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在公园撞见的第三天,十一假期期间,何丽真接到了李常嘉的电话,约她一起吃饭。
“还有刘老师,上次见面有好多话没说完,这次正好是放假,何老师没什么事情吧。”
何丽真的假期,除了给万昆买菜做饭,还真的一点别的事情都没有,偶尔空闲了看看书,也不大看得进去。
何丽真应下了。
李常嘉约的地点算是个老地方,武鸣广场。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上午,何丽真并没有告诉万昆。
本来李常嘉是想开车来接何丽真的,可何丽真并没有同意,她告诉他自己家门口坐车很方便,不用麻烦来接了。
十点多,何丽真来到武鸣广场,就在那个波浪的雕塑下面等着。
李常嘉和刘华涛吃到了十分钟,赶来的时候李常嘉额头上还急出一点汗。
“哎呦何老师久等了吧,我们停车来着。”李常嘉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又戴上,说:“节假日,这边停车位实在太难找了,我们俩找了好几家商场才发现空的。”
何丽真摇摇头,说:“我也没等多久。”
李常嘉和刘华涛都穿了一身便装,刘华涛没怎么说话,何丽真余光觉得他总是盯着自己看,这个人让她有点不舒服。
“那咱们先进去吧。”李常嘉四下张望了一下,似乎在选地方,“何老师吃早饭了么?”
吃了。
何丽真本想开口,可刘华涛先一步说:“我们没吃呢,正好饿着,咱们找个地方先吃饭,现在也快十一点了,就当早饭和午饭一起吃了。”他看着何丽真,说:“怎么样啊何老师?”
何丽真单肩背着一个小包,她往上提了提,说:“可以,听你们的吧。”
李常嘉一拍手,“那敢情好了。”他指了指刘华涛,说:“就你最有办法,那你说,咱们吃什么?”
“吃海鲜吧。”刘华涛颇有兴致地说,“前面有家新开的自助餐厅,就去那吧。”
李常嘉看向何丽真,“何老师呢?”
何丽真看着旁边来往的行人,“我都可以。”
“那就那家自助餐了。”李常嘉笑着说,“我请客我请客。”
“当然你请客啊。”刘华涛应和。
他们来到自助餐厅,虽然还没到正午,但是店里已经有不少客人了。李常嘉三人来到靠窗的座位入座,光线充足,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李常嘉后一步过来,说:“我已经买好了,直接去拿吃的就行。”
何丽真坐在里面,出去不太方便,就说:“你们先拿吧,东西放在这,我看着,等下我再去。”
刘华涛冲李常嘉努努下巴,“你先去吧。”
“那行。”
李常嘉拿着盘子去取吃的,何丽真和刘华涛在原位等着。何丽真觉得这种场面似乎应该找些客套话来说,但她想来想去,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老师不好请啊。”刘华涛忽然开口。
何丽真抬眼,刘华涛脸上带着笑,他似乎一直都是这种笑眯眯的样子。刘华涛相貌普通,或许是因为虚胖的原因,他的皮肤看起来泛着一股不太健康的白。
何丽真跟他对视两秒,说:“没吧……”
“哎——”刘华涛一挑眉,“怎么没呢,李常嘉可是跟我说过好几次,想约你你都没答应。”他说着,往前探了探身子,点了点桌面,小声说:“不应该啊。”
何丽真很少厌恶什么人,但是这个刘华涛,真的让她从头到尾不舒服。
“哪里不应该?”何丽真说,“有什么不应该。”
刘华涛眼神飘忽,看看这,看看那,可那点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何丽真的身上,他松垮地靠在背后,说:“李常嘉之前跟我说啊,说在教研会上碰见个女老师,哎呦,文文静静的,像只小猫一样。”
何丽真没说话,刘华涛停顿片刻,盯着她,又凑过来。
“这玩意就跟一张被似的,面子里子可能不搭,也能理解。”他压低声音,像是跟何丽真分享一个秘密似的,说:“幸亏咱们那天碰见了,是不是?”
啪地一声,何丽真的心跟着一跳,刘华涛拍着手坐直,一脸揭开谜底的神色。
“这不就约出来了么。”刘华涛说到兴起,还颤了两下脚,“所以说,何老师也是聪明人。”
何丽真脸色发青,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华涛听着,摆了摆手,“得,没意思啊。”
就在这时,李常嘉回来了,手里端着两个盘子,一个里面夹了意大利面和几块电信,另一盘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小吃。
“你们去吧。”李常嘉说,“样式还不少。”
“毕竟新开的嘛。”刘华涛拿着盘子,站起来。“走吧,何老师。”
何丽真看着自己面前的一个小小的菜单夹,说:“你先去,我马上来。”
刘华涛没再说什么,拿着盘子先离开。
“何老师也快去吧,这我看着就行。”
何丽真半点胃口都没有,可李常嘉就坐在她对面,自己盘子的东西也没吃,一脸热切地看着她,何丽真没办法,只能放下包,拿起盘子去取菜。
她尽量找离刘华涛远一点的地方夹菜,都不知道自己装了些什么东西,这夹一点,那夹一点,磨磨蹭蹭十几分钟才回去。
刘华涛已经吃得热火朝天了,盘子前面对了好几个螃蟹壳。
“你就拿了这一点。”李常嘉看着她的盘子,何丽真这时才看到自己拿了什么。一块小蛋糕,一点肉末茄子,还有零星的几口其他的菜。
刘华涛抬起头,“哎呦何老师,你这么吃不赔死了。你夹了快二十分钟了,就弄这么点东西回来。”
刘华涛说着,转头,李常嘉注意到,跟他对视上。刘华涛说:“你看我干啥啊,给人家夹点东西去啊。”
李常嘉看着刘华涛,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微乎其微,几乎看不出来,可何丽真就在那短短的一瞬中,注意到了。
那是一种你知我知,饱含深意的笑。
何丽真低下头,李常嘉转眼,说:“我帮你拿一点。”
何丽真小声说:“不用了……”可她话还没说完,李常嘉已经拿着何丽真的盘子离开。
“何老师。”
现在座位里又只剩下何丽真和刘华涛,何丽真连抬起头的想法都没有了。
“何老师觉得李常嘉怎么样?”
何丽真低着声,说:“什么怎么样……”
“就觉得他人啊。”
何丽真没回答。
“我跟你说,他人真的还挺不错的。”刘华涛一边说,就像忘记他们之前那段对话似的,“他家里条件你也不是没看见吧。”
何丽真一直安安静静,刘华涛自说自话,“有机会就好好接触一下,就算没那想法,多认识个朋友也好呀。”
她不喜欢他的语气。
“何老师,这几天也在忙?”刘华涛意有所指地看着何丽真,一边吃了口鱿鱼,说:“一直忙着散步啊?”
还没吃东西,何丽真已经觉得有些反胃了。
刘华涛往餐厅里面望了望,看见李常嘉还在那边夹东西,又转过头悄悄跟何丽真说:“何老师啊,告诉你个惊喜,等会李常嘉会送你礼物啊。”
何丽真低声说:“不用了。”
刘华涛好像没听到似的,接着说:“我先告诉你,是一条裙子。”
何丽真抬眼看他,刘华涛说:“挺漂亮的。”
何丽真的手在桌子下面攥了起来,压在自己的腿上。
刘华涛偷偷地跟何丽真说:“我告诉你啊,李常嘉特别喜欢女人穿裙子,当初吃饭的那天,你是不是穿了一条蓝裙子,他就很喜欢。”他那叉子点了点盘子,说:“所以女人最好还是打扮打扮,多穿穿裙子,多好。”
“我的裙子……”何丽真缓缓地说,“不是给他穿的。”
声音虽小,可刘华涛依旧听到了,“那给谁穿的,不会是张敬吧。他可都五十多了啊。”
何丽真手脚发抖,咬着牙。
刘华涛似乎看出何丽真的情绪,笑着说:“别啊,我开玩笑的,何老师别当真。”
李常嘉回来了,一手一个盘子,里面装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餐桌上,李常嘉和刘华涛你一句我一句,一会聊聊学校,一会聊聊补习班,虽然何丽真的话少的可怜,可还算是没有冷过场。
何丽真觉得这顿饭简直就是一场煎熬,她手里拿着叉子,扎在面条上,连续扎了好几下,面条都断了,她还没放到嘴里。
吃完饭,刘华涛提议去唱歌,何丽真觉得自己宁可去死。
她连番推辞,最后刘华涛脸色都难看了,不是调地吭了一声,到一边去买东西。何丽真对李常嘉说:“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有事,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有什么事啊?”
何丽真说:“家里的事情。”
“家里?”
李常嘉脸上也没笑,眉头轻轻拧着,看着旁边的马路没说话。
“那我先走了。”何丽真转身,李常嘉忽然拉住她的手腕,何丽真反射性地甩开他,李常嘉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还微微有些发愣。
愣过一秒,他收回手,站直身体,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装袋。
“这个给你。”
何丽真想起刚刚刘华涛的话,连问都省下了。
“不用了。”
“拿着吧,我特地给你选的。”李常嘉伸手,把何丽真的包拎了过来,直接塞在带子中间夹着。
“真的不用了,谢谢你,我不需——”
“行了行了,就这样了。”李常嘉打断何丽真的话,“下次我再联系你。”他说完,又补充一句,“你有空也联系一下我,什么时候都行。”
李常嘉和刘华涛离开,何丽真慢慢走到那个蓝色的雕塑前,缓缓坐下。
她羞耻,难受,可闭上眼睛,又怎么都不能睡,只有一层接一层的恶心感涌上来。
手机震动,何丽真拿出来,上面是一条短信,来自万昆。
【我干完活了,等下去找你。】
何丽真看着短短的一句话,轻轻地笑了。
万昆紧接着发来第二条短信——
【想老子没?】
何丽真看着那四个字,几乎看到快要不认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苍白,一开口,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出来。
“想了……”
50、第五十章
何丽真觉得自己不能白来一次商业街,跟万昆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会,她去了一家大型超市,逛了半个多小时。
这是杨城最大的一家综合超市,东西非常全。何丽真平时不太喜欢逛街,就算来了商场超市,也是直奔要买的东西去,基本没有闲着走的时候。
今天她难得的在商场里上上下下,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最后,她在一家营养品专柜停下脚步。
这是一家外国品牌的营养品专卖店,何丽真曾在电视上看过这个牌子的广告,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专柜在卖。
专柜装修得很干净,玻璃台上一尘不染,下面的灯光照在营养品精致的包装盒上,离远看着好像艺术品似的。
何丽真走进店内,一个女售货员反应迅速,立刻迎了过来,笑容满面。
“小姐您好,请问需要些什么?”
何丽真左看右看,说:“我……我就随便看一看。”
“好的小姐。”售货员并没有离开,跟在何丽真身旁,看她看到哪盒商品,就在一旁介绍。何丽真本来真的只是随便逛一逛,但是售货员太过热情,商品介绍得万分详细,听得她也有点心动了。
售货员一眼就看出她的意思,连忙问道:“小姐,不知您是想给什么人买呢?”
何丽真看她一眼,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售货员一双大眼睛看着她,眨了眨以示鼓励。何丽真犹豫了一下,终于说:“给……给我——”
“给您男朋友吧。”售货员可能是嫌她说话太费劲,直接点明。何丽真扭过头,不看她,售货员说:“您男朋友多大啊,喜欢运动么?”
何丽真小声说:“年纪不大,挺喜欢运动的。”
“那就这个吧。”售货员给何丽真拿来一个圆罐,“这个是我们新推出的蛋白质粉,对男士很好的,尤其是年轻男士。请问您男朋友身材偏胖还是偏瘦?”
何丽真回想了一下,稍稍一动脑子,那个光着膀子,穿着低腰牛仔裤晃晃荡荡的人就出现在脑海中,她紧着眨了几下眼,好像能把那影像挤出去一样。
“偏……”何丽真抿了抿嘴,“偏壮一点……”
“壮啊,那就是这个了。”售货员换了一个,拿给何丽真,“这是正氮乳清蛋□□,蛋白质含量超过80%,您让您男朋友在运动后,或者两餐之间使用一到两勺,连续用一个月,效果就很明显了。”
“这个主要是补充蛋白质?”
“都有啊。”售货员情绪高涨,把产品说得天花乱坠,“增肌减脂,增强力量和耐力,调节脂肪,补充营养,还可以迅速恢复体力。”
“骨折了吃这个会好的快一点么?”何丽真对什么增肌减脂一点兴趣都没有。
“当然啊!”售货员觉得自己总算是摸清了何丽真的脉门,“定时定量,搭配三餐,骨折好得飞快!”
“……”何丽真倒不是特别相信她说的‘好的飞快’,但是她心里也觉得这个对万昆养伤可能有点帮助。
她看了一眼价签——
一罐五磅,868元。
何丽真看了三秒钟,然后转头对售货员说,“就这个了,帮我拿一罐。”
“好的好的。”售货员生意做成,一脸红光地去开单子。
可能是售货员看何丽真比较老实,又不讨价还价,心情一好,还赠送了她一小盒维c。何丽真谢过她,拎着袋子离开。
从商场出来的时候,何丽真觉得心情好多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能够理解那些一生气一伤心就去商场败家的女人们了。
回家的时候,万昆已经到了,家里没人,他也没打电话催,就蹲在门口。一条胳膊还挂在胸口,另外一只手拿着一截树枝,正在逗一只猫。
那是只野猫,何丽真经常见到它。猫的地盘意识很强,一片只有一个老大,这只大花猫就是这个院子的头头。这是一只杂色的猫,体型很大,身上有很多处伤痕,那都是它在跟其他的猫打架时候留下的。
万昆拿着树枝,猫就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也不过去,也不离开。万昆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那猫的脑袋就跟着一上一下。
万昆最后扯着嘴角乐了一下,说:“你傻的吧……”
何丽真站在旁边看了一会,然后走过去。万昆看见她,马上扔了树枝站起来,“回来了?”
“嗯。”
“去哪了?”
何丽真拿出钥匙开门,一边开一边说:“随便走走。”
万昆贴着何丽真进了屋子,门一关,他就低头亲她。
何丽真皱着眉头,也没有躲,任他亲个够,说:“你身上是什么味?”
万昆直起身,自己闻了闻,“哦,可能是漆料的味道,很呛么?”
“还行。”何丽真拍拍他胳膊,“去洗手,我做饭了。”
万昆来的时候是下午,这顿饭说不好是中午的还是晚上的,何丽真在餐桌上把刚刚买的东西给他。
“这个给你。”
万昆正一心一意地跟手里的筷子作斗争,闻言抬头,“啥啊?”
“给你补充营养的。”
“补充营养?”万昆放下筷子,从袋子里把东西拿出来。“这是啥?蛋白质粉?”
“嗯。”何丽真夹了一口青菜,放到嘴里,“刚刚在商场买的,给你补一补,胳膊好的快一点。”
万昆拿着罐子转圈看了一遍,除了一张标签,其他的地方都是英文,万昆看也看不懂,放到桌上,说:“专门给我去买的?”
何丽真筷子顿了顿,随后自然地说:“对啊。”
“多少钱啊。”
“你管多少钱干嘛。”何丽真拿筷子点了点他的碗,“快点吃饭。”
万昆跟小孩一样,吃个饭的功夫,那罐蛋白质粉让他拿起放下七八次。
“你总看什么?”何丽真吃的快,率先放下筷子。
万昆说:“看你送我的东西。”
何丽真有点好笑,“就一罐营养品,给你吃的,不是看的。”
万昆说:“行行,我肯定吃的一点沫都不剩。”
何丽真吃完饭,也没有早下桌,她看万昆终于不再纠缠那罐蛋白质,开口问他:“你工作还顺利么?”
“顺利。”
何丽真说:“遇到什么麻烦了么?”
万昆从饭碗里抬头看她一眼,“当然没有,能有什么麻烦。”
万昆说的是实话,可能是他之前太背,老天爷都有点看不过去,最近的工作顺利得都让他有点不适应了。
就跟陈路说的一样,这种安纱窗的活,虽然不大,但是区域性很明显。整个辉运一期,自从万昆他们去了之后,从没遇见过同行,偶尔有几个去踩点的,看到已经有人跟物业谈好了,也就走了。
安纱窗不是什么难活,虽然万昆绑着一条胳膊,但干起来也是绰绰有余。
辉运一期建成不久,房子销售的还不错,活多。现在正是装修的高峰期,成天都有运水泥的,搞室内装潢的,每天从早上七点开始,叮叮咣咣开始凿墙,一直凿到晚上九点才算停。
在小区刚进大门的地方,有一处喷泉,虽然不见喷过,但是毕竟还是小区中心,张工托人跟物业打好了招呼,万昆和陈路就在喷泉这里,支了个摊,摆了几种不同规格和材料的纱窗,陈路本想着坐在那等人来找,万昆没同意,先让陈路在原位等着,他去小区里转了一圈。
当时他那一圈转了足足两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让陈路拿了个小本,从手机里调出来刚刚记下的所有单元门的密码,让陈路抄回去。
“你从哪弄来的。”
“找人问。”
把密码都抄完,万昆说他们两个轮班,一个守着摊位,一个去楼里挨家挨户地敲门问。
后来万昆发现这样不行,因为陈路这个人——不太会拉生意。
“我说,你别总皱着个眉头行不行。”万昆说,“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啊,生怕别人见了你不绕道走是不是?”
“你怎么说话呢。”陈路也郁闷,他长得凶也不是他的错,“我跟他们都是好说好商量的,我又没跟他们发火。”
“你还想发火?”万昆本来抽着烟,结果烟也不抽了,往地上一摔,踩一脚,“得了,以后你就看着这,有人来问你就记下来,我去敲门拉生意。”
陈路也不爱去,万昆提议正合他意,“行,你去。”
“我告诉你,别就记个楼牌号,你把业主的名字,家里电话都记下来。”万昆叮嘱。
“行了行了,知道了,这么多事。”
陈路虽然嘴里抱怨,但是干起活来还是很卖力的。
陈路觉得,男人和男人之间,其实很简单。不像女人,攀比、羡慕、嫉妒,那些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他认为男人之间只需要一个字——服。
他服万昆,他想跟着万昆干,就是这么简单。
而他跟着万昆,也真是事半功倍。不到三天的功夫,万昆几乎把一个楼的活都谈下来了,而且他谈的基本都是最贵的隐形纱窗,一米120,他都不知道万昆到底是怎么说成的,问他,他就臭屁地笑,也不告诉他。
“说了你也学不会,这些都是虚的,好好干活就行了。”
他们一般上午做一家,下午做两家,时间还算紧凑。万昆胳膊不方便,陈路揽下大多数的活,他干活的时候,万昆会抽空跟业主聊聊,开始只是纱窗,后来天南海北,啥都说,一户纱窗安下来,业主名字也记下了,手机也留下了,还有想让他们帮忙清洗排油烟机的。
这里面的活油水不少,万昆和陈路,甚至张工,几个人都心照不宣。现在刚刚开始做,万昆让陈路收着点,到时候做开了,他打算把别的活也兼一兼,到时候赚得更快。
“哎呦。”陈路感慨,“这可比工地里轻松多了,挣得还多,以后就做这个了。”
万昆坐在小板凳上,长腿搭在喷泉边缘的台阶上,那时天已经黑了,万昆仰头,看见天上几颗星星。
陈路说:“怎么样?”
万昆随口说:“什么怎么样。”
“咱们做这个,这活不错吧。”
万昆转头,淡淡地看着他,“做一阵看看吧。”
“嗯?”
万昆重新抬起头,看着天空,“我不会一直做这个。”
陈路没有听清楚,“什么?”
万昆却没有再说话,天空看久了,会让人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万昆打了个哈欠,在有些冰冷的寒风中,闭上了眼睛。
51、第五十一章
假期的最后一天,万昆难得给自己松快了一天,赖在何丽真家里。
他先睡了个懒觉,何丽真照常起床,昨晚早饭吃完早饭,万昆还在床上不起来。何丽真问他:“你今天不上班了?”
“不去啊……”不用工作的一天,万昆连说话都是黏的,大喇喇地躺在床上,感觉能跟被子过一天。
何丽真知道他干活辛苦,好不容易放假一天,她也没有管他,任他睡。万昆在床上赖了一会,回笼觉睡了好几个,大中午了才慢慢悠悠地醒过来。
何丽真把卧室门打开,外面的阳光照进去,她来到床边,拍拍被子,“已经中午了。”
万昆抬手挡住阳光,何丽真过去把被子收了,“起来了,吃饭。”
万昆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她,说:“明天上班了吧。”
“嗯。”
万昆说:“在想什么?”
何丽真转过头,“嗯?”
万昆看着她的眼睛说:“我问你在想什么。”
何丽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愣了神,“没什么。”她把杯子叠好,放到床头,万昆顺势靠上去,何丽真忍不住损他一句,“你跟大爷似的呢。”
万昆懒懒一笑,骨头里都透着一股骚劲,“对啊,老子就是大爷。”他说着,忽然抬起手,拉着何丽真过来,在她嘴上亲了一口。
“给爷亲一个。”
“你别闹。”何丽真很快起来,“再不出来就别想吃饭了。”
万昆终于从床上爬起来,进洗手间洗脸,在洗手台上发现了一支新牙刷,深蓝色的,他非常觉地把牙刷拆开,就着何丽真的杯子用了。
-*
吃过饭,已经两点多,何丽真在这短短的一天里,洗衣做饭,把房间全部打扫了一遍,万昆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看到几乎对眼了。
“怎么这么快呢……”万昆坐在沙发里,看着干完活的何丽真。
“什么快?”何丽真问。
“时间。”万昆懒了一天,声音稍稍有点低沉,“感觉好快啊……”
何丽真说:“你什么都不做,还觉得时间快?”
万昆站起来,何丽真的目光一路跟着他黑亮的眼睛。
时间确实很快,天凉了,夜近了。何丽真被万昆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头想去把屋里的灯打开,刚一转身,万昆就拉住了她,何丽真知道他又要粘她一会,就站着没动。
万昆单手抱着她,抱得久了,下巴就垫在她的脑袋上,何丽真有点好笑地说:“你在干什么?”
万昆低哑地说:“撒娇啊。”
何丽真说:“就这么撒娇?”
万昆嗯了一声。
何丽真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万昆说:“我怎么没出息了。”
“行。”何丽真也不多跟他废话,“你要觉得这样好我就给你垫一会好了。”
万昆得意地说:“乖嘛……”
“你别来劲啊。”何丽真仰头,万昆抬起下巴,两人就这么看对眼了,何丽真说:“成天蹬鼻子上脸。”
“哪有。”万昆一本正经地说:“我很容易满足的。”
何丽真说:“没看出来。”
“真的。”万昆看着何丽真的眼睛,她长着一双很温柔的眼睛,双眼皮,水润润的。她胆子小,很少瞪人,看人的时候偶尔还会躲开目光,天知道他就是爱看她轻飘飘的眼神,就像羽毛一样,清风一吹,都不知道要飘到哪里。
何丽真也喜欢万昆的眼睛,她从前就觉得,他的眼睛像一团黑色的火焰,不是那么正义,也不是那么阳光,却也充满了力量。
万昆原本是想在开几句玩笑话,逗着何丽真玩,可当他们对视了那两秒后,万昆忽然改口了,他说了自己的真心话。
“这比我想的要好……”他说。
何丽真没有听懂,“什么比你想的要好?”
“这个……”万昆依旧没有指明是什么,含糊其辞,可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何丽真,目光坦白又直接,好像要把他们整个经历和生活都看进去。
“真的。”万昆喃喃地说:“这比我以前想过的,都好太多了。”
何丽真忽然就懂了他在说些什么,她在他怀里转过身,摸了摸他硬硬的头发,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就满足了?”
万昆贴在她脸边,说:“要看什么事,有些事我要去做,得到多少我也不会满足,但是对你……”万昆的声音又低又沉,“现在有的,已经够了。”
何丽真什么都没有说,她抬起手臂,环抱住面前的男人。
你觉得好就行了。
假期结束,何丽真回到学校上班,她心底有些忧虑,但是好在第一天下来,什么异常都没有。刘颖照旧备课,胡飞照旧泡茶,彭倩照旧网购。
何丽真一直在找机会想跟胡飞谈一谈。
她想把李常嘉的那个补习班推掉,可是想了一天也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补习班开课的时间越来越近,何丽真也越来越着急。
终于在一天下午,何丽真把胡飞叫了出去,说了这件事。
“什么?不参加了?”胡飞被何丽真突如其来的决定吓到了,“怎么了?怎么不参加了?”
何丽真说:“真是不好意思胡老师,我……我家里有些事情要忙,不能去了,你能不能帮我跟李老师说一声。”
“这还有两天了啊。”胡飞算了算日子,“就是这个周末,你这说不参加就不参加,让李老师上哪去临时找人去?”
“不是还有其他的语文老师么。”
“别的老师有别的老师的排班啊。”胡飞说,“何老师你可不能这样啊,这出尔反尔也得给人个心理基础吧,这么突然就不去了,让我很难跟李老师解释啊。”
何丽真低着头,说:“我真的去不了了……”
胡飞没有说话,何丽真等了一会,抬起头,看见胡飞正在打电话。
“哎,哎对,是我,那个是这样的,何丽真啊,就是何老师,现在有点事情要跟你说一下。”
何丽真忽然紧张起来,她没有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却反射性地觉得,那就是李常嘉。
“喏。”胡飞说了几句,把手机递给何丽真,说:“你有什么理由自己跟李常嘉说吧。”
何丽真不想接电话,可胡飞的手举着,一副你不接电话我就不放下的意思,她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拿过了手机。
“喂……”
“何老师啊,我是李常嘉啊,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我……”何丽真看了胡飞一眼,然后转开目光,说:“我想告诉你一声,你的那个补习班,我可能去不了了。”
“去不了?为什么?”
“……”何丽真说:“家里有事。”
“什么事?”
何丽真说:“就是有些事,不太方便,我就不去了。”何丽真停了停,又说,“对不起……”
李常嘉在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然后说:“你这么突然要走,我临时安排不了人,这样吧,你这周六先来一次,等先上过这一节课,到时候我们再说。”
“可是——”
“就这样了。”李常嘉说,“让胡老师接下电话吧。”
何丽真依旧想要推辞,可李常嘉明显不对待的态度,让她有话也说不出口。
手机还给胡飞,那边两人在说着什么,何丽真已经不在意了,出于礼貌,她在原地等着胡飞打完了电话。
“那就这样吧。”胡飞把手机揣回衣兜里,“到时候你跟他好好谈谈。”胡飞微微弯腰,小声对何丽真说,“到时候你要是真对薪水不满意的话,可以跟他提,哎,一切都好说嘛。”
何丽真脑中很乱,随意地点了点头。
周五晚上,万昆过来家里吃饭,何丽真告诉他明天她要去补习班。
“那我就不能过来了?”
“可能时间来不及。”
“也行。”万昆说,“刚好我那边也有点事情。”
何丽真本来在想自己的事情,听到万昆这么说,就多问了一句,“有什么事情?”
万昆经过一周多的训练,单手吃饭已经十分熟练,他一边扒饭一边说:“也没啥,就是碰到几个来抢生意的。”
何丽真听到他说“抢”,就条件反射地觉得不放心。
“那怎么办?是哪里的人,你们认识么,他们是来公平竞争的么?”
万昆听得放下筷子,“怎么又突然这么多问题……”
何丽真说:“你胳膊还没好利索,有事跟你们领导商量好,别又出问题了。”
万昆让她安心,“放心好了,没问题的。有几个外地人,不知道那片我们包了,昨天白天来了一次,已经走了。”说着,他想起刚才何丽真说的“公平竞争”,觉得有意思透了,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了?”
“没事。”
“那你们工地……”
万昆一脸淡定,“也没事啊。”
何丽真点点头,她满脑子明天见了李常嘉要怎么跟他解释,也没多想万昆的事情。万昆没有听到她以往的唠唠叨叨,觉得有点奇怪,看着她,说:“你上班怎么样?”
何丽真:“什么怎么样。”
“那两个男的找过你么。”
何丽真明白他的意思,说:“没有,我这什么事都没有,你专心上班就好了。”
事实上,万昆这边碰到的事情还真有一点麻烦。
那伙人来了有三天了,第一天只是踩踩点,第二天就把摊子摆上了,陈路没惯他们毛病,过去“沟通”了一下,好不容易走了,结果今天又来了,狗皮膏药一样。
万昆一边吃饭一边想,既然何丽真周末有事,那就这两天解决问题好了。
52、第五十二章
周六清早。
何丽真醒得很早,简单地吃过饭,她把书本装在包里,就出发了。
很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她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想着。
在周五晚上再次确认补习班地点的时候,何丽真才想起,这个补习班和万昆打工的地方,只隔了几站的距离。
今天阴天,七点多了,太阳还没出来,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整个天都是灰色的。
风很大,也很冷。何丽真下车的时候被风吹得闭上了眼,似乎已经到了该围围巾的季节了。
补习班同时开课的有三个半,早上八点半上课,一个班上语文,两个班上英语。
何丽真提前半个小时来到补习班门口,她的包有些沉,里面有上课的书、笔记本——还有一条没有碰过的裙子。
何丽真在补习班门口站了好一会,一直到后面有学生来,才回过神。
几名家长带着学生过来,在门口看了看,问何丽真:“你好,这里是补课班吧,我们 ……”
“是的。”何丽真点点头,侧开身,让他们进去。
门打开,何丽真看见里面已经布置得像模像样了,一个人背对着大门,站在走廊里,正跟一群家长说着话。
是李常嘉。
何丽真在看见他的第一时间移开了目光。
李常嘉听到门口的动静,看过来,几个家长认出他,连忙领着孩子笑着跟他打招呼,“李老师啊……”
李常嘉迎过去,“来了?”
“是啊。”
李常嘉看了看手表,说:“来的好早啊,八点半才上课呢。”
家长客气地说:“这不是第一天么,我们住的有点远,怕迟到。”
“好好。”李常嘉笑着拍了拍一个学生的肩膀,说:“你们先进去吧,课表在外面的板子上写着,家长可以在大厅里歇一会,那边有饮水机,渴了就喝点水。”
李常嘉目送这几位家长把孩子送进教室,然后好似才注意到门口的何丽真。
“哟,何老师啊。”他走过来,何丽真嘴唇紧闭。李常嘉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没穿那条裙子?”
何丽真似乎没听懂,“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李常嘉回头看了看,一楼正厅里挂着钟表,“快到时间了,你先去班级里面看一看,准备一下吧。”
何丽真还有些话想说,可时间真的有些来不及了,站在她这个位置,能看见教室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学生准备的都差不多了。
“好,我先去上课,等下……”何丽真抬头看了李常嘉一眼,“等下你有空么,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李常嘉欣然应允,“好啊,中午出去吃饭,我跟其他的老师都说好了,一起去,有什么事到时候咱们再说。”
何丽真想说她就不去了,可还没开口,李常嘉已经被另外一个家长叫走了。
何丽真脑子乱成一团,拎着包进教室,开始上课。
因为是补习,课上的十分直接,做题改题讲题,简单又粗暴。
上课的时候,外面的天更阴沉了,上了半个多小时,屋里实在太暗,何丽真把灯打开。
学生做题时,何丽真看向窗外,天边的黑云慢慢地涌动,就像里面有只巨大的怪物一样。
风更劲了,吹在窗户上嗡嗡地响。窗户旁边坐着的一个男同学手紧压着试卷,怕被风吹跑,何丽真看见,走过去把窗户关上。
她在关好的窗户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浅浅的,灰蒙蒙的。她愣神了一会,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自己了。
她的脸孔很严肃,严肃得几乎有一点冷漠,这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小学老师,一个严格的、不近人情的女人。
何丽真愣神之后,心情微微有些慌张,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放松,不要乱想,不要紧张。
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很快结束。何丽真在结束的时候象征性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收拾东西去找李常嘉,结果李常嘉没碰到,却在门口见到了刘华涛。
刘华涛好像正在跟另外一个老师研究些什么,见到何丽真客气地打招呼。
“何老师,上完课了?”
何丽真点头,“嗯。”
“等下去吃饭,你知道吧。”
何丽真说:“我就不去了,等下我跟李老师说。”
“不去?”刘华涛眼睛睁大,让旁边的老师等一下,转头又对何丽真说,“哎呦,怎么不去呢?家里有事?”
何丽真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想去。”
“……”
旁边还站着一个老师,等着和刘华涛说话,他不知道其中内情,听了何丽真的话,还微微一愣,余光扫了刘华涛一眼。
刘华涛背对着那个老师,看着何丽真,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了片刻的僵硬,但是他很快回过神,说:“何老师身体不舒服?”
后面的那个老师也在看着,何丽真停顿两秒钟,还是不想太过伤人面子,她点点头,低声说:“嗯,是有点不舒服……”
“原来是这样。”刘华涛说,“那你再等一等吧,李常嘉刚刚出去了,一会就回来,你在这先坐一会。”
说完,刘华涛带着另外一个老师走进里面的办公室。
何丽真就在外面坐着,短暂的课间休息后,所有的学生又回到教室里。何丽真独自一人坐在凳子上,她看着墙上的钟,十一点。
秒针规整而机械地一下一下转动,何丽真听着那摆动的声音,险些睡着了。
李常嘉二十分钟之后回来了,何丽真看见他就站了起来,“李老师……”
李常嘉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冷风,他关上门,对何丽真说了一句:“你跟我来,进屋说。”然后径直走到最里面的办公室。
何丽真跟着他过去,李常嘉进屋后开了灯,把门关上。
屋里静悄悄的,静得隐约可以听到隔壁教室里上英语课的声音。
何丽真先开口:“李老师,等下我有事情,那个聚餐我就不参加了,不好意思。”
李常嘉说:“大伙都去,你也去一下,咱们一起吃个饭。”
“不用了。”何丽真说,“我真的有事。”她说着,把包拿到前面,“对了,还有这个——”她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李常嘉一眼就认出那是不久前送给她的裙子,看她的样子,别说试穿,恐怕连袋子都没有开过。
李常嘉的抿起嘴,没有说话。
何丽真举着袋子,李常嘉没收,她就不放下。最后李常嘉泄了气似的,眉头紧皱,长叹一声。
“我说何老师,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何丽真依旧拿着裙子,说:“什么干什么。”她瞄了一眼裙子,又跟他说:“这个我不太适合,而且,我也没理由收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
“不适合?”李常嘉差点乐出来,“你连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吧。”
何丽真根本不在意裙子是什么颜色的,她把袋子放到离李常嘉最近的一张桌子上,“还给你,以后……”何丽真斟酌着说,“以后,不要送我东西了。”
两人均沉默。
何丽真又说:“以后的课……我也不来上了,你另外找一个语文老师吧,临时这样,真的不好意思。”
李常嘉还是没有说话。
何丽真再次道歉,最后便提起包,打算离开。她走到门口,听见李常嘉在她身后说:“老师的不收,收学生的对吧。”
何丽真站住脚,胸口压着一块石头一样。
李常嘉看着何丽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何丽真转过头,李常嘉银色的眼镜框泛着冷光,何丽真说:“什么意思……”
李常嘉忽然笑了一声,“我什么意思?何老师,你这样就不好了吧。”
何丽真说不出话,李常嘉的语气又弱了一些,“何老师,我知道你一个女老师自己来这么远的地方,偶尔肯定会觉得不好过,可是,有些事情你也得看清楚啊。”
何丽真手攥着背包带,“什么事情,我什么事情看不清楚。”
李常嘉的表情就像是在教育自己的学生,“何老师,你要看明白啊,我这是在帮你。”
何丽真强迫自己镇定有点,再镇定一点。
“谢谢……”她低促地说,“不过我不需要你帮我。”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
“你让我明白什么?”
“你说让你明白什么?”李常嘉的语气简直可以用痛心疾首来形容,“何老师啊,你不能犯糊涂啊。”
何丽真说,“我没犯糊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什么啊你,你太天真了!”李常嘉顿了顿,可能是怕墙壁隔音效果不好,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得叫人吐沫星子淹死!那学生我早就说过,不是什么好东西,到时候他死猪不怕开水烫,赖一赖就完了,你怎么办啊!何老师,我是在帮你啊。”
何丽真因为激动,嘴唇都颤抖了,“什么叫死猪不怕开水烫?什么叫他不是好东西?谁给你说他不是好东西,你凭什么——”
“何丽真!”李常嘉的目光终于严厉起来了,“你身为人民教师,跟一个高中生搞在一起,要不是他不是东西,那还有什么理由?”他紧紧盯着何丽真眼睛,终于看到了退缩,李常嘉在她身边,低声说,“弄出这样的事,要不是你被拉下水——”他的目光一直追随了何丽真的眼睛,他第一次知道,白天开灯,居然也能将人照得如此脆弱,好像要消失了一样。
李常嘉缓缓地接着说:
“那就是你原形毕露了……当然,咱们都知道,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何丽真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蓝领工人,母亲是个小学老师,她从小就听话懂事,没有让家里操一点心,本本分分地上学,读书,工作,家里一直对她很放心。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她的话,那就是规矩。
她小心翼翼地生活,很少给别人添麻烦,不管在再艰难的情形下,她都提醒自己,要给别人留三分情面。
因为这样的小心,他人待她就算不是温柔热情,也很少冷言相对。所以,当她听到那个一直以来都是面善示人,甚至称得上是温文儒雅的李常嘉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丽真此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天旋地转。
到了这个时候,之前做的所有心理准备都不管用了,何丽真体会不到愤怒,也无法感受羞愧,她只是大脑一片空白,偶尔闪过一些她与万昆相处的画面,还有李常嘉反反复复的声音。
李常嘉看着何丽真苍白的脸,她的面容在这样的阴雨天气里,显得那么的冰冷,又那么的脆弱。
看不到闪电,只听到几声闷雷,而后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迸溅到窗户上,把屋里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李常嘉的心跟着雷一起鼓动。
他很想就这么走过去,抱住何丽真,安慰何丽真。他觉得她就像是淋在狂风暴雨中的一株小草,单薄得让雨都舍不得浇打。
他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在教研会上见到她的场景,那时所有的老师里,她最认真,穿着统一的制服,小巧玲珑,她向他提问题,他耐心回答,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温顺。
李常嘉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吸气,呼气。
“丽真……”
何丽真浑身一麻,人未抬头,先往后退了一步。
李常嘉压低声音,尽量地安抚她说:“你别怕,这件事没人知道。”他顿了顿,说,“刘老师是我朋友,什么都不会说的。你现在只要认清错误,马上回头,这个事我们全当不知道。你也别不干了,咱们这个补课班虽然还没签什么协议,但是你也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相信何老师是个负责任的人。”
何丽真眼底涨疼,她看着旁边的一张书桌角,好像发了呆。李常嘉以为她没有听清楚,打算再补充几句,何丽真忽然开口: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
何丽真转过头看着他,“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常嘉沉下一口气,说:“那天我们在公园的时候看见了。你——”他说到这,像是觉得下面的内容不是很能上台面似的,目光移到角落里,说:“你倒在他怀里,还有,你看他的表情。”
何丽真缓缓地说:“什么表情。”
李常嘉咬牙,深吸了一口气,话还没说,却先咳嗽起来。
他捂着自己嘴,狠狠地咳嗽了几下,说:“总之!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你是个好老师,不能白瞎在这种学生身上。”
“哪种学生?”
“你——”
李常嘉忽然想起什么,似是恍然地点了点头,说:“怪不得啊……”
何丽真抬眼,李常嘉眼睛里透着精光,说:“当初,我们吃饭的那天,那个学生原来是在等你。”
何丽真的头一点一点抬起,“你说什么,什么等我。”
李常嘉审视着何丽真,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而且,他对那个学生的印象尤其深刻,不到两秒钟,那天晚上的情景,就全部浮现在他的头脑中。
“原来啊……”李常嘉彻悟,“你们那个时候就已经——”
他又咳起来。
这回不是急,而是气,是恼怒。他咳到最后,满脸通红,眼睛显得极为突出,瞪着何丽真,手指指着她。
“亏我,我那时候还觉得你……”
“你说的是哪天?”
“……”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李常嘉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好像自己被人当猴子耍了一场,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连给何丽真回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们一共没有吃过几次饭,你说的——”何丽真一边说话,一边回想,她脑子纷乱,可一旦思索起来,人也冷静了些,最后,到底是明白了他说的吃饭的晚上,是哪一天。
“那天他在……”
“何丽真!”
隔壁的声音小了,不过这两人没有注意到。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刘华涛在外面小声说:“李常嘉?”
这回,李常嘉和何丽真都注意到了。
何丽真把包拿起来,转身开门,刘华涛就在门口站着,门乍然开启,他惊得往后退了半步。何丽真看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错身而过。
刘华涛看着何丽真离开的背影,转身进屋,把门关好。
“怎么回事?”
李常嘉没有好脸色,“什么怎么回事?”
刘华涛说:“谈不明白?刚刚最后一声声音太大了,我在外面都听到了,你也注意点。”
李常嘉沉沉地点头,把刚刚发生的都给他讲了一遍,刘华涛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个女的,不知好歹啊。”
“真的是好赖不分。”李常嘉愤愤地说。
“那怎么办?”
“……”
外面的雨稀里哗啦地下个不停,何丽真撑着伞,走在雨里,头依旧昏沉沉的。
回到家,她给自己冲了一杯姜水,喝过就睡下了。
可天气骤然降温,加上这一系列的刺激,一碗淡淡的姜水完全起不了作用,何丽真还是病了。
周一,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头重脚轻,可她也没有打算请假,拖着身子,想着撑一撑就过去了。
天气预报预测最近一周都是阴雨天气,何丽真从家里出来,看着灰蒙蒙的天,只觉得更压抑。
到了学校,何丽真上完第一节课,回到办公室,终于撑不住,想要躺在桌子上休息一会。
门敲响,三声,结结实实的声音。
屋里的人都看向门口,蒋主任做事风风火火,讲求效率,来叫个人也只露半个身子,胸腔一震,字正腔圆地说了句:“何丽真,你过来一下。”
说完就走,留下一屋子迷茫的人。
何丽真站起来,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发凉,她从办公室出去,小心地攥了攥手,发现手心上是薄薄的一层汗。
蒋主任把何丽真叫到了四楼的教工会议室,这是这所中学最大的一间教室,可以容纳全校的教师一起开会。所以当这屋子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那种空旷感就越发的明显了。
蒋主任先进来,在会议桌旁站定,转过头,说:“把门关上。”
何丽真将门关好,来到蒋主任面前。
“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么?”
说一点波动没有那是假的,何丽真心口有些疼,胃也不舒服,她缓和的当口,蒋主任忽然大声说:“说话!”
何丽真被他喊得一抖,抬头,“……知道。”
蒋主任五十出头的年纪,依旧耳聪目明,也无需带眼睛,一双严厉的眼睛透着古板,“你说是什么事?”
在蒋主任这里,僵持永远不会超过五秒钟,何丽真觉得她只停顿了那一瞬,蒋主任就把一张纸放到桌子上,准确地说——是摔在桌子上。
“有人举报你,内容我不多说了,你自己看,是不是真的?”
何丽真无话可说。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是。”
蒋主任听到她承认,反而冷淡了下来,平平淡淡地说:“何老师啊,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人民教师?”蒋主任手指点在桌子上的那张纸上,“这种丑事都能做出来?身为人民教师该有的责任感呢?尤其你是身为女老师,有没有一点羞耻心?这种事还——”他把纸抓起来,“还让别人来举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检点!要不是别人报上来,校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你说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何丽真低下头,小声说:“……主任,对不起。”
蒋主任脸板得像个石膏像一样,“这不是对不对得起的问题,出了这样的问题,尤其还是别人来举报的,给学校带来的影响太差!你们两个校方肯定会严肃处理,我先跟你打个招呼。”
何丽真静了片刻,开口说:“主任,学校给我任何处分我都接受,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是我——主动找的他。”
蒋主任是这所学校出了名的古板,本来对这样的事情就已经气愤难耐,听到何丽真的话,更觉得她无可救药,忍不住贬损起来。
“你主动找他?你怎么不找些别人?是不是觉得万昆是留级常客,能在这多陪你几年?我说当初王导怎么会推荐成绩这么好的研究生来这边,原来在这等着我呢,真是看不出来啊何老师?”他把最后三个字咬得万分标准,何丽真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说,她只能把每一句话都听到耳里。
“丢人丢到校外去了,我都替你臊得慌。”蒋主任越说越愤慨,“这如果是大学,性质可能还没有这么恶劣,可这是高中!这所学校里有一多半的学生都是未成年人!你这种行为严重违纪,如果让别的学生知道了,大家会怎么想!?以后谁尊敬老师,谁认真上课!还有家长——如果家长知道了,我们学校还有名誉可言么?女老师跟高中生好上了,我呸——!”
何丽真难受到了极致,反而冷静了,在静默的脑海中,她试着以另外一种角度,看待这件事。然后她发现,蒋主任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
这所学校里,不是所有学生都是二十岁,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过万昆的那些故事,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他的那份对生活的成熟与接受。
就像蒋主任说的,这所学校里,有一多半的学生,还未成年。
“主任,这些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忘乎所以,鬼迷心窍了。”何丽真终于鼓起勇气,看向蒋主任,“我会辞职的,我只想求您一件事。”
“不行!”何丽真还没说,蒋主任就发话了,“我知道你要给万昆求情,我告诉你,他这个人,本来也是学校的拖瓶,没有上进心,不懂感恩!每天在社会上厮混,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本来学校也在考虑开除他了,现在有了这样的事,绝对不可能留了!”他说着,目光落在何丽真的眼睛上,补充了一句,“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对不对。”
“主任,从头到尾都是我……找他,他只是个学生,他现在已经开始学好了,能不能再——”
“行了!”
何丽真是病糊涂了,完全不知道她现在越是给万昆求情,蒋主任的心里就越是反感。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蒋主任摔门离去,何丽真忽然觉得胃里涌上来一股恶心感,她急忙跑到厕所,哇哇地吐了出来。
可她这两天都没怎么吃饭,吐不了多少,就开始反酸水。
现在整栋楼都在上课,一切都是安静的,何丽真吐完,靠在墙上,摸了摸自己的头。
似乎烧得有些严重。
53、第五十三章
诸事挑开。
但何丽真又不可能马上离开学校,虽然她和蒋主任都心知肚明,这份工作是干不下去了,但这所学校的资源实在是有限,当初调来个何丽真都费了半天功夫。而且,毕竟她带的是毕业班,又不能临时从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老师,就算真的拉来一个老师,班级的剧情情况,还有课程的衔接等等问题,都还需要一点时间。
蒋主任私下跟何丽真交代,让她先上课,一周之后,再正式离职。何丽真当天请了假,回到家里,给自己量了体温,三十九度,高烧。
她没心思去医院,做了一锅粥,喝完就睡下了。
一觉睡到傍晚,起来的时候依旧昏昏沉沉,她把手机拿出来,上面四个未接来电,都是万昆。
病中脑子乱,她反应迟缓,没等她想清楚为什么手机不是静音她依旧没有听到电话的时候,万昆又打来了。
何丽真清了清嗓子,试着啊了几声,感觉没什么异常,这才接了电话。
“喂?”
万昆沉默三秒。
“你病了?”
“……”
何丽真坐直身体,总算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字都能听出来?”
万昆看起来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怎么弄的?”
“没事,就是前几天着凉了。”
“着凉?”
“嗯。”
辉运一期里,万昆十分钟之前才把那伙来捣乱的弄走,气血正盛,现在深秋的天气,他就穿着一件单薄的半袖衬衫,站在小区中央的喷泉广场上吹冷风。
万昆听着何丽真厚重的鼻音,眉头紧皱,“怎么就着凉了。”
“着凉还要怎么弄?就是穿得少了,没事的,我吃了药了,明后天就好了。”
万昆心烦得很,今天晚上那伙人恐怕还要过来,他有心想去找何丽真,看看她情况,也走不开。
“那……”
“你干你的活,我休息一下,明天还要上班。”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上班?”风吹的急,万昆的嗓门也变大了,“那狗主任也不说给你放个假?”
“万昆。”何丽真严肃地说,“好好说话。”
万昆说:“我去买药,等会给你送去。”
“不用,药我都有,就是个小感冒,请什么假,你好好干活,我挂了。”
“照顾好自己啊。”
何丽真觉得很好笑,她也真的笑出来了,“万昆,我比你大,你个毛孩子让我照顾身体?你先低头看看你自己吧。”
万昆低头瞅了瞅,不错,身强体壮,精气无限。他歪着脖子,看着小区入口处,走进来几个人,离得远,一时看不清楚,万昆缓缓地说:“你才比我大几岁。”
“大一岁也是大,何况我比你大六岁。”
“你长的嫩,不显岁数。”
“……你能不能——”
就在这时,陈路从后面跑过来,眼睛盯着对面那几个人,大吼一声:“万昆——!”
人走近了,也看清了。
刚刚解决的人,二十分钟不到,出去叫了几个又回来了。
“不想好了这是……”万昆小声说,何丽真听见了陈路的吼声,她敏感地握紧手机,“万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
“什么事都没有,他想我了,就叫我一声。”
陈路一路跑过来,跟万昆错身而过的时候,扔过来一根半截的钢管,万昆右胳膊还吊着,电话夹在肩膀上,左手在空中一捞,把钢管接下。
何丽真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问他,“怎么了?他怎么那么大声地喊你。”
“屁事没有。”人离十米远,万昆晃了晃膀子,“按时吃药。”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何丽真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心里一团乱麻,一连做了四五个深呼吸,才算是稳定下来。她把电话又拿起来,想给工地里打个电话问问,可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人,再给万昆打,他也肯定不会接。
“算了……”想了一圈,何丽真把手机扔到床上,转头看见外面小厅里的桌子上,那缸金鱼的水已经好久没有换了,她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边走边说:“各瞒各的吧……”
第二天,何丽真拖病上课,一进办公室就被彭倩拉了出去。
“怎么回事。”
“没事的……”
彭倩掐了她胳膊一下,“快说怎么回事!”
何丽真把彭倩的手拿开,“真的没事。”
她转身回办公室,后面彭倩,“哎!”
下午,何丽真上完课,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有一笔没一笔地在纸上乱写乱画,最后发现自己画了一个长方形。何丽真充分发挥发散性思维,从这个小长方形里,想到了一个词——东窗事发。
其实这样说也不对,东窗事发指的是阴谋败露,她能有什么阴谋,撑死了一点小小的情爱,被人知晓,知晓也就知晓了。
何丽真不知不觉又在纸上画了个圆。
哦,破罐子破摔。
她空闲下来,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要如何同家里解释,如何同事说清,还有商洁,感觉会再损她一遍,还有万昆……鬼一样精明。
何丽真在病中,思索事情没一会,头更晕了,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色已晚,几个老师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彭倩找何丽真一起走,何丽真知道她还想着要问她蒋主任的事情,她不想骗她,又不太想说明情况,推脱还有些工作没弄完,等下再走。
等办公室的人走光,何丽真才把收拾好的包拿起来。刚一拿起,电话就震了起来。
何丽真把手机拿出来,看见上面的来电显示人,着实地愣住了。
吴威?
何丽真回想了一下,吴威前天就请了病假,已经有两天没来学校了,怎么会给她打电话。
何丽真停下脚步,就在办公室接了。
“喂?吴威?”
“何老师——!”
吴威大叫了一声,何丽真吓得手机差点掉了,惊吓过后听到手机里有呼呼的风声,何丽真问他:“你在外面?”
“嗯。”
何丽真敏感地听出吴威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她慢慢放下包,说:“吴威,你哭了?”
吴威一听这话,瞬间就憋不住了,哇哇地大哭起来,何丽真赶忙说:“你先别哭,到底怎么了。”
吴威有些语无伦次,“何老师,你快来啊……”
“什么快来?”
“老师——万昆他……”
何丽真一听到万昆,就像被打了一针似的,“你说什么?万昆怎么了,你跟他在一起?”
吴威哭得更厉害了,何丽真忽然想起来,当初她给吴威手机号的原因。
“……吴威,你跟老师说,万昆欺负你了?”
不对啊,他不在学校啊,何丽真一边问,一边否认。
“老师,你快来,他在医院……”
何丽真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不是着急,而是昨天她跟万昆的那通电话里,陈路的一声大吼。
“你在哪?他为什么在医院,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他——”那画面一闪而逝,之后何丽真的心就开始砰砰地跳,没头没尾地说了半天。
吴威的抽泣声不停,何丽真整理一下思绪,说:“不是,我是说,你们在哪家医院。”
吴威上气不接下气,“在三院……”
何丽真缓缓地呼吸,一字一句地告诉吴威,“你听着,在那等我,或者再给你家里打电话,具体情况我到了再说,如果万昆——”何丽真强压着镇定,可自己说到万昆名字的一刹,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如果万昆受伤,需要用钱,你有就先垫上,我到了就还你。”
“老师——”吴威哇哇地哭,什么情况也没有说,何丽真难得地大声说:“你别哭了!我马上就来。”
何丽真放下电话,拿着包就往外面跑。人急了,就什么病都忘了,外套都落在办公室,一件单衣冲到马路上拦车。
“师傅,第三人民医院。”
司机忍不住回头,想瞧瞧这个急着投胎的女人什么模样,何丽真坐在后面,身子探前,扶着前座座椅,“师傅麻烦你快一点!我赶时间——”
司机不紧不慢地说:“好好好,走了。”
车子开动起来,何丽真还保持着一个姿势,直到车子加速,一辆一辆超过旁边的出租车时,她才缓过神,慢慢靠坐回来。
三院离学校不算很远,车开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何丽真付了钱,一边往医院跑,一边给吴威打电话。
“你们在哪?”
“急、急诊楼。”
急诊楼……何丽真转了个方向,跑到急诊楼,终于在一楼的一间病房里找到了他们。
屋里一共三个人,两个站着的,一个躺着的。
吴威还在哇哇地哭,旁边陈路烦不胜烦,大叫一声:“你他妈要哭滚外面哭!”
吴威小面瓜一样,被他一凶,哭得更厉害了。
陈路抬手就要揍他。
“哎——!”何丽真进门时刚好看到这一幕,跑过去推开陈路,把吴威拉到自己身后。
“你干什么!”
何丽真不认识陈路,但陈路是认识何丽真的——万昆的手机一天看无数遍,屏幕八百年不变,就是那么一个人,看多了谁都记住了。
他在短暂的时间里,上下打量了何丽真一遍。
她很瘦,气色看起来并不是很好,有些憔悴,穿得也不多,一路跑过来,脸上冰冰白白的,就鼻尖和眼角透着点红,身上直冒寒气。
何丽真拉着吴威的手腕,跟陈路面对面对峙着,陈路穿着一身工作装,灰头土脸,脏兮兮的,他看了几眼,就把下巴朝病床方向抬了抬。
何丽真转过头,只看一眼,就什么都忘了。
万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鞋子都没脱,头上缠着纱布,还渗着一点血迹。
忍。
何丽真告诉自己,忍,要忍住,旁边还有人,那个面目凶恶的男人不知道是什么人,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要知道吴威怎么在这,得询问事情经过,得问万昆伤情,还要想他到底有没有惹麻烦,所以,她要忍住,不能在这里哭。
可是没有用。
想忍就忍,想流就流,那也就不叫眼泪了。
54、第五十四章
万昆气息匀顺,闭着眼睛,神态平和。要不是脑袋上面缠着的一圈圈纱布,就真的像是在睡懒觉一样。
何丽真弯腰,轻轻地碰了碰万昆的脸,他跟陈路一样,脸上也有些灰尘,何丽真帮他擦掉。
“你……”陈路看她情绪慢慢稳定了,开口道,“你是他……他女朋友?”
何丽真转过头,还没回答,身后的吴威就说:“是老师!”
何丽真看了吴威一眼,对陈路说:“对。”
吴威瞪大眼睛。
何丽真说:“这是怎么回事?”
陈路眉头紧蹙,“他应该不太想跟你说。”他瞥了一眼吴威,吴威又往何丽真身后躲,陈路凝眉,“谁知道这小子的老师是你。”
“你认识我?”
陈路从怀里掏出根烟,“算认识吧。”
何丽真对他依旧抵触,绷着脸说:“这里是医院,病房里不能抽烟。”
陈路一愣,看了看手里的烟,又看了看何丽真,点头,把烟又插回烟盒里。
何丽真说:“你是他同事么?”
陈路说:“嗯,工地一起干活的。”
问清身份,何丽真总算放心了一点,“他怎么了?”
陈路长叹一口气,小声嘀咕说:“最近事真他妈的烦。”
何丽真转头问吴威,“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吴威看起来像一只惊魂未定的肥麻雀,他下意识地想要回答何丽真,被陈路打断了。
“他知道个屁。”
吴威很怕陈路,躲着他的眼神,陈路看他也来气,恶狠狠地盯着他,“要他妈不是你,能这样么!”
何丽真咬着牙,“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操。”陈路骂了一句,转头不看吴威。
何丽真说:“你先告诉我他伤势严重么?”
“不严重。”
何丽真说:“那他怎么——”
“睡着了!”陈路沉声说,“不是晕过去,他昨天晚上就没休息,现在是睡着了。”
何丽真总算放下心,又问:“你们不是在工地干活么,怎么会出这种事,他是怎么伤的。”
陈路看着何丽真,长张了嘴,又闭上。“他……他应该不想跟你说吧。”
“我人都在这了,他还有什么瞒的。”
陈路想了一下,最后决定,“也行吧,你跟我来。”他带着何丽真到走廊上,何丽真临出屋时对吴威说:“你在这等老师。”
医院很安静,瓷砖地面,长长的一条走廊里,只有几个人。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从一楼窗户看出去,正好是停车的大院。
陈路在窗前站定,刚想说话,就听见身后吵吵嚷嚷。
“跟我们没关系!”
“你就——”
“对对,找他!”
声音越来越近,何丽真转过头,看见那边走过来几个人,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拉扯过来几个人。
来的一共四个人,何丽真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
人真的很容易分成三六九等,打头直奔过来的两个,跟陈路万昆打扮差不多,出于何丽真的心理因素,觉得气质逊了几层,估计一样是工地的工人,后面一个跟他们争辩着什么的,三十几岁的年纪,明显跟那两人不是一路人,穿着西服,可却不像大老板,眉眼里依旧透着些市侩气。
最后面那个……是一个胖子。
年纪不大,最多二十五六,其貌不扬,穿得一身休闲装,离前面距离不远不近,慢悠悠地往前踱步。
这个应该才是正主。
他们明显是来找陈路的,陈路也反应过来,拉着何丽真胳膊,往后一拽,自己上前面去。
“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那两个民工模样的人抓住陈路就不松手了,陈路甩开,他们依旧不依不饶。
“不是我们刮的!他们弄的,你要找找他们!”
陈路比那两人壮了一圈,站他们面前,“滚你妈的。”
“我们一直站在另一边!你别想耍赖啊!”
“哎哎哎。”穿着西装的男士站出来,“停一下,停一下。”他虽然在跟这些人说话,可满脸的不情愿,“我说你们能不能注意点,这是医院,喊什么喊啊。”
那两人不说话了,这种僵持,口才不够,那谁先开口谁吃亏。
西装男手掐着腰,一副训话的样子,“你们快点决定,我们这还有事呢,别想着赖账,我们这前后脚看到的,能不能利索点,要不一起摊了。”
“不是我们刮的!”
陈路气得都快乐出来了,他冲那个西装男说:“你们过来的时候可看见了,我们可是空手,他们拿家伙,你看看你车上的印子,那是人能挠出来的么?”
是不是人挠的不知道,但西装男明显觉得陈路的态度有点装,他凉凉地睨他一眼,也没说话。
何丽真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小声对陈路说:“你们刮到别人的车了?”
陈路没理她,接着跟西装男说:“是我们的我不会赖,不是你也别想讹。”
西装男忍不住啐了一口,“讹?我们讹你?”他一边说,夸张地扫视了陈路一遍,多余不用说,眼神表明一切。
男人都要脸面,就算是再低层的也一样,陈路被他那一眼看的浑身是火。
“你瞪什么啊?”西装男个头不矮,可惜白斩鸡的身段,吓人不行,损人有一套,“你有瞪人的功夫赶紧赔钱行不行。”
那俩人现在跟着凑热闹了,“赔赔赔!赶紧赔钱!”
陈路本来就不太会说话,现在一个人对着三张嘴,更是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他声音大了起来,“谁赔钱!你让谁赔钱!?你们刮的让我们赔?”
走廊尽头的护士终于忍不了了,冲这边喊了声:“医院呢,小点声行不行!”
静了三秒。
忽然一声笑,何丽真看向后面,那个站得有点远的胖子手插着兜,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真是没见过钱啊……”
胖子声音都偏细,这个也不例外,何丽真听见他说话,感觉有点油腻腻的,他慢慢走过来,说:“等一会警察来了,你们自己商量好,我车的型号保险都跟你们透露过了,想赖是不可能的。”
说完,他冲那个西装男示意了一下,“我先出去透透气,这太憋了,你在这看着。”
何丽真觉得自己听了个一知半解,到后来,追着问陈路,才问出事情经过。
这几个就是之前一直找万昆和陈路麻烦的那伙人,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可奈何陈路和万昆两人太凶,一直僵持着,到后来已经完全不是为了抢活,而是专门想出口气。
今天傍晚时候,他们又来找茬,本来是没什么事的,但是他们动手期间,多了个外人——就是吴威。
原来吴威就住在辉运一期里,两个月前才搬的家,这几天他生病请假在家,今天是因为嘴馋,想吃点零食,出去买的时候就碰见了万昆一伙人。
碰见了倒还好,绕开就行了,可吴威直肠子,他认识万昆,他看见万昆缠着一条胳膊还打架,就想报警,两边都不想叫来警察,那伙人也是打红了眼,抡着棍子就照吴威过去了,万昆是为了拉开吴威,才挨了一下。
混乱之中,谁也没注意刮碰到旁边的一辆高级跑车上。结果车主回来了,就闹出现在这个事。
“如果不能认定的话,那一起赔么。”何丽真问陈路。
陈路脸色难看,“你知道他那车要赔多少钱么?”
“多少?是很好的车么?”
“没记住叫啥,威什么。”
“威?”何丽真对车不了解,想来想去,“荣威?”
“记不住了……”
何丽真和陈路说话,旁边的西装男貌似听到了,噗嗤一声乐出来,好笑地说:“荣威?还捷达呢,那是威龙。”
陈路也不懂威龙是什么车,但他听着西装男那瞧不起人的语气就恼火,可又不能拿人家怎么样。何丽真也听出来了,稍稍有点窘迫,问他说:“那,刮得严重么。”
“严重么?你问他们严重么,那不是刮,那是榔头砸出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这么大一个坑!你说严重不严重。我告诉你们,这车中国修不了,得送回法国修理,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吧!”
警察来了,也傻了。
这车电视上都没见过,谁想到这么个县级市,居然有人在开。本来刮车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跟这个价位联系到一起,不大也变大了。
对方所有材料提供齐全,连法国的货物进口证明书都有,八点多警察到,九点律师就来了,几个工人哪见过这种阵仗,两个人蹲在医院墙根处,任谁叫都不出声。
陈路倒还站着,可脸色也很难看。
何丽真想跟对方律师谈一谈时,后面吴威的声音传来。
“老……老师。”
何丽真转头,“怎么了?”
“万昆醒了。”
陈路跟何丽真说:“你先去看看他,我在这等着。”
“那你——”
“去吧。”
何丽真也很想见万昆,回到病房,万昆半睁着眼睛,一直看着门口,见到何丽真的身影,他咧嘴笑了笑,面容依旧是掩不住地疲惫。
“来了?”
何丽真走过去,陪在万昆身边。她摸了摸他的下巴,都有胡渣了。
何丽真把头靠过去,抵着万昆的额头,万昆微微蹭动,气息在两人之间轻轻地流转,有消毒酒精的气味,也有血的腥锈味,但更多的,还是属于他们两人自己的,交融的味道。
万昆高硬的鼻梁蹭着何丽真,低声说:“你怎么穿这么少……不是感冒了么。”
“没事的……”何丽真也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就穿着一件单衣,医院不算冷,但一件衣服也绝不暖和,万昆伸出左手,拉住她的手。
“……凉的。”他刚醒来,声音沙哑,反应也慢。
何丽真看着他,觉得两人都是一般的狼狈。
外面还有分毫不让的工人、咄咄逼人的律师、看热闹的警察。
何丽真轻轻地摸着万昆的脸,或许因为伤病,他的目光有些微微的迷乱,可看着她时,她又觉得他什么都懂。
那种目光就好像在说,没事,没事的,一切我来撑。
何丽真亲了亲他的眼睛,万昆忍住,没有闭上眼。何丽真亲着亲着,就笑了出来。
不是那么苦的苦笑。
“你说……”何丽真语气轻松,看着万昆,小声说,“咱们俩怎么这么惨啊……”
万昆低哑地说:“……后悔么。”
何丽真没有回答,她低头,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半晌,慢慢说:“万昆,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
她停下,万昆按捺住心口的难受,语气不变地说:“说吧,你说什么我都认了……”
何丽真的目光落在万昆一双粗糙的手掌上,停了很久,才轻轻地说:“……还是快乐更多。”
她抬起头,看进万昆黑亮的眼睛里,“你觉得呢。”
万昆没有回答,他慢慢起身,用没断的那只手,把何丽真抱在怀里。
何丽真想起,他没让。
他总不能让一个女人,看见他哭。
55、第五十五章
“你先走。”
万昆从床上起来,何丽真扶着他,“行不行啊,再躺一会吧。”
“没事。”万昆坐起来,把鞋穿好,跟何丽真说:“你先走,我晚点再找你。”
“万昆。”
万昆耍着赖似地低语,“先走嘛。”
他或许知道外面的事情,何丽真想,他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场面,她也知道。
可是……
“万昆,我在这等着。”
“不用,真的没事。”
何丽真说:“我现在还是你名义上的老师,你忘了?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走。等下我跟对方律师谈一谈,如果不是我们弄的,就说清楚。”
万昆没说话。
何丽真沉默片刻,小心地问他:“真是……我们刮的?”
“不是。”万昆说,“当时情况很乱,谁都没注意到。”
“他们说是被榔头砸的,你们,你们当时手里拿东西了么?”
万昆不知回想起什么,忍不住笑了笑,说:“也记不住了,都打成那个样子了,谁能注意这些。”
何丽真有点急,“拿没拿东西也不记得了?”
万昆说:“不记得了。”
“那……”
“行了。”万昆摸了摸何丽真的脖颈,说:“我去跟他们谈,你先回去。”
“我——”
“先回去。”
万昆直直地看进何丽真的眼睛,没有再多说什么。何丽真被他看得心中一跳。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这样的。
有这么深的一双眼睛,这么稳的一颗心。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何丽真觉得万昆就像一只没有驯化好的狼崽子,张牙舞爪,充满攻击性,如今,他收敛声息,藏于暗处,可本质,还是一匹狼。
她对他也从训斥教育,慢慢变成了听话。
相信他,听他的话。
万昆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把何丽真包在里面,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说:“你穿太少了,把我外套穿着,回家,我会去找你的。”
何丽真说:“如果你需要帮助,就——”
“我知道。”
万昆转身拿来床上的外套,披在何丽真的身上,然后没再说一句话,走出屋外。
万昆的外套很厚实,硬硬的夹克,穿在身上很大,也很重。何丽真穿好衣服,拿起包,离开病房。
走廊里,一群人还在激烈地争论着责任方的问题,何丽真缓缓从旁边走过去,与万昆错身而过,万昆跟陈路说话,没有转头。
何丽真低着头往外走,碰见走廊里的吴威,小声说:“你跟老师走。”
吴威脸色惨白,好像是紧张的,听见何丽真的话,连忙点头,“好……好!”
“他留下。”
何丽真转过头,看见万昆站在五步以外的位置,看着这边说话。
他语气平淡,似乎公事公办的模样,何丽真微微有些愣神,万昆没有看她,而是对吴威说:“过来。”
吴威害怕得往后退了几步,万昆又说了一遍,“过来。”
走廊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医院里独有的冰冷和压抑,让吴威更怕了,他紧紧地攥着何丽真的衣服,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老师……老师。”
何丽真不忍心,对万昆说:“叫他留下,什么事啊……他只是路过而已,他现在还——”
“吴威。”
万昆依旧没有看何丽真,他的目光落在吴威的眼睛里,深深的。
他说:“过来。”
离得人群最远的人不是何丽真和吴威,而是那个胖子车主,他还是双手插着兜,之前貌似百无聊赖,现在看见这一幕,似乎来了点兴趣,歪着头看。
吴威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被万昆那么一看,真的就走过去了。
“吴威?”何丽真还拉住了他,“你干嘛?”
吴威跟何丽真说:“老师我先、先过去一下吧。”
何丽真松开手,看着吴威走到万昆身边,几个人又开始争论起来,万昆至始至终没看何丽真一眼,何丽真明白他的意思,转身离开。
医院走廊的闹剧还在上演,两个警察,最关心的不是怎么认定责任,而是他们都想去看看这辆价值不菲的车到底什么样的,几个工人相互推责,陈路争得嗓子都哑了。万昆站在一边听着,偶尔搭两句话。
说了一会,万昆跟陈路说:“我去上个厕所。”
陈路吵得脸红脖子粗,根本没工夫搭理他,一摆手,万昆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吴威好像也要上厕所,跟在他身后。
医院人不多,厕所里只有他们两个,万昆单手解开裤子,开闸放水,吴威大气不敢出,离得老远等着,直到万昆尿完了,他才过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万昆拧开水龙头,冲了冲手。
吴威回过头,万昆甩了甩手上的水,说:“小区里的摄像头是冲着车后面的,离得很远,车头的位置看不到。”
他甩完了手,转过头,吴威紧张得呼吸都变调了。万昆走过来,低头对他说:“你放心,当时那俩人打得急了,没注意到你。当时我们手里没有家伙,他们有,所以他们比我们心虚。”
吴威颤抖着说:“那……那要是……”
万昆说:“你为什么砸过来。”
吴威低头,万昆又说:“是为了帮我,对不对,因为我之前帮你挡了一下,所以你也想帮我。”
吴威不敢抬头,挤得嗓子眼都冒着哭腔,“对不起……我惹麻烦了。”
“没事,有人问你,你就说太乱,没看见。”万昆手没干透,在身上随意擦了擦,低声说,“真要死,也要拉着那帮畜生一起死。”
吴威没听清,“什么?”
万昆看他,“你怎么会有何老师电话。”
话题跳转得有点快,吴威的笨脑壳反应了一会,说:“是她给我的。”
万昆说:“为什么给你?”
“她说,如果有一天,万……”吴威偷偷瞄了一眼万昆,“你要是欺负我,我可以给她打电话。”
万昆啼笑皆非,“我欺负你了?”
吴威连忙摇头,“不是,没欺负。”
“那你给她打电话干嘛。”
“我……”吴威也解释不清,“我忘了当时怎么想的……”
“你喜欢何老师么。”
吴威怔住,缓缓说:“喜欢。”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对我很好。”
万昆轻笑一声,转身要走,吴威在他身后,忽然问了一句:“你是何老师男朋友么?”
万昆停下脚步,转过头,说:“不是。”
吴威说:“可刚刚她——”
“我是她男人。”
万昆离开,剩下吴威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厕所门。
回到走廊,警察终于开始烦躁了。
那边西装男早就不耐烦了,“能不能快点?以为赖着就不用赔了是吧。”
万昆走过去,跟警察说:“真的不是我们弄的,小区应该有监控,你们回去调出来,谁拿着东西一眼就看到了。”
这世上大多事,拼的就是个心理,万昆这么坦坦荡荡地让警察调监控,摇摆不定的风向一下子就有了偏斜。
那俩民工冷汗都出来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西装男好似了悟了,“对啊,对啊对啊!有录像啊,我们车——”
“老刘。”
西装男顿声,转头。一直站在后面的胖子出来了,他跟西装男递了个眼神,西装男就不再说话了。
他走到前面,虽然个头矮,长得又胖,但说实话,人有钱没钱,不是从脸上看的,这胖子出来一站,就让所有人闭嘴,等着他开口。
胖子看了看警察,说:“那咱们去调录像?”
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旁边的律师说道:“警察同志,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和权力,要求——”
“行行行,去物业调录像。”警察被那律师磨了半个多小时,耳皮子都快出茧子了,一门心思离开医院。
临走时,万昆回了个头,看见那个胖子在跟律师嘱咐着什么。
回到辉运,录像跟万昆预料的一样,离得远,很糊。摄像头质量还差,要不是穿的衣服颜色不同,根本看不出什么。
这么糊的录像里,唯一有价值的,就是离得很远跑过来的民工,手里有一根钢管。
“你!”一个民工指着旁边的同伴,“你拿的管子!”
“不是我,你啊!灰衣服,是你!”
前一秒的同伴,这一秒就差厮打起来了,谁都知道,这账摊谁身上就算完蛋了,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别吵!”警察大吼一声,“喊什么!?”
已经快十点了,这么挣也挣不出什么结果,警察跟胖子车主说:“要不先回警局,把事情记录一下。”
“行啊。”胖子车主点了根烟,跟律师说:“你跟他们去一趟。”
他说完,转头一刹,跟万昆四目相对,万昆移开目光。
这时,物业办公室里冲进来个女人,进屋后扫了一眼,直奔吴威就过来了。
“哎呀威威你买个吃的怎么买成这样了啊。”来人是个中年妇女,看样是吴威的母亲,接了吴威的电话匆匆赶来。她似乎认识万昆,看见他,瘪嘴跟吴威说:“都跟你说了,离这样孩子远点,你怎么就不听!”她面容严厉,还扇了吴威胳膊一下。
“妈……”
“别说了!跟妈回家!”
她一路风尘仆仆,除了万昆那一眼,谁都没看,拉着吴威就要走,警察看见,“哎——”,吴威母亲转头,对警察说:“警察同志,这跟我们家威威没关系啊,他打电话都跟我说了,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他是被牵扯的!警察同志,他是高三考生,一点点时间也很珍贵的,要是心理受到影响,到时候——”
警察烦的不行,“考生?这跟考不考生有什么关系,现在事情还没解决,你儿子也牵扯在里面,怎么我们这么多人都没说要走,他就得走?”
“不是。”警察语气强硬,吴威妈妈赶紧说,“不是这个意思,警察同志,他现在生病呢,一下午没回家,我都要急死了,真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就在这等着!”
吴威妈妈一脸赌气,忍不住又掐了吴威一下,拧头看见万昆,嘀咕着说:“都让你离他远点,班里那么多学生,跟这种搅和一起,不出事就怪了。”
声音不大不小,全屋人刚好都能听见。
陈路现在就是个炮仗,谁点都着,他指着吴威妈妈,“你他妈说什么呢?”
“哎!”吴威妈妈瞪大眼睛,“干什么!?”她瞪着看向警察同志,“他这么骂人你们不管?”
警察警告示地对陈路说:“老实点!什么时候了。”
“让他走吧。”
胖子车主站在旁边抽烟,忽然开口。
“反正也没他什么事。”他弹了弹烟,眼睛却是看向万昆,“是不是?”
天大地大,有钱最大,警察相互看了一眼,说:“那你先走吧。”
吴威妈妈谢过警察,临走又跟万昆说:“你离我儿子远点!”
“妈——!”吴威恨不得地上裂个缝钻进去,他扭头看万昆,万昆冲他抬抬下巴,简洁地说:“走。”
吴威走了,胖子车主似乎耐性也耗光了,后脚也跟着离开。
剩下的人被警察带回警局,简单记了一下笔录,晚上十一点多才放人。
“告诉你们,别想着跑,这不是小事,听见没。”
万昆看了那两个民工一眼,跟陈路说:“我先走了。”
“没事了吧你说。”
“应该不会再找我们了。”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陈路难得呼出一口长气,对万昆说:“明早六点半啊。”
“什么?”
“你忘了?明天有人来工地检查,一年就来一次,上面很重视的,你可别迟到了。”
“哦,你不说真的忘了。”万昆往外面走,后面陈路还叮嘱,“别忘了穿工作服!”
“知道了——”
万昆回想起刚刚那个车主看他的那一眼,总觉得他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可他没说,万昆也就没再细想。
毕竟天大的事情,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要跳楼还是要上吊,都是那两个人的事情了。
万昆当时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他在何丽真家吃完早饭,来到工地,打着哈欠跟一堆工友列队欢迎领导。
当他看见一个油腻的胖子在一堆项目头头的簇拥下缓步而来的时候,他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了。
56、第五十六章
万昆认出那胖子,陈路也认出了。
他在万昆旁边小声说:“这不是昨天那个。”
万昆拧着眉头,说:“小点声,最好别让他——”
他刚想说最好别让他看见,说到一半,老天开玩笑,那胖子瞬间转了个头,还正好看向万昆这边。
万昆连低个头的时间都没有,刚好跟他四目相对,看了个正着。
不过也只打了一个照面,胖子很快转过目光,跟旁边的项目经理讨论着什么。
陈路小声说:“刚刚…...他是不是看到咱们了?”
万昆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回答,连点个头的兴致都没了。
今天小休半天假,中午几个经理陪胖子出去吃午饭,工人们围在一起闲聊。
万昆得知,这个胖子是兴工总裁的大公子,孙孟辉。
兴工全称是中国兴江工业集团公司,具体干什么的,没人知道,就连包工头也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杨城的辉运地产,只是兴工集团一个小小的项目,集团内部一年最多来视察一次,去年来了个高级工程师,今年来了个高级公子哥。
午休过后,工人上岗,陈路过来叫万昆回辉运一期开工,刚出了门,就被喊回来了。
张工也不知道跑了有多远,大冷天跑得额头全是汗,头发一缕一缕凝在一起。万昆老远看他冲自己这边过来,就觉得不好,果然,张工一边跑一边喊:“万昆——!你留下来一下——!”
万昆觉得心里有些乱,他摸不清那个孙孟辉的道道,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昨天的情景,觉得没出什么差错。
可他还是不放心,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直觉一样,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张工跑过来,对万昆说:“你先等一下。”他的目光又绕过万昆,看向陈路,说:“你们今天放个假,不用上班了。”
陈路说:“怎么了呢?”他看了万昆一眼,说:“张工,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张建设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对万昆说:“你跟我来一下。”
“万——”
万昆转头,对陈路说:“难得休息一天,你回去睡个懒觉吧,我先过去,等下找你。”
“……好吧,那你——”陈路脑子虽然不算聪明,但也不是傻子,他一把把万昆拉过来,低声说:“是不是昨天那个事?”
万昆说:“不知道,去了再说,你先走。”
张建设在旁边说:“嘀嘀咕咕什么呢,赶紧过来啊,人家等着呢!”
万昆最后拍拍陈路肩膀,“没事。”
往办公室去的路上,张建设有意无意地打听,“万昆啊,你跟上面派来的领导,以前见过面?”
万昆敷衍地说:“哪有,怎么可能见过。”
张建设说:“没见过他怎么要见你。”
万昆问他:“他怎么跟你说的。”
“早上的时候就问过你叫什么,中午吃完饭,让你过去一趟。”张建设显然是不相信万昆说的话,“你要是认识,就跟我说,咱们又不是外人。”
万昆忍不住苦笑一声,“昨天见过一次。”
“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万昆无心说,张建设就问不出来,两人没一会就来到经理办公室,张建设也不再问了,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问了句谁啊,回答:“啊,是万昆来了。”
过了几秒,有人说了句:“进来吧。”
万昆没来过经理办公室,比起外面那个,这里要像模像样得多,至少地上没有那么多灰,墙角摆放的花也没枯成花干,甚至还有两个大型的木质书架,玻璃窗里摆着一排排的书籍,就是不知道是一直这样,还是为了应付检查做样子的。
办公室里有一张很大的办公桌,很结实,后面一张黑色真皮老板椅,十分气派。
万昆和张建设进屋后,屋里一共六个人,可那张真皮老板椅上却是空的。
因为孙孟辉坐在沙发上。
他坐沙发,谁敢做老板椅,其他的几个项目经理都站在一边,做工程的一般嘴都笨,尤其是这种小地方的工人,情商均不高,来的这位看起来又明显是个人精,拙劣的客套有不如没有,于是一个个都规规矩矩,什么废话都没有,有条不紊地向他汇报项目进程。
张建设带着万昆进来,汇报的人停下,看了看孙孟辉,孙孟辉抽着烟,一句话没说。
于是那人又接着汇报。
万昆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看着旁边窗台上的一个花盆发呆。
一到深秋,这座城市就像是被蒙上一块灰布一样,总是阴天,大部分时候只是单单的阴天,像是老天爷在憋火,等憋得够了,就下一场大雨,出出气。
汇报内容机械冗长,材料厚厚的一叠,孙孟辉一边听,偶尔随手翻看手里的材料。后来,大家慢慢放开了一些,有的也找空位坐了下来,点一根烟,围在一起细致地商讨研究。
大概四十多分钟后,孙孟辉把最后一根烟掐灭,整理了一下手里的材料,放到小茶几上。
告一段落。
“先这样吧。”孙孟辉把烟屁股碾在烟灰缸里,又说,“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了吧,辛苦大家了。”
语气不错,众人分析领导觉得很满意,于是心情都放松了,纷纷表示不辛苦,应该做的。
其他人陆续离开,屋里只剩下孙孟辉和万昆。
别说,这两个基本不怎么搭边的人,还是有一点点共同性的。
至始至终,两人都没动过地方。
万昆一直站在门口的位置,孙孟辉也充分发挥一个胖子的特长,屁股灌铅,一动没动。
等人都走光了,孙孟辉总算是有动静了,他拄着膝盖站起来,沙发上留下一个大坑,十几秒都没弹回来。
“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么?”孙孟辉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
万昆说:“不知道。”
“不知道?”孙孟辉抬头看他,因为胖,显得他个头更矮了一点,万昆人高马大,他还真得抬头看。
“我最烦装傻的人。”孙孟辉说。
万昆没说话。
孙孟辉又说:“更烦自以为是的人。”
万昆看着他,说:“什么意思。”
“我给你次机会。”孙孟辉走回茶几边上,弹了弹烟。
万昆低头看了看地面,就算是经理办公室,也是跟着工地项目一起搭建的,地就是普通的水泥地,能看出来为了应对检查,已经扫过好几次了,可是毕竟基础在那,地上的烟灰,油渍,已经陈年累月,怎么擦都擦不掉。
可孙孟辉每一次弹烟灰,都会回到茶几边。
万昆忽然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无力,这是从前都没有过的。
面前这个胖子比他大不了多少,可他知道,他们之间,差得很多。
很多很多。
“我给你一次机会。”孙孟辉说话简洁明了,“把昨晚的事情说清楚。”
万昆说:“你让我说什么。”
孙孟辉看着万昆,说:“还装。”
万昆不知道他是在套自己的话,还是他真的知道什么,他在脑海中分别思索了一下两种情况的结果,思索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应对。
可他现在脑子很乱,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件事用以前的那种思考方式并不管用,可他根本来不及想到其他的方法。
他安静,孙孟辉也不说话。
沉默就是对峙,孙孟辉信心满满,万昆总会先开口。
最后,万昆什么都不想了,放空一切的时候,他脑海中是一副画面。
昨晚,在三院的厕所,他问吴威,喜不喜欢何老师。
万昆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面色如常地说:“能说的我已经说了。”
孙孟辉盯着他的脸,最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万昆说:“警察也问过了,录像你们也看过了,你觉得不满意么。”
孙孟辉没说自己满不满意,而是道:“昨晚张律师回来,跟我说那工人打死都不肯承认,最后都要撞死在警局了。”孙孟辉皱了皱眉头,感慨似地说:“你说说,这叫什么,搞得像我在害人一样。我就跟律师说,算了,别逼他了。”
万昆说:“这跟他认不认有什么——”
“因为咱们都知道,这不是他做的。”
这个人很懂得说话的技巧,懂得说话的语气,懂得如何掌控一场谈话。
万昆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觉得与其这样,不如沉默。
孙孟辉点点头,“不说话,是个好办法。”
他一根烟抽完,不再拿下一根。
“你知不知道,我的车上,有二十四小时全方位车载摄像头。”
万昆所有的思绪都停了。
孙孟辉说:“我说过,我烦装傻的人,更烦自以为是的人。”他来到万昆面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你为什么帮那个人,因为他是来帮你的?因为你们是同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仗义。”
孙孟辉一连问话,万昆觉得像是被掐住喉咙,别说反驳,张嘴都困难。
没办法,人家骂也好,嘲笑也好,你无话可说。
孙孟辉伸出手,手指头也是胖的,从指尖到指根,萝卜似的。可他说的话却不像萝卜那么可爱。
“我给你机会了,你不说,那你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万昆低沉地说:“我做什么准备。”
“赔钱。”
万昆静默三秒。
“不是我弄的。”
那萝卜指头晃了晃,“谁弄的,我说的才算。”
万昆神色阴霾,孙孟辉一点都没有被他吓到,说:“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对钱斤斤计较,没错。”他看着万昆,说,“其实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能花两千万买车,那两百万修车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你、对你们不是。”他上下打量了万昆一下,又说,“如果照你这么打工来说,大概要还个三四十年吧。”
在灰色的天空下,整个建筑工地就像只巨大的钢铁怪物,碾压,吞噬。
万昆也觉得这天气,有些冷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万昆压住情绪,尽量平缓地问他。
孙孟辉说:“你知道么,我很厌恶穷人。”
万昆抿着嘴,薄薄得像是一片刀锋。
“这些话我从前都不会说出来,不过今天我真的忍不住了,机会这么恰到好处,我就跟你谈谈。”孙孟辉语气轻松,走到沙发边上,缓缓坐下。
“一句话形容你们——挣权益的时候打着穷的旗号,推责任的时候也打着穷的旗号,没事耍点小聪明,占了便宜就跑,以为谁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人家懒得追究而已。”他说着,还乐了乐,开玩笑似地补充:“你别看我胖,我不懒的。”
可除了他自己,屋里第二个人绝对笑不出来。
孙孟辉指着万昆,“没那么容易算了。不过我警告你——老实一点,别想些歪招”
万昆跟他对视了一会,两人都那么的安静,忽然,万昆好像听见了什么,他转头看向窗外。
孙孟辉一挑眉,目光轻移,也看向外面。
可外面什么都没有。
灰色的天空,漫天的尘土,远处的重机器声。万昆的视线好似穿过万千尘埃,到了很远的地方。
孙孟辉问:“你在看什么?”
万昆没有回答。
孙孟辉忽然又问了一遍:“跟我说清楚昨晚的事情。”
万昆转过头,看着他,说:“能说的,我昨晚已经说过了。”
孙孟辉冷笑一声,“你知道么,今天早上,我让律师去找了你那个同学,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
万昆不说话。
“他承认了。”孙孟辉身体微微前倾,说,“他母亲跪下来认错,律师转达了我的意思,他母亲告诉我,如果需要她儿子来指认你,他一定会做的。”
孙孟辉觉得,万昆自从将目光从外面移回屋里,似乎有什么就变了。他问他:“你不问我,你那同学是怎么回答的?”
万昆依旧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孙孟辉笑了,“还装。”
万昆终于开口。
“他是他,我是我。”
“你说了这么多,也该我说几句了。”万昆转过身,面对着孙孟辉,说,“你说两千万和两百万,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也可以告诉你,某种程度上讲,这两个数字对我也没什么区别。”
孙孟辉呵呵地笑了两声,万昆又说:“咱们差太多,你想弄死我,我没什么办法。”
“有。”孙孟辉纠正他,“认错,真正的认错。”
万昆看着他,静默了一会,然后说:“我认错。”
“那个小子干了什么?”
“我昨晚已经说了。”
“……”孙孟辉好笑似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点失望,“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万昆说,“不管他妈妈做了什么,吴威不会卖我。”
孙孟辉不笑了。
万昆深吸一口气,余光忽然扫到窗台上的那盆花。
因为在室内,所以花还顽强地开着,但也离枯萎不远了。那是一朵小黄花,茎干弯曲,颜色很嫩,安安静静地摆在一旁,好像一个娇弱的人,低着头听他们说话,无力地等待着结果。
“如果,”孙孟辉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猜错了,如果他卖了你,你要怎么办。”
“那是我看走眼,没怎么办。”
“你爸爸要跟你断绝关系你知道么?”
“……”万昆咬住牙,“还有什么。”
“嗯?”
“还有什么事,一口气说完。”
孙孟辉笑了,“没了,就这些。昨晚律师联系到他,他听到钱数,直接就说跟你没关系了。说你已经成年了,跟家里没关了。我说……”孙孟辉歪着脖子看着他,评价了一句:“你也真他妈的惨。”
万昆低着头,看着地面。孙孟辉坐回沙发里,点了根烟,万昆对他说:“给我一根行么。”
孙孟辉抬抬下巴,万昆抽出一根,点着。
孙孟辉说:“走吧,过不了多久,你应该能收到一封我这边寄出的信。”
万昆吸了一口烟,放下,眼睛依旧看着地面。
“我道歉,能不能放我一马。”
孙孟辉说:“看我心情了。”
万昆离开辉运工地。他早上的时候跟何丽真吃了早饭,因为比较忙,他们没怎么亲热,只在临走的时候,万昆亲了她一下。
如今,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
57、第五十七章
万昆接到何丽真的电话,问他晚上过不过去她家吃饭,万昆说行。何丽真让他顺便买些菜带回去。
虽然何丽真一直在跟他谈晚饭的事情,但是话里话外,万昆听得出,她很担心他。
从前他偶尔会觉得何丽真太小心翼翼,今天他却无比感谢这份小心。因为凭他现在这样的心情,如果她开口问,他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会说些什么。
整整一下午,万昆都坐在路边抽烟,街道上车水马龙,万昆看得眼睛生疼,才闭上休息一会。
太阳落山,万昆买好菜,带着一身寒气回到何丽真家。
“进来吧。”何丽真让万昆进屋,接下他手里的塑料袋,看了看。“都买什么了?”
万昆张口想回答,却忘了自己到底买什么了,何丽真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买这么多肉,你吃得完么。”
万昆说:“不还有你么。”
“我能吃多少。”何丽真把袋子拿到水池旁,开始整理。
万昆站在他身边,看着她。
一直看着她。
这一晚,屋里异常的安静。从前他们闲聊,总是万昆做引导的那个,嬉笑,**,每每都是何丽真配合他。
今天万昆很沉默。
何丽真做好饭,两人坐到餐桌旁,何丽真又去倒了一杯水,拿给万昆。
饭桌上只有筷子碰触盘子的声音。
何丽真更吃不下饭了。
“万昆……”
“吃饭。”
何丽真捧着碗,低头不语。
万昆看她一眼,终于也放下筷子。
“老师……”
何丽真转过视线,她的发丝依旧漆黑细长,目光依旧那么的轻柔,万昆低声说:“我可能要离开一阵。”
微乎其微,可万昆依旧看到何丽真的眼睑轻轻地颤了一下。
“为什么……”她低声问。
万昆声音依旧低沉,“有点事情要处理。”
“什么事。”
万昆没有回答。
何丽真抬头,万昆发现,短短两句话的功夫,何丽真的眼眶似乎红了。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说什么。”
何丽真忽然狠狠地扔了筷子,一下子站起来。
“出了什么事,说清楚。”
万昆神色淡淡,“没什么事。”
“万昆!”
“我说没什么事。”
“没事你为什么要走?”
“……”
“回答不出来了?”
万昆的确回答不出,事实上,走不走,他自己也不知道,二十年的坎坷路途,让他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对砸在头上的灾祸做出反应。
一定要做出反应,虽然万昆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对还是错。
万昆看着何丽真,说:“难得从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何丽真青着脸,万昆又说:“当老师练出来了,比之前第一次见面,强太多了。”
“你不能再这样了。”何丽真忍到极致,声音都紧绷了,“万昆。”
万昆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排骨。
何丽真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说:“你想走,可以走。”
万昆接着吃。
“我们结束吧。”
万昆的筷子停下了。
他转过头,很慢,很慢。像是没有听清一样,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
何丽真眼角的红,离得这么远,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声音大了。
“我说,你要走就走,我们结束了。”
万昆蓦然一笑。
“你做梦。”他说,“何丽真,你做梦。”
窗外漆黑一片,屋里虽然亮着灯,可却好像比外面更加寒冷。万昆对何丽真说:“你想都别想。”
何丽真说:“想都别想?你以为你是谁?”
万昆扔了筷子,筷子在桌面上滚了两圈,掉到地上,何丽真垂眸看了一眼,再抬头时,万昆已经站了起来。
他走到她面前,何丽真不想后退,可他像个巨人一样,低头看着她。
“我是谁?”万昆说,“你不知道我是谁?”
何丽真终于后退了一步,万昆看出她害怕,微微收敛气焰,“咱们别这样行么,有机会我会跟你说的。”他说完,顿了顿,又说,“不过,分开的事,你不要再想。”
何丽真说:“现在就有机会,你说吧。”
万昆看向一边,何丽真说:“是不是昨天的事情,你早上说跟对方律师都已经谈好了,是不是在骗我。”
万昆真的说不出口。
自己自作聪明,被人抓住把柄,还有可能再赔进去个天文数字。
他说不出口,其他人或许算了,但对何丽真,他说不出口。
他放下一切,拼死拼活,为了就是争一口气给何丽真看,可现在呢……
“说话啊!”何丽真大声道。
万昆咬紧牙关,一边想如何应对,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被这些压垮。
何丽真等了许久,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她终于放弃了。
“好……”何丽真点头,“好好,你不说。”
何丽真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出去。”
万昆没动。
何丽真:“我让你出去!”
万昆看着她的眼睛,她怒火中烧,可比起这个,她神情中的脆弱更加让他难耐。万昆走过去,却不是冲着门,他两步走到何丽真身边,掐着她的下巴吻下去。
何丽真推他,踹他,都不管用。
他的力气比以前更大了。
万昆左臂一弯,卡在何丽真的腰上,给她抱起来往屋里走。
“放我下来——!万昆——!”
万昆踢开卧室门,给何丽真扔到床上,何丽真马上要爬起来,万昆给她按住,一腿跨过她的身子,转了个弯,小腿横在她的胸口,用力不大,但巧,何丽真怎么都起不来。
“万昆!”
万昆对喊叫声充耳未闻,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左手拆开右臂的绷带,自己撕掉了石膏板。
何丽真看见,惊得说不出话。
本来板子至少要固定两个月,现在一个月不到就拆开,胳膊肘甚至还有点肿。胳膊打着弯,万昆一点一点地伸直。
何丽真看得都忘记了挣扎。
“你……你胳膊——”
万昆伤在胳膊肘,固定了大半个月,一下子拆开根本伸不直,可他没管,目光一直盯着何丽真,咬着牙,胳膊就那么一点一点地直了。
到最后,他两腮咬得如同硬石,额头青筋暴露。
伸直之后,万昆就覆了下来。
他亲吻何丽真的眼睛,亲她的脖颈,一只大手在她胸口轻轻摩挲。
屋外狂风四起,好像又要下雨了。
何丽真浑身没了力气,也不喊了,也不推了。她头脑中浮现的,是屋外的情景。从呼啸的风声中,分辨出摇晃的枯树,地上的落叶,和半空中的浮尘。
万昆本是临时起性,可到了这时,却也停不下来了。
他扯下她的裤子,她很瘦,他一只大手能清清楚楚地摸到她的胯骨,到腹部中间,一道小小的弧度。
他低头,舔了舔。
何丽真或许觉得有些痒,缩起膝盖。
万昆向上,爬到她脸旁,紧贴着,低哑地问她:“总是我欠你的……你再让我一次,行不行。”
何丽真喃喃地说:“欠我,还叫我让你,你不讲理。”
万昆解开自己的裤子,顶在何丽真的下面,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反正都要还一辈子的……”
雨,真的下起来了。
偌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外面的空调箱上,万昆揽着身下娇巧的身躯,竭尽一切地占有,再占有。
他太高大,何丽真的鼻梁贴着他的肩窝,她闻到浓浓的药味,那是他刚刚粗暴地拆掉的石膏板,混着他的体味,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摸到他的背肌肉的起伏,就像是独立的生命,强劲而有韵律。
她胆子小,也容易害羞,她一直暗自咬着牙,就算再猛烈的碰撞,也绝不发出一丝声响。
他却不同。
他做的时候,爱出汗,也爱出声。
他好像完全不懂得矜持,不懂得害臊。
做到兴致所及,他会出声,不高不低,像是安抚,更像是卖力。
他的牛仔裤只脱掉一半,卡在膝盖处,每一次上下,都带动皮带上的金属扣叮当当地响。
往后,再回想第一次的时候,何丽真印象最深的并不是触感,不是味道,而是声音。
这一夜,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声音的。
一切声音都是他带动的。
都是他。
结束之后,万昆抱着何丽真。他出了一身薄薄的汗,何丽真从后面,把被子拉起,盖在他的背上。
她抱着他,他身上的味道并不是很好闻,可她还是抱着他,一秒钟都不想松手。
他们在那个雨夜里,拥抱了很久很久。
一句话都没有说。
到最后,何丽真觉得,或许万昆已经睡着了,可她微微侧头,却看见他正在看她。
何丽真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万昆……”
“嗯。”
“你说,咱们有未来么。”
黑夜之中,万昆目光涌动,他静默了好久,忽然把何丽真抱住了。
“有。”他语气无比坚定,“有未来,一定有未来。”
“如果真的要走,你什么时候走。”
万昆低声说:“如果真要走的话,很快。”
“这周五……”
“嗯?”
何丽真在万昆怀里,说:“这周五,你来上学好不好。”
万昆低头看她,“为什么?”
何丽真说:“来听我的课。”
万昆笑了笑,“好。”他又问她:“周五,你是哪堂课?”
何丽真闭着眼睛,轻声说:“……最后一堂课。”
又过了很久,万昆问何丽真:“你睡着了么?”
何丽真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他们像一对在荒凉之地躲避风雨的旅人,相互问话,取暖。
“为什么不睡?”
“你不是也没睡。”
“我哄你睡吧。”
“怎么哄。”
万昆想了一会,说:“我唱歌给你听。”
何丽真从他怀里抬起头,“唱歌?”
万昆低头,说:“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记得。”何丽真说,“你跟我说,你唱歌很好听。”
“是啊。”
何丽真说:“唱吧。”
万昆说:“你想听什么。”
何丽真说:“你想唱什么,我就听什么。”
万昆思索了一会,歌声就响起来了。
【你眼中怎么还有一团火
叫我不知道该如何
我试着想从你眼中逃脱
可心中还想把你挽留】
这本来是一首摇滚歌曲,该是激昂,该是怒吼,可万昆低沉的声音,唱着这首歌,就好像它真的是一首温柔的情歌。
【我知道你怎么想
想拥有希望
我已不是原来的我
我真的没有你想象的好
想让你和我不一样
给你一轮太阳去幻想
你却拒绝地对我说
现在的你多少也有一点变化】
何丽真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他一字一句,平平缓缓,似是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我还有一句话
要对你讲
我所有的过错
你都忘了吧】
直到他唱到最后一句,何丽真终于听出他声调的变化。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出来。
她抚摸他的脸颊,低声说:“你没吹牛,你唱得真的很好,真的很好。”
万昆抱住她,久久没有松手。
58、完
周四一天,万昆不见人影。
不过他并没有跑,他还在工地,在辉运一期干活。陈路早上的时候问万昆,之前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差错,万昆告诉他没有。
可是下午的时候,他们两人得了空,坐在外面抽烟,万昆跟陈路说,可能自己明天会离开。
陈路直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万昆。
“你还说没事!?”
万昆左手拿着烟,右胳膊小心地搭在一旁。他胳膊本来没有好利索,自己在何丽真那拆了石膏,结果第二天早上胳膊肘就肿了,何丽真让他去医院,他嘴里答应,出门就忘了。
“到底怎么回事?”陈路急着问。
万昆说:“没什么。”
陈路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万昆,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是拿你当朋友的。”
万昆看着他,说:“哥,我是拿你兄弟的。”
陈路动容,又吸了一口烟,看了看远处的垃圾堆,那里正有个捡破烂的老头,埋着头挑垃圾。现在辉运一期装修的人家特别多,垃圾桶那每天都堆满了装修的边角料。
陈路看了一会,转过头。
“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说。”
万昆说:“没有能用得着你的地方。”
平日陈路很喜欢万昆那种沉稳劲,可今天看着他这样却是异常地烦躁。
“哥。”万昆蹲在石阶旁,弹了弹烟灰。
陈路转头看他。
万昆把烟放到嘴里,说:“就算没有这个事,我也会走的。”
“什么意思?”
“这次只不过提前了一点。”
“不是……”陈路还是不懂,“之前、你之前,你不是说——”
万昆好似听不到他说话一样,脸色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他的目光落在中央的那块喷泉池上,淡淡地说:“遇到这个事,只不过是提早一点而已。”
“怎么?”陈路蹲下,“那伙人往你身上赖了?”
万昆静了一会,陈路忍不住说:“你倒是说话啊!”
万昆站起身,把烟吐了,深吸一口气,舒展了一下身体,对陈路说:“没赖,就是想通了。”
“你想通什么?”
“想通我不能留在这。”
“为什么?”
“太舒服了。”
陈路又糊涂了,“舒服怎么了?舒服不好?”
万昆也不知是回答陈路的话,还是自己在自言自语,他低声说:“这舒服都是假的。是我太窝囊,太贪,自欺欺人。留在她身边,永远不可能真正开始。”
“你到底在说什么?”
“哥。”万昆转头,看着陈路,说了短短四个字。
“我要走了。”
陈路说不出话了。
惊愕还在,疑问还在,全都在。
可他说不出话了。
万昆似乎就有这样一种特质,他不轻易做决定,做了,也不会再轻易更改。
陈路知道,问也没用。
白问。
“什么时候啊……”
万昆回想起何丽真的话,说:“明天是周五了。”
“对啊。”陈路说,“你不会明天就走吧。”
万昆说:“嗯,明晚吧。”
“去哪?”
“不知道。”
陈路吸了一口冷气,“不知道!?”
万昆说:“走哪算哪吧,可能会再往南走点,那边机会多。”
“不是,我说,你连去哪都没定就出去打工?”
万昆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那家里呢?已经跟家里说好了?”
万昆想起那个家,那个爹,自己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现在巴不得我早点走,永远别回来。”
“……”
天色渐暗,万昆穿了外套准备走,陈路说:“回家?”
“不,今天我住工地。”
陈路和万昆搭伴往辉运二期的工地走,路上,两人都沉默。陈路还是没有从万昆要走的事情中缓过神来,万昆是诸事压身,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万昆。”
快到工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万昆。陈路和万昆同时停住,回头看。
何丽真就站在后面不远处。
陈路下意识地看了万昆一眼,发现后者目不斜视,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女人身上,自己识趣地拎着东西先走了。
何丽真走过来时,万昆还没动,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离开已是注定,能多看一眼都是赚的。
何丽真也没有多说什么,拉着他的手,说:“吃个饭吧。”
万昆说:“你想吃什么?”
何丽真像模像样地想了一会,说:“学校旁边的麻辣烫吧。”
万昆一脸复杂地看着她,“吃什么?”
“麻辣烫啊。”
“……”
何丽真笑了笑,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
“傻了你啊。”
何丽真个子矮,弹万昆的脑门得踮起脚来,她声音软软的,动作轻快,好像是想给他提醒,又不忍心用力,斟酌着松开细细的手指,钉在万昆坚硬的脑壳上。
万昆就觉得自己头盖骨轻轻地一声响。
心本来坚硬如石,这时却碎开了。
何丽真拉着万昆的手,往那家麻辣烫店走。
天气一冷,店里的人就多了起来,万昆和何丽真挤在角落里,点好了菜,坐着等。
何丽真看着万昆,说:“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万昆回过神,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何丽真笑了笑,也不催他。
麻辣烫端上来,热腾腾的。
何丽真掰开方便筷子,挑了挑里面的面条,跟万昆说了句:“吃饭了。”
旁边的客人在高声聊天,显得他们这桌更加安静。
万昆拿起筷子,低头吃。
麻辣烫的热气熏在万昆的脸上,让他觉得很热,热得太阳穴发胀。
他抬起头,看见何丽真的脸也红扑扑的。
这场面似曾相识。
万昆怔怔地想着,如果一切有起点的话,应该就是这里了。
不!
念头刚刚冒出,他就否认了。
不是这里。
要比这更早。
“万昆……”
他们两人中间,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热气,何丽真的神情稍稍有些朦胧,但温柔依稀可见。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么。”
万昆看她看入迷了,哑声说:“……记得。”
何丽真笑着说:“你都不问是哪句,就记得。”
“不管哪句,我都记得……”
“是么。”何丽真依旧笑着,“那你一定记得,当初我告诉你,等你还完欠我的,天大地大,你哪里都能去。”
万昆终于动了,他抬头,看着何丽真。
“哪都能去,换句话说,就是没地方可去。”
何丽真垂下眉角,不再笑了。
万昆说:“你还在生气么。”
何丽真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气的。”万昆伸直胳膊,拉住何丽真的手,何丽真想往回缩,可万昆没让。
他的手很大,很硬。
也很暖。
何丽真死死地低着头。
“我舍不得……”她不敢看万昆,连声音都像只小猫一样,万昆看不到她的脸,却也知道她哭了。
何丽真不想在外面丢人,拼命地忍着,忍到手都抖了。
“我舍不得你走……”
事先想好的那些鼓励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何丽真酝酿了一天,最后临门一脚,还是败了。她很想把手里这碗麻辣烫扬在他的身上,骂他一句畜生。
一句混蛋。
心墙一崩,何丽真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她脸上更红了,像一朵绽放在晚秋的花,结局不用预料。
万昆握着何丽真的手,静静地看着她。
他没有哄她,甚至没有安慰她。
看着这样的何丽真,他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居然是安心
接连的事情,让他几乎开始厌恶自己,可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女人,居然还待他如此。
在他身无长物,几乎潦倒至死的时候,这个女人,居然还肯这样哭泣。
他安心了。
何丽真忽感万昆手用力,拉着她过去。
他们身体前倾,万昆像是说一个秘密一样,对她说:
“何丽真……你知道么。”
他的声音蛊惑又执著,目光带着一股近乎癫狂的意味。
他轻轻咧嘴,笑得狠,笑得邪。
“有生之年,你再爱不上别的男人了。”
一句话,盖棺定论。
何丽真忘记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他们在麻辣烫店门外分开,两人各回各的地方。
她只记得,那晚她失眠了。
一整夜,她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睡不着觉。
午夜,万籁俱寂。
何丽真回想从前,从最近的开始回想,一点点往回推。
她脑海中浮现了好多好多场景。
那条小巷、操场、学校外的烧烤店。
商场、客厅、吹着冷风的玉米地。
还有那个夜晚,她站在车边的那次回眸。
【有生之年,你再爱不上别的男人了。】
何丽真捂住自己的脸,在黑夜中,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呼吸。
清早,何丽真头沉沉的,拎包上班。
走廊里,何丽真跟蒋主任不期而遇。蒋主任刚要开口,何丽真就说:“我知道了,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今天上完课,我就走了。”
蒋主任皱着眉点点头,又说:“学生那边,你就不要透露了。”
蒋主任要走,何丽真停了一下,多问了一句:“主任,学校已经跟他的家里联系过了么。”
“还没。”蒋主任说,“下周吧。”
何丽真轻轻地说:“那就好……”
总要安安心心地走。
何丽真上午到底没有坚持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觉把午饭都睡过去,睁开眼,已经两点。
她慌忙地爬起来,跑到厕所。
镜子里的女人有些憔悴,右边脸上还有深深的红印。
何丽真洗了一把脸,回到办公室,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袋子,又回到厕所。
现在正在上课,厕所没有人。何丽真关好门,开始换衣服。
从厕所出来,她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
一条蓝蓝的连衣裙。
在这个季节,穿连衣裙,有些冷了。
可无所谓了。
回到办公室,屋里只有胡飞一个人,他看见何丽真,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何老师……你、你这是——”
何丽真冲他笑了笑。
下课铃响了,何丽真抱着书本,往外面走去。
走廊里的学生跑来跑去,何丽真抱着书,往六班走。
墙壁上半截绿色的漆,下面满是脚印和球印,一切好像回到最初。
何丽真问自己,你的心情呢。
她走进教室,屋里吵吵闹闹,学生玩成一团,没人注意到她。
何丽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最后一排。
同样在几个男生的缝隙中,同样是一抹白色的衬衫。
今天放晴了。
他身旁的窗户半开着,阳光照在他的白衬衫上,亮极了。
风吹过旧窗帘,帘尾扫在万昆下颌上,他动都没动一下。
你说这不是轮回,不是命,她都不信。
总算有人看到了她。
大家对一向朴实的语文老师居然穿了一条连衣裙上课,纷纷表示惊讶,不过关注也就十分钟,十分钟后,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一切如常。
离下课还有两分钟,还有一点内容没有讲完,何丽真忽然放下书,不再讲题。
“我教你们多久了?”她问。
低下的学生都在等着下课,忽然听见她问话,有几个人从睡梦中抬起头。
“你们对我印象怎么样啊?”
还是没有人回答。
“很……很好!”
全班目光集中在吴威的身上,吴威看着何丽真,两个字说得眼眶都红了。
一有人说话,气氛稍稍暖了,后排有个男生开玩笑似地说:“老师你很好啊,就是太好欺负了。”
他一说,全班都乐了。
何丽真也乐了,“我好欺负啊?”
“是啊。”大家应和。
“还有——”另外一个男生说,“老师你稍稍有点土啊。”
大伙又乐了。
何丽真笑着说:“你看我今天穿的这个呢,这件也土么?”
那男生巴巴嘴,说:“这件是很好看啦,老师你身材很好啊,多穿点流行的,这件也快过时了。”
何丽真说:“只要是衣服,都会过时的。”她淡淡地笑着,看着那个男生,又把目光转向其他同学。
“不过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下课铃响了。
学生躁动起来。
何丽真说:“最后一堂课,我压堂也说不过去,玩去吧,祝你们开心。”
学生呼啦啦地散去。
很快,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
何丽真,万昆,还有吴威。
何丽真看着吴威,“下课了,怎么不出去玩?”
吴威摇摇头,眼眶似乎还是红的,“老师,你刚刚想说什么。”
“嗯?”
“什么不会过时。”
何丽真说:“很多啊,诚实,善良,勇敢,这些都不会过时。”
吴威站起来,路过何丽真身边,何丽真拍拍他的肩膀,说:“吴威,勤奋也永远不会过时,以后要过得快乐一点。”
吴威好像预料到什么,忽然抱住何丽真,哭了起来。
何丽真拍他的头,“好了好了,干什么这是。你——”
“我知道。”吴威揉眼睛,“我先走。”
吴威离开教室,还特地关上了门。
何丽真转过头,万昆靠在椅背上,双手插兜,长腿相叠,静静地看着她。
何丽真说:“不管走多远,不管到哪去,我希望将来让你立足于世的,是这些永远不会过时的东西。”
万昆依旧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听着。
“到那时……”
何丽真也看着万昆,看他简洁利索的短发,宽阔的背脊,厚实的胸膛,还有敞开领口的白色衬衫。
万昆低沉地开口:“到时怎样……”
何丽真轻轻地说:“到时,你所有的过错,我都会忘了的。”
风吹起,长长的风。
万昆忽然站起身,从脚下拎起一个包,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那阵风还没结束。
吹着空座位旁的窗帘,像翻飞的翅膀。
所以,这就是完整了。
何丽真回到讲台,收拾好书本。
暂时完整了。
万昆从学校出来,李莹看见,叫他。
万昆没听到一样,大步流星地接着走。
“万昆!我叫你你没——”李莹冲过来,拉住万昆的胳膊,手下肌肉似铁,万昆侧过头,淡淡地问:“有事?”
李莹松手了。
她看着万昆,觉得脸还是那张脸,可人,却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没事我走了。”
万昆走出学校,站在马路边上,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了。
“他在不在。”万昆开门见山。
这个手机号是孙孟辉手下律师的,那天在警局,刘律师作为孙孟辉的代表,跟他们交涉。
刘律师似乎没碰见过这么直白的,说:“你要找孙总?”
“让他接电话。”
“……”刘律师说,“孙总在开会,如果你——”
“你们决定完了么。”
刘律师在电话那边忍不住想骂人了,但毕竟涵养还在,深吸一口气,说:“请问万先生要什么决定,我们已——”
“我今晚要走。”万昆从怀里掏出烟盒,咬出一根烟,点着。
对面没动静了。
万昆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说:“不过我不是跑,你们有什么决定,早点跟我说。”
刘律师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思索。
“有一句话你帮我转告他。”万昆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低声说:“你们最好期待一次能整死我,如果不能……”万昆停了停,他的语气完全不像威胁,可字字句句,都钻人心。“将来,老子一定整死你们。”
刘律师总算放下手头的活,认认真真地回复一句:“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转达。”
放下电话,万昆站了许久。
他想回头看看,再看一眼她在的地方。
可他最终忍住了。
刘律师轻轻敲门,进入会议室。
屋里烟雾缭绕,会开了三个多小时了,热火朝天,孙孟辉带头抽烟。
刘律师走到孙孟辉身边,俯身说了几句话。
下面的工程师和项目经理们都静了。
孙孟辉低声回了他几句,刘律师点头要走。
“哎。”孙孟辉好像想起什么,又叫住他,“叫小王多订一张机票,再给我江叔打个电话,就说我要带个人回去,他那边的培训名额空一个给我。”
“好的。”
孙孟辉转过身,冲下面说:“继续。”
会议室重新喧闹起来。
何丽真穿着蓝色的连衣裙,站在走廊的窗户旁,看着那道背影,在马路边站了很久很久。
“这男人很帅。”
何丽真转头,彭倩站在她身边,冲她笑着眨眨眼,“是吧。”
何丽真轻轻点头,“是。”
“你爱他么?”彭倩问。
“爱。”
彭倩说:“爱多久?”
何丽真低声说:“你都说是爱了,还问我多久。”
彭倩静默了。
“真好……”她抿了抿嘴,自己也笑了,跟何丽真一起看向窗外,低喃,“这真好……”
未来惶惶,谁也不能预料。
不过,能不能预料已经无所谓了。
何丽真想,万昆说她有生之年再不能爱上别人。是不是真的,何丽真不知道。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这辈子,她不可能再对第二个人这样了。
他们都不可能再对第二个人这样了。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