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不凑巧
张延龄将与崔元往翰林院去,过去跟萧敬作别。
“萧公公可是要一同前往?”张延龄问询。
萧敬恭谨道:“老朽公务缠身,不能陪同建昌伯和驸马同去翰苑,便以随从一人驱车送二位一程,姜牛,你过来。”
他将一名赶车的太监叫来,并将自己之前与崔元所乘的宽车交给张延龄和崔元,而他自己则乘坐窄车送张鹤龄回府。
去往翰林院路上。
张延龄闲话家常一般,跟这个赶车名叫姜牛的太监聊了聊。
“小的乃是御马监打杂的,今日能陪同两位上官前往翰苑,无比荣幸。”
姜牛一看就没什么地位,今天出来不过给萧敬赶车,但既然能为萧敬所用,想来也得一点器重,都知道萧敬在宫里是个老好人,宫里内侍谁不想攀上这棵大树?
马车停在翰林院外。
跟知客打了招呼,张延龄走在前,崔元和姜牛跟在后,轻车熟路到了新科进士的值房,里面人却是不多。
上次所认识的陶谐走过来行礼道:“建昌伯、驸马,两位来的不是时候,多数人前去接待礼部和衍圣公世子一行,并不在此。”
崔元惊讶道:“我等在文庙没遇到,早知的话,让萧公公直接来此便是。”
说着回头看张延龄一眼,但见张延龄眼神中有些别的意味。
崔元很识相不再说下去。
张延龄笑道:“陶学士莫要误会,先前萧公公与在下和驸马一同前去文庙拜会,只见到衍圣公,未料世子竟在此,还真是凑巧。”
陶谐释然。
“礼部的倪尚书亲自接待,还有太常寺、詹事府王学士等几人在陪同,我等只是在处理一些典籍方面的事,便未同去。”
陶谐言语之间有些遗憾。
显然他留下来处理公务并非自愿,衍圣公世子拜访翰林院这么大的事,礼部尚书和詹事府、太常寺官员、翰林院的学士陪同。
谁不能同去,不正好说明谁在翰林院被杯葛?
没背景,在这时代就很难出头。
有才学不如有个好爹,或是能混进某个圈子也是很有必要的。
“既然事有不凑巧,只能下次再来拜访。”
人都不在,张延龄没打算在翰林院停留。
他更不会厚着脸皮去拜访礼部尚书和衍圣公世子,人家显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至于衍圣公世子到翰林院来参观,想来也是孔闻韶在京师政治作秀的一部分。
张延龄与崔元一同出来,崔元略带向往道:“要不咱去见见这位衍圣公世子?礼部倪部堂和太常卿等人也在……”
作为驸马,崔元很少有机会跟朝廷的高官接触,倪岳在他看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大人物,想去拜访的心很强烈。
张延龄道:“衍圣公世子受礼部尚书陪同来翰苑,为何衍圣公没来?”
“这……”
崔元根本回答不出此问题。
“意思就是说,一个衍圣公,地位还不如衍圣公世子?”
张延龄言语中又有不屑。
崔元之前就知道张延龄对孔家人并不是很推崇,虽不知为何,但也见怪不怪,他苦笑了一下道:“也不能如此说。”
“那崔兄可知这位世子的父亲,当年为何被褫夺爵禄?”张延龄又问出个很敏感的问题。
崔元微微点头道:“略有耳闻,据说是前一代衍圣公举止不端,但时过境迁……文庙传承之事,外人很难过问。”
连崔元都知道孔弘绪的丑闻,就算朝廷再去遮掩,天下士子岂会一无所知?
……
……
将走,恰恰在将要过正院时,远处还真就见到一行官员陪同孔闻韶从正厅出来。
二人驻足。
“两位,那应该就是衍圣公世子,还有礼部尚书,那几位应该是翰苑的学士,要不小的过去通禀一声?”
姜牛似乎很想替张延龄和崔元做点事,眼见对面有文化界的几位元老人物,便想卖个殷勤前去通报。
一个御用监的太监,平时出宫的机会都很少,难得有陪同外戚和驸马的机会,自然是想好好表现一番。
张延龄笑道:“这就不必了吧?”
崔元急道:“能过去打个招呼,也是极好的。”
张延龄见崔元如此热衷,再没反对。
但见姜牛一路小跑进到正院,却还没等靠近这一行人,就被人给拦住。
不过对方见到是宫里的执事,不知来意也不敢怠慢,由礼部尚书倪岳接见了姜牛。
双方相隔还是有些远,说什么听不清楚。
但见姜牛在倪岳面前低头哈腰说了一番话,倪岳和孔闻韶都往这边看一眼,看那架势,人家根本就不想与张延龄和崔元见面交谈,最后这一行人径直往翰林院正门而去。
姜牛灰头土脸回来,面带惭愧之色道:“两位,倪尚书说他们还有要紧事,不想多耽搁……”
崔元听了好生失望。
张延龄满面释然之色道:“早就料到的事,我们并非读书人,至少不是他们所认可的读书人,文名方面也不卓著,怎会受待见?”
崔元仍旧不甘心,支吾道:“可是衍圣公……未有如此生分。”
大概他觉得,连衍圣公都好声好气接见了他,虽然是靠张延龄和萧公公的面子,但也体现出他还是有一定地位的,何至于衍圣公世子和礼部尚书就如此轻慢?
张延龄没多说什么,二人将走。
姜牛提醒道:“两位爷,小的还听说,礼部的徐侍郎尚在翰苑内,是否前去一见?”
“哦?”
这次轮到张延龄感兴趣。
礼部的徐侍郎,说的不就是他的姑父徐琼?
要说徐琼,当年成化年间当翰林时,曾娶了一房小妾,正是张峦的妹妹,也就是张延龄的姑姑,后来张家通过徐琼的关系,在太子选太子妃这件事做了活动,让张皇后最终通过遴选。
徐琼的官职,在弘治初年也算是坐火箭一般提升,但在提升到礼部侍郎之后,就戛然而止。
“驸马也该知晓,这位徐侍郎跟在下有一些姻亲关系,是否要顺道拜访一番?”张延龄主动邀约。
崔元当然是求之不得。
三人一同到了翰林院的后院,正对一口井亭,据说是正统、成化初年时大学士刘定之所浚,名为“刘井”,张延龄和崔元便在此等候,让姜牛进去通禀,不多时姜牛便带着一名七十岁上下的老臣出来,看徐琼年岁,可比倪岳老成多了。
年老的给年轻的当副手,心里能平衡就怪了。
“延龄,你为何在此?”
徐琼一来,便主动跟张延龄打招呼。
因为他是张延龄的长辈,便直呼张延龄之名。
崔元赶紧上前行礼,徐琼对一个长公主驸马并没有多重视,只是点点头便当打过招呼,显然在礼部这种注重礼教的地方,当个侍郎也足以眼高于顶。
张延龄笑道:“这不是陛下让我跟崔驸马有时间多到翰苑来学习,不巧今日遇到衍圣公家的人来翰苑。”
徐琼点点头道:“此乃陛下对张氏一门的恩宠,先前他们已走出去,没过去招呼一番?”
“不受待见。”
张延龄言语直白。
徐琼笑着摇头,他自然知道张延龄是什么名声,朝中普通大臣都不愿跟张延龄走得太近,礼部尚书和衍圣公世子怎可能对张延龄另眼相看?
似乎跟张延龄认识,都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
徐琼引二人到院子西侧的柯亭内,徐琼还在为张延龄介绍这亭子的来历:“此乃前朝学士柯潜所修,翰苑里数代人,从这里走出了不少宰相。”
说到这里,徐琼颇多感慨,好像为自己年迈而未能晋升部堂或宰相而遗憾。
三人坐在柯亭内,并无人奉茶。
崔元有意坐直身子,似乎能为跟徐琼坐在一起而倍感荣光。
没办法,以他驸马的身份,能跟大明朝分管教育、文化、礼教等方面的副部长坐在翰林院说事,想不郑重都不行。
崔元还是有上进心的。
张延龄问道:“先前见到那边的堂内,似有诸位新科的进士,不是说他们在接待衍圣公世子?”
先前张延龄见到倪岳和几位侍读侍讲学士陪同孔闻韶出来,可没见到朱希周等新科进士。
徐琼并没有多想,直言道:“都在里面续诗。”
听到“续诗”的名词,崔元眼睛明显一亮。
“徐先生,您所说的续诗,可是最近京师之中流传甚广的那一首‘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崔元主动搭茬。
徐琼闻言皱眉道:“驸马也有耳闻?据说此诗在京师有流传,为时人所称道,这世上的诗词多了,令翰苑的人给续诗都不知要作何,还让老夫留在此处监督……唉!”
说到这里,徐琼重重叹口气。
显然,徐琼被倪岳和其他的翰林学士给疏离,跟他的皇后姻亲关系有关。
人家在招待衍圣公世子,而作为礼部左侍郎的徐琼,居然在这里监督一群新科进士续诗,或许在徐琼看来,这件事太过荒谬。
而张延龄听到徐琼的话,却隐隐察觉情况异常。
若是像崔元这种人在家里续诗,根本不打紧,反正是京师读书人的热门行当,崔元也不过是如他所言,是在“附庸风雅”。
蹭热点。
可翰林院的人,文名如此之高,平时所修撰的都是国史典籍,会闲的没事凑在一起续诗?
张延龄心中有个很不好的想法:“孔闻韶因为父亲当年丑闻,在继嗣问题上争议颇大,此番政治作秀如此明显,会不会朝中有人故意想让他将我所写的《竹石》,还有所谓的半首诗,冒认在他的名下,以令天下人折服?”
“莫非大明朝,也有学术造假之事?”
第六十二章 这个皇帝不好糊弄
张延龄并不在意什么虚名。
或者说,这虚名他争也争不来。
以那群自诩高古清流读书人的刁钻,若被他们知道这一首半的诗出自张延龄之手,现在他们如何去褒扬,回头便会以如何的方式去诋毁。
名声可以不要,但若有人想占他的便宜,把本该属于他的名声窃占,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想在老子面前搞学术造假?让老子吃亏?
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徐世伯,不知您对衍圣公传承之事,有何看法?”张延龄突然郑重问询徐琼。
徐琼老谋深算,言语之间语重心长:“延龄,这衍圣公传承非小事,你如此问,可是从陛下处收到什么风声?”
徐琼自然不相信一个无能外戚会关心衍圣公传承这般文坛盛事,这跟张延龄的人设不符,只能认为是张延龄跟皇帝走得近,能提前探知什么消息。
张延龄笑道:“陛下从未有提及,只是听闻世伯与这一代的衍圣公私交甚笃,故有此一问。”
“呵呵。”
徐琼本以为能从张延龄这里探知皇帝的心意,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老夫是与衍圣公关系不错,但也仅限于私交,衍圣公传承是道统之大事,岂能由普通人做主?只可惜他为文庙香火付出那么多,最终也……”
因为徐琼跟孔弘泰的关系不错,作为朋友,徐琼私下里会替孔弘泰不能把衍圣公爵位在自己一脉传下去而感觉到遗憾。
张延龄看到徐琼的态度,心里也便有数。
眼前是一个未来的礼部尚书,若是再能将衍圣公招揽……
岂不是未来在文坛清议方面,名声与今日大为不同?
“世伯既然还有要紧事,晚辈便与驸马先行告辞,以后再到世伯府上拜访。”张延龄起身告辞。
徐琼都没想到张延龄会如此着急走,他也没勉强,本来或许还想借助张延龄的口,在朱祐樘面前试探一下口风,看自己是否还有晋升部堂的机会。
张延龄临走时突然道一句:“世伯,晚辈听闻南京吏部尚书出缺,看来您晋升的机会将要到来。”
“嗯?”
徐琼一怔。
南京吏部尚书出缺这么大的事,连徐琼自己都没收到风声,他很好奇张延龄是怎么知道的。
当南京吏部尚书,可不是徐琼的目标,他的志向是要留在京师为部堂尚书。
带着疑惑,徐琼甚至亲自送张延龄和崔元出翰林院,出来后崔元还是有些遗憾,觉得自己并没有能跟徐琼多搭话,言下交谈之意,是大好的机会白白错过。
……
……
接下来两日,张延龄有意去查探京师文坛的消息。
有关旁人想窃夺他文名之事,暂时也只是他的猜想,并没有实证。
这天下午,朱祐樘悠哉悠哉从坤宁宫回到乾清宫,本想露一面,就让负责值守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宽把奏疏都带回司礼监值房,他才刚到乾清宫门口,萧敬一路小跑过来,手上还抱着个好像咸菜坛的瓦瓮。
“陛下……”
萧敬急切的样子,略显失仪。
朱祐樘皱眉道:“克恭,你这是作甚?”
萧敬面色带着几分红润道:“陛下,前几日您不是让老奴在京师中找灶户修建晒盐的池子?有结果了,您快看,这是晒出来的盐,磨出来之后如此雪白精细,真是堪比贡盐呐。”
说着把瓦瓮呈递过去。
本来朱祐樘对于什么晒盐的事,就没放在心上。
没办法。
自己一向没什么才学的小舅子,突然跑来告诉他要改进华夏几千年制盐的方法,还说这么做会大大提高效率?
大大的荒唐。
朱祐樘又不是傻子,嘴上夸赞两句以兹鼓励,回头就将此事抛诸脑后。
可当萧敬真的捧着一坛精盐出现在他面前,他这个当皇帝的也不由懵逼了。
“克恭,这……真的是盐?”朱祐樘伸出手,从坛子里抓出来一把,果然是雪花盐,阳光下颜色之好,连朱祐樘这般不懂盐的,都能看出是精品。
萧敬差点都要喜极而泣,道:“陛下,正是啊,还是用建昌伯所说的方法,滩晒出来的,老奴问过灶户,这可比以往的方法……效率太多,虽然还是靠天吃饭,再不用令灶户烟熏火燎受尽折磨……”
朱祐樘的精神瞬间抖擞起来。
“快,带朕去,朕要亲眼目睹。”
朱祐樘可不是好糊弄的皇帝,旁人说什么都没用,他要亲自去验证,走出两步之后才记起什么来,补充道,“派人,去将国舅也接上,一起去!”
……
……
建昌伯府。
张延龄中午吃完午饭,叫上苏瑶,拿过来账册自己好好核算了一遍,正准备让苏家扩大一下生意。
苏瑶似对最近京师热门的“盐引销售”之事很感兴趣。
同时她对张延龄的做法也带着不解:“老爷,现在外面都在传,今年的盐出得少,盐价肯定上涨,甚至未来几年都会走高,徽商那边已经大肆购买盐引,以他们的劣性必会压着盐引一路把盐价抬高。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您为何不让苏家涉及呢?”
张延龄将她揽在怀,大手在苏瑶的衣服中游走。
“若是都告诉你,那还算是秘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徽商的举动?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因为盐引,大大血亏一把。”
张延龄很自信。
以苏瑶的精明,此番却对张延龄没有太大的把握。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南来色的扯着嗓子的喊声:“爷,萧公公来了,说让您去工部的什么地方,还说有贵人同往耽误不得……您不出来看看?”
南来色这属于“吃一堑长一智”,知道就算上来敲门,必会引起自家主子不悦。
不定房间里有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当下人的还是距离越远越好,只要大嗓门能把话带到就行。
张延龄笑道:“正说着,好事又来了,我这里有件事要你去做,你可要听仔细,丝毫不能有误,连时间点都给我卡好……”
……
……
张延龄对苏瑶耳提面命一番,这才到了自家正堂。
“萧公公,这是有喜事?”张延龄见到萧敬脸上的喜色,便知萧敬此行之目的。
萧敬走上前来恭恭敬敬行礼道:“爵爷,自然是有喜事的,您说的滩晒制盐的法子,成了,陛下还要亲自去查看,您赶紧换一身便装与老朽同往,可莫要让陛下等。”
张延龄笑道:“既是不能让陛下等,我穿这一身去不好?”
“好,好,马车已在外。”
萧敬拉着张延龄便出门。
乘坐马车,火急火燎到了工部在京师靠南城墙一处柴薪司门口。
朱祐樘的马车也才刚刚抵达。
“参见陛下。”张延龄走过去给一身便服的朱祐樘行礼。
朱祐樘现在越看小舅子越顺眼,眯起眼微笑着,一抬手道:“延龄,想必来的路上萧公公已对你说明情由,今天不拘君臣礼数,便当是普通人,朕只想进去看看这滩晒制盐之法到底是怎生一回事。”
第六十三章 设计好的
一行几人,在锦衣卫陪同下进入到柴薪司内。
但见面前的院子里,是一个个的大池子,池子中有的已经开始结盐,而有的还是卤水,三五成群的灶户正在池子周边用棍子赶卤,全都是按照张延龄所给的攻略在进行。
光是这一个院子,池子就不下二十处。
朱祐樘指了指问道:“克恭,这是怎生回事?”
萧敬笑道:“陛下,此处本就是京师中一处制盐之所,不过日前所用的全都是柴薪煎盐,这不陛下您让按照建昌伯的提议来制盐,便在院子中做了改造。”
“除了此处之外,在后海和城北几处,也在用相同的方法改造,收获效果都很好,这里是距离皇宫最近的。”
“各处的泥土情况,还有天气、所用之卤水等,也都不尽相同,此处是用苦井里的水来制卤……”
萧敬说得很详细,说明这次的试验,他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在做,丝毫不敢怠慢。
朱祐樘听了,更觉得欢欣鼓舞。
若只是一处试验成功,难免会孤证不立,现在多点开花,总不会有问题了吧?
“里面都是盐吗?”
朱祐樘对于制盐的事不是很明白,指着一个里面全是白色结晶的池子问道。
萧敬马上叫了一名年老灶户过来,像是工头,灶户并不知眼前几人身份,咧嘴一笑,言语带着关中腔音道:“几位官爷,这还不是成盐,要从这里取了盐,磨碎晒好了才算成盐。”
有年轻一些的灶户,大概是学徒的,正在里面取盐。
把盐用簸箕取出来后,端到了院子边的碾子前,碾子那边也有人在劳作,磨出来的盐有晒好的,正是萧敬之前呈送瓦瓮中所盛放的那种。
朱祐樘想靠近碾子过去看看,年老憨厚的灶户提醒道:“几位爷,此为莽夫做事的地方,磕碰了您们,小的们可担待不起。”
朱祐樘停下脚步问道:“那这盐,跟以往有何不同?”
不但实地考察,还要详细问询。
体现出的是朱祐樘的认真。
灶户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还有两个是缺损的,得意道:“那可是大大不一样,这里苦井里的水,以往都是用煎盐的法子,出的盐杂物太多,人吃不得,都是喂了京师各衙门的牲口……但现在不一样了,这弄出来的盐,雪白雪白的,别说俺一辈子……祖上几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盐,这真是老天开了眼,能让俺们找到这好的法子。”
灶户的话很粗俗,却很直接。
朱祐樘一听本来是给牲口吃的盐,不由微微皱眉。
萧敬斥责道:“好好说话!”
灶户苦着脸道:“几位官爷,俺不识字,说不出好听的,就是心里欢喜。”
“哈哈。”
就在萧敬还想说什么时,被朱祐樘大笑着拉回来。
萧敬毕恭毕敬立在朱祐樘身后,但见朱祐樘还真走到碾子旁,在晒好的精盐摊子旁立足,突然伸出手抓了一把盐,轻轻放到嘴边尝了尝。
“陛下!”
看到这一幕,萧敬着急了。
都说了以前是给牲口吃的,先前拿去让朱祐樘伸手抓,已有欺君之嫌,现在皇帝居然亲自尝盐?
这还了得?
朱祐樘丝毫不介意,品尝之后点头道:“果然是纯正的咸味,延龄啊,朕对你不服都不行。你说为何朝中那么多大臣都解决不了的事,你居然能解决呢?”
张延龄笑道:“陛下谬赞,臣不过是一介粗俗的武夫,不懂得那些文章和大道理,只会将事情落到实处,或许有奇效呢?”
如此说,显得很不客气的样子。
居然大大咧咧领受了朱祐樘的夸赞。
换了别人这么说,萧敬一定赶紧上去提醒,要谦虚。
但这是张延龄在召对,那就不一样。
人家是外戚,深得皇帝信任,想怎么说怎么说,再说人家也有这么说的资本。
“哈哈!还真是如此。”
朱祐樘居然也对张延龄的话深表赞同。
一旁的灶户听到萧敬“陛下”的称呼,都已经顾不上继续制盐,在院子旁跪了一地。
朱祐樘随即看着他们道:“不必拘礼,朕今天是微服出宫,过来看看制盐的法子,体察民情。你们做得很好,回头都有赏赐。”
回过头又问萧敬,“克恭,户部周尚书来了吗?”
萧敬回头看了看门口的位置,并没见到人,把锦衣卫叫过来问了问,才知户部尚书周经和寿宁侯张鹤龄都已在外等候。
周经是皇帝特地传召过来的,至于张鹤龄,则是因为之前朱祐樘说要召“国舅”一起来查看,萧敬明白皇帝找的是张延龄,但也没说不找张鹤龄,万一皇帝就是想把弟兄俩一起叫来呢?
他自己去接了张延龄,张鹤龄那边拖拖拉拉迟了很久才到。
“陛下,周尚书和寿宁侯已在外等候。”
“传见!”
朱祐樘一声令下,萧敬亲自出去传话。
朱祐樘兴致盎然,继续跟张延龄探讨制盐的事。
……
周经和张鹤龄,在萧敬引路下进了柴薪司的院子。
看到院子内的情况,二人都是新生疑窦。
张鹤龄笑道:“萧公公,这是在挖池塘吗?”
萧敬道:“寿宁侯您言笑,陛下和建昌伯都在内等着,二位请趋步。”
一边说着,萧敬一边也在琢磨,这寿宁侯是什么路子?
见皇帝拖拖拉拉,还有心思问问题?
问的又是什么鬼?
走了不远,过了月门,就见到朱祐樘正在跟张延龄言笑中,周经和张鹤龄都赶紧行礼。
“周卿家,今天户部不忙吧?朕将你请来,希望没耽误你的公事。”朱祐樘的话带着笑意。
周经仍旧不明白皇帝的用意,请示道:“陛下是否对户部有何指示?若是不太着紧的话,可以等朝会上再议。”
他还是很顾虑的,要是被人知道他暗地里跟皇帝见面,还不定被人怎么想。
周经如今可是在风口浪尖上。
一个不慎,海量参劾的奏折就到通政司去了。
朱祐樘笑道:“周卿家你看,这里是建昌伯所提供的一份图案,详细列明了如何用日头来晒盐,朕着人在京师各处设立了几个试验之所,此处便是其中一处……几天工夫便有第一批盐出来,有磨出来的成盐,你尝尝?”
周经圣命难违,只能上去尝了一口。
他迟疑了一下才道:“成色极好的精盐。”
朱祐樘笑了笑道:“不说你都不信,这里曾煎出来的,是给牲口吃的粗盐。”
“啊?”
周经大惊,煎牲口盐的地方,居然能制出这么好的精盐?
“之前各地转运使司都上报,今年的盐将会减产,让减少盐引的发放,建昌伯给朕所提的方案,可是解决了大问题,周卿家你如何看待此事?”朱祐樘又问道。
“这?”
周经一时无语。
讨论户部改革就好好讨论改革,上来给搞个滩晒制盐。
咱大明朝廷解决问题的方式,都已到了如此釜底抽薪丧心病狂的地步了吗?
就算你们真的丧心病狂也不要紧,至少先给我个心理预案,让我有个准备,冷不丁问我的评价,这是要让我这张老脸没地方搁?
张延龄主动进言道:“陛下,滩晒制盐之法,算是因地制宜,但一下让各地盐场都改变原有的煎盐之法也不现实,应当分批进行。不如由户部着令地方盐场以实际情况进行改造,并派专人监督,以求在未来几年能大夫增加各地盐产量。”
朱祐樘点头道:“建昌伯此话有理,应稳步推行,不宜操之过急。”
张延龄又道:“且臣认为,此事不应当对外张扬,应在秘密中进行,陛下可还记得之前对商贾囤盐之事的建议?”
朱祐樘先是回想了一下,这才笑道:“还是你的鬼点子多,那好吧,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周卿家,你没意见吧?”
周经心中在苦笑。
你们两个都已经把事谈到这地步,叫我来似乎也不是问意见的,干脆就说让我执行就行了。
再说我对什么制盐一窍不通,能有什么意见?
“臣并无异议。”周经很识相。
朱祐樘道:“那此事就交给户部,由建昌伯来主持,户部协同,周卿家你也没意见吧?”
周经赶紧再次应承。
朱祐樘感慨道:“朕没想到,会以如此的方式来解决朝中难事,大明朝真的是有才能之士,才能继续中兴下去。时候不早,延龄,你跟朕回宫说。”
朱祐樘明显还没聊过瘾,还想拉着小舅子继续问问,还有什么治国良方。
张延龄道:“陛下,臣认为,既然您已走出宫门,不如到民间去看看,尤其是体察一下如今京师中的官盐行情如何,为下一步行盐政之改革,有所准备。”
本来朱祐樘是不会有心思去民间看的,当皇帝的就算再想体察民情,也没必要亲自去。
但现在他在兴头上。
这又是心目中功臣张延龄的建议,便点头答应。
……
……
一行人从柴薪司出来,就近找了一处卖官盐的地方。
还没进去,张延龄随便拉过来一名路过的行人。
“这位兄弟,敢问一下,这里可是卖官盐的地方?我等想买一些官盐,怕走错。”张延龄有意要让朱祐樘听到民间真实的声音。
那人冷笑了一下,上来就是一股子的怨气:“买官盐?不怕撑死你们!有钱烧的!”
朱祐樘好奇问道:“这位……此话怎解?”
那人道:“一斤盐二十多文,还是天子脚下,真是不让人活,一家老少清汤寡水吃几年饭,年纪轻轻白了头,早死早超生!”
说完那人径直而去。
从他的口吻来看,他对京师官盐的行情非常着恼,已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大明盛世,居然因为盐政的问题,出现民心变动。
朱祐樘听了会作何感想?
便在此时,官盐的铺子里突然闹哄哄的。
似有一人进去买官盐,被人给赶了出来。
“没钱还想吃官盐?干脆买你的私盐去,被抓了活该蹲大狱,未来涨价可别说没提醒过你们!现在不买,过了今天还没这价!”卖官盐的掌柜显得嚣张跋扈,指着买盐的客人劈头在骂,这话似也是在说给路人听的。
朱祐樘听了之后,脸色更加阴沉。
当然。
这一切都是张延龄设计好的。
在从家里出发之前,就已经跟苏瑶交待清楚,就是要趁着带朱祐樘出来视察时,故意找人去激怒徽商卖官盐的掌柜。
外人只看到了官盐掌柜的嘴脸,却不知里面的对话。
张延龄心里也在笑。
被皇帝看到你们的无耻,若你们还有好日子过,我张某人跟你们姓!
第六十四章 名门闺秀
朱祐樘看到自己的子民被盐商欺辱,心有不忿。
拳头握起,随时有上去打人的倾向。
“陛下,此等商贾哄抬物价口出狂言,实在是令人不耻。”张延龄低声进言,“但也不必节外生枝。”
“嗯。”
朱祐樘只是神色冷漠应一声,没有发作。
周经看了这架势自然觉得面目无光,急忙道:“陛下,乃是老臣未能解决盐政之患所致。”
朱祐樘道:“朕不怪你们,怪就怪那些盐商,囤积居奇欺行霸市。延龄,你就替朕去严查他们!”
当皇帝的也知道自己不能随便出手,也知周经这样的户部尚书也没法出手。
便让张延龄去查。
“臣遵旨。”张延龄领命。
张延龄在皇帝面前煽风点火的目的,也并非要靠皇帝一时义愤将徽商打压下去,但有了朱祐樘的吩咐,又可以去敲打一下徽商。
循序渐进。
朱祐樘本来心情大好,看到这一幕之后也再无微服私访的兴致,对张延龄和周经交待暗中督促地方晒盐改革等事,便与萧敬乘坐马车而去。
……
……
朱祐樘一走,周经这才长长缓口气。
“建昌伯,之后还希望您能多多提点。”周经主动给张延龄行礼。
张鹤龄凑过来道:“周尚书,户部应是管着京师的生意?若是商贾缴纳赋税,也归周部堂管?”
周经面对这么无厘头的问题,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寿宁侯,您这是?”周经试探问询。
张鹤龄挠挠头,显得很不好意思道:“说起来,本侯最近做了一点生意,看户部这边能不能照顾一下。”
周经哭笑不得。
“大哥,周部堂是户部尚书,不管那些收税杂七杂八的事,再说市井之间做生意讲求的是诚信公道,就算周部堂能说的上话,这忙又如何帮?”
张延龄替周经解释。
张延龄面色有些失望,大概还想靠跟周经关系走得近,捞点好处。
眼看没油水,他就失去跟周经增进关系的兴致。
张延龄这才对周经道:“此番还是应由户部为主,应该是在下希望周部堂您能多多相助才是。”
兄弟之间反差太大,让周经也要有所适应,才能跟张延龄对上话。
张延龄和周经谈了一些事,尤其涉及到不外泄此消息,要打时间差,包括要让徽商吐血等事,本来周经并不觉得朝廷的事要牵扯到民间商贾,但先前见到皇帝对盐商那股发自肺腑的愤恨,便也觉得有此必要。
双方谈得很和谐,才几句话就把主要事务谈清楚。
……
……
再将周经送走,只剩张家兄弟二人。
张鹤龄一脸冷峻之色,语带嘲讽道:“老二,最近你可真是风光,姐夫对你另眼相看,还让你协同户部尚书弄什么盐政,你这是要飞到天上去!”
即便张鹤龄再蠢,他也感觉到自己被冷落。
今天他就是个旁观者,所涉及之事跟他无丝毫关系。
“大哥,咱兄弟还要分彼此吗?我有面子,不就是你有面子?”张延龄故意说得要跟兄长荣辱与共。
张鹤龄道:“你且说,你上奏的那些事,是谁教给你的?”
或许在张鹤龄看来,自己弟弟不可能一夜成长,只能理解为背后有人相助。
张鹤龄神秘兮兮道:“大哥以为我是在抢功劳吗?我有多大能耐大哥你不是最清楚?有很多事,是陛下不适合出面,又怕朝中人非议,所以才会暗中让我来出头,否则我如何撬动朝中户部改革这么大的事?”
“说白了,我就是被陛下拿来当枪使的,所做所为尽是出力不讨好的事。”
“你想啊,事成了我一介外戚,赏赐几亩薄田了事,当不了高官。若是出了岔子,所有责任都要我来背。”
“这能是好事吗?”
张鹤龄皱眉思索了老半天,这才紧张道:“老二,真是大哥误会你了,想来也是,你有何大本事?姐夫明显这是要利用咱兄弟啊。”
张延龄叹道:“唉!其实大哥之前不在京师也是好事,让陛下利用我一人便是,咱身为外戚,本就与皇家荣辱与共,为陛下分忧份属应当,谁让咱姐姐也是大明皇后?但要是咱二人一起上的话……”
张鹤龄急忙道:“为兄是替你不值,但既然你都已经顶下来,咱也不能兄弟俩一起折进去!此事交给你去办,为兄还要忙别的。你不必送!”
居然一路小跑逃走。
张延龄打量着这个兄长离开时急匆匆的背影,撇撇嘴嘀咕道:“把不准你的脉,还真当不了大明朝的老中医!”
……
……
永康公主府。
永康、德清二姐妹,这天在府上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女客,是来日要与他们一同前往文庙参加孔闻韶讲学会的李家三小姐,李琪。
李东阳仕途还算顺利,但他的后嗣方面非常单薄。
子女皆都死在他前面,而这个三女儿李琪,属于最晚过世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送再送,晚景凄凉也不得不过继兄弟子嗣继承香火。
李东阳曾在为幼女所撰写的《亡女衍圣公宗妇墓志铭》中有提过:“弘治丙辰,前衍圣公南溪先生有子闻韶方冠,属其弟衍圣公东庄先生来议于京。”
弘治丙辰也就是弘治九年,南溪先生是孔弘绪,东庄先生则是孔弘泰。
历史上这段婚姻议定也就是在弘治九年完成,这一年孔闻韶虚岁十五,而李琪则虚岁十四,成婚是在弘治十三年。
……
“民女见过两位长公主殿下。”
当李琪出现在两位长公主面前时,显得很有风采,过来便给二人行礼。
声音娇脆,加上知书达礼,一看就是名门闺秀。
加上生在温室之中,虚岁才十四,正是天真无邪的年岁,说话时自带浅浅笑靥,让人眼前一亮。
李东阳在《亡女衍圣公宗妇墓志铭》,也提过这个女儿自幼的学业情况:“吾女性朗慧,其母口授女孝经及名物之书,意领颔答,皆略能默记,手写家信,作蝇头字。”
说明李琪不但知书达礼,在文采方面也是不错的,有大学士之女的风采。
朱效茹见到这个邻家小妹妹一般的女孩也非常欢喜,将李琪拉过来,笑着道:“果真是李公的千金,如此风采,真是羡煞我等。”
突然被长公主如此称赞,李琪双面红扑扑的,螓首微颔连头都不敢抬。
朱效茹请李琪在石桌前坐下。
面前有书卷和纸张,除了德清公主随身携带的《女孝经》,旁边纸张上所写的正是《竹石》和“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诗句。
第六十五章 固执
永康和德清两位长公主,年岁也都不大。
跟李琪不过闲谈几句,关系便增进不少,加上李琪心思无暇对她们无心理戒备,在朱效茹的坚持下,很快三人便以姐妹相称。
言谈之间,李琪似对这些诗句很感兴趣,想凑过头看,又怕失礼。
朱效茹看出端倪,笑着道:“李家妹妹可是精于诗词?”
李琪面色一红道:“姐姐取笑,我哪懂什么诗词?不过家兄平时会写一些,时而会跟着读一读。”
李琪口中所提的“家兄”,是李东阳的长子李兆先。
李东阳的次子李兆同,于弘治八年,也就是头一年里,以十岁病殁。
长子李兆先成为李东阳唯一在世的儿子,历史也上于弘治十四年七月病殁,随之李东阳自知年岁已大难再生育,便过继了四弟李东溟的儿子李兆蕃为子,并补了李兆先国子监生的空缺。
“李公的公子,想来才学方面是很好的。”
朱效茹恭维了一句。
她比李兆先小三岁,在出嫁崔元之前,对于京师中望族家的公子多少有听闻,可惜李东阳家的长公子是不会尚婚她这样的公主。
朱效茹言谈之间还有一点回忆往事的意味。
“这两首诗,准确说,是一首半的诗,乃是如今京师中被人称道最多,隐约有赶超唐诗兴盛时名作的迹象,妹妹不妨品读一番?”
朱效茹把诗推荐给了李琪。
李琪将写着诗的纸张拿过来,仔细品读一番,惊讶道:“这首竹生于石,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哦?”
朱效茹听了之后并不觉得意外。
李琪道:“是这样,前日里有个年轻的公子到府上拜访,家父亲自接待了他,当时好像还有吏部的屠尚书也在,提到这首诗便是那位公子所写。”
朱效茹和德清公主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流露出惊喜。
德清公主主动问道:“却不知那位公子是何人?”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家兄提及过,好像是从山东曲阜那边过来的,听说才气很好,隐约之间好像还跟什么婚事有关,也不知家兄说的是什么……”
李琪天真烂漫,以她的年岁还不明白婚姻大事的意义,其实前日里孔闻韶在屠滽等人协同下登李府门的目的,就是为谈及孔闻韶与李琪的婚事。
或是为了增加李东阳对孔闻韶的好感,愣说这两首诗是孔闻韶所写。
朱效茹惊讶道:“竟是衍圣公世子所写?这……是否也太凑巧?京师中人苦苦寻找的那位大才之士,竟然就是衍圣公世子,真的是……”
言语之间,她还在打量着自己的妹妹,想从妹妹的脸上察觉到一些神色的变化。
但德清公主脸色仍旧很正常。
李琪不解道:“这两首诗很好吗?”
“李家妹妹,你是不知现在京师中对这两首诗的称颂有多高,说得上天有地上无,都觉得是李杜在世,或以为是哪位成名已久的名家不肯透露真实姓名,未料竟是年纪轻轻的衍圣公世子所写,看来以后大明文坛的旗帜非他莫属,妹妹真是好福气……”
朱效茹言语之间,还对李琪能觅得如意郎君而羡慕。
李琪则完全没听明白,有个年轻人会作诗,跟自己有没有福气有何关系?
再交谈了一会,朱效茹仍旧对那半首诗未能补全念念不忘,笑着道:“有机会的话,应该拜访一下衍圣公世子,看那半首诗之外到底是何,便是姐姐这般学问不深的也想探知一二。”
“哦。”
李琪瞪大眼睛。
她心里又在纳闷。
这位姐姐要去探知半首诗之外的半首诗是什么,你找那年轻公子去,那年轻公子又不住在我家,看我干什么?
……
……
李琪登永康公主府门,不过是为来日参加孔闻韶的讲学会做准备。
提前认认脸。
很快,李琪便由奴婢催促,在李家人小心呵护之下,离开永康公主府。
“皇妹,这位李公小千金,年岁不大,但知情守礼,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大家闺秀……”
朱效茹说此话时,又在观察妹妹反应,见德清低下头,笑着打趣道,“怎的,为之前的事后悔了?”
德清公主重新抬头,不解道:“皇姐何意?”
朱效茹叹道:“你我都是姐妹,这有何好隐瞒的?你当姐姐看不出,其实你很欣赏才华横溢的年轻才俊?若是这作诗之人乃是成名已久的大儒,跟我等是何关系也就无关紧要,但若是像衍圣公世子这般年轻英俊尚未婚配的,那就不一样……”
“莫要忘了,皇兄之前可是有提过,让你跟他之间。”
德清公主一脸羞嗔之色道:“姐姐不必说,哪跟哪的事啊!”
朱效茹叹道:“就怕有些人是心里想,不肯明说,这般的年轻才俊,莫说姐姐已经嫁人,若是换了当年没嫁人时,怎么都要追寻一番,就算是小几岁又如何?这相公比自己年岁小,那才叫亲切呢……”
朱效茹明显结婚日久,日常烦闷没事做,打趣起妹妹来还没完。
德清则对于姐姐所说的话,也没太往心里去,怔怔出神的样子,好像又在想别的。
……
……
就在李琪往永康公主府去时,李东阳也在府上接待了新的宾客。
还是由吏部尚书屠滽为首,同时来的还有礼部尚书倪岳、御史陈玉等人。
他们来的目的很简单,为孔闻韶的婚事说项。
“宾之,宣圣之宗子乃是文庙香火之继嗣,简雅而文,才学更是不凡,与令媛更是年岁相当颇为匹配,你又为何要一而再推辞呢?”
屠滽作为这次说项的主力军,一直在劝说李东阳接受这桩婚事。
但李东阳明显有所顾虑。
孔闻韶老爹的情况,外人不知道,李东阳能不门清?
一个玷污良家女人无数,还勒死四女的奸邪之徒,连衍圣公的爵位都被剥夺,生下的儿子再好能好到哪去?要不是当时皇帝赦免了孔弘绪的罪行,还将其罪行掩盖,那孔闻韶就是人品败坏的罪犯之后,是为李东阳这般注重门风之人所不耻的。
现在孔家这么急于要跟他李家联姻,恐怕也不是看中李东阳女儿的才貌,而是看中了他李东阳的名声,想借跟李家联姻这件事,树立孔闻韶正直清明的形象。
为孔闻韶继承衍圣公爵位创造舆论环境。
李东阳在历史上对这段联姻之事也是百般推脱,即便最后定下来,也让孔家做了很多许诺,诸如先定下婚约三年后再成婚,过一段时间就要回京师省亲,让所生的儿子读书等等。
李东阳自诩为清流,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这些所谓的清流用道德绑架。
真是不涉及己身,不知切肤之痛。
李东阳叹道:“吾女年幼,尚未及笄,吾不愿过早为其适配人家,况且从此处往山东山长水远,吾不愿小女远嫁……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他想容后再议,但屠滽等人不希望如此,他们希望是赶紧定下来。
难得孔闻韶来京师作秀一次,作秀当然就要把戏做足,名利场上走一圈树立一下形象是一方面,再定下跟当朝大学士李东阳家族的婚事,似乎比之前一件事更为重要。
“宾之你为何就如此固执呢?”屠滽感慨道。
一旁的倪岳道:“或许宾之是对衍圣公宗子的才名有所顾虑?回头可在他拜见陛下时,亲眼看看他的言谈举止如何,若才学也好,也懂礼数,宾之也当放下顾虑才是。”
李东阳无奈之下,只能点头道:“等他面圣之后,此事再言道。”
对李东阳来说,现在是能推一天是一天。
以前是怕女儿早些嫁了见不着,现在却是后悔没早些为女儿许配人家,以至于现在被人给盯上。
有女儿的父亲,真是难。
第六十六章 文坛“盛”事
翌日,乃是孔闻韶在文庙讲学的日子。
这天文庙周围盛况空前,很多人前去观礼,能进内场的无不是京师大儒及成名学者,国子监监生也要有才学和名望的才能被邀请入内。
当天早晨,张家两兄弟则先入宫参加了一次朝议。
从奉天殿出来,张鹤龄一脸意兴阑珊的样子,作为武将,除非盛典大朝时有列于朝班的机会,平时这种每日例行的朝议是没资格来的。
“老二,他们说的你都听懂了?”
张鹤龄看着自己的弟弟。
张延龄笑道:“大哥,先前见你在朝堂上正襟而立的样子,以为要请教你呢。”
张鹤龄一甩手道:“一群人,都不知在说什么玩意。”
先前朝堂上所议论之事,除了盐政改革,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个是因为哈密失守,有西北移民东迁,在瓜州、沙州等地耕作,需要朝廷安置。
再一个,就是刑科给事中徐珪上奏,借京师沸沸扬扬的“满仓儿”案,直陈东厂弊端太多,刑部案只要归了东厂就如石沉大海死无对证,还因东厂内有人贪赃枉法作奸犯科,请求将东厂革除。
朱祐樘对于徐珪的上奏很生气。
在皇帝看来,这哪里是在说东厂,根本在参劾李广和其亲信,涉及满仓儿案的东厂太监杨鹏。
朱祐樘怒从心起,当场就让人把徐珪给拿下,说是要严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这哪是要严查?查又查什么?不过是因为被徐珪所触怒,想好好惩治一下这个不识相的臣子罢了。
“对了,他们好像提到盐什么的,你怎么不上去发话?莫不是姐夫没让你在朝堂上说什么?”张鹤龄突然又想起什么来,重新打量着弟弟。
之前朝堂上最重要的自然还是盐政问题。
这也是朱祐樘把他兄弟俩叫来的原因,让张延龄知道现在朝堂对于改革是如何的态度,但因为朱祐樘提前都已经对周经和张延龄布置完毕,至于朝堂上争论再凶,周经和张延龄两个关键人物都没发表言论。
皇帝也没问他们的意见。
张延龄知道,朝堂上的人争了也白争。
张延龄随便敷衍道:“朝堂大事,我可能还是顶不起来,或会让陛下失望。”
张鹤龄郑重道:“二弟,你可不能怂啊,这件事可要全靠你顶起来,为兄看好你。”
还是之前张延龄吓唬他那一套起了作用,张鹤龄生怕自己也被皇帝当枪使,这是要怂恿弟弟往前冲的意思。
兄弟俩正说着,背后急匆匆赶过来一人,并不是平时经常出来送他们出宫的萧敬,而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位列第三的韦泰。
“两位国舅,陛下吩咐,让老身陪同您二位前往文庙,说是永康长公主驸马已提前抵达,您二位出宫后也不必乘自家车驾,会有御马监所备好的车驾送您二位前去。”韦泰道。
张鹤龄道:“韦公公,本侯好端端为何要去文庙?”
韦泰一时怔在那,都不知该如何回话。
张延龄则笑道:“为何不是萧公公相送?”
韦泰苦笑道:“萧公公有旁的公务繁忙,特地差遣让老身前往,既是陛下嘱咐,您二位还是赶紧启程吧。”
……
……
兄弟二人与韦泰共乘一辆马车,显得有几分拥挤,一同往城北的文庙而去。
路上张鹤龄因为恼怒一句话都不说,用锐利的目光瞪着韦泰,韦泰被他这么直勾勾看到心里发毛。
皇帝让去的,又不是我的主意,寿宁侯瞪我干嘛?
张延龄则跟韦泰闲话几句,方知萧敬一早被皇帝派出去,做什么不知道,才会有韦泰替萧敬来送兄弟二人之事。
下马车的时候,张鹤龄终于开腔:“奇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也不知他在说被皇命遣来文庙,还是在说文庙门口士子聚集。
崔元果然提早到来,也在文庙门口等候,并没有见到本该与崔元同行的众翰林学士。
张延龄问过崔元才知,今天翰林院并未派人来。
崔元道:“说来稀奇,也是在下到了之后问过礼部的人,才知翰苑的众学士都未前来,不过在下之前见过顺天府的张府尹,他还问过两位国舅之事,说是来之后派人通知他一声。”
顺天府负责维持今日文庙的秩序,张玉或许也想参加这次的文坛盛事,就亲自带人来。
张延龄之前从翰林院的人在续诗,联想到可能会有窃占文名的事。
若此等事真发生,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今天翰林院的那些新科进士前来文庙,就不是相帮,可能会砸场子坏事。
“他倒是挺会献殷勤。”张鹤龄言语之间对顺天府尹张玉带着些许不屑。
等进到文庙,见到张玉,张玉带着几名差役过来行礼问候,当得知张家兄弟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韦泰陪同而来时,便有要拜访韦泰之意。
却被告知韦泰并未进文庙。
张延龄笑着问道:“张府尹,今天可是孔公子初次讲学的大日子,不知还有何名臣前来?”
张玉笑道:“听闻朝中是有几名部堂,本是要陪同一起来的,但与衍圣公同去国子学,韦公公可是也去了隔壁的国子学?”
“或许是吧……不知今日是何人陪同孔公子前来讲学?”张延龄并不关心韦泰现下在何处。
张玉道:“是国子林祭酒。”
说的是国子监祭酒林瀚。
林瀚家族很盛,他的父亲就是永乐时进士,林家更是“三代五尚书”、“七科八进士”,是未来明朝官场的中流砥柱,其本人是成化二年进士,弘治三年起为国子监祭酒,一直到弘治九年四月,礼部出现人员变动之后,徐琼升礼部尚书,而林瀚则入为礼部右侍郎兼理祭酒事。
张延龄掐指一算。
快了。
说着话,几人已到了文庙的文思院,这里正有诸多的学子在等候,孔闻韶和林瀚都还没出现。
即将讲学的地方有一处不太高的台子,远处可见藏书的阁楼,隐约可见那边也有人,但因为纱幔遮掩并不能看清藏内的情况。
“那里倒是个观景的好地方。”张延龄指了指藏。
张鹤龄顺势瞅了瞅,道:“我等岂能与庶人同席?张府尹,给安排一下吧!”
“不可不可!”
还没等张玉说什么,一旁的崔元急了。
张家兄弟一起打量着崔元。
崔元为难道:“两位长公主殿下,还有京师中名媛女眷在内,我等不便进入。”
张鹤龄不满道:“女眷来这种男人聚集之地不怕失礼?为什么她们能上去,我们就上去不得?”
说完还有要硬闯的意思,大概是觉得听所谓的讲学没什么意思,去看女人更有趣。
最后,还是张延龄将他按回原地。
“老二,你要作甚?”张鹤龄脸色怒气满盈。
张延龄笑着安慰道:“在这里随时都能退席,文庙距离东街的柳巷可不远,去唐突两位长公主惹人非议反而自找麻烦。”
张鹤龄撇撇嘴道:“为兄是那种人吗?”
说完也不再坚持闯藏,老老实实在一旁椅子坐下,几人在众参加讲学观礼者中地位较高,还给单独备了桌椅和茶点。
这边才刚坐下,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却是孔闻韶在一名年过花甲老儒生的相陪之下走出来。
在孔闻韶身旁,还跟着一人。
竟是祝允明。
“欸?那不是吴中才子祝允明?先前在酒肆中,可曾有一面之缘。”崔元激动起来。
现在祝允明可是京师名人,谁都想知道资助祝允明的是何人。
新闻人物出现在文庙,一时风头都要盖过主角。
张延龄则皱起眉头。
他好像终于明白为何有人敢窃他的文名,原来连祝允明都被收买。
但见祝允明那一脸为难的样子,显然也知这是何等不光彩之事。
部堂级别的高官对事情未必知情,但既然事已发生,必有始作俑者,其为了让衍圣公世子顺利继承爵位可是会无所不用其极。
祝允明很可能是明知被利用,但上有高官施压,他想挣扎也挣扎不得。
张延龄心中冷笑:“冒名顶替,收买唯一知情人,这操作简直是无懈可击,就算事主真的出来申辩也无力,何况关乎文庙继承,普通人就算明知被人顶替,谁又敢出来招惹官非?”
“怪不得你们敢这么干,原来是觉得万无一失!”
“可惜啊可惜,你们所遇到的是我张某人!”
第六十七章 拨乱反正
“走!”
张延龄在全场准备迎接主角登场时,突然站起身来,准备拂袖而去。
这一下,张玉、崔元和张鹤龄都没料到,用不解目光望着张延龄。
“老二,有事的话也先急,韦公公还在外面守着,为兄理解你的心情。”张鹤龄看来,我当大哥的都还没着急,你当二弟的着急什么?
不就是去花街柳巷?咱可以等这个将学会进行差不多的时候,再一起去便是。
张延龄却丝毫没有看这场讲学会的兴趣。
对方明摆着的要算计他,他还留下来看他们表演?
张延龄道:“兄长不走的话,我自行离开便是。”
说着张延龄果然径直往门口那边走去。
张鹤龄对崔元和张玉笑了笑,意思好像在说,你看我这也是身不由己,全是弟弟坚持。
随即小跑跟过去。
兄弟二人在这种事上还是能达成一致的。
张玉有差事在身,走不开,至于崔元那边,犹豫半晌之后,还是跟着张家兄弟往门口而去。
三人的举动,瞬间也吸引了在场之人的注意。
衍圣公世子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结果一开场,就有三个人退席?
你们是来砸场子的吧?
连台子上的林瀚、孔闻韶和祝允明都看到了将要离开的三人,毕竟内场也没那么大,真正进来观礼的可能也就几十号人,三个人起身离开还是很显眼的。
祝允明看到张延龄的身影,脸色瞬间无地自容。
林瀚却不想被外人打扰了这次衍圣公世子的讲学会,仍旧要继续主持:“诸位,这一位乃是衍圣公世子……嗯嗯。”
或许是还有人在回头看,有意清了清嗓子,意思是让来听讲学的人认真一点,不要为旁杂之事干扰到正题。
……
……
藏上。
永康、德清两位长公主,正与李琪往远处看。
在孔闻韶出场之后,朱效茹笑道:“那位衍圣公世子出来了,真是一表人才。”
居高临下,什么都能看得清。
连德清也不由往台子上看一眼,似是想知道能作出《竹石》这般诗句的少年,会是如此风采。
便在此时,从人群中起身一人,当即要走。
身旁人似有劝阻,但此人仍旧执意而为,随后劝说他的二人也相继跟随而去,令场面显得很不好看。
“两位姐姐,怎么刚开始就有人走啊?”
李琪不明就里,不由问了一句。
朱效茹道:“总有不识大体的,喜欢在这种场合生乱,不去管便是。”
德清好奇道:“皇姐,那位看起来……好像是姐夫……”
“不会吧?”朱效茹仔细辨认了一下,瞬间皱起眉头,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她还是能辨别出跟在最后的那人是崔元。
“还真是他,皇兄让他跟建昌伯一起来,旁边那个……好像是寿宁侯……他们家两兄弟要闹什么?”
朱效茹瞬间光火。
刚还在批评开场走的人“不识大体”,马上知道被骂的其中一人就是自己的丈夫,还是当着妹妹和李琪的面,她觉得面子上很挂不住,只能把责任往张家兄弟身上推。
此时讲学会已经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先前有人退席的小插曲中走出来,正在准备领略孔闻韶的文采和风采。
“怎么回事,好像又有一人走了?那是谁?”
德清又指着台子的方向。
此时离席而去的,是祝允明。
这下场面又被稍微打乱。
朱效茹有些懊恼道:“好端端的讲学会,一而再被人给扰了,看来今天真不是讲学的好日子,难道衍圣公世子出来讲学之前不先算算日子的?”
两次插曲,也影响不了这次政治作秀的继续进行。
随即便是孔闻韶出来讲《论语》,在场鸿儒都准备洗耳恭听……
……
……
张家兄弟,带着崔元一起出了文庙。
却说韦泰并没有去别处,只是在马车上休息,大概觉得文庙这种地方不是阉人随便能进去的,再加上皇命差事没嘱咐让他进去陪同,便在外面等。
躲个清净。
此时文庙门口很热闹,突然人群一阵喧哗,韦泰根本就无心去留意,他觉得讲学会怎么应该也要进行一两个时辰才会结束。
“韦公公,那好像是两位国舅和驸马。”赶车的小太监提醒一句。
韦泰赶紧打量过去,发现真的是之后,急忙将靴子穿上,一路奔跑过去。
“几位……里面的讲学会结束了?”韦泰觉得诧异,皇帝嘱咐的差事,所有人应该等办完之后再走,无论是让你们做什么。
张延龄厉声道:“没兴趣,一群臭老九,不知在说什么玩意。”
韦泰闻言,瞬间皱起眉头。
好家伙。
上来就对读书人如此讥讽,皇帝还让他们来看讲学?
难道说皇帝嫌场面不够乱,派小舅子来砸场子捣乱?
张鹤龄笑道:“老二你终于正常了一回,里面可不是一群臭老九?给他们惯的,还讲学,还聚众,这是要公开谤议朝政啊!”
韦泰眉头皱得更深,兄弟俩简直是一丘之貉。
就在韦泰不知所措时,张延龄道:“劳烦韦公公与我去一处地方,顺带给做个证。”
“啊?”
韦泰又是莫名其妙,“建昌伯,陛下只是派老身陪同二位前来文庙的,并无皇命前去旁处。”
张延龄道:“放心,此事不会坑了韦公公,自会有好处,并且也跟今日讲学之会有关,还请韦公公务必同行。”
韦泰苦笑着点头。
上贼船的感觉。
一行人正要走,突然从门口冲出来一人。
此人出来后,径直找到张延龄,直接跪下来给张延龄磕头,那意思是好像要对张延龄忏悔,却也一句话都不说。
张延龄一脸不屑道:“公子且回,你我之间缘分就此已尽,可别说我薄待于你。但若未来你知我身份,怕是你也不会后悔今日所行之事!”
张延龄冷冷对祝允明甩下一句之后,看着已经被惊呆的崔元,道:“驸马先回去,我与韦公公还有事要办,大哥你先去柳巷等我。”
“好,给你置办了酒席,你早点来,别耽误事。”
还是张鹤龄洒脱,才不管弟弟在做什么,他也懒得管。
既然说好了兄弟俩一起去勾栏里玩,当然要好好招呼一下弟弟,以体现出做兄长的派头。
……
……
张延龄要带韦泰去的地方,自然是祝允明的住所。
那可是张延龄把自家院子借给他住的。
张延龄办完这一切之后,马上与韦泰回宫,告知要去面圣。
换了别人,韦泰一定不会去通报,但既是张延龄要见,韦泰不敢不去通传,皇帝对两个小舅子的态度如何,当内侍的看得最清楚,何况现在张延龄可是皇帝眼中的红人。
见不见那是皇帝的事。
等张延龄在乾清宫见到朱祐樘时,朱祐樘正拿着本道经在研究。
乾清宫也没别人,朱祐樘一脸悠哉的样子,似乎心情很不错。
“延龄你来了?可是来跟朕说盐政之事的?坐下来说话便是,来人,给上茶!”
朱祐樘是真没把张延龄当外人。
甚至让张延龄到了乾清宫,都有种进了自己家后堂的感觉,随便坐随便喝茶。
张延龄则显得很恭谨道:“陛下,臣前来,其实是为一件重要之事,涉及到文庙传承之事。”
“哦?”
朱祐樘突然想起什么:“今日里,朕是让你去文庙参加宣圣宗子讲学的吧?你为何这么早回来了?”
张延龄道:“陛下,臣正是因此而来。”
朱祐樘放下手上的道经,走出来笑道:“延龄啊,你的急智是很多,才学方面可圈可点,但在儒学方面,你还是要跟那些鸿儒好好学习,也不是朕非要给你出难题,实在是因为这朝堂上下都是以儒官,谁不符合他们的想法,谁就没法在朝中出头。”
“朕想器重于你,就怕你在儒道方面不合他们的要求,他们会处处给你设槛找你麻烦。”
朱祐樘这话算是非常诚恳的,简直是掏心窝子的话。
张延龄道:“臣请问陛下一件事,有关宣圣传承之事,陛下如何看待?”
“嗯?”
朱祐樘先是愣了愣,随即一笑,大概也觉得小舅子关心孔庙传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朱祐樘笑道:“你有何想法,尽管说来。”
张延龄一脸正色道:“臣认为,上一代衍圣公,便是孔讳弘绪者,当年玷污女子数十人,草菅人命,乃天理所不容,即便朝廷赦免其罪行,衍圣公一脉也不该再由其子弟传承。”
“宣圣之传承,本就为引导世人教化,若不拨乱反正,又如何教化世人?”
朱祐樘听到此话,脸上的笑容都敛起来。
朱祐樘重新走回到龙案之后,思索了一会,才叹道:“延龄,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宣圣传承最注重道统,这个宗子乃长子嫡孙,朝中儒者皆都认为应该由他来继嗣文庙,就连朕对此事都插不上话。”
“更何况,由谁来继承,有何区别呢?”
朱祐樘对于孔弘绪儿子继承衍圣公,明显也是有意见的。
让一个人神共愤罪犯的儿子继承大明朝的教化,听起来就很不靠谱。
但他又觉得,谁继承对他来说没区别,当皇帝的最重要的就是要稳定读书人的人心,既然让孔闻韶当衍圣公是众望所归,当皇帝的何必自找麻烦?
张延龄道:“陛下,我朝清明,您可算是自古以来少有的明君圣主,若是未来在衍圣公传承方面有问题,以至于成为本朝之污点,臣认为此非善事,恐因小失大。”
“嗯?”
朱祐樘从没想过,让孔弘绪儿子继承衍圣公,还能涉及到自己名声的?
张延龄继续道:“臣问过民间许多读书人,即便如永康长公主驸马这般对于文庙传承并无意见的,也认为上一代衍圣公作奸犯科之事乃不容于国法及人情,是要避讳不提的,而如今朝中读书人对此事并无意见,乃全因朝廷将上一代衍圣公的罪行掩盖。”
“此等恶行,可以掩盖于一时,又如何掩盖于史呢?”
朱祐樘显然还是很在意自己当皇帝名声的。
不然自己也不会从登基以来都还算是兢兢业业。
朱祐樘又思索半晌后道:“延龄,就算你说得对,但朕的确对衍圣公传承之事,并无良策,若是贸然改变继嗣之人,就怕朝中诸多非议,不知几时方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张延龄道:“那就请陛下今日下午接见那位孔公子时,让臣一同前往,陛下不愿意所为之事,臣愿意替陛下分忧!”
这次朱祐樘则是轻快一笑,大概是觉得张延龄板着脸太过于正式。
以往在盐政方面替他分忧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想在文庙传承这种事上分忧?
“好,朕就让你去,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犯在那些儒官手里,就算是朕都帮不了你。哈哈。”
朱祐樘又走过来,拍拍张延龄肩膀,显得很器重道:“过了晌午你与朕一同前去,中午也不必走,与朕到坤宁宫,与皇后和令堂一起用膳便是。”
第六十八章 道贺
中午,永康公主府。
朱效茹跟德清、李琪作别之后,催促轿夫赶回到府内,径直便要去找丈夫算账。
见面之后,朱效茹不管丈夫还处在失魂落魄的状态,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数落:“……你能得陛下恩惠,前去观礼衍圣公世子讲学,何等荣幸,竟学那张氏外戚离席而去,可知本宫在人前何等落面子,你到底有没有记得自己是皇家人?”
朱效茹也是气急败坏。
在丈夫面前骂,完全不顾平时丈夫就有些自卑的心理,一股脑把怨气发出来,发现丈夫还是在愣神状态。
“跟你说话呢,没听到?!”
朱效茹语气仍旧很强势。
崔元怔然道:“长公主,我……我只是觉得,好像有问题……”
朱效茹冷笑道:“你不会是想说,是张家兄弟逼迫你走的吧?本宫在远处看得很清楚,你是他们走之后,才追上去的。”
“不是这个……是……是那个祝允明……就是得赠《竹生于石》的吴中才子……我认得他……他在我们出来后……也从里面出来……直接跪在建昌伯面前话都不说……建昌伯居然说什么你我缘分已尽……未来知我身份定不悔今日所为之事……”
崔元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态,试探分析,“会不会那首《竹生于石》,乃建昌伯所作?”
朱效茹本来就已经很生气了,听到丈夫的话,更是又气又急。
“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在妹妹和闺密面前丢了脸,回来找你发火,大不了你认个错,夫妻之间有什么事揭不过?结果你却找出个让人啼笑皆非的借口?
你是觉得我没脑子?
崔元也是一脸懊恼坐在那,双手抱着头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祝允明没道理要在建昌伯面前跪下磕头,除非他做了极为对不起建昌伯之事……”
崔元也是懵了。
回来后百思不得其解,这才闷坐着去思索。
朱效茹厉声道:“衍圣公世子在讲学时说得很清楚,《竹生于石》乃是他所作,更有当事人为其作证,这怎可能有假?”
“你定是跟张家兄弟学坏,以后你不得再与他们有所来往,你可是读圣贤书的,竟学那不学无术之徒的作派不说,还在这里胡言乱语!”
“这几日你闭门思过,以后不得与张家兄弟再有来往!气死本宫了……”
……
崔元莫名其妙就被禁足。
他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回头想想,或许妻子说得也对。
衍圣公世子说诗是他作的,定是没跑,难道衍圣公世子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吗?那可是涉及到天下读书人名誉的。
怪只能怪自己非要学张延龄一般拂袖离席,让人看了笑话。
“都是我让长公主为难。”
……
……
过了晌午。
朱祐樘准备带张延龄从坤宁宫出发,往奉天殿参加孔闻韶的面圣仪式。
不过临出发之前,朱祐樘听取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有关内阁奏疏的汇报,在说事情时,也未避忌张延龄,好像有意让张延龄听听朝中有何大事。
“……有涉及南吏部尚书出缺之事,吏部上奏,请明日早朝时廷议。”
李荣在说了几件无关痛痒之事后,突然提到了一件相对比较大的事。
朱祐樘道:“南吏部尚书出缺,可有消息,廷议要举荐何人?”
“听闻,礼部左侍郎徐公众望所归。”李荣道。
朱祐樘想了想,摆摆手道:“明日朝会再说吧。”
眼看时候也不早,朱祐樘便与张延龄一同出发。
出了坤宁宫后,张延龄趁李荣远远落在后面时,问道:“陛下真有意让徐侍郎为南吏部尚书?”
朱祐樘道:“怎的,对此你也有意见?”
张延龄笑道:“陛下应该知晓,这位徐侍郎与我张氏一门有姻亲,并非相帮于他,只是他年老体迈怕是在朝中没剩下几年……”
“他生平所愿,便是能在致仕前于京师得部堂位,甚至言道若如此便死而无憾,若就此让他就任南京,只怕他会郁郁而终。”
“嗯。”
朱祐樘点点头,却没评价什么。
但显然,朱祐樘是记得徐琼这个“媒人”功劳的。
否则历史上,也不会帮徐琼留在京师为礼部尚书,而把倪岳打发到南京吏部当尚书。
“对了延龄,今天在朝堂上,你怎么如何做?”
朱祐樘更关心张延龄接下来的表演。
张延龄笑着挠挠头道:“陛下,请恕臣先卖个关子,还请陛下于朝堂,能容许臣稍有放肆,或许臣会进言一些事,并非顺耳之言,陛下只须同意臣继续说下去便可。”
朱祐樘苦笑道:“你这是要作何?”
“陛下放心,臣所行之事,绝对不会危害大明朝堂,也绝对不会让陛下做出有违公义之事,不过是让陛下主持公道。”张延龄做出承诺。
朱祐樘笑道:“若真是违背公义,那由着你,还是那句丑话,出了事别总想求助于朕。”
君臣二人言谈无隔阂。
张延龄心想,凭我跟皇帝如此关系,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还治不了你们?
……
……
皇宫之内,众大臣一起入宫,准备参加孔闻韶的面圣仪式。
这次的面圣,只是先走个过场,让皇帝认识一下新的衍圣公世子,并不算是正式的朝见,正式的朝见会在来日的早朝。
但今天陪同孔闻韶来的官员阵容,并不差。
内阁四位大学士自然都是要来的,六部尚书中除了工部和刑部的尚书没来,也来了四位。
礼部这边来的人最多,从尚书到侍郎再到属官,加上太常寺、鸿胪寺、詹事府、翰林院以及国子监祭酒林瀚等人,加起来有四五十号人。
徐琼作为礼部左侍郎,也在陪同名单之内。
他入宫之后,才见到了自己的上司礼部尚书倪岳。
倪岳上来便笑着跟他行礼道:“时庸,南京吏部尚书出缺,如今从吏部那边收到风声,此番由你前去继任,你在京师中熬了多年,也总算是出头!”
徐琼闻言皱眉。
南京吏部尚书出缺这件事,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说,上一次还是听张延龄无意中提到的。
这次算是正式的通知。
让他恼火的,是他根本无意于要往南京赴任,他的目标是要留在京师为部堂,南尚书岂能跟京师尚书相提并论?
现在廷议都还没开始,比自己年岁小资历也浅的倪岳就跑来跟他道贺,让他有种被人侮辱的感觉,心中光火却不能发作。
看着倪岳那张得意的脸,他很想上去跟倪岳好好理论一下。
但又知会失态。
倪岳似乎不过是礼数知会,并无心跟他多交谈。
随即倪岳又靠近内阁首辅徐溥和吏部尚书屠滽等人,好像他们才是一个圈子。
……
……
一行人已过金水桥,很快便到了奉天殿外等候朝见。
此时有一人,在内侍太监的陪同下,从文华殿方向走过来。
是张延龄。
或许是因为张延龄跟这些文官格格不入,以至于张延龄到来,都没人搭理他。
形同多余。
“世伯,又见面了。”张延龄径直走到了徐琼身边来,笑着招呼。
徐琼正在戚然中。
自己努力多年,终究临退休还要被人打发去南京当尚书,自然心有不甘。他见到张延龄也没多少心思,只是随便打了招呼:“延龄,你为何在此?”
张延龄笑着拱拱手道:“自然是来参加孔公子面圣仪式的。对了,世伯,先道贺荣升。”
“你也来道贺?”徐琼心里那股悲凉又起。
张延龄道:“世伯要荣升礼部尚书这么好的事,我怎能不提前恭贺一下?世伯你莫非忘记,之前我跟你提过,南京吏部尚书出缺?”
徐琼皱眉,正色道:“延龄,即便廷议尚未开始,但老夫所得知的消息,说是让老夫出任南吏部尚书,怎就突然提到老夫为礼部尚书?延龄,朝中事,可不能信口言笑。”
“哈哈。”
“看来世伯还是不相信我。要不这样,我们打个赌如何?”看徐琼的确无此心情,张延龄正色补充,“世伯若想荣升礼部尚书,今日可要在朝堂上好好配合我一番。”
徐琼很踟躇。
换了平时,他大可对这个晚辈置之不理。
朝中人事任免,相信这小子的,那可真叫糊涂。
但他现在属于走投无路。
见张延龄并不似言笑,徐琼试探问道:“延龄,你是从何处而来?”
张延龄回头看一眼道:“自然是从坤宁宫而来,我上午便入宫,跟陛下和皇后用了一顿便饭。”
徐琼内心突然澎湃起来。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又到新生的感觉,人生大起大落,仿佛突然之间又让他有了动力。
“你……你是听陛下提过什么?还是说……你要老夫如何配合你?”徐琼声音都有些发颤。
张延龄道:“今日我会在朝堂上奏事,世伯只需言语上帮衬,至于具体也无须言说免得有斧凿痕迹,世伯尽管宽心等候荣升便是。”
“对了,我还要道贺李阁老嫁女之喜,就先告辞,徐老可千万莫要忘了我所言。”
张延龄笑着便往李东阳那边走过去。
第六十九章 最有发言权
张延龄走到李东阳身边时,李东阳正在跟衍圣公孔弘泰交谈。
“东庄先生,有礼了。”张延龄主动拱手行礼,如朝中非常守礼数的文官。
孔弘泰也笑着回礼:“原来是建昌伯,有礼有礼。”
张延龄道:“东庄先生想必是陪同世子前来面圣,这位世子真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也乃我大明礼教之楷模。”
孔弘泰微笑道:“建昌伯过誉,侄儿乃我孔门之表率,希望以后能为大明礼教做一番事。”
这边张延龄和孔弘泰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
李东阳听了心里在纳闷。
他们居然认识?不学无术的建昌伯,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谁教他说的?
张延龄和孔弘泰交谈几句,孔弘泰马上看出张延龄过来的目的是要找李东阳,随即行礼道:“既然建昌伯跟李中堂之间还有事要说,那学生先行告退。”
在人前,孔弘泰永远是那么谦卑的姿态,或许他深知以其所处位置,高调死得快,所以尽可能保持低调。
“李公,在下前来,其实是来恭贺您于归之喜,孔公子如此人才,令媛能与其共结秦晋之好,必定会成为我大明一时之佳话。”
张延龄笑着对李东阳表达出恭喜之情。
李东阳听了却是板着一张老脸,在他看来,张延龄这是拍马屁拍了一手屎。
不会说话给我憋回去!
李东阳深沉着脸道:“老夫几时说过要嫁女?”
张延龄惊讶道:“没有吗?为何在下最近却听闻不少有关李公千金要跟孔家公子订婚的传言?连陛下之前都有提及,这还有假?”
李东阳心下恼火。
平时推臣僚说项已让他不厌其烦,现在居然连皇帝也知道?若是皇帝给赐婚的话,他怕是连回绝的资格都没有。
“孔家门风严谨,孔公子父子同为衍圣公,乃大明礼教之冠,父子同娶大学士之女,想必会成为大明朝的佳话。李公嫁女本就是好事,为何李公这般神色?莫不是李公觉得,孔公子配不上令媛?”
张延龄的话好像另有所指,嬉笑言道的模样,也跟之前他与孔弘泰交谈时那股彬彬有礼的姿态大相径庭。
就好像突然从一个正人君子,变成了神经病。
换了别人在李东阳面前如此无的放矢,以后就别想在大明官场上混了。
敢在我李东阳面前放肆,不掐死你,也让你从此仕途断绝。
可偏偏这是张延龄……
不用他李东阳出手,满朝上下无人不想把张延龄的仕途扼杀于萌芽,但偏偏张延龄就是能在大明朝混得风生水起。
似乎在李东阳面前,只有张延龄一人能这么说话,还能全身而退的。
通俗来说,死猪不怕开水烫。
李东阳将头别向一边,随即就要往刘健和谢迁那边走,他都懒得搭理张延龄。
就在此时,张延龄突然道一句:“若李公不想嫁女,也并非没有办法。”
还是一句很合时宜的话。
如徐琼对张延龄的想法一样,换了以往,必定对张延龄所说的话不予理睬,但恰于此时,张延龄说出这番话来,李东阳突然停驻脚步,重新打量过去。
张延龄将嬉笑的神色掩去,正色道:“宣圣之传承,乃我大明礼教之榜样,若是为奸邪之人所窃夺,势必会坏了大明纲常。敢问李公,若真是如此的话,我等承担得起历史骂名吗?”
没有张延龄之前讽刺他嫁女的话,他仍旧可以对张延龄的话充耳不闻。
李东阳政治上何等敏锐,自然能察觉有问题。
但李东阳还是没有接话。
张延龄道:“宣圣之传承,不但涉及大明礼教国运,还涉及李公嫁女,望李公三思。”
说完张延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行礼后告辞而去。
李东阳怔立当场。
他都没明白过来,张延龄为何要来跟他说这些。
“宾之,您怎不过去?刚与东庄等人聊闻韶的学业……你先前跟外戚有交谈?”刘健走过来,好奇问道。
李东阳点了点头,眉宇之间有忧色。
刘健似有无意道:“却说这建昌伯,今日早些时候便入宫,听闻是从内帷出来的,外戚受宠如此,乃大明国乱之始,我等还是少与他接触为妙。”
刘健本来只是提醒李东阳,不要跟张延龄走得太近。
但李东阳却听到了一个让他感觉很微妙的消息——张延龄居然是从内宫出来的。
那就是说,张延龄之前是跟皇帝见过面的。
那之前张延龄对他所说的那番话,是否有可能为皇帝授意?
……
……
孔闻韶面圣的仪式,终于开始。
奉天殿内。
朱祐樘坐在龙椅上,在他身旁两侧,是司礼监两位秉笔太监陈宽和韦泰,仍不见萧敬身影。
在丹陛大乐的伴奏之下,孔弘泰与孔闻韶叔侄二人,代表文庙向皇帝献礼。
随即文臣分列两旁,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见面的礼数结束之后,由礼部尚书倪岳走上前道:“陛下,此番宣圣传人及宗子来京,乃为其尊求药,还望陛下赐药能了却宗子一片孝心。”
求药求到皇帝这里来。
作秀也太明显。
朱祐樘笑着点头道:“着太医院,开药方及找寻灵丹妙药,朕也望宗子之父能早日痊愈。”
因为孔弘绪被剥夺爵位,使得在称呼方面很别扭。
倪岳再上奏:“陛下,宣圣宗子已近成年,以他孝心之表率,应当早定宗祠嗣位之事,礼部及太常寺请陛下定夺。”
说着,倪岳从怀里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奏疏。
这份奏疏其实早就有原样的一份呈递到朱祐樘那边,现在不过是要走个形势。
这大概就是在说,既然正好遇到衍圣公世子来京师求药,朝廷以礼数接待之,那不如就趁机把衍圣公世子继位人的身份给定下来,免得以后再有人觊觎。
其实在场之人都能听出来,若今天把继位人的问题定下,来日朝会上可能就要直接宣布。
张延龄用促狭的目光望着李东阳。
“若到那时,李东阳想不嫁女都不行。”
随即太监陈宽走下来,接过倪岳的奏疏,准备将奏疏呈递到朱祐樘手上。
突然于此时,从人群之后走出来一人,显得很贸然,走上前行礼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好端端的衍圣公传承继位人确定典礼,因为张延龄的走出,而被破坏。
众人皆都用愤恨的目光望着张延龄。
之前他们就在怀疑,为何皇帝会让不学无术,甚至都不能称之为读书人的张延龄前来观礼,眼见张延龄出来破坏仪式,心中担忧实际发生,每个人的愤恨都体现在脸上。
倪岳转过头怒视着张延龄道:“建昌伯,不得造次。”
朱祐樘看到这一幕,本也想叫停,但突然想到在来之前,自己小舅子所说的那番话。
不需要他违背公义,只需要让张延龄把话说下去便可……
“国舅,这是何等庄严之时,你有何事不能等到来日再说?”朱祐樘板起脸,好像要教训张延龄,但言外之意,你的话若很要紧也可以现在就说。
要让张延龄说下去的意思。
张延龄道:“臣启奏陛下,此事事关到京师一桩大案,乃一人于京师中白昼中玷污女子,且将其勒杀,事关京师礼教之大事,臣不得不奏。”
这话一出口,在场多数大臣仍旧觉得张延龄在无的放矢。
但也有人神色有变。
张延龄这说的,不明摆着就是孔弘绪当年的恶行?趁孔弘绪儿子要定嗣位人时,张延龄突然就跑出来上奏跟当年近乎一模一样的案子,指向性太过明显。
倪岳恼火道:“建昌伯,此并非衙门公堂,你若有案子,可以交由顺天府或刑部,朝堂神圣之所岂容你放肆?还请陛下对其治罪。”
在场很多人也在打量倪岳。
建昌伯是很无的放矢,但因为这点事你就让皇帝治他罪,你是不知道皇帝有多偏向他是吧?
朱祐樘干脆一句话都不说了。
爱咋咋地。
张延龄道:“倪尚书真是好大的脾气,在下今日上奏涉及京师礼教之事,陛下都还没说什么,你却一而再出言指责。怎么,你跟罪人有关系,想包庇罪人不成?”
“你!”
倪岳想说什么,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旁边的首辅大臣徐溥也拉了他一把,示意让他不要说下去。
在众人都还没开口之前,张延龄望着孔闻韶道:“宣圣之宗子,乃我大明礼教表率,不知孔公子对于此案中的罪人有何评断,应以如何的礼教方式来惩戒之?”
孔闻韶本来就是个少年,见皇帝时紧张到要命。
突然横生枝节,还想立一旁看热闹呢,却不知张延龄从开始针对的就是他。
就在孔闻韶准备接话时,旁边有人拉了他一把,示意让他不要说。
张延龄笑道:“臣只是想问问宣圣宗子的意见,涉及大明礼教,并非有意为难,还请陛下准许臣对他有所问询,也是验证其孝义礼法,是否堪当文庙祭祀之责。”
他换了一种方式说,好像是要替朝廷检验一下孔闻韶在孝义礼法方面的见地,理由也说得过去。
朱祐樘要的就是合理的由头,他马上点头道:“宗子可以说。”
有皇命吩咐,孔闻韶不得不走出来,将他憋了很久的话说出口:“奸邪之人当街于大明法度不顾,草菅人命,乃罪大恶极,应当交有司衙门惩治。”
这话明摆着就是告诉在场人,他这个当儿子的并不知道当年父亲做的那些龌龊事。
也难怪。
孔家对外人都要掩盖,对于孔闻韶这样的宗子,必定也会掩盖。
孔闻韶都没成年,难道告诉他你爹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要不是皇帝赏他一条命,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张延龄心里也有数。
即便孔闻韶知道他爹的罪行又如何?难道你还敢在皇帝面前为你爹鸣冤叫不平?
越是这时候,你越应该大义灭亲,方能体现出你的政治正确。
张延龄继续道:“那敢问孔公子,若是此罪人乃勋贵,有宗族继承之权,按教化礼数来说,是否应该保留呢?”
旁边的人早就看出来这是张延龄的陷阱,想去拉孔闻韶都来不及。
孔闻韶想都没想,直接回答:“当褫夺。”
“好!”
张延龄笑着点头。
我挖坑,你跳,合情合理。
便在此时,吏部尚书屠滽走出来喝斥道:“建昌伯,你无端提及勋贵犯罪之事恐怕另有所指,京师中并无此案,你乃欺君之罪!”
张延龄厉声道:“好一个欺君之罪!敢问诸位,我张延龄平时为人如何,你们谁不清楚?平时我有违礼教,尔等多番参奏,今日我不过是以礼教问题请教宣圣宗子,便就成了欺君之罪,那你们平时对我的参劾又算是什么?”
张延龄的声音响彻在奉天殿。
掷地有声。
你们平时拿我的私德问题上纲上线,勋贵犯罪似乎以我为代表,但至少我没当街草菅人命,他犯穷凶极恶之罪你们百般掩盖,我跟读书人群殴你们就如丧考妣,就这样你们还好意思说他能代表大明礼教?
同是勋贵,为何待遇这般不同?
现在我不过拿当年孔弘绪犯罪的问题请教孔闻韶,有何不可?
此案,别人没发言权,我最有发言权!
第七十章 朝堂申辩
张延龄话音落,在场一时陷入沉寂。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张延龄那股浓浓的怨气,也在想,怪不得这小子要如此“歇斯底里”,感情平日里被我等儒臣压得太久,心理不正常,故意来找茬。
居然……
皇帝还让他来找茬?
皇帝这是也看孔家的人不顺眼?
就在场面陷入僵局时,首辅大臣徐溥走出来道:“陛下,无论建昌伯所上奏的案子如何,都乃过往之事,涉及宗族继嗣之事不能草率应之,至于案子细节,当在日后细查。今日之事也不应中断。”
徐溥算是在场大臣中最德高望重的。
他出来这么说,既是要压制张延龄的“愤愤不平”,也是提醒那些文官不要再跟张延龄继续辩论,因为那只会落进张延龄的圈套而成为煽风点火。
将以往孔弘绪犯罪的事揭出来,谁的面子都不好看。
就在所有人以为张延龄会继续拿孔弘绪犯罪之事喋喋不休时,张延龄态度突然也有所转变。
“在下认为,徐阁老所言在理,凡事都应该向前看,就算当年有人犯罪,也不代表其子嗣也是罪人。”
张延龄的话虽然显得针锋相对,但似是想息事宁人。
那些深知过往之事的大臣,就此稍稍松口气。
只要这小子单纯发泄一下怒火,想提醒我们以后少针对他,那今天的事就过去了,不会影响大局。
今天是可以不跟你这无知之徒计较。
过了今天……
加倍奉还!
让你知道跟我们作对的后果!
典礼因为这小小的插曲,显得有几分沉闷,就在倪岳准备主持进行下一项,就是让皇帝继续批准孔弘绪为衍圣公世子时。
张延龄又开口了。
张延龄也没退回去,继续道:“陛下,臣听闻这位宣圣宗子,也就是孔公子,他的学问一流,甚至还作出了令人惊心动魄的诗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如此动人心魄的诗句,竟然出自一少年之手,令人慨叹。”
“不仅如此,他还资助会试落榜举子祝允明,赠诗鼓励,成为京师之美谈,不知孔公子可有此事?”
在场的人瞬间又被张延龄调动情绪。
倪岳厉声道:“建昌伯,你一而再挑衅,是为何意?”
张延龄道:“倪尚书,先前我上奏案子你说我不合时宜,现在我夸赞孔公子学问,在你看来是挑衅?”
朱祐樘兴致盎然道:“原来孔卿家还有如此好的才学?”
大概在场那些文臣,是没打算把这件事告知皇帝的,一来是有人知道这件事不光彩,再者也觉得只要定下继嗣的名分便可,文名什么的主要是做给天下读书人看的。
谁知这件事居然被张延龄给捅出来。
张延龄当然要捅。
不然他来干嘛?
证明完老爹是天怒人怨的罪臣,现在就该证明儿子是如何的学术不端。
这也叫循序渐进。
孔闻韶完全是被架在火上烤,不过他还是显得很镇定,将之前早就编排好的言辞说出来:“回陛下,臣当日入京,见吴中才子祝允明考场失意萎靡不振,便以金相资,同时将以往所作之诗相赠,让他可以振奋人心……”
倪岳怕孔闻韶言多必失,接过话头:“陛下,宣圣宗子本不愿贪恋虚名,所以此事并未张扬,也是不想造成被资助者的困扰,谁知此事引为京师美谈,今日上午更是由祝允明亲自登门感谢,为世人所知。”
朱祐樘听了之后分外高兴道:“原来文坛还有如此的美谈,真乃我大明文坛之幸。孔卿家,过来让朕看看。”
每一代的衍圣公世子到京师时,当时的皇帝都会把人叫到身边来仔细看看,有的还直接让坐在腿上问几句话,衍圣公世子再对答如流引得皇帝欢喜,做一番赏赐……
这近乎是历代皇帝跟衍圣公家族之间的默契,或者叫政治作秀。
比如说孔弘绪当年年少恭贺英宗复辟时,也走了这么个流程。
就在孔闻韶准备往前走时,张延龄突然高声道:“孔公子且慢。”
这下连大学士刘健都忍不住,喝斥道:“建昌伯,你要作甚?”
张延龄不搭理刘健,继续看着孔闻韶道:“孔公子,今日你可是面圣召对,所言所行乃是要对得起苍天,你可是再说一遍,那诗的确是你所作,并非冒他人名头?要知你口出诳语,可是真正的欺君之罪!”
孔闻韶当即就有些慌乱。
小孩子撒谎,被人在如此庄严的场合揭穿,哪会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保持镇定?
就在他要说什么时,一旁的孔弘泰挡住了侄子,一脸深沉之色给侄子摇摇头,示意让他不要说。
刚才都把话放出去,现在承认是冒名,难道就不是欺君之罪?
“建昌伯,你欺人太甚!”
倪岳已彻底忍不住,朝张延龄快走几步,怒而有撸袖打人的倾向,这大概也是大明朝朝堂的传统,辩论不过就动手。
倪岳就是想跟张延龄干一架。
干架之后,张延龄有理说不清,最后舆论都会说张延龄破坏朝堂典礼,将张延龄锤到沟里去。
张延龄可不会上当,他现在就是要讲理,他当即高声道:“陛下,臣还有一案要奏,乃衍圣公宗门长子嫡孙孔闻韶欺世盗名欺君之罪!还望陛下为臣做主!”
倪岳还没等到张延龄身边,就听到张延龄的话,瞬间人都怔在当场。
在场的人也都惊讶无比,有的还在交头接耳私下议论。
朱祐樘震惊道:“建昌伯,你话可不能乱说。”
“臣没有乱说……”
就在张延龄想进一步申辩时,倪岳赶紧回过头用高声打断张延龄的话:“陛下,建昌伯一而再打乱我大明朝堂,甚至将这里作为公堂,于大明法度不顾,若陛下不将他治罪恐无法平息众怒!”
张延龄当即反驳道:“孔闻韶欺世盗名,所犯的乃是欺君之罪,我不在这里以陛下申告,难道还要跑去顺天府告状?顺天府敢接这案子吗?”
张延龄和倪岳的情绪都已经到了极高的状态,此时就在比谁的嗓门更大。
朱祐樘听出问题不太对,厉声道:“住口!”
他这一声喝斥下来,在场果然重新安静下来。
朱祐樘不问倪岳,直接望着张延龄道:“国舅,你说宣圣宗子冒名,可是一件大罪,你要想清楚再往下说。”
这意思,皇帝现在只听张延龄说什么。
张延龄道:“陛下,臣不为他人申告,只为自己申告,因为那首《竹生于石》,不才,正是臣所作。”
“啊?”
在场的大臣本以为张延龄要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谁知上来就说那首诗是他自己所写的。
如果说孔闻韶窃占文名这事本就很荒诞,张延龄说诗是他写的……
就更荒诞了。
连刚才跟张延龄针锋相对的倪岳,都不由松口气,语气平缓微微冷笑道:“建昌伯,你可不要在朝堂上信口雌黄,你可知同样是欺君之罪?”
张延龄不搭理倪岳,向朱祐樘请示道:“陛下,可否容臣道来?”
朱祐樘也觉得小舅子说诗是他写的有些荒诞,但还是那句话,张延龄让他不违背公义,那就看小舅子表演呗?
这种事,好像不查清楚也不行。
“讲!”
朱祐樘道。
张延龄看了看四周的人,现在没一个出来跟他争论的,反而用一种“你完蛋了”的神色看着他,似乎都在等着他人前出丑。
张延龄整理了一下衣冠,正经道:“陛下,不知您可还记得,臣曾作过一首打油诗,藏字骂了京师士子?”
朱祐樘想了想,微笑道:“我乃寒冬一蛀虫?”
“正是这一首。”张延龄道,“臣当日不过是见一群士子于市井议论国政,气愤不过,便随便作了一首诗,除了有自嘲之意之外,顺带想骂骂那些不识相的士子。”
朱祐樘点头道:“那首诗虽然看似粗鄙,但文采方面……还行,这跟你所奏之事有何关联?”
张延龄道:“臣当日作诗之后,众士子并未察觉其中藏字,正好就遇到落榜买醉的祝允明,他对众士子道明其中之意,而后臣便留意到他。”
“本着为朝廷选贤任能,不让有才之人萎顿,臣亲自登门拜访后,拿出五十两银相赠,并作诗一首,以兹鼓励。”
“为了避免他知我国舅身份,心生隔阂不肯接纳,臣便连真实姓名都未相告,将其安排在臣的一处宅邸内,让他可以安心读书。”
“本来不过只是一件小事,也无人想图虚名,谁知祝允明之事为京师士子所知,一传十十传百弄得京师士子人尽皆知,并引为美谈……”
倪岳打断了张延龄的话道:“建昌伯,你故事说得很好,但你不觉得理据苍白了一些?便想如此,就让陛下相信那首诗为你所作?”
“嗯嗯。”朱祐樘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倪岳的话,饶有兴致看着张延龄道,“国舅,说下去!”
显然朱祐樘对这故事感兴趣。
张延龄看着孔闻韶道:“这位孔公子入京师是在四月中,那首诗早就传到人尽皆知,敢问孔公子是如何在人未到京师的情况下,便资助了祝允明,并将诗流传开的呢?”
孔闻韶一时踟躇,完全不知怎么回答。
徐溥走出来道:“建昌伯,还是说你的理据吧。”
张延龄笑道:“有人冒文名,必须要让当事人自证,要今日真不是我张延龄出来找陛下申辩,恐怕这件事就彻底要石沉大海,这么多阁老部堂为其撑腰,谁又能将这文名再给拿回来呢?”
倪岳怒道:“少信口雌黄,你要是没证据,今天你休想走出奉天殿的大门!”
张延龄冷笑道:“好一个倪尚书,你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陛下,世人只知当日我作诗与祝允明,却不知,当日臣作诗并非口述,而是当场泼墨将诗写在纸面上,而祝允明其后也将臣所写的诗悬于正堂,激励己身,这幅字为吴中诸多前去拜访士子亲眼所见……”
倪岳明显被张延龄说的话给惊到。
有人要冒名,想到的是把祝允明给找出来,让祝允明作证,再有朝中大员鼎力相助,就已是铁证,谁会想到其实当时还有一幅字?
倪岳道:“一家之言不足为信!”
张延龄道:“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今日在下奉圣谕前去文庙观孔闻韶讲学,当时见祝允明与孔闻韶同行,便知有人要窃占文名,臣当即拂袖而去。林祭酒,您当时也在场,可有此事?”
林瀚这个国子监祭酒本来觉得事情跟自己毫无关联。
被所有人凝视之后,他才一脸为难走出来奏禀道:“陛下……是有其事,但……”
张延龄没有让他说下去,继续道:“臣当时从文庙出来,也未往别处,便与同行司礼监的韦公公,一同前去了臣所赠祝允明的居所,将他高挂于堂前的字取下来。韦公公,可有此事?”
张延龄的话是一环接着一环。
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韦泰身上。
朱祐樘都回头看了韦泰一眼。
韦泰道:“回陛下……的确是如此……当时建昌伯让老奴前去作证,老奴不明就里,除了挂于堂前的一幅字,还取了一些别的回来……以祝府的家奴证实,那的确是祝允明的居所。”
张延龄道:“其实那是否祝允明寄居之所,只要多找几名曾拜访他的学子问询,便一清二楚。”
倪岳听到这里,明显已经感觉到大事不妙。
倪岳赶紧争辩道:“陛下,此全都为建昌伯信口胡言,所谓的赠诗作诗并不存在,字不过是建昌伯早就写好的,再找人悬挂于堂前,以证明为他所写,以他的才学,怎可能作出如此的诗词?还请陛下明断!”
或许倪岳猜想,这可能是张延龄“栽赃”。
连司礼监秉笔太监韦泰都被找出来,牵连的人越多,越容易形成证据的闭环。
理据不够,当然要攻击张延龄的才学和人品。
基操。
张延龄笑道:“倪尚书连字都不看看,就如此笃定是我陷害吗?陛下,还请您下旨,允许韦公公将从祝允明处取来的字展现于众臣僚之前。”
朱祐樘早就被这番曲折的故事所吸引,就算没有张延龄之前对他的那番叮嘱,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开!”
朱祐樘下令。
韦泰将一幅字拿从一旁拿出来,缓缓将画轴展开,将字展现于朝堂。
若说之前在场还有知情人对此事紧张不已,觉得可能要事败,可当他们看到那幅字的真容之后,包括其他围观看热闹的大臣,都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众大臣笑得很开心。
大明朝堂从未有过如此的和睦和谐。
只有朱祐樘先侧身抬头看了看那幅字,再打量着张延龄。
眉头深皱。
好像在说。
国舅,你开玩笑的吧?你那狗爬一样的字,朕又不是不识得。
这是你能写出来的?
第七十一章 事了拂衣去
难得看到朝堂上众大臣欢欣雀跃。
张延龄甚至都有点不忍心打扰他们的清雅悠哉。
“诸位臣僚,笑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张延龄没有能力写出这么一幅字?”
张延龄好像很疑惑问了一句。
在外人看来,这家伙是无知无畏。
倪岳笑道:“建昌伯,先不论你从何处拿来这么一幅字,单就说这字,你还真写不出来。”
倪岳是有资格这么说的。
在场都是儒官,不乏书画名家,谁都能看出这幅字的造诣绝对在当今名家水准之上。
连他们都写不出来的水平,张延龄能写出来?
滑天下之大稽。
张延龄故作不解道:“那孔闻韶就能写出来吗?孔闻韶,我想听你的回答!”
孔闻韶支支吾吾道:“我的手……”
这是想撒谎。
倪岳马上将话头接过去,神色转冷道:“字都不知从何处来,你说是当日作诗时所写,谁能作证?外界传闻,祝允明师从徐公和李公两位书法名家,他的字有赵孟頫和褚遂良之风,就算这字是从他书房拿来,也应是他闻听之后亲笔所写,不当稀奇。”
张延龄叹口气道:“倪尚书,为何你所说的每一句都能被我料中?还凑巧,祝允明拿到我这幅字之后,真就做了仿写,今日也将其带来,韦公公,劳烦展示一下吧。”
韦泰先用目光请示朱祐樘。
在朱祐樘点头之后,他才又拿出一幅字来。
现场展开。
果然是一幅很不错的字。
但可惜在笔法上,还略显青涩,但其书法造诣已为在场多数人所不及。
要不是有先前那那幅字做比较,别人也不会看出这幅字有不足的地方。
就怕货比货。
“这就是祝允明仿写我的字,可惜啊,他还年轻,即便在书法上有赵、褚之风,但跟我还有些许差距。”
大言不惭。
别人这么说我们也就忍了,你个连笔都拿不稳的外戚,居然敢在这里口出狂言?
倪岳怒道:“建昌伯,你说这是你所写的,若你今日写不出来,那便是欺君。”
显然倪岳是被激怒,才会不过脑子说出这番话。
按照道理来说,你怎可能让人当场验证呢?
万一真的写出来……
张延龄笑道:“你不会真以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下海口,自己写不出来把罪证凭白交给你们吧?”
在场的人也的确觉得很纳闷。
照理说,张延龄是绝对写不出来的。
绝对的绝对!
但问题是,张延龄敢拿出这幅字,还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说是他写的,以此状告孔闻韶,这又是要干嘛?
吃饱了撑的?
张氏外戚以前是蠢到不行,但众所周知,最近他的愚蠢有改良的趋向。
难道说烂泥巴扶不上墙,脑袋灵光还没两天,又倒回去了?
徐琼突然走出来道:“建昌伯,既然你说是你所写,那不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字写出来一览,不就一清二楚?”
在场有的人在点头。
但对于屠滽、倪岳等力主让孔闻韶继嗣的人,并不这么想。
不管之前张延龄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只是无端猜测,现在要让张延龄出来力证,就等于是要进入到审验勘定的阶段。
他们是不容许进入这一环节的。
“陛下,如此闹剧应到此为止,还请陛下将建昌伯赶出朝堂,将今日之典礼进行下去。”
屠滽作为吏部尚书,他用铿锵有力的话对朱祐樘进言。
这是要对朱祐樘施压。
孔弘绪当年的罪行都被朝廷隐瞒下来,就算孔闻韶真的有学术不端,朝廷也不能堂而皇之来验证,这是基本。
或者说……
就不能让任何人有质疑孔闻韶的机会,若当场验证,这么多张嘴,定会将事传扬出去,岂非天下皆知?
刘健也进言道:“陛下,此事关乎大明朝堂体统,不应再继续,臣附议屠尚书所言,先将建昌伯请出去为好。”
不但是屠滽,连刘健都出来说话。
是否治张延龄欺君之罪不重要,最重要是要保持典礼进行。
果然。
朱祐樘脸色有些迟疑。
倒不是他不敢继续验证,是他觉得张延龄真的是在没事找事,张延龄怎么可能写出这幅字?
或许叫停,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问题似乎又陷入僵局。
……
就在此时。
张延龄突然看着一旁的李东阳道:“李大学士,您乃是大明文人风骨的典范,一向讲求的是公平公道,敢问您的意见也是到此为止吗?”
在场人都很奇怪,张延龄为何敢突然向李东阳发问,难道他不知李东阳对他的厌恶?
李东阳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连朱祐樘都看着他。
李东阳面色严谨道:“陛下,臣认为此事应当求证,功过是非不应草率了之。”
他的话,让很多人不解。
李东阳居然会顺着张延龄的意思,跟朱祐樘请示继续勘查?
张延龄心中暗笑。
这是他先前恭贺李东阳嫁女的话起了作用。
别人可以不在意孔闻韶是否学术不端,但李东阳不能不在意,事关到他女儿的终身幸福。
张延龄又看着礼部众人道:“礼部所推崇的礼教,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公道,难道礼部也要不辨真伪一意孤行?”
礼部又成为众矢之的。
作为礼部尚书的倪岳,肯定是不会同意继续验证下去的,他对张延龄的话嗤之以鼻。
但此时礼部的二号人物,礼部左侍郎徐琼表态道:“建昌伯,你少拿话来激我礼部,你若是真有此本事,当场写来便是!臣请陛下摆笔墨纸砚,令建昌伯当场验证,若他写不出来,便是欺君,臣请陛下将他治罪!”
徐琼看起来是在替朝中清流说话,但其实是否定了屠滽和刘健的主张。
因为他跟李东阳一样都心知肚明。
不验证,事到此为止,徐琼外调南京吏部尚书,李东阳嫁女儿……
对他二人来说,无论张延龄是无的放矢也好,抑或真有本事。
死马也要当活马医!
朱祐樘需要的就是朝中有人支持。
公然在朝堂上勘验衍圣公世子是否有欺世盗名之罪,当皇帝也有压力。
现在有李东阳和徐琼分别代表内阁和礼部,力挺继续勘验,朱祐樘便有了信心。
朱祐樘点头道:“朕也认为,此事不当就此了之。建昌伯,朕再提醒你一句,若是你写不出来,不论宣圣宗子是否窃文名,你的罪朕不得不治。”
“陛下……”倪岳还想进言。
朱祐樘当即抬手打断。
朱祐樘厉声道:“来人,搬桌子来,再备好笔墨纸砚,让建昌伯现场作写!”
……
……
一张桌子摆在了奉天殿正当中。
笔墨纸砚都在上面。
张延龄走过去,娴熟选了笔,韦泰将镇纸摆好之后又去研墨,,还低声提醒:“国舅爷,不行的话别硬撑。”
张延龄笑了笑,随即将笔蘸了墨。
周围很多人围拢上来,他们都想看看,张延龄是如何自己找死的。
他们没有死命坚持不让勘验,就在于他们并不认为张延龄能写出个正经的字。
知道他不行,争下去,还不如推他进火坑。
倪岳甚至威胁道:“就算你临摹多次也无济于事,在场书法名家不在少数,建昌伯你可是自招祸端。”
“多谢倪尚书提醒,那我就献丑!”
张延龄大笔一挥,果然在纸上开始写起来。
当他落笔写了第一个比划之后,马上就有人感觉到问题不对劲。
随着他龙飞凤舞一般的字在纸上呈现,在场的人甚至有直接惊呼出声的。
比划之连贯顺畅,笔法之精妙,没个几十年的造诣都练不出来,很难想象这是个年轻人所写出来的,更想不到这竟然是不学无术的外戚所写?!
张延龄写得很快,不多时便已将一幅字写好。
“哎呀,今天发挥不是很好,比之当日的字应该也差不到哪去。倪尚书,你先前说什么来着?”
张延龄字都已经写完。
围观的大臣都看到了上面的字,真的是跟原笔迹一模一样。
现场作写,容不得假。
朱祐樘很着急,想下去看看,又顾着身份不便离席。
“你,你……”
倪岳现在已经气得快要吐血。
张延龄道:“我就说我是倪尚书肚子里的蛔虫,我又猜到你想说什么,你肯定说,我必是临摹这幅字多次,才能这般顺利写出,还是现场写点别的,以验证并非我临摹才对。”
“写什么好呢?”
“对了,就写倪尚书的名字,你看我将倪岳二字写在这里。”
说着,张延龄还真提起细笔,蘸墨后题写了“倪岳”的名字,虽然字小了一些,但明显笔法比之前没有任何差距。
张延龄继续笑道:“这样落款就是倪尚书您,倪尚书也可以对外说这幅字是您所写的,名字都署在这,铁证如山啊!”
倪岳这会老脸憋得通红发紫,甚至有发青的迹象。
朱祐樘看下面这么热闹,终于忍不住从龙椅上下来,走到桌前,跟所有围观者一样看到了上面的字迹。
跟在场众大臣的反应一样,朱祐樘也是一脸惊愕望着张延龄,一股不可思议的神色。
“陛下,是否可以勘定此案?”张延龄请示。
倪岳急忙解释道:“陛下,即便建昌伯真能以书卷中书法写出这首诗,并不代表这首诗乃是他所作。”
若说之前倪岳还可以攻击张延龄的才学和人品,现在他的话则显得苍白无力。
连之前铁站在他这边的屠滽,都选择默不作声。
张延龄冷笑道:“倪尚书,到现在你还想替孔闻韶说话?你是觉得除了这幅字就没别的证据了?”
“孔闻韶几时进京,而那首诗是几时开始传播,到市井之间随便问询一下便能知晓。”
“再换个方式,只需将祝允明擒拿回来,仔细审问,再将京师中曾拜访过祝允明的人找来,由他们来辨别是否祝允明高挂于家中的书卷,不就一目了然?以我所知,自从此事成为京师美谈之后,拜访过祝允明的人可不在少数……”
倪岳在张延龄的咄咄相逼之下,瞬间哑口无言。
便在此时,朱祐樘怒视着孔弘泰和孔闻韶叔侄二人,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弘泰当即跪在地上。
而孔闻韶也吓得魂不附体,急忙跟随跪地道:“陛下,乃是微臣一时糊涂,此诗的确并非臣所写,至于何人所写臣一无所知。”
连事主自己都承认。
或许在孔闻韶看来,他已经抵赖不得。
但在张延龄看来,或许孔闻韶就应该死咬着不承认,或许皇帝为了孔家的名声,会把这件事揭过,不对外宣扬,你宗子继承人的身份也能保留。
可你自己都承认,便等同承认欺君之罪。
皇帝还能坐视不理的?
张延龄心中叹息:“可惜啊可惜,孔闻韶还是太年轻,换了他爹一起来或许会帮他出谋划策甚至承担罪名,但谁让他是打着为父亲求药的名义,让他叔叔陪同?孔弘泰又怎可能完全站在侄子立场上?”
……
“荒唐!荒唐!荒唐!”
朱祐樘连说了三个荒唐,这话似乎既是在抨击孔闻韶,也是在教训先前歇斯底里跟张延龄争论的倪岳、屠滽等人。
拂袖而去。
朱祐樘那愤然离席的模样,竟跟张延龄在文庙离开时别无二致。
众大臣本想行礼相送,却发现朱祐樘已疾步径直离开。
皇帝走了。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收场。
陈宽赶紧走过来,一脸为难之色道:“诸位,陛下在火头上,可千万不要再火上浇油,这事……不好收场!诸位还是请先回吧!”
这场朝会典礼,本是要定孔闻韶继嗣世子之位的。
发生丑闻,典礼自然不用继续下去,估摸着孔闻韶世子之位难保。
在场的人很想去找朱祐樘进言,希望能劝朱祐樘回心转意,但先前他们都站在跟张延龄相对的立场上,他们的话朱祐樘会听?
似乎只有张延龄一人能替孔闻韶求情是会管用的。
但此时的张延龄态度也非常冷漠:
“诸位,今日之事全因有人沽名钓誉、有违大明礼教而起,并非在下有意要与诸位为难,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告辞!”
张延龄既然会当众揭穿孔闻韶,自然就没想着再去替孔闻韶求情。
在众大臣复杂的目光中,张延龄转身而去。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第七十二章 朕替你扬名
朱祐樘和张延龄两个当事人一走,奉天殿内的众大臣瞬间就炸锅。
衍圣公世子的确定典礼,最后无果而终,众大臣都在焦躁不安中。
“徐阁老赶紧给出个主意,这可如何是好?”
“屠老,到底宣圣宗子欺世盗名是真是假?建昌伯怎可能会有那般文采?”
“时庸,你为何要相助张延龄那小子说话?”
“老夫几时替他说话?让他现场书写不过为申明公理,在场诸位扪心自问在他写出那幅字之前,谁相信他的鬼话?”
……
众大臣吵成了一锅粥。
“够了!”
徐溥突然喝令一声,全场重新安静下来。
众大臣也意识到因不冷静乱了方寸,有失大臣体统。
徐溥先打量倪岳一眼,这才沉声道:“事已发生,只能想办法找补,内阁之臣会想办法面见陛下,申明此事利害,今日之事谁都不得外泄。”
自始至终都没发过言的周经开口提醒道:“事到如今就怕已瞒不住,宫中人多眼杂,况且建昌伯已先一步离去……”
以周经的意思,在场的大臣是可以不说,但太监不可能会藏着秘密。
就算再勒令太监不许说,张延龄就不说了?
现在随便一个人出去传扬,谁又知道是谁说出去的?
想继续隐瞒根本不现实。
徐溥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回头对孔弘泰道:“衍圣公便先与世子离去,我等再面见陛下,从中斡旋。”
孔弘泰叹息一声,行礼道:“学生便先回驿馆,静候诸位佳音。”
随即带孔闻韶一起离开。
叔侄二人才刚出门口,就听到背后传来徐溥的声音:“非阁臣都可先离去,我等先往乾清宫,望能见到陛下……”
……
孔弘泰此时内心最为复杂。
作为衍圣公,从私心来说,他当然希望爵位在自己这一脉传下去,何况他是有儿子的。
但从孔家利益出发,他还是要顾全大局。
“二叔,为何会这样?不是说,就算我说那两首诗是我所作,也没事吗?”
孔闻韶出了奉天殿之后,急得都要哭出来。
让他窃占文名这件事,始作俑者当然不是他这个少年郎。
他懂什么?
背后策划之人,掌控了大明朝的舆论。
这就好像张家兄弟这样的外戚,没事就去窃占田地,是他们蠢吗?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就算窃占了,被人状告,他们屁事没有。
不占白不占。
换到今日之事上,道理也是如此。
这些朝中礼部、翰林大佬,完全掌控大明朝舆论,发现衍圣公世子因父亲当年恶名逐渐败露,在继位问题上有争议,恰好京师有一件文坛的热点,这名声自然也是不占白不占。
我有权力把别人的拿来归自己,获得利益,还不用负责。
为什么不用这种权力?
就算那一首半的诗是哪个翰林所写的,甚至是李东阳写的,被孔闻韶占了,谁敢出来闹?
读书人心里没数?
出来闹的结果,必然争不回,要身败名裂不说,就算你真的头破血流争回去,但你让孔庙传承出了问题,以后还用在大明朝混吗?
还想不想当读书人?
想不想当官?
你和你的子孙后嗣还想不想应科举?
这就是明知被人占了便宜,也要忍气吞声。
谁知就碰到了张延龄这个硬茬,不知张延龄是哪根筋不对,非要跟孔家人为敌,且张延龄有那么得天独厚的资源,才能把文名给争回来。
孔闻韶就会觉得自己很无辜。
孔弘泰安慰道:“闻韶,还是先让诸位部堂大臣前去说项,此事非你我力所能及,回去等消息吧。”
作为孔家人,孔弘泰岂能不知那一首半诗不是侄子所写?
如张延龄所说,掐指算算日子就知道孔闻韶没时间参与其中。
也是孔弘泰自己觉得,这件事并不会出问题,要说他其实也是背后始作俑者之一,知情而不阻止,把侄子给坑了。
……
……
这头张延龄悠哉悠哉正要出宫,背后韦泰急忙追过来。
“建昌伯您慢行,陛下请您回乾清宫。”
韦泰的出现,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因为张延龄还记得跟兄长的柳巷之约。
之前想让金琦带自己去秦楼见识一下,一直没机会,自己贸然进了勾栏,被人发现是个初哥,岂不丢人?
这次张鹤龄回来,当然还是要找老司机带路。
张延龄叹道:“事真没完没了。”
韦泰苦笑道:“建昌伯,您可真让人捉摸不透,此事不是因您而起?”
“哈哈。”
张延龄爽朗一笑,跟随韦泰往乾清宫走。
到乾清宫。
朱祐樘又拿着上午那本道经在看,一点都没有着恼的样子,一看就知并未把文庙继嗣的事太放在心上。
之前奉天殿出于离愤而去的样子多半是装出来的。
“臣参见陛下。”张延龄行礼。
朱祐樘抬起头打量张延龄一眼,笑道:“延龄,过来过来,让朕好好问问你。”
张延龄往前走几步,一旁的韦泰赶紧给搬把椅子到龙案之旁。
张延龄就这么坐下来。
君臣都可以平起平坐。
“陛下,您就别打趣臣,臣今日实在是被人逼急,才会出来找陛下您评理。”张延龄说得好像自己很无奈的样子。
他可不能说,我就是故意破坏文庙传承,想拉拢徐琼和孔弘泰。
朱祐樘笑道:“延龄,朕来问你,那书法你练多久了?”
张延龄道:“前前后后,有小三年了吧。”
“三年?”朱祐樘琢磨了一下,摇头道,“三年有如此造诣,看来你在书法方面有天赋。这是好事,可之前你进言的那份奏疏,那字……”
张延龄无奈道:“这不是不想让人知道臣才学方面有进益,免得被人攻击吗?”
朱祐樘皱眉道:“你这也太过于谨小慎微,学问方面有进益那是好事,藏着掖着作何?那首诗也是你所作的?”
朱祐樘说话时还用怀疑的目光试探着张延龄,好像在说,老实交代那首诗是不是你抄来的?
“的确是臣所作,臣闲来无事,这几年憋出这么一首诗来,正得意洋洋准备在吴中才子面前显露一番,谁知回头还被人把名给占了,陛下您说臣能不着急吗?”张延龄再次苦着脸解释。
“哈哈哈哈……”
朱祐樘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平复下来。
“陛下,您就别笑话臣了。”张延龄的脸色还是苦哈哈的。
他是要故意装出如此的姿态,显得自己很无辜委屈。
朱祐樘叹道:“延龄啊,你是不知朕今天看到那些大臣让你说得哑口无言,还有他们见到你的文采,那股惊为天人的神色……”
“朕心中真是大为宽慰,总算他们也明白一次,朕不是每次都要靠他们才能解决问题,至少朕还有像你这样的勋贵能在背后相助。”
从这番话,张延龄就能感觉到当皇帝的对文官是有多不信任。
哪怕朱祐樘平时对那些文官再好,也架不住从心底把他们当外人,没打算对他们推心置腹。
“之前一直担心你学问不够,无法重用,现在知你学问大有进益,朕便想让你往文官这方面走一走,但现在还没想好让你具体当什么差事,回头让朕好好想一想。”朱祐樘这意思,是要把张延龄栽培成治世能臣。
张延龄赶紧道:“陛下,您实在太高看臣。”
朱祐樘道:“不高看你都不行,盐政多亏有你,让朕知道户部的积弊有多深,也靠你改良盐政,本以为你只在户部方面有建树,现在看来你在礼教方面也有天赋。”
“对了延龄,你觉得朕应该在文庙传承这件事上,如何定夺呢?”
朱祐樘好像是有意要试探张延龄的能力,竟直接问询有关张延龄文庙传承之事。
张延龄道:“臣之前就对陛下说过,宣圣这一代出了罪臣丑闻,其子又不堪大用,不如将文庙在东庄先生这一脉传下去,他还有个儿子,人在京师,只要陛下好好培养,必定可成大明礼教之表率。”
朱祐樘点点头道:“朕也觉得应该如此,他们父子……唉!”
这一声叹息,表明朱祐樘对孔弘绪和孔闻韶父子俩也很失望。
就在此时,韦泰走过来道:“陛下,四位阁老在乾清宫外求见。”
“不见!”
朱祐樘回答很直接,“出去跟他们说,明日早朝之前,朕谁都不见……”
“朕见建昌伯的事也不得泄露于他们知晓,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还想跟朕说什么?”
朱祐樘现在因为张延龄在朝堂上表现,突然就有了底气。
可以跟朝中四位阁老叫板,让他们知道,当皇帝不是处处都要受大臣的掣肘。
“陛下,时候也不早了,臣请可以先离宫去,家兄……还在等臣回去。”张延龄提出离开。
朱祐樘话都没跟张延龄说几句,见张延龄要走,好奇道:“你跟你兄长还有约?”
“是,家兄还在等臣,有件事要办。”
张延龄又不能说他大哥在等着他逛窑子,只能推搪说有事。
朱祐樘点头道:“那你先回去吧,以后再有学问方面的事,比如说有什么诗词,可别隐瞒于朕,朕替你扬名!”
张延龄起身行礼道:“多谢陛下!”
“你先等等,回头让韦公公从东华门送你出宫。”朱祐樘望着张延龄的神色中充满欣赏,“朕都忍不住想要把今天之事告知你姐姐,让她知道,你又给朕争了一回脸。看来以后朕是要多一位股肱之臣,相助大明社稷!”
第七十三章 柳巷之约
阳光明媚。
张延龄从皇宫出来,心情大好。
眼下他是不打算再去跟孔家人有任何来往的,收揽孔弘泰是一个长期计划,未必一定要施行。
孔弘泰若是真拿到了衍圣公传承的资格,短期内必定会跟孔家人一起将张延龄当大敌,这是孔家人的姿态。
但长远来说,他能不记得这是谁给他争回来的地位?
张延龄先回了家,沐浴之后,换上一身普通的衣服,再去赴张鹤龄的“柳巷之约”。
到了东四一边北居贤坊内一处连门脸都没有的秦楼,张延龄心里不由失望,这完全没法跟以往印象中影视作品中那恢弘气派的青楼相比,门口的窄路连马车都不能通过,砖石路铺得都不平,半边都是泥土路,进来之后一股乌烟瘴气的感觉,倒是有弹琴和唱曲的声音从低矮的二层小楼传下来。
品流复杂,一看就是鱼龙混杂之所。
“爷,侯爷已在上面等了好长时候,问过多次,还派人回府上传过话。”
先行到来的南来色见到张延龄,赶紧引张延龄上了近乎直上直下的木梯。
等南来色拉开一扇门,见张鹤龄正坐在地席上,面前是个八角桌,上面有酒壶、酒杯和几个小菜,此时张鹤龄正喝得醉醺醺靠在软枕上打哈欠。
“老二,你可真是的,让为兄先来等你,一等就两个多时辰,你是要反了天呐!”
张鹤龄见到弟弟,将心中不满登时发泄出来。
张延龄先走到窗口把窗户打开,本想透口气,发现正对的是外面肮脏的水渠,皱皱眉,又把窗户给关上。
本来还想到花街柳巷领略一下,真正见识之后,张延龄才发现这时代的精神文化产业明显没发展起来,或者说东四这边的秦楼楚馆不上档次?
张延龄在地席上坐下,给张鹤龄倒了一杯酒,想给自己倒一杯敬兄长,发现酒壶里的酒根本不足两杯。
“去办了一点事,事情挺棘手,到现在才回来。”张延龄轻描淡写,好像先前发生的事不值一提,“今天这顿酒算在我头上,就当是为大哥赔罪。”
张鹤龄本来气呼呼的,听说张延龄请客,这才面色宽解,起来把自己的酒杯提起来道:“这还差不多。”
说完把一杯酒一仰脖喝下去。
张延龄问道:“大哥没叫几个歌女上来助助兴?”
张鹤龄道:“早就叫过,横等竖等你不来,总不能让她们一直在这里,又没多少姿色,京师里的娘们一茬不如一茬,好的估计都被哪家给收回去当外宅……真该去教坊司问问,这年头是说连个正经模样的娘们都没有?”
他说话时,带着一股浓浓的怨气。
这是逛窑子没逛过瘾的表现。
张延龄所关心的,是这个兄长“横等竖等”是怎么等的。
但见张鹤龄随即一招手道:“那个谁,把鸨子叫来,换两个冷碟,再置一壶酒!”
既是张延龄请客,当兄长的也不客气,但只叫了两个冷碟和一壶酒,张延龄琢磨了一下,这个兄长算是“手下留情”。
门口等着的侯府仆从马上要去传老鸨上来,张延龄补充道:“顺带叫两名歌女,助助酒兴。”
“得令!”
仆从紧忙去招呼。
张鹤龄皱眉道:“都说了没姿色,还要找?”
张延龄笑了笑没回答,难道告诉他,来一趟光是喝点酒吃两个冷碟,就当了冤大头把钱花了?当然还是要“入乡随俗”,总归不虚此行。
“老二,你到底干嘛去了?我还让人去找你,结果你都不在府上,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肯跟大哥说?”张鹤龄一脸慎重,“要真有麻烦,你一个人担不起来,为兄也不能置你于险地,给姐夫办事也要量力而为。”
这话虽然听起来还是很别扭,总归还有一点当兄长的担当。
张延龄稍微琢磨了一下,兄长说这番话,应该是出自关心吧?
“没大事,就是入宫走一趟,你也知眼下朝中麻烦事多。”张延龄说一句。
“啧啧,果然没猜错,是给姐夫办事去,皇家的事有那么多人干,还非要我们动手。”张鹤龄突然想起什么来,提醒道,“老二,昨日里张懋那老匹夫派人去我府上,说是邀请我们兄弟去他府上,当即就被我给推了,一而再的应该没大事吧?”
张延龄知道,张懋肯定是要紧事。
要有大事,张懋一定亲自登门,何至于要一而再请完弟弟不得,又跑去哥哥那邀请?
“没事!”
张延龄说着话,门打开,从外面进来一名伙计,手上端着两个冷碟和一壶酒上来,熟练放好后退下。
张延龄在琢磨,这小子是如何拿着这些东西爬上楼梯的。
风月场的伙计也有一手。
随即两名歌女,一个抱着琵琶,另外一个手里拿着把小扇进来。
果真如张鹤龄所说,没什么姿色,虽不至于看了倒胃口,但绝对不是那种竖着就想横着的姿容,先给行礼之后,盘膝坐在地上,当即就一边弹琴一边唱起来。
唱的竟然还是《满江红》。
词是不错,但曲调就让张延龄感觉到大白天有十只八只蚊子在耳边飞,忍不住想伸出手把蚊子拍死。
张鹤龄则用筷子打着节拍,闭着眼摇头晃脑,听得似乎还挺带劲。
张延龄凑过去问道:“大哥听懂了?”
张鹤龄睁开一只眼,继续摇头晃脑:“听个意思,何来那么多废话?”
附庸风雅?
张延龄开始佩服这大哥装模作样的本事。
一曲唱罢,张延龄正想从怀里拿出点散碎银子做打赏,张鹤龄用筷子按住他的手:“茶资已付,不必再行破费。”
这意思是,不用打赏。
“两位,过来一起喝杯酒?”张延龄心想,既然进了包房,姑娘也不能只陪唱,喝酒总是需要的吧?
自古以来,这欢场的规矩应该是万变不离其宗。
果然,二女闻言都过来,分别跪坐在兄弟一人旁,给斟酒。
张鹤龄也不客气,伸手就把他旁边那个的腰给揽住,让其将酒杯送到他嘴边,手都没动,酒已下肚。
小费可以不给,便宜不能不占。
张延龄心想:“果然老司机。”
本也想学一学张鹤龄,可往旁边那位的脸上一看,近距离看得更清楚,然后他还是忍住伸手的冲动。
一杯酒下肚,张鹤龄那边的歌女已经在用筷子夹菜送到张鹤龄嘴边。
这边的歌女也想学,张延龄则笑着问道:“你们这里,可还有别的姑娘?”
歌女没想到陪酒之外还有语言交流的,微微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老二,你这问的不是废话吗?这哪个房间里没几个姑娘?”张鹤龄一脸嘲弄之色。
张延龄笑道:“之前我听说有个叫满仓儿的歌女,好像在四九城里挺出名的,你们知道?”
张鹤龄手都松开,眼前一亮:“哪个满仓儿?”
张延龄身边的歌女低下头,显得羞惭道:“仓儿的名声自然是听说过的,京师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才貌不必说,听闻还出身名门,想捧场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
“老二啊老二,为兄还以为你转性,你果然还是咱老张家的老二,有好的为什么不早说?让为兄在这里干等?”张鹤龄当即招呼道,“还不赶紧把满仓儿给爷叫来!”
歌女急道:“这位官人,仓儿并不在此,听说之前犯了什么案子闹得很大,已许久未曾见过。”
张鹤龄听了瞬间皱眉,想掀桌子。
“行了,你们先退下吧,这里有点散碎银子,拿去喝茶。”
张延龄也不知给多少合适,还好来之前特地准备了一点,有个两三钱银子的样子,摸出来。
两个歌女欣然非常,差点都要给张延龄磕头:“多谢官人,官人万福……长命百岁……”
吉祥话说出来有些别扭。
等两个歌女退出去之后,张鹤龄冷笑道:“有钱把你烧的。”
张延龄隐约记得,南来色说过,他曾打赏粉头一下就几十两,但看这里的消费水平,肯定不到那档次。
“大哥,下次换个好的地方,一次花个百十两……”
张延龄这是在试探张鹤龄。
张鹤龄道:“教坊司那等销金窟还是少去,有几个钱不知怎么得瑟?没了钱,是不是又要出去抢?”
原来是教坊司。
嘶……
张延龄暗暗记住。
便在此时,外面传来一个嗓音浑厚男子的声音:“本爵就是来见寿宁侯和建昌伯的,你敢阻拦?”
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来了个张延龄。
“切!”张鹤龄明显知道来的是谁,大喝道,“何人闹事?”
“哗!”
门被拉开,走进来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一身锦衣华服,乍一看很憨厚,但又不似什么正经出身。
此人道:“寿宁侯、建昌伯,久违了。”
后面侯府的下人一脸惶恐不安望着张鹤龄:“长宁伯,您不能硬闯的……”
竟然是同为外戚,不过是当朝周太后弟弟的长宁伯周彧。
“我说老周,多日未见,再见面,也不需要对个下人大呼小叫的吧?”张鹤龄厉声道。
周彧坐下来,目光落在张延龄身上道:“本爵前来,就是有一件要紧事,希望建昌伯能出面帮忙说和,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
“嗯?”
张鹤龄皱眉。
我跟弟弟坐在一块喝酒,你进来居然是找我弟弟办事?
不应该找我吗?
“长宁伯有事?”
张延龄已知对方身份,只要拿出趾高气扬的态度便可。
同为外戚,也同为伯爵。
但你这个太后的弟弟,能跟我这个皇后的弟弟相比?
周彧一脸为难道:“是为一个不值一提的案子,却说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说犯妇是我府上的人,就是名叫满仓儿的,刑部和东厂已接连去我府上好几次搜人,每次人没搜到不说,闹得我府上鸡犬不宁。”
“听说建昌伯最近深得陛下信任,还跟提督东厂的萧公公走得近,要不您帮我说说,让东厂和刑部先把这案子给了结?”
“这顿算在我身上。”
张鹤龄一听来了劲:“一顿酒就想让我们给你办事?那个谁,跟鸨子招呼,把这里的酒菜全都换上新的,全荤无素,酒烫最好的,再叫十个八个唱曲的,把房里给我塞满!”
第七十四章 群情激愤
周彧的姐姐,乃周太后。
周太后本朝已是太皇太后。
周太皇太后为成化帝的生母,众所周知当年英宗的嫡皇后是钱皇后,在英宗困守南宫时钱皇后眼睛哭瞎也要帮扶丈夫,英宗复辟也不能改变钱皇后的地位。
至于朱祐樘。
母亲纪氏早丧,成化帝的原配吴皇后早就被废,王皇后也不得宠,万贞儿宠冠六宫,朱祐樘从小在恐惧中生活,全靠他的祖母周太后抚养,才安稳活到成年。
在朱祐樘登基之后,岂能不对自己亲生祖母至孝?
周彧作为周太皇太后的弟弟,在弘治朝也就获得一定地位,但始终还是没法跟他在成化时相比,现在朝中外戚居首的,当然还是张家兄弟。
有事,当然也要求张家兄弟帮忙。
……
酒菜上齐。
连歌女也叫进来十个。
屋子里满满当当。
对于周彧来说,或许这点花费不算什么,只要张延龄能帮他将案子了结就行。
花酒的酒宴开始。
周彧先敬了张家兄弟一杯,那边的张鹤龄醉醺醺问道:“先前也在说满仓儿,闻听不过乃歌女,跟你老周也有关系?”
“这不正是没关系才让人着急吗?”周彧将酒杯放下,气恼道,“这满仓儿,本是一名叫吴能的千户之女,他这爹也是人如其名无能至极,嫁女都没陪嫁,竟将女儿卖给媒人,辗转卖给乐户和一姓袁的乐工,成为歌女。”
“谁知其母今年里找寻过来,此女竟不认亲母,被其母绑回。”
“姓袁的乐工也是耿直,以十两银赎买不得,竟告上官府,刑部的官提堂审讯,竟将其打了一顿,回去后便一命呜呼,刑部官也将满仓儿判归其母。”
张鹤龄本来脑袋就不灵光,闻言皱眉道:“乱七八糟,跟你有何关系?”
周彧道:“怪就怪,当年媒人卖女时谎称此女乃我周家之女,说是曾卖给我当继女,这不胡扯吗?”
“其后更是离谱,满仓儿竟跟东厂太监杨鹏的侄儿有奸情,东厂插手此案,把刑部主审此案的郎中和员外郎一并法办,说他们草菅人命打死姓袁的乐工。”
“现在满仓儿更是下落不明,东厂到处找寻,刑部和东厂没事就到我家转一圈。”
“那是想找人吗?不就是想坑我周某人的银子?不厌其烦。”
张鹤龄道:“既跟你没关系,跟他们说明白就是。”
张延龄接过话题,问道:“那长宁伯你跟满仓儿可认识?”
“怎会认识?就是无端被人生事。”周彧言之凿凿。
张延龄道:“那此女姿色如何?”
周彧脸上露出坏笑道:“姿色倒还不错……”
随即想到自己刚说不认识满仓儿,转眼就说姿色不错,岂非不打自招?
他赶紧改口道:“听人说及罢了。”
他都说到这份上,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周彧可不是被人冤枉的,很可能当年满仓儿就是被卖到他周家,或许还是被周彧玩腻了之后才卖给了姓袁的乐工。
否则一个千户为什么要把女儿卖给媒人?当然是想靠女儿来巴结周彧这个皇亲国戚。
如此道理也就能说通。
只是没想到周彧不是什么好玩意,玩完不纳名分,还给卖为贱籍歌女。
吴能把女儿推进火坑。
周彧道:“如今此案颇为棘手,听闻今日朝中有刑科给事中上奏陛下,令陛下龙颜大怒,若是事态再发展下去,就怕牵连到我周家……”
周彧如此着急,更让张延龄肯定心中想法。
若是人真跟你没关系,他们查就查去,始终满仓儿跟你的关系是旁人谎称,你越是担心,不正好说明事情跟你有关?
张延龄道:“既都闹到陛下那去,那我们兄弟可就不好办了。”
周彧笑道:“别人不行,建昌伯……还有寿宁侯您二位能说不行吗?只要跟陛下打个招呼,就说此女已死,案子到此为止不就罢了?”
这架势,周彧是想让张家兄弟出头,这是想利用他们兄弟。
“行吧,回头有机会我去跟陛下说说,今天这顿酒……”张延龄嘴上好像是答应下来。
周彧很爽快道:“自然是记在鄙人账上,这就让人结了酒钱,不打扰二位的雅兴,鄙人这就去了。”
先是本爵,又是我,现在更成了鄙人。
你周彧也不像是个有原则的。
张延龄琢磨了一下,好像大明朝的外戚就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
自己除外。
……
……
一顿酒,一直吃到日落西山才罢。
张鹤龄是彻底吃爽。
横着竖着都被他玩,出来时摇摇晃晃,小曲哼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鸿运当头。
“老二,你不会真打算帮姓周的去跟姐夫说那个什么案子吧?”张鹤龄似乎生怕弟弟没事找事,出来还不忘问询。
张延龄笑道:“大哥,你觉得咱兄弟是那种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吗?”
张鹤龄很认真摇头道:“非也。”
“那就是了,他姓周的请我们吃顿饭,就让我们给他办事,他好事也想得太美,我没给他倒打一耙就是好的。”张延龄悠哉悠哉道。
张鹤龄对弟弟的回答很满意,笑道:“是我二弟!”
一行出了北居贤坊,再往前就是往崇教坊文庙和国子监的路,却见很多读书人正往前跑,好像要聚拢去凑什么热闹一样。
张鹤龄皱眉道:“不会是上午那小子又要出来讲学吧?有完没完?”
张延龄一把抓住一个奔跑中的少年,问道:“这位兄台,出了何事?”
那人瞪了张延龄一眼,发现张延龄衣着不凡背后还跟着不少家仆之后,不敢着恼,指了指文庙方向不屑道:“我等去文庙看好戏。”
“是何好戏?”张延龄问。
“当然是看衍圣公世子的好戏,听闻今日他在朝堂上,被人道破原来《竹生于石》并非他所作,乃窃占他人文名,竟都被捅至圣上处,如此奸邪之人尚且留在孔家,如何代表大明礼教?我等都要去讨个说法!”
看此人义愤填膺的样子,大概是觉得被偶像所欺骗,群情激愤要去做声讨。
张鹤龄则不解问道:“什么叫窃占文名?”
“这位仁兄怕不是读书人吧?连窃占文名都不知是何意?”此人一脸不屑望着张鹤龄。
张鹤龄当即要打人。
张延龄笑着阻止,道:“就是偷别人的名声。安啦安啦。这位仁兄,既然人家是孔家人,你们这么去……不怕招惹是非?”
此人骂道:“他这种欺世盗名之徒,冒他人文名时怎就不想着会招惹是非?斯文败类应该人人声讨,他都不配留在孔家!”
好家伙。
上午还是年轻才俊大明朝的第一偶像,下午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转变也太……
你们这样落井下石是不是太过分了?
应该向我张延龄学习。
要讲道理!
张延龄琢磨了一下,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冲动的年轻人还很合自己的胃口,松开手,让他继续朝西边的文庙追赶夕阳去了。
“我喜欢。”张延龄不由说道。
张鹤龄皱眉打量弟弟道:“你喜欢什么?”
张延龄笑道:“当然是喜欢看到这些臭老九内斗,他们内部打得越欢实,我们就越高兴,不是吗?”
张鹤龄板着脸道:“这群臭老九真不知是要搞什么,上午还凑在文庙门口听那小子讲学,怎下午就转了风向?所以说书不是什么好东西,读得越多,越容易变傻。”
言语之间好像他很有先见之明,没有读太多书,才没有变傻。
兄弟俩在街口作别。
张延龄带着不错的心情回到家,被告知萧敬已经在建昌伯府等了有快一个时辰。
“萧公公,今日不见,这是往何处发财去了?”张延龄笑着问道。
这次萧敬见到张延龄,不但是毕恭毕敬,上来一个躬身大礼,迟迟不肯平身,道:“建昌伯您说笑了。”
“您今日在朝堂上舌战群臣,老朽回来后都听人提及,您可真是我大明旷古绝今的人才,以后大明文坛可就要靠您……”
话被萧敬说出口,说的人不觉得酸,听的人都觉得酸得要命。
张延龄道:“萧公公,你这高帽我可戴不起,我就是被人偷了点东西,在陛下面前要了回来。萧公公不会是专程来说恭维话的吧?”
“没有没有,老朽绝无恭维之意,全乃发自肺腑。”
“今日前来是陛下让老朽传口谕,让您明日早朝之后,入宫与四位阁老一同商议文庙继嗣人选,老朽把话带到这就离去,您贵人事忙老朽可不敢再打扰。”
萧敬自己等了一个时辰才等到事主回来,亏他还真有心思等。
本来留个话通知一声就行。
不过想了想,皇帝说让张延龄跟四阁老一起商议文庙继嗣人选,这么大的事,萧敬还真不敢怠慢。
眼见萧敬要走,张延龄问道:“萧公公今日是去做什么,到现在才见?”
萧敬苦笑着道:“对外人是不能说,但既是爵爷您问,老朽岂能不如实相告?老朽不过是去查个案子,乃东厂有人包庇歌女之案……”
第七十五章 打不过就加入
萧敬说在查歌女案,不用说就是满仓儿的案子。
东厂干预刑部判案,双方因徐珪的上奏已有势成水火的迹象。
但对张延龄来说,这案子最多只是个时下热点而已,事不关己,眼下最多看看热闹。
皇帝让他去商议衍圣公的继嗣人选,还是跟内阁大臣商议,张延龄很想看看那四个老家伙在遇到孔闻韶如此丑闻后,是否还会坚持推选孔闻韶出来继承孔庙香火。
翌日清早。
张延龄刚起床,苏瑶和小狐狸正侍奉他洗漱。
来到古代之后,一头的长发让人不习惯,每天都要整理略显繁琐。
便在此时远处又传来南来色扯着嗓子的声音:“爷,出事了,门外一群老九给挡住,还有个人说是要拜您为师,街都给堵了,出不去人!”
张延龄皱眉。
他已经猜想到来拜师的是谁,等到门口看到其人,验证他的想法。
是孔闻韶。
孔家以孔闻韶为首带了十几名家仆,抬了不少拜师礼,正立在门口等候“拜师”,来围观的读书人能排出去两条街。
人群也在议论纷纷:“衍圣公世子是疯了吧?要拜外戚为师?”
“你们都不知道,其实孔家的宗子所窃的那首诗,正是这位国舅所作。”
“国舅有那才学?”
“现在外面传得那么广,爱信不信……”
张延龄出来,场面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挤破头想往前涌,想见识一下这千年难得一遇的盛况——衍圣公世子拜不学无术的外戚为师?
孔闻韶见张延龄出来,正要上前,被张延龄抬手阻止。
张延龄一脸冷漠道:“孔公子,这是作何?”
孔闻韶道:“弟子才疏学浅,冒了先生文名,羞愧难当,日后必当以先生为榜样,安心求学以求上进。”
这算什么?
打不过就加入?
问题是,就算你们表现出虚心认错的姿态,但让孔闻韶拜我这个声名狼藉的“大明蠹虫”为师,就能给他挽回声誉?
孔家人的骚操作真是一波接着一波,让人应接不暇!
想利用我再把孔闻韶的名声给扳回来?
脑袋被门挤了吧?
张延龄当即高声道:“把这群臭不要脸的老九给轰走,蹬鼻子上脸,真当本爵的府上是你们可以撒野的地方?滚!”
张延龄破口大骂,言语粗鄙。
他要的就是这效果,最好是先把孔闻韶给吓退。
结果孔闻韶还就赖着不走。
张延龄也懒得理会,他要赶紧回去准备朝服,毕竟早朝之后就是他去乾清宫商议孔家继承人的问题,不能耽搁。
……
“这群臭老九,还真把自己当盘菜!谁给他们惯的!”
张延龄骂骂咧咧往内宅走。
孔闻韶就算真心实意要拜他为师,他也不会接受,更不会再替孔闻韶说话。
让老子不爽,老子能让你们爽?
回到内宅,苏瑶正立在那等他回来,此时苏瑶脸上的惊讶已经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老爷,外面的人在说,那首名动京师的《竹生于石》是您所作?”苏瑶眸光似水,崇拜之色易溢于言表,那是打自心底而生的佩服。
张延龄笑道:“怎么了瑶瑶,对老爷才学已佩服到五体投地?”
苏瑶神色复杂,没回话,却羞赧低下头。
她进建昌伯府是准备以身侍狼的,结果进来后日子过得滋润不说,现在竟然还知道所侍奉的是头有文化的狼?
“此事回头再说,准备一下朝服,老爷要入宫。”
……
……
张延龄穿好朝服,从正门出来。
外面围观的人看过一轮热闹之后,已经散了不少,路算是通畅。
张延龄乘坐马车往东安门方向而去。
马车过东安门,在东华门之前必须要停下来,萧敬已等候多时。
“建昌伯,您来得挺早。”萧敬主动过来,扶张延龄下马车。
张延龄笑道:“萧公公更早。”
萧敬道:“老朽要随陛下参加朝会,自然会起早一些,朝议才刚罢,四位阁老先回内阁值房休整。等陛下用过早膳之后,再往乾清宫去,建昌伯您请吧。”
这意思,是要带张延龄到内阁值房跟徐溥他们碰头。
二人一起往内阁值房走,萧敬的话也挺多。
“今日朝会,出一件大事,陛下调了礼部倪尚书往南京为吏部尚书,礼部徐侍郎现已为礼部尚书,陛下之后会先召见这位新任的徐部堂……”
萧敬的话,并没让张延龄觉得有多意外。
之前朝廷那些文臣,一定是想把徐琼推到南京去当吏部尚书的,但问题是,徐琼既跟皇后家有姻亲关系,又年老体迈在朝时日无多,也经不起跋山涉水的折腾。
昨日再发生那么一件事之后,打头阵的倪岳还能留任礼部就真奇了怪。
张延龄只觉得,自己最多算顺应了一下历史潮流,让事情更顺利推进,并未改变徐琼当礼部尚书的结果。
……
……
张延龄与萧敬还没到内阁值房,就见四名内阁大臣已走出来。
原来皇帝已先一步派小太监来通传。
于是乎张延龄加入到四内阁大臣一行中,一起往乾清宫走。
张延龄本以为自己必会被轻视杯葛。
谁知谢迁居然主动过来跟他搭话:“建昌伯的才学可真让人意想不到,听翰苑的新科庶吉士说,你还研究过《退斋记》?”
谢迁问话时,除了李东阳闷头往前走,萧敬、徐溥和刘健都在往张延龄身上打量。
“没事瞎研究,都看不懂上面说的是什么。”张延龄言语粗俗,光靠这么交谈,很难想象他有什么才学。
一如既往。
谢迁闻言一笑道:“看不懂都能将众新科庶吉士才学比下去,建昌伯这可是状元之才!”
张延龄道:“您老才是状元之才,在下才学就是瞎糊弄。”
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状元出身。
人家是十足十的状元,张延龄所谓的状元之才,不过是被恭维两句。
谢迁笑而不语,一旁的徐溥道:“有才学,可以多进修儒道,无须遮掩。”
虽然徐溥的话还是显得很冷漠,但与之前也有不同。
张延龄琢磨了一下。
这意思是,想拉拢我,让我加入你们儒官的阵营?
本来张延龄以为这四位阁臣必对昨日事耿耿于怀,或是他们对徐琼上任礼部尚书有意见。
但看他们神态自若前去面圣的样子,才知道这几位或许没把衍圣公嗣位人的问题看得太重。
大概是觉得。
让孔弘绪和孔弘泰派系来继承,差别不大。
或许他们之前也在两难,现在张延龄替他们做了选择,孔弘绪的儿子孔闻韶已有这么大的学术丑闻,让其继承衍圣公显然难以服众,那就干脆让孔弘泰的儿子来继承,既算是对全天下的读书人有说法,也算对得起平时跟东庄先生孔弘泰的交情。
张延龄心想:“要说高明,还是你们高明。不能不佩服你们这群老谋深算的老东西,翻来覆去总归是你们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