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被闫锐平和胡飞训完了之后,万昆和吴岳明他们好像老实了几天。至少接下来的一周,都乖乖来上课了,而且课上也没有捣乱。
之后一天的语文课上,万昆一直靠在凳子背上,看着桌子发呆。桌子上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下课后,何丽真往办公室走,半路上就听耳边低声一句:“过来。”然后身旁错身而过一道人影,万昆从何丽真身边大步走过去,何丽真停下脚步,看见他的身影没入拐角。
是那个废弃的储物间。
何丽真抿抿嘴,走了过去。
万昆在屋子里等她。
何丽真关好门,转过身看着他。
这间屋子跟之前并不两样,除了灰尘稍稍多了一点以外。
万昆手插着兜,闲闲地往那一站。
何丽真说:“什么事?”
万昆看她一眼,从衣服后面的裤腰里随意抽出个东西,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扔。何丽真看过去,是他的周记。
这个笔记本摊上这号主人也是可怜,字没见写多少,已经被玩得没有本子样了,不是团就是卷,险些零碎。
何丽真说:“你拿周记干什么?”
万昆指指本子,一脸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说:“你怎么当老师的。”
何丽真一愣,“什么?”
“你也太敷衍了吧。”万昆左右看看,凉凉地说,“我给你写得那么郑重,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回复我,能不能负点责任。”
何丽真顾不得他的态度,秉承着有错则该的生活理念,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写的内容,“哦……”她想起来了,说,“我让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怎么是随随便便了。”
万昆被她一咽,瞪着眼睛往前走了一步。
“我跟你道歉,你就给我写这个?”
何丽真有点奇怪地看着他,“要不你让我写什么?”
“我……”
万昆忽然语塞,然后就背过身去,踩着一边的桌脚,随口说:“反正不是这个。”
何丽真看着他,少年逆着光,侧影是一道蓬勃健壮的弧线。万昆像跟那张桌子有仇似的,踩了一脚又一脚,何丽真忍不住说:“你别弄那桌子了。”
万昆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何丽真说:“周记只是个练笔,其实没有什么用途,再说,我给你写那个,是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在学校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还有,老师也不会敷衍你,老师对大家一视同仁。”
“哦?”万昆忽然一挑眉,何丽真在他那一脸“老子不信”的目光里,坦然站立。万昆神情一变,好像证据在握似的从衣服后面又抽出一个本子,扔在桌子上。
“那这个呢?”
何丽真看过去,这本周记保存得很新,只有最新的两道印子,看起来应该是万昆刚刚弄的。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主人的名字——吴威。
何丽真忽然觉得,有点牙疼。
万昆盯着何丽真,一句话不说,好像在等着看何丽真“谎言”被揭发后的慌乱。
何丽真深舒一口气,说:“你为什么拿别人的周记。”不对,她应该问的再细致一点——“周记已经发下去了,吴威的周记应该在自己手里,你是怎么把他的周记拿到手的。”
万昆对她的质问丝毫不管,指着那个本子说:“你给他写的评语篇篇字数上百,给我就八个字,你还敢说不是敷衍我。”
何丽真说:“你是不是欺负吴威了?”
万昆说:“你也好意思说一视同仁。”
何丽真一下子就怒了。她啪地一下拍在旁边的桌子上。
“我问你是不是欺负吴威了!”
万昆脾气也上来了,胳膊一用力,那张桌子被他甩开一米远,桌上两本周记掉到地上,扬起一堆灰尘。
他走了两步,站到何丽真面前,面容粗野又狰狞。
“老子就是欺负他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何丽真气得直发抖,“看来闫老师和胡老师训得还不够严了,你别着急,一次不够还有下一次!”
何丽真转身要走,万昆在她身后淡淡地说:“好啊,你去找,不过就是挨打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何丽真回想起之前场景,慢慢停下脚步。她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转过头,对万昆说:“老师也不想让你挨打,我也不指望你能像吴威那么认真的上课,但你最起码得做到遵守纪律,不影响别人。”
“还有——”何丽真看了一眼地上的两本周记,说:“你看事情不要只看自己的那一面。我是给吴威写了很多评语,那是因为他的周记写的也多。学习和生活都是一样,你想要回报,自己就要付出,不要总想着不劳而获。”
万昆站在原地,头有点歪着的看着何丽真,脸上没什么表情。
何丽真就当他是在思考她的话了,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回应。
“你听懂了么?”
万昆点点头,缓缓地说:“也就是说,我要是写得多了,你就给我写的多了,是吧。”
“……”何丽真有时候真想扒开他脑袋,看看脑回路跟正常人到底差在哪。
万昆说了声行,然后捡起记要走。何丽真说忽然说:“还有!”
万昆慢慢转身。
“我告诉你,你别欺负同学。”何丽真盯着万昆眼睛,严肃地说:“要是让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再给你留情面。”
“你就直说让我别动那个胖子就行了。”万昆懒洋洋地说:“想让我别动他,下次就别这么敷衍我。”说完,他像大赦天下的皇帝一样,从她身边走过去。
何丽真瞠目结舌,她觉得这辈子也不会见到第二个这样的学生了。
万昆的手搭在门把上的时候,何丽真又想起一件事来。
“你……”
万昆转头,“嗯?”
何丽真说:“你后背的伤怎么样了。闫老师打那一下碰到了么?”
万昆笑了笑,说:“谁告诉你就打了一下的。”
“什么?”
万昆说:“没事,你不用担心。”
“你回去以后自己好好上药了么。”
“嗯。”
何丽真半秒钟不到就判断出他在撒谎。
“身体是你自己的,你就不能上点心?”
万昆转过身来面对何丽真,神色总算是有点云雾初开见太阳了。
“我自己一个人住,没有人给我涂药。”
何丽真说:“你就没个朋友?吴岳明呢?”
万昆没有回话,背过身说:“你要真这么担心,就给我上药好了。”说完,他也不等何丽真的回复,开门离开了。
何丽真留在原地,听着外面的上课铃声,想起他宽厚的后背,觉得耳根有些热。
那天下午,她坐在办公室里,彭倩站在窗口对她说:“你看,六班上体育课呢。”
何丽真心想,她当然知道他们在上体育课。实际上,六班的课程表,她背得可能比胡飞都熟。何丽真来到窗台边,彭倩手里捧着茶盏,看着外面。
操场上有两个班在上体育课,何丽真的目光轻轻流转,找到了那个少年的身影。或许是背后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他正在球场上跟其他人一起打球。
何丽真看出,另外一方是五班的学生。她也教五班的语文课,认出打头的那个学生是傅立,也是五班一个比较让人头疼的学生。
“你猜哪个会赢?”彭倩也在看那个球场。
“我不懂篮球。”何丽真说。
“进球得分呗,有什么不懂的。”
何丽真没有说话,彭倩说:“我觉得六班会赢。”
何丽真看了她一眼,彭倩没有转头,一直盯着下面的球场,“你觉得呢?”
何丽真站在窗边看着下面,她想让自己公正客观地观看一场球赛,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十几分钟里,万昆一个人就拿了二十分。他热得出汗,掀起衣服擦了擦脸。
他每一次跳跃,旁边都有女生在喊。
不一会,六班又进一球,此球进得稍稍有点争议,进球的男生跳起来时碰到了一个五班的学生。一直被压着打的五班学生就像搓干的草绳一样,被这点导火索一引,瞬间就着了。傅立走过去,推了那个男生一下。
“呀呀呀。”彭倩好像看好戏似的,说:“闹起来了。”
何丽真有点紧张,就看两班学生站开球场两边,五班站左边,打头阵的是傅立,六班站右边,打头阵的是——吴岳明他们找了半天,才看到后面靠在球框柱子上磕鞋的万昆。
万昆鞋里好像进沙子了,磨得他很不爽,磕了半天才干净。
万昆不开口,六班学生都不敢说话。傅立指着万昆骂道:“万昆你别装逼!当谁怕你!”
万昆提好鞋,系好携带,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到队伍前面。他打球打得热了,衣服掀起来一半,露出半截肚皮,大流氓一样往那一戳,对傅立温柔地笑了笑,挑着眉毛说:“不好意思,我装逼已经习惯了,你有啥看法?”
傅立气得鼻孔放大,一拳头就挥上去了。
何丽真在办公室里惊呼一声,“胡老师呢?赶快找胡老师!”她低头翻手机,想给胡飞打电话。那边彭倩看得津津有味,说:“真是有劲啊。”
何丽真转头一看,就这么眨眼功夫,傅立已经被万昆放倒了,按在地上打,一点还手余地都没有。五班学生受不了了,不知道谁大吼一声,两班男生就炸了锅一样撕斗在一起。周围的学生难得看见这种写实全武行,推开五米,找好位置,叫好的叫好,拍照的拍照。
何丽真急的都快哭出来了,“彭倩你别看了!”
“嘁。”彭倩总算移开目光,安慰何丽真说:“没事的,你看,这不来了。”
何丽真看过去,果然,操场入口冲过来几个人。胡飞、闫锐平、还有几个男老师,手里拎着棍子就上去了。
折腾了许久,万昆傅立等带头的被闫锐平带走了。万昆朝外面走的时候,似乎抬头看了办公室一眼。
“多好。”彭倩忽然说。
何丽真没懂,“什么?”
彭倩神色悠悠,说:“年轻啊,多好。”
“……”何丽真对这种年轻法持保留态度。
“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彭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何丽真怔住了。她看向彭倩,彭倩目光没有移,一直落在窗外。
“……怎么呢?”何丽真说。
“他在工商局上班,比我小四岁。”彭倩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刚毕业没多久。”
何丽真和彭倩关系很好,平时也一起出去吃过饭,逛过街。但是这是彭倩第一次跟何丽真提她男朋友的事情。
“所以说嘛。”彭倩换了个无所谓的表情,看向何丽真,“年轻小,就是没有长性。”她把茶杯端着,拿在手里就像是冬天在捂手一样。
“尤其是男人……”彭倩说,“就像刚刚,兴致上来,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讲,好像真上了多少心一样。兴致一过,变得比谁都快。”
最后,她喝了一口水,说:“年纪小,就是爱玩。”
说完,她转过身,何丽真一句安慰的话都来不及讲,她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何丽真慢慢转过头,站在窗户边上,看向操场。
一个女生追着跑到万昆身边,递给他一瓶饮料。闫锐平让她先走,她也不含糊,把饮料大咧咧地往万昆怀里一放。万昆淡淡地看她一眼,拧开就喝了。
身后学生们的哄闹声在宽阔的操场上此起彼伏。风卷过,带着沙尘和碎叶。
何丽真站在窗台边,看着下面热闹的景象,轻轻地笑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
18、第十八章
放学以后,何丽真为了安抚彭倩失恋的低落情绪,请客吃饭。
“你想吃什么?”何丽真问。
彭倩走出校门,大吼一声:“吃肉!”
“……”何丽真点点头,说,“吃烧烤?”
“走起!”
何丽真和彭倩来到学校旁边的一家烧烤店。这家店老板是个韩国人,店面不大,但是做东西味道很正宗,生意特别火爆。
何丽真和彭倩进去后,店里已经快坐满了。不过好在她们只有两个人,挑了个空就坐下了。位置有点挤,右边是其他客人,左边紧挨着一个一米多高的挡板。
两人坐下后,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何丽真把菜单递给彭倩,“你来点吧,想——”
“吼——!!倒啊倒啊!接着倒啊——!”
隔板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阵怪叫声。何丽真语音一停,觉得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她侧过头,微微直起腰往对面看。
那桌有七八个人,何丽真一眼就看出,这是六班的学生在聚会。
一个人背对着她站着,是万昆。
万昆似乎手里拿着酒杯,旁边有个女生,在给他倒酒,在旁边怪叫着起哄的是吴岳明。那女生叫李莹,是下午体育课给万昆送水的人。
酒倒得差不多了,万昆要喝,李莹拉住他胳膊,有点不乐意地说:“没说祝酒词呢,急什么。”
万昆酒杯放下,痞痞地说:“什么祝酒词。”
李莹被他笑红了脸,“今天我生日啊,你说什么祝酒词。”
万昆懒懒地一笑,说:“祝你老了一岁。”
“讨厌。”李莹抬手,捶万昆的胳膊,双颊绽开两朵花,一脸娇嗔。万昆皱皱眉,把酒杯拿开,“别闹,洒了啊。”
“洒了我再给你倒嘛。”
何丽真把头转回来,彭倩也注意到了,小声说:“六班的?”
何丽真点点头。
“真是服了。”彭倩说,“下午大家打得热火朝天,晚上就来吃饭庆祝生日。哪来的这么多精力。”
何丽真有心转移话题,说:“别管他们了,你点好了么。”
“好了。”彭倩把菜单给服务员,服务员下去后,彭倩就在座位里唉声叹气。
何丽真说:“别太放在心上,很快就过去了,所谓,所谓——。”她想了想词,说:“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彭倩无语地看着她,说:“你就这么安慰我。”
何丽真说:“我很有诚意啊。”
服务员拎上来几瓶啤酒,何丽真傻眼了。
“你点了酒?”
“点了啊,借酒浇愁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语文老师。”
何丽真说:“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啧!”彭倩瞪了她一眼,何丽真马上告饶说:“好好,你喝。”
隔板那边,万昆一杯酒下肚,周围人都鼓掌,让李莹再倒。
李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不过也不怎么爱学习,整个一小太妹,附近的学校里也很出名,不少人追。奈何佳人心有所属,一门心思盯紧万昆,万昆只要来学校,走哪都想跟着,恨不得长在他身上。今天是她的生日,李莹穿得性感□□,画着浓妆,假睫毛刷得又浓又密。
她站在万昆身边,看他把酒喝完。
旁边一个男生说:“干啥呢,赶紧倒啊。”
“倒倒倒!”
李莹脸上红扑扑的,好像故作姿态地为难,对万昆说:“你还行不?还能喝么。”
“噗。”吴岳明在一边嗑瓜子,笑喷了。“你别逗啊,你知道你昆哥什么酒量么,还能喝么,赶紧倒上!一点眼力价没有将来谁要你。”
大伙哈哈大笑,李莹瞪他,“你怎么知道没人要!”
吴岳明说:“有有有,李大小姐谁都要,快倒酒。”
你一句我一句,李莹把酒给万昆倒上,又给自己倒一杯,说:“这杯我陪你喝。”
“哟。”有男生起哄,“就陪喝啊,不陪点别的?”
李莹脸又红了,万昆笑着踹了那男生一脚,说:“别他妈废话,踢死你啊。”
几圈酒喝下来,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
有那边做对比,何丽真和彭倩这桌就显得格外的安静了。不管受多大伤,彭倩先把肚子填饱,她一筷子一筷子地吃,不时还抬头提点一下何丽真。
“你吃啊,咋不吃,省钱啊?”
何丽真笑了一声,说:“我还没穷到这个份上。”
“那怎么不吃?”
何丽真说:“我现在不怎么饿,你吃你的。”
“那我可不管你了啊。”
“好。”
刚巧万昆一桌玩了个什么游戏,吴岳明输得热火朝天,在那嚎叫。彭倩扭头看了一下,然后转头对何丽真小声说:“真能喊。”
“嗯。”
“你说,要是现在胡老师也在这吃饭,场面会不会很精彩。”
何丽真说:“没有胡老师,这还有我们呢。我们俩也是老师啊。”
“咱俩?”彭倩把杯子里的酒喝完,说:“咱俩可不行,我不教这班,你——”彭倩放下杯子,看看何丽真,“你教不教一样。”
何丽真:“……”
彭倩一瓶酒下肚,脸上也蒙上了红晕。她吃得也差不多了,筷子攥在手里,在烧烤架上乱捅,捅几下就叹口气。
何丽真说:“别叹气,不是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彭倩说,“我可是想跟他结婚的。”她一句话说了一半,后半句就成了哭腔,眼圈也红了,眼泪扑扑地就掉下来。
何丽真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呆愣住了。然后在桌子上找餐巾纸想地给他,可是纸刚好都被彭倩用光了。她低头翻包,面巾纸也没有了。
“服务员。”何丽真抬头叫了一声,五米开外的服务员靠在前台上玩手机,完全没有听到。何丽真稍稍提高嗓音:“服务员——!”
因为旁边那桌的声音实在太过洪亮,何丽真的呼唤就这么被淹没了。眼见彭倩越哭越投入,何丽真站起身,自己到前面拿了几张餐巾纸回来。
“何老师?”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何丽真身形一顿。
万昆猛地回头。
何丽真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一桌学生说:“聚餐呢?”
“是啊。”吴岳明说,“何老师也在这吃饭啊?”
“嗯。”
他们那桌吃得已经差不多了,堆了满桌子空盘子,几个男生酒足饭饱,坐在凳子上抽烟。
何丽真看着,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别抽烟。”
“老师现在在校外啊。”一个男生说。
“校外怎么了。”何丽真说,“校外你们就不是学生了?”
“校——”
“别抽了。”坐在里面的万昆忽然开口了。其他人没有反应过来,万昆一抬手,把旁边一个男生嘴里的烟拿下来,按在桌子上。
几个男生都是一愣,吴岳明看了看万昆,然后转过眼,说:“行啦,别抽了,给老师个面子嘛。”
他们纷纷把烟掐了,何丽真说:“你们接着吃吧。”说完,她就回到自己的位置。
原来万昆就坐在隔板后面。
何丽真把拿来的餐巾纸递给彭倩,小声说:“别哭了,学生都看见了。”
“看见怎么了!”彭倩有点喝醉了,“谁说老师就不能哭了。”
后面有个男生回头看,何丽真脸上有点红,侧身站着把彭倩挡住,低声说:“给学生看笑话么,快擦擦。”
彭倩一抽一抽地擤鼻涕,说:“何丽真,你有男朋友没?”
何丽真一愣,说:“问这个干吗?”
彭倩说:“就问问嘛,聊天啊,要不说啥。”
可能是刚才何丽真的出现,隔板后面没有刚刚那么吵了,何丽真一时还有点不适应。她说:“我去让服务员倒杯茶来,你醒醒酒。”
“别去!”彭倩给何丽真拉住,说:“还有两瓶呢,喝完再说。”
“你都醉了。”
“装的。”彭倩说,“没醉!”
何丽真:“……”
“你说,有没有男朋友?”彭倩像是在一个问题上较真到底了。
何丽真没办法,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何丽真说,“你真的醉了。”
“没有!”彭倩说,“快说,喜欢什么样的,知道什么叫女人之间的聊天么,快交代!”
“——万昆!”吴岳明大声一喊,何丽真吓了一跳。
吴岳明说:“问你话呢,玩点啥啊,发什么呆呢。”
“……哦。”隔板那边传来万昆低低的声音,“你们定吧,玩什么都行。”
何丽真觉得这顿饭吃得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
一个男生提议说:“那就走个股子?”
吴岳明点头,“行啊。”
“不要啊。”李莹和身边两个女生一起反对,“你们玩这个我们怎么办啊,好无聊啊。”
吴岳明说:“那你们要玩什么?”
李莹说:“反正不玩股子。”
“……”吴岳明笑了笑,说:“行,你是寿星你最大,你说玩什么吧。”
李莹转头和另外两个女生讨论了一下,然后偷偷看了一眼万昆,万昆从刚才起就一直靠在背后的隔板上,一句话没有说。
“玩真心话大冒险。”李莹说。
“我说你们女生烦不烦啊。”吴岳明说,“成天这套。”
“你玩不玩?不玩你自己走,我们玩。”李莹白了吴岳明一眼,“还不乐意带你呢。”
“哟。”
“丽真?何丽真!”
“……啊?”
彭倩不满地敲敲桌子,说:“快说啊,我都要等睡着了。”
何丽真有点愣神,说:“说、说什么?”
彭倩神秘一笑,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
万昆手里拿着个打火机,头轻轻靠在挡板上。打火机在手里一圈一圈地转着。
19、第十九章
何丽真拿起餐巾纸,擦了擦手,说:“我也不知道,感觉到了就好了。”
“切。”彭倩直起身,“没意思,这么泛泛。”
何丽真说:“好了,别喝了,吃饱我们就走吧。”
“不走,没吃饱呢。”彭倩拿着瓶起子,又开了一瓶啤酒。
何丽真:“……”
“老师……”
“何老师?”
何丽真一回神,发现李莹居然在叫她。
“怎么了?”
李莹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啊。”
“什么?”何丽真摸不着头脑,什么一起?
“哎呦我们分组嘛,少了一个人啊。”李莹看来也没少喝,眼珠子都有血丝了。她说:“玩一会呗,反正又不晚。”
“不——”
“玩玩玩!”没等何丽真拒绝,彭倩来劲了,“我跟你们玩,玩什么?”
“彭倩!”何丽真小声说,“你——”
“好啊,老师快过来。”李莹好不容易找到人凑数,注意力全落在彭倩这里,完全没再理会何丽真。彭倩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何丽真怕她摔倒,一路紧盯。
“多加个座。”李莹给彭倩挤出个位置,把凳子搬过来。虽然彭倩不教六班,但是杨城二中高三组一共就那么几个老师,学生也都认识了。
“彭老师,咱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分组的。”李莹给她解释规则。“我们这边的一组,他们那边一组。”
何丽真在旁边站着尴尬,想要回去坐,吴岳明从旁边拉过来个凳子放到她腿边,也没说话。何丽真不好拂了别人好意,就坐了下来。她刚坐下就发现,正对面就是万昆。
万昆靠在后面,懒成一坨泥。可能是因为喝了酒,迷醉之中人有点沉沉的。
“人太多啦,我们就不一个个摇股子了,一组派一个人,赢的人挑对面租的一个人玩。”李莹飞速介绍完规则,然后把两个股子扔到一个空酒杯里。
“……”这些学生,何丽真默默地想,随身还带着股子。
游戏很快就玩起来了。
两组打头的人分别是吴岳明和李莹。李莹捂着杯子像作法一样,上摇下摇左摇右摇,最后在吴岳明不耐烦地抱怨声中,往桌子上一扣。
二三,五点。
“哈哈哈!”吴岳明乐得前仰后合,“摇股子摇成你这个水平我也是服气。”他把杯子拿过来,在手里转了一圈,往桌子上一扣。
一三,四点。
“……”
“吴岳明你没好了你。”几个女生起哄,李莹把杯子抢回来放到面前,吴岳明笑笑,朝万昆那努努嘴,说:“哥这不是给你制造机会么,去吧。”
“我就找你!”李莹说,“让你笑话我,你自己说吧,你是要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吴岳明两手一摊,像个小流氓似的,“随便啊。”
李莹说:“那大冒险吧。”
吴岳明满不在意地说:“行,让我干啥?”
李莹左右看看,忽然瞄到坐在吴岳明身边的何丽真身上,何丽真萌生不好的预感,果然李莹眼珠一转,说:“你抱何老师一下!”
何丽真:“……”
这俩人是都喝多了,吴岳明丝毫没停顿,点头说:“行啊。”他转头看何丽真,说:“老师,感谢您的悉心教导,咱们抱一个呗。”
何丽真好笑地看着他,说:“你感谢我的悉心教导?”
吴岳明郑重其事地点头。
“行。”何丽真说,“你要答应我下周交作业,我就抱你一下。”
吴岳明的脸有点黑。
“答不答应?”
“换个行不行。”吴岳明有点耍赖地靠近何丽真,说:“以后你的课我都不闹了。”
何丽真一挑眉,“讲真的?”
“一万个真!”
何丽真点点头,站起来抱了抱他。
“噢噢噢——!”一桌学生加一个彭倩,都在那瞎叫唤。吴岳明嬉皮笑脸地回抱她。
万昆坐在凳子里,头发挡在眼前,看不清神色。
第二轮,轮到彭倩和对面组一个男生。
彭倩扔股子如有神助,投了个五五,十点,毫无疑问地赢了此局。对面男生选了真心话,彭倩问他:“想不想考大学啊?”
男生脸一红,彭倩紧接着说:“不许撒谎啊,游戏都玩不认真,以后一事无成。”
桌上的人都看着他,男生最后红着脸点点头,“想……”
“……”大伙都静了。这孩子叫李荣群,几年下来考试单科就没上过三十分。
“好好。”彭倩鼓鼓掌,没有打击他的积极性,说:“有志向就是好事!现在努力也不晚!”
游戏一组一组地玩下去,因为有老师在,几个学生也没有搞得太疯,不管是问题还是要求,都在接受范围之内,不时还有那么一两个笑点,总之还是很有意思的。
何丽真也渐渐融进其中,年轻人果然就是好,青葱活泼,几瓶酒下肚,好像所有恩怨都能化解。
很快轮到万昆。
跟万昆一组的是李莹身边的一个女生,叫吴佳佳。她摇股子摇得也不错,九点。轮到万昆,他拿着杯子,随意往桌子上一扣,五点。
“哎呦。”吴岳明撅着屁股看见股子数,然后感慨一声坐回去,说:“你完了,你要被吃了。”
万昆倒是没什么所谓,叼一根烟,坦然而坐,看着吴佳佳。
吴佳佳被他看得有点脸红,咳嗽一声,说:“我找你,你、你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啊。”
何丽真坐在桌子这边,看见李莹的手在下面偷偷拉了一下吴佳佳,吴佳佳回握。何丽真淡淡一笑,女生的小秘密,你帮帮我,我帮帮你。
万昆低声说:“随便。”
吴佳佳就等着他这声随便,万昆说完,她忍不住拍了下手,说:“那就大冒险,你亲李莹一下呗!”
吴岳明猛地一撩酒杯,说:“我说啥了,你要被吃了吧!”
男生一齐起哄,何丽真看着他。
在万昆站起来之前,有那么一瞬间,何丽真觉得他的视线跟自己的对上了。在那短短的一刹那之中,何丽真似乎感觉他有话要说。她仔细地思索着,万昆已经伸手一捞,拉住李莹的胳膊。李莹没有预料到这种态度,被他扯得险些摔倒。
她身体往前一倾,万昆顺势抬起另外一只手,掐住她下巴,探身过去,吻在在她嘴唇上。或许,在外人看来,那都算不上是吻,只是一种无谓似的、泄愤似的碰触。
万昆吻完,一松手,自己又坐回凳子里。
桌上鸦雀无声。
半晌,吴岳明啪啪地、富有节奏地拍手。
这时候大伙才回过神来,稀里哗啦地鼓掌。李莹好像被吓住了,吴佳佳拉了她半天才转过头来。
一轮结束,第二轮开始。
打头的李莹又把吴岳明赢了。吴岳明推了推盘子,说:“今天不顺。”
李莹转头,看向万昆。
“我找你。”她说。
万昆歪着头看她。
“你要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万昆:“随便。”
“我要你玩真心话!”李莹的声音忽然大了一点,“你喜不喜欢我!?”
她问得太突然,大伙在震惊下,相互看看,李莹感觉像是被刚刚那个吻刺激,动真格的了。
万昆说:“不喜欢啊。”
他说得太随便,就好像是在评价今晚的菜好不好吃一样。何丽真看得有点心惊。这个女孩这么明显地爱慕着他,他的态度却丝毫情面都没有留。
众人明显感觉苗头有点不对劲,鸦雀无声。
李莹已经哭出来了,吴佳佳在一旁拉了拉她的手,李莹猛地甩开她。这么短短一会功夫,她哭得妆都花了。
“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万昆又是轻描淡写地说:“有。”
李莹终于大哭出声,她指着万昆,“万昆你混蛋——!!”说完,她包都不要了,直接跑了出去。
“哎!李莹!”吴佳佳叫了她一下,也跟着跑了出去。
何丽真皱起眉头,怕她出什么事,站起来。“彭倩你先管一下,我去看看她。”
彭倩点头,“你去吧。”
何丽真追出去,看见李莹几个人站在路口,她连忙跑过去,吴佳佳正在哄她。
“怎么样了?”
吴佳佳看了一眼何丽真,说:“没事。”她拍拍李莹肩膀,说:“没事啊,别理他。”
何丽真说:“别在外面站着,先回去。”
李莹大哭说:“不回去!”
何丽真说:“不行!你这样在外面出了事怎么办。”
“出事就出事!死就死了!”
“……”
何丽真端起老师的架子,说:“你再这么闹我给你家里打电话了。”
其实何丽真并不知道李莹家的电话,但是她毕竟是老师,这么一说李莹就信了,只不过还是有点不愿意。
“你去让万昆走!他不走我不回去!”
何丽真现在真心不想跟万昆沟通,她又劝了李莹几句,可李莹咬死了这一个条件,何丽真没办法,先回去了。
里面已经开始结账了。
吴岳明皱着眉头冲外面喊:“买单啊大小姐!”
何丽真回到桌边,对万昆说:“出来。”
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何丽真一句话出口,万昆就站起来了,跟何丽真错身而过,走出店外。
吴岳明眨眨眼,“干啥这是?”
万昆走了没一会,李莹回来了,翻包结了帐,一顿饭算是不了了之。
“真没意思。”吴岳明扫兴地甩甩膀子,领着几个男生离开了。
“你们喝了酒就不要在外面逗留。”何丽真看着他们几个的背影说,感觉他们都没有听进去,何丽真在后面大声说:“我回去会给胡老师打电话,让他们联系你们家长,不回家的自己惦着办!”
几个男生怨声载道地走了,彭倩晃晃脖子站起来,说:“我也回去了。”
“你行么?我送你吧。”何丽真说。
“不用,我打车。”
彭倩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我搭你一路吧。”
“不用。”何丽真说,“正好透透风,屋里憋死了。”
彭倩走后,何丽真顶着月色往家走。她想起刚刚在酒桌上李莹的惨样,不胜感慨。她很同情她,虽然李莹的年纪还小,但是那种渴望心上人的心情,同是女人,她能懂。
怪只怪她爱上了那个心狠手辣的狼崽子。
就在何丽真用平生所学在心里贬损万昆的时候,小巷子里忽然传来声音。声音不大,内容简单,满是强横。
“过来。”
20、第二十章
人总是会被磨练出来,何丽真想。拜万昆所赐,这种突如其来的对话她已经应对自如了。
她转过身,万昆蹲在不远处的墙根底下,人在阴影里。何丽真不懂,为何他在这样的年纪,会这么喜欢呆在阴影里。
何丽真说:“这么晚不回家,在外面干什么?”
万昆手里似乎拿着一根烟,烟抽完,他把烟头扔地上踩了一脚,站起来。
可能是等的有点久,万昆的腿蹲得有点麻,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晃了晃,他扶了一下墙才算站稳。
何丽真皱眉,“你喝了多少酒?”
万昆说:“没多少。”
何丽真不跟他打马虎眼,“到底多少?”
万昆仰头想了想,说:“十瓶吧。”
何丽真没有说话,万昆笑了一声,说:“我没醉。”
“快点回家吧。”何丽真说,“已经很晚了。”
“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万昆幽幽地说。
“什么?”
万昆走过来,一步一步迈出阴影,站在月色下面。月光铺在他的肩膀上,映得一身青灰。他插着兜,晃到何丽真面前。何丽真顿时闻到一股浓浓的烟酒味,熏死人。
“要是以后我也不在你课上捣乱,你抱我不?”他一边说,一边给何丽真制造方便似的,张开双臂。他那么高大,双臂一开,就像一只大鸟亮出巨翅,让人无处遁形。
何丽真觉得自己好像被他的酒气熏醉了,低下头说:“万昆,你别胡闹。”
万昆等了半天,等来这句话,他毫不意外地点点头,放下手。抬脚胡乱蹬了蹬地上的土块,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嗯,又是这样。”
“哪样?”
万昆抬眼,黑漆漆的眼睛没有因为酒气变得浑浊,反而在夜色的衬托下亮亮的,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他指着她,说:“周记你就区别对待,现在又是,你是觉得老子好欺负是吧。”
何丽真险些被他逗乐了。
“你好欺负?”何丽真说,“你要是好欺负那这世上就没有混帐了。”
得到这个评价,万昆忽然一扯嘴角,一点没觉得何丽真在贬损他,反而感到无限光荣。他双手插兜,顶着胯一站,就算歪七扭八,依旧比何丽真高出一大截子。万昆痞子一样地对何丽真说:“你不是说你对学生一视同仁么?”
“对。”
“那我以后不在你课上闹,你过来抱我一下。”他的态度就像逗一个小学生。
两军对阵,输人不能输阵。何丽真淡淡地说:“不同人标准自然也不一样。你要我抱你,可以。”
万昆眉峰一挑,何丽真紧接着说:“但条件不一样,除了以后不在课上闹以外,你还要交作业,不能旷课,不能打架,每次考试都要参加,不能缺考。能做到,我就抱你。”
何丽真是抱着激怒他,或者让他知难而退的态度说了这番话。可她发现万昆听完非但没有生气,还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就在何丽真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她也有可能做一位心灵导师的时候,万昆低下头,从裤兜里翻出一包烟,点了一根,而后在烟雾朦胧之中眯起眼睛看着何丽真,眼神危险又暧昧,他声音沙哑地说:
“……那可就不是这种‘抱’了。”
还不如刚才就停下,输人输阵也总比丢盔卸甲一溃千里永世不得翻身强。
何丽真涨红脸,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哪里快得过万昆,就算他酩酊大醉,东倒西歪,也只不过五步就赶上了她。
他拉住何丽真的手腕,“话都没说完,跑什么跑。”
“别闹了。”何丽真勉强说,“太晚了,你快回家吧。”
万昆忽然说:“我没有闹。”
何丽真没说话。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孩子。”
“难道你不是么?”
“是吧。”万昆慢慢松开手,语气却有点不确定。“我也喜欢当小孩。小孩有特权,可以拿多评语的周记,可以被老师抱。”
万昆瞬间变成三岁,展开各种不负责任的畅想。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一样。
“还没有那么多烦心的事。”
何丽真蓦然沉静。
万昆的存在感太过强烈。
虽然在何丽真的眼睛里,看到的大多是他静止的状态。可每当她做其他事情,偶然间想起万昆的时候,就算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他的形象也是跃动的,就像一团火,在极为有限的时间里,拼命地烧,拼命地烧。
十八万,何丽真还记得那个数字。
她不知道万昆家里是怎么欠了这么多钱的,她也不想探寻。那天早上万昆父亲偷偷看她然后躲开的样子在她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
万昆不想让她知道。
她大概可以猜出少年人的心理。
沉重也罢、窘迫也罢,一切的一切糅杂在一起,最后形成了他那份有些狼狈的尊严。
她想起那个夜晚,万昆在玉米地旁的大石上,坐着抽烟的样子。
漂泊,浪迹。
就像一只被拴住脚的鹰。
万昆靠在墙上,低声问她:“我能去你那坐一会么。”
“……来吧。”
万昆和何丽真并排走在路上。他身上有浓浓的酒气和烟味。她把万昆领回家,让他先进屋洗脸精神一下。
万昆洗好后从屋里出来,脸上还挂着水珠,前面的头发也湿了一点,贴在额头上。
何丽真从冰箱里拿了盒酸奶递给他,然后转身找吸管。
“不用了。”
万昆撕开酸奶盒口,仰头就倒。
何丽真就站在他正对面,看着他的喉咙一上一下,三口就把酸奶喝光了。他把奶盒放下,嘴唇上沾了一点酸奶,看着有些滑稽。
你要是一直这么听话就好了,何丽真想。
这次的万昆明显没有上一次那么活泛,何丽真觉得他可能是累了。何丽真让他自己在那醒酒,自己去洗手间简单洗漱。
等她出来的时候,万昆在沙发上窝着,看着她说:“我饿了。”
何丽真有些惊讶,“饿了?你不是刚从饭店回来。”
万昆皱着眉头,说:“没吃饱。”
“你就这么能吃?”何丽真一边说着,一边在冰箱里翻,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被何丽真评价能吃,万昆嗯了一声,说:“我很容易饿。”
“你也不胖,都吃哪去了。”冰箱眼看弹尽粮绝,何丽真没办法,只能把最后那把面条拿出来了。
万昆说:“我很重,我有七十六公斤。”
何丽真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这么一说之后,何丽真觉得自己的沙发似乎都浓缩了。她拿着面条到厨台前,开火热水。
万昆看着她的侧脸,何丽真的样貌很一般,如果说唯一一点优势,可能就是皮肤比较好,虽然土了点,不过也算白白净净。万昆想起那两个白裤衩,手指头又不由自主地敲了敲自己邦邦硬的肚皮。
何丽真把面条下锅,万昆说:“又要泼我么?”
“……”其实万昆也只是开个玩笑,但是那背后□□裸的伤,每次想起来,何丽真都有点心虚。
何丽真把碗放好,说:“你还敢不老实么?”
万昆没有应声,何丽真转头,正好和他的眼睛对上。万昆的眼睛黑黑的,带着一丝丝的玩笑意味,他说:“你信不信……”
何丽真:“信什么?”
万昆歪着头看她,缓缓地说:“就算我不老实,你也泼不到我了。”
旁边的水在烧着,水蒸气腾起来,何丽真觉得自己半边脸热热的。她不想处于下风,说:“你别说大话,你怎么知道泼不到。”
万昆扯嘴一笑,看着有点无赖,又有点蓄势待发。
他说:“我不会被人得手两次,你可以试一试。”
他说完,膝盖一收,前脚掌着地,上本身则一点变化都没有。他盯着何丽真的眼睛,一眨不眨。
何丽真有种感觉,他似乎真的在等她泼水。有那么一秒钟,她还真的要试一试了,随后她很快冷静下来,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干什么?
何丽真在心底对自己说,差点被他拐进去。
“你别闹,坐好了。”何丽真无奈地摇摇头,转过去下面条。
万昆一下子又像没劲了一样,重新窝在沙发里。
两分钟——
“我能抽烟么?”
“不能。”
“哦。”
五分钟——
“真不能抽么,我要睡着了。”
“那就睡。”
“……哦。”
万昆最终没有睡着,因为没过一会,面条就煮好了。
他捧着面完吃面,何丽真坐在旁边看着。
万昆吃了两口后停下,说:“你不吃?”
“我不饿。”
“那我都吃了。”
何丽真说:“本来也是都给你做的。”
万昆抬头看了一眼,然后闷头吃面。他看起来的确是饿了,何丽真下了半锅面条,万昆三下五除二,几筷子就捞完了,最后捧着碗,把汤也喝了。
何丽真默不作声地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完。
何丽真捡走吃完的碗,拿到水池边洗了洗。万昆就坐在桌子边,眼睛跟随了何丽真的身影,走到这里,又走到那里。
“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干活。”何丽真对他的目光一直有察觉,转过身,万昆说:“你不喜欢我看你么?”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何丽真说:“你要是吃饱了就回家吧。”
她在心里跟自己赌,万昆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听见她的话直接摔门离开。这一次,万昆没有。他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先看着地面,然后目光又落回何丽真的眼睛上。
“有其他学生来过这里吃饭么?”
“你真当我这是食堂么?”何丽真说,“已经很晚了,回去吧。”
万昆说:“我跟其他学生不一样,对不对?”
何丽真面不改色,万昆又说:“你不会对其他学生这样。”
水池里哗哗地响,何丽真把水龙头拧好,说:“别想那些没有用的,早点回去吧。”
“我想知道,”万昆在她身后说,“我不一样到什么程度。”
“万昆。”
“我有没有特权?”
何丽真没有转头,说:“你要什么特权。”
万昆垂眉,看着地上,淡淡地说:“比如——要是我想约你出来,你会答应么。”
水龙头已经关上了,可是还是有些没有流尽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洗了一半的空碗里。屋里太静了,静的好像头顶的灯都烧出声音了。
何丽真看着手里的面碗,半晌,开口说:“你想去哪。”
万昆骤然抬眼,好像是在确定一样,盯着何丽真的背影。何丽真转过身,说:“说吧,你想去哪。”
“你答应了。”
何丽真说:“我问你去哪。”
万昆臭屁地一笑,何丽真觉得,他笑起来,好像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随便。”万昆似乎觉得自己很好应付,“你说去哪就去哪。”他看着何丽真,说:“这个周末,行不行?时间你定,到时候发短信给我。”
说完,他把包往肩上一搭,临关门前,他跟何丽真说了一句:“哪家商场随你挑,周末我请客。”
说完,关门走人。
穷得就差卖裤子了,还硬装大款。何丽真啼笑皆非地看着关上的门,看着看着,就真的轻轻笑了出来。
21、第二十一章
万昆回到住处,吴岳明屋里响声震天,万昆推开门,里面三个男生正玩游戏。吴岳明这有个台式电脑,电脑很旧,显示屏上油花花的,不过性能还凑合。万昆不怎么喜欢玩这些,但是吴岳明很很感兴趣。
一年前万昆在网吧打工,吴岳明经常去蹭网,后来万昆挨不住吴岳明磨蹭,用网吧里不用的机器零件,再添钱加了些新东西,最后自己组了台机子给他,吴岳明又泡上隔壁的小姑娘,免费用无线。
他们玩的是拳皇,这游戏适合用手柄,吴岳明没有手柄光用键盘也玩得爽翻。房间狭小,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平米,三个男生堆在前面,万昆进来了都不知道。
万昆也没有出声,掏了根烟,靠在墙上看热闹。
吴岳明玩着玩着,感觉后背有风,他转过头,看见了万昆在门口,身后门也没有关。
“我去,啥时候回来的。”吴岳明瞪了一眼,说:“跟鬼似的,一点声都没有。”
万昆走了几步,说:“玩什么呢?”
“你不是看着了。”吴岳明扭过头,接着打游戏。
连续玩了几局,几个人觉得玩够了。吴岳明起来上了个厕所,回来关好门,说:“再干点啥?”
万昆坐在床边抽烟,旁边的韩林伸伸懒腰,说:“干啥都行,本来以为今天有不少节目呢,我都做好通宵的准备了,谁知道这么快散伙了。”
吴岳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不是你以为,是本来就有不少节目。李莹之前跟我说,她打算吃晚饭去唱歌,然后去打台球,这不是计划不如变化快。”他一边说,一边撞了一下万昆,万昆上身晃晃,没吭声。
“这不都让你们昆哥给毁了,也不知道抽什么疯。女生最爱面子了知道不,平时李莹咋咋呼呼成天粘着你,就差挂在你身上了,也没见你这么凶。”吴岳明坐在万昆身边,往后一倒,他个头没比万昆矮多少,长喇喇的身子倒了一半就磕在墙上,咣当一声。
“哎呀我操。”吴岳明捂着脑袋坐起来,对面的唐正乐出声,吴岳明恼羞成怒,一脚踢过去,“笑,笑,笑你妈的笑。”
“说真的,昆哥。”唐正躲过吴岳明一记开山脚,对万昆说:“你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李莹留。”
“就是。”韩林也说:“怎么说人家也是过生日,你就当哄哄还不行。”他说着,打了个哈欠,“这以后唱歌谁请客啊。”
万昆忽地冷笑一声,坐着抬起眼,看着韩林,“你他妈也就这点出息,以后就靠女人钱活着?”
“嘿嘿。”韩林无赖地笑,说:“那也得有女的肯养我啊,李莹要是肯跟我,那我天天给她宠上天去。”
李莹在班里算家境数一数二的,而且迷万昆迷得神魂颠倒的,这谁都知道。只要万昆上学来,她天天缠着请他吃饭,慢慢的,跟万昆关系好的几个哥们也沾了光,李莹请客吃饭或者唱歌泡吧都把他们带着。
吴岳明听见韩林的话,哈哈两声,说:“我要笑掉大牙了,李莹跟你?她跟我也不能跟你啊。不过——”吴岳明话锋一转,胳膊搭在万昆肩膀上,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她。”
万昆懒洋洋地说:“你又知道了。”
吴岳明也抽出根烟点上,故作深沉地看着万昆,说:“你喜欢女人。”
“......”万昆就用那种“你再废话就给你按墙里打”的表情看着吴岳明,吴岳明悠悠地说:“不是女孩。”
“我懂了!”韩林说,“昆哥喜欢成熟的是不是?”
吴岳明嘿嘿一笑,说:“那就问你们昆哥喽。”
万昆踢了他一脚,“你们玩吧,我先走了。”他刚好抽完烟,两根手指头在烟头上一捏,掐灭了。
“别啊。”吴岳明拉住他,“一个人回去干啥,对了,刚才那么久你上哪去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没去哪。”万昆说话,最后一缕烟雾从他的嘴鼻中散出来。“留这干什么,你总找点事情做,要不集体打坐?”
吴岳明撇嘴,用夹烟的手点了点万昆,“你等着啊。”说着,从床底下翻出一个鞋盒子,“来吧,今天月黑风高,气氛正好,哥来给你们分享一下。”
唐正过去,“什么啊?”
吴岳明没回答,笑得有点猥琐。
“哎呦!好东西啊!”唐正把那一摞dvd拿起来,一张张翻。“我去!吴岳明你真行,哪弄来的。”
韩林的目光也很快被吸引了,他和唐正两人蹲在那一起欣赏。
那是吴岳明的“收藏”。吴岳明平时也没多少零花钱,但是在收集黄色书刊影碟上真是毫不吝啬,尤其是最近一两年,碟子都堆了两盒子了,俨然有要钻研到底的架势。
韩林看见什么,惊呼地说:“还有外国的。”
吴岳明起来,把门窗都关好,说:“这东西不要太崇洋媚外了,跟你说,国外的片子也就制作上稍稍好一点,但这东西不能光看形,还得有神!国外妞技术比较强,但是要论神形兼备,这方面还是得看国内。”
“你给推荐个呗。”
“你想要啥类型的?”
“这还有类型?”
“有啊。”吴岳明过去,把万昆往床里面推了推,“你往里面坐点。”万昆被他推到里面,吴岳明坐在旁边,说:“你是想要纯炫技型,还是叙事型,还是要点情节的。”
都是十七八的大小伙子,韩林和唐正光看封皮就已经不行了,赶紧说:“随便随便,你选个放,要带点情节的吧。”
“那我就要隆重推荐这张了。”吴岳明叼着烟,从众多dvd中抽出一张,他抬手,把dvd举得老高,以自由女神的造型傲视群众,大声朗读道:“《夜探寡妇门》——!”
韩林跟唐正在那嗷嗷待哺地抻着脖子看。
万昆哼笑一声,靠在墙上,又抽出一根烟来。
这《夜探寡妇门》不愧是吴岳明评选出来的剧情流。
一个本来想要偷盗钱财的贼来到一户人家,钱财没见到,却看到了在房中沐浴的寡妇,贼看得心猿意马,遂一脚蹬开房门,寡妇惊叫出声,却见贼脱掉裤子,寡妇见贼胯/下巨物,也是无酒自醉,于是二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风风火火地来了几局。
吴岳明因为已经看过了,所以播前十几分钟的时候一直找万昆说话。
“你看,就得这么点题。”他在看到贼向寡妇亮兵的时候说,“这要是那些女生看的言情电视剧,那这回就是拉面罩了。咱们这个,就是脱裤子。”
万昆的烟在黑黢黢的房间里随着他的呼吸,一亮一暗。
慢慢的,片子进入高/潮,就连欣赏过好几遍的吴岳明也渐渐进入状态。屋里到处是嗯嗯啊啊的声音,寡妇皮肤凝脂,颇有肉感,两颗胸饱满柔和,看着又沉又软。
韩林和唐正脸色酡红,都有点忍不住了。
万昆慢慢站起来,吴岳明转头看他,小声说:“干嘛去?”
“厕所。”万昆低声说。
吴岳明往下看了看,万昆穿着校服长裤,裆口的地方已经鼓囊囊的了。吴岳明了然地一笑,说:“去吧。”
万昆出了屋,直接去了厕所。厕所刚好没有人,他把座便盖扣上,坐在上面,单手解开腰带,带下裤门拉链,那暗沉沉的东西一下子就弹了出来。
万昆坐在座便盖子上,嘴里叼着烟,手一下一下地纾解着。
地上是青色的瓷砖,因为老旧的关系,缝隙发黑。
厕所没有关窗,高层风大,吹在外面发出呼呼的声音。万昆气息逐渐的浓重,最后那几下,他咬紧牙,仰着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觉得头顶的灯炽得晃眼。
事后,他就这么袒露着坐在座便盖上,又点了一根烟,看着白色的烟雾和灯光混在一起,他感觉到一股无法填满的空虚。
万昆从旁边拿了卷手纸,给自己擦了擦,然后站起来洗手。他没有再回到屋里,而且去了外面的公共阳台。
阳台非常大,视野很开阔,冷风袭人。
万昆走到最头上,手搭在栏杆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开,露出额头。万昆掏出手机,上面有两条未读短信。
万昆点开,两条都是李莹的,第一条是骂他的,第二条是哄他的。万昆懒洋洋地看完,又在收件箱里翻来覆去几遍,都没有再找到其他短信。
他退回桌面,把手机关掉了。
第二天,何丽真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面前的作业本,心里久久不能平复。
说交作业,还真交作业了。
何丽真把作业本翻开,昨天她留的作业是抄写古诗词名句,万昆的自己开始还有点工整,后来就张牙舞爪,一个字占两行。
她想起万昆昨晚的话,当时他的语气那么笃定,就好像知道她一定会发短信一样。
“何老师,何老师?”
何丽真转头,看见胡飞正在门口招呼她。
“何老师你来一下。”
何丽真过去,胡飞带她到走廊里,说:“昨天晚上你手机关机了?”
“哦,是没有电了,怎么,你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事么?”
“原来是没电了。”胡飞说,“不是我,是李常嘉找你。”
“补习班的事?”
“对。”胡飞说,“现在基本事务都已经落实了,李老师想聚一下,参加补习的老师在一起吃个饭,大家也熟悉一下。”
“好啊。”何丽真说,“哪天?”
“这个周末。”胡飞说,“方便么?”
何丽真张了张嘴,说:“周末?周六还是周日?”
“都行,看你时间安排。”
“其他老师呢?”
“大多老师倾向周日,时间宽裕点。”
何丽真点头,“那就周日吧。”
“好,地点定在锦华饭店了,到时候我带你去。”
“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给李常嘉回信了。”
何丽真说:“好。”
周日就这么订出去了,那就只能周六了?何丽真默默地往回走。可是周日吃饭也不可能吃太久,为什么她觉得周日不行,难道她想跟他呆上一整天么?
就在何丽真自己瞎捉摸的时候,迎面彭倩气势腾腾地就过来了。
22、第二十二章
彭倩走过来,拉着何丽真径直推到墙角,压低声音说:“我昨儿个丢脸了吧。”
何丽真憋着笑,说:“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我都忘记昨天干些什么了。”
“你忘了最好。”
彭倩鼓着脸,最后长叹一声,说:“幸好我不教六班,要不这老脸没处放了。”
何丽真说:“你还记得跟六班一起玩游戏了啊。”
彭倩摆摆手,说:“算了,别提了。”
“哦,对了。”彭倩拉着何丽真,说:“昨天晚上太麻烦你,周末我请客,咱俩逛街去?”
又是周末!是因为今天周五了么,大家都在约周末!
“什、什么时候啊?”
“看你时间啊。”彭倩说,“我都行,要不周六?”
何丽真脱口而出,“周六不行,周六有事。”
彭倩说:“啥事啊?难得见你有事。”
“就出去一趟。”何丽真说话差点没咬到舌头。彭倩说:“那周日呢?”“周日也有事情……”
彭倩一软,靠在墙上,“那周末两天都没时间了?”
“这周有点忙。”
“算了,那下次好了。”上课铃响,彭倩去上课了。
目送彭倩离开后的下一秒,何丽真就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速度之快,以至于她在放下手机的时候都忘记刚刚发了什么。
教室里,万昆正趴在桌子上睡觉,书桌里震了一声。万昆把手机拿出来。
一条未读短信,来自白裤衩。
万昆暧昧一笑,粗粗的大拇指一按,点开信息。
【周六十点,舟平。】
舟平?万昆愣了一下。舟平在杨城最南边,接近郊区,是一片采石场。万昆看着这个地点,慢慢皱起眉头。
没等他想完,手机又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是锈季经理发的短信。
短信看来是群发,内容很简短。
【严打结束,下周上班,排班表随后发送,收到回复。】
万昆慢慢坐直身子,打了两个字,收到。
“哎!”旁边吴岳明叫他,手里还晃了晃手机,说:“收到了?”
万昆嗯了一声。
吴岳明转回去的时候,万昆的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锈季领班发来的。这条短信,明显是只发给万昆一个人的。万昆看着短信内容,短短几句话,看了许久。最后下课铃响起,万昆面无表情地关了手机。
吴岳明拉着万昆去操场上打球,玩了一会,说:“总算他妈不用在学校呆着了。我说你也是,最近不知道抽什么风,天天来学校,以前闲着的时候也没这样啊。”
万昆接下球,跳起,投篮,球在空中飞了一个弧度,最后落进框里。
“操。”两人站在三分线外,吴岳明看见这利索的进球,忍不住骂了一声。
他拿球回来,说:“什么时候回去?”
万昆低头,说:“周日吧。”
“啊?”吴岳明说,“你的排班是周一吧,周日才回去?这么晚宿舍好床都被抢光了。”
万昆说:“那你先回,我周日回。”
“我倒是来得及,我是周三上班,你周末有事?”
“嗯。”
“啥事啊?”
万昆闲闲地看他一眼,“又闲了?管那么多。”
吴岳明切了一声,“那我明天走了,我是不爱在学校里呆着了。”
万昆嗯了一声,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还是想写什么。
吴岳明跟万昆一起在锈季打工,只不过他是做前台的,他没见过何丽真,也不知道万昆和何丽真之前的事情。
周五是交周记的日子。吴威把周记收上来送到何丽真的办公室,何丽真一本本翻开,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万昆的周记。
何丽真稍稍有点惊讶。
为什么没有交。
之前那句“是不是我写的多,你写的就多”何丽真印象深刻。她不想探究自己在听完这句话后,是不是有所期待。何丽真把批阅好的周记放在一起,整理东西回家。
虽说没有探究,但难免有些失望。
第二天早上,何丽真五点半起床。她起来后看了看手机,万昆自从昨天收到短信后,回复了个好,就再没有联系她。
何丽真洗漱做饭,八点半出门。
说真的,她都不知道昨天到底怎么想了,脑袋一抽就选了那么个地方。
万昆想带她去商场,何丽真知道他要面子,又倔,明明有困难但从来不说,何丽真不想花没有用的钱,然后手指就不听大脑使唤地打出舟平两个字。
从家门口坐公交车,倒了三班,花了一个半小时,何丽真勉强在十点零五分赶到舟平采石场。这家采石场在年初的时候因为越界开采问题,被政府勒令停顿整改。一停,到现在大半年过去了还没有再次开工,在一座大坑之中,露天作业场里一个工人都没有,空荡荡的。
石场外围环境还不错,是一个小山坡,山坡上有一片小树林。
何丽真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万昆,她坐车坐得有点累了,就往山坡上走,就当散散步。在她爬到半山坡的时候,忽然看见树林里有个人,坐在地上,看着前面的采石场。
“万昆?”何丽真不由叫出声。
万昆转过头,冲何丽真晃晃手机,低声说:“老师还迟到?”
他坐在有些陡的地方,何丽真挎着包,扶着两棵树下去,她艰难地踩着石块,万昆也没站起来扶她,何丽真心说真是个小畜生,她小心翼翼从坡上下来,站到他身边。
“你什么时候到的?”
万昆说:“九点半。”
“几点起来的?”
“六点。”
何丽真笑了一声,说:“你上学都没这么有劲头。”
万昆站了起来,何丽真和他距离很近,她怕摔倒,手扶着旁边的一棵松树,说:“我们回上面吧,这里太危险了。”
“危险?”万昆重复了一下,何丽真觉得他的语气听着有点冷。她抬头看他,说:“怎么了?”
万昆看着她,没有出声。
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天气晴好,阳光从茂密的树叶中照下来,零零星星,遍布在地上,和万昆的衣服上。
何丽真忽然注意到,他今天穿的,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这套衣服她一共看他穿了三次,次次都让她觉得往事重现。
或许是因为这套衣服,何丽真想。不然以前,不管万昆在她面前有多沉默,她也不曾觉得他冰冷。
何丽真强笑了一下,说:“起床气?下次我选个近一点的地方好了。你要爬不起来,给我打个电话,时间往后推一推也可以。”
万昆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何丽真说:“你还没吃——”她说了一半,万昆往前探了探身,何丽真回神,万昆的已经低下头,要吻她的唇。
何丽真一慌,往后退,脚下没有站稳,万昆拉住她的胳膊,帮她稳住身形,然后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何丽真被他拉住手腕,她才觉得万昆的力气有这么大。
“你松手,你干什么?”
何丽真使劲往外拉,万昆的手指像是铐子一样,动都不动一下。
他低头,依旧想要吻她。
何丽真扬手就扇,可手划到一半,被万昆另一只手抓住了。
“我说过没有。”万昆把她两个手腕压低,贴在她耳边说,“你可以试一试,看我能不能再被你得手。”
“万昆——!”
“你答应出来,不就是答应了这个。”万昆歪了歪嘴,说,“现在装什么?”
何丽真气到一定程度,反而冷静下来了,她不再跟他拼蛮力,说:“如果我知道你是这样,我也不会答应你。”
万昆冷笑一声,“哪样?”
何丽真说:“你自己比谁都清楚。”
万昆神色阴霾,眼中还带着血丝。眼中何丽真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二十岁男孩的眼神。
“那你呢。”万昆忽然说。
“我什么?”
“你又好到哪去。”万昆松开手,何丽真一下子甩开胳膊,她的手腕已经有了红印,可她没有去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约在这里。”
听了万昆的问话,何丽真静默了一会,然后低声说:“你不喜欢这,可以在昨天就告诉我。”
“别装了。”万昆冷笑一声,说:“你约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过是因为这里没人。没人能看见我们,也不可能有人认识我们。”
何丽真的心攥得几乎发涩,那种无力感让她忘记了手腕的疼痛。
“你拿我找乐子。”万昆说。
“不是……”何丽真的声音极低,万昆好像听都没有听见。
“你觉得老子见不得人,对不对?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了你三千块钱,所以就任你摆布了。”
何丽真抬起头,“不是,你误会了。”
“无所谓。”万昆的表情忽然换了,变得松快而轻浮,“找乐子而已,谁不会?”
何丽真看着他,万昆的领口敞开着,风吹开,露出一侧规整结实的锁骨。何丽真忽然说:“你是不是要回去工作了。”
万昆停顿了一下,然后马上又恢复了原本的神态,“是又怎么样?”
“万昆,其他事情我们可以缓一缓再说,但是你这个工作,不要再做了。”
万昆没有说话。
何丽真说:“那种地方不该是学生去的。”
“去不去是我的事。”
何丽真有些气愤地说:“我跟你说了这么多遍你都听不进去是么?那种破烂工作迟早会毁了你!”
“哦。”半晌,万昆淡淡地哦了一声,说:“不好意思,我这种人就是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工作的,你看不惯可以不看。”
万昆转过身,一个大步迈上山坡,说:“顺便说一句,你觉得我见不得人,我也觉得你拿不出手。师生一场,我也给你个友情提示。不是前面多长二两肉就是女人了,你这款,入不了男人眼的。”
他离开了。
何丽真静静地站在风里,听着他远走的脚步声。然后扶着两边的树,小心地爬上去。
就算再小心,她还是滑了一跤,膝盖磕在一个碎石头上,破了皮。
地上好似落了两滴水。
何丽真抬手一抹脸,站回山坡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拎着包往回走。
包里沉甸甸的,那是个保温饭盒,里面是她早起做的鸡蛋饼。她有些担心会吃不完,因为她知道他容易饿,所以做了很多张。
23、第二十三章
万昆走在碎石土路上,大步流星,越走越快。他兜里的手机一直不停地震,震了一会,断掉,然后四五秒后再震。
万昆就在这一阵阵震动之中越来越烦躁,最后忍不住抬脚,狠狠一踢旁边的路障,路障妄受其灾,被踹飞两三米远。
他翻出手机,看都没看地接听。
“喂?”
“你怎么才接电话!”那边是万昆在锈季的领班,王凯。
“没听见。”
“算了,我之前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万昆没有回答。
“我没时间跟你多废话,行不行,行就干,不行就走!”万凯语气强硬地说。
万昆咬紧牙,他盯着路边一根电线杆,像是要把眼睛看出血一样。
“其实你也没必要这样。”王凯稍稍缓和了一点,劝他说:“你这是第一次,我可以理解,你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人家前几天还给我电话,说也不用你干啥出格的,就陪她们姐几个玩一宿,你年纪轻轻的这么一晚上还坚持不下来?”
采石场这边环境不好,沙尘多,风一吹就差点迷了眼睛。
“我跟你说,能被人挑中也是实力,你别太不当回事,要知道我们这多少人都想这么捞一笔呢。那三个女的平均年龄都四十五了,你那体格怕啥?”王凯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那几个都是我们店的老顾客了,油水多,你要是去了,一晚上至少七千。”
万昆静了很久,才低声说:“我不想去。”
“你是不是还有点怕?”王凯说。
万昆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烦躁地点上,说:“不是怕不怕的事情。”
“你要是不去,就别来上班了。”王凯语气有点嘲讽,说,“你要知道,这工作可是小吴舅舅推荐你们俩来的,要不我们也不可能要新人。当初问话的时候多利索,什么都能干,现在一上真章就往后缩,我真没看出来啊,你要是品学兼优三好学生也就算了,一个街边小混混你矫情什么?知道陪酒什么意思不?就是卖!就是让你卖你懂不懂——?你要不缺钱随便你怎么装,缺钱还装逼,你当自己黄花闺女呢?”
王凯说完,不耐烦地挂断电话。
万昆听着手机里的忙音,许久,才慢慢放下手。
旁边有一家店面在装修,叮叮咣咣的声音不断,周围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化工材料味,在门口站得久了,万昆太阳穴生疼。
他在那里站了足足二十分钟,然后从后腰里抽出了个东西。
他把卷得皱皱的笔记本拿在手里,看着半晌,看到最后几乎喘不过气来。最后他狠心一团,把笔记本扔在了马路边上。
何丽真疲惫地回到家里,把饭盒里的鸡蛋饼放回冰箱,坐在桌边,干什么都提不起力气。可她觉得自己又不是完完全全的难过。
就是没有力气。
最后,她放下手里的笔,趴在桌子上,看着鱼缸里的金鱼拖着肥硕的躯体游来游去。
何丽真趴着一会,思想已经飞得漫无边际。
她从头到尾回忆了一下与万昆相处的过程,抓住每一个点进行反省。她觉得伤心,可她却并不恨他,一点都不。
她细究其中的原因,却发现这不是几句话就能概括的事情。
她想了一通,最后依旧停留在了那个蹲在小卖店门口抽烟的画面上。何丽真恍然,这个画面就像一个印章,印泥是黑夜,印布是她的脑海,一下扣下去,擦都擦不干净。
算了。何丽真的眼神瞟到一边挂着的包,心想,反正已经结束了。
可当她的目光越过那个包,看到角落里摆着的沙发时,她的眼眶又不受控制似的瞬间红了。她连忙转过眼,脸朝下,把自己埋在桌子里。
沙发是浅蓝色的,是原本房子装修时就带着的,何丽真几乎没有坐过。现在一想,好像只有万昆,很喜欢坐那个沙发。
何丽真想起他窝在沙发里的样子,就像一只不听话的大狼狗,捂不热的白眼狼。
别跟年轻人伤心。何丽真想起彭倩的话,同样一件事情,你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们只会在第一时间流几滴眼泪,然后睡一觉就忘记了,多赔。
何丽真忽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她想了半天,打电话给商洁。
商洁正在睡觉。
“丽真?”
“嗯……”
“这么早打电话来,怎么了?”
何丽真有点恍惚,她抬头看了看时间,说:“已经十二点多了。”
“哦,我三点才睡着,怎么了?”
“没、没什么。”听见商洁说凌晨才睡着,何丽真也不想麻烦她了,“你先休息吧。”
商洁是真困,随口问候了几句就打算挂断电话。
“商洁!”何丽真在她挂电话之前,忽然喊了她一声。
“嗯?怎么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啊。”
“我是不是很土。”
“……”商洁听完也是愣了愣才说话,“你怎么忽然想问这个了,开窍了?”
“不是。”何丽真小声说,“我就是想问问。”
其实问不问有什么必要,何丽真分明知道答案。她跟商洁认识十多年了,不止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字。
可这次,商洁却没有这么直白地回答她。
“丽真啊,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算是被欺负么。被一个学生?何丽真说不出口。
“没有。”
“没有个屁。”商洁说,“有人说你什么了?”
何丽真撒不出慌,干脆不说话。
“何丽真,你听着。”商洁似乎在那边点了根烟,说,“我说过很多次,你土,但是你跟别人的土法还不同,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比较有特色的土。”
“……”何丽真领教了商富婆的安慰之法,说:“好了,你睡觉吧。”
“那不说了?”
“嗯。”
放下电话,何丽真觉得自己的心情轻松了一些。她到窗台边,把窗帘拉开。正午的阳光又烈又暖,照在外面的丝瓜花上,艳艳的,好像油水轻炸的娇嫩鸡蛋黄。
第二天,胡飞一大早联系何丽真,跟她确定时间。
“十一点我在学校门口等你,怎么样?”
“行。”
听胡飞说,算上他们这次参加饭局的一共有九个人,何丽真感慨一下,都快赶上他们办公室的人多了。因为有外校的人在,加上昨天被人羞辱了一番,何丽真周日起了大早,难得地在柜子里翻了翻,想挑件稍微像样一点的衣服。
可她翻来翻去,发现自己所有衣服都是一个款型。最后她在一堆衣服里面,挑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这已经是她难得可以称得上“好看”的衣服了。
何丽真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盘在脑后,又穿了一双坡跟鞋,对着镜子看了一会,才正式出门。
胡飞已经等在校门口了,何丽真跑过去,说:“胡老师,你等久了吧。”
“没没,我也是刚到,走吧。”
胡飞打了一辆车,跟何丽真两人一起坐到后面。路上,他跟何丽真说:“补习班的地点已经都安排好了,就在明华路后面的一个小区里,你知道那么?”
何丽真不太清楚,说:“没事,到时候我去一次就行了。”
“嗯,地点不错,不过就是附近有几个工地,现在正在施工,不知道会不会吵。”胡飞往后靠了靠,说:“哎呀,都安排的差不多了,也忙活了一个多月了。现在就差生源了。”
何丽真说:“是面向全市学生办的么?”
“对啊。”胡飞说,“不过一开始也没什么知名度,学生都是老师自己拉来的。”
何丽真小心地说:“那,要在二中里拉学生么?”
“这个我来就行了。”胡飞说,“有不少学生家长都跟我反映要补课。就剩最后一年了,再不行事的也想拼一拼不是?”
到了饭店门口,何丽真难得有点紧张。这是她第一次来锦华饭店,从门口看,就知道饭店的环境很好,是平时何丽真不会去的地方。
胡飞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下车的时候对何丽真说:“今天李老师请客。你知道不,李常嘉个人家庭条件很好的。”
“……哦。”
胡飞和何丽真是最后到的,李常嘉选了一间大包房,他们进屋的时候桌子周围已经坐了一圈人了。
“哎呀,胡老师和何老师来了。”李常嘉本来正跟旁边的一个女老师说着什么,看见胡飞他们进来,连忙站起来,把他们迎了过去。
“快请入座。”
胡飞和何丽真坐到座位里。李常嘉一边招呼他们,一边让服务员传菜。
何丽真简单扫了一眼,在座的老师里,好像她年纪最小。何丽真知道,不仅年纪,她的资历肯定也是最短,旁边一个五十几岁老学究模样的人问她:“你好啊,初次见面啊。”
何丽真连忙低头,“你好,我叫何丽真,是语文老师。”
“好好。”那老先生点点头,不急不缓地说:“我是六中的数学老师,我叫张敬。”
“您好。”
“你年纪很轻啊。”
“是,我刚刚读完研究生,今年才做的老师。”
在何丽真忙着应对这个老教师的时候,服务员已经把菜端上来了。
何丽真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着实惊讶了一下。端上来的菜品一看就知道价钱不低,小臂长的龙虾端上好几份来。
小地方也真是出人物,李常嘉看着斯斯文文朴朴实实的一个语文老师,没想到家境这么殷实。
何丽真一侧目,没想到刚好和转过头来的李常嘉目光对上,他冲何丽真笑笑,说:“何老师今天打扮得好漂亮啊。”
何丽真知道,李常嘉只是出于对女性的礼貌,赞赏了她今天的装扮。但不管怎么说,能被人称赞,何丽真心里还是很高兴。
她冲李常嘉笑了笑,然后两人各自应对身边的人。
这样多好,何丽真一边跟老学究探讨学生教育问题,一边在心里想。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算明知道是假的,说出来双方也都能含笑。何必那么尖锐,那么幼稚,横冲直撞,伤人又伤己。
24、第二十四章
菜品上齐,服务员又把就酒水拿上来,李常嘉倒了一杯酒,站起来。
大伙声音渐消,等着他说话。
“这个……”李常嘉一开口,自己先笑了出来,“大家都是老师,你们这么一静下来,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怎么感觉回到了学生时代啊。”
大伙在下面都笑了,李常嘉说:“咱们中午都还没吃饭,我就先简短地说一下。今天请大家来的目的,就是让大家相互认识一下。我们那个班啊,基本事情都已经解决完,手续我也已经办好,课程基本从大下周就开始进行了。虽然各位老师都是从各个学校来的,但是以后大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同事了,我在这先干一杯,希望咱们这个补习班可以办得顺利!”
李常嘉的声音很好听,何丽真觉得,他的学生那么喜欢听他的课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不仅说话好听,而且语气也很温和,说话不疾不徐,可能是因为是语文老师的缘故,身上的书卷气很浓。
其他老师都鼓了鼓掌,然后举起酒杯,李常嘉干完一杯,说:“女同志不想喝就换饮料吧。”
何丽真抬头,发现李常嘉正看着她这边,她手一停就没好意思换,倒了半杯酒。
李常嘉转过头,笑着说:“那就意思一下就行了,大家不用喝完。”
他语音一落,何丽真身边的张老师一仰脖子,一杯酒眨眼间就进肚了。何丽真看得目瞪口呆,张敬转过头,对何丽真开玩笑说:“有点渴了,何老师见笑。”
何丽真干笑两声,说:“没事,我这瓶您也可以喝。”
李常嘉一开了场子,随后大家就开始吃了起来。何丽真慢慢发现,她完全小看了张敬的战斗力。这边的三瓶酒,包括她的还有她旁边一个女老师的酒,基本都灌进他的肚子。喝完的张敬还一点异常都没有,就是脸蛋稍稍上了点红晕,精神抖擞地跟何丽真聊天。
“我啊,是人老心不老。”张敬说,“本来我已经要退休的,但是回家干啥啊?天天干坐着养老?没意思。”
何丽真觉得这个老教师很可爱,说:“嗯,您在教育岗位上工作这么久,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张敬笑呵呵地又开了一瓶酒,何丽真说:“您酒量可真好。”
她转过头,看见李常嘉和旁边的一个老师在聊天,手边也放了四五个空瓶子了。何丽真默默地想,或许这就是文人气质?
中国自古那么多文人都爱酒,最有名的是李白,还有苏轼、陆游、曹操、陶渊明等等。读书时代的何丽真就曾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酒能激发和寄托人的感情。
可张老他们喝酒,跟酗酒拼酒又不同。何丽真回想起之前看到的,六班聚会的场面,不禁无语。
何丽真转头看着已经半头白发却看着极为开心的张敬,笑着想,如果真要拔高格调,或许文人饮酒,喝得是一种情怀吧。
想到这,何丽真也有点忍不住了,她拿了一瓶酒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对张敬说:“张老师,我也敬你一杯吧。”
“好啊好啊。”张敬是来者不拒,一仰头,又是一口闷了。
何丽真紧闭着眼,喝了几大口,才觉得嘴里苦得要命,但是为了那点“情怀”,她也是拼了,憋着气,一口喝干。
“哎呦。”张敬看着都忍不住说,“厉害厉害。”
何丽真放下杯子,觉得刚刚的酒在肚子里不消停,又要往上涌。眼眶也有些涩,鼻涕差点没流下来。她捂住嘴,咳嗽了好几声。
张敬有点担心地看着她,“没事吧,喝得太急了吧。”
何丽真被这股后反劲弄得说不出话,只摆手摇了摇。李常嘉似有所感,转过头,看见这幅场景,急忙过来,拍拍何丽真的后背,说:“何老师怎么了?”
本来还忍得住,结果李常嘉这一拍,简直要了命。嗓子里一下子翻上来东西,何丽真再也忍不了,不想留在屋里给人看笑话,自己站起来冲李常嘉摆摆手,然后出去,抓住一个服务员,她捂着嘴,说不出话,但那服务员看起来也是久经沙场,一眼就看出她想吐,指了指走廊前面,说:“前面左拐。”
何丽真跑到洗手间,推开厕所门,来不及锁就吐了出来。
她感觉自己是一口气把今天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一边吐一边还想着,好不容易吃了顿好的改善改善伙食,结果还都吐了。
吐了半天,何丽真总算觉得胃里舒坦了,在水池旁洗手漱口,喘喘气,准备回去。
一出洗手间,李常嘉就迎上来了。何丽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李常嘉脸上带着担忧,说:“怎么样了?没事吧。”
何丽真说:“没事的。”她有点不好意思,说:“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李常嘉说:“张老师敬你酒了?你不能喝就跟他说一声啊。”
“不不。”何丽真连忙解释,说:“不是他敬我,是我敬他来的。”
“……”
何丽真说:“我没怎么喝过酒,想试试,没想到劲这么大。”
“现在感觉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
李常嘉和何丽真一起往回走,碰见屋里出来的服务员,李常嘉叫住她,说:“帮我加一碗酒酿圆子,温一点的。”
“好的。”
李常嘉推开门,转头对何丽真笑着说:“吐了之后喝点那个能好受一点,我以前也吐过。”
他说完,就走回自己的座位,跟其他老师聊了起来。
何丽真回去,张敬还跟她道了歉。
“真是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何老师酒量这么……”
何丽真笑着接话:“这么差。”
张敬说:“刚刚给你换了饮料了。”
没一会,酒酿圆子端了上来,服务员问了句是谁的,李常嘉说:“哦,这位的。”他给服务员指了指何丽真,服务员把酒酿圆子端到她面前。
桌上的人都个子聊得开心,没有几个注意到这个小点,可何丽真依旧觉得有点尴尬。
酒酿圆子做的很好看,白玉似的甜汤,里面小小的糯米丸子,还有星星点点的酒糟。吃起来味道也很好,酒酿甜香,团子软糯,馅料美味。何丽真喝了一小口就觉得肚子里舒服多了。
偶尔跟李常嘉对视上,何丽真点头致谢,李常嘉则只是笑笑。
“我很爱吃这个。”吃到后面,李常嘉过来跟这边的几个老师聊天时,对何丽真说,“我气管一直有问题,又经常容易咳嗽,喝这个感觉很舒服。”
“恩,确实很舒服。”何丽真说。
饭局愉快进行,到了最后,几个男同志喝得也有点醉意,有两个女老师因为有事,就先走了,何丽真留到最后。
散伙的时候,李常嘉找到何丽真。他喝了不少酒,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看起来很高兴。
“何老师吃得怎么样?”
何丽真说:“嗯,很好啊。”
李常嘉说:“你要回去么?往哪边走,我帮你打辆车。”
“不用了,我想先散散步。”
“那你等我一下吧。”李常嘉说,“我喝酒了不能开车,等我去联系个代驾,跟你一起走一会。”
“那——”
“你先往前走吧。”李常嘉往饭店跑,扭头说,“我一会追上你。”
何丽真一句话来不及说,李常嘉就已经进去了。她也没有走,站在原地等着。一扭头,发现胡飞也没走呢,他手里拿着手机,皱着眉头看着,看着一会把手机放下,左右张望。
何丽真走过去,说:“胡老师,你还没走,找什么呢?”
胡飞一惊,转过头,“啊,何老师啊,我等人呢。”
何丽真点点头,不想打扰他,准备离开。
“万昆那个混账不知道又跑哪去了。”
胡飞小声嘀咕了一句,何丽真却被定住了脚。她转过身,说:“万昆?”
“啊。”胡飞说,“这小子打电话给我,说要休学,我让他来找我说。已经半个小时了,人还没到。”
何丽真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休学?”
“是啊。”胡飞说,“要我说休什么学,干脆退了得了。”
“他……他说因为什么了么?”
“不知道。”胡飞说,“还能因为什么,不想念了呗。”
“为什么?”
胡老师觉得有点奇怪,“什么为什么?”
何丽真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她摇头,说:“没,我就是,就是——”
“哎!万昆——!”胡飞猛地一吼,何丽真抬眼,看见万昆在马路对面,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可形象却大为不同,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他看起来万分疲惫,又带着不耐意味。他从马路对面过来,径直地走,一辆车差点刮了边,司机摇开窗户喊他:“不要命了啊!”
万昆就在马路中间停下,然后在地上看了看,走到路边捡起半块砖头,一句话不说,拎着就往那辆车的方向走。
“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副驾驶还坐着个女的,那女人见他不急不缓,像个神经病一样地走过来,吓得骂出来。
“滚!妈的小瘪三,滚——!”她才骂了半句,万昆的砖头已经砸下去了。他这一下砸在车头上,车头陷进去一个大坑。他长腿一伸,踩在车边上,那女人嚎叫完,一抬眼就看见车窗外一个大脑袋,那人脸上晦暗一片,神色狰狞,眼底充血,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万昆缓慢又沙哑地说:“你说谁不要命?”
女人吓得快哭出来,也顾不得研究这茬子到底有多硬,推搡着男人,“走啊走啊!别管他了——!”
男人还有点不忿,可外面的人一副就等着你下车的样子,他打量了一下万昆健壮的身体,咬得牙都出声了。男人有火没出撒,最后只能骂几句,开车离开。
一切就发生在半分钟之内,胡飞和何丽真都没反应过来。等车开走了,胡飞才缓过神,气得都上不来气了。
“万昆——!你给我过来!”
万昆抬头,看见胡飞身边的何丽真。他停顿一瞬,表情更加沉郁。
胡飞在他走到三米开外的地方就开始训起来了。
“你自己说怎么回事?你刚才是在干什么?你是流氓还是地痞——!?还有,突然间的就打电话说要休学?你当学校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万昆双手插着兜,低头,前面的头发落下来,挡住了眼睛。
“说话!”胡飞刚刚喝过酒,口气很冲,“到底怎么回事?!”
旁边有几个路过的人,转头看热闹,何丽真有心相劝胡飞把他领到别的地方骂,但胡飞现在气势太足,根本没有她插嘴的余地。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胡飞大吼一声。
27、第二十七章
“没,没什么。”李常嘉说到一半停下了,摇了摇头,垂眉看手里的杯子。
何丽真说:“不早了,我要走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李常嘉马上抬头,说:“好,我送你。”
何丽真回到家,自己开火做饭。看着淡淡的火焰,何丽真在心里算了算。
一周了。
从上次聚餐,到现在,已经有一周了。
吴岳明和万昆都没有再来学校,何丽真旁敲侧击地问过胡飞,胡飞说如果再联系不了他,这次学校可能要开除他们两个了。
开除……
何丽真从小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上学工作,念书十几年从来没有逃过一次课,挂过一次科,所以开除这个词一直离她很遥远。
学校开除万昆,他以后怎么办,他会做什么?
何丽真的人生轨道从来都是笔直笔直的,可能跑得比别人慢点,但是方向从未出过错。她没有想过,如果偏离了方向,接下来会如何。
何丽真有些迷茫,她转过头,看着旁边的那个单人沙发,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冒着白气。何丽真看得久了,仿佛那上面真的坐了一个人,吊儿郎当地敞着胳膊,岔开腿,歪着脑袋看着她笑。
何丽真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她拿出一袋挂面,下到锅里,等待的时候,她思索了一阵子。外面夕阳漫天,正是开火做饭的时候,院子里难得清静,没有大妈大婶聊天的声音。只有偶尔两个小孩子,在外面打打闹闹。
何丽真终于下定决心,她关了火,从包里拿出手机,给万昆打了一个电话。
手机一声一声地响着,何丽真本来平稳的一颗心莫名跟着紧张起来。
在她以为电话即将断了的时候,对面终于接了电话。
万昆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情绪。
“喂?”
何丽真走到桌边,“万昆?”
“嗯。”
何丽真从电话里听见了风声,区别于万昆的呼吸,风吹得又快又劲。
“有事么?”何丽真许久不说话,万昆开口了。
何丽真回过神,说:“你在哪呢?”
问完这句话,何丽真才恍然想起,最后的一次见面。撕破了脸皮,捅漏了窗纸,好像她再也没有立场询问什么。
万昆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淡淡地说:“我在哪,跟你有什么关系?”
何丽真低下头,没有说话,她脑海茫茫一片,偶尔思索着是不是要挂断电话——在他开始鄙弃羞辱她之前挂断电话。
可万昆又开口了。
“你在乎我在什么地方么?”说完,他不等何丽真回答,接着说,“你不在乎。”电话里的风声越来越大,几乎掩盖了他的话语,“没人在乎……”
“万昆……”何丽真握紧手机,说:“你回来学校吧,我会帮你跟胡老师说情,你要是再不回来这次真的要——”
“滚。”
何丽真一怔,“什么?”
“我让你滚。”万昆声音冷淡,“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废话,你算老几。”他似乎点了一根烟,又说:“还帮我说情,勾搭完学生勾搭老师,用不用我帮你说情啊。”
何丽真觉得脸上红热,闷得太阳穴发胀,差点喘不上气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先来趟学校,如果真的要请假,跟胡老师——”
万昆冷笑一声,“不知道?对,你是不知道。”
何丽真的话被他打断,她听他那自以为是的笑,声音带着一点颤抖,“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何丽真捏得手机发烫,声音很小。
“万昆,你把话讲出口之前有没有想过我是你的老师,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从不为别人着想,从不懂得尊重别人,满眼满心都是自己的得失。我承认,我对你是有过期待,那是我看走眼了。”
何丽真说到最后,眼眶酸胀,她不想在万昆面前失态,深吸一口气,说:“万昆,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你不好好待人,别人也不会好好对你,你稀里糊涂的生活,生活早晚会要你付出代价,我自问对你问心无愧,你自己想想说的那些话到底有没有底气吧。”
说完,何丽真不听他的回复,挂断电话。
何丽真放下手机就坐到凳子上,看着浴缸里的金鱼发呆。
她在心里用她能说出口的所有恶毒词语来骂万昆,骂着骂着,却忽然想起了他们在采石场见面的那一次。
不知道为何,现在再回忆那时,何丽真只想到了风,就像今天吹在手机里的那样,冷冷的风。吹着他发丝领口,衬得他的面孔,就如同山下的碎石一样坚硬。
何丽真终于没有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
她又那么一点点的后悔,后悔当初没有考虑得再周全一些。
强极必辱,至刚易折。
那个少年有那么明确的自我,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在伤害到来之前,他已经开始维护尊严,拒绝一切。
万昆放下手机,很快电话又来了。万昆飞快地把手机拿起来,发现来电的是他的父亲。
“喂?喂喂——?”万林右耳朵早年被人扇过,年纪不大已经有点背了,可打电话又偏偏习惯右边。
万昆说:“我听见了,什么事?”
万林说:“万昆?我是你爸!”
万昆压着耐性,“我知道,有什么事?”
万林总算听清楚了,他说:“那个,万昆,你这个月还能不能拿点钱。”
万昆眯起眼睛,“我这个月已经给你拿了两千了,你还要?”
“不是的,你姥姥昨天给家里打了电话,说病犯了,缺药,她还想做个手术,我这个月的钱都给她买药了。”
万昆静了一下,说:“姥姥病了?”
“是啊。”万林说,“要不我能这么催你要钱么,你姥都八十岁了,你说咱爷俩也不能不管她是不是,毕竟你妈死的——”
“你别提我妈!”万昆大声打断他。
万林轻叹一口气,“好好好,不提不提。”
万昆咬牙说:“这个月我最多再给你一千,我还要还别人钱。”
万林想起之前的事,说:“还那个老师啊。”
万昆嗯了一声。
万林的语气有点琢磨,说:“那个……老师催你了?”
万昆没说话,万林又说:“老师没催你看能不能先缓缓,我看那老师人挺好,怎么也不能逼着你还是不,要不你跟她说说家里情况,咱们——”
“你还有事么。”万昆低声说,“没事我挂了,明天我给你打钱。”
万林听他这个语气,也有点生气了,“你跟我就一点话都没有?”
万昆说:“没有。”
“你,”万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行,就当白养你了,你个白眼狼,我和你妈就当白养你了!”
万昆冷笑一声,“你还有脸提我妈。”
万林气道:“你什么意思,啊?你啥意思?对,错都是我,行不行?他妈家里这样错的都是我!反正你妈死了,剩下这些错都是我担着对不对——?”
万昆再也不想听这些重复过几万遍的对话,他挂断电话,放下手机。
他脑子里又静又乱,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算着手头的钱,冷漠地思索着下一件事要做什么,他回想起那几个老女人笑眯眯地把大把的钱塞进他的内裤里,觉得初秋已经冷得惊人。
他又想起刚刚何丽真的话——
【我承认,我对你是有过期待,那是我看走眼了。】
万昆狠狠地摔下手机。
盛怒之下他的力气更加惊人,手机落到水泥地上,屏幕碎裂,后盖电池全都飞了出去。
吴岳明从饭店出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吓得差点退回去。缓过神来走向万昆——
“我去,你这是咋了?”
万昆没有说话,仿佛地上的手机和吴岳明都不存在似的。
吴岳明转眼又嘻嘻地笑出来,说:“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买一个就好了。”他冲万昆的背影说,“反正你现在发达了。”
今天万昆请客,他算沾了光,吃吃喝喝红光满面。吴岳明点了根烟,晃着身子说:“不过真的,你到底揽了什么活啊,一次就能赚一万五。”他羡慕地站到万昆身边,说:“给我也介绍介绍呗,我去问王凯他啥都——”吴岳明说到一半,看到万昆的神情,后半句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也不敢再开玩笑了。
万昆眼眶幽深泛黑,嘴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条。
“怎么了?”吴岳明觉得刚刚自己的样子,感觉有点尴尬,他小心地跟万昆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啊?”
万昆没有回答他,只是说了句:“你们吃吧,钱我已经结完了,我先走了。”
“哎哎!”吴岳明看着万昆的背影消失在街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他把地上的手机捡起来,屏幕已经碎成蜘蛛网了,“好家伙,这是使了多大劲啊。”
把电池和后盖拼上,吴岳明想看看里面摔坏了没有,按下开机键。
结果这手机还真禁折腾,硬是亮起来,开了机。
“质量过关啊。”吴岳明也是喝多了,对手机说话,“你也算命大,从他手里活下来。”一边说,他一边把手机放兜里,等回去给万昆,就在他放下手机前一秒,忽然看到什么,又把手机拿起来了。
开机画面已经结束,吴岳明看着屏幕上的照片,觉得有点奇怪。
因为碎得太厉害了,所以画面很模糊,勉强能看到一张桌子,铺着格子的桌布,上面好像摆着一个鱼缸,里面有只肥硕的金鱼。
透过鱼缸,对面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看样子是在做饭。
可惜屏幕碎得太厉害了,加上天色黑暗,吴岳明见看不清楚,也不再细究,把手机揣进兜里。
万昆走在马路上,秋天早晚温差大,白天穿的少的行人缩着脖子,搂紧衣服往家赶。万昆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
红灯过了,绿灯也过了,他还是没有动。双手插着兜,黑色的外套衬着他高大的身材难得显得有些单薄。
“咋还不走呢?”
万昆转过头,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环卫三轮车,车上坐着一个老大爷,穿着亮橘色的背心,正在休息,巴巴地抽烟。
“大晚上的,在这发啥呆。”
万昆低下头,又抬起来,刚要说什么,那老大爷已经被旁边的一伙买菜大妈吸引了注意,不再看他。
十字路龙车水马龙,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走眼就走眼吧,结束就结束吧,有什么大不了。反正都没有开始,甚至谈不上回到从前。
万昆拉上衣服,领子立起来,下巴埋进领口里,低着头走进夜色。
28、第二十八章
何丽真盯着手里的备课笔记,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那字在眼前都是飘起来的,翻转倒覆,飘飘忽忽。她的全部心神都在身后胡飞和刘颖的谈话上。
谈话已经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对于胡飞来说倒还好,但是对于刘颖这个平时不太爱多讲话的人来说,却是不容易。
“到现在还联系不上?”刘颖问。
“嗯。”胡飞面色严肃,手里的茶杯敲在桌面上,“之前他还接电话,现在连电话也不接了。”
刘颖奇怪地说:“你带他也有几年了吧,他家里人从来没有来过?”
“曾经来过一次,两年前了快,他父亲来的。”胡飞说,“那时候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提了提他的学习情况,后来就再也没来过。”
刘颖说:“蒋主任那边,说怎么处理。”
胡飞停顿了一下,说:“这次恐怕真的要开除了。”
何丽真不自觉地握紧笔。
“不能再做做工作?”刘颖说,“毕竟也是学生,他已经这样了,学校再开除他,那他上社会上还有好了?”
胡飞手指头使劲地戳桌子,“不是我不做工作啊,你看看他现在的态度,这谁能做工作?他原本虽然不服管,但好歹愿意听学校的话,现在倒好。刘老师你不知道我最后见他那天,那家伙混的啊,我都不能提他是我学生,我脸都臊得慌。”
彭倩一直在逛网站,听到这,也转过头跟胡飞说:“胡老师,就算真要开除他,怎么也得通知一下家长吧。”
胡飞眉头紧蹙,好像在思索什么。
何丽真都不知道自己手心出了汗。
“翻一下档案吧。”彭倩忽然说,“可能能找到家里联系方式,而且他今年20岁了,照他在外面这个野法,估计身份证什么的早就办了,查查应该能查到。”
“行!”胡飞说,“就这么办,我最后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要是再不把握,那我也没办法了。”
胡飞说着,准备出去,何丽真反射性地站起来,跟了过去。
“胡老师!”
何丽真在走廊里把胡飞拦住了,胡飞说:“怎么了?”
“那个……”何丽真犹豫着说,“万昆,万昆是不是一定会被开除啊。”
胡飞看着何丽真,最后叹了口气说:“开除不开除不是我们说的算的,学校已经就他们俩的问题开过很多次会了,机会也给过好多次,结果呢,你看看他现在,一点悔改的意愿都没有,我看他家里对他也基本放弃了,父母都不露面,我们瞎上什么心,这种学生早就该走了,在学校也是害群之马。”
何丽真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说,可是面对气愤的胡飞,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在胡飞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叫住他。
“胡老师,是不是叫他家长来,就还能再商量一下。”
胡飞顿住脚步,转头看她。
“他家长要是愿意来,哪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说完,人就离开了。
何丽真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
在学校第一天开会讨论开除万昆和吴岳明的时候,何丽真终究没有忍住,给万昆打了电话,想再劝劝他,可那时他的电话就接不通了,往后她又试过几次,依旧无法打通。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何丽真低头,是李常嘉的短信,约她晚上一起吃饭,感谢她之前帮忙打理教室。
何丽真现在没有心思吃饭,刚要拒绝,李常嘉又发来一条。
【我们学校也正在考虑开除了一个学生。】
何丽真一顿,回复他。
【为什么。】
【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晚上出来吃饭我跟你讲。】
何丽真犹豫了一下,最后回复了一个字——【好】。
放下手机,何丽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转头跟刘颖说:“刘老师,我今天下午有事,正好也没有课了,我想请半天假,等蒋主任回来你帮我跟他说一声。”
刘颖有点惊异,何丽真工作很认真,来得最早,走得最晚,还很少见她大白天的请假。
“行,等老蒋回来我跟他说,你要去哪啊?”
何丽真收拾包,匆匆地说:“家里有些事情,我先走了。”
何丽真一路小跑到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从钱包里翻出一张有点旧,却折得平平整整的纸给司机看。
司机瞪着眼睛,“这么远?”
“去么。”
难得的大活,司机连忙点头,“去去。”
疯了,当何丽真顶着风沙,站在邬望乡的土路口的时候,心想,她可能真的疯了。
她走过玉米地,来到万昆家门口,发现万昆家的院子锁着。她扒着门往里面看,屋门紧闭,院子里安安静静,连笼子里的鸡都懒得动弹。何丽真拍拍铁门,向院子喊话:“有人吗——?”
鸡动了动,扭过脖子接着睡觉。
万昆家没什么动静,何丽真这嗓子倒是惊动了旁边的一户人家,狗汪汪地叫,何丽真吓了一跳。
隔壁很快出来一个人,让狗安静了之后,过来看情况。
出来的是个女人,四十多岁,好像刚刚睡醒,狐疑地打量何丽真:“你谁啊?”
何丽真连忙打招呼,“你好。”
女人说:“你找谁啊?”
何丽真说:“我是万昆的老师,我想问一下,他们家现在没有人么?”
“老师?”女人上下看了看何丽真,说:“那小子应该不在家。”
何丽真说:“那他父亲呢?”
“老万?”女人在提到万昆父亲的时候,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好像一脸嫌弃地说:“他这个点怎么可能在家。”
何丽真说:“那他在哪,怎么能联系到他,学校那边有急事要找他。”
女人一摆手,说:“现在找不到的,要不你等会,估计他输光了就回来了,反正每天也差不多就这个时候。”
输光?
何丽真敏感地说:“他去干吗了?”
女人已经说够了,开始往回走,边走边说:“赌呗,当年老婆让他给逼死了,估计这回孩子也差不多了。”
何丽真看着她的背影走进院子。她站在院子门口,沉默地等待。
乡下的空气跟城里也不太一样,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料和泥土味道,风吹着玉米地的杆穗刷刷地响,漫无边际一样。
何丽真觉得有点冷,她在考虑要不要离开,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过来。
“呀,这不是老师么?”
何丽真转过头,看见小道上走过来一个人,拎着两个布兜子,嘴里叼着一根烟卷,穿着一身破旧衣服,正是万昆的父亲万林。
何丽真站得腿都发麻了,看见万林,迎过去说:“万昆爸爸,你回来了。”
万林背着手走过来,按照万昆的年纪,万林岁数应该不大,最多四十几,可他满脸褶皱,皮肤粗糙,头发也花白了大片,整个人看着就像五六十岁了一样。
万林见到何丽真很热情,“老师啊,您是——”何丽真觉得他明显忘记了她的名字,她重新说了一遍,“我叫何丽真,是万昆的语文老师。”
“啊啊,何老师,你今天来是……”万林的语气有点犹豫,何丽真觉得他的眼神很奇怪,她想了一下,觉得万林是认为她今天是为了那三千块钱来的。
不知道为何,何丽真觉得空气中饲料的臭味更重了。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一声。”何丽真说,“你联系一下万昆,让他去学校吧,还有,也请你去学校一趟,他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有点严重了。”
万林松了一口气。
何丽真睫毛轻轻颤了颤,到底没有把眉头皱起来。
万林眼神在旁边乱看,从石头子到垃圾袋,就是不与何丽真目光相对。
“最近家里有点忙啊。”万林说,“有点走不开啊。”
何丽真说:“有什么事比你儿子还重要?”
万林巴巴嘴,说:“不是,何老师,那天你也看到了,咱家这情况确实有困难,不是我不去,我这走一天就少挣一天钱,到时候讨债的来了,咋办。”他说着,看了何丽真一眼,“你帮我们也就帮个两三次,也不能一直帮啊对不?”
何丽真看着他,想起那天万昆拼命也不想让他接触自己,甚至一句话都让说,她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何丽真握紧包,说:“你要再不去学校,他就要被开除了。”
万林长叹一口气,似乎真的有点伤感了。
“这孩子命苦,他妈死的早,家里经济条件又不好,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打工了,我辛辛苦苦地带他,也想让他过好日子。老师,我看得出来你对他好,你要有心就帮帮他呗。”万林看着何丽真,说:“他为了还你那三千块钱,从上次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家过,他在外面辛苦啊,我真是不忍心。”
何丽真低下头,半晌,对万林说:“那三千块钱,你告诉他不用还了,下周务必要来学校一次。”
“好好!”万林有点激动地说:“老师,你真的是帮了我家大忙了,我一定告诉他去学校,一定!”
何丽真又说了几句,见万林咬定了不亲自去学校,何丽真也没有办法,嘱咐他已经让万昆回来,然后就离开了。
何丽真走后,万林回屋打了个电话。
“喂?喂——?我是你爸——!”
“你老师刚刚来了,好消息啊,你猜怎么了,她不用你还钱了!”
“……你冲我喊什么。”
“你个狗崽子,老子在这边帮你,你还骂我!你不是说今天回来么,是不是已经回市区了?你抽空去趟学校,谢谢一下老师,咱得有礼——万昆你再骂一句!?”
万林粗糙的嗓音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幕里格外的响亮,骂一句喊一句,院子外的狗不停地叫。
29、第二十九章
何丽真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了,天完全黑了下来,她觉得浑身散了架子一样无力。她下了车,在路边的小卖店里买了一瓶水,拧了半天才拧开,正喝着的时候,手机震了。
何丽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李常嘉的电话。
她才想起来,本来晚上八点和李常嘉有约的。何丽真匆忙接起电话。
“喂?”
“何老师?怎么还没有到啊,堵车了?”
“啊……”何丽真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下午有事出去了一趟,现在刚回来,太忙了就忘记了,真对不住。”
李常嘉说:“没事,你去哪了。”
“也没去哪。”
李常嘉说:“你现在在哪,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何丽真说,“今天太对不起了,要不我们改天再约吧。”
李常嘉静了一下,说:“你吃晚饭了么?”
何丽真说:“吃了。”
电话里的男人笑了一声,说:“撒谎,肯定没吃。”
何丽真被他一下子揪出来,脸上有点热。
“我去学校门口接你,反正也要吃晚饭的。”
何丽真没法拒绝,只能说好。
八点四十多的时候,何丽真坐公交回到学校,累得在车上险些睡着。她下车后就看见学校门口站着个人。
李常嘉穿着米色的外套,西服长裤,站在校门口牌子旁边,他侧着头,看向校园里面,好像看得很认真。他站着的位置刚好挡住了何丽真的视线,何丽真不知道他在看谁。
李常嘉咳嗽了几声,何丽真回过神,小步跑过去,“李老师。”
李常嘉马上抬头,“你回来了。”
何丽真说:“对不起,我今天真的忘记了。”
李常嘉笑笑,说:“没事啊,这不是来了。”他抚了抚眼镜框,说:“想吃什么,饿了吧。”
何丽真于心有愧,声音都变低了,“什么都行,你定吧。”
李常嘉说:“那就就近,这附近你想吃什么。”
天气有点凉了,何丽真抿了抿嘴,说:“麻辣烫。”
“……”李常嘉愣了一下,然后笑出来,“麻辣烫?何老师是给我省钱么?”
何丽真有点窘迫,“你定吧还是。”
“没事,就麻辣烫,正好天气冷,你领路吧,这片你比我熟。”
何丽真带着李常嘉往外面走,临走时,李常嘉回了个头,漆黑的校园里,刚刚那个站着抽烟的男孩已经不在了。
何丽真带李常嘉来到最近的一家麻辣烫店,因为入秋了,气温起伏的厉害,外面的桌凳已经撤掉,全换到屋里。店面挺大,里面十几张桌子,坐满了人。何丽真和李常嘉点好了单,在偏角靠近后厨的地方坐下。
“下午去哪了,怎么看起来这么累。”李常嘉说。
“学校里面的事情。”
李常嘉看着她搓手,问:“冷么?”
何丽真说:“没事,不冷。”
李常嘉半开玩笑地说:“要不要喝点酒。”
何丽真连忙摇头,“不要了,我的酒量你也见到了。”她看着李常嘉,说:“你不是开车来的么?”
“没。”李常嘉说:“我走过来的,就当锻炼身体了。”
何丽真说:“那你想喝就喝一点吧。”
李常嘉点了一瓶啤酒,说是全当助兴了。麻辣烫很快端上来,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李常嘉又叫了几个小菜,何丽真也有点饿了,埋头吃东西。
偶然抬头,李常嘉正看着她,何丽真说:“怎么了,你怎么不吃?”
李常嘉说:“我吃不了太烫的东西,凉一点再吃。”
何丽真筷子一顿,不由说:“对不起。”
“你怎么总道歉啊。”李常嘉脱掉外套,里面是一件干干净净的淡蓝色衬衫,他挽起袖口,说:“你脾气这么软,在学校不会被欺负么。”
何丽真挑起一根粉丝,说:“谁欺负我。”
李常嘉说:“学生呗。”
何丽真看他一眼,李常嘉说:“那天在酒店门口的学生叫什么?”
何丽真说:“万昆。”
李常嘉点点头,说:“胡老师跟我说了,这次要开除他了吧。”
何丽真一想起这件事,脑袋就疼,“可能吧。”
李常嘉无所谓地说:“我们学校要开除的那个也是因为旷课太多了,家里也不管。其实这种学生你们学校应该有挺多吧。”
确实挺多,何丽真握着筷子,还有点碍着面子不想说。
“看开就好了,你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学生,不习惯正常。”李常嘉吹了吹麻辣烫,又说:“那个万昆我之前也略有耳闻,胡老师跟他操心完全是自找没趣。”
何丽真抬起眼,说:“怎么就自找没趣了?”
李常嘉倒了半杯酒,说:“这种注定管不好的,还管什么。”他喝一口酒,细数道:“能管的,就两种,要么家里想管,要么自己上进,你看他哪个沾边了。而且他这么容易惹事,放学校里也是个祸害,到时候真有个万一,指不定你们当老师的要摊上什么事。”
何丽真头微微低着,麻辣烫的热气熏在她的脸上,疲惫的身躯热得昏昏欲坠。
她朦胧之间点了点头,说:“没错……他的确是个畜生。”
这回换李常嘉愣了,“真没想到何老师还会骂人。”
何丽真的脸被热气熏得红彤彤的,她摇头,李常嘉马上说:“没事,这种学生换我我也骂。”
后厨的服务员端着碗往前面走,路过挡板处停了一下,看着那个靠在上面的年轻人,说:“你点菜了么?”
那人身材很高,看着麻木冷漠,靠在挡板上好像在发呆,手里拿着一根烟,要点不点。服务员觉得他可能是个务工人员,又问了句:“前面有座啊,你在这干啥?”
听了服务员的问话,那人也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店里事情忙,服务员也懒得理他,端着碗就去了。
万昆静静地依靠在隔板上,从嘈杂的店铺里分辨那个离他最近的声音。他兜里鼓鼓的,那里有三千块钱。
他脸上是带着冷笑的,不自觉地舔着自己的牙,他本可以直接出去,把钱甩给那个女人,或许旁边的那个男的会站起来反抗,但是他觉得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踹死他,然后把桌上那碗滚烫的麻辣烫倒到他们身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他偏偏没有。
他站在这里等,站在这里听,一定要把所有背地的恶毒都尝尽一样。
他把烟点着,叼在嘴里,吹一口气,好像整个世界都站在对立面。
李常嘉附和着何丽真说,可何丽真还是觉得闷,她抬起头,居然伸手把那瓶啤酒拿了过来,倒了半杯,一口喝尽。
李常嘉瞪大眼睛,“何老师?”
何丽真被酒劲冲得眼眶泛红,眼底胀痛,周围声音纷乱,何丽真看着面前的汤碗,忽然想起那个院子,青黑寂静的院子,里面带着陈腐酸臭的味道,好像一万年都不会变,还有门外的那片玉米地,风吹出沙沙的声响,临着的一块大石上,那个沉默不语的少年。
他会犯浑地把班主任气出病,他也会欺负一个新来的女老师在家里强吻她。他在学校从来不好好听课,还会威胁不听他话的同学。
他也会坐在沙发上跟她耍赖皮,会打肿脸充胖子请客吃饭,会忍着满背的伤一声不吭,即便穷得吃不上饭,他也绝对不会赖账。
他拎着一根破木棍,就敢站在所有人面前。
何丽真捏着筷子,看着筷子尖上渐渐冷了的青菜。
他那么可笑,那么可叹,又那么可悲。
这个世界如此平凡,缺乏变幻,又少有奇迹。抛开所有,她就只能坐在这里,看着那个男孩走到漆黑深处,终有一天,那个小卖店门口的画面,会淡得无法追念。她也会忘记最初那一眼,胸口炽热的感觉。
“你也带他们班吧,也给胡飞提提意见吧。”李常嘉的麻辣烫凉了一点,开始吃,“你对那学生有啥看法?”
何丽真说:“我不知道。”
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无法说清。
这很奇怪,因为何丽真觉得,自己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说,可是就像面对着胡飞一样,她对李常嘉也说不出口,她怀疑这些话她甚至无法对自己说清楚。
“也对,”李常嘉开玩笑地说,“估计他一共也没上几次课。”
何丽真看着旁边一桌,有个男人在啃鸡脖子,他有个巨大的啤酒肚,大口大口地咀嚼。
“你知道么。”何丽真忽然说。
李常嘉埋头吃东西,嗯了一声,“知道什么?”
何丽真转过头,声音轻轻的,带着她那股独特的执着又老土的意味,对他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但如果这是一场赌博的话……”
李常嘉觉得这话题有点奇怪,他抬起头, “赌什么?”
何丽真说:“赌我们嘴里的那个畜生的未来。”
李常嘉想想,说:“应该是会退学吧。”
静了片刻,何丽真缓缓地说:“我压他,将成大器。”
李常嘉的筷子停在半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成大器?你要压什么,可要输没了啊。”
何丽真说:“我压我的全部。”
小店里人声嘈杂,热腾腾的烟雾熏得寒气散尽,店里充斥着麻辣和调味料的味道,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淡淡的红晕。
你问我为何笃定,我不知道。
你问我为何坚持,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相信自己,相信当初能触动我的那份勇气和无奈,是真实的。
服务员端着碗回来,路过隔板的时候看了一眼,人走了,地上还扔着一截没有抽完的烟。服务员埋怨了一句,上去一脚,踩灭了。
万昆从店里出来,大步地走着,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来。跑过校门口的街道,穿过人流,跑到无人的小径,他还是没有停。
直到跑得脱了力,他在一座天桥上,扯开领口,大口大口的喘气。
天桥之下车水马龙,天桥上面,只有两个乞讨的老人。他们好奇地看着万昆,在想他是不是要跳下去。
万昆扶着石栏,冲着车流大声吼叫。叫声嘶哑,没有内容,只是单纯的宣泄。
乞丐吓了一跳,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这个神经病。
万昆跑够了,喊够了,眼泪才想起来流下。他捂着脸,背靠天桥蹲了下来。
旁边的一个乞丐目光浑浊,看着他,拿着饭盒的手还冲他晃晃,里面的零钱叮叮地响。
万昆抬起头,双眼赤红地看着乞丐,鼻涕还挂在脸上。乞丐一边晃碗一边说:“大吉大利啊,大吉大利啊。”
万昆说:“我也穷。”
乞丐还晃着碗,那动作说不出是熟练还是机械。
万昆从兜里翻出两个硬币,扔进去,硬币在碗里滚了两圈,最后颤颤巍巍地停下。万昆看着乞丐,眼眶还红着,半晌,他声音沙哑地说:
“但我命比你好。”
说完,他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万昆和乞丐并排坐着,靠在冰凉的石栏上,仰起头。
寂寞天幕,灯影霓阑。
人总会长大,是你命里该着,碰见一个人,让你接下来的路,或许变得不一样。
30、第三十章
万昆辞掉了工作。
他辞职得太快,以至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王凯听到他说不干了的时候,一点都没当真,忙着手里的事,说:“先干活好吧。”
“我真的不做了。”万昆把一个口袋放到办公桌上,桌子跟之前一样,堆着万年不变的a4纸,污迹斑斑。
口袋里装着一摞衣服,也没洗也没叠,团成一团塞进去。王凯抬头看他一眼,面色不善地说:“先干活行不,没看这边忙着?”
万昆放下袋子,手插回衣兜,说:“东西放这,这个月的工资不用给,我走了。”
他转身开门,王凯这才叫住他,“回来!”
万昆转头,王凯说:“干啥这是?”
万昆说:“不做了。”
“不做了?”王凯像是听到什么搞笑的话题一样,“干啥不做了。”
“就是不做了。”
王凯说:“找到新地方了?”
万昆说:“没有。”
王凯听他说没有,冷笑一声,风凉地说:“哎呦,是不是干了一次尝到甜头了啊。”他抱着手臂,一手指着万昆,说:“是谁说要包你了怎么的?我告诉你,你要信这个就是个傻逼,到时候让人一脚踹了不知道上哪哭去。”
万昆看着王凯,说:“没人包我,我也没有找下家,我就是辞职了。”
“别跟我放屁!”王凯显然不信,“这人就这样,白眼狼一个,妈的有了好处就忘了娘,要不是你来这,那这些活哪有你的份儿?”
万昆不想再说,转身要走。
“我告诉你你要走就别想再回来!”王凯说。
万昆手顿了一下,说:“不会再回来。”
“我□□个——”王凯从桌子上捡起一个瓶子,朝万昆砸过去,万昆本能地歪过头,瓶子砸在门上,弹回来,磕在万昆眼角。
万昆闭了一下眼睛,随后就听见身后的动静,王凯拉着他的后脖领往后拽,万昆扬开胳膊,跟王凯面对面站着。
王凯比万昆矮半头,但他体格很壮,今年三十几岁,是锈季的资深员工。王凯眯着眼睛看着万昆,说:“说不干就不干,你他妈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万昆说:“那你要怎样?”
“怎样?”王凯说,“要走可以,把一万块钱留下。”
万昆看着王凯的眼睛,忽然笑了一声。
“没有。”
“没有就他妈给我在这老实干活。”
万昆说:“你手底下是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么?”
“什么?”
“我说,”万昆歪着头看着王凯,“你这店缺我没法干了?”
“□□妈的,给脸不要脸!”
王凯一拳挥上去,万昆不躲不闪,被他打了个正着,王凯混社会的,下手还能轻了?万昆脸颊瞬间就红肿了。
他不躲,王凯心里也诧异了一下,这么一个诧异,就没有挥第二拳。
屋里静悄悄的。
其实也不是静,一个夜店,虽然是里面的屋子,但也静不到哪里去。
万昆看着他,说:“王哥,当初这活是我们拜托你才拿到的,我很感谢你。”
王凯冷哼一声。
“但我真的不能做下去了。”
王凯点了一根烟,斜眼看着他,万昆看着虚无的一处,眼眶不知是被打的,还是因为想起什么事情,有点淡淡的红。
万昆抬起头,看着王凯,“这事是我不地道,你生气应该,但钱我不会给你,你要觉得心里堵得慌,就揍我一顿,我绝对不还手。”
王凯吐出一口烟,在白蒙蒙的烟雾里看着这个男孩。
他不怕,王凯知道,他是真的不怕,就算自己现在出去把全店的保安都叫来,他也不会怕。王凯气到极致,居然乐出来。
“妈了个逼,你小子跟小小年纪,跟天借的胆子?”
万昆没说话,背着个破布包,站在那任他骂。
“我知道你家情况。”王凯转过身,坐到桌子边上,伸手把烟灰缸拿过来,弹了弹烟,“吴岳明跟我提过。”
万昆还是没说话。
王凯拿烟指着他,说:“今天换第二个人说要走,我一句废话都不带有,知道为啥我偏揍你不?”
万昆摇头。
“因为我他妈看走眼。”王凯又骂了一句,脚踩在旁边的沙发座上,“当初吴岳明他小舅来找我,我本来不想要你们,但知道你的情况后我改了注意。”王凯抽着烟,烟有点熏眼睛,“你爹妈都好赌,早年欠了三十几万,债主逼得急的时候他们卖血卖肉什么没干?我还知道你妈卖了几次就染上病死了。”
王凯一边说,一边看着万昆的反应。话说到这个份上,万昆都没有表现出什么。
王凯在心里哼笑一声。
很多人说万昆脾气暴,其实他们只看了个表面,真正了解他,就会知道他有多能忍。不过也对,王凯心想,短短二十年,再苦的日子也过了,再毒的话也听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难得的是他能一边忍着,一边抬起头来。
王凯放下烟,他很矛盾,他现在是真的想留下他,他觉得万昆是个能干事的人。
“你妈死了三年了。”王凯说,“你都没有扔了那地方自己出去闯,每个月打工帮你爹还钱。我觉得你像个男人。”
万昆看着王凯,王凯又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做这个抬不起头,那你就错了。那句话怎么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告诉你,这家店老板以前也是干你这个出来的,现在怎么了,照样娶老婆生孩子,道上也有号,谁敢说闲话,钱大把大把的花。你要是钻这个牛角尖,那可就没意思了。”
“如果只是我,做也就做了。”万昆忽然开口。
王凯说:“什么意思?”
万昆神色淡淡,低着声音,说:“我妈死的时候,跟我说要我照顾好我爸。我也想走,但是现在不行。我跟他说,等我把钱还完,就跟他没关系了。”
王凯说:“要钱你还不干?”
万昆语气不变,接着说:“以前我穷怕了,做梦都想混出来,觉得只要有钱让我做什么都行,不瞒你说,有一阵我都想抢银行了。”
“然后呢?”
“没枪,就算了。”
王凯嗤笑一声,接着抽烟。
“但现在不行了。”
王凯一愣,总觉得这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他转过头看万昆,万昆低着头,看着地面。
“我总觉得,要再这么干下去,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王凯缓缓地说:“不然,你觉得你现在还有啥?”
万昆静了一下,好像在回忆什么,然后自嘲地笑了一声,抬起头,“好像也啥都没有。”
这支烟抽得格外快,王凯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万昆问他:“你还打不打,不打我要走了。”
王凯看他,“你赶死啊这么急。”
万昆说:“我要回杨城,晚了没车了。”
王凯认真地说:“我最后问你一遍,真不干了?我告诉你你要反悔我不可能再要你。”
“不干了。”
王凯点点头,“滚吧。”
万昆辞职的消息第二天吴岳明才得知,急得他直接旷了一天班跑回来,他回来的时候万昆正在收拾屋子。
吴岳明推门而入,“你干啥啊?”
万昆没回头,“什么干啥。”
“说不干就不干了?”
“嗯。”
“操!你犯什么病啊。”
万昆懒得回答,坐在床上任他发疯。
“到底怎么回事!?”吴岳明也怒了,口气变差,“你他妈说走就走,我小舅面子往哪放?”
万昆说:“帮我说句对不起。”
“少来这套。”吴岳明说,“你到底因为啥。”
万昆说:“不想做了。”
吴岳明说:“不行。”
万昆抬眼看他,吴岳明说:“你他妈上个月一屁股烂事,房租都是我垫的,这么挣钱的工作你就这么辞了,到时候又没钱,上街抢啊?”
“房租我明天还你。”
“你到底因为什么?!”
万昆一下子站起来,站在吴岳明面前,“老子不想干了,哪那么多为什么?”
“你找什么新工作了?”
“没找。”
“操。”吴岳明也气极了,“那行,你就这么折腾,欠我的钱赶紧还!这个月房租你别想让我垫!”
“不用你垫。”万昆说,“我明天就搬走。”
这回吴岳明是真的愣了,他这时才反应过来看周围,万昆行李少,就几件衣服,一床被褥,连个行李箱都没有,打包了一个大袋子,放在床边。
“你要去哪住?”
万昆抽了根烟,说:“我联系了一个地方,你不用管。”
房子都退了,那就真的是下定决心了。吴岳明有点懵,他不知道万昆怎么突然之间就这样了,“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他妈刚挣了一万多块钱,你就辞职,神经病吧你。”
万昆赶人,“还有事没,我还没收拾完呢。”
吴岳明指着万昆,说:“万昆你就他妈一混蛋,我倒要看看你还不上钱的时候上哪求人去,以后有你后悔的!”
吴岳明摔门走掉。
万昆轻掐着腰,左右环顾了一下,最后叹了口气。
其实吴岳明说的都对,他刚给姥姥家打了四千块钱,加上换吴岳明的,现在浑身上下剩下不到五千块钱。
哦,不对,还有三千块钱是欠何丽真的。
这还真是弹尽粮绝进退唯谷。
回想起何丽真,万昆不自觉地咬了咬嘴里的烟头,软软的口感滚动在牙齿之间,他看着地上摆着的两个包裹,忽然觉得自己这情况有点搞笑,叼着烟乐了乐,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冲外吹了一口气,结果外面风大,又把烟吹了他一脸。
万昆双肘支在窗台上,咯咯地笑出来,觉得这风吹得都比从前轻快。
31、第三十一章
辉运地产项目是杨城无数建筑工地里不太起眼的一个。
杨城勉强算得上是一个新兴城市,就像一片肥沃的土地,正处在开发白热化的阶段,几乎每天都有新工程启动,乌烟瘴气,到处都是施工的声音。
辉运地产项目从去年年底开始投入建设,目前正是缺人的时候,工地门口靠着一块大牌子,上面明确地写出——招工,包吃包住,免费培训,正规化管理,绝不拖欠工资。
至于是不是正规化管理,万昆不知道,但他选了这么个地方,就是看中了它包吃包住的那一项,而且这个工地离他的学校,只有两站地的路程。
他被领到工地里面的一间临时办公室,带他的那个人就走了,临走前让他先等一等。万昆在屋里扫视一圈,不愧是工地办公室,满地都是沙子,角落里放着一盆已经干透了的花。过了挺长时间都没有人过来,万昆百无聊赖地晃到屋外,正好一个工人路过,万昆叫住他,“哎!”
工人扭头看他,万昆说:“你们负责人在哪?”
工人说:“你是谁?干啥的?”
万昆说:“我来找工作的。”
工人穿着工地统一的服装,深灰色的,背上还印着“辉运地产”几个字,他打量万昆,然后转头朝一个方向望了望,走了几步,跟同伴大声喊:“老刘——!张工呢?”
那个叫老刘的人离了二十几米远回话:“在里面!怎么了?”
“这有个找工作的!”
“等一下,我去叫人!”
万昆对工人说:“大哥谢了。”
工人转头看他,闲聊说:“小伙子多大?”
万昆本能地想要编瞎话,但是又一想,这种地方可能跟锈季不太一样,到时候身份证一查怎么都露馅,就实话实说:“二十。”
工人点点头,又问:“本地人?”
“嗯。”
“哎呦。”工人感慨说,“本地人咋来工地打工。”
万昆说:“你们都不是本地人么?”
“很少。”工人说:“基本都是外地来的。”
万昆说:“大哥怎么称呼。”
工人看他,说:“我叫孙滨。”
“孙大哥。”
万昆会说话,孙滨看起来对这个大小伙子印象也不错,正好管事的还没来,就跟他闲扯了几句。
“想找啥工作?”
“不太清楚。”
“不清楚就来了?”
“缺钱,没地方住。”
“本地人怎么没地方住,家呢?”
万昆说:“没有家。”
孙滨笑了,这小子实在,他跟万昆说:“以前也没干过吧。”
“没。”
“那估计会让你打个小工。”孙滨说,“正好有几个师傅手下都缺人。”
“要培训么?”
“跟着师傅干就是培训了。”孙滨拍拍万昆肩膀,说:“放心,工地上的活都不难学,大师傅都是有经验的,会让你慢慢来的。”他手搭在万昆肩膀上,又捏了两下。
“好家伙。”孙滨感慨地一挑眉,“结实啊。”
万昆歪着脖子一乐,“还行吧。”
“孙师傅!”
万昆和孙滨同时看过去,一个人跑过来,中年男子,个头不高,微胖,还带着个眼镜。他跑过来,满头是汗。
“孙师傅,哎呦,可累死我了。”
孙滨跟来人说:“张工,这小伙新来的。”
那这个就是工地负责人了,万昆冲他点头,“你好。”
“你好。”
张工有个非常符合工作性质的名字,叫张建设,万昆知道的时候差点没乐出声来,孙滨跟张建设简单交涉了一下,然后就走了,张建设把万昆领到办公室。
“小伙子能不能吃苦啊。”张建设开玩笑地问。
万昆说:“能。”
“想干哪方面的活。”
“都行。”
张建设坐在办公椅上看万昆,“体格不错啊。”
万昆没说话,张建设双肘搭在桌子上,说:“这个,我先跟你说明一下,现在工地里比较缺的是基层人才,你身体素质比较好,要是肯吃苦的话,活多得是。”
万昆说:“我看外面写着管吃管住。”
“对。”张建设说:“就是管吃住的。”
“工资呢?”
“工资的话,要看你做什么了。”张建设说,“我们这的规定是这样的,培训期是不能发工资的。”
万昆一皱眉,说:“有没有直接能做的。”
张建设笑了笑,说:“这么急啊。”
万昆:“嗯。”
“那行吧。”张建设说,“有很快能上手的,而且我觉得你身体好,应该不成问题。我先找人带你熟悉一下,你先干两天,看看行不行。”
“先干?”
“对。”张建设说,“因为你是彻底的新人,我也不能马上让你正式工作,咱们这虽然没有实习期,但也得考察一下。不过你放心——”张建设马上又说,“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干白工,你要行,肯定留,而且我们都是正规开发商,会跟你签劳动合同,也会交保险,你别的不要多想,好好干就是了。”
张建设找来一个工友带万昆去住处,住处在工地后方,是一间长板房,万昆进去后,里面一串上下铺。住着一对工人的地方能干净到哪去,一开门那股霉臭味就散出来,地上的行李包裹堆得到处都是。
工友把万昆带到一个床位,说:“就这吧,离窗户近的都被挑走了。”
万昆不太在意这些,把兜子放床上,工友看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太满意,又说:“其实离窗户远更好,别看夏天省事,凉快,等到冬天就有受的了,现在已经秋天了,你看这屋里温度。”工友说,“睡里面能暖和点。
“嗯。”万昆转头看他,这个工友个子矮,年纪好像也不大,他问:“你也在这住?”
“对啊。”工友给万昆指了一处,说:“我就睡那。”
“你多大?”
“十八。”
万昆一瞪眼,“十八?”
“对啊。”工友闪烁其词,万昆一乐,说:“假的吧。”
工友被拆穿,也不辩解了,“嗯,刚过十七。”
俩人一边聊一边往工地走,这个在万昆眼里白斩鸡一样的未成年有个不太适合自己的名字,叫杨刚,老家在南方一个小县城,来这边打工已经快一年了。
“那你十六岁就干了?”
“是啊。”
万昆说:“工地让招未成年?”
“切。”杨刚说,“谁管啊,能干活就行了。”
万昆说:“外面不是写着正规化管理么。”
“那你也信?”杨刚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都是蒙你们这些新人的,哎其实也不算蒙,这行就这样,你干久了就知道了。”
万昆跟杨刚交流得很顺畅,两人勉强算是同龄,万昆觉得杨刚有点像他学校里那些同学,只不过他成熟得要早很多。
“你在这都干啥?”万昆问。
杨刚说:“跟你差不多。”
万昆想起刚刚杨建设说的一个词,“基层人才?”
杨刚咯咯地乐,“对,基层人才。”
杨建设嘴里的那个“基层人才”,其实就是工地小工,搬水泥,卸沙子,总之哪个累上哪个。
万昆第一天干,连工作服都没有,就穿着自己的衣服一袋一袋卸水泥。
工地里的工人并不都像杨刚这样健谈,大多都是干活干得话都不会说了,杨刚开始的时候也跟万昆聊一聊,但后来话也渐渐少了,万昆看得出,他那是累的。
工地上背水泥的小工每天七点上班,晚上八点下班,一天工作时间十一小时左右,工资按天算,一天大概九十多块钱。
因为定时定量,所以也不用自己费力多搬,多搬也没钱,万昆一次一次地把十几袋水泥从工地扛到楼上,然后下来在一边空地里坐着歇着。
他搬完的时候,杨刚才搬了一半,抽完了一根烟了,杨刚也没运完一趟,万昆站起来,拍拍屁股。
“别去啊。”
万昆转过头,看见一个工人坐在离他不远地地方,也在抽烟。他看起来就明显成熟很多,三十左右,看万昆看他,也不在意,说:“自己运自己的,你伸手,以后让你帮忙的就多了。”
万昆打量他,他对这人有点印象,他是第一个搬完的,比他还快。
都说女人看女人,就是在权衡敌我实力,其实男人也一样,而且有时候男人更神奇。女人大多是看脸,男人则是上下都看。
万昆淡淡地扫了一眼,从眉毛到脖子,到他那张国字脸,再到粗壮的胳膊。
不得不承认,到底是比自己多活十年。
万昆走过去,说:“你好啊。”
男人点点头,“你好,你新来的?”
“嗯,第一天。”
“别管别人的闲事,自己做完就行了。”
“怎么称呼?”
“陈路。”
万昆叫了声:“陈哥。”
陈路斜眼看他,万昆说:“你干多久了。”
“我也是临时工,刚来的。”陈路对万昆说,“你怎么会来工地?”
万昆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问,陈路说:“你这么年轻,模样也不错,脑子感觉也够用,应该有其他活能干啊。”
“我着急,而且缺个住处。”
陈路点点头。
坐着无事,万昆掏出手机看,没一会杨刚也搬完了,在空地上蒙圈了似的转了几圈,到处望,万昆冲他吼一声,“哎——!”
杨刚找到万昆,小步跑过来,他看到陈路,冲他点点头,陈路淡淡地回应,万昆觉得这俩人平日应该没什么交流。
杨刚坐到万昆身边,浑身是汗。他看着万昆手机,说:“在工地要把东西看好,有很多人偷东西的。”
“哦。”万昆低头看了看,手机看着有点新,因为屏幕刚刚换了一个。
杨刚看着手机屏幕,说:“这是啥,金鱼?这哪儿啊,你家?”
万昆刚刚搬完水泥,手里都是灰,粗糙的拇指轻轻地抹了抹屏幕,许久,就在杨刚和陈路的注意力都落到别处时,万昆才淡淡地嗯了一声,说:
“对……我家。”
32、第三十二章
何丽真觉得自己被坑了,她深切地怀疑万林到底有没有把她的话告诉万昆,或者有没有说全,是不是只说明不用还钱,没提醒他要来学校。
从星期一开始,何丽真就在等万昆,结果一周快过去一半了,万昆也没有来过。
学校又开了一次会,虽说是开会,其实就四五个人,包括胡飞刘颖和教务处的两个男老师,还有蒋主任,何丽真并没有被邀请参加,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内容,五个人里,蒋主任和教务处的两个男老师是力主开除的,刘颖不建议直接开除,女老师到底容易心软,刘颖一直跟蒋主任说再给一次机会。
让何丽真有点意外的是,似乎胡飞也在会议上给万昆说了几句好话,当然了,综合起来还是骂他的话居多,但是意外就意外在那零星的几句求情上。
彭倩对此的解释是——带的时间太长了。
“你别看平时孩子熊,你恨不得咬死他,真到要扔了的时候,也会有点舍不得的。”
但是不管谁说什么好话,如果事情这么僵持下去,那最后的结果肯定也只有开除这一种。
何丽真批阅手中试卷,偶尔愣神,钢笔干了,就轻轻甩几下,在旁边空白的草纸上划几道。
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何丽真看着草纸上红色的墨水印记,心想。
几天后,事情出现了奇怪的转折。
万昆出现了。
但不是出现在学校。
那日天气有点闷,何丽真在学校加了一会班,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照常地换上便服,洗衣做饭,因为洗手台就在窗户正下方,她洗盘子的时候偶尔抬头看向窗外,天色灰暗,她几次抬头后,终于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何丽真家门口是一个小树丛,上面挂着晾衣绳,何丽真自己衣服少,晾衣绳就被隔壁张婶常年占用,现在晾衣绳上挂着他们家的床单,因为风大,床单被吹得来回翻滚。
快要下雨了。
树丛边上似乎模模糊糊地有个白色的影子,何丽真开始时觉得是猫,并没有在意。可等她洗完盘子,又洗完了碗以后,那白色影子一动都没动,这要是猫那就是死猫了。
何丽真终于觉得有问题。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何丽真把门打开,被风迷得闭了一下眼睛。
风掩盖住她的脚步声,何丽真悄悄地走过去,发现那白色是衣服角。在树丛转角的地方,露出来的衣服角。
何丽真记得那里是一长串的石台,大概半米高,用来围住树丛,从这个衣服的角度,这个人应该是躺在上面的。
何丽真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当时已经九点半了,因为是老院子,也没有灯,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为了躲避接下来的风雨。何丽真硬着头皮缓缓走过去。
距离三步远的时候,白色衣服忽然动了一下。
何丽真的脑海里瞬间浮现的就是以前看的僵尸片,吓得她捏紧双手,嗷地一嗓子。
扑通一声,重物落地。
何丽真搂着胳膊往后退,然后就听见一声闷闷的——
“……我操。”
出声了就好说了,而且这么接地气的词应该不是僵尸会说出来的,何丽真紧张的情绪稍稍缓和,等她冷静下来后,就发觉刚刚那一声怎么那么熟悉。
何丽真想到一个可能,慢慢走过去。
先步入视线的是一个宽厚的后背,那人捂着自己的屁股,好像是从石头上翻下去了。
何丽真说:“万昆。”
万昆手一停,转过头就是一句:“你他妈想吓死我!”
何丽真抱着手臂,没有说话。
万昆吼完一句,醒过来,头也低下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
何丽真就站在夜色里看着他,万昆看上去有点奇怪。虽然他没什么钱,但是毕竟年纪轻,加上性格比较张扬,平日也爱打扮,今天却穿得像街头要饭的一样,一件白色八分袖穿得都变色了,上面都是灰尘印记,露出来的小臂和手上也脏得很。
而且……何丽真心想,才几天没有见到,万昆好像瘦了一点。
沉默漫无边际,比风还劲。
万昆有点后悔了,刚刚没头没脑地就骂了一句。
主要是他刚才还没回过神。他今天在工地干完活,不知道为啥忽然就想起何丽真,一开始想就收不住了,就文艺一把,来做块望妻石,但明显风格不对路,他在门口待了一会就觉得累了,干了一天体力活,万昆实在没忍住,就趴在路边睡着了。
是何丽真那嗓子给他弄醒的,尾巴骨差点摔折。
雨点落下来,万昆看起来更狼狈了。
何丽真并没有开口让万昆进屋避雨,万昆意识到,心里酸得要命,可他又不想表现出什么,转过身,说:“我走了,你回屋吧。”
“你是来还钱的?”何丽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
万昆咬了咬牙。
都说女人狠起来像刀,说的真对。还不是一般的刀,都是分几次插下来,慢慢的,扎在一个位置,一次比一次疼。
“钱不用还了。”何丽真说,“你爸爸有没有通知你,要到学校来。”
万昆都没敢回头看,低声说:“钱我下次给你,学校我抽空会去一次的。”
他的衬衫在风里鼓了起来,里面什么都没穿,现在已经秋天了。
何丽真说:“进屋吧,雨下大了。”
万昆忽然转过头,何丽真已经回去了。
万昆慢慢蹭着,进到何丽真屋子里,他觉得很暖。其实屋里也没空调,也没暖气,任何取暖设施都没有,可万昆就是觉得很暖和。
小厅里开着灯,灯光下万昆的样子好像更加落魄,脸上也脏兮兮的。何丽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干什么了,弄成这样?”
万昆没回答,牙齿在嘴里却不老实,紧张般地咬咬这,咬咬那。
何丽真又说了一遍,“钱不用你还了,但是你要去学校一次,见胡老师。不管你是要休学还是要退学,都得跟胡老师好好谈一谈。”
万昆点头,“我知道了。”
“你不能再气胡老师了。”
“不会的。”
“好好跟他说清状况。”
“嗯。”
“……”
万昆忽然化身三好学生,何丽真万分不适应。她思索了片刻,说:“你……你是不是缺钱了?”
万昆马上说:“没有。”
他看着地面,觉得这个头不管怎样都抬不起来。
何丽真也静了,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休息一下吧,雨应该很快就停了。”
万昆觉得自己该走,以他从前的性质,他不会接受一丝一毫来自女人的难堪,可这次他留下来了。
何丽真坐在桌子前面看书,万昆坐在沙发上看她。
何丽真不是不知道他在看着她,可她并没有表示什么,从前的那些训斥话和玩笑话,此时都说不出口了。
万昆坐在沙发上,他不时地低头看一眼手机,每次都告诉自己再过十分钟就走,再过十分钟就走,可一下子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他还是不想动。
就这么抻下去,等何丽真再回头的时候,万昆已经睡着了。
他躺在沙发里面,还有微微的鼾声。
万昆太累了。他在工地正式留了下来,除了搬水泥以外,他还跟张滨学做扎钢筋,两份工一起打,一天下来,饶是万昆铁打的也受不了了。
何丽真看着万昆,他身上的泥沙和污渍,看着都很不正常,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疲惫。
何丽真几次想叫醒他,最后都没有开口,从屋里拿了张毯子,盖在万昆身上。
万昆醒来的时候已经五点半,天都蒙蒙亮。何丽真也几乎一夜没睡,趴在桌子上,万昆一有动静,她就醒了。
她回头,万昆就拎着那条毯子站在他身后。
何丽真脖子很痛,声音有点沙哑,说:“你醒了?”
万昆比何丽真清醒一些,他把毯子放到沙发上,就要推门离开。
“万昆。”
门打开,外面的空气因为昨夜的一场雨分外清新,凉凉的气息让何丽真精神了一些。
万昆背对着她,何丽真说:“你什么时候去学校。”
“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去。”
何丽真说:“今天。”
万昆慢慢转过身,说:“今天不行,能改一天么。”
他还是不肯看何丽真的眼睛,何丽真也转过头,收拾了一下桌面,说:“其实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愿意上心就上心,不愿意没人逼你。”
“你是不是在怨我。”万昆低哑地问。
何丽真手一顿,万昆又说:“我知道你在生气,为什么还管我。”
外面的天还没有亮透,就那么一丝阳光,把漆黑的夜慢慢晕染成青色的天,外面的树在晨露中散发着一股冷冷的香味,跟风和泥土混杂在一起,吹得万昆一身汗都散尽了。
“你还是愿意管我的对不对?”
何丽真终于回话了,她转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少年。
“万昆,你不要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围着你转的。”
万昆在心里淡淡地笑了一声,整个世界?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会是围着他转的。万昆深吸一口气,觉得汗散尽了,身子就冷起来了。
“走吧。”何丽真站起来,抱着书进屋。
万昆胸口起起伏伏,最后却也没敢再摔门。
门关上后,何丽真从屋里出来,透过窗户看向外面,万昆双手插着兜,在门口跟晨练回来的张婶错身而过。
万昆满脑子都是何丽真,对这老太太压根没注意,张婶却在万昆走过去后马上回头看,等万昆走出院子了她还在跟出去一段。
回来的时候就一路瞄着何丽真的窗户。
何丽真叹了口气,拉上窗帘,转身将那张毛毯叠好,收回柜子里。
33、第三十三章
人作为群居动物一直保有一个特点,就是拉帮结伙,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一多了,总能形成一个小社会。
万昆干了没几天就体会到了。
他最先是从饭里领悟的。
他干活的这个工地标榜包吃包住,其中吃饭这一项很有说道。
中午和晚上的伙食工地承包给一家盒饭餐馆,每天中午一人一份盒饭,工地干活累,消耗大,盒饭给的量也算足。
但只有米饭足,菜很少。
而且这盒饭老板最绝的地方在哪呢,他并不止于每天带百十来份盒饭来工地,他还带着各种各样的配菜,以肉居多,不过这个不白给,得花钱买。
于是每天工地的工人捧着盒饭吃,对面就是老板的小车,摆开一排加餐,那香味就不用提了,带来的菜基本每天都能卖光。
光是这样也没什么,最多能说明卖饭的人比较会做生意,但有一天,杨刚跟万昆说,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其实那些菜本来就是我们的。”
那天天色已晚,万昆趴床上准备睡觉,杨刚过来聊天,跟万昆说:“现在还非让我们买,真他妈的。”
万昆说:“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给咱们做饭的那家,是吴工的人,咱们的饭他们动过手脚的。”
杨刚嘴里的这个吴工,叫吴立权,跟张建设一样,是工地的包工头。在这样一块工地里,还有两个像他们这种的小工头,杨刚跟万昆说,农民工大多都是结伴的,由一个小工头带着,到处找活,一般外人是插不进去的,如果不是工地实在缺人,可能连临时工都不好进来。
“承包饭的跟吴工他们是一起的,别人不知道,我是偷听到的,他们把本来的肉菜减少,然后拿出去单卖,但他们自己的就没变。要不你哪天吃饭去他们那边看看,量跟咱们都不一样的。”
万昆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你瘦猴似的,喂不饱么。”
杨刚愤愤地说:“本来就是我们的,那谁还能嫌肉多啊?”
万昆拿起手机看了看,说:“这都几点了,赶紧睡觉去。”
杨刚本来打算把万昆拉到统一战线上,结果万昆不理会,只得心怀不满地离开。
但这个事没有就这么结束,因为非常不凑巧的,第二天万昆的盒饭领错了。他打开的时候就觉得今天饭菜比较良心,菜量明显多了不少,杨刚坐在他身边,奇怪地说:“你今天饭菜这么多呢?”
等万昆吃到一半的时候,来了两个人。
工地没有统一食堂,万昆平时喜欢坐在外面的板车旁边吃饭,吃着吃着,就觉得面前暗下来了。
杨刚本来在他旁边说话,一抬头,看见那俩工人,瞬间就安静了。
万昆放下筷子,抬眼说:“干啥?”
“干啥?”这两人乡音很重,前面一个一手插在兜里,看着万昆说:“吃的挺香呗?”
万昆说:“什么意思?”
都是一个工地上的,万昆对这两个人不算太陌生,但也仅仅只是脸熟的程度。
“找我有事么。”
那人指着万昆的盒饭,“你领错了知道不。”
万昆说:“写名了?”说着,他还把盒饭拿起来来回看了看,“没有啊。”
一边的杨刚头抵着,尽量缩成鸵鸟,吃饭都是静音的。
“装傻是不。”
万昆停顿片刻,说:“真拿错就对不起了。”
后面的那个人走出来,看着万昆,说:“平时你好像也一次饭都没买过吧。”
万昆没说话。
“都不加餐能吃饱么?”
万昆说:“我吃的不多。”
“你这体格吃的不多?”
万昆嗯了一声,那人又说:“平时也去加个餐,买点吃的,别总吃这点东西。”
万昆拿着筷子,笑笑,说:“我怎么觉得今天的够吃了呢。”
万昆随口一说,旁边的杨刚觉得肠子都打结了,饭都咽不下去。两个民工口才不行,对这若有若无的冷嘲热讽还不出口,打头的那个一紧鼻子,抬手,把万昆的盒饭一下子掀了起来。
工地盒饭质量一般,用的米都是碎米,粘性差,这么一扬,沙子一样地洒在万昆的脸上。还有没吃完的菜,酱汁,通通扬在万昆的衣服上。
万昆睁开眼,手上一松,饭盒落在地上,他抬起头,那两个工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怎么地,看你妈看?”
万昆安静地坐了一会,然后把地上的饭盒捡起来,两个工人看出他认怂,微微紧绷的神经也松了,吸了一口痰,吐到一边,结伴走了。
万昆拿着筷子把地上的菜叶子捡到盒里,拿起来扔到垃圾堆,又走到一边的水池子,把上衣脱了洗。
他把沾上酱料的几处搓了几下,然后甩一甩,重新穿上。
“咋不还手?”
万昆回过头,看见身后不远处蹲着个人,陈路捧着盒饭正在吃,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万昆。
万昆抖抖衣服,觉得肚皮凉凉的,他走到陈路身边,蹲下,斜眼看他,“有烟没?”
“没。”
“抠。”
万昆从自己裤兜里掏出烟,点着。
陈路又问他:“怎么不揍他?”
万昆吐了一口烟,“想看热闹?”
陈路说:“跟我有啥关系。”
万昆说:“我是来干活的,不是来打架的。”
“怂逼。”
万昆一抖烟,“随你怎么说。”
他抽了两口,心里一个想法冒出来,跟陈路说:“你是不是也被他们搞过?”
陈路没回答。
万昆哼笑一声,“怪不得啊,想让我帮你出气啊。”
陈路啐了一口,“滚蛋。”
万昆说:“现在不行。”
陈路筷子一顿,“什么不行。”
万昆抽了口烟,说:“我刚来,你也没比我早几天,他们这伙从工程开始就在了,对这比我们熟悉太多了。”
“那又咋的。”
万昆看着他,淡淡地说:“谁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人,真要撕开了——”他拿烟的手在工地的方向转了一个小圈,“想在这弄个什么事故,对他们来说太简单了。”
陈路盯着他,万昆把烟含回嘴里,说:“等等吧,不是时候。”
陈路没说话,万昆看他一眼,发现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看啥?”
“你真二十岁?”
万昆咯咯一乐,胳膊肘垫在膝盖上,灰白的烟雾从鼻腔中散出来。
他笑得含糊,笑得懒散。
低俗,世故。
有些斤斤计较的私心,也有些义无反顾的决然。
你一听,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要做的话。”陈路放下盒饭,声音低沉地说:“算我一个。”
万昆没说话,陈路看了他一会,重新低头扒饭。
“明天我有事。”万昆忽然说,“孙师傅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但是……”
“放心。”陈路吃得头都没抬,说:“你的活我帮你做。”
“谢了。”
陈路还没回答,那边杨刚已经离得老远喊他。
“万昆!”
万昆看着他,“休息时间不是还没结束吗!?”
“不是!”杨刚抻着脖子,一手指着外面大门的方向,喊道:“有人找你!”
万昆眉头一皱,有人找?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
“谁找我。”
“不知道,就说找万昆,正好我听见了。”
万昆和杨刚一同往外面走,万昆远远地就看出了吴岳明。
吴岳明也看到他了。
万昆过去,“你怎么来这了?”
吴岳明还真把在锈季工作的那套衣服穿出来了,三件套,本来衣服质量就一般,穿在工地这种地方,看起来更加不伦不类。吴岳明拧着眉打量万昆,最后好像忍不住了一样,一脸晦气地转过头,骂了一句:“操!”
万昆给杨刚使了个眼神,杨刚看懂了,先回去,可他也好奇,走几步就回个头看。
杨刚走后,万昆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王凯告诉我的。”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吴岳明歪着头看着万昆,“怎么,你也觉得这地方丢人是不。”
万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找我有事么。”
吴岳明瞪着眼珠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之前垫付的钱还没还完呢。”
万昆说:“我昨天打你卡里了。”
“……”
“还有事么,没事我先走了。”万昆说着,转过身想离开。
“哎!”
吴岳明没想到话题这么快就结束,看万昆要走,想也没想就叫住他。
万昆转过头,吴岳明说:“你他妈还要啊在这干?”
万昆说:“你看不出来?”
吴岳明转头环顾四周,“万昆你他妈是不是傻逼啊,放着轻松钱多的活不干,来这遭罪?”
吴岳明心里有气,只从万昆走了之后,他在锈季也不顺。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他总觉得王凯对他不满意,大事小事地找他茬。吴岳明知道,王凯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的意思就是想让他把万昆给劝回来。
“你到底回不回来干。”
万昆乐了出来,“回来干?干什么?”
“你说干啥!”
万昆皱着眉头,说:“别磨蹭了行不,娘们一样。”
吴岳明气得直瞪眼,“万昆!”
“我说了,不会再回去,这地方我待得很好。”
“那你他妈别影响别人啊!”
“我影响谁了。”
吴岳明大吼一声:“我!”
万昆顿了三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专心做事,没人会找你麻烦的。你不用来找我,我不可能回去了。”说完,他不等吴岳明再说什么,直接回去。
“好,好……”吴岳明怒火中烧,自言自语起来,“对,这地方好。”
他气得手直哆嗦,从兜里掏出手机,也不知道是瞄准什么地方,啪啪啪地照相,“傻逼,我让你觉得这地方好。”
万昆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