环示意一下,谢环立即点头。随即招呼一身,身边的旗帜开始挥舞。在命令下达的同时,身边数十面军鼓,也开始敲击起来。
隆隆的鼓声,震动着城头的黄沙,似乎山河城池都为之震动的。
或许,为之震动的不是鼓声,而是下面军队的行动。
曾铣左右各有数面红旗。作为指挥工具,用于传达不同的命令。
只是曾铣命令一下,城头的鼓声,就好像一端火焰,迅速的点燃城下所有
军队之中的战鼓。大大小小的战鼓一并应和着城头的战鼓,顿时成为一曲壮丽的交响乐。本来缓缓而行的军队,顿时快了起来。在队列最外的两侧,迅速拉进。
本来拖得很长的行军行列,顿时以中间为中间,从两侧往中间回归。
无数将士在鼓声之中,按照各部军官的命令,巡视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咚。”鼓声一顿,天地之间,随即一静,正在击鼓的大汉,立即让开位置,又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站在等人高的大鼓面前,手握鼓槌,反手转出一个花来,随即种种的敲在鼓面之声。
激烈昂扬的鼓声,再次想起。
刚刚的停顿,固然是担心敲鼓的大汉力有不逮,其实也是传说之中的一通鼓。
一通鼓大概要敲上三百多下,大概用时用五分钟。而等人高的军鼓,敲得时候也要很废力,而且声音绝对不能小了。这才有备用的鼓手。
不过,曾铣目光炯炯的看着城下。此刻似乎没有注意到鼓声的停顿。
他的要求是,三通鼓尽,必须完成阵型转化。
看起来似乎不快,但是在大草原之上,鞑子骑兵很少有埋伏的地方。必须在几十里外向大军进攻。而外围的探马,在鞑子还没有到目食距离之内,就能让大军知道消息。
三通鼓,十五分钟上下,只要能完成阵型转化,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甚至稍稍迟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曾铣必须考虑到将士们临阵发挥的能力。
而今在训练的时候,尽可能要求高一点,等交战的时候,就能放宽一点的。虽然而今戚继光论是将士,能在战场上将训练的十分能耐,用出三分就是好的了。但是曾铣也知道,战场上各种意外太多了。
很难如训练场上一般。
曾铣眼睛扫过,已经看出不少问题了。
比如,两辆战车撞在一起了,比如有一匹马惊了,还好被军官当初杀死了。还有没有卡准自己的位置,站了别人的位置,导致链锁反应,总之不胜枚举。曾铣立即让身边的一一记下来。
“咚。”最后一声鼓声,发出沉闷的长音。随即天地具静,其他杂七杂八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下面大军转移其实并不是悄无声息的。只是被鼓声压制住了。
而今鼓声停止,很多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随即不敢再高声说一句话了。
鼓声一停,全军必须完成阵营转化。再有擅自走动,就
是乱阵,斩立决。
这不是曾铣第一次合练,下面士卒都自然不会触曾铣的眉头。
曾铣目光扫过,微微点头。
虽然还有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是总体上来说,阵营转换完成的不错,只见最中间的是大队的步卒,步卒外面的一圈车阵,车阵后面列阵的火铳手,以及其他使用火器的部队,可以说是神机营。
神机营是京营三大营之一,但是成祖时期,所以用火器为主要武器的军队,都能称之为是神机营。只是后来成为京营三大营之一而已。
在外面还有大量骑兵游曳,随时准备与鞑子骑兵交战。
这是为了防止布阵时间太长,先让骑兵与鞑子骑兵交战,拖延一些时间。
曾铣随即模拟鞑子来袭,下令车阵打开缺口,让骑兵进入,并让骑兵保持交战状态,前进后备都要齐全。然后让车阵试验了一些火器打击,所有大炮,都开了一两炮。
虽然每一门炮数不多,但是曾铣所部大大小小的火炮少说有一万多门了,一时间硝烟四起。
再然后,下令骑兵出击。
曾铣将各种他可以预见的战争模式,都演练了一遍,虽然出了一些事故,有一个骑兵落马,跌断了脖子,一命呜呼了。但是总体上来说,这还是在他预料范围之内。
曾铣心中暗道:“以此大军,直趋三百里,每日行军三十里,不过十几日而已,倒要看看俺答以何敌我?”
一想到能踏破丰州滩。重建东胜卫。忽然觉得热血沸腾,似乎他数十年的一切努力,都有今日。此战之后,他不敢与卫霍齐名,但是国朝文臣封爵的三王,恐怕敢压他们一头了。
就在他筹措满志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报,说道:“大人,北京来人了。”
曾铣也没有多想,立即说道:“快请。”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请居然来来一百多人,将他周围的护卫全部替换了。一个身穿飞鱼服的千户,上前说道:“圣旨到,曾铣接旨。”
曾铣一时间愣住了。
这不对,传旨也有各种规格的,毕竟重要的圣旨,也会专门的御史传达,那些不重要的中旨,乃至口喻,是太监来传达,或者干脆如同公文一般,封在信封之中转达。虽然每次都会有锦衣卫护送,但是让锦衣卫单独传旨的时候,并不是太多的。
曾铣内心之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是他还是毕恭毕敬行礼道:“臣兵部尚书,三边总督,曾铣接旨。”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新任三边总督
这位来传旨的锦衣卫千户,不是别人,正是陆焕。
带来的百余人都是锦衣卫的精锐。更是在来之前,派人不少人去了下面各营之中。虽然而今这些军队训练都在一起,但是本质上,他们原来的隶属并没有打破,也就是,原来是那一个镇的军队,现在还是那一个镇的军队。
只是临时配合而已。
更是联系了陕西巡抚贾充,乃至于曾铣属下一些文官。
从一开始,嘉靖的调查,就充满指向性。而对于拿下曾铣,更是先于拿下夏言,就是为了朝廷的稳定。
锦衣卫名为传旨,实为夺兵权。
如果不是陆炳轻易不能离开京师,他都准备自己来了。所以将锦衣卫的精兵强将,全部派了出来,陆焕也是借着堂兄的名分,才能压得住这些人,成为名义上的首领。
不过,大明江山小二百年,已经深入人心。即便曾铣一手提拔的将领与文官。在接到朝廷的旨意,也没有一点想要反抗的意图。
所以,这才让陆焕轻轻松松的控制了曾铣身边的护卫。
陆焕见曾铣跪下接旨,心中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在此之前,陆焕一直将曾铣当大敌来对待,唯恐曾铣一个不服气,就准备起兵造反。这可就江山糜烂了。所以,在陆炳给陆焕的交代之中,允许陆焕在事态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先斩后奏。
而此刻,曾铣没有一点抵抗,他内心之中又生出一丝不忍之心。
不过,心中再怎么想,该做什么,却丝毫不停,毕竟锦衣卫不应该有个人的感情。
陆焕缓缓打开圣旨,站定。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尚书三边总督曾铣,本国家重臣,朕实赖之,然妄言兵事,轻起边事,又贪污军功,役使兵士,以至于上下离心,内外鼎沸,深失朕望-------”
听到这里,曾铣大脑之中,已经是一片空白了。整个人就好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从头冷到脚。刺骨的冷。整个人就好像被抽了脊梁骨一般,后背也榻了下去。
这个局面是他最不想要的。
他不去问,夏言怎么了?也不去关心自己将来会面对什么。只是知道一件事情,复套之战,已经不败而败了。他厉兵秣马,自信对俺答有十成胜算,却不想却落个如此下场。
“着锦衣卫就地免职,夺去一切赏赐,下诏狱论处。钦旨。”陆焕终于将洋洋洒洒数百字给读完了
。说道:“曾大人,接旨吧。”
曾铣缓缓抬头,似乎一瞬间。判如两人。
之前还是在城头之上指挥若定,令旗一下,百夫争先,鼓声一起,万众高呼。威风凛凛,恍如骄阳,不可直视。而此刻只觉得曾铣身高不过中人,比寻常将士都矮了一个头,身躯更没有往日之挺拔。
就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而已。
曾铣语气凝重的说:“臣接旨。”
在曾铣双手接过圣旨之后,立即有锦衣卫上前,为曾铣去掉官服与官帽。曾铣只能穿一身白衣,在锦衣卫前后左右没有死角的看护之下,缓缓的走下城楼。
很快就有人看见曾铣这个样子。
一时间议论纷纷。小卒不敢上前,只能远远的用目光打量,更有一些将领很是暴躁,见状冲在前面,说道:“你们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总督大人?”
锦衣卫立即拦在最前面。锦衣卫也不敢轻易动手,而这些将领也不敢拔刀,只能挺着胸膛拦着路,不肯走。
陆焕额头微微见汗,厉喝道:“你们这是想干什么?竟敢阻挡锦衣卫办事?”
曾铣在任时间不算长,但是深得人心,为首的游击李珍大喝道:“锦衣卫又怎么了?老子们与鞑子拼刀子的时候,锦衣卫的老爷们在什么地方?凭什么抓我们总督?”
一时间群情激奋。
“好了。”曾铣淡淡的说道。
曾铣的声音不大,但是对于这些将领来说,如奉纶旨。立即避口不言。
曾铣目光扫过眼前的人,特别是这些武将,都是曾铣从西北边镇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或许不能称之名将,但是却是当代西北各镇精华所在。他们的官职或许不大,人脉或许不深,但是有一个特点,就是能打。
而这些人对曾铣的感激也是最深的。
因为大明军队平日里面的升迁,可不是论谁能打的。毕竟并不是每一个将领都是周尚文。否则周尚文也不会那么得人心,能得将士死力了。
也是最不能接受曾铣下台的。
因为曾铣一走,他们这些就成为无根浮萍了。接下来的下场,未必比曾铣好多少。这里面一些人未必没有杀了锦衣卫裹挟曾铣的意思,毕竟真正大明中低层将士,很少有什么国家大义,否则俺答也不能从边关招徕十几万人,声势大震。
曾铣也是看出来这一点。他毕竟饱读圣贤书。虽然而今在锦衣卫手中,他要是想摆脱,未必不能。但是他即便摆脱了又怎么样?且
不说,进士出身的曾铣一定造反的意思都没有。单单说,西边穷困之极,即便造反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曾铣说道:“国家大事,非尔等可知的,各归本队,听新任三边总督命令即可。”
“可是总督大人-----”有将领还想说什么。
曾铣厉声呵斥道:“还不听令。”
“是。”所有将领都下意思的答应一声。
曾铣转过头来对陆焕说道:“这位千户大人,不请新任的三边总督出来见见吗?”
陆焕说道:“对。”随即问道:“王尚书在哪里?”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传来,不是别人。正是兵部尚书王以祈。
王以祈这一两个月的生涯,就好像是过山车一般,先是流放。但是严嵩暗道叮嘱了办事的人员,拖延时间。故而王以祈这一段时间,一直在诏狱关着,根本没有离开京师一步。
又严嵩的照应,在诏狱之中过得很不错。
等局势翻转,确定曾铣有罪,那么之前弹劾复套之策的王以祈立即官复原职。成为兵部尚书。
而今奉严嵩之命来调查的人,不是别人。就是王某人。
他不仅仅负责调查这一件事情,还是新上任的三边总督。
毕竟三边总督,负责大明西北重任,是一个繁剧的官职,更是一日不可或缺。严党之中有资历有能力,做这位置的人并不是太多,更不要还负有其他重任,比如清理曾铣余党,安顿西北,等等事务。
而且另外一个原因,也是王以祈在皇帝面前大大失分。这兵部尚书也保不住了。而今虽然以兵部尚书兼三边总督,并没有拿下兵部尚书的头衔,但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加衔。
曾铣对王以祈过来,虽然有些吃惊,但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叹息一声,低头垂目,什么也没有说。
说什么都没有意思了。
王以祈召集各部人马,宣布了朝廷任命之后,立即宣布了第一道命令,说道:“令各部各回本镇,立即执行不得有误。”
“那复套?”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王以祈冷笑一声,说道:“朝廷大事,岂是尔等可知的,立即执行,三日之内,不回本镇,以军法处置,斩立决。”
曾铣用了大半年,挑选,训练,集结而成的重兵集团,被一纸命令分解殆尽。须知这解散容易,在聚集起来就不容易了。甚至这样来回折腾下来,西北军队的战斗力还能保持多少,还是一个未知数。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为难的陆炳
从西北到京师一路颠簸,而今曾铣在诏狱之中。
他坐在一张原木桌子之前。几个锦衣卫围着曾铣。为首一个人说道:“曾大人,我敬你是一条好汉,也是朝廷大臣,也想给一些体面。你为什么到这里,你自己也是清楚的。就不用我等兄弟给你解释了。”
“你老老实实的听我们的签字画押,免得皮肉受苦。而且你不签字画押,我们锦衣卫就没有办法了?不要这样幼稚了,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即便不用你自己想想,也想想你的家小。”
曾铣看着手中的口供,上面写着很多条,但是曾铣只看见三个字:咬夏言。
虽然,夏言失败的原因是政治上的,但是夏言毕竟是大明大学士,还是有些能说得出来的罪名。
这就好像后世很多大佬倒台之后,都有这样那样的罪名。
锦衣卫作为嘉靖的臂膀,自然要执行嘉靖的意思,给夏言栽罪名。
曾铣淡淡一笑,将手中的口供,扔在一边,说道:“大丈夫行事,已许国家,何惜家小,事已如此,无话可说,然我终不能负夏公。这分心意,或许也传不出去,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可。”
“要用刑吗?来吧。”
几个锦衣卫却不敢轻易动手,最后还是有一个锦衣卫出来,来到旁边的房间之内。
而陆炳就在这里喝茶。
这锦衣卫将曾铣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陆炳叹息一声。
如果是二十年前,陆焕甚至会亲自拷问,让曾铣尝尝锦衣卫的家伙。不管是谁?陆炳从不手弱,当然左顺门的时候,一百多个朝臣,陆焕说下手,就下手了。也没有丝毫犹豫。
只是而今却没有当年的心力与勇气了。
他毕竟不能不为陆家着想。
大明锦衣卫指挥使都是一个什么下场,陆炳岂能不知道,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特殊那一个,但是上了年纪之后,才会发现,其实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其实都不是。
陆炳沉吟片刻,说道:“将曾铣单独关押,不要虐待,不许任何人探视,另外找人,仿造曾铣的笔迹,给我抄写一边口供,署曾铣的名。”
立即有人答应一声。
锦衣卫之中什么样的人才没有。
很快就人仿造曾铣的笔迹,将口供笔录都弄了出来。陆炳拿来细细看了看,一时间看不出破绽。
但是陆炳也知道,其实也是有破绽的。
只是那又如何?有陆
炳背书,真假还不是陆炳说了算,纵然嘉靖知道了,也不会计较的。
这也是陆炳对曾铣唯一能手下留情的地方了。至于其他的事情,都不是陆炳能够决断的。
陆炳将供词揣在怀里。
立即进宫。
嘉靖仅仅是扫了一眼,就没有多问。更没有问是真是假,而是随手对黄锦说道:“交给内阁,告诉严嵩,朝廷不能乱。”
内阁之中,严嵩接到供词,也听了嘉靖的口谕。
自然明白,嘉靖的意思。
嘉靖虽然在两人之间,选择了严嵩。并不是说,嘉靖对严嵩就非常满意。他对严嵩的告诫,其实就是让严嵩将风波范围缩小。尽量降低朝廷动荡。
当然了,严嵩自然是愿意的。
别人可就不愿意。
严嵩以曾铣的供词为名,草拟圣旨,要让夏言下诏狱论处。
只是这一封圣旨,被吏部尚书给封还了。
吏部尚书闻渊资格太老了,快八十岁的老人,风风雨雨几十年,任官都超过五十年了。这份资历,在朝廷上下,无人能及。而要将夏言下狱,首先要剥夺夏言所有官职与封赠。然后才能下狱。
这个程序,就好像高官下狱之前,先开出党籍一样。
这一件事情,是绕不过吏部的。
闻渊对夏言虽然不满意,但是大体还是认可的。所以在夏言当政的时候,闻渊也没有与夏言唱反调的意思。但是而今严嵩秉政,老尚书岂能将严嵩看在眼里,更不要说严嵩一上台,就搞出一处冤案。
曾铣这个人,闻渊还是了解的。不能说一点错处都没有。但不管怎么说,都朝廷有功之臣,总是要优待的。流放,罢官回乡也就罢了。毕竟是皇帝的意思,闻渊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严嵩可不是这样吧的。看严嵩准备的罪名,根本就是往死里弄的。
甚至弄死曾铣还不准备停手。
还想弄死夏言。
这样闻渊很不满意。而闻渊这个吏部尚书,号称吏部天官,从权利上,乃是六部之首,可以与大学士平起平坐的。特别是闻渊又是老臣。真发作起来,严嵩真不大好办。
严嵩只能下令,让人去请闻阁老到内阁谈话。
但是很快传话的人就回来了,说,闻尚书说了。人老了,腿脚不灵便,有事情严阁老到吏部去谈。
让严嵩脸色铁青,说道:“知道了。”
严嵩虽然已经掌控了朝廷大权,夏言在家中处于一种半软禁的情况。但是他对朝廷的控制力,此刻还不如夏言,所以对闻
渊有些无可奈何。因为嘉靖当初让这样老臣担任最关键的吏部尚书,未尝没有制衡夏言与严嵩的想法。
只是夏言不管软的也好,硬的也好,能让老臣服从他的战略。私下里也不敢不恭敬以待。
此刻严嵩像如夏言用雷霆手段,将这个老臣,一举拿下,却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此刻闻渊挡住的不仅仅是严嵩的路,还是嘉靖的路。严嵩没有办法,嘉靖不会没有办法的。
严嵩立即起身去了西苑,很快。
西苑就传令,让闻阁老入宫面圣了。
闻渊听了,一点也不意外。整理了一下衣服,大步流星的进宫去了,一点不像他说的腿脚不灵便。
玉熙宫中。
嘉靖正位高坐,严嵩在一侧垂手而立,恍惚之间,似乎占据了黄锦的位置。
闻渊目光扫通过严嵩一眼,就当没有看见,躬身行礼道:“老臣拜见陛下。陛下召见老臣是正好不过了。老臣正有一件事情,要禀报陛下。”
嘉靖听了微微一愣,目光扫了一眼严嵩。心中暗道:“这老臣,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嘉靖之所以召见闻渊,自然是听了严嵩的话,觉得闻渊是要保夏言。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嘉靖在做决定之前,不管有多少犹豫,但是在做决定之后,就不会有丝毫的留情。
因为朝令夕改,乃是朝廷大计。
既然他选择了严嵩,还对夏言留情,就是让朝廷局面继续混乱下去。所以,不管夏言冤不冤,嘉靖已经铁了心,将他拿下来了。
所以,听闻闻渊似乎有阻碍的意思。二话不说,召见询问。准备解决这个问题。只是闻渊的表现,似乎出乎嘉靖的预料之外。
嘉靖说道:“老尚书请讲。”
闻渊说道:“陛下,内阁大学士夏言已经病了好多天了,虽然夏言于朝廷有功,于社稷有劳,只是身子骨实在是不好,还不如老臣,然内阁事务繁忙,也不能等他病好再说,以老臣之见。莫不如去夏言大学士之职,让他回乡养病。另选贤能充实内阁。”
“陛下,以为如何?”
嘉靖目光看了一眼严嵩,心中顿时明白。
夏言已倒,这一点双方都有共识。或者说,嘉靖的意志所在,已经成为事实了。谁也挡不住。
但是后夏言时代是什么样的局面,夏言倒下,这一大片政治权力,当如何分配,却是有很大的意见冲突的。
严嵩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想独霸内阁,即便不能独霸,也要做到夏言那份上。但是闻渊却不一样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老臣闻渊
闻渊这位老臣,年纪大了。仕途上也没有多少指望了。
所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而今他的精力,将吏部那一摊子事情,弄清楚都有些困难了。更不要说再进一步,执掌内阁了,如果他年轻一点,哪怕仅仅年轻十岁,他也有几分当仁不让。
而且却是不行了。
只需看历史的严嵩,严嵩在前期多少手腕,可以说是高明,但是临倒台连出昏招,能被严世蕃糊弄。严嵩之倒台,与其说严世蕃牵连,不如说严嵩精力不济了。
而今闻渊也是如此。知道自己已经不能承担繁剧的朝政了。当吏部尚书,还可以选几个得用的下属,还分担政务,但是内阁大学士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这也是闻渊愿意与夏言合作的原因。
只是,他可以与夏言合作,却不可能与严嵩合作。
无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对于严嵩倒夏,闻渊一开始就是一种旁观的态度,反正他这个老臣,并不是夏言的嫡系。夏言为人也霸道,没有求到门前,也没有什么政治交换,闻渊才不会无端为夏言卖命。
只是,严嵩为人处世太不堪了。在倒夏之后,立即发动曾铣冤案。这触犯了闻渊这位老臣的底线。
且不说,复套之事,闻渊也是赞同的。即便不说复套,曾铣也不是能随便处置的大臣。
前文说过,自从刘天和之后,大明帅臣边臣,就缺了不少。最少并没有那种能执掌三边,或者宣大,令胡儿不敢南下牧马的边臣了。而大明现存的能打仗的大臣,曾铣不能算首屈一指,但也不出前三之列。
即便他是夏言的党羽,出于清除异己的考虑,要搞掉他。
闻渊也能接受。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宰相也要换换人。
只是曾铣可以流放,可以贬官,可以罢职闲居。但不能死。
毕竟,不管严嵩等人怎么说,闻渊都看得明白,大明边事情况并不是太好的。只要曾铣还活着,他日朝廷有事,一纸文书,就能让曾铣官复原职,再加上曾铣在边关的旧部。说不定能挽回危局。
再说,曾铣的罪名,也罪不至死啊。
但是对于严嵩来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如果曾铣是没有能力的大臣,那种因为攀附夏言而上来的大臣,严嵩反而能手下留情。毕竟,这样的人上来的时候,不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下去之后,也很难自己爬上来。
他们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了。
但是曾铣不同。
曾铣向来以知兵闻名,虽然说夏言对曾铣有知遇提拔之恩,但是说一句不客气话,即便没有夏言,以曾铣的才能就没有出头之日吗?不,无非早晚而已,要知道统率十万大军,能如臂使指,这种指挥能力。就是放在现在,也是妥妥的高级人才。
正如闻渊想保全曾铣,为国家惜才。而严嵩是绝对不能让曾铣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即便朝廷将来在边事上有挫折,那有如何?大明底子厚,人才之盛,又不是光曾铣一个。无非是多吃几次败仗而已。又伤不到他严家。
但是曾铣如果因战功起复的话,以两者之间矛盾,严嵩就多了一个死敌。才是严嵩要担心的。
夏言闲居三年,又重新起复的事情,可是严嵩永远的教训。当时严嵩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而这一次自然要思量周全。
所以,从这一件事情上,闻渊就与严嵩尿不到一壶里。
其实闻渊早就想在嘉靖面前搞严嵩一把,奈何不要看周梦臣进西苑如同家常便饭。但是对某些官员,乃至于闻渊这个吏部尚书,更多是通过这奏折沟通,而且奏折要过内阁这一关。
今日可算是得了机会,自然一开口就是大招。
嘉靖问道:“不知道,老尚书以为谁可替补内阁?”
嘉靖本来以为闻渊是硬保夏言,既然不是,事情就可以谈谈了。
而且吏部本来就是管人事的,虽然不能决定内阁人员,但是开出一个名单,供皇帝挑选,这还是责任之内的事情,后世明朝后期的廷推就是吏部出名单的。然后内阁六部九卿共议的。
闻渊说道:“举贤不避亲,老臣以为臣尚可。”
嘉靖听了,大吃一惊,说道:“老尚书欲自荐吗?”
闻渊说道:“陛下英明,老臣正有此心。”
说实话,闻渊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也不愿意自荐,实在他看看了手头的人选,实在是没有人啊。
因为闻渊要与严嵩争得不是内阁大学士,如果选几个人增补内阁大学士,闻渊手中有的是人才。但是闻渊想与严嵩争的是内阁首辅,或者闻渊干脆想将严嵩给踢出去。这个人就难选了。
要么是资深六部尚书,在六部之中反复横跳做过好几个部的尚书,在中枢十几年了。
要么就是有内阁大学士的资历。毕竟没有这个资历,一上去当内阁首辅,能撑得住吗?
但是很抱歉,这两样那一
个都没有合适的。
至于资深六部尚书,碍于严嵩与夏言之间斗争形势,很多大臣都没有六部任上待多长时间,就被踢下去了。也没有什么资深六部尚书可言。至于内阁大学士,如果翟鸾能苟到现在。与闻渊两个人合谋,未必不是一个干翻严嵩,冲击内阁首辅的好机会。
可惜,翟鸾小心翼翼了十余年,被他儿子给牵连了。呜呼哀哉。
严嵩与夏言之间的争斗,让这些高层大员,犹如走马观花。根本没有几个能在资历上,权力上可以为两者之备的人选。
或许这是严嵩与夏言一点点小默契。
毕竟,一个随时可以代替自己的人,就是自己潜在的对手。
而闻渊算起来,倒是比较合适。而今大明朝廷高层已经进入了嘉靖时代,之前各级高官,正德年间的进士居多,但是在这三五年之内,除却少数之外,都是嘉靖年间的进士居多了。而闻渊是少有的弘治年间的进士,这三朝元老的名头,还是值一些钱的。
其次,闻渊虽然没有在北京担任多长时间尚书,但是在南京当尚书,可以是有十几年之多,从资历上也勉强够了。
再加吏部权力,是勉强能与严嵩争一争的人物。
严嵩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土都埋到脖子上的老尚书这个时候,居然与他争上一争。一时间心中急转,额头微微见汗。他素来谨慎,很多事情都预先打过腹稿。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老不死的会来这一手。
一时间居然没有想到什么办法,可以拿下闻渊。
毕竟倚老卖老,很多时候真让人没有办法。不过缓急之间,倒是想出来一点什么。就是从这个“老”字上面做文章。
嘉靖问道:“老尚书,年纪大了,朕不忍心老尚书如此操劳。还是让年轻人来吧。”
闻渊说道:“陛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臣虽老,但是精力还算旺盛,而且臣以为内阁常年只有三四人,失乎太少了,臣觉得,应该增加内阁人数。多选几个年轻人入阁,也算是为陛下分担政务。”
“毕竟,夏阁老告老,内阁之中只有严阁老一个主事。虽然严阁老愿意为朝廷效力,不言辛苦,但是总是不合适的。臣请陛下三思。”
如果张治在这里,估计要说,他张某人难道不是人,难道没有在内阁之中,为什么闻渊说的时候,根本没有将张治算在其中。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张治在内阁之中表现已经被闻渊看透了。不是一个当首辅的料。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给严嵩的耳光
张治在内阁之中权力已经被夏言与严嵩分割完毕了,张治留到手中的,只是一些杂务。
而今夏言倒了,内阁大权更是全部被严嵩抓在手中了。
就好像夏言被嘉靖召回,回到内阁仅仅是与严嵩平起平坐,但是朝廷上下都视夏言为首辅。同样的原因,严嵩在内阁之中,上下浮沉十几年有余了。张治才进来一两年,不过从资历,威望,手腕上,都争不过严嵩。所以张治只能被动的变成一个闲人了。
这其实并不符合嘉靖一向政治原则:那就是内阁不能放在一个人手中。
严嵩哪里有那么多例外。
所以,而今的严嵩取代的夏言的位置,那么谁又会占领原来严嵩的位置?
这是一个嘉靖正在思考的问题。这也是闻渊看到的机会。所以闻渊的自荐,并不是胡来的,而是看中时机的提前卡位。
嘉靖听了,心中也在思量。
严嵩在内阁一家独大,总是不对的。但是谁来做这个制衡严嵩的人?
嘉靖内心之中一时间并没有人选。不过他看看了闻渊,心中暗暗摇头。如果闻渊年轻十岁,嘉靖可能会选闻渊,原因很简单,严嵩与夏言这个组合,嘉靖已经用了好些年了。
而闻渊这个年纪的人了,说不定那一天就晚上脱掉的鞋,第二天就穿不上了。
如果闻渊有一个三长两短,嘉靖岂不是又要麻烦一阵子。
而且即便闻渊能活到八十多,而且精力旺盛。嘉靖又要考虑另外一个问题了,那就是严嵩年纪也不小了六十多的人了,两人到时候前后脚去,嘉靖岂不是要收拾烂摊子。
所以,他是毕竟倾向于一个年轻一点的大臣,来制衡严嵩。
但是嘉靖对这一件事情,其实并不着急。
原因很简单,夏言是嘉靖掌控不了的人,而严嵩是嘉靖能掌控的人。而且夏言虽然去了,满朝之中,还有很多夏言的支持者,严嵩即便独霸内阁,也不能做到独揽朝政。
而且年轻一辈的人才,嘉靖而今没有人选,但他有一套挑选人才的手段。说起来,张璁,夏言,等大臣,都是嘉靖一手提拔的。他之前没有费心思在这上面,如今他只需在朝廷四十五多岁五十五岁上下,有资历的年轻大臣之中,好好琢磨一番,定然能找出人才的。
毕竟,很多时候,上位者从来不担心没有人才可用。只是没有位置可以安排而已。
嘉靖说道:“老尚书所言极是,是该
挑选一些人。给内阁增添一些人手。只是老尚书毕竟老了,而且祖宗成法,吏部尚书不得入阁。这样吧,老尚书为朕挑选一个名单给朕?”
闻渊听了,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他今日所有努力就都失败了。相比于严嵩而说,他见嘉靖一面很不容易。今日掀不翻严嵩,今后就更难了。
至于吏部尚书不能入阁的规定,是有的。
那是因为吏部尚书的权力能与内阁大学士平起平坐的时代。但是而今已经不是了。吏部尚书见皇帝都这么难。朝廷大权自然向内阁集中。吏部尚书虽然号称天官,但是终究在内阁之下了。
闻渊管心中怎么想,此刻都不能与嘉靖唱反调,说道:“老臣遵旨。”
嘉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对于夏言的处置,老尚书有什么想法吗?”
闻渊说道:“陛下,汉有成法,将相不辱,不管夏言如何,他都是大明内阁首辅,老臣请陛下给大明留些体面。”
嘉靖说道:“此乃是汉之成法,非大明之成法。大明之成法,刑不避公侯,公侯尚且不避,区区一个内阁首辅算什么?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况且而今还没有到白刃的地步?这又怎么能不算体面啊?”
嘉靖说的时候,语气平静之极。
这其实也是嘉靖的真实想法。
说嘉靖一定要杀夏言,那是未必。但是嘉靖一定不想杀夏言,那也未必。
对于嘉靖来说,夏言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夏言的生死,并不在嘉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是考虑而今局面。既然选了严嵩,就要为严嵩站台,甚至他也愿意为严嵩站台。
因为他需要的是一个一直依靠自己的内阁首辅,而不是一个手腕极盛,可以将朝廷上下整合起来,与自己对着干的内阁首辅。
夏言失败的最大的原因,是他太强势了。
严嵩看出来嘉靖的需要,夏言未必没有看出来的。但是夏言有建功立业之心,他这是首辅,不仅仅是给皇帝当的,也是给天下当的,给大明当的。给自己当的。而严嵩知道自己短板。他想要的也仅仅是内阁首辅之位而已。
仅仅当皇帝大明首辅,也未必不可。
性格决定命运。
而今此刻严嵩拿不下闻渊,嘉靖自然要帮忙让闻渊低头,给严嵩建立起威信。最好,今后严嵩既能处理朝廷上下事务,又事事离不开嘉靖自己的影响力。这就比较完美了。
闻渊低头行礼说道:“陛下,说的是。”随即起身,上前几步,重重一耳光打在严嵩的脸
上。
严嵩根本没有想到,闻渊居然敢在皇帝面前动手。
刚刚开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闻渊想做什么。等耳光落在脸上的时候,才知道闻渊要打他。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严嵩挨了这一巴掌,顿时满脸通红,双眼几乎要瞪出来了。六十岁的人了,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而闻渊就在严嵩面前一步之遥,语气有些轻佻的说道:“严阁老的确是够体面的。”
严嵩手指握拳。很想一拳打出去。但是生生忍住了。
闻渊见状,心中暗道:“严嵩还是有几分城府的。”
“闻渊,你在做事吗?”嘉靖有些恼怒的说。
闻渊跪下,将官帽放在地面之上,说道:“臣实在见不惯严阁老,以陛下之命残害忠良之士,想以当头喝棒,将起唤醒,可是严阁老脸皮之厚,非臣能及。臣弹劾严阁老,贪污枉法,残害忠义之士。臣以为官职担保,句句属实,请陛下详查,如有不实之处,甘当王法。”
其实闻渊知道,这弹劾是没有用的。
因为严嵩做的事情,都有嘉靖的默许。
他之所以故意打严嵩一耳光,并不是生气是的。而是想让严嵩还手。他老人家而今不告老,一两年间,也要告老。早一年,晚一年,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他毕竟资历老。今天严嵩只要一动手。
闻渊就能以互殴为由,想办法将严嵩一并拉下来。毕竟,闻老爷子八十岁的人了,不管情况怎么样?严嵩一旦动手,就是严嵩没理。
虽然这手法不地道,对,就是街头巷尾倚老卖老的碰瓷手法。但是明朝大臣在殿上动手,也是有传统的。
只是奈何,严嵩是有道行的,都气得目眦欲裂。但是硬生生的一动不动,大有打了左脸,将右脸送上去的样子。这种唾面自干的态度,让闻渊实在没有什么办法了。
嘉靖说道:“今天这事情,谁也不准外传,一个吏部尚书如此作为成何体统。我看你是老了。回去之后,上表致仕吧。”
嘉靖也不好对这个老臣做些什么?打不得骂不得,毕竟要尊老爱幼,干脆踢回家吧。
对于闻渊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的。毕竟错过了今日,严嵩有的是办法,将闻渊给搞下来。闻渊今日来之前,就已经决定了,要么今日内阁,与严嵩在新的战场斗下去。要么就告老还乡。
反正他已经快八十了,也该回乡看看了。
只是他不甘心,不甘心,年轻的时候,没有干翻刘瑾,而今却又不能弄掉严嵩。
第一百三十章 夏言下狱
严嵩恨不得将闻渊大卸八块。
但是不能。
即便这消息传出去,在外人看来,闻渊已经付出代价了,吏部尚书都没了。八十多岁的老糊涂了。还真能要了他的命不成。毕竟是朝廷上仅存的三朝元老。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太过分。
不过,严嵩不能拿闻渊怎么样。但是闻渊一下台,对付夏言的阻碍再也没有了。
严嵩立即下令,将夏言下诏狱。
夏府。
之前门第煊赫,门外车水马龙排不到头。而今冷冷清清,连门口的落叶,也没有人清扫。似乎要堆积成软软的一堆,唯有几个锦衣卫在这里站岗。
随即陆炳亲自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
陆炳在门口抬头,看了一下夏府的牌匾。叹息一声,一挥手。立即有锦衣卫一马当先,冲了进去。他们在每一个角落站定,将整个夏府都层层把守起来。
陆炳进去之后,问道:“人在哪里?”
下面立即有人回答说道:“在书房之中。”
陆炳点点头,大步走了进去。来到书房之中,却见夏言靠在太师椅上,手中卷着一本书,正在细细品读。见陆炳来了,轻轻一笑,说道:“陆少保来了?看来外面的事情,严嵩弄得差不多了。”
陆炳不接夏言的话,说道:“阁老,在下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
夏言将手中的书合起起来,封皮上写着《太祖实录二百二十四卷》。夏言将书轻轻放好,说道:“阶下囚而已,哪里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陆少保,也无须叫我阁老,如果陆少保,还念老夫一丝旧情,还请对小儿高抬贵手,我艰苦半生,唯有这一丝骨血,年方九岁。什么也不懂,还请陆少保开恩。”
一辈子硬气无比的夏言,少见的服软了。
也不是为了他自己。
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一条小命,夏言宁肯挺着脖子,让嘉靖来砍,也不会低头的。但是人一辈子岂能仅仅为了自己。夏言从不惧死。而且他也很清楚,严嵩决计不会放过自己的。
无他。如果严嵩有放过他的想法。早就将夏言远远放逐出京师。而不是扣在京师,不闻不问。其中深意夏言岂能不知道。
夏言愿赌服输。只是他一辈子子嗣艰难。唯有一个小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可以不在意妻妾,但是不能不在乎这一丝骨血。
陆炳心中叹息一声,说道:“夏阁老的意思,我明白。而此事,非上谕不能行。下官也无能为力,不过请夏阁老放心,虽然在诏狱之中,但没有陛下明旨,在下不会加一指于阁老,以及阁老的家眷。阁老就当换一个地方读书。而且,进了诏狱之后,复出的大臣,也不在少数。阁老大可宽心。”
夏言叹息一声,说道:“而今不是国初,今日不同往日。罢罢罢,走吧。”
是的,锦衣卫诏狱之中,有很多大臣都常住过,之后又被起复了。特别是成祖年间。那是牵扯到当时还是太子的仁宗皇帝与成祖之间的矛盾。是特殊情况。夏言对而今的太子,可没有什么恩情。也不能等太子登基的时候,再出来。
更不说,严嵩虎视眈眈的。
夏言也不收拾行李,大步走出去。就好像去上朝一样。只是来到了门口,忽然听下了脚步。看着门口的白杨树,说道:“白杨啊白杨,老夫这一去,还能回来吗?”随即,凄惨一笑,说道:“我也是老了。问你这无知蠢货做什么?”
随即夏言一家上下,被带上了马车。在锦衣卫的护卫之下,向诏狱而去。
虽然陆炳对夏言十分客气。但是夏言毕竟不是旁人,是比一般重犯,还要严加看管的重犯。要知道夏言那可是门生故吏遍天下,虽然曾铣被拿下了。但并不是说夏言在军中的影响力就被完全清除了。
远远不够。
万一夏言那一个旧部,想不开了。弄一个劫囚的事情。这事情可就不大好办了。
所以陆炳一行人看管非常之严,夏言所乘坐的马车,与一般马车无二。里面甚至比一般马车还豪华。但是外面却是铁甲铮铮,枪上膛,弓上弦,数百锦衣卫甲士绷紧了神经,从北京的大街上过去。
一时间,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说实话,天子脚下的北京百姓,可谓见多识广。对其他地方见到就腿软的锦衣卫,他们也不是太在乎,说不定他的拐弯抹角的亲戚,就是锦衣卫之中。平日也不是没有见过锦衣卫。
只是锦衣卫如此紧张的样子,却是很少见到的。
故而,稍稍一打听。就知道大体是事情了。
一时间,远远的围观者锦衣卫的车辆,议论纷纷。
毕竟夏言倒台这个政治新闻,这一段时间内,也变成旧闻,很多事情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有得说,严嵩为了扳倒夏言,几乎给夏言当孙子,才趁着夏言不备,出了阴招云云。
总体下来,夏言在台上的时候。很多老百姓都夏言的感官并不好。但是见夏言沦落成这个样子。一时间便同情起来了。
“你们说,这次夏阁老能不能活啊?”
“进诏狱的人,又有谁能活着出来啊?”
北京老百姓们说着无心,听者却有意。
这个听着不是别人,正是杨继盛。
杨继盛正出门卖了两只鸭子,准备给家里人打打牙祭。
说起来杨继盛才是实实在在的清官。周梦臣固然不从朝廷哪里拿一分钱,奈何周梦臣是有钱人,看不上那一点俸禄。而杨继盛却不一样了。杨继盛家贫,一度沦落到放牛的地步,后来父亲另娶,后妈不待见他。在北京一点产业都没有。只能靠那一点俸禄生活。
这就是为什么杨继盛特别喜欢便宜坊的烤鸭。因为便宜啊。
牛肉羊肉都是比较贵的肉。禽类的肉是比较便宜的。
即便如此,杨继盛也不是一直能吃得起的。
只是此刻,他浑然忘记了手中提着两个鸭子,见到夏言被锦衣卫带走之后,浑身一震,心中思忖片刻,立即向周梦臣家里而去。
在过年之后,风向就急转直下。杨继盛忧心忡忡不是一日两日的。但是杨继盛虽然有意天下为己任的责任心,奈何,他与朝廷大政隔着有些太远的,刚刚就任的新科进士,在朝廷之上,根本没有发言权。
甚至他上面没有人的话,连接受到的信息,都是二手三手的。
之前,吏部尚书闻渊还是比较看好他的。但老尚书一离任,虽然新尚书还没有选出来。但是吏部已经被严嵩掌控起来了。杨继盛一点风声都听不见了。
只能暗暗着急,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
只是此刻,他再也坐不住了。
而他思来想去,他的交际圈唯一能帮上忙的人,就是周梦臣。所以才忘记了家里还在等鸭子的夫人孩子。临时朝周梦臣家里走了。
周梦臣在得了张居正的警告之后,这一段时间,一直没又露头,家里军器监两点一线的生活。除此之外,连北京城都不出了。虽然密切关注局势的变化,但是任何公开场合,从不出现。问就是病了。
嘉靖这一段时间,也无心问什么长生之道。更没有召周梦臣进宫。
所以,杨继盛一找一个准备。立即在周梦臣家里找到了周梦臣。他是周家的熟客,家丁仆役根本没有阻拦,故而直接将杨继盛引到后院之中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杨继盛的想法
正在后院里一处石桌上看书信的周梦臣,远远的看见了杨继盛,也看见了杨继盛手中提的东西,笑道:“杨兄,你来都来了,怎么还带了礼物过来,这也太见怪了吧。”
被周梦臣这么一提醒。杨继盛才感觉手上有几分分量。
杨继盛立即对身边的周家仆役,说道:“劳烦将这两只鸭子送到寒舍,告诉贱内,今日就不回去用饭了。让她与孩子们先吃。”
这仆役看了一眼周梦臣,周梦臣微微示意,他立即答应下来,提着两只鸭子走了。
杨继盛这才向周梦臣行礼,说道:“今日失礼,实在杨某囊中羞涩,这两只鸭子是给孩子们,不敢相让。”
周梦臣轻轻一笑,说道:“何至于此?来人。”立即说仆役过来。周梦臣说道:“去便宜坊再点两只鸭子,让他们立即送过来。”
杨继盛说道:“这就不必了,我今日冒昧来访,却是有一件事情,要请周兄相助。”
周梦臣心中已经有所预料,说道:“何事?”
杨继盛看了看周围的仆役。
周梦臣一挥手,让他们都下去了。
杨继盛说道:“夏府的事情,想来周兄已经知道了?”
周梦臣沉默片刻,说道:“是。”
周梦臣在家里憋着不出门,并不是什么不知道。恰恰相反,他与宫中几个太监交换消息,而大内又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可以说,周梦臣手中的消息,一点也比比任何一个尚书手中的消息少,甚至还更多。
以至于张居正来周梦臣家里就暗示,他将一些消息转告给了徐阶,同样也将徐阶那边的一些消息转告给了周梦臣。
周梦臣自然是无可无不可。
虽然,他不知道徐阶是怎么实现三级跳,一下子到了内阁之中。但是即便不冲张居正的关系,单单冲徐阶这个名字。周梦臣也要与他搞好关系。也算是为未来布局了。
只是,周梦臣心中并不爽快。
是的,一点都不爽快。
他其中也知道,有一条路是好走的。是保持沉默什么也不做,顺着历史潮流。投资徐阶。等徐阶将来与严嵩清算。但是严格的说,复套筹划,也有周梦臣一分心血。他更加知道,西北边军被严嵩这一折腾,一年之内,未必能缓过劲来。这还是严嵩就此罢手的情况下。
如果严嵩深究,要彻底消除夏言曾铣的影响力。那么西
北边军到底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这样的话,大同的压力就大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周梦臣也未尝不拥被而起,独坐到天明。
杨继盛说道:“周兄,其实我很羡慕你,你得陛下之殊遇,一登科虽然是最后一名,但已经在众人之上了。即便是我们这一科的状元又怎么样?他们而今不过是在翰林院之中做冷板凳而已。我也因周兄提携,得以在复套之事上,出了一把力气。对此我感激不尽。”
周梦臣说道:“你我同科,本就应该互相扶持。杨兄客气了。”
杨继盛说道:“有些事情,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毕竟周兄这一段时间闭门谢客,除却军器监哪里都不去。几乎是画地为牢了。你的顾虑我也懂。富贵美人,周兄都有了。前程陛下也给了。而今之事,纵然天下天崩地裂,与周兄有何干系?不妨碍周兄富贵一生。”
周梦臣听了,有些脸红。说道:“杨兄言重了。”
虽然杨继盛的话,周梦臣听得很不舒服,但是周梦臣却知道,这其实是事实。甚至是周梦臣一直在掂量考虑的事情。
其实周梦臣虽然有些倾向于夏言,但是从根子说,周梦臣不是夏言的人,即便严嵩在清理异己,弄得满城风雨,但是周梦臣也肯定,只要他不去招惹严嵩,严嵩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的麻烦。
杨继盛说道:“周兄,视我为友。我也要做的诤友的本分。我并无意诋毁周兄之荣华富贵,然,周兄受家国如此之厚,难道不应该对大明社稷负有责任?严嵩倒行逆施,残害忠良,屠戮无辜。折损大将,曾大人有何罪?无非是夏阁老之徒。而天下之间,夏阁老的人有多少?你我不知道吗?别的不说,浙江刚刚传来的捷报,巡抚朱纨,亲自出海,一举荡平双屿岛,诛杀海盗千余人,并逼退夷人,东南海上安定,指日可待。而朱纨也是夏阁老一手提拔的。”
“严嵩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周兄比我更清楚。”
“如此情况,周梦臣为陛下信重之深,难道不应该出言劝谏吗?”
周梦臣当然知道这些事情。
他不得不感叹朱纨可惜了。
周梦臣不知道朱纨听到北京夏言倒台的消息之后,才急冲冲的出海攻双屿,是担心夏言下台之后,他的位置不保,赶紧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还是他想凭借功劳作为投名状,让严嵩放他一马。
但是周梦臣都确定一件事情。
那就朱纨不管立下多大的功劳,都无法挽回他的结局了。
他不立功还好,不立功的话,他肩膀上还承担的平倭的重任。严嵩夹带里面未必有能接替他的人。但是他一立功,岂不是告诉严嵩,江南无事了。严嵩又岂能不想办法摘桃子啊?
江南又是财赋之地,朝廷财源之所寄。严嵩上台,自然也要抓在手中的。
而且朱纨的严厉手段,只是扬汤止沸,不是釜底抽薪。只能压制一时,不能压制一世。根本问题不解决。倭寇灭了一次,还有另外一次。总之江南的事情,有得弄。
北虏南倭两大问题,几乎已经成型了。
这两个问题,夏言继续在位,也未必能解决的了。严嵩手腕比夏言缺了不知道多少,夹带里面人的质量,因为差夏言不少。这局面。几乎不可挽回了。
周梦臣听杨继盛的话,心中也有几分惭愧,说道:“杨兄,你不懂的。”
周梦臣不能说杨继盛说的不对,杨继盛弄错了最关键的一点,他以为严嵩弄出这样的事情,都是严嵩本人的意愿。但是周梦臣看得很清楚,那就是这里面是有嘉靖的放纵。
周梦臣的一切都来自于嘉靖。
让他去劝谏嘉靖,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
杨继盛说道:“我懂。严嵩之所以能如此,不就是有陛下的放纵?”
周梦臣大吃一惊,说道:“杨兄,你------”
杨继盛说道:“我是性子直,为人方正。但并不傻子。有些东西,我还看不出来。周兄,我知道你才华横溢,很多地方都有独到之处,并不以做官为念,更多是想注书立传,自成一家。只是你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一件事情。”
“而今,你是陛下之私臣?还是大明朝臣?”
“如此是前者,当我什么也没有说。但你一辈子,也不过是太监,巫道之流,登不上大雅之堂。如果是后者,你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说法了。虽然我知道,才是才,德是德。”
“但是大明,不,我中华向来是重德胜过重才。我记得你特别推崇沈括,但是为什么在你之前,很少有人提沈括,是大家不知道沈括无才吗?当然不是。到底是因为什么?你清楚,我清楚。”
“秦桧的字不错,但是天下习书之人,谁从秦桧之书学起?”
“小人只看眼前,大丈夫权衡百世,我这番话,也不是要激你如何,或者逼你如何,而是让你好好想想,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