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晚上八点半。
何丽真从公交车上下来时看了一眼手表,自己到的不早不晚。
现在是八月,天气稍稍有点热。何丽真拎着自己的挎包站在西京路的十字路口等着。
她站了一会,人渐渐呆住了。目光无神地定在车水马龙的街口,红绿灯不时交替,来往行人神色匆匆。
就在她发呆之际,忽然听到一声车笛,然后就是一句叫唤——
“丽真!”
何丽真回过神,转头,一辆红色的轿车停在离她最近的一条道上。车窗半开,里面露出商洁的笑容。
“快过来!”她说,“这里不让停车的。”
何丽真听了,赶忙几步跑过去,绕到另一边,坐上副驾驶的位置。商洁踩下油门,赶在这个绿灯倒数几秒的时候过了马路。
“等久了吧,抱歉,我那边临时有点事情。”
“没有。”何丽真说,“也没多久,我也是刚到。”
商洁一边看车一边侧过头,有点夸张地打量着何丽真,何丽真被她看得不舒服,说:“你好好开车啊,看我干什么。”
“我看看你情况怎么样。”商洁说着,还点了点头,“还行,好像也没受多大刺激。”
何丽真笑着说:“能有什么事。”
商洁单手扶着方向盘,在身边的皮包里摸出一盒烟,咬了一根在嘴里,又单手掏出打火机点着,抽了一口,吐烟的时候把车窗打开了点。
何丽真侧过头看着她,就算知道没有用,也忍不住劝了一句:“你少抽点烟吧。”
商洁笑笑,说:“少不了,有瘾。”
何丽真也知道劝不了她,转过头看着窗外。
“我就不知道你怂什么。”商洁看了一眼后视镜,何丽真的身影有点瘦小。她没回话,商洁在车窗外面弹了一下烟,说:“自己偷腥被人看到,他心比你虚,这么好的机会你也不会利用。”
何丽真还是没说话,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霓虹灯。
商洁说着说着,声调慢慢就变冷了,往常做生意那种公事公办的样子也出来了。
“他就是吓唬你一下,看看你的反应,谁知道你第一关就撑不住。不对,你不是撑不住,你根本就没撑,我真是服了。”商洁皱起眉头,眉心处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
“这个事要是握在我手里,三天就让你那个狗屁领导跪下,至少也要让他找人给你送进重点学校,现在倒好,给你塞了个什么破地方,杨城那是个县级市吧,你——”
“好了。”何丽真打断她,“算了。”
“算了?”商洁的声音有点尖锐,“你要喜欢去那破地方当老师你就去!我给你抱不平你还跟我说算了!”
何丽真见她要发火,连忙哄她,“好了好了,你别火。你也知道我胆子小,跟你不一样。”
商洁眉头还是皱得紧紧的,拿烟的手指指点点,恶狠狠地说:“你就这个样子,以后得被人欺负死!”
何丽真耐着心底哄了一会,商洁的脾气这么多年她也适应了。她们是高中同学,不过商洁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出去打工,十年下来自己一个人拼杀,开了一个服装厂,算是个成功商人。
何丽真和商洁高中时候就是朋友,也是学生时代唯一的朋友。
今天这件事的起因其实很简单。
何丽真前不久偶然碰见学校主任跟一个外校来教研的女老师出轨,她本来想当没看见,可那主任好死不死地也看到了她,事后他们互相也没说过话,本来何丽真想这件事可能就这么过去了,结果昨天就接到通知,她被主任推荐到一个县级市的三流高中当老师。
“别去了。”商洁说,“自己找。”
“我什么背景都没有,想找好的教师职位很难啊。”何丽真说,“那地方不管怎么说,也是正规学校。我也急着找工作……”
何丽真越说声音越小,商洁忍不住白她一眼。何丽真不想再说这个,转移话题说:“对了,你约我出来,这是要去哪啊?”
听她问这个,商洁乐了,斜眼看了何丽真一眼,说:“当然是找乐子,给你消愁的。”
何丽真说:“我也不怎么愁。”
商洁说:“那就给我消愁。”
“你愁什么?”
商洁长叹一声,幽怨地说:“人老珠黄没人要。”
何丽真笑了,说,“你比我大一岁多点,今年也才二十七。”
“不是‘才’,是‘都’!”商洁强调了一声,笑道:“再不乐呵就来不及了。”
说着,烟刚好抽完,商洁把烟屁股戳灭,双手扶着方向盘打了个转向。
“到了。”她说。
何丽真转头看向窗外,商洁把车拐进了一个小型停车场,停车场里只有一盏灯,看着有点暗,在停车场的最里面,有几个灯箱,红红绿绿的发着光。
商洁把车停好,拿着手提包说:“走了,下车。”
何丽真跟着她下来,外面的风吹得身上凉凉的。“这是什么地方啊?”何丽真问。
“跟我来就是了。”商洁把包一拎,换上高跟鞋往里面走。
何丽真跟着她来到停车场里面,一家店门口,她抬头看了一眼,店铺的牌子很暗,不知道是故意设计的还是怎么,上面勾画了很多破碎的花纹,还有甩上的油漆印,何丽真勉强辨认了一下,大牌子上的两个扭曲的字——【锈季】。
在她们来到门口的时候,里面刚好出来一个人,刚一推开门何丽真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味,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拉住商洁,说:“这是什么地方啊,咱们走吧。”
商洁吃的好喝的好,体格快赶上两个何丽真了,轻轻一转手就给她拉了回来,“我几个月就回来一次,你陪不陪我?”
“可是——”
“走了!”
商洁不等何丽真回话,拉着她进了店。
一进去何丽真就开始晕起来了,里面震耳欲聋的音响声,一下一下就像直接敲在心脏上一样,要不是商洁拉住她一条胳膊,何丽真站都站不稳。
空气里散着酒、汗还有香水味混杂的刺鼻味道,何丽真抬起剩下一只手,遮住嘴,朝商洁大声喊:“商洁——!这里太吵了——!”
商洁听见她的声音,回头喊回来:“没事——!我带你去里面就好了——!”
何丽真被她拉着一路挤着往里走,穿过了一堆疯狂的人群,好不容易松快了一点,里面有两扇大门,商洁松开何丽真的手,从包里拿出一张卡,给门口的服务员看。
两个服务员年纪都不大,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头发焦黄。
看过卡片后,服务员把门打开,带着商洁和何丽真进到里面。
关上了门,音响声小了一点。何丽真还是有一种恍惚感。
“丽真,何丽真?”
商洁叫了她两声,荒唐地看着她,“干啥呢,怎么还傻了?”
等何丽真回过神来,已经坐进了一个包房里,包房不算太大,但是坐两个人也有点空。沙发软软的,顶棚上市彩色的转灯,沙发前是一张玻璃长桌,上面放着果盘和酒单。
墙上是一个大型液晶屏幕,两边摆着音箱,此时屏幕上只有缓缓的波浪,舒缓的音乐从音箱里传出来。
商洁放松地躺在沙发上,随手插了一块哈密瓜递给何丽真。
“吃水果?”
何丽真还没清醒过来,“能随便吃么?这个果盘多少钱啊。”
“切。”商洁被她逗笑了,“你个土老帽,是不是除了学校食堂你就没去过别的地方啊。”
何丽真被她说得干瞪眼,商洁说:“没事没事,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都说了今天我请你,放开点。”
她说完,门开了,走进来一个服务生,背着手,恭敬地询问商洁。
“请问小姐……”
他话只说了一半,商洁就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她一边嚼着哈密瓜一边说:“叫人来叫人来。”
服务生一鞠躬,“好的,请稍等。”
何丽真不明所以,小声问商洁,“干什么?叫什么人?”
商洁转过头,笑得有点神秘,文得细长的眉毛轻轻挑起来,说:“挑喜欢的,别客气。”
何丽真还是不明白,没等她再问,门又打开了。
门口鱼贯而入六七个男人,进来后什么都没做,在玻璃长桌前背着手站了一排,站好后一同朝着商洁和何丽真行了个礼,齐声说:“客人晚上好——!”
几个男人穿着打扮都不一样,有穿休闲装的,也有穿着正是西服的。头发大多处理过,抹着发蜡,染着颜色。
何丽真吓得都说不出话了,商洁倒是笑得很开心,她翘着腿,眼睛在这几个男人里来回瞄。几个男人也不多说话,脸上挂着职业微笑任她看。
商洁看得有点忘我,低头弹烟的时候才发现何丽真一直闷着头,脸上涨得通红,她碰碰何丽真的腿,何丽真一下子像过电了一样浑身一颤。
商洁说:“干嘛呢,低头干什么。”
何丽真看了她一眼,有点急促地小声说:“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走吧!”
“走什么。”商洁挪了下位置,坐到何丽真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让她直起身,然后一边抽烟一边笑着冲那几个男人说:“我朋友第一次来,紧张,你们谁温柔点的,陪她说说话啊。”
几个男的也乐了,中间有个人说:“巧了啊,我们这也有个第一次上班的,正好。”
他一说,旁边几个男人都附和几句。
商洁笑着说:“哪位啊?”
“我。”
随着一声简单的我,一个人从队伍里站了出来。
3、第三章
何丽真的车票是第二天中午的,她起了个早,把宿舍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然后把昨天买的面包香肠放到背包里,准备路上吃。
杨城是p市代管的县级市,面积不算太大,大概有七十多万的人口。何丽真第一次来这里,之前在网上查了些资料,不过查的资料跟亲眼看见的总是有差别的。她先坐的大客车,到了之后打了一辆出租车,路上一直看着窗外。
杨城近几年发展迅速,不过与之而来的就是大量的楼盘和工厂建设,车开一路,随处可见围起来的施工现场,工地一多,环境也难免受到影响。出租车里没有开空调,可何丽真也不敢把窗户摇开吃灰。
不过,就算一路看过来,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当何丽真坐车来到杨城二中的时候,还是被震撼了一把。
印象里,她还没见过破成这样的学校。
离着五六十米远看着它的时候,何丽真就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的破败气息,就像十几年没人住的老房子,自己带着味的。何丽真走到校门口,一个人也没有,门卫亭基本就是个摆设。
校门也没有关,大敞着,好像要迎接四方来客。门口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印着“杨城二中”四个漆字,字本来应该是黑色的,但是由于落了厚厚的一层灰,现在整个灰蒙蒙的。
何丽真站在学校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往里面进。
这时,从学校里走出来几个人,何丽真看他们,感觉是学生,不过他们都没穿校服,其中两个女生还穿着短裙,化着浓妆。
几个人勾肩搭背地出来后,跟何丽真错身而过,何丽真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好一会才转过来,走进校园。
校园的构造比较简单,最里面是教学楼,左边是食堂,右边是操场,操场上隔开了两个篮球场,还有一个排球场,现在一个篮球场被占用着,有几个学生正在打球。
何丽真仔细看过去,发现那几个男学生可能是觉得热了,都光着膀子玩。
“……”她看了一眼就转回头,机械地迈着步伐往教学楼走。
进了教学楼,总算是能闻到一点书卷的味道了。现在是暑假期间,学校里没有多少人,何丽真上了三楼,找到了高三年级办公室,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让她进来。
办公室很小,挤着六七张办公桌,桌子上堆放着成摞的书本和试卷。现在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正在电脑前浏览网页,男的抬头看她。
“你是……”
“啊,您好,我是何丽真。”何丽真赶忙冲他点点头,自我介绍说:“我是新来的老师,之前跟蒋主任打过招呼,今天来看一眼。”
“新来的老师?”那个男的翻了翻手边的本子,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日历本,何丽真发现不管是本子还是日历上都什么也没记,她也不知道这个男的到底在看什么。
男老师还在那翻,那个女老师开口了。
“之前老蒋提过一次。”
何丽真和男老师看过去,女老师把鼠标一放,转过头说:“语文组的吧。”
何丽真点头,“对对。”
男老师也醒悟过来了,“啊,我想起来了。”他一拍手,冲何丽真说:“那就对了,你应该是分给我们班了。”
“是么?您是——”
男老师站起来,扯了扯满是皱褶的衣服,说:“我姓胡,叫胡飞,我是高三六班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你来之后应该就是顶替赵老师,负责四五六这三个班的语文课。”
他说着,伸出手来,何丽真赶忙跟他握了一下手。
“今天蒋主任不在啊。”胡飞说。
“啊,没事的,我就是来看一眼。”何丽真说,“正式来报道是一周以后。”
“嗯,那你可以在校园里转一转,熟悉一下环境。”
何丽真点头。
又客套了几句,何丽真告辞了。
出来的时候何丽真心情不错,办公室虽然小点旧点,但是感觉这两个老师性格都很好相处。她从办公室出来,看到走廊里一排教室,是高三年级。
高三年级的话……就算是假期也该上自习吧。何丽真这么想着,走了过去。
结果她一路从头走到尾,除了个别教室里有几个睡觉的学生之外,一个看书的都没有。
何丽真转了一圈,默默地下楼离开了。
她离开校园后打电话给事先联系好的中介,没一会,中介骑着小摩托过来,带着她看了三四套房子。
杨城二中算是比较靠近市中心的位置,房源还是很好找的,而且这里的房子价格还便宜,一个月水电算下来大概一千块钱左右。何丽真看中了一套离学校比较近的屋子,一室一厅一卫,大概有四十平,房屋是新装修的,也比较卫生,只不过是在一楼,而且也不是单元式,而是院子型,一个大院子里住着五六户人家,都是一层。
“一楼会不会有虫子啊。”何丽真有点担心地说。
“虫子哪都有的。”中介说,“房间打扫干净一点,别留剩菜剩饭就行。这里环境很好的,而且很安全,里面的几个住户都是老人,住了几十年了。”
何丽真点点头,说:“我再考虑一下,最晚明天给你回复。”
“那你可快点了。”中介说,“这样的房源很抢手的,而且是新装修,我可不能给你留多久。”
“好的,麻烦你了。”
何丽真又看了几家,最后还是觉得这个比较好,付了订金,三天后签了合同。
何丽真的行李很少,搬家比较方便,一个大箱子把所有东西都装好了,拎过来的时候院子里的一个阿姨看见,跟她打了招呼。
“新搬来的?”
何丽真点头,“嗯,阿姨您好。”
“嗯。”那老大婶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个扇子正在扇风,“新装修的话记得多开窗户,放放味道。”
“好的,谢谢。”
何丽真把新屋子打扫了一天,最后累得腰酸背痛,躺在硬板床上,连被褥都没有铺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浑身跟散架了一样。
又过了两天,何丽真接到学校的电话,所有的手续和材料都处理完了,她明天就要去学校报道了。
何丽真放下电话,坐在屋里的凳子上,看着窗外艳阳天,心里无比的轻松。
一切都很顺利,何丽真想,所谓的新生活,就是指这种吧,让人万分期待。
何丽真报道的那天,离开学还有三天,学校陆陆续续已经有些学生回来了。
杨城二中作为一个三流高中,在各个地方都不忘显示自己“破学校”的本质。学校资源紧缺,整个高三年级一共六个班,教数语英三大主课的老师还不到十个人,而语文组一共就两个人,另外一个老师教一二三班,是个资历比较老的、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叫刘颖。
“备课了么。”刘颖的办公桌就在何丽真旁边,她把课表递给何丽真。
何丽真说:“嗯,我已经准备了好多天了。”
刘颖抬头看她一眼,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总是难掩风霜,她戴着个粗边大眼镜,也盖不住一脸的皱纹。
“那就行,你第一节课是六班的。”刘颖说,“好好适应一下吧。”
“好的。”
开学当天,何丽真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地去学校。
不知道是不是当初那个荒凉的校门给她印象太深,今天来了一堆人,还穿了校服,何丽真看着居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她跟着学生一起走进校门。
开学典礼就在操场上举行,虽然已经九月份了,但是当天的天气还是热得异常,学生在烈日下站着,没一会就蔫了,东倒西歪的。后来开到一半,超过半数的学生都席地而坐,还有女生怕晒,把校服脱下来蒙在头上。
各班班主任和教导处的几个老师象征性地管了管,最后也就随他们去了。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之前开教师会议的时候何丽真见过一次,会上他的发言就是有气无力的,现在开学典礼上延续风格,别说学生,就连何丽真自己都听得昏昏欲睡。
终于熬到结束,何丽真赶快去厕所洗了把脸精神一下,马上就要上第一节课了。
当老师是何丽真从小的梦想,她很喜欢小孩子。何丽真冲着镜子里的人动了动嘴,低声说了句加油,然后抱着书本往六班走过去。
走在走廊里,何丽真思绪翻飞。之前何丽真碰到的那个玩电脑的女老师叫彭倩,她跟何丽真说,学校的分班时按成绩分的,成绩越差分的越靠后。
“不过其实五六班差的也不多。”彭倩说,“反正分数基本都是个位数,谁也别看不起谁。”
何丽真一路奇思怪想地来到六班,刚想敲门,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老师了,微微挺了一下腰板,迈步走进去。
站在讲台上,何丽真将全班收进眼底。
开学第一天嘛,学生还是很给面子的,没有说话,在何丽真进来后就齐刷刷地看着她。
何丽真有点紧张,她躲避似的低下头,翻开了点名册,然后发现自己还没有做自我介绍,又故作镇定地合上了。
她清了一下嗓子,对下面的学生说:“大家好,我叫何丽真。”她说着,转身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就是这三个字,我是你们新的语文老师,之前的……”何丽真本来想说一下之前的赵老师有事离职了,开口后发现学生们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觉得这件事也没有什么说的必要了。
“嗯,接下来的一年,就由我来给大家上语文课。”
4、第四章
学生依旧没有回应,何丽真说:“那大家先自我介绍一下吧,简短一点,让老师认识一下。”
“啊……”学生总算是有反应了,一水的扫兴声,后座的几个男生喊道:“别做啦,做了多少次了,点名就认识了。”
他一说,全班都跟着起哄,何丽真觉得事态有点不受她的控制,连忙拍了几下手,班里安静下来。
“都不想做自我介绍么?”她问。
“不——想——”学生齐刷刷地回答。
“那就点名吧。”何丽真见他们这么抵触,就翻开点名册,“我点到名的同学站起来,老师认识一下。”
“姜昕。”
“到——”
“宋嘉立。”
“到——”
“……”
何丽真点一个名,抬头看一次。
“吴岳明。”
“没来!”一个男生大声喊道,其他人听见哄笑起来。
何丽真一顿,抬起头,“没来?”
前座一个趴在桌子上的女生懒洋洋地说:“昆哥不来他不会来的啦。”
昆哥?
何丽真低下头,点名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排在吴岳明后面。
“万昆。”
“也没来呀。”那个男生又说。
何丽真抬头看他,“为什么没来?”
“谁知道。”另外一个学生说,“开学第一天嘛,反正也没什么事情。”
何丽真皱起眉头,没有再多问,“上课吧。”
开始讲课,何丽真就进入了状态,越讲越顺。下面的同学也慢慢进入了状态,越讲越困。
到后半堂课,学生睡觉的睡觉,吃东西的吃东西。
但何丽真没有批评谁。第一,她第一次上课,心里有压力,不想跟学生闹不愉快。第二,因为何丽真不想压堂,所以她在之前备课的时候把所有的时间都划定得很精确,根本也没有留出批评学生的空来。
下课铃响的时候,下面几个手机的铃声也跟着响了,好几个人定着闹钟提醒下课。在学生们哄堂大笑里,何丽真抱着书本离开了。
第一节课,何丽真说不出感想。
回到办公室,正好碰见准备上下一节课的胡飞,她抽了空跟他说:“胡老师,有两个学生们没有来。”
胡飞头都没抬,说:“吴岳明和万昆?”
“你知道?”
“嗯。”胡飞随口说,“不用管了,这俩不会来的。”
“为什么不会来?”
胡飞好心给她解释,说:“这俩都留了一级,反正也没打算好好学,家长也找不到,课从来都是逃的比来的多。”
何丽真说:“那怎么能找到他们?”
胡飞看她一眼,说:“找他们干什么?”
何丽真忽然意识到胡飞是六班的班主任,她怀疑自己这么越级地问问题会让胡飞反感。可是没等她想好怎么道歉,胡飞已经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放到何丽真的办公桌上,说:“上面有班级学生的联系电话,不过他们俩留的都不是家里的,都是手机号,你要想找就找找看吧,我先去上课了。”
胡飞离开后,何丽真把那个小本子拿在手里,翻开。
“我劝你别管了。”
身后传来声音,何丽真转过头,彭倩在隔壁的桌子上照镜子。彭倩是生物老师,何丽真每次见到她,不是在网购就是在照镜子。
因为彭倩跟何丽真是同龄人,所以何丽真觉得跟她说话比较放松,现在已经上课了,办公室里就剩她们两个人,何丽真走过去,问彭倩,“什么意思,为什么不管了?”
彭倩对着镜子揉眼睛,说:“你刚来,干劲足可以理解,不过有的学生真不用管。”她揉好眼睛,转过头对何丽真说:“你新来的不知道情况。这俩不来是好事,来了反而麻烦,尤其是那个万昆。”
何丽真说:“学生而已,怎么麻烦了。”
“而已?”彭倩睁大眼睛,觉得这个新老师真的欠教育了,她给何丽真好好的普及了一下。
“去年期末考试,他跟教务处的闫老师闹起来,被拉出去训了半天,回来之后就把手往桌子上一放,结果你猜怎么着。”
何丽真摇头,“怎么了。”
彭倩一摊手,“整个班都罢考了。”
“啊?”何丽真第一次听见这种事,惊讶地说:“罢考?”
“对,你还不能给他记过,人家什么都没说啊,手放桌子上也不行么。”
何丽真回忆了一下之前看过的小说和电影,说:“他是学校老大?别人都听他的?”
“也不算,咱们这种学校,学生的小团体是肯定有的,但万昆还真没混这个。”
“为什么?”
“因为他总共也不在学校呆几天啊。”彭倩说,“那个吴岳明一直跟着他的,俩人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些什么。学生里有很多关于万昆的传闻的。”
“什么传闻?”
“说他家有钱啊,家里有大买卖什么的。”
何丽真夸张地一耸肩,“噢。”
“反正不在学校惹事就行了,学校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彭倩重新转过去照镜子,“所以跟你说,最好别管。”
何丽真还担心另外一点。“可他一直不来上课,教师的考勤和业绩也有影响啊。”
“那就没办法了。”彭倩说,“只能怪你倒霉,摊上这个班,你看胡老师就已经适应了。”
何丽真回到自己的座位,翻开本子,万昆的名字排在最后,上面留的是一串手机号码。她想了半天,想得号码都背下来了,最后还是把本子合上,放了回去。
教师的工作时间比较稳定,而且杨城二中是屈指可数的高三晚上自愿上自习的学校。这种学校,“自愿”上自习,基本等同于不上自习。
五点半下课,学生通通跑光了,六点钟,老师也走光了。
何丽真背着包往家走,一路上满脑子都是那串号码。
其实何丽真知道,自己是钻牛角尖了。
但是没办法,她是新老师,很怕自己带的班级成绩不好,两个学生不上课不考试,平均成绩很受影响。到家之后,何丽真吃饭吃到一半把筷子一放,决定还是要试一试。
她把手机拿出来,给万昆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倒是很快接通了。
“谁啊?”
电话那边有点嘈杂,乱哄哄的,声音在手机里听着也是闷闷的。何丽真说:“你好,是万昆么?”
“嗯。”电话那边应了一声,“你谁?”
何丽真说:“我是你的语文老师。”
“……”
电话那边安静了好一会,何丽真还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喂?喂?能听到么?”手机里嘈杂的声音忽然小了许多,对方好像是进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语文老师?”万昆的声音听着好像有点想笑。“哪来的语文老师?”
何丽真说:“我是六班的语文老师,你不是六班的学生么?”
万昆蹲在锈季门口的台阶上抽烟,不紧不慢地说:“我的语文老师是个男的啊。”
“啊……”何丽真连忙说,“是这样的,赵老师有事不能继续教你们班了,我是新来的语文老师,我姓何。”
万昆没说话,何丽真又说:“那个,今天开学,你怎么没有来学校呢?”
万昆乐了一声,说:“今天开学么?我忘了。”
何丽真皱眉,她明显能感觉到万昆不是真的忘了,只是在敷衍她而已。她的语气也严肃起来,“明天你能来上学么,还有吴岳明。”
万昆说:“不知道啊。”
何丽真暗自咬了咬牙,说:“我不管你之前的老师是怎么要求你们的,我的语文课你必须要来,不然——”
万昆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夜色,无谓地说:“不然怎么样。”
何丽真想了半天,最后因为经验浅薄,只能像小学生一样威胁说:“不然我就告诉你的家长了。”
电话那边静默了很久,何丽真只能听见一道一道的呼吸声。最后,在她严阵以待下,万昆冷嗤一声,踩灭了烟头,挂断电话。
“……”何丽真放下手机,无力地坐在凳子上。
“怎么感觉一点威严都没有……”何丽真自语地说,“是不是说话太轻了。”
结果接下来的三天万昆和吴岳明还是没有来上学,何丽真深感能力有限,也没有再打过电话。
周末的时候,何丽真去了一趟家具市场,房子是新租的,里面还缺好多东西,何丽真买了一套书架、一张电脑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店里安排了搬家公司帮她运东西,还好是一楼,拼装十分方便。
周末难得清闲,何丽真本来想睡个懒觉,结果早上七点钟开始,外面就一直有人在说话。
何丽真的房子是一层,而且是院落式,她左手边住着张阿姨一家人,右手边住着李阿姨一家,一大清早,这两个老大婶分别在自己家门口一个搓衣服一个剁菜,然后面对面隔着何丽真家喊话聊天。
夹在中间的何丽真痛不欲生。
她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滚了一会,实在是不能在这股夹杂着浓厚乡音的喊话中入眠,干脆起床备课。
周一上班,何丽真轻车熟路地来到办公室,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然后下楼参加升旗仪式。
已经好久都没有参加升旗仪式了,何丽真站在教师队伍里,远远看着台上两个打着哈欠的升旗手。
这仪式也是继承了二中一贯的五行风格——水。老师学生都怎么对付怎么来,国旗也像半年没洗过一样,阳光一照,颜色如同砧板上的烂肉。旗子被两个升旗手你扯一下我扯一下拉到顶上,然后大伙蚊子声地唱了一遍国歌,over。
何丽真看得兴致缺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个时候,后面班级一个男生忽然喊了声:“昆哥!”
何丽真心里一惊,猛地转过身,看见远远的两个人,从校门口进来,正在往教学楼里走。
离得太远,看不清楚长相,何丽真只能看到那两道身影高高大大,都没有穿校服。还没等她看几眼,两个人就已经进了楼里了。
5、第五章
万昆和吴岳明?
何丽真的脑海中瞬间出现这两个名字。她还想仔细看一眼背影,后面一个老师拍了拍她,“干什么呢?队伍解散了。”
“哦……哦。”何丽真冲那老师笑了一下,然后跟着人潮往教学楼里走。
何丽真回到办公室,翻出自己的课表,今天下午有六班的语文课。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备课,第一节课下课铃响起,六班班主任胡飞皱着眉头进来了。彭倩从镜子里抬起头,看笑话地说:“怎么样啊胡老师,焦头烂额吧。”
胡飞摆摆手,“算了,别提了,我真不知道这学生来学校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何丽真插话问:“胡老师,怎么了?”
胡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喝水,彭倩跟她说:“万昆和吴岳明来上学了知道么?”
何丽真心想,果然是他们两个。
彭倩看她的样子,说:“不用急,你很快也能见到了。”
胡飞在旁边把水杯重重一放,屋里两个女老师都吓了一跳。
“干什么啊胡老师。”彭倩说,“至于这么大气性么。”
胡飞转过头,伸手指着门外,说:“等会你去看看。”
“看什么?”
胡飞抬起手,指着门外,“看看校门口!”
高三办公室朝南面,窗口正对着操场,外面走廊上的窗户能直接看到校门。
何丽真有点疑惑地说:“校门口怎么了?”她有点好奇,自己先站起来,往门口走。她一边走,胡飞就在后面语气愤怒地说:“要不就别来!来了还带一堆破事,学校是给他们这么闹的么!?”
何丽真在胡飞的埋怨声中来到走廊上,从最近的一扇窗户往外面看。
校门口有大概五六个人,因为距离太远,何丽真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但是能看出他们年纪都不大,一副小混混打扮,头发染得乱七八糟,有几个靠在校门上,还有几个蹲着,就像在等人一样。杨城二中没有门卫,校园里偶尔有一两个打杂的,对这几个人也是视若不见。
何丽真回到办公室,问胡飞:“胡老师,那些是什么人啊?”
胡飞还在气头上,彭倩给她解释说:“应该是来找茬的吧。都是一群社会上的二流子,以前跟万昆他们打过架。”
胡飞在一边冷笑一声,说:“一群垃圾也学不了好了,早晚闹出大事来,全给他们抓进去!”
何丽真静默。
教师这个职业,现在越来越不好当,“责任”两字太过沉重,不管是好学校还是差学校,都怕管人管出问题来。所以也难怪胡飞这么生气,不管怎么说,他是万昆的班主任,如果真要有什么事情的话,这个责任肯定是他第一个担。
“应该也没什么事。”彭倩安慰胡飞说,“都闹了那么多次了,不都没事么。”
胡飞冷哼一声,正好上课铃响了,胡飞拿着课本去上课了。
彭倩在他走后吐了吐舌头,说:“胡老师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大。”
何丽真说:“不能怪他啊。”
彭倩仔细看着何丽真,说:“刚才不是我安慰他,是真的没事。”她把椅子转过来,对何丽真小声说,“告诉你,我可是亲眼看见过他们打架的,那水平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彭倩说完就等着何丽真问她细节,结果何丽真关注的点明显不一样,她瞪大眼睛,“你见过?你怎么没有制止他们啊。”
“嘁。”彭倩一白眼,“我管那闲事呢。”
何丽真无言地看着她,手里无意识地翻着班级学生的资料。彭倩耸耸肩膀,又说:“都是群小屁孩,估计电影看多了,荷尔蒙分泌旺盛就出来找茬打架。”
“……”
何丽真淡淡地一瞥手上的资料,看到一条,忽然愣了一下,然后问彭倩说:“万昆都二十岁了?”
“对啊,他休过一年学,又留了一级,加上上学又晚。”彭倩说着,感慨了一声,“说起来,六班的学生会不会很成熟啊,毕竟有那么多的留级生。”
“……”
何丽真不再闲聊,把□□放到一边,自己看书。
还有两节课了,何丽真无意之中想到,她也能去见识一下那个让胡飞头疼的学生了。
说实话,其实何丽真当时并没有把万昆太放在心上,毕竟一个高中生,年轻气盛,又夹带一点幼稚的冲动,她觉得,这些都可以理解。
下午第一节课,何丽真踩着上课铃往六班走。
六班在走廊的尽头。走廊的墙壁上刷着半截绿色的漆,下方已经被蹬得满是脚印,上面的白墙也不甘示弱,留有一块一块的球印。
在走到五班门口的时候,何丽真就听见六班教室里的喧哗声。
今天倒是比其他时候热闹一点,以至于何丽真都走进教室了,屋里的喧闹声还没有停下。
班里有几个男生都围在后座聊天,声音很大,女生也是坐得一堆一堆的,热烈讨论着明星化妆品的话题。
何丽真在进屋的一瞬间,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最后一座。
在两个男生身体的空隙之间,何丽真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衬衫。或许是因为年纪的原因,他的身形要比其他的男生高大许多。万昆此时侧着头,跟一个同学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忽然间,他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一样,转过头来。
万昆面前的两个男生还在玩闹,随着他们身影的晃动,何丽真和万昆的目光时而遮挡,时而袒露。
或许是很短的时间,或许真的过了许久,何丽真几乎觉得空间被定格了。
万昆坐在凳子上,双手插着兜,他身旁的窗户半开着,外面的阳光照在学生白色的衬衫上,亮得几乎反光。风吹过有点破旧的窗帘,帘尾扫在万昆的下颌上,万昆动也没动一下。
何丽真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浮现了一个画面。
她最后的那次回头。
那个人蹲在小卖店门口,头上是白炽炽的灯光,那天没有风,他抽着烟,烟雾直直地向上飘。
万昆在跟她对视了几秒之后,就垂下眼睛。何丽真也转过头,但抱着课本的手却在无意之中越来越紧,她步伐僵硬地往讲台走,每走一步,都觉得耳根更热一点。等她站到讲台上,已经抬不起头了。
下面的学生还在玩闹。吴岳明跟旁边的人聊完,侧过脸来笑着对万昆说:“要不等会就去?别让他们等太久了啊。”
万昆没有说话,粗长地手指里夹着一根圆珠笔,轻轻晃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哎?”吴岳明碰了碰他,“想啥呢?”
笔尖点桌,万昆侧眼,说:“你说什么?”
“我说要不咱们早点去,程元那帮垃圾从上午就来门口堵了。”
万昆笑了笑,说:“早什么,今天多热,晚上再说吧。”
“成,那就让他们等着吧。”
何丽真在讲台上拍了拍手,手掌都是软的,她说:“大家安静一点,上课了。”
学生们总算是意识到何丽真的存在,声音渐渐小了。
等教室静下来后,学生都坐在座位上看着她。何丽真扫视一圈,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角落的位置,然后低下头翻开点名册。
别的班级不需要天天点名,但是五班和六班不行。这两个班级每天逃学的学生太多,需要节节课点到。
何丽真顺着点名册上的名字,一个个念过去,在念叨吴岳明的时候,她听到一声洪亮的——“到——!”
何丽真忍不住抬起头,一个她没见过的学生,个头也不矮,但是比起旁边的那位要瘦弱一点。他穿着校服裤子,上身是自己的衣服,不仅喊了到,还冲何丽真挥挥手,说:“老师我第一次见到你啊!”
不少同学笑起来,何丽真表情严肃,说:“安静一点。”
何丽真低下头。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低头,只剩下一个名字,还有什么必要再看一眼。
“万昆。”
“到。”
他的声音比外貌更不像一个高中生。低沉,无谓,听不出情绪。
何丽真想起那天晚上,他也是用这样的声音,从队伍里站出来,又坐到她身边,问她要不要唱歌。
何丽真再一次觉得自己的耳根烧了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耻辱感折磨着她。她没有看万昆,而是掩盖似的转过身,面对着黑板,说:“那我们开始上课吧,大家把书本翻开……”
她在黑板上写字,听见身后的翻书声。
万昆看着讲台上那个有些瘦弱的身影,何丽真穿的衣服跟她那天去锈季的完全一样,一身毫无可取之处的米黄色半袖衬衫,加上一条亚麻长裤。
万昆看了一眼之后,低下头,不轻不重地把手里的圆珠笔扔到桌子上,然后长腿一伸直,踹得椅子和桌子分开老远。
吴岳明看见,低声问他一句:“怎么了?”
万昆没有回答,看着窗外灰尘弥漫的操场。阳光晃得他轻轻皱起眉头,不可闻地低骂了一句:“……操。”
吴岳明觉得有点奇怪,趁着何丽真低头说话的时候,伸手拉了万昆一下,“喂,怎么了?”
万昆转过头,跟他说:“晚上放学我有事情。”
“啥事啊?”
万昆没有回答,吴岳明说:“找程元他们?”
万昆皱眉,脸上有点不耐烦。吴岳明说:“这帮逼听说你回来就过来了,你要嫌烦咱们就绕开?就是有点丢人,这要是说出——”
“明子。”
吴岳明一顿,看着万昆的脸色,说:“到底怎么了?”
万昆勾勾手指头,吴岳明凑过去,万昆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吴岳明压低声音,瞪着眼睛看着万昆,“真的?”
万昆靠在椅子上,吴岳明看了一眼前面正在上课的何丽真,脸上表情稀奇古怪。
6、第六章
下课铃响起,何丽真满带复杂情绪,一分钟堂都没有压,顺利讲完课。她没有看下面的学生,说了句下课就抱着书本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何丽真把书往办公桌上一放,都来不及坐下,就登到学校内网里找□□。
“密码……”何丽真自顾自地嘀咕,“密码是什么来着……”
彭倩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何丽真撅着屁股对着电脑,专注地看着。她笑着说:“站着干啥,凳子就在手边上,你是要减肥么?”
何丽真吓了一跳,转过头,看着彭倩回来了,就问她说:“彭倩,你知道我们教务内网的登录密码么?”
“教务内网?”彭倩疑惑地看着何丽真,说:“好像是身份证后六位吧。不过那东西八百年没人用过,是当初要应付上面检查做样子弄的,你登它干嘛?”
何丽真输入了自己身份证后六位,果然登上了,她随口说:“没什么,我就想试一试。”
何丽真按照学号,很快找到了万昆。
资料上显示的是他刚入学的时候照的一寸照片,坐在红布前的男孩面目青涩端正,一点表情也没有,留着寸头,照相的时候头稍稍有点歪。万昆上学两年,休学一年,又留了一年级,仔细想想,这都快是四年前的照片了。照片跟他现在比起来,稚嫩很多。
按照万昆的入学年份,他两年前就该毕业。
何丽真往后翻了翻,万昆的考试成绩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除了体育课以外,其他鲜少有及格的。
何丽真快速看完一遍后,把网页关掉。
自从见到万昆以后,何丽真这一下午都坐立不安,总觉得心神不宁,干什么都干不进去。晚上放学,何丽真多留了一会,等她整理完第二天上课要用的材料后,天已经黑了。她走出教学楼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一下,校门口那几个人已经不在了。
何丽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约在什么地方打架了,她走在路上,手里拿着手机,想着要不要给胡飞打个电话通知他一声。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喂。”
何丽真没有注意,拐进小巷子,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何丽真还在瞎琢磨,胳膊已经被拉住了。
她吓了一跳,张口就要喊。
“叫你呢,没听见?”
何丽真忽然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抬过头,黑漆漆的巷口,只有外面的路灯照进来一点亮光。万昆往何丽真面前一站,后面的光都挡住了。
几辆车开过去,车灯在万昆背后画了道弧,从左到右,然后又黯淡下来。
何丽真挣脱手臂,站直在他面前,质问说:“你干什么?”
万昆逆着光,脸上很暗,头发挡出眉毛,眼睛都看不清楚。这一丝不清,让万昆的形象模糊起来,只剩下那一只没法挣脱的大手,扣在她的胳膊上。
不知道为什么,何丽真忽然觉得很紧张。
“松手。”她说。
万昆没有为难她,松开手,插回兜里,直身看她。
“你还记得我吧。”万昆开口。
他虽然是问的这句话,但是语气却是无比的肯定。
“我都没想到,你居然是我的老师。”
何丽真手攥着背包带,越攥越紧。她看着万昆,说:“你想干什么?”
万昆双手插在兜里,弯下腰,对何丽真低声说:“别在学校里多嘴,听见没有?”他的语气很轻佻,口息落在何丽真的鼻尖上,有一股初秋水露的湿意。
何丽真抿了抿嘴,说:“这是你跟老师说话的态度?”
万昆无所谓地看着她。
何丽真严厉地说:“之前我不知道情况,现在我了解了,就不能当没发生。”
万昆歪了歪脖子。
何丽真说:“那种地方,你以后不能再去了。”她说完,见万昆还是没有什么表示,又说:“你家里知道你在那种夜店里……打工么?”
万昆忽然哼笑一声,还是没有回话。
夜色中,何丽真觉得后背渗出薄薄的一层汗。主要因为那之前短暂而无言的相遇,还有就是他的体型。他有多高?何丽真暗自揣度,182?185?在这个年纪,他这幅形象不可谓不特殊。万昆这么近的站在她面前,她几乎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何丽真不让脑海之中的想法表露在脸上,她冷静地说:“总之那种地方不是学生应该去的,如果我知道你再去的话,我就要通知胡——”
何丽真话说到一半,肩膀忽然一沉,万昆一只手抓在她的肩头。何丽真像触电了一样,连忙甩开他。
“干什么!?”
何丽真个头小,面对万昆显得分外没有气势,万昆往前走了两步,何丽真下意识地向后退。
他低下头,对着何丽真轻声说:“怎么突然这么多话了,那天你不是挺不好意思的?”
何丽真的脑袋轰地一下就炸了,也不知道黑夜能不能遮住她的面红耳赤。
“你——”
万昆直起身,说:“不用再说了,我听见了。记住在学校里别多说话。”
何丽真张口,万昆已经背过身,往外面走了,她想再要求几句,可是看着他的背影,嗓子眼像是被堵上了一样,怎么也喊不出口。
万昆一边走一边抬起手,举起来在空中胡乱一摆,懒洋洋地说:“老师再见——”
人消失在巷口,何丽真才慢慢活过来,她匪夷所思地原地转了一圈,觉得自己这个老师当得简直莫名其妙。
初次谈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初次谈话。
他游刃有余,她溃不成军。
另一边,万昆从巷子里出去,转了个弯去了街角的一间网吧。网吧名叫“小德”,门口的广告箱坏了,里面的灯一闪一闪。
吴岳明和另外几个男生玩游戏玩得正嗨。万昆走到吴岳明身后,拍了他肩膀一下,然后就往外走。吴岳明一见万昆来了,把手里机子让给旁边一个男生,跟着万昆从网吧出来。
万昆站在那个坏了的广告箱前面,掏了根烟,吴岳明看着他,说:“怎么样?”
“嗯?”万昆把烟放到嘴里,一边点火一边含糊地说:“什么怎么样?”
吴岳明说:“堵到人了吧,她怎么说?”
万昆把烟点着,抽了一口,吐出烟来,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嗯。”
“那她会不会往外说啊?”
“不知道。”万昆弹了一下烟。
“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没问出点什么?”
“懒得往下问。”
“……”
万昆甩了甩手,觉得有点热,把衣服扣解开两个,说:“算了,改天再说吧。”
吴岳明切了一声,也掏出一根烟来抽,一边抽一边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
万昆斜靠在广告箱上,看着手里的烟,说:“你之前不是还嚷着不想干活,要回学校放松的么。”
“可我回来一天就没意思死了,上班虽然累,但有钱赚啊。”
万昆弹了一下烟,淡淡地说:“领班说现在严打,店里不能留那么多人,等这阵过去会给通知。”
第二天上班,何丽真进了办公室,被刘颖塞了一摞子笔记本。
何丽真问:“这是做什么的?”
刘颖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昨天去市里开会,这是会议成果”
可这是空的笔记啊,何丽真翻了翻。那边刘颖接着说:“开了两个多小时,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前不久不是有新闻报道a市有两个高三学生顶不住压力跳楼了么,主要就是讨论这个来着。看有什么方法能更好地跟学生沟通感情,舒缓压力。”
何丽真还是没有明白,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说:“那这是干什么的?”
刘颖说:“我想了一下,与其开什么班会,举行乱七八糟的活动,不如写个周记省心。”她转过椅子,拍拍何丽真的肩膀,说:“你们胡老师管班级,事情太多,就给你做了。你辛苦一下吧。”
“没关系,可以的。”何丽真说。
“意思一下就行了。”刘颖说,“领导新上任,就喜欢闹腾。”
等她把这个消息传到班级里的时候,果然一片哀嚎声。
“多大了还写周记啊——”
“那下学期是不是还得写日记啊?”
其实何丽真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没必要,但是上面要写,她也没办法。
“这个……”何丽真说,“我不规定字数,也不规定内容,你们想写点什么都行。”
“是不是写一句话也行啊——”下面有人喊,大家哈哈大笑。
何丽真也乐了,说:“一句话太少了吧,怎么也写个四五句再交。”
找来一个同学把笔记本发下去,同学你一句我一句地瞎聊,何丽真笑着看着他们。
她笑着笑着,目光就与后排的万昆对上了。万昆安静地坐在那,两只手放在桌子下面,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何丽真与他目光交错,回到黑板上,开始上课。
接下来的一周,万昆居然每天都来上课。
周五下午,胡飞在办公室里泡了一杯茶,端在手里,跟几个女老师闲聊。
“老实了这么多天,不是好兆头。”胡飞说。
彭倩说:“人家闹不行,不闹也不行,胡老师你可太难伺候了。”
“我是真不希望他来学校。”胡老师一脸真诚地看着彭倩,说:“就像个□□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了。”
何丽真手拿着笔,正在低头批第一次交上来的周记。
一共交上来三十几本,写超过五十字的只有六本,超过一百字的只有一本,何丽真把这个学生挑出来。这个学生叫吴威,何丽真回忆了一下,是个小胖子,学习还挺认真,语文课上难得会记笔记。
在高三六班这个大环境里,居然还有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学生,周记里详细地写了他一周的学习计划,何丽真倍感激动,认认真真地回复了几百字的内容,鼓励他继续好好学习。
再往后看,何丽真惊讶地在交上来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万昆和吴岳明的。吴岳明的周记在上面,何丽真翻开,发现他在第一页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笑脸。
“……”何丽真拿着笔,酝酿了半天,最后在回复的地方写了一行字——画的不错,下次请交文字版。
换到万昆的周记,何丽真看着笔记本上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万昆的字迹,又大又草,张牙舞爪的好似签名。有了吴岳明的打底,何丽真已经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了,等她翻开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万昆什么都没写。
何丽真把本子来来回回地翻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使用的痕迹。
空白的?
身后,胡飞还在跟彭倩热烈讨论怎么样能让万昆顺利毕业。当然了,何丽真知道,他们说的“顺利毕业”,只是想让万昆早一点离开学校。
她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何丽真低下头,一边听着其他老师的对话,一边渐渐呆愣起来。她眼中白白的纸,也慢慢幻化成一幅画面。
万昆蹲在小卖店门口的白炽灯下,对着黑暗的夜色抽烟。
7、第七章
可她想了一会,脑海中那副静静的画面则再一次被取代,换成了他前几天在巷子里气焰嚣张地堵住她的样子。
何丽真叹了口气,想了想,在笔记本上写了加油两个字。
希望他能学好吧,何丽真想。
杨城二中有个不成文的约定,那就是周五放学一定要比平时早一点,对于一个周末从来不上课不补习的高中来说,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希望能早一点过周末。何丽真赶巧是周五最后一节课,上了一半就觉得下面的学生开始躁动。
何丽真往后瞄了一眼,万昆上节课的时候就已经跑了,吴岳明倒是还在,从上课开始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何丽真把作业试卷布置了一下,又把周记发下去,就放学了。
她回到办公室,看见彭倩正在窗口往外看。
“你看什么呢?”何丽真问她。
“打球呢。”彭倩抬抬下巴,说。
何丽真过去,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刚好看到一个人跳起投篮。她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那是万昆。
五点半,天色已经有点暗淡。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风很大,刮着操场上灰黄的沙尘,好似空气都变得厚重了。万昆就在空荡荡的操场上,一个人打球。
彭倩忽然笑了一声,说:“你就说这学生胆子有多大,就这么公然逃课。”
何丽真回过神来,彭倩已经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
“你走不走?”
“啊……”何丽真说,“我、我再等一会。”
“那我先走了。”
彭倩走后,办公室里就剩下何丽真一个人。她转身回去收拾东西,路过窗边时,她又一次看向外面。
他似乎是觉得有些累了,把球抓在手里,站在球场上休息。
风吹着他一头凌乱的头发。
忽然,万昆转了一下头。
何丽真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注意到,他并不是看向教学楼,而是看向了操场入口的方向。没一会,另外一道人影朝他走过去,何丽真看出那是吴岳明。
还差五六米远的地方,万昆把球扔过去,吴岳明接住,两人往操场看台上走过去。
何丽真不再看,转过身,背着包离开。
操场上,吴岳明和万昆上了看台,用脚扫扫灰,直接坐在台阶上。吴岳明把手里一样东西塞到万昆怀里。万昆拿过去,“什么?”
“周记。”吴岳明说,“我帮你拿回来了。”
万昆皱着眉头翻开,第一页完完整整的空白,他随手一翻,在第一页的背面,看见了何丽真写的两个字。
【加油。】
字迹娟秀,笔尖尖细,就像她人一样。
万昆看到那俩字愣了两秒钟,然后噗嗤一声,笑得差点没岔气了。
吴岳明也憋不住了,两个人乐得前仰后合。
“这……这哪来的奇葩老师?”吴岳明捂着肚子笑,“不行了,给我来跟烟,我要压压惊。”
万昆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扔在吴岳明身上,吴岳明接过来抽出一根。
“你真觉得她什么都不会说?”吴岳明笑够了,问万昆。
“不知道。”
“其实啊,我觉得吧。”吴岳明把烟夹在手里,往万昆身边靠了靠,胳膊肘捅捅他肋骨,小声说:“不管多大岁数,想让女人老实,就一个方法。”
万昆淡淡地看他一眼,吴岳明伸出一根手指头,高深莫测地指着天空的方向,万昆扯着嘴角笑了笑,简明扼要地帮他总结——
“上。”
吴岳明再次哈哈大笑。
诸事步入正轨,周末两天,何丽真难得清闲。收拾收拾屋子,出去散步的时候发现离家不远有一个花鸟鱼虫市场,她在那逛了半天,最后买了一条金鱼回来。
金鱼红白相间,肥得不像话,肚子大得就像吹起来的一样。何丽真给它买了个小鱼缸,又买了点水草,放到自己的书桌上。
鱼很懒,一副“你别管我”的样子,浮在水里游都懒得游。
周一上学,万昆没有来,吴岳明却来了。何丽真稍稍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晚上下班,何丽真在办公室门口碰见吴岳明。
“你怎么在这?找胡老师?”
“不。”吴岳明摇头,“老师,我找你。”
何丽真诧异地说:“找我?找我有什么事?”
吴岳明面带愁色地说:“何老师,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吴岳明从兜里拿出一部手机,跟何丽真说:“刚才我接到万昆的电话,是一个饭店服务员打来的,他说万昆喝多了,人就躺在店里,叫都叫不醒。”
“什么?”
“他家离这很远,平时都是他自己住,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回家了。我怕我一个人弄不过来。”
何丽真连忙翻手机,说:“我帮你找胡老师,他也刚走没——”
“别啊。”吴岳明拉住她的包,说,“你要是找他那我不如自己去了。”
何丽真缓缓抬头,说:“为什么不能找胡老师?他是你们班主任。”
“万昆会宰了我的。”吴岳明耸耸肩,凉凉地说:“算了,我自己去了。”他转身的时候嘀咕了一声,“亏你还给他写加油。”
何丽真不知道他是从哪看到的万昆周记,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说出这句话,但是她听到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好像自己对学生的关心在别人眼里都是虚假的一样。
她叫住吴岳明。
“在哪儿?”
万昆喝酒的地方离学校不是很远,就在何丽真回家要路过的一个街口。那是一家卖麻辣烫和烤串的小吃店,现在天气还有点热,不过店里生意倒不错,门口支了好几张桌子。
万昆坐在外面,何丽真一眼就看到了他。
在她看到他的一瞬间,何丽真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她在短暂的时间内究其根源,发现是因为万昆穿的衣服。
他穿了那天的衣服,又是这样一个醉醺醺的地方,就好像那一晚重演的一样。
“万昆!”吴岳明过去扒拉了他一下,桌子上堆着一堆空酒瓶子。吴岳明叫了两声后,震惊地发现万昆真的醉了。他趁着何丽真没有过来,低头在他耳边说:“喂!万昆?醒醒啊,人我叫来了!”
“你们是来领他的?”一个服务员从旁边一桌点完菜,过来问他们。
吴岳明啊了一声,“对。”
服务员说:“那先结账吧,一共八十六。”
吴岳明皱了皱眉,何丽真走过来,掏出钱包,拿了一百块钱给服务员,服务员拿手搓了搓,下去找零。
何丽真看着躺在桌子上的万昆,问吴岳明:“你知道他住在哪么?”
吴岳明说:“不知道。”
何丽真弯下腰,伸手推了推万昆。
“万昆,万昆?”
躺着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何丽真皱眉站起身,说:“那现在怎么办,把他弄到哪去?”
吴岳明说:“我也不知道。”他抬头小心往何丽真的方向扫了一眼。何丽真一直担心地看着万昆,没有注意。吴岳明试着说:“老师,我家很远,不方便带他去。要不找旅馆先让他睡一晚吧。”
“旅馆?”何丽真摇头,“不行,他一个人醉成这个样子,怎么扔旅馆。”
吴岳明暗地里一挑眉,口气为难地说:“那怎么办啊,这附近有没有我认识的人。”
何丽真看着万昆的样子,忍不住说:“你说说你们一天都干些什么?学不好好上,课不好好听,大晚上的还跑出来喝酒,这是学生应该干的么?”
吴岳明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说:“对对,我也觉得他这种行为很可耻,那现在怎么办?”
何丽真说:“你扶着他,我去打辆车。”
吴岳明冲她背影喊,“去哪啊——?”
何丽真没有回话,吴岳明撇嘴,回去扶万昆。
“我说,真醉得这么狠?”吴岳明推了他一下,万昆总算是有点反应,迷迷糊糊地费力睁开眼睛。
“醒了?”吴岳明拍拍他的脸,给他提神,在他旁边小声说:“何老师来了,我看她可能是要给你带家去。”他一边说,左右看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塞到万昆的裤兜里,猥琐地笑笑,说:“你可打起精神来,别让我白忙活了。”
万昆脑子转的慢,半天才扶着桌子,撑着身子坐起来,头低着,头发凌乱。他睁开眼睛,满眼的血丝,低声嘶哑地问:
“……人呢。”
“打车去了。”
何丽真回来的时候,吴岳明已经托着万昆站起来了。
“我帮你。”何丽真见他扶得吃力,过去搭手。万昆喝了很多酒,又出了一身汗,靠近了就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露出来的胳膊因为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碰起来有点黏黏的。
何丽真和吴岳明把万昆弄到出租车上,吴岳明问何丽真:“老师,你要把他送哪去啊?”
何丽真说:“他这样不能留外面,太危险了,我租的房子离学校近,带他去我那里。对了,你知道怎么联系万昆父母么?”
吴岳明使劲摇头,“不知道啊。”
何丽真说:“那算了,明天我去找胡老师。”
吴岳明没有说什么,何丽真看着他,嘱咐说:“你也早点回家。”
“好,我马上就回。”吴岳明冲何丽真摆摆手,“谢谢老师啊。”
何丽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头,出租车司机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还走不走啊?”
“走。”何丽真关上车门,“去二中后门。”
车子开动,何丽真和万昆坐在后座里。万昆靠在背椅上,头仰着,两腿敞开,瘫软地闭着眼睛,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偶尔吞咽一下,喉结上下轻动。
车里酒气太重了,何丽真把车窗摇开,风吹进来,何丽真往后靠了靠。那缕风越过障碍,吹在万昆的身上,他鬓角的头发轻动了一下。
何丽真默然转过头,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扎眼霓虹,等风将脸颊上的汗水吹干。
8、第八章
距离很近,车开动后拐了几个弯,七八分钟就到了。何丽真住的小区进不去车,只能停在门口。她付了钱,拉着万昆下车。
“你下来……”何丽真身材小,万昆又醉成这样,费了死劲才扶稳了。“万昆,你别睡了!”何丽真一边说,一边架着他往家里走。
万昆喝了不少酒,东倒西歪,何丽真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拖着一头熊一样,无比艰难。
这熊还很暴躁,因为太重,何丽真开始时没有扶好,他下车打了个晃,随即一把抓住何丽真的肩膀。万昆手大,一抓把何丽真整个肩膀都扣住了。他一张嘴,有点烦躁地说:“走稳点!”
何丽真被他吼一嗓子,喷的满脖子都是酒气。她有心批评几句,又觉得跟醉鬼较真没什么意思,紧着眉头把他往家拖。
张婶正在门口洗菜,看见何丽真架着个男人回来,没有开口,却也禁不住偷偷地上下打量。何丽真察觉到,脸上有点臊,忍不住对她解释:“这是学校学生,喝多了联系不到家长,我怕出事就领回来了。”
张婶连忙笑笑,“哦哦,这样啊。”
何丽真忽然有点后悔,看着张婶的表情,觉得还不如不解释。
她尽快地把万昆弄进屋,关好门。何丽真让他坐在单人沙发里,自己去冰箱拿了瓶酸奶来。
“万昆,万昆?”何丽真拿着酸奶过来,把吸管插好。“你喝点酸奶醒醒酒,喂!”
万昆窝在沙发里,醉成一坨泥,何丽真叫了半天他也没有动静,声音忍不住大了一点。
“醒醒,别睡。”何丽真推他,万昆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一甩胳膊,何丽真慌忙躲开。他又转向另一侧躺着。
“你——”
何丽真没办法,只能把酸奶放到一边。她晚上还没吃饭,现在忙完闲下来,肚子饿的咕咕叫。
何丽真来到厨台前,下了一碗面条。
这是小居室,客厅和厨房在一起,沙发就摆在厨台旁边。何丽真看着锅里煮面条的水,一点点烧开,看得有些发呆了。等她回过神,转头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惊异地发现万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两手肘拄在腿上,弯着腰,低头朝着地上。那盒酸奶被他三根手指轻轻夹住,在身前晃晃荡荡。
何丽真看着他,“你醒了?”
万昆没有回话,何丽真说:“酸奶喝了没有?”
万昆慢慢地抬起头,脸上还留着点醉酒的僵硬,一双眼睛血丝密布。他粗长的手指一翻,将酸奶盒倒过来,还摇了摇。酸奶盒在他手里就像个玩具一样。
何丽真看他这样子,忍不住说:“这么晚你自己在外面喝什么酒?你家里人呢?”
万昆没有说话,把酸奶盒放到一边,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静静的坐着。
何丽真转身,把自己的背包拿过来,说:“我给胡老师打电话。”
她走到桌子边,拿着手机还在翻通讯录,手腕就被拉住了。
万昆个子高,尤其是在这样的小屋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何丽真显得格外的渺小。
“你别找他……”
万昆终于说话了,声音又低又沉。何丽真几乎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带着酒味的热气落在何丽真的头上,让她脖颈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往前走一步,手腕一扭,却没有挣脱开。
“你松手。”何丽真说。
万昆非但没有松手,一用力,把何丽真的身子转了过来,面对面地跟自己站着。
何丽真有点生气了。
“我让你松手!”
万昆眼睛落在碎发后面,半睁不睁地看着何丽真。忽然嘴角一扯,邪笑了一下,手上一用力,何丽真就感觉手腕一阵钻心的疼,她肩膀一缩,疼得弯下腰。万昆赶在她弯下去之前给她推到厨台边上,低头吻她。
何丽真终于意识到他在干什么,瞬间也不知从哪涌出来一股力气,给万昆使劲一推,万昆没设防,被她推开。何丽真紧接着转手拎起还在火上烧的面条锅,往万昆身上使劲一轮——
万昆下意识地转身躲,没躲掉。一锅刚煮好的面条铺在万昆的后背上。
万昆倒也能忍,眉头一皱,咬紧牙关没出声。
“滚。”
何丽真手里还没松开锅,另一只手指着门口,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异常的坚冷,“你给我滚。”
万昆站在原地,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何丽真。
他的头微微低着,头发落下,挡住了眉眼,双唇紧闭,看不出神色。
不过,何丽真倒是能看出,他现在是真的醒酒了。
“胡老师说的对。”何丽真说,“你真的是个畜生。”
万昆听见这话,也没有回答,就是站在原地笑了。开始只是轻促的一声浅笑,后来则是裂开嘴,笑得大声了。
何丽真在一边谨慎地看着他。
万昆笑够了,喘了一口气,抬起手,把自己额头前的头发随手往后撩了撩,然后正正地面对着何丽真。
这是何丽真第一次这么清晰的、这么近的看万昆的脸。
因为醉酒和疲惫加上刚刚那一锅面条的伤疼,万昆的眼眶很黑,就像凹进去了一样。他眼角赤红,眼神危险。可他的嘴角却微微的翘起一边,看着何丽真,就像是在笑。
他这幅无所谓的样子,就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万昆看着何丽真,有点无赖地笑着说:“……是么。”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承认了胡飞的评价,还是否定。
何丽真的胸口砰砰直跳。
明明是她发了火,明明是万昆犯了错。可是现在,何丽真却觉得好像是自己占了弱势。万昆站在她面前,肆意地打量她。
窗外刮起大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不知道哪个人喊了一声,“下雨了!”紧接着就是噼里啪啦地雨点声,何丽真住在一楼,雨点砸在门沿上,声音格外的清晰。
“老师……”万昆忽然说。
何丽真手里的锅还剩下一些汤水,顺着锅边缘,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何丽真尽可能地保持冷漠平稳的语气,“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
万昆低下头,蓦地又抬起来,笑了一声,说:“谢谢你的酸奶。”
何丽真眯起眼睛。
“我走了。”
何丽真一愣,万昆已经转过身。他一转身,何丽真就看见他后背上湿漉漉的,还粘着几根面条。她往上看,发现他脖颈的地方已经红了一片。
是刚刚的开水。
万昆开门,外面的风夹杂着雨水,呼啦一下子就吹进来了。万昆眯了眯眼睛,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何丽真叫住他。
万昆站在门口,转头看她。何丽真跟他眼神对上,默然转过头,走到屋里,没一会出来,手里拿了一把伞。
她把伞扔给万昆,万昆隔空接过,是一把粉色的折叠伞。
万昆看了看伞,转头对何丽真,懒洋洋地说:“老师再见。”
他把伞打开,走进雨里。何丽真关好门,转身从窗帘缝隙中,看到他一闪而过的身影。雨刚刚下起来,雨势惊人,风非常大,伞在风里吹得乱晃,万昆拉了几次后,直接把伞收起来,拿在手里,就那么淋在雨里离开了。
在他身影消失许久之后,何丽真才转过身,默不作声地把地上的面条扫走,又擦了一遍地。她干活的时候,停下好几次,可视线却没有落脚的地方,偶尔看见桌子上摆着的金鱼,缓慢地、 一下一下地摆着尾巴,吐着泡泡。
万昆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很晚,但是因为下雨,所以天气显得很黑很沉。万昆淋着雨,在路边等了半天,拦下一辆出租车。
他住的地方离学校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上车之后,司机叮嘱他别靠在椅背上,万昆理都没理,直接窝在车后座里。司机看起来有几分不满,两个人在后视镜里对视了一眼,司机转过头不再说话。
万昆的后背很疼,但是他毫不在意。看着车窗外面的雨,把天洗得雾蒙蒙的。
他住在一个小区的群租房里,二十一楼,最高层。上面又隔开两层,一共六个房间,住了十个人。万昆住在一个单间里,隔壁就是吴岳明。
这种群租房都是公用一个厕所的,万昆回来的时候吴岳明刚好洗完澡,踩着个拖鞋正擦头发,见到万昆进来,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万——”吴岳明出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吴岳明跟万昆认识很久了,两个人也有默契,他只看了万昆一眼就知道他心情很差。吴岳明没有多说什么,看着万昆从楼梯上来,跟他错身而过,进了洗手间。
吴岳明在后面撇撇嘴,回了自己的屋子。
万昆站在洗手台前,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上。万昆后退半步,手攥住衣服,一下子脱了下来。
忍住后背的疼痛,他把衣服团成一团。旁边的洗衣机正在工作,不知道洗的是谁的衣服,万昆掀起盖子,把手里的衣服狠狠地扔进去,转头离开。
何丽真再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她走过去,彭倩招呼她,“来来来,何老师,新发下来的文件。”
“什么文件?”
“教研试听的。”彭倩说,“下个礼拜,我给你看看语文组是——”彭倩翻了几页,说,“这呢,呀,我们是去一个学校。”
何丽真放下包,走过来看。
“哪个学校?”
“育英。”
“育英中学?”何丽真说,“那不是离得很近么。”
育英中学跟杨城二中其实就隔了两条街,但是这个学校很了不得,前几年换了校长,成绩突飞猛进,去年高考居然出了一个省状元。
“哪天?”
“周三周四。”
何丽真点点头,说:“听听人家怎么上课的。”
彭倩笑着说:“听了也没用,学苗在那摆着呢。”
何丽真拿着手里的纸,犹豫地说:“其实——”何丽真刚想开口,刘颖就进屋了。
“何老师,消息看到没?”
“啊,看到了,周三周四去育英试听语文课。”
“嗯。”
彭倩没再问,何丽真也把刚刚的话头停下了。
她本来想说,其实,也不一定所有书读不好的孩子,将来都没有出息。
可她转念又想,自己现在是个老师,当然要以学生成绩为主。
上课之前,何丽真在教室门口停顿了一会。她强迫自己把那晚的事情忘掉。
万昆和吴岳明都来上学了,只是万昆从何丽真进屋开始,就一直趴在桌子上。何丽真看他一眼,就翻开点名册,开始点名。
点到万昆的时候,万昆没有回答。
何丽真像是跟谁较劲一样,抬起头,看着那个趴在桌子上的人影,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万昆还是没有回答,旁边的吴岳明举起手,对何丽真不冷不热地说:
“老师,他病了。”
9、第九章
病了?
何丽真第一反应就是那场大雨,然后想到的是万昆烫红了的后背。
吴岳明又说:“他淋雨了,今天有点发烧。”
吴岳明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何丽真,何丽真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埋怨她,责怪她,觉得她不负责任,说好留他还赶他走。
你知道什么。何丽真想。
她一句话都没说,放下点名册,转身开始上课。
吴岳明在她身后冷哼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或许别的同学没有在意,但是何丽真听得清清楚楚。她攥紧手里的粉笔,深吸一口气,当做没有听到。
下课后,何丽真回到办公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憋了一肚子的火。她盯着桌子上的书,使劲拍拍自己的脸,给一边的彭倩吓了一跳。
“干啥这是?”彭倩说,“疯啦?”
何丽真摇头,闷声说:“没事。”
何丽真捂着脸,坐在座位上,手里的书也看不进去。
“来,何老师给我挑挑衣服,你看这两件哪件好看?”彭倩招呼何丽真,何丽真过去,看见她正在网上选裙子,两条都是长裙,一条绿的,一条黄的。
“我觉得都挺好。”何丽真说。
“啧,让你给点意见呢。”
何丽真仔细看了看,说:“那就绿的那条吧。”
“这个啊,你觉得这个好看?”
何丽真说:“黄的那个后背露太多了啊。”
“……”彭倩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何丽真,“这也叫露的多?你别逗我了好不好。你跟男朋友出去难道要把自己裹成木乃伊么?”
何丽真唔了一声,说:“我没男朋友啊……”
彭倩看着何丽真,神秘地一挑眉,把她拉近,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我手里的资源科不少,喜欢什么样的?”
何丽真连忙站起来,推了她一下,说:“别闹。”
“说真的,喜欢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
“要成熟稳重的,还是年轻力壮一点的?”彭倩一边说一边给何丽真解释,“跟你说,我男朋友大学毕业没多久,身边一堆单身年轻汉子,你说个条件,我给你物色物色。”
“你男朋友这么年轻?”
“是啊,我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年轻点好,谁喜欢老头子。”
何丽真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抬头,彭倩还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何丽真说:“你快挑衣服吧,这不是限时打折么。”
“呀!”彭倩大叫一声,“我差点忘了!”
她急着去下单,何丽真回到自己的座位。彭倩在那填单子填得热火朝天,忽然听到身后何丽真轻不可闻地问了一句:“彭老师,你有感冒药么?”
“有啊。”彭倩紧盯着电脑,说,“手边上第二个柜子里,怎么了,你觉得不舒服?”
“没什么。”何丽真过去,然后发现了一整抽屉的药,什么感冒药,嗓子药,还有跌打损伤药,应有尽有。
“这……”何丽真有点惊讶,“这怎么这么多药啊。”
“啊,都是老师们预备的,为了方便一点,你一瓶我一罐的,攒着攒着就多了。”
“能用么?”
“当然啊。”彭倩笑着说,“你刚来不久,还没吃开。跟你说,咱们这虽然破点,但是福利也是有的。”
何丽真被她逗得乐了,挑了一盒风寒感冒药。
中午的时候,何丽真又去附近的药店买了一盒烫伤膏,顺便补了点药放回办公室抽屉。
东西买完了,何丽真看着书桌上的两盒药,足足十分钟,才站起身。像是上战场一样,一挥胳膊,把两盒药拿在手里。
下午三点是六班的体育课,杨城二中的体育课基本就是自由活动课,大多男生都在操场上打球。何丽真在窗户那看了一会,发现男生堆里没有万昆的身影,又到班级门口看。屋里剩下的人寥寥无几,有四五个聊天的女生,还有坐在前排,那个难得写了一百多字周记的吴威在看书,剩下的就是趴在角落里的万昆了。
那几个女生最先发现了何丽真。
“何老师?”一个女生说,“你怎么来了?”
何丽真笑着说:“没事,你们继续聊。”
她走进屋,来到最后一座。
“万昆。”
她叫了他一声,万昆没有动静。
何丽真看了一会,然后微微低下头,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别装,刚才谭晓兰叫我的时候你不是听见了的。”谭晓兰是刚刚叫她的女生,她看到在谭晓兰叫她的时候,万昆的身子动了动。
何丽真说:“你出来。”
说完,她就往门口走。路过吴威的时候,何丽真笑着对他说:“看书呢?”
吴威连忙说老师好,何丽真点点头,说:“有什么不懂的就去办公室问,别自己一直死抠。”
“嗯!”
吴威是个小胖子,带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看着就不像聪明孩子,但是他上课认真,何丽真很喜欢他。
“呵。”
身后一声淡淡的冷笑,何丽真转头,就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从她身后晃过去,她再转眼,万昆已经走出教室了。
何丽真又嘱咐吴威几句,也出了教室。
万昆在走廊尽头站着,何丽真走过去,到他身边说了声:“到这边来。”然后径直拐进了实验室旁边一个堆杂物的小屋里。
屋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何丽真在万昆进来后,把门关好,然后把兜里的两盒药拿出来。
“给你。”
万昆看着何丽真手里的两盒药,没有接过去。
何丽真说:“拿着,你是因为淋雨才感冒了吧。还有,你后背上……”何丽真对上万昆的双眼,话就没再说下去,只把手往前送了送。
万昆却开口了。
“……我后背怎么?”
万昆的声音低哑,或许因为是病中,听着有些没有力气。
何丽真呼出一口气,说:“后背烫伤了吧,你上药了么?”
万昆看着何丽真。何丽真说:“把这个拿着,让吴岳明或者谁帮你擦擦药,好的快一点。”
万昆还是没有说话,屋里过分的安静。
何丽真不去看万昆的眼睛,又觉得这份寂静有点难熬。这时,下课铃拯救了她。何丽真把药放到一边落满灰尘的桌子上,转身就走。
“你是怕别人知道你弄伤学生了么?”
何丽真握住门把的手停顿住,身后的人走近,万昆在她头上低声说话,听不出语气。
“你不用担心,没人知道。”
手被盖住,门把按下,万昆绕过何丽真出了屋子。何丽真转过头,桌子上的两盒药原封不动地放着。
她把药重新装进衣兜,回到办公室。
周三很快来到。
提前一天,二中开了个教师会议,蒋主任大概讲解了一下明后两天的教研活动。其实说白了,就是去参观学习,人家上课,我们记笔记,就跟学生差不多。蒋主任今年四十八岁,以前也是语文老师,作风老派,十分注重面子。
“这次教研活动的不止我们一个学校,一共有七八所学校的老师都要参加,所以大家一定要注意校风校纪问题,明天各位老师统一着装。”
彭倩一边开会一边撇撇嘴,被何丽真看到,又跟她使了个鬼脸。
“明天咱们校门口集合呗。”开完会,彭倩跟何丽真说,“刘老师家比较远,她在那边直接过去。”
“行。”
约好了时间,何丽真和彭倩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在二中校门口集合,两人结伴去了育英中学。两人在学校里找到了教研活动队伍,何丽真要听的课是高三的实验班语文课,上课时间最早。
上课的是一个男老师,叫李常嘉。岁数不大,也就三十左右,身材偏瘦,带着一副眼镜,书卷气很浓。
当天课程是回顾了一下高考出现率较高的古诗词赏析。其实到了高三上学期,课程基本都快结束了,只剩下复习和做练习。不过难得李常嘉把课上的像是第一次讲一样,生动有趣,连何丽真都听得津津有味。
下课了,李常嘉作为指导老师,跟六七个语文老师一起开教研会。会上何丽真问了李常嘉好几个问题,李常嘉都耐心地解答。一直到中午,语文组的教研活动算是圆满结束了,何丽真跟彭倩打好招呼,先一步离开育英。回去的路上,她接到了商洁的电话。
“喂?丽真,哪儿呢?!”商洁风格依旧,打个电话气势如虹。
何丽真说:“我刚参加完一个活动,现在往家走呢,活动有两天,都是上午,就相当于下午放假了。”
“那赶巧了!”商洁说,“我正好回市里,今天没事,过去看看你呗。”
何丽真说:“好啊,你什么时候能到。”
“再过两个多小时吧。”
“嗯,你能找到我学校么,我在学校里等你。”
“找得到,你等着吧!”
何丽真放下电话,转身往学校走。
因为教研活动,学校高三年级的课调整了一下,周三周四的课换成下周一周二上。也就是说下周何丽真要连续两天一天上四节课。何丽真回到办公室等商洁,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何丽真听到窗户外面的操场上有玩闹的声音。她走过去,站在窗边往外看,有两个班正在上体育课,男生在球场上玩球,女生依旧三五成群地聊天。
忽然一个球场传来欢呼声,何丽真看过去,一个男生跳得老高,把半空中的球抢下来。
是吴岳明。
他在,那万昆呢?
何丽真无意识地转动眼睛,在操场上找寻一圈,最后看见操场看台上坐着一个人。
万昆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抽烟,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不允许抽烟的规定在这个校园里就像是笑话一样。
何丽真看着他的身影,脑海中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没去打球,是不是因为后背的烫伤没有好。想到这,她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万昆的话——
【你是怕别人知道你弄伤学生了么?你不用担心,没人知道。】
何丽真吸了一口气,觉得胸口又窝了火,没理由也没借口,更没处宣泄。
10、第十章
好不容易等到商洁的电话,何丽真背着包来到校门口。商洁从车里跟她招手,“丽真!这儿——”
“你这是什么破学校啊。”上了车后,商洁说,“墙上都要掉渣了。”
何丽真说:“还行吧,没那么夸张。”
“嘁。”商洁说,“有啥好吃的饭店,推荐一个,我还没吃饭呢,饿死了要。”
何丽真摇头,诚实地说:“不知道……”
“得,我就知道。”商洁毫不意外地说,“根本没去饭店吃饭吧。”
何丽真说:“最近刚工作,事情很多。”
商洁把车停到一边,在导航上点了半天,最后确定一块商业区。两人找了一家烧烤店,商洁上来就点了四盘肉。
吃饭的时候,两人闲聊了最近的情况。何丽真心里有话,一直憋着,饭也没有吃多少。
“你倒是吃啊,不饿?”商洁问。
“还行。”何丽真喝了一口水,终于开口了。
“商洁。”
“嗯?”
“你……”何丽真看着她,说,“你还去过那里么?”
“哪里?”商洁吐了块骨头。
何丽真说:“就是上次你带我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商洁皱眉,又咽了一块肉,才恍然说:“啊,你说那个酒吧?”
“对。”
“锈季。”商洁总算是全想起来了,“没去过,我这不是刚回来么,直接就来找你了,怎么了?”
何丽真摇摇头,“没什么。”
商洁看着何丽真的眼睛,嘴里咀嚼几下,把筷子放下。
“有事。”她简单定论,“说吧。”
何丽真也不是存心隐瞒,她跟商洁说:“我就是想知道,万……就是上次你叫出来的男的,现在还在不在那工作。”
商洁目瞪口呆地看着何丽真,“乖乖,到现在了你才想起来惦记人家?你这反射弧真是够长的。”
何丽真知道她误会了,一时间耳根子都红了。
“不是,不是你想的。”
商洁露出个了然的笑容,说:“没事,你要真想见,我就抽空给你去看看。”
何丽真摇头,说:“我们说的是两回事,商洁——”她抬眼看着对方,缓缓地说,“那个人,是我的学生。”
商洁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谁?哪个人是你学生?”
何丽真说:“就是你选中的那个人,你说他……说他带劲的那个……”
商洁噗嗤一下乐了,“这你也记着?”
何丽真皱紧眉头,“商洁!”
“好好好,说正事。”商洁拿起一边的餐巾纸,擦了擦嘴,说:“怎么是你学生了?”
何丽真说:“当然是来上课了。”
商洁有点难以置信地说:“他才念高三?天啊,看着可真不像。”
何丽真说:“他今年二十岁了,休过学,还留过级。”
“怪不得。”商洁说,“我就说不像十七八的,对了,叫什么?”
“万昆。”
商洁又吃了块肉,“那他在锈季留了假名字。”
何丽真微微坐直身子,说:“什么?”
“我回去结账的时候看了名牌的,我想想……”商洁拧着眉毛,“好像留了一个叫‘李峰’的名字。”
“李峰……”
商洁说:“反正也是了,在那种地方,很多人都用假名字的。”
夜店,陪酒,假名字……何丽真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疼。
“你们还真是巧了。”商洁说。
何丽真为这种不知是喜是忧的巧合苦笑了一下,说:“我跟他说了,让他以后不许再去那种地方打工了。”
商洁笑了一声,说:“他听了么?”
何丽真说:“我不知道……”说着,她看了一眼商洁,商洁了然地说:“想让我帮你看看?”
“嗯。”
“不用看。”商洁说,“我跟你打一万个保票,他肯定没听。”
“为什么?”
商洁把筷子拿到手里,在空盘子边缘轻轻敲了敲,斜着眼看了何丽真一眼,何丽真觉得她又变回了那个精明商人。
“具体为什么我说不好,但你要信我看人的眼光。”商洁细眉一挑,说:“那孩子身上有股野劲,看不住的。”
何丽真面容严肃地看着商洁,“这样的话我就要跟他的班主任说了。”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商洁说,“不过我劝你最好别闹僵了。他班主任不可能对他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你一个语文老师乱操什么心。”
何丽真一愣。
对啊。
她连班主任都不是,为什么要操这份心。
何丽真低下头,看着自己装着佐料的盘子。
在那之后,何丽真没有在跟商洁讨论万昆的事情,换了几个话题,倒是聊得很开心。傍晚时分,她送走商洁,一个人回家。
何丽真告诉自己,少管,或者,不管。
其实,也用不着她做多少心理暗示,因为下一周开始,万昆就没有再来学校了。
何丽真看着点名册上空了三天的名字,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就合上了。
她的事情也渐渐多起来,第一次测验要到了。
这次测验只是高三学年无数测验的其中之一,但是确实何丽真第一次参与命题的考试。她和刘颖一起出了题,规划了试卷,何丽真还亲自把试卷送到复印室,印了好几百份。
考试当天,万昆和吴岳明都没有来。何丽真在监考的时候,接连发现好几个作弊的,她也没有抓出来,走过去敲敲桌子,警告一下。
当老师的心情很复杂啊,何丽真把试卷收上来,回到办公室。自己辛辛苦苦出的题,根本没有几个学生认真答完了。何丽真甚至还在一张试卷的作文纸上看到一张风景画。
“何老师。”办公室门被敲响,吴威进来,手里捧着一摞笔记本,“这是周记。”
因为何丽真非常喜欢这个难得爱学习的孩子,所以让他做了她的课代表。
“放下吧,辛苦你了。考得怎么样啊?”
何丽真也就是象征性地一问,她刚刚看到吴威的试卷了,写的倒是很工整,就是文不对题,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就是扣不到点子上。
“我觉得考得不怎么好……”吴威有些失落。
“没事。”何丽真安慰他,“多动脑子想,不用死做题,成绩肯定会提高的。”
“谢谢老师。”
何丽真把周记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当她看见第一本周记封皮上那个龙飞凤舞的字迹时,她惊讶地说不出话。
万昆?
吴威看着语文老师翻开第一个周记本,然后就像见鬼了一样,马上合上了。吴威有点奇怪,说:“那,何老师要是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何丽真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吴威离开了。
何丽真手指颤抖,重新翻开本子,在第一页,本来是空白的纸张上,现在多了一行字。
“何老师啊。”胡飞进来,也抱着一摞试卷,“语文的试卷分好没?”
“啊?啊……”何丽真吓得手一抖,把那页纸撕下来了,团成一团塞进兜里。“分、分好了,我这就给你看。”
胡飞有点奇怪地说:“你给我看什么?分好就放刘老师桌子上啊。”
“好的。”何丽真低着头,把整理好的试卷分给刘颖一份。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
胡飞转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
何丽真脚步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冲到厕所里,关好门,把兜里的纸掏出来。
已经皱得乱七八糟的纸上,几个字安安稳稳地排成一排。
【老师,我有点喜欢你了。】
周围似乎都安静了。由四扇隔板围起来的一厕所间里,何丽真拿着那张纸,手指都在颤抖。
外面进来几个女生,说说笑笑地谈论事情。上过厕所后,水池的水哗啦啦地响,几个人你等等我,我等等你,最后又结伴出去了。
何丽真就站在厕所间里,脑中一片混乱。
上课铃响起,总算让她回过神来。她把纸撕了,撕得粉碎,扔进厕所里冲走。她看着碎纸片被水冲了个干净,才离开。
她大步往办公室走,明明是平底鞋,可踩在地上一下一下声音分外明显。
回到办公室,她径直来到桌子旁坐下,把万昆的周记打开,她撕的匆忙,第一页还残留了小半张纸,何丽真咬咬牙,把剩下的纸也撕了,然后拿出手机。
何丽真记得万昆的电话,她手指翻动,噼里啪啦地把十一位数字输入进去,最后停顿一下,看着绿色的拨打键,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按下了红色的。手机退回桌面,何丽真打开短信,编写了一条——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有话对你说。】
她把短信发出去后,就把手机放到衣兜里,批改试卷。开始的时候她改得有点心不在焉,可是兜里的手机一直没有响。后来批试卷入了神,何丽真渐渐忘记了手机短信的事情。
一直到放学的时候,她的手机才响起来,万昆回了短信,短信内容很简洁。
【周六十点,武鸣广场。】
何丽真皱眉,回复一条。
【不用那么远,我就有几句话要说。】
可万昆没有回复。
何丽真回家做饭,手机放在书桌上。等她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熄灯睡觉时,万昆都没有再回短信。
何丽真躺在漆黑的屋子里,觉得在一些问题上,万昆似乎占据了主导的地位。
虽然她是老师。
虽然他是学生。
11、第十一章
武鸣广场位于市中心,是杨城最大的商业区,上一次商洁来找何丽真,她们就是在这里吃的饭。何丽真坐车,在九点四十分左右的时候到了广场。
武鸣广场的标志性建筑是一座建于零二年初的雕塑,雕塑有个挺文艺的名字——“凝固的时光”。造型现代化,由几片巨大的蓝色扇形叠加而成,近看看不出什么名堂,站在远处看,雕塑就像海浪,一道追着一道。何丽真和商洁吃饭的时候,在三层高的饭店里远远看着那个雕塑,觉得自己似乎能体会创作者的心境。
海浪,从生成时起,就注定有前后。只要还在跃动,只要还存在,后面的就注定无法碰触前面的浪。
何丽真仰着头,胡思乱想。因为是周末,广场有很多行人,周围熙熙攘攘。看久了脖子酸,何丽真晃动了一圈,就看见了万昆。
她感觉,万昆也看到了她,虽然他走路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可他不偏不斜,从马路对面走到她面前。
他的病好像已经好了,穿了一身黑色运动服,干净利索,更显得肩宽腰窄腿长,少年气息就像一根青葱的松树。只不过这棵长得稍稍比别的歪了点,何丽真看着万昆晃晃荡荡地走过来,就像个痞子,腰背永远都挺不直,白瞎了一副好身材。
何丽真在他走近的时候,严肃了面容,等他走到她面前,何丽真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你——”
“跟我来,站在这干什么。”万昆随手捏住何丽真的胳膊,往旁边走。
何丽真一甩胳膊,往后退了几步,正色说:“万昆,你站好了!”
万昆冲她笑了笑,双手插兜,还真的在她面前站稳了。
“嗯?”
何丽真沉沉脸,说:“你在周记上写了什么东西!”
万昆说:“哦,那个啊,你不是看到了么。”
何丽真说:“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我警告你,你再这样我就——”
“你就怎么样?”万昆弯了弯腰,在何丽真面前说,“就告诉胡飞?还是就把我打工的事情说出去?”
他说到这里,何丽真话锋一转,问他说:“你是不是还在那里工作?”
万昆直起腰,若无其事地看向一边的草地。草地里不是很干净,有不少行人丢的垃圾。
何丽真在心底证实了商洁的话,说:“你还在那工作。那你就别怪我通知学校了。”
“好啊。”万昆满不在意地说。
何丽真一愣,万昆似乎笃定了何丽真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他又拉住了她的胳膊,“你不是想让我不开玩笑了,那你陪我看场电影。”
“什么?”何丽真莫名其妙。
万昆坏坏地一笑,说:“看场电影,我就不乱写周记了。”
何丽真有些慌乱,“万昆你不要闹!”她胡乱地推出去,万昆忽然吸了口冷气,扶着一边的石柱,弯下腰。
“……”何丽真看着他,“你怎么了?”
万昆眉头皱着,额上渗出点冷汗,他转头看她,骂道:“妈的,我后背还没好,你想疼死老子!”
何丽真手攥着背包站在原地,出于心虚,她已经不计较万昆不礼貌的回话。万昆穿运动服,领子竖起来,何丽真看不到伤势,但还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万昆缓了一下,重新站直,跟何丽真说:“看场电影而已,沟通师生感情,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丽真还在想万昆的伤,人已经被他拉进一个商场里。
“你等着,我去买票。”万昆把何丽真留在原地,何丽真叫他两声,他也没有回话。万昆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盒爆米花,放到桌子上。
“万昆……”何丽真把他递过来的爆米花推到一边,说:“我觉得我们真的需要谈一谈。”
万昆坐在凳子上,他不能靠椅背,就身体前倾,手肘搭在腿上,抬头看她,懒洋洋地说:“想谈什么?”
何丽真说:“那天的事情,我跟你道歉。我不该拿那么烫的水泼你。”
万昆笑了一声,说:“没事,我要是女人,我也会泼的。”
“……”何丽真说,“但是是你有错在先,还有周记的事情。”何丽真想起了那张被她撕烂的纸,说:“我是你的老师,我不管你是恶作剧,还是其他什么心思,你都收一收,你是学生,学生就该好好上学。”
万昆低着头,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自己的手掌吸引了。他的手很大,摊开了,手心泛干,中心是微微的白。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何丽真敲了敲万昆面前的玻璃桌面。
“听见了啊。”万昆抬头。
何丽真马上站直了。
万昆看着,轻轻一咧嘴,笑了。
何丽真看见他这个笑容,忽然想起之前商洁说过的话。
【那孩子身上有股野劲,看不住的。】
何丽真自暴自弃地坐在万昆对面的凳子上,抓了一把爆米花塞嘴里。
万昆买电影票也没怎么挑,只选了最近一场,居然是个战争片。
何丽真坐在电影院的椅子上,心思根本不在电影上,就听见荧幕上的机枪炮弹声,炸得她头晕眼花。
万昆坐在她旁边,眼睛看着屏幕,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知道看没看进去。
何丽真只想着这电影什么时候能结束,好快点离开,没有注意到万昆正转过头看着她。她意识到的时候,万昆的手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黑暗之中,触觉更加敏感。何丽真过电了一样,马上抬手要甩开,可万昆手掌力气太大,何丽真使劲甩了两下,没有甩掉。她有点着急,却不敢在电影院里大喊,压低声音说:“放手!”
万昆非但没有放手,身子也侧了过来,另一只手伸出去,托住何丽真往后躲的头。
何丽真就觉得一只大手盖住了她大半个后脑,又急又气,脚也用上了,对着万昆的膝盖就踹过去。
万昆吃痛一下,手松开片刻,何丽真抓紧空隙拿着包跑出去了。
她没有回头看万昆是不是追出来了,一路连电梯都没有坐,直接从楼梯跑下来,冲出门口,看见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才算缓过神来。
胸口怦怦直跳,有点像大学体测之后的状态。
“何老师?”
何丽真手一抖,包差点掉到地上。她回头,看见一个人从商场里出来,斯文的银边眼镜框,是育英中学的李常嘉。
“李老师。”何丽真把包挎好,跟李常嘉打招呼。
“真巧啊。”李常嘉过来,说,“在这碰见了,你来逛街?”
“嗯。”何丽真点点头,“你也是?”
“我来买两件衣服。”李常嘉笑了笑,在何丽真周围看了看,说:“你一个人?”
何丽真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对。”在她说对的时候,忽然看见了李常嘉身后的万昆。
万昆还是那副姿势,双手插兜,痞子一样站在商场的转门后面,神色玩味第看着他们。
何丽真转过眼,定声说:“对,我一个人。”
“我也是一个人,刚好中午了,要不一起吃个饭吧。”李常嘉说,“我请客,怎么样?”
何丽真笑着说:“您太客气了,走吧。”
她跟李常嘉并排走着,李常嘉问她:“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
李常嘉在一边走一边跟她推荐菜馆,何丽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一直走到路口转过弯,把那个商场远远留在身后时,她才把那几个饭店的名字真正听清楚了。
李常嘉最后选了一家泰国菜馆,店在另外一家商场的顶层,面积不大,人也不是很多。李常嘉点好了菜,两个人就坐在座位上闲聊。
何丽真说:“上次我去听了您一节课,感触真深。”
“是吗?”
“嗯,我是今年九月才正式做老师的,是个新人。”
“看着不像啊。”李常嘉笑笑。
何丽真问:“怎么不像了。”
李常嘉说:“我看何老师挺沉稳的,你这个气质最适合当老师了,看着就有威严。”
有什么威严……何丽真回想起万昆,肠子都扭到一起了。
“您开玩笑了。”何丽真说。
“别这么称呼我,我今年才二十九,咱俩是同辈人,你就叫我名字吧。”李常嘉说。
“啊,好的。”
李常嘉还要说什么,忽然眉头一皱,转头咳嗽了起来。他捂着嘴,咳得很沉。何丽真倒了杯水递给他,说:“李老师你没事吧。”
李常嘉咳嗽得脸都有点红了,接过何丽真手里的水,说:“没、没事,咳咳。”他喝了两口水,总算是把咳嗽压下去了。“不好意思,职业病。”
何丽真眨眨眼,李常嘉笑着说:“别怕,我是本来气管就有点问题,后来总吃粉笔灰,就严重了。”
何丽真有点担心地说:“要吃药么?”
“没事没事。”李常嘉转移了话题,说:“何老师对于现在的工作有什么看法么?”
何丽真一愣,“看法?你指什么看法?”
“不瞒你说,我现在正和几个老师筹备一个补习班,大概一两个月之后开班,地点已经找好了,现在还缺几个老师。”李常嘉看着何丽真,说,“不知道何老师有没有兴趣?”
“补习班?”
“对。”李常嘉说,“就算是兼职了。”
“可是我们学校里说,好像不让老师在外面做补习班……”
“呵。”李常嘉无所谓地笑了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哪有老师不做补习班的,你们高三年级是不是有个老师教数学的,叫胡飞。”
“啊,是,是高三年级的班主任。”
“他也来。”
何丽真瞪大眼睛。
李常嘉说:“我们之前就联系好的,何老师想来么?”
“这……”何丽真说,“太突然了,我能考虑一下么。”
“当然可以。”
“嗯,我尽快给你答复。”何丽真说着,还感谢了李常嘉,“不过你能来找我,我很谢谢你。我没有教几天课,如果要做,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没事的。”李常嘉看起来对何丽真万分自信,“开教研会的时候我就觉得何老师不错,你放心,肯定能行。”
一顿饭下来,何丽真对李常嘉印象不错。她回去之后,也认真考虑了一下李常嘉的提议。
其实他说的没错,老师上补习班赚点外快,太正常不过了,学校也不可能管太多。
周一上课,万昆和吴岳明不如意料地没有来。何丽真把批好的试卷发下去,把题目讲解了一遍。
几天?
四天,还是五天?
整整一星期,何丽真都没有见到万昆。而重新收上来的周记里,也不再有万昆的名字。
何丽真觉得,之前的那些,似乎都已经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晚上,何丽真再次被吴岳明拦住。
当然,这次何丽真已经吸取教训,在身边竖起一道高高的围墙,她站在走廊的拐角处,旁边的楼道里拥着放学的学生。
“什么事?”何丽真抱着手臂说。
“老师……”吴岳明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犹豫。何丽真眯起眼睛,说:“是不是万昆的事情?”
吴岳明抬起头,“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吴岳明抿了抿嘴,说:“老师,你能借我一点钱么?”
何丽真还以为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
吴岳明说:“我能不能跟你借点钱?”
何丽真说:“借钱干什么?”
吴岳明没有说话。
“怎么没动静了,借钱干什么?”何丽真说,“你们惹麻烦了?”
吴岳明皱了皱眉,说:“不是我。”
静了一会,楼道里的学生都走光了,何丽真开口,说:“万昆怎么了?”
吴岳明说:“你能借我点钱么,很快就还你。”
何丽真抱着手臂,往前站了一步,一字一顿地说:“你听不懂我说话么,我问你,万昆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要借钱。”
吴岳明后退半步,低声会说了句算了,然后转身就往楼下走。何丽真也不知道哪来了较真劲,紧着几步抓住他的背包带,给他拽了回来。
“你把话说清楚!”何丽真火气上来,“要不现在就去办公室,找胡老师说!”
吴岳明一甩膀子,说:“没事。”
“吴岳明!”
何丽真到底是老师,吴岳明还没听过她这么大声说话,一时间老实站着,也没有再跑。
“你和万昆一周没来上学,去哪了?”
“我去打工了。”
“万昆呢?他也去打工了?”何丽真第一个想到那家叫锈季的夜店。
“没。”吴岳明轻声说,“他回家了。”
何丽真一怔,“回家?”
“嗯。”
“那你借钱干什么。”何丽真说,“万昆有什么事情需要用钱。”
“哎呀你别问了行不行。”吴岳明有点不耐烦了,“你要借就借,不借就算了。”
何丽真二话没说,拎着他的胳膊就往办公室走,“来,我不问,有人问你!”
吴岳明看出她要干什么,他似乎不太想花心思应付胡飞,往后使劲,可何丽真说什么都不松手,就像跟他杠上了一样。吴岳明忍无可忍,最后吼了一声:“——是他家里要用!”
何丽真转过头,“他家里?”
旁边走过来两个学生,见有人被老师抓住,侧眼看热闹。吴岳明往后走,说:“来这边说。”
何丽真跟着他,两人重新回到了刚刚的那个转角处。
12、第十二章
“他家里怎么了?”
吴岳明一脸的不想说,但是已经开了头,何丽真又是这样,他一肚子后悔,不该脑子一热来找她。
“昆哥上个周末就回家了。”
上个周末。
那就是跟她分开之后,何丽真想。
“他差不多每个月回家一趟,不过一般两三天就回来了,像这样在家呆整整一周很少见。”吴岳明说,“昨天……”
“昨天怎么?”
“昨天晚上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吴岳明的声音小了一点。
何丽真说:“说什么?”
“他跟我借四千块钱。”
何丽真微微皱眉,四千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关键是看做什么。
“他说没说借钱干什么?”
吴岳明眼睛看向一边,紧紧盯着角落里扔着的一把扫帚,“我只能告诉你他是要拿回家里的,其他我不能说。”
“你不用来这么幼稚的一套。”何丽真挑挑眉,冷言说,“你们这个年纪最喜欢这些,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说,好像什么都是秘密一样。”
吴岳明忽然转过头,瞪着何丽真。
“你知道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是一股压抑的声调。“你什么都不知道,别在那自以为是。”
“那你说啊。”何丽真与他针锋相对,“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吴岳明把书包单肩背好,转过身,“不用了。”
“我可以借钱。”何丽真说。
吴岳明要走的步伐停下了。
“把事情说清楚。如果有你觉得真的不能说的,你可以略过去。”何丽真对着他的后背说,“但是借钱有一个条件。”
吴岳明慢慢转过身,说:“什么条件。”
何丽真说:“钱我要亲自给他。”
吴岳明犹豫了一下,皱眉,低声说:“他不让我跟别人说他家里地址。”
何丽真在短短的时间里,从吴岳明的表情判断出,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很急着用钱,可是却却一时找不到能让他开口借四千的人。
当然,何丽真对于为何他会选择找她借钱,也存有疑虑。但那些疑虑,不是现在该考虑的。
何丽真看着吴岳明,没有说话。她现在完完全全以一个大人的姿态,在跟小孩谈条件。
吴岳明很快就投降了。
“那我告诉你了,你一定要把钱给他。他……他真的急着用的,而且你绝对不能把他家地址告诉别人!”吴岳明舻啬ゲ浒胩欤八嵘绷宋业模
晚上六点,何丽真从银行出来,包里装着一叠钱。
四千块,几乎是何丽真两个月的工资。
她把包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说了一个地址,司机听完皱皱眉。
“这么远啊。”
“方便去么?”
“唉,也行吧。”
车开动,何丽真坐在后座上,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吴岳明的字迹很潦草,歪歪扭扭的。那上面写的是万昆家的地址。
车一直平稳的行驶,开始是市中心的大路,后来上了环城,开了一个多小时,天渐渐的暗下来了。
慢慢的,车窗外看不见高楼,树林多了起来。
等车从路上下去,顺着指示牌,拐进了一条小路。路上坑坑洼洼,何丽真坐在后座上,颠得直想吐。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司机把车停在路口,说:“等会回去就太晚了。”
“好。”何丽真也没有说什么,直接掏钱,她平时半年的打车钱加起来也没有这次多。
下了车,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凉风一吹,何丽真的脑子倒是比在车上时清醒了。
路牌上指示的,这里是邬望乡。地图上显示,这里是离杨城四十多公里的远郊乡镇。
何丽真回想了一下之前彭倩跟她说的,关于万昆家的各种传闻,只觉得有点好笑。估计没人知道万昆的家居然在这样的地方。他拼命藏着,估计也是出于少年人的虚荣心。
这里柏油马路都没有铺全,路上全都是土。何丽真在路边看了看,有停着准备拉客的摩托车。何丽真过去,把手里的纸拿给人看。
“师傅,你知道这个地方么,离这里远么?”
骑摩托车的人大概二十几岁,也是个小年轻,身上就跟摩托车一样一堆灰,因为热,把衣服卷起来一半,露出肚皮。
“啊,知道啊。”那人操着一口浓厚的乡音,也不废话,直接报价。“五十块钱,去不去?”
何丽真已经走到这了,也不想再耽误时间了,说:“去,那你得把我带到正地方才行。”
“行行,上来。”
何丽真坐在摩托车上,司机转转车把。
何丽真这次可真正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一路绝尘”。她捂着自己的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沙子。
走出那段路之后好了一些,小路上没有路灯,何丽真虚虚地扶着司机的衣服,偶尔一抬头,看见天边的月亮。
那时她才恍然,自己居然真的就这么来了。
一个二十六岁的瘦弱女人,就这么一路搭着车,揣着钱,来到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就为了那么一个学生。
“你要去的就是前面那家。”磕磕绊绊二十多分钟后,摩托车停下了。
“哎呀,那是干啥呢?”
何丽真正把钱给司机,司机一句话,她转过头看向前面。
因为没有路灯,所以天显得格外的黑,小路右边是一片玉米地,左前方,可以隐约看到一个单层的小房子,房子门口有个院,再看,就看不清什么了。
虽然看不见,但是何丽真听见了。
那里有争吵的声音。
何丽真把五十块钱塞到司机的手里,拎着包往那边走。路是土路,何丽真坐了太久的车,腿有点发软。她紧着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人影。
在院子门口停着几辆摩托,里面站了四个人,把院子口堵住了。
院子里面有亮光,从房顶支出来一根木杆,上面缠了几圈电线,最前面吊着一个电灯泡,正发着昏黄的浅光。灯泡旁,零星地围着几只飞虫。
灯泡下面,一个人站在那里。
是万昆。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头发上,显得脸上的阴影更重了。何丽真的步伐忽然停下,她离他还有些距离,但是她却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把他看了真切一样。
他一定还是那副样子,头发稍稍挡住自己的眼睛,眼眶凹深,头微微低着,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这都几天了——!?”忽然有人吼了一声,何丽真连忙回过神来。“不是我们为难你!欠债还钱——!现在是谁不讲理——!?”
万昆似乎回了话,但是离得太远,何丽真听不清楚。她拿着包从路上下来,来到院子这边。她离得越来越近,但是那些人都太专注了,没有人看到她。
“你要是拿不出钱,以后也别出门了!”这边打头的是个光头,他指着万昆,说:“这都拖了第几天了!?都他妈一家子垃圾!一家子垃圾——!怪不得那**病死了,该——!”
他一边说,猛地往旁边踹了一脚,废物堆被踢倒,哗啦啦地滚了一地。
万昆整个人阴沉沉的,听着那光头的叫骂,他好像要把牙咬碎,才能克制住不冲上去。
“也不是不还你钱,你就不能宽限几天?”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然后屋门打开,一个瘦弱的老汉从屋里出来。他唯唯诺诺地站在万昆身后,浑浊地眼睛满是晦气。“成天逼着,欺负人么不是。”
“欺负人?”那光头冷笑一声,说:“借钱的时候咋不提欺负人呢?嗯?你个老逼头子,就差跪地上求爷爷了!现在知道欺负人了?我他妈宽限你们几天了——!?我□□个——”他骂起劲了,旁边地上捡了一块砖头,朝那老汉扔了过去。
万昆忽然动了。
在光头弯腰捡砖的时候,万昆已经迈开步子,光头起身,砖头还没脱手,已经被万昆抓住手腕,万昆也没有动手,只把砖头扔开,然后推了光头一下。
光头后退几步,被后面的人扶稳。
万昆站在院子中间,低声说:“现在没有钱,你再给我一个星期,五天也行。”
“一个星期?做梦吧你——!”光头一挥手,后面几个男的就上去了。
万昆咬牙,快速从旁边捡了一根木棍,朝身后大喊一声:“进屋去——!”身后老汉吓得直哆嗦,赶紧进屋,把门锁上了。
光头这边武器明显高级不少,几个男的从裤腰带里抽出甩棍,冲着万昆就过去了。
就在两方一触即发——或者说已经发了的时候,忽然一道声音喊了进来。
“别动手——!!”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两边都愣住了。所有人都看向门口。
何丽真脚下不稳,强装镇定地看着光头,问:“你要钱就要钱,打什么人。”
万昆在看到何丽真的一瞬间,人就定在当场。直到光头没好气地朝何丽真走过去的时候,万昆才反应过来,几步冲过去,挡在何丽真面前。
何丽真往旁边挪了挪,光头瞪了万昆一眼,转头看何丽真,“你谁啊?”
何丽真脸上冷冷的,说:“还差多少钱?”
光头乐了,“怎么,要还钱?”他冲万昆抬抬下巴,说:“你问他,差多少。”
何丽真侧目看了万昆一眼,看不清脸,只能感觉到他神色阴沉沉的。
“不说?不说我替你说,差十八万,你还吧。”
何丽真一听,险些没站住。她握紧背包,尽量平稳声音说:“你说什么?”
“十八万!听不清么?十——八——万——!”
光头抻着脖子喊,何丽真忽然察觉身旁的万昆一动,她瞬间意识到万昆想要上去揍人,连忙伸手拉他。
何丽真扯着他胳膊,觉得跟拉一根铁条似的。
“万昆,别动手!”
她那点力气哪够拉住万昆的,何丽真使劲拽着也拦不住,没办法之下,扬起手掌,啪地扇了万昆一巴掌。
何丽真觉得自己也疯了,她尖锐地冲他喊道:“你个混账我让你停下你听见没有!?”
何丽真这辈子也没扇过别人巴掌,估计万昆这辈子也没被人扇过巴掌。这一下子过去,两个人都静下来了。何丽真喘着粗气,转过头,狠狠看着那个光头。
“我跟你说正经,他现在需要还你多少?!”
光头见她这样子好像真的是来还钱的,就说:“一个月还三千,怎么着,你要还?”
何丽真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把包拿出来,点了三千块钱给他。
“拿了钱就赶紧走,要不我就报警了!”
光头把钱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点了好几次,又让后面的人挨个点一遍。
钱不会少,他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恶心何丽真和万昆。
何丽真倒没有什么,但她一直暗地观察万昆,怕他再受不了,一时冲动惹麻烦。
可万昆没有动。
从他被打了那巴掌开始,他就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
最后,光头带人又磨蹭了一会,数落一番,总算是走了。摩托车声音越来越远,院子里面的屋门重新打开,刚刚那老汉出来。
“呀,这位是……”老汉看着何丽真,一脸的好奇。
何丽真近距离看他们,从长相判断出,他应该是万昆的父亲。她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好,我是万昆的语文老师,我叫何丽真。”
“啊啊,老师啊。”老汉了然地说,“我是万昆爸爸,万林。何老师怎么找来这里了呢?”万林一脸疑惑,不过他可能更想说,你为啥来帮我们还钱了呢?
或者,你这钱,我们还用不用还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殷勤地想要跟何丽真握手,何丽真还没抬手,万昆就一巴掌把万林的手打飞了。
“万昆你怎么——”何丽真大惊。万昆瞪她一眼,“你闭嘴!”
何丽真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万昆的样子太凶了,就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连呼吸都那么冲人。
手臂被拖住,万昆拉着她往外走。
“你——你干什么?”万昆走得太果断,半途何丽真差点摔倒,他都没有停下。
万林在门口,还巴巴地往外看。
万昆一路拉着何丽真走了很远,才慢慢停下。
何丽真使劲一甩手,“松开!”她甩开万昆的手,下一秒就被他扳过肩膀。
万昆声音很低,带着狠意。
“你怎么在这?”
“——什么?”
“我问你你怎么在这!?”万昆大吼一声,何丽真吓了一跳,万昆怒火朝天,浑身戾气掩都掩不住。肩膀上的手就像一把钳子,他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叫嚣。
“谁告诉你我家在哪的,是不是吴岳明,是不是他!?”
“我问你话你听没听见——!?”
他接连问话,何丽真被震得头晕眼花。脑袋里像一团浆糊,都顾不得肩膀的疼痛,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商洁那句评语。
【那个孩子身上有股野性。】
这话也是带魔力的,在脑子中重复了几遍,何丽真觉得心跳慢慢平稳了。
她终于有勇气去看万昆,她对他说:“万昆,你冷静一点。”
万昆看着她,夜色里,他的眼睛就像蒙了一层冰一样,很凉,也很亮,透透彻彻,容不下一丝谎言。可慢慢的,他的脾气像是被风吹得消减了许多,他站直身,转了过去,淡淡地说:“钱我会还你,你给我一个月。”
说完,他就往小道的另一边走去。
“你拿什么还?”何丽真冲着他的背影说,“还去那个地方打工?我有没有跟你说如果你再——”
万昆停了一下后,忽然折返回来,站到何丽真面前。
“我之前似乎没有说明白,我现在告诉你。”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又清晰。“你别跟我说那些大道理,老子不在乎,哪钱多,我就去哪干。欠你的,我一分不会差。”他说着,目光里似乎涌动了些什么,然后他接着说:“今天谢谢你,以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学生吧。”
他转身如此决绝,让何丽真心口发颤。
他走了,但他并没有走远。万昆来到玉米地旁,坐在一块大石上,一根一根地抽烟。
他知道何丽真没有走,但他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跟那晚不同,今夜有风。
烟雾原本的轨道飘散了,一起吹动的,还有他的头发,他的衣角。
何丽真看着那个夜色下的剪影,看了很久很久。看到眼睛发涩,看到腿发酸。她靠在一棵树上,忍受着周围的蚊虫,也没有将目光移开。
不知为何,青黑的月色下,少年沉默孤独又坚忍宽阔的背影,就那么默不作声的,打动了她的心。
13、第十三章
万昆在石头上坐了一夜,何丽真就看了一夜。
后半夜的时候,何丽真已经困得不行了,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意识也有点模糊,已经看不见万昆的身影,只能看见烟头点点的橙色火光。
万昆抽烟不快不慢,到深夜,一包烟刚好抽完。
何丽真随着那根烟的掐灭,终于头一歪,睡着了。
何丽真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很快就醒了。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硬板床上。她头有些疼,慢慢坐起来。
在床旁边,有一张旧沙发,何丽真坐起来时,就看见万昆窝在沙发里睡觉。
何丽真左右看了看,这间屋子很小,从窗户看出去,院落是昨晚的院落,这里应该是万昆的家。
她下地,找到自己的背包,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把手机拿出来,悄悄开门,到门口打了个电话。
六点多,蒋主任还没睡醒,电话响了一会才接通,那边的声音昏昏噩噩的。
“……喂?何老师?”
何丽真小声说:“主任对不起,这么早打给你,我是何丽真。”
“嗯,没事,怎么了?”
何丽真说:“我今天、今天不舒服,能不能请半天假。”
“不舒服?病了?”
何丽真硬着头皮撒谎,“可能是……”
“没事,到时候调个课就行。你好好养病,身体要紧。”
“好的,麻烦主任了。”
放下电话,何丽真回屋,她一直看着手机,忽然发现视线里多出一双板鞋。她抬头,万昆站在面前。
何丽真瞪眼说:“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万昆低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何丽真看了眼床,说:“昨晚是你带我回来的?”
万昆要笑不笑地冷眼看着她,说:“是啊,我总不能像有些人一样,领回家了又赶出去。”
何丽真一僵,又板起脸来。
“那跟这能一样么!你自己干了什么你不知道?”她说着,见万昆又要张嘴,马上堵住他的嘲讽,“不说这个,你也忘了吧。”
万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眼睛,何丽真忽然有点不敢抬头。她走过去,把自己的包拿着,说:“我走了,你记得来上学。”
何丽真要拉开门,门板上又多了一只手,把门按住了。
何丽真没转头,说:“万昆,松手,我要回去了。”
万昆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低缓的,听不出情绪。
“老子家穷,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何丽真的心被揉成了一团,想起之前种种境遇与猜测,只剩心酸。她静默了一会,才说:“我的确有很多地方看不起你,但惟独没有穷。”
万昆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站了一会,万昆慢慢松开了手。何丽真打开门要出去,万昆拉住他的手腕,给她拽回屋里。
“万昆——!”
“你在这等着,我去拦辆。”万昆淡淡地留了句话,人就已经出去了。
何丽真从窗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
她又看见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一个人。
是万昆的爸爸,万林。
万林出来后,在院子里收拾收拾东西,然后偷偷瞄了一眼何丽真的屋子。可能是没想到何丽真已经醒了,还跟他看了个正着,马上就把头扭过去了。
何丽真刚想对他点点头他就走出院子。她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忽然有种感觉,好像万昆跟他父亲打过招呼,不让他来找她。那他的母亲呢?何丽真想起昨晚那光头的叫骂,不禁猜测连连。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万昆回来了。他进屋,对何丽真说:“拦到了,你等我一下。”
他从柜子里拎出一个单肩包来,说:“走吧。”
何丽真看着他,“你跟我一起走?”
万昆说:“嗯。”
出了屋子,何丽真问万昆:“要不要跟你爸说一声。”
万昆说:“不用。”
何丽真走在来时的小路上,天亮了,再看这里,就好像第一次来一样。旁边的玉米地长得很好,另一边每隔十几米,就有一户人家。
万昆单肩挎着包,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休息的不好,他走路有点懒洋洋的。但是他个子高,步伐大,就算这么走,也比何丽真快很多。
何丽真紧着走才勉强赶上他。
万昆拦得不是正规车辆,是辆黑车,小面包,除了副驾驶,后面有六个座位。车门打开时,后面已经坐了四个人了,只剩下后排最里面两个位置。
何丽真上去,坐到最里面,万昆坐在她身边。
何丽真体格娇小,坐着感觉还可以。万昆坐着就显得有点挤了,他不耐烦地区起腿,膝盖顶在前座上,大腿肌肉发达。何丽真转过脸,看着窗外。
车子装满了人,很快出发。
上车后,万昆就闭上了眼睛。何丽真发现他左手一直拉着前座的横杆,疑惑之下,转过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
“你看什么。”
何丽真心里吓了一跳,万昆动都没动,眼睛也没有睁开,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出了一声。
何丽真不想研究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看他的,也没有回答,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机。
就在这一抬一低之间,何丽真忽然关注到一个点。当她再次转头确认的时候,她发现,正是如她所想,万昆手搭着那根横杆,是为了让后背不完全靠在椅子上。
她的心也随着那晃晃荡荡的面包车,起起落落。
“你到底看什么……”万昆终于睁开了眼,好像有点不耐烦。
何丽真说:“你的……”
“嗯?”
何丽真忽然有点难以启齿,说:“你的后背,都好了么?”
万昆一顿,终于知道她刚才在看些什么。他松开手,双手抱在胸前,靠到椅背上,像是觉得她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似地说了句:“没事。”然后把头转到另一边。
何丽真看着他,说:“你要是觉得疼,就别靠了。”
万昆没有说话。
何丽真忽然觉得他倔得让人心烦,何丽真拉着他的胳膊,一搭上手,发现他的胳膊崩得像石头一样硬。何丽真一顿,顾不了那么多,拽着他从椅背上起来。
他这一起来,何丽真看到他衬衫后面,一块红红的印子。而那红印看着也只是个开头,就像画卷的留章处,不知道展开后,衬衫下面伤成什么样。
何丽真有点慌了。
“你……”她语无伦次地说,“怎么这么严重?你之后没处理过么?”
万昆不在意地说:“没事。”
“什么没事?那水都是烧开的,你——”
万昆忽然笑了,在晃晃悠悠的车里,他侧过身,看着何丽真,不冷不热地说:“烧开的水你也泼,你当时是有多生气,这要是泼在脸上了,保不准我就毁容了。”
何丽真心里也后怕,但是嘴上却没有松口。
“你不要再让我想起那天,下次你再敢胡来,我照样泼你。”
万昆没有说话,何丽真说:“等会回去了,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没事。”
“如果医生也说没事,那我就不问了。”
车子晃悠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杨城。何丽真坐车坐得恶心,起来的时候腰酸背疼。她想到万昆,他想必比她更累,本来就窝着坐,后背又有伤。
可是何丽真看向万昆的时候,从他脸上却察觉不到难受。
车停在了杨城汽配城门口,这里也是一个货车集散中心,离杨城二中还有一段距离。何丽真说:“我先带你去医院。”
何丽真打了一辆车,却不知道离这最近的医院是哪家,问万昆,万昆看了看她,跟司机报了一个地址。
何丽真在车上打了个盹,车开到地方才迷迷糊糊地起来,下了车之后她才震惊地发现,这不是她家后面那条街么。
“万昆?”
万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那时候的烫伤药膏你还有么?”
何丽真回想了一下,是那管被万昆拒绝了的烫伤膏。
“有。”何丽真说,“在家。”
万昆点点头,往何丽真家的方向走。
“你干什么?”何丽真被他的举动惊呆了,“你上哪去?”
万昆回头,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说:“擦药啊。”
“我要你去医院,你——”
万昆似乎嫌这女人太磨蹭,不等何丽真说完,自己转头就走了。
何丽真原地站了一会,又累又饿,前面万昆都要走没影了,她才拖着步子,慢慢跟上。
等何丽真进了小区院的时候,万昆已经站在门口了,正仰头看着隔壁张婶家种的丝瓜。
今天阳光很好,顺着树叶的缝隙,照在黄嫩的丝瓜花上,万昆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得都快对眼了。
何丽真觉得他这幅样子很有趣,慢慢走过去,才注意到一边窗户口,张婶的目光。张婶在水池边洗菜,刚好把何丽真和万昆都看到了。
何丽真冲她点点头,张婶也冲她笑笑,“何老师回来了啊。”
何丽真觉得自己心虚得不行。尤其是听见张婶叫她老师两个字,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何丽真转过头。
万昆看见何丽真过来,给她让开地方,让她开门。何丽真把门打开,万昆大踏步地走进去。
屋里阳光充沛,何丽真把包放下,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药。”
“嗯。”
何丽真进屋后,万昆就在小厅里站着。
这个厅,他不是第一次来。厅很小,厨台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上铺着格子纹的桌布,上面摆着一个鱼缸。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鱼缸的水里,折出一道道光印,肥胖的金鱼慢吞吞地一摇尾巴,光印也就跟着散了。
何丽真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药膏,对万昆说:“你坐下吧。”
14、第十四章
万昆就在小厅的沙发上坐下,何丽真拿着一管药出来,在外面洗好了手。转过头,万昆已经把包扔到一边了。他两手拉着自己的衣尾,一抬胳膊,背阔肌舒张,把衬衫顺利地脱掉。
何丽真忽然转回头,又洗了一遍手。
万昆打着赤膊坐在那等,一点不自在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总在外面晒得还是怎样,万昆的皮肤偏黑,显得他那身肌肉更加嚣张。而且万昆似乎对自己的身材很满意,有意无意地摊开手,晒他那板板正正一块一块的肚皮。他牛仔裤拉得低,肚脐下方的体毛聚成一道窄窄的线,延伸至裤腰里面。
何丽真关掉水龙头,目不斜视地走到他身后。
“弯腰。”
万昆挪了挪,弓成一只大虾,何丽真看到他那后背,什么别扭都忘到后脑了。
“怎么这么严重?”
何丽真瞪着眼睛。万昆后背现在还是红的,有几个地方比较严重,看起来好像是水泡没有处理好,直接磨开了,周围一圈皮都是嫩红色的,就这么折腾,没有感染真是奇迹。
万昆向着另一边,低头吹了吹自己手上落下的几根碎头发,说:“没事啊。”
何丽真咬着牙,先去打了盆清水,然后兑了淡盐水,在几处比较严重的地方轻轻擦了擦。
“疼不疼?”
万昆摇摇头。
何丽真从后面,勉强能看见他的侧脸,“真不疼?”
“不疼啊。”
何丽真知道,不可能一点都不疼,她想起之前种种,小声说了句:“……还真是能忍。”
万昆忽然低声笑了几下,带着男孩独有的意味,有点得瑟,又充满骄傲。何丽真看向他,他也没有回头。
何丽真把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处,她涂得很专心,半天没有说话。
“老师……”万昆忽然开口了。
何丽真因为这一声老师,手停顿了两秒钟。她很想问他,昨天不是说,以后就当没有他这个学生。现在叫出老师,是不是昨晚的话不作数了。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少年人的心总是变幻不定,她没有必要钻牛角尖。
万昆看着自己的手掌,接着说:“你手很凉。”
嗯?
何丽真下意识地就把手从万昆的后背上抬起来了,她看着自己涂抹得满是药膏的手指,说:“很凉么?”
万昆嗯了一声,何丽真左右看了看,说:“那……那我用热水洗一下再涂药。”
万昆转过头,说:“不用,接着涂好了。”
何丽真说:“你不是说手凉么?”
万昆转眼重新低着头玩手掌,“凉一点很舒服。”
何丽真看他一会,然后默不作声地接着涂药。
都是他刚刚的话……何丽真微微皱着眉想,他说了她的手凉,所以她才察觉到他的后背有多温热。
涂好了药,何丽真让万昆晾一晾再穿衣服。万昆点头,坐在沙发里。
何丽真说:“你在这坐一会,我去打个电话。”
万昆看着她走进屋里,打了一通电话。沙发和卧室只隔了一道拉门,屋里这么静,何丽真的电话万昆听得一清二楚。
“对,彭倩,是我。”
“我今天没去上班,学校有什么事情么?”
“哦,这样啊……”
“那好,啊,没事,我身体没事。”
“行,那就这样,我明天就去上班了。嗯,再见。”
电话很简短,不过就那么几句话。何丽真从屋里出来,侧身关门,万昆就在距离她半米不到的沙发上抬头看她。
何丽真顿了一下,然后把门关好。
这么大的一只,在那一放,总感觉有点奇怪。
何丽真来到书桌前,说:“你什么时候走?”
万昆淡淡地看着她,不咸不淡地说:“你要是不想让我在这,我现在就走。”
“药还没有晾干呢,你能走么?”
万昆静了一下,然后撇过眼,拿了衣服就站起来了。何丽真看出他要做什么,一句话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
“吃完午饭再走吧。”
万昆停下,手拿着那件衬衫,站在小厅中央看着她。
他上身依旧光着,坐下的时候倒还好,站起来了,又离得这么近,就显得格外有冲击力。何丽真转过脸,说:“你自己休息一下,我要工作了。”
她说完,直接坐在书桌前,隔了一会,她听见身后有声音,万昆好像坐回沙发上了。
几点做饭?
何丽真看了一眼表,他们六点多就从万昆家出来了,现在才十点。何丽真叹了口气,觉得好像过了一整天一样。
她面前放着语文课本,还有她自己的笔记,手里拿着一支钢笔,笔尖落在纸上,慢慢地摊开一点墨迹。
何丽真回过神,开始做笔记。
何丽真集中精神比较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很快,她就把万昆忘到脑后。笔记一气呵成地做完,何丽真松了口气,把笔帽扣好。她放松了一下脖子,在转椅上又转了一圈。
半圈没转到她就看见了万昆。
……
何丽真连忙踩到地上,阻止了接下来的半圈。然后她发现,其实完全没有什么必要维持老师的面子,因为万昆已经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穿好了衣服,鞋也脱了,窝在何丽真的沙发里。何丽真的沙发是单人沙发,不算大,他歪个头刚好枕在沙发背两边的凸起上,他两脚踩在沙发边缘,脚上是灰色的袜子。
睡着了的万昆看着也不老实,但比平日能少了点气焰,他下巴端正,看着很结实,歪着头,脖颈粗长,一条条筋脉显而易见。
何丽真看了一会,然后站起身到冰箱边。
还是那么大的一只,何丽真默默地想。
冰箱门打开,何丽真下意识地就去伸手拿面条。结果出于某种尴尬的心理,她的手在碰触面条前一秒的时候拐了个弯,在旁边拿了几个鸡蛋。
然后她挖了几碗面粉,悄悄打开水龙头接水。
敲鸡蛋、搅鸡蛋、兑面粉、搅面粉……何丽真每做一个步骤,都下意识地看看万昆。结果万昆睡得太沉了,一点被吵醒的迹象都没有。
何丽真渐渐放下心来,也不再看他,专心做饭。
她把平底锅架好,开火,倒油,温好了锅之后,又把拌好的面倒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做什么呢?”
何丽真倒吸一口冷气,手一软,碗就掉下去了,磕在锅边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何丽真顾不上身后,手忙脚乱地把碗扶好,但是还是有一部分面糊洒了出来。
何丽真把火关上,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万昆。
“你下次能不能有点预兆,这么突然地出声很容易出事故你知不知道?”
万昆刚刚睡醒,鞋都没有穿好,一双板鞋跟拖鞋似地让他随便踩着,鞋带散开。他睡得半边头发翘起来,脸上也是木木的,被何丽真训斥了一句,他反应半天才点点头,睡眼朦胧地说:“好。”
何丽真看他这样,觉得一股气都泄在了棉花上,她皱着眉转身,接着做饭。万昆在她身后打了个哈欠,问:“厕所在哪?”
何丽真捏捏锅铲,说:“里面。”
万昆慢悠悠地进去,何丽真长叹一口气。
何丽真的房子是竖着一条的结构,客厅兼厨房在最外面,洗手间在最里面,中间夹着何丽真的卧室。
万昆第一次进她的卧室,房间不大,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被单是浅黄色的,和被罩是一套,上面印着几个小熊的图案,万昆看得哼笑了一声。
进了洗手间,万昆在洗手台前站了一会,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然后低头掬水,把脸和脖子都抹了一把。
旁边挂着粉色的手巾,但是万昆没有用,他低头把自己的衬衫掀起来,随便擦了擦脸,要出去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最里面的晾衣架上。
上面挂着洗好的衣服,最头上,是两条内裤。
两条内裤都是很简朴的白色内裤,没有图案,也没有时下流行的蕾丝花边。两条内裤型号很小,洗得干干净净,并排挂在那里。
万昆看了一会,挑了下眉,挠了挠自己的肚皮,然后出去了。
厅里已经有饭菜的香味了。万昆站在何丽真身后,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屁股看,猜想着她现在穿的是不是也是那种白色的小裤衩。万昆想着想着,手就不老实地想伸过去扒扒看。何丽真拿铲子掀饼,万昆忽地又醒过来了。他收回手,走过去,问:“做什么呢?”
何丽真这次倒没被吓到,头也不回地说:“鸡蛋饼,很快好了,你把桌子收拾一下吧。”
万昆点点头,走到桌子边上,然后就看见了那条肥硕的金鱼。
何丽真把烙好的鸡蛋饼上加了些火腿和土豆丝,然后卷起来放到盘子里,偶尔回头一下打算看看万昆有没有收拾好桌子,结果就看到他弯着腰在那玩鱼呢。
“……”何丽真放下锅铲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万昆说:“帮你喂鱼。”
何丽真低头一眼,鱼缸底下果然已经堆了好几堆鱼食。何丽真太阳穴发胀地把鱼缸拿起来,拿到水池边,把鱼小心盛到另外的盆里,然后把鱼缸里的水倒掉,重新换了一缸。
万昆在后面懒洋洋地说:“浪费。”
何丽真转过头,说:“鱼不能这么喂。”
“那怎么喂?”
何丽真把金鱼放回水里,它跟一个大泡芙似的,在水里晃来晃去。
“你没听过那句话,鱼都是喂死的,花都是浇死的。”
“没听过。”
何丽真转过头。
万昆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真没听过。”
何丽真把鱼缸放回桌子上,“把桌子收拾好,动作快一点。”
万昆整理好桌子,何丽真把做好的鸡蛋饼端上来,两人一人一盘。
客厅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何丽真还在想怎么办,万昆已经从卧室里拉出来一个凳子。何丽真看他一眼,低头吃饭。
万昆风卷残云,没两分钟,就把盘子里的鸡蛋饼吃完了。何丽真抬头时,他就坐在那个空盘子前,眼巴巴地看着她。
何丽真跟他对视了一会,干干地说:“没了。”
15、第十五章
“没了?”
“没了。”
“我没吃饱。”
“没吃饱也没了。”
“……”
何丽真看着万昆,觉得他对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兴致盎然,简直能说到后半夜。何丽真连忙打住,放下筷子,说:“那等下回家再吃点吧。”
万昆点点头,“好。”于是他放下碗筷,坐在椅子上看着何丽真吃。
何丽真被他看得不舒服,说:“你回去吧。”
万昆的表情在那么一瞬间,滞了滞,然后他淡淡地点头,说:“好。”
他站起身,从一边的沙发上拿起包,何丽真说:“把剩下的药带着。”
万昆没有说话,也没有拿药膏,单肩挎上背包转身就出门了,连一句再见都没说。门被他反手一甩,带上了。
“……”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何丽真总觉得那门响得有点震人。
何丽真在转头回头转头回头两个动作之间反复好几次,最后咣当一下把筷子按在桌子上。
这是在干什么。
摔门?跟她耍脾气?
她辛辛苦苦地跑来跑去,借他钱还债,救他于水火,还好心给他做饭。对这么负责任的老师,他是在跟她闹脾气?
何丽真匪夷所思地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都已经憋屈饱了。
第二天上班,何丽真惊讶地发现万昆和吴岳明来上课了。但是他们是背着书包跟她一起进的教室,感觉,就好像是掐着点刚来一样。
万昆在班级门口跟何丽真对视一眼,然后就像没看着她一样,直接进去了。
何丽真觉得有点好笑,进屋后把书本上到讲台上,开始点名,点完名后,她说:“老师昨天身体不舒服,没有上课,今天连续上两节,把昨天的内容补一下。”
“老师你哪儿不舒服啊。”教室后面,吴岳明也没站起来,就坐在座位上,声音缓缓的抻得老长。身旁的万昆抱着手臂,就那么看着何丽真。
何丽真一瞬间就感觉出,吴岳明上课捣乱,是万昆的主意。
何丽真看向吴岳明,说:“你关心老师,老师很感谢你,但是现在是在上课,请你注意一下纪律。”
“是——”吴岳明又扯着脖子喊。
旁边的学生想笑又忍着,一时间班里的气氛有点诡异。
何丽真不想理会,拿起试卷说:“这张是前天的测验试卷,试卷上这些都是近几年高考比较常考的古诗词,大家的试卷我批过了,还存在一些问题,今天就把试卷讲解一下。大家把试卷翻到第一页,我们看第一道题,谁来——”
“咣——!”
何丽真说了一半,后面传来巨大的响声,全班同学看过去,最后一排一个男生晃椅子,好像没掌握好平衡,仰着倒下去了。
何丽真走过去,把他扶起来,“没事吧?”
男生叫周晓丹,捂着屁股站起来,看了旁边的吴岳明一眼,好像要说什么。吴岳明嚼着口香糖,冷冷地看着他。周晓丹低下头,说:“没事。”
何丽真又不傻,她转头看吴岳明,吴岳明马上换做一副听话脸,“老师?怎么了?”
何丽真瞥向他后面的万昆,万昆靠在凳子上,长腿一伸,毫不在意地回视她,目光挑衅。
何丽真咽下一口气,对吴岳明说:“把口香糖吐了!知不知道在上课?”
吴岳明努努嘴,把口香糖咽了下去,然后冲何丽真张开嘴巴,还晃了晃舌头,说:“老师,你看错了吧,我没吃口香糖啊。”
何丽真真想上去把他舌头□□,她压住心里的火,瞪了吴岳明一眼,站起来回到讲台边,看着试卷,接着讲课。
“谁把第一段词读一下。”
前座的吴威举了手。
何丽真冲他笑了笑,说:“吴威,你来读一下。”
“老师,我也想读。”
何丽真听到这个声音,慢慢抬起头。
她看向万昆,全班都转头看向万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万昆上课发言这件事就像接到诈骗电话告诉你中了五百万一样不可相信。反观万昆,吊儿郎当地举着手,怕何丽真没听到一样,跟又说了一遍——“老师,我也想读。”
吴威都已经站起来了,看这情况,茫然地回头。
何丽真知道万昆存心捣乱,没有给他机会,冷冷地说:“你读下一道。”
万昆放下手,看了吴威一眼,吴威浑身一哆嗦,低下头,脸都快贴在试卷上了。
“吴威,你读。”
第一道题是古诗词填写,李煜的《相见欢》。
吴威啊了一声,太过紧张,上来就直接念道——
“无、无言独上青楼,月、月如钩。”
何丽真:“……”
全班静了两秒钟,轰然大笑。万昆和吴岳明一马当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吴威还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回想了半天,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一时间脸红成了西红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何丽真终于忍不住了,她回身走上讲台,使劲拍了两下黑板。
“都别笑了——!”
学生忍了半天,终于把笑声憋回去了。
何丽真伸手指着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万昆。
“出去。”
万昆冷眼回视。
其他同学可能意识到老师是真的生气了,都闷着声看热闹。
何丽真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坚决。
“出去!”
一声巨响,万昆狠蹬了一下前面的桌子,前座同学被无辜波及,差点被他给顶翻了。万昆站起来,拎着书包,一句话没说就从后门出去了。
何丽真看向吴岳明。
“还有你。”
吴岳明耸耸肩,跟在万昆身后走了。
班里鸦雀无声。
他们两个一走,后面又站起来两个男生,跟着出去了。
何丽真脸色铁青,环视全班。
“还有没有?”她说,“有没有要跟他们出去的?现在就走!”
等了几秒钟,陆陆续续地又出去两个男生两个女生,何丽真看着下面空了的七八个位置,面色冷峻地拿起试卷,对吴威说:“你接着读。”
下课后,何丽真大步回办公室,一进屋就来到胡飞的桌子前。胡飞正在批试卷,看见何丽真直直地冲过来,抬头说:“怎么了啊何老师,怎么杀气腾腾的?”
“胡老师,我有话对你说。”
何丽真的表情太严肃,严肃得都吓到胡飞了。
“哎呦,什么事,这么严重?”
旁边的刘颖和彭倩也抬起头了,刘颖关心地看着她,“怎么了何老师?”
何丽真深吸一口气,把今天课堂上的事情跟胡飞说了一遍。
胡飞听完,一摔笔,站起来说:“还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他掐着腰,左看右看,不知道要找些什么,彭倩忽然说:“他们在操场上呢!”
胡飞一听,一个箭步冲到窗户边,何丽真也过去看。
操场上,刚刚出去的几个人都在。吴岳明和其他几个男生在打球,万昆在球场边上抽烟,两个女生在给打球的人加油。
“反了他们了!”胡飞恶狠狠地一说,“我去找教导处的闫老师!”
胡飞气汹汹地出去了,彭倩在何丽真身边,拍拍她肩膀,说:“没事啊,别难过,跟这些学生计较什么。”
何丽真低着头,忽然,万昆看向了这边,何丽真以为他在看办公室,随后又想到,现在是大白天,外面那么亮,他站在那里,是看不见屋里的。
那他在看什么。
万昆的脸朝着办公室的方向,看了很久,才慢慢低下头。
这几个学生被带回来,是二十分钟以后。彭倩从办公室进来,跟何丽真说:“闫老师和胡老师在教导处门口训话呢,你去看看么?”
何丽真说:“不去了。”
彭倩说:“那我去吃饭了,你去不去?”
何丽真说:“我今天不想吃,你先去吧。”
“那我走了。”
何丽真下午没有课,一直在办公室里呆着。两点多的时候,她去收发室一趟,路过教导处的时候,发现胡老师和闫老师还在那里。何丽真走过去,在转角的地方停下,多看了一眼。
其他几个学生已经走了,只剩下吴岳明和万昆。
教导处的闫锐平何丽真不是第一次见,这个老师长得很高大,看着也凶,他和胡飞两人站在吴岳明和万昆面前训话。
“不服管是不是——?!不愿意被管你就别来学校!”闫锐平吼了一声,何丽真远远听着,闫锐平嗓子喊干,声音就像带过几百个班的军训教官一样,让人听着耳朵直刺。
“欺负同学!欺负老师!你们还能干点什么!?”闫锐平骂道,“还是个新老师!女老师!你们就这个素质,还念什么书——!?”
作为被点名的“女老师”、“新老师”,何丽真缩了缩脖子。就算嗓子干,闫锐平的声音也响亮无比,从走廊那边,一直传到走廊这边。闫锐平指着万昆的鼻子,“你在学校赖了几年了,啊——?我看你也不用念书了,你这书包里有书么?”闫锐平一边骂,一边把万昆肩膀上的书包抓了下来,拉链一拉就往外倒。
从万昆包里掉出来一件黑外套,两支笔,还有一个笔记本。
笔记本从书包到半空再到地上,二十米开外的角落里,何丽真的目光一路跟随。那是周记。
闫锐平去捡那本周记,万昆先他一步拿起来,卷了几下,握在手里。
闫锐平怒道:“就一本笔记本!你就带一本笔记本来上学——?”他越说越气,从旁边的杂物箱里挑了一把没有头的拖布,轮在万昆胳膊上。
万昆被他推了一下,往前走了半步,闫锐平说:“你还敢不敢欺负老师了!?”
万昆没有说话,仿佛那两指宽的棍子打在身上就跟挠痒痒一样。闫锐平在气头上,又要拿棍子打。何丽真站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那拖布把就打在万昆的后背上,她想都没想就喊出来。
“闫老师——!”
几个人转过头,闫锐平看见何丽真来了,说:“何老师,你来,让他们跟你道歉!”
何丽真心底有些庆幸闫锐平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冒出来,看起来他是以为何丽真只是碰巧路过。
何丽真走过去,万昆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何丽真就当没有看见。
“闫老师,这么久了还在训啊。”何丽真说。
胡飞在一边已经累得不行,看来是训的上半场,下半场由闫锐平来。
“没事,何老师你来,让他们跟你道歉。”闫锐平让万昆和吴岳明站直了,万昆晃了晃,站直身子。他个子比闫锐平高了半头,一站直倒显得闫锐平气势小了些。
16、第十六章
“跟何老师道歉!”闫锐平怒道。
万昆没有张嘴,目光落在何丽真的脸上,何丽真心里砰砰直跳。
闫锐平见他不说话,脸上挂不住了,拿起拖布又要打。
“万昆!”何丽真忽然叫道,闫锐平停下手,侧头看她。
何丽真脸色严肃地看着万昆,说:“你说,你今天做的是不是不对。”
万昆没有说话,闫锐平:“你——”
“闫老师,”何丽真跟闫锐平说,“我跟他说几句吧。”
闫锐平自己训得也嗓子冒烟,点点头,到一边跟胡飞站在一起,胡飞递给他一壶茶,他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
何丽真看着万昆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你不愿意上课,你可以自己在后面睡觉,也可以不来。但既然你进了教室,你的身份就是一个学生,你有义务好好听课,你没权利影响其他同学!这次,我可以当做没发生,但是如果有下一次,我就请你不要再上我的课了。”
万昆就那么静静地低头看着她。
他的眼眸就像一团黑色的火焰,毫无畏惧,只有无尽的玩味,和藏匿在最深处的笑意。何丽真的心,和她的言语,分开了两边。
她在替他求情。
没错,不管是何丽真还是万昆,都认识到了这一点。何丽真没有让他道歉,因为她隐约察觉到,有胡飞和闫锐平在这里,他是绝对不会开口道歉的。
或许其他老师不清楚,但她知道,她知道这个人有多倔,就像建筑工地里一颗千锤百打的石头,忍耐都是没有底线的。
在闫锐平和胡飞在旁边喝茶等着的时候,何丽真简短地批评了他们两个人,然后说:“今天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希望你们不会再犯,老师们对你们还是有信心的。你们走吧。”
万昆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和吴岳明背着书包转身离开。
“哎哎——”闫锐平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况,何丽真挡在他面前,说:“闫老师,这次就算了吧。”
胡飞过来,说:“你不好好训一训,他们下回还这个德行。要是他们觉得你好欺负了,那以后你的课就没好了。”
何丽真说:“给次机会,下次要是还这样,我就不饶他们了。”
两个男老师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叹口气,闫锐平说:“你们这些女同志啊,就是心软。跟这种货色就不能软。这还是小打小闹,你还没领教他真正熊起来的时候。”
何丽真半低着头,跟两个男老师走在走廊里,看着灰色的水泥地,说:“……是么。”
回到办公室,何丽真坐在自己的桌子前,觉得有点疲乏。
门口响起弱弱的敲门声,何丽真转过头,看见吴威眼泛泪花地站在门口。
“哎呦。”何丽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吴威,快进来,怎么了这是?”
“何老师……”吴威走进来,哭丧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师,都是我的错。”
“什么你的错啊?”
“我要不是课上念错了题……”
等气性过了,想起那个“独上青楼”,何丽真也觉得有点搞笑了,但她为了照顾吴威情绪,硬是忍住了。
“没事,不是你的错。”
“可是——”
“来,别哭了。”何丽真拍拍他肩膀,肉墩墩的,“这点事别放在心上,多大的小伙子了,动不动就哭。
吴威抽了抽鼻涕,把眼泪憋回去了。
何丽真说:“行了,回去吃顿好的,忘了吧。”
吴威嗯了一声,“那老师我先走了。”
“好……唉!”何丽真忽然想起一件事,把吴威又叫住了,吴威转过头,“怎么了老师?”
“你——”她想了想,左右看了看,胡飞还没回来,刘颖在看书,彭倩在网购。她站起身,跟吴威说:“来,出来说。”
吴威跟着何丽真来到走廊里,何丽真低声问他:“万昆有没有找你麻烦?”
一提万昆,吴威有点害怕,缩了缩脖子。
何丽真不合时宜地想,吴威的形象看起来挺好玩的,跟肉球鸟似的,一缩脖子,脖子下面就堆了一堆肉。
“没……还没。”
还没。
何丽真不愧是语文老师,抓住要点,问:“以前万昆找过你麻烦么?”
吴威说:“也不算找麻烦。”
何丽真回想起上课的时候万昆看吴威的那一眼,就像是草原上一只大狮子在盯一只犯傻的肥斑马,吃不吃,撕不撕,全看心情。
“吴威,如果万昆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何丽真说出这句话,瞬间有种化身黑道老大的错觉。有事你报我名号。
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吴威鼻涕拉碴地点点头,何丽真又说:“你有笔么?”
吴威一愣,“笔?”
“嗯。”
“有。”吴威从包里掏出一根圆珠笔,递给何丽真,何丽真说:“纸呢?”
吴威又掏出一个本子,何丽真翻开,在上面刷刷刷地写了一串数字。吴威看见,说:“这是什么?”
“老师的手机号。”何丽真把笔还给吴威,说:“如果万昆和吴岳明他们找你麻烦,就给老师打电话。”
吴威感动得瞬间又要哭了,何丽真赶忙稳住他,说:“回去吧,把周记收上来。”
“嗯!”
吴威哪都好,就是办事效率有点低,叫他收个周记,一直到放学了才交上来。何丽真经过一天折腾有点累了,把周记放包里带回家批。
两个小时后。
何丽真坐在书桌前,看看桌上吐泡泡的金鱼,又看看书桌上的笔记本。
笔记看着很眼熟,签名也很眼熟。
他不是走了?
怎么还交了周记?
为了写东西气她?
何丽真冷哼一声,金鱼被声音一刺激,扭动了一下,把屁股对准了何丽真。何丽真没好气地翻开周记,又是第一页。在第一页的右下方,万昆的字迹很难得的没有写的那么龙飞凤舞。
他给何丽真写了三个字——
【对不起。】
何丽真哑口无言地看着那三个字,半天都缓不过神来。最后,她木木地抬起笔,打算写评语,可她举笔举到手臂僵硬,还是想不出要写些什么。最后,何丽真合上本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畜生……”何丽真笑骂了一句,在本子上写了八个字。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再上班的时候,万昆没有来学校,何丽真叫来吴威,让他把周记发下去。
吴威来办公室拿周记的时候,笑意都写在脸上,看见何丽真就像看见菩萨一样,满眼放光,俨然把她当成自己的人生航标了。
何丽真有点尴尬地把周记给他,吴威把自己的书包拿过来,从里面翻啊翻啊,最后翻出一个小盒,放到何丽真桌子上,然后抱着周记,跟何丽真说:“老师,这是我老家那边的特产,我妈做的,让我给您带一点。”
“特产?”何丽真看着桌上的饭盒,把盖子打开,里面放着六个小团子,团子外面是绿色的叶子包着的,里面露出点嫩白色的糯米,看着好像是甜点。
“老师你吃一个呗。”
何丽真在吴威满怀期待的目光中,拿起一个团子,放到嘴里。
说实话,味道,有点怪。
里面那团的确是糯米,但是又不全是,在糯米里面,还有馅料,何丽真咬开一半,发现里面绿油油的,她嚼了嚼,感觉很像在吃草。
“怎么样?”吴威说,“我妈昨天晚上做的。”
何丽真转过头,看着吴威,说:“嗯,挺好吃的。”
“那老师你吃,我晚上的时候来拿饭盒。”
“……嗯。”
吴威走后,彭倩转头,“呀呀,何老师收什么好东西了?”
何丽真把饭盒递给她,“来,你尝尝。”
彭倩对吃喝玩乐最感兴趣了,滑着凳子过来,拿起一个放到嘴里,然后眉头就皱起来了。
“这啥啊?这么腥呢。”
何丽真摇头,“不知道,说是特产。”
胡飞进来了,何丽真又把饭盒拿过去,说:“胡老师,你也来一块。”
胡飞把衣服放到凳子上,“什么啊?”
“学生给的。”
胡飞一边拿一边说:“哪个学生?”
“你们班的吴威。”何丽真说。
彭倩在一旁补充,“啊,就是那个小胖子。”
胡飞点头,“嗯,好学生啊。”他一边吃一边说,“就是脑子……”他一个老师,不好把学生形容的太不堪,措着辞说:“就是有点太实诚了。”
“噗。”彭倩笑了笑,胡飞也笑了。
“他学习很认真啊。”何丽真说。
“对,他是六班最认真的了。”胡飞说,“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对了,何老师。”胡飞想起什么事,跟何丽真说,“你来一下,有点事情跟你说。”
何丽真跟着胡飞来到外面,胡飞问她:“那个,李老师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嗯?”何丽真没听懂,“什么李老师?”
“哎?你不知道?”胡飞疑惑地说,“李常嘉啊,育英中学的,他没跟你说……”胡飞的声音低了点,“说补习班的事?”
何丽真抽了口气。
前不久事情太多,她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给忘了吧。”胡飞说。
何丽真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太忙了,没想起来。”
“那你是去不去?”
何丽真说:“去。”
她回答得这么果断坚决,胡飞还一愣,“已经决定了?”
“嗯。”
如果是几天前,或许何丽真还得再考虑考虑,但是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知道那个万昆什么时候能把钱还她,要是再没有收入,何丽真觉得自己的生活质量就要受影响了。
就让她俗一把,彻底拥进人民币的怀抱吧。
“那好,我会跟李老师说的。”胡飞说,“他肯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