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是孤大意了
我张某人一世英名,还能毁在你手里?
不把你收拾,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张延龄打量着嚣张的大外甥,一副悠闲懒散的口吻道:“太子想玩骰子赌钱当然是可以的,本人以前最擅长那个,不过这么低级的东西现在也只配那些市井草民去玩玩,上不得台面,我有更高级的玩法。”
他是要对症下药。
朱厚照果然瞪大眼道:“什么高级玩法?你可别糊弄孤。”
“身为臣子的,还能骗你不成?跟我来。”
张延龄带着朱厚照走出正堂,往书房方向而去。
出来时顺手从北来气的怀里摸出来两个骰子,与朱厚照到书房之后,他动手就开始在纸上画起来。
“二舅,你别想用缓兵之计,孤要跟你玩骰子,你画画算什么意思?这画的一格一格又是什么狗屁东西?”
朱厚照在旁看了半晌,语带不屑。
张延龄已经把他的事做完,将笔一扔,问道:“太子,且问你,一个骰子六个点,若是三个骰子,最大是几?”
“这……”
朱厚照虽然机灵,但受限于年岁,在算数方面明显不行、
他扒拉手指头半天,差点都要脱下靴子扒拉脚指头,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信将疑道:“三个六,是十八。”
张延龄一看这小子就没背过乘法口诀,便是这时代被称之为“九九歌”的东西,三个六还要用扒拉手指头算,可真出息。
“算得没错,三个骰子最大才玩出个十八,而我直接用一个骰子能玩出一百,是不是更富有挑战?”
朱厚照听了张延龄的话,马上觉得自己的脑袋瓜不够用。
“三个骰子加起来才十八点,你怎么能玩出一百?你这是蒙人!”
张延龄并未释疑,继续问道:“太子能数到一百?”
大明的皇子通常是虚岁八岁才出阁读书,在这之前都只接受一些基本的学前教育,至于算术,滨无系统教学,最多是老太监教,朱厚照玩心那么重怎么可能学得太快?
朱厚照先是有些懊恼,显然他还不具备数到一百的能力。
但随即他显得很硬气道:“这有何难?孤还能数到万呢,不信数给你听……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居然背起三字经。
张延龄打断了熊孩子的小聪明,道:“是让你一个数一个数,依次数到一百。”
“麻烦!孤没那工夫。”朱厚照眼神闪烁。
不是没工夫,是没能力。
张延龄笑道:“你看我这里画的格子,一串下来正好是一百个格子,先以一物落在一,投骰子投到几,走几步,最后谁先到一百谁就赢。”
朱厚照似还在生气张延龄说他数不到一百,尽管他已经提起兴趣,还是不以为然道:“这有何趣?”
“一个人走,自然是无趣,当然是要多个人一起比,分出个先后,谁先到一百谁就赢,再加上一些赌注,是否便增加趣味?”
张延龄的话,让朱厚照眼前一亮。
这种玩法,无非是后世大富翁或是飞行棋的套路,只有小孩子才玩的跳棋,若不是遇到今天这麻烦,张延龄一辈子都不觉得这东西有推广的可行性,简直太低能。
但既然朱厚照就是要玩骰子,不玩还要去皇帝那告状,他能有什么办法?
只好赶鸭子上架。
“那二舅你还等什么,跟孤一起来一次,孤喜欢赢了别人把人踩在脚下的感觉!”
大富翁跳棋的玩法,最吸引小孩子,别说是玩具非常匮乏的古代,就算是换到后世玩具五花八门的时候,大富翁跳棋都有足够大的市场。
随着张延龄把玩法进一步说明,以及试验性跟朱厚照玩了一局。
朱厚照果然也被这种新奇的游戏所吸引。
“有趣有趣,二舅,这次可是孤赢了。”
大富翁游戏比的就是手气,再加上第一局张延龄肯定不想让朱厚照输到回头丧气,在骰子方面做一点小的手段,很轻松就落败。
朱厚照赢了第一把,兴趣自然也就起来了:“说好的有赌注,赌注拿来。”
张延龄见将这熊孩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稍微松口气,只是笑了笑道:“第一把当然不算,后面赌注要提前说好。”
“那就一百两,开始!”
朱厚照还没等张延龄同意,已开始第二把游戏,还非要占个先手。
张延龄登时觉得这熊孩子很会算计人,本来是可以让他的,但既然涉及到一百两银子,张延龄可就不会谦让。
东南西北这群人玩的骰子都是做过手脚的,里面有流质重物,类似于水银的东西,找准方向使劲一磕令重物落下,便能基本选定阳面。
朱厚照又不懂这些,一场比试下来,自然就输了。
“这把不算,再来!”
朱厚照输了自然是要赖账的,就算不赖账他也没有一百两银子当赌资。
张延龄把手放下道:“愿赌服输,若是太子拿不出银子的话,我为何还要跟太子比呢?”
“你……”
朱厚照怒视张延龄,突然拿出熊孩子的脾气,将骰子往地上一扔,嚷嚷道:“这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还是你府上那些奴才玩的那种比大小的看上去更带劲,孤就要跟你玩那种,若是你不玩的话……孤就去找父皇告状。”
张延龄布了半天的局,结果熊孩子一蹬腿,又要耍赖。
好在这次张延龄早有预案。
“本来我还有骰子演练战争兵法的玩法要教给你,看来你也不想学,也罢!太子既喜欢那种玩法,不如你就去跟那些下人玩,输赢我管不着,你要去陛下处告状也由着你。”
“送客!”
张延龄将气势拿出来。
之前你刚来,若跟你耍横,你小子肯定赌气跑你老爹那告状。
但现在让你知道,原来骰子的趣味玩法有多种,再提出“演练战争兵法的玩法”,就不信你个小战争狂不想一探究竟!
朱厚照听说之后,瞪大眼道:“二舅,你就可劲吹牛。一个小骰子还能演练战争兵法?你会变戏法,把骰子变成高头大马和士兵?”
张延龄故意摆出高高在上的模样道:“那太子就是不相信?若是我能做出来,怎么说?”
朱厚照想了想,眨眨眼道:“大不了……孤不告状便是。”
“切!”
张延龄嗤之以鼻。
朱厚照急得直跺脚道:“若你真有骰子演练战争兵法的能耐,孤听你的便是,你让孤作何,孤便作何。”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太子你先出去等着,我这就做准备,若是能做出来的话,太子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宫,今日之事不许再提。”
“一言为定!”
朱厚照答应得过于爽快。
……
随后张延龄就将下人叫来,让准备一些东西,随即把自己关在书房内。
而朱厚照则先到外面,跟高凤一起等。
“太子殿下,这是……”
高凤看着建昌伯府的人在忙碌,而朱厚照又是一脸悠哉的模样,完全没搞懂状况。
“二舅在里面忙活呢,我们不着急,先在外等等,看他能搞出什么名堂。”
“啊?”
朱厚照笑着将之前发生的事,大致讲述。
还显得很得意,好像又算计了张延龄。
高凤闻言大惊道:“太子殿下,您不可玩骰子啊,那……那是不对的。”
“是二舅教孤玩的,有错也是他的。”
朱厚照将错都往张延龄身上赖。
高凤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发凉,这是小命不保的征兆。
这时候朱厚照往书房方向眺望了一下,满面狡黠之色道:“他只说用骰子演练战争兵法,只要孤不承认它是,他做出什么都是白搭。哈哈哈哈,二舅人还凑合就是脑子不好使,被孤算计了都不知道,估计被孤卖了还等数钱呢。”
高凤闻言只能苦笑,问道:“那太子,接下来该如何?”
“嘿嘿,现在他有把柄攥在孤的手里,他要是不给孤千八百两银子,今天的事不算完,孤拿告状威胁他,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正说着,南来色一脸慌张出现在朱厚照面前。
“太子殿下,我家爵爷……请您进去。”南来色直接跪下来道。
朱厚照一脸得意,大跨步便往书房进去。
高凤看这架势,感觉多半要出事。
半天没等到朱厚照出来,他心里也在紧张:“太子如此聪慧,建昌伯哪是对手?”
小半个时辰之后,朱厚照终于从里面出来,一脸灰头土脸的模样,不复进去时的春风得意。
高凤发现不对劲,赶紧迎上前。
“太子……”
朱厚照抬手打断了高凤,语气中有种往事不堪回首的凄凉:“什么都别说,这次是孤大意了,你这就随孤一起回宫。”
“回宫?”
高凤突然觉得画风不对。
先前是谁说不让张延龄赔个千八百两银子不会走的?
朱厚照人走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把里面的东西给带着,那东西太好玩了,孤是没办法,只能用回宫来跟他交换那东西……”
“高公公,孤对二舅已有承诺,若是你敢把今天来二舅家的事说出去,孤要你的狗命!”
第四十七章 可进可退
皇宫,内阁值房。
内阁四位阁老都在,此时李东阳手里正手里拿着笔,似要撰写什么奏疏,结果几次提起笔,都觉得难以下笔。
士子于坊间议论国政,涉及辱骂朝中蠹虫,在李东阳看来本就无过错。
但这群人在辱骂中正好碰上了被骂的张延龄,张延龄没当场殴打而只是写了一首诗暗讽,这群自诩才学见长的读书人没看出来,事后被人点出才知被辱,气愤不过带人上门要去告张延龄妄议朝政……
这骚操作,让李东阳很无语。
更让他无从去辩解。
这群人被投到顺天府的大狱,怎么看,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唉!”
李东阳重重叹口气,再一次将笔放下。
徐溥走过来,手放在李东阳肩膀上,出言安慰道:“宾之,你不必太过介怀,这些后辈晚生本就非仁义君子所为,连才学都被人比下去,小惩大诫又有何妨?”
李东阳不由皱眉。
士子代表的是大明的未来,所以他才会上疏论救,但一群连张延龄才学都比不上的学子,真的有必要让他这么煞费苦心?
“老夫这里还有一首诗,乃是近日京师中流传甚广,大义之士资吴中学子祝某进学所作,宾之才学好,给看看。”
徐溥拿出一首诗,正是那首《竹石》,他是想以此来转移李东阳的注意力。
李东阳心境不佳,本来并无心去看什么诗词,但既是首辅徐溥递过来的,他便耐着性子多看了两眼,看完之后脸色多有慨叹。
“好诗。”
李东阳的评价简单而直接。
徐溥笑道:“我朝士子中,也有像作诗人这般心境豁达志向高远之人,所代表的是我大明士子中清流之风,若只为几个手段不堪的学子而劳费心神,便是不值。”
李东阳再叹口气,他知道徐溥这是在试图安慰自己,不要总是将学子的利益摆在至上的位置,有时候也当看开一些,也如诗中所言。
此时谢迁和刘健二人也靠过来,都看了纸上所题的诗词,隐约之间都有惊讶。
“当世诗词中,少有的佳作。”谢迁以中肯态度评价了一句。
大明到底不是唐诗宋词兴盛时,平时作的人多,被人吹捧的也多,但真正有流传千古潜质的太少,想要广为流传,除了要诗句立意、涵养和学问高超,更要通俗易懂老少咸宜,而眼前这首,也近乎是弘治朝少有能拿出来的佳作。
旁人不识货,内阁四位辅政大臣这般的水平,岂会看不出来。
刘健望着徐溥问道:“何人所作?”
徐溥笑着摇了摇头。
谢迁似笑非笑说了一句:“问问吴中的祝允明,不什么都清楚?”
之前徐溥只说是“祝某”,那是因为以他们的身份,很可能会在某届会试跟举子产生利益纠葛,就算他们已不必主持会试,但只要他们还在阁部一天,殿试都要充当读卷官的。
谢迁本身就是浙江余姚人,江南出了什么名声不错的才子,他岂会不知?他性子直,随口便将祝允明的名字说出来。
大明朝的四位辅政大臣,到此时心情才都好了一些。
李东阳突然又稍微感慨道:“只是眼下……唉!”
又是一言难尽。
刘健道:“宾之这是担心,大明朝有外戚乱政的迹象?”
李东阳没回话,但其实也是有此意,他将桌上压着的一份奏疏拿出来,是西北上奏的内容,徐溥三人接过来看了看。
正是巡抚甘肃的右佥都御史许进,上奏有关阿黑麻重占哈密之后的一系列军政变化。
因为不涉及大的军事变故,李东阳居然将此奏疏暂时给压了下来。
徐溥皱眉道:“陛下在西北封锁互市及商路,也果真如那外戚所预料,令吐鲁番陷入孤掌难鸣,看来……那外戚在军事上还的确是有少许造诣。”
他越是如此说,越会让在场几人感觉到踌躇。
似乎一切都在像刘健所说的那样,外戚乱政已初显端倪。
在他们这些人看来,就算外戚真的有能力,也不能让其接触到大明的核心权力,这是为了保证大明朝长治久安的保证,历史上那么多外戚乱国的教训,会让他们理所当然觉得外戚干政是错的。
“定不能令其在朝中进一步有所为。”
李东阳态度坚决说了一句。
话是这么说,但用什么方法让皇帝失去对张延龄的信任,连四位阁老都是一筹莫展。
过不多时,内阁值房之外传来脚步声。
是萧敬一脸苦恼走进值房内。
“萧公公,您这是?”
徐溥作为首辅,还以为皇帝有何吩咐,让萧敬过来传话的。
萧敬欲言又止,迟疑半晌道:“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溥跟李东阳对视一眼,都看出萧敬这并非是奉皇命而来,徐溥道:“若是为江山社稷,萧公公还是直言为好。”
在徐溥的鼓励之下,萧敬好像是鼓足勇气道:“咱家也是才刚知一件事,昨日里,太子私自走出宫门,去到京师城内……”
这消息可说是非常之大,四名阁臣惊讶之余,还是徐溥老成持重问了一句:“陛下可是知晓?”
萧敬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四名阁臣这才知道,朱祐樘竟然是知道儿子出宫事情的。
“太子也曾偷跑出宫,陛下看来,堵不如疏,所以早就吩咐下去,若太子再出宫,必定要有侍卫暗中相护,咱家也是从护送锦衣卫口中得知,太子昨日里出宫后,去了建昌伯府……”
萧敬说到这里,脸色更加踟躇。
徐溥试探问道:“太子去建昌伯府,似也并未有何不妥,莫非太子在建昌伯府内发生何事?”
萧敬苦恼道:“正是,若非如此的话,咱家也不必如此着急,甚至连陛下那边,都尚未通禀……”
四名阁臣这才知道,事关重大。
但听萧敬道:“听闻昨日太子殿下在建昌伯府内,与一群奴仆混在一起,还……学人赌钱,昨日更是从建昌伯府拿回了骰子等物,从昨夜到今日头晌,太子都在东宫内与众太监以骰子为乐,几位阁老,你们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大明的四位阁老听到此消息,同样吸一口凉气的同时,却好像都是“豁然开朗”。
之前正愁找不到参劾张延龄,并能令皇帝对张延龄失去信任的理由。
这不张延龄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李东阳气愤道:“太子登门,本来并非建昌伯的错,但建昌伯怂恿太子赌博玩物丧志,他这就是想让大明陷入万劫不复!”
四位阁老本就为参劾张延龄的事发愁,眼下找到机会,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而且张延龄教朱厚照玩骰子赌博这件事,本就是天大之事,就算没有张延龄之前的作为,他们也不会置之不理。
“萧公公,多谢你来提醒,老朽这就让人参奏建昌伯。”徐溥表态。
萧敬急道:“万万不可,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令宫外之人知晓,咱家也是没办法,才来找诸位阁老商议。”
按照以往的惯例,要参奏,应该是找御史言官去说事,但这件事事关到宫中机密,是不能外泄的。
即便四位阁老有意闹大,他们也要给萧敬面子,萧敬自己也说了,这件事他甚至都没提前通知朱祐樘。
李东阳见徐溥犹豫,当即道:“不与外人道,那就让在下亲自前往乾清宫,面陈此事。”
把事闹大了传扬出去,自然是不好,但若是阁臣以老师的身份亲自去皇帝面前劝诫,相对就比较合适。
“宾之所言有理,但此事也不能让宾之你一人去,我几人便一同前去。”徐溥再次表态。
以他的意思,内阁在这件事上要共同进退。
萧敬道:“几位阁老要去面见陛下,可千万不要提到咱家……”
徐溥点头道:“萧公公放心,其中关节,我等自是清楚,便说是宫外有人传扬便可。”
……
……
四位阁老在得知张延龄教太子玩骰子之后,甚至觉得都不用求证,他并不认为萧敬敢在这种事上乱说。
他们立即去面见了朱祐樘。
朱祐樘人在乾清宫,他显然已知太子昨日出宫,也知儿子去过建昌伯府,但也是从徐溥的呈奏中,才知张延龄教了儿子玩骰子。
“骰子为何物?”
朱祐樘显然没接触过这种东西。
一旁的萧敬不知该如何回答,是由李东阳做了解释:“乃是民间一种赌博的器具。”
“砰!”
朱祐樘二话不说,将手上的茶杯丢在地上,将其摔得粉碎。
说明他知道骰子是赌博之用后,已愤怒到极点。
李东阳趁机参劾道:“建昌伯自己不学无术,平日吃喝嫖赌之事多有涉及,现在还要教太子玩物丧志,要知如今太子尚未出阁讲学,性格正是塑造之时,很容易将太子带入歧途!”
朱祐樘怒道:“来人,去将国舅叫来,朕要当面对质!”
朱祐樘以前或许对这些文臣柱梁深信不疑,但现在他多了心眼。
不能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近来文臣参劾张延龄说的言之凿凿,最后吃瘪的事还少了?
“陛下,不如派人前往东宫,确定太子是否有此行径,便一目了然,到时抓了现行便可!”
徐溥老谋深算。
他知道若是将张延龄叫来,万一张延龄抵赖,那边朱厚照又提前得知消息把骰子给藏起来,不就竹篮打水?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去确证是否有此事。
有的话,直接坐实谁都无话可说;若没有,就说太子并不是时刻在玩,骰子已被提前藏起来,我们也不是诬告。
这简直是可进可退的完美计策。
朱祐樘在气头上,也就没发现自己完全是在被几位阁老牵着鼻子走,他直接对萧敬道:“萧公公,你这就派人去东宫查探。”
萧敬低头,敛着步子走出乾清宫。
过了不长时间后,萧敬回来,恭敬道:“陛下,确如几位阁老所言,陛下正在东宫内,与几位内侍玩骰子……”
听到这话,四名阁老同时松口气。
张延龄啊张延龄,让你兴风作浪,但你的劣根性还是出卖了你,这次就算是你说破大天,罪也是免不了的。
再想干预朝事,从今往后再无此等可能。
第四十八章 天生的老千
朱祐樘带着内阁四位辅政大臣,以及萧敬、陈宽两名司礼监秉笔太监,气势汹汹往东宫而去。
此时的皇帝也清楚,只有自己能镇得住那个混世魔王一般的儿子,只有抓朱厚照的现形,雷霆大怒后对他进行一番狠狠的惩戒才会起到效果,他甚至在去的路上,已经做好了狠下一切心肠的准备。
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提前未通传,朱祐樘人到了端敬殿外,东宫内侍太监见到皇帝带着几名阁臣前来,吓得魂不附体。
“不许声张!”萧敬还走过去,提前提醒东宫内侍。
朱祐樘过门口而不停留,径直进内,一路到端敬殿内殿。
就在隔着一道帘子就要进去抓儿子现行时,他反而是有些犹豫,不管之前再怎么生气,但始终朱厚照是他唯一的儿子。
二儿子刚过世,面对独子朱厚照,心肠还是会软。
“陛下,子不教父之过。”徐溥走过去,提醒朱祐樘。
朱祐樘这才点点头,伸手示意让陈宽把帘子打开。
帘子打开,但见端敬殿内殿里,摆着个很大的桌子,在桌子上放着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没等看清楚,就听到朱厚照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六点,孤摇了六点,往前走六步!”
随即一名小太监走过去,将桌上一个小红旗,往前挪动了六个格子。
高凤的声音传来:“……我军过二十六,已走出险峻峡谷,面前是一片平原开阔之地,有十二格路径,我方兵力仍旧为两千,此时敌军四千分两个方向杀来,将我三军堵在峡谷路口。”
又有两名小太监过去,在大桌子好像假山一样的小物体内,插上了两个小的蓝色的纸制旗子。
“果然敌军早有准备,孤才带了两千兵马,对方一下来了四千,孤要退回到峡谷内……”
高凤在一边提醒:“殿下,退回到峡谷内,只怕不好防守,这是兵家大忌。”
朱厚照端详桌子上的地形好半天,突然想到什么,惊喜道:“有了,孤要在峡谷内设伏,以三百兵马出击诱敌进入峡谷,然后从高处以巨石、滚木、弩箭攻击之,必定能将其击败。”
一边的内侍太监张永走过去,将一个骰子交给朱厚照道:“殿下,若是天气不对的话,很容易被敌人发觉端倪。”
“对对对,孤还要摇天气。”
说完朱厚照重新掷骰子:“是四,什么天?”
“回殿下,是雾天。”高凤看过战局的剧本之后,高兴道。
朱厚照兴奋道:“这不正是天助我也?雾天对方就看不清楚我方的地形,那就正好是设伏的最佳时机……退回到峡谷内。”
小太监过去帮忙,把小红旗又给插回到后面好似峡谷的位置。
高凤照本宣科道:“敌军出击,但因四点……雾天的遮掩,并不能判断我军的形势,敌军贸然出击,在峡谷之处遇到了我军埋伏,我军大获全胜,除去折损之外,令我军增加一千人马。”
“哈哈,孤就说会赢的。”
“下一步……三点,往前走三步。”
小太监按照朱厚照说的,把小红旗往前走了三步。
高凤宣读道:“已到二十九,此时敌军已溃不成军,只剩一千人马,往岔路方向逃窜,我军先锋将军请示主帅,是否追击?”
“当然要追!”
朱厚照先是下了定论,随即皱眉头,好像觉得哪里不对,沉思之后道,“二舅给孤的兵法里有提到,穷寇莫追,他一定在这里给孤设陷阱呢,想让孤上当?孤才刚用伏兵把敌人打败,怎可能犯跟敌人一样的错误?不追!”
“天气如何?二点……应该是雨天吧?”
高凤看了看册子上所写的内容,笑着道:“回殿下,正是雨天,这会影响我军的行进速度,下一步掷出的数字,要减半而行。”
朱厚照笑道:“也好也好,刚打了一场胜仗,应先做整顿……”
……
桌子上的战局还在继续中。
朱厚照似乎沉迷这种剧本杀之类的纸上谈兵游戏无法自拔。
而立在帘子后面看着里面这一切的朱祐樘,自己都快听得入迷,还有这么有趣玩法的?
突然想起来这次是来抓儿子现行,还要教训儿子的,但是……
这样进去打断儿子研究兵法,真的好吗?
朱祐樘自己从无机会去亲自上战场,不代表他对军事没有野望,当皇帝的不但要在文治方面有建树,军事方面也该有造诣才是。
等他回头去看四名阁老、萧敬、陈宽的时候,发现六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徐溥想过来说什么,朱祐樘一抬手,示意不要打扰了太子,要出去说话。
一行出了端敬殿。
“唉!诸位阁老,不是朕要纵容太子,只是朕觉得,太子在里面所做的事情,还没有到玩物丧志的地步,国舅所为也并不是要纵容太子走上歧途,你们以为呢?”
朱祐樘这么说话已经算客气的。
你们大中午的没事干,跑来跟朕参劾国舅,说他教太子赌博玩物丧志,把朕气了个够呛。
可为何朕亲眼所见的,跟你们说的又是大相径庭?
难道你们内阁言事的水准,已经沦落到听是风就是雨的地步?
徐溥作为内阁首辅,此时显得无地自容,仍旧硬着头皮支吾道:“这……老臣认为……的确值得商榷。”
朱祐樘瞅了四名阁臣一眼,微微冷笑道:“若是下次再有同样之事,还是麻烦几位先搞清楚,朕最近心力交瘁,不管是国事还是宫里事,都不希望太多去费心费力,若是你们没别的事,可以先回阁部了。”
皇帝可能是太生气了,直接就对四名内阁大臣下了逐客令。
李东阳本来还想说什么,却被徐溥狠狠拉了一把。
现在无论去攻击太子还是张延龄,都是徒劳,那又何必要自寻烦恼?自然是要识相避开皇帝的气头。
四名内阁大臣只能行礼告退。
……
……
徐溥等人走之后,萧敬脸色最是难看。
朱祐樘也不打算进去见儿子,免得让儿子觉得他这个当父亲对孩子缺乏信任,正要走,朱祐樘突然想到什么,冷冷打量着萧敬道:“克恭啊,朕似乎是让你派人暗中保护太子,太子出宫的事怎会被几位阁老知晓呢?”
萧敬本来还想装糊涂,到此时他只能马上跪在地上磕头道:“陛下赎罪,是老奴将此事告知几位阁老的。”
朱祐樘有种哭笑不得的愤怒,他用不理解的目光道:“你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他们?”
萧敬头都伏在地上,拼命为自己解释道:“此事牵扯到太子的学业和修养,老奴希望能让几位阁老来提醒陛下,帮陛下一起管教太子……老奴是一片苦心,老奴也不知国舅所给太子的骰子,是用来做这个的……”
此话,是很难让朱祐樘理解的。
朱祐樘立在原地,沉默了半晌之后,才幽幽叹道:“看来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萧敬哪能听不出皇帝对自己的失望?
他赶紧磕头道:“老奴是年老昏聩,还请陛下发配老奴去守先皇皇陵。”
朱祐樘冷笑道:“一有什么错,要么想的是乞老归田,要么想的是去守皇陵,哪有那么多好事给你们?你是够昏聩的,但暂时还要用你协同国舅办户部差事,暂时留你在任上,不过未来这半年,你也不需要领俸禄,没事好好自省一下,到底是那些文臣对你重要,还是朕对你重要!”
说完朱祐樘不顾在地上磕头不止的萧敬,带着战战兢兢的陈宽,往乾清宫方向而去。
……
……
端敬殿内。
朱厚照玩得正起劲,进来一名中年太监,恭敬道:“太子殿下,陛下和几位阁老、司礼监的公公已走了。”
朱厚照这才把手里的骰子丢到一边,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还是二舅高明,昨天就算准这群人一定会找孤的麻烦,幸好孤也听了他的,早有防备。”
朱厚照话语中的意思,刚才不过是在皇帝和众大臣面前演的一场戏。
“你们也给孤听好了,这皇宫谁做主孤管不着,但东宫就是孤说了算,你们要是敢把今天的事泄露出去……就算现在有人保你们,但孤当了皇帝一定宰了你们,而且要宰你们全家……”
朱厚照用威胁的口吻说完,众东宫内侍赶紧俯首帖耳领命。
在发现这些人老实听话之后,朱厚照才笑道:“还等什么?把孤的骰盅拿出来……刚才到哪里了?刘瑾,你是四五六是吧?那不好意思,孤乃是三个六……通杀!”
朱厚照有了骰子,也知道骰子能赌钱,还用张延龄教?
张延龄的纸上谈兵跳棋是独此一家,但赌博……
随便在东宫拉个太监威胁一下,他们自然会教给他赌钱的玩法。
朱厚照在吃喝玩乐方面的天分简直是天生的,连千术也是一学就会,现在他简直可以说是赌遍东宫无敌手。
第四十九章 贵人事忙
高凤、张永和刘瑾等人,现在可不敢将朱厚照的劣迹张扬出去。
不单纯是怕朱厚照的威胁,更因为教朱厚照赌博,以及跟朱厚照赌博的人变成他们。
张延龄现在也有足够的理由置身事外——我只是发明了一种沙盘演兵的跳棋,骰子是教学之用,又没教他赌博,他回到宫里拿骰子赌博那能赖得了我?
谁教他赌博找谁算账去。
现在高凤等人也是在叫苦,只能寄希望于朱厚照玩几天骰子后就失去兴趣,以他们对这熊孩子的了解,什么事都不会长久,再者赌钱这种事要有愿打的也要有愿挨的,他们就说没钱赌,朱厚照也没办法。
更何况朱厚照赢了钱平时也花不出去,现在朱厚照只是找个乐子,只希望过几天事情平淡下来,别人也就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如今皇宫太监中最叫苦的并不是他们。
而是萧敬。
萧敬心里那叫一个冤枉。
我一心为大明皇室子嗣着想,只怕将事告知皇帝,皇帝本着家丑不可外扬,随便让张延龄自罚三杯了结此事,起不到震慑外戚的作用。这才找李东阳等人试图用文臣给朱祐樘压力,准备将张延龄给按下去,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他自己都差点丢官。
“这是招谁惹谁了?”
萧敬最初是没发现自己错误的,后来他总结明白。
最近自己所遇到的倒霉糟心事,并不是无端受过,全都是因招惹张延龄,要不是他在心底跟张延龄为敌,何至沦落至此。
当他想明白这个之后,第二天一清早就跑到建昌伯府,准备按皇帝的吩咐,好好配合张延龄查问整顿户部之事。
当他来时,即便是早起的张延龄,还在绣榻上抱着苏瑶睡大觉。
“吱嘎。”
门打开。
小狐狸手里端着木盆进来,走到床榻边,看到床榻上二人相拥便想到自己昨夜所经历,立时面红耳赤。
张延龄也睁开眼笑看着小狐狸和刚睡醒的苏瑶,苏瑶也有些羞赧躲进他怀里。
“先前还是不分彼此的上下姐妹,怎还生分起来?”
张延龄起身,用促狭的口吻说一句。
苏瑶不解道:“何为上下姐妹?”
话才刚问出来,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见到张延龄的笑容就更觉得中了阴谋。
“老爷……”这一声嗔怪,算是妩媚动人。
要说苏瑶刚进府的时候,的确是有些不情愿的,更多是要牺牲自己完成家族使命和报恩。
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即便在她看来张延龄在房帏之事有些荒唐,但张延龄平时对女人自带的尊重,以及平时沟通时随和、出口成章、成熟自信的魅力,并不会让苏瑶感觉自己所托非人。
更主要的是,苏瑶通过进建昌伯府,替苏家争取到了比想象中更大的利益,现在苏府不但在经营药材生意,别的生意也在涉猎,而且靠张延龄的庇护所有生意都做得顺风顺水,隐约有成为京师第一大商贾家族的倾向。
自己需要的已经得到,还从张延龄身上得到宠爱,苏瑶如此一个明理识大体的女人岂能不在侍奉张延龄方面尽心竭力?
张延龄哈哈笑道:“不但是上下姐妹,也可以是左右姐妹……”
趁着小狐狸和苏瑶还在羞涩时,张延龄已经起来,此时小狐狸才提醒道:“外院刚传话过来,说是宫里有位姓萧的公公来了。”
“他来做什么。”张延龄听到萧敬的名字,语带不屑。
“老爷,可那位提督东厂的萧公公?”
苏瑶关切相问。
张延龄撇撇嘴道:“这朝野还有几个萧公公?无事不登门,他别是又来给我找麻烦的,这种人看似正直,但其实是无利不起早。”
苏瑶稍稍惊讶了一下,堂堂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萧敬,在张延龄眼中都如此不堪?
她本还想说萧敬在外名声不错什么的,但话到嘴边也就忍住,赶紧跟小狐狸一起为张延龄整理衣服,却是在起身整理时,又被张延龄好一顿捉弄。
“我说瑶瑶你身上也有小狐狸精的潜质,回头也让你试试当小狐狸如何?”
“老爷……”苏瑶当然知道张延龄说的是什么,面色大窘。
“哈哈。”
张延龄大笑着,从房内出来,往正院那边而去。
……
……
建昌伯府的正堂。
萧敬拿着个茶杯,根本没心思喝茶。
不时起来往外面看看,显得很着急。
等见到张延龄悠哉悠哉进来,赶紧迎上前行礼:“国舅爷,您可算出来。”
张延龄看到萧敬这模样,怕不是萧敬己身遇到了什么麻烦,联想到朱厚照出宫,张延龄心里便有数。
若是替皇帝传话肯定会淡定带着一股自信,而不是这般慌乱恭敬。
“萧公公,能不能让人睡个踏实觉?大清早登门来,是天塌了?”张延龄说话之间,还伸个懒腰打个哈欠。
萧敬毕恭毕敬道:“建昌伯,天也不早……都已放亮,这不是之前陛下吩咐让您多查问户部之事?今日想与建昌伯您一起去查个户部官员的府宅。”
由不得萧敬不恭敬。
昨天朱祐樘有言在先,要不是看在你还在帮国舅暗中整顿户部,这件事不能再说给更多人知晓,朕绝对会将你撤职查办。
为了重新获得皇帝信任,他还不麻溜跑来张延龄这边加紧处理户部的事?
本来他都不想惹户部的人,觉得是要给朝中文官面子,现在不一样,为了自己的前途命运着想,文官、清流什么的靠边去,哪个文官有猫腻就查哪个!
这大概就是张延龄对他的评价,无利不起早。
张延龄不急不忙走到正位坐下来,拿起茶杯发现里面是凉的,喊道:“兔崽子跑哪去了?给爷换热茶。”
“得令。”
外面南来色早就在候命。
萧敬赶紧走过去道:“国舅爷,您这还顾得上喝茶?不是皇差要紧?”
“萧公公,咱俩不一样,你是办差的我是协助办差的,俗话说上吊也要让人喘口气,不就是抄家?你随便派几个东厂番子去,还非要我出面?”
“你说我这一天天的,又要查商贾通番卖国,还要去翰林院进学,都督府那边的差事我都落下好些日子,英国公多番催促让我有时间去都督府,说是有军务上的事跟我谈。”
“我容易吗我?”
张延龄一副我事很忙你别没事催我的态度。
萧敬以往觉得张延龄对自己还算客气,谁知现在自己有事相求,张延龄也不是最初那态度。
“您这是贵人事忙,但还是皇差着紧。”萧敬只能苦口劝说。
张延龄笑道:“不着急,先吃完早饭再走,放心耽误不了皇差……要不萧公公也留下一同用个早饭?”
第五十章 行家里手
萧敬心下十分着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延龄吃早饭。
吃得还很慢。
这头萧敬越着急,张延龄越淡定,好像此差事跟他张延龄没有关系。
一直到吃完早饭,将出门时,张延龄才拿出一点办事的态度,问道:“萧公公,今天是要去查抄哪家的府宅?”
“回国舅爷的话,乃是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名叫隋奇的。”萧敬认真回答。
张延龄一脸失望之色道:“萧公公这般郑重,竟只是抄个郎中府宅?还以为是要查抄户部左右侍郎呢。”
萧敬汗颜。
在你建昌伯眼里,正五品的京官户部郎中,都不值得你出马?
眼界是挺高,但问题是若非皇帝钦命让你查户部的案子,一个户部郎中在朝中文官眼里也比你个外戚重要一千倍,地位也比你高。
“不管是什么官,既是陛下让查的,那就出发吧。南护院,把兔崽子们都叫上,去查抄官员府宅!”
萧敬急忙提醒道:“国舅爷,这是皇命差遣办的案子,让东厂和锦衣卫配合您便可,您不必出动家仆。”
张延龄哈哈笑道:“让小的们去见识见识,不会这都有问题吧?”
萧敬见张延龄的神色,大有你不让我带家仆去,我也不去的架势。
萧敬心里别提有多别扭。
怎么都感觉上了贼船。
这还怎么指望张延龄把差事办好,让自己重新获得陛下信任?
“带家仆只是见识一下的话……也不是不可……”
“那就行了,人多好办事,出发!”
……
……
萧敬差遣东厂之人,加上金琦亲率的锦衣卫,以及顺天府的人……
一行有二三百号人,直奔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隋奇的府宅而去。
隋奇作为山西清吏司郎中,主要负责山西地方的钱粮奏销,但因山西有大同镇、偏头关等边防重镇,每年在山西所用的钱粮也是过他的手,实际上他的权力不小,在四个山西清吏司郎中之中,他正是负责调运钱粮的那个。
这几年户部内部非常**,隋奇当然会趁机中饱私囊。
张延龄带人到隋奇府上,也不用上去敲门,直接朝金琦喊着:“撞门。”
萧敬还正在奇怪用什么撞门,却见金琦是早有准备,金琦带几名锦衣卫抬着圆木就冲上去,咣当咣当几下就把门砸开。
其实隋府上的下人听到动静已经准备出来开门,却是被撞倒的大门给砸倒在地。
“冲!”
张延龄出府门之前是不慌不忙,到了隋奇的府上,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一样。
本来萧敬手下的东厂番子都是锦衣卫中的佼佼者,但在这种时候却连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金琦所带的人都不如。
金琦的人一马当先,鱼贯冲进隋府内。
张延龄紧随其后。
“听好了,把府上的家仆都给我捉拿到正院来,手脚捆上,一队人先去后院,挨个墙给我砸,看是否有夹层,院子里有松土的地方也给我挖,掘地三尺把埋的东西找出来,有地窖什么的也给我往下挖,再是什么空心的木头、柜子,还有就是房梁、木柱,打断了一寸一寸排查。”
“对了,查他府上还有什么别院外宅,找到田契按图索骥也给我去搜!另外他家里在京的亲戚,别管是七大姑八大姨,只要沾亲带故的所有都不能放过。”
“敢漏了一两银子,拿你们是问!”
张延龄进院子的一番动员,把萧敬给听傻了。
东厂自问在抄家这种事上很是擅长,但也没见过像张延龄这么“专业”的,一看这就是行家里手。
突然之间萧敬好像明白了为何皇帝会派张延龄来担当此任,他心里也在琢磨:“国舅在搜查贪官府宅时如此有备,莫不是他自己也是这么藏赃银的?”
锦衣卫打了隋府之人一个措手不及,府上的人甚至都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便已鸡飞狗跳。
就在此时,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富态官员从后院往外走,边走边喊:“尔等何人,敢到本官府上撒野?”
张延龄侧目看一眼,不用说,这位就是事主隋奇。
而在隋奇身边,还有个让他觉得很熟悉的身影,正是徽商商会的女当家徐夫人,看样子在锦衣卫破门而入之前,隋奇正在跟徐夫人商谈什么大事。
张延龄指了指隋奇,笑着对萧敬道:“他问我们是谁,该如何回答?”
萧敬毕恭毕敬道:“全凭爵爷做主。”
“哈哈,既然萧公公让我做主,那我可就做主了。”
本来隋奇和徐夫人以为张延龄是自行上门来,以为张延龄身边太监服饰的人不过是宫里传话的普通老太监,便想靠官威将张延龄给吓退。
但张延龄一说“萧公公”,隋奇神色明显慌乱。
已知现在是东厂协助张延龄,现在跟在张延龄身边姓萧的太监,除了萧敬还能是谁?
金琦欺软怕硬,见对方来势汹汹,便用征询的目光请示张延龄。
张延龄皱眉道:“愣着作何?犯官就在眼前,还用本爵教你们如何擒拿钦命要犯?”
金琦这才恍悟,亲自冲过去把隋奇给按倒在地,一边的徐夫人明显是受惊,但好在张延龄对她“网开一面”,没直接让人将她也拿下。
张延龄走过去,先是摆摆手,让人先将押走,随后才笑看着举止不安的徐夫人,笑道:“这位夫人好生面善,你我可是见过?”
“吾乃朝廷命官,吾乃朝廷命官……”身后还传来隋奇的喊叫声。
“这种人真是不知死活,被本爵查到家门口,应该想着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跟本爵对着干可没好下场。”
张延龄话音刚落,就有锦衣卫抬着几口箱子出来,打开来,里面都是封好的官银,每一箱至少都有上千两,先行抬出来的就有六七口之多。
徐夫人一脸谨慎之色道:“妾身不过为市井商贾,今日乃是前来拜会隋大人,并不知建昌伯要来查案。”
“原来只是市井商贾。”张延龄笑着说一句,对一旁的萧敬道,“萧公公,这女人一看就是替人来传话的,若是不打紧的话,不如先放走?”
萧敬略显犹豫:“是否应详细盘问?”
张延龄笑道:“这倒不必,我与她见过,她的确是徽州商贾。”
本来萧敬是不打算放过府上任何一人的,但他现在明白,做自以为对的事不如做张延龄吩咐的事。
“既如此,一切都由国舅爷您来做主。”
萧敬很识相。
要靠帮张延龄做事翻身,还处处跟张延龄作对,是说脑子坏了以后不想在朝堂混了?
张延龄这才笑着摆摆手道:“夫人可以先行离去,对了,回去提醒那些跟你认识的官员,让他们赶紧把钱财什么的散出城外,或许下次本爵就要亲自去他们府上抄家。”
“与其等被本爵搜到与他们俸禄所得不符的脏银,到时百口莫辩,还不如提前把银子送走,说不定本爵派出的人打了马虎眼,能令他们把银子送走呢?”
徐夫人突然心如死灰。
张延龄这么说,其实是在警告她,户部中人和徽商都已被全盘掌控。
若是还敢跟户部的人来往,下一个被抄的并不是哪个官员,而是他们这些徽商。
第五十一章 转变
皇宫,乾清宫。
张延龄和萧敬一起跟朱祐樘汇报有关查抄隋奇府邸的结果。
“……初步清点,共查抄所得现银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二两六钱,所得制钱两万两千六百二十贯,宝钞、兑票等折价合计八千贯,另加上田地、宅屋、古董、器皿和珠宝珍玩等,也有近两万贯……”
张延龄只是呈报了临时结算出来的数字。
“好,好!”
等朱祐樘看到详细整理的隋奇家产的报告,心中的欣然溢于言表。
张延龄在想:“你一个皇帝,看到手下户部郎中贪墨了这么多钱,非但不痛心疾首,还显得如此高兴,你这是顶着多大的压力,还有是有多缺钱?”
朱祐樘很是欣慰,他用非常赞许的目光望着张延龄道:“延龄啊,没想到你能把事做得如此之好,先前萧公公跟朕说了,要不是你,根本做不到对犯官家产的清查,你是怎么知道犯官家中那些藏银子手段的?”
张延龄不由打量萧敬一眼。
这老小子之前就拐弯抹角要问,他没告知。
谁曾想这老小子回头就跑来朱祐樘这里表达疑惑,借皇帝的口问出答案。
张延龄道:“臣平时喜欢看一些戏文说本,里面的贪官污吏都是这么藏银子的,再是臣也是多用脑子思考,当时见的犯官与徽州商贾走在一起,便按此线索追查,结果发现犯官在徽州商贾的钱铺子里存着有数千贯的财产。”
“钱铺子?”朱祐樘一脸不解。
“回陛下,这是一种新的行当,主要在两京和江淮一代出现。市井之人可以将手头多余的钱财存放到钱铺子中,换得一张好似宝钞的兑票,以兑票行天下,在任何徽州商贾所开的钱铺子中,都可以兑换出相应的银钱。”
“对于那些行商来说,可以不用单独再运送沉重的银两,留着兑票相对安全。”
“对于那些贪官污吏来说,可以将银子暂时寄放在钱铺子中,就算被抄家,他们的钱财也可以留存给子孙后代,可说是一种非常隐蔽的藏钱方式。”
朱祐樘听了张延龄的讲述,脸色非常惊讶道:“这世上行贿受贿还有这么多花样?”
在后世不过是普通的钱庄、银行业务,在大明中期还算是新行当。
只有大的商户联盟才敢搞这个,毕竟也需要信誉来支撑,而普通商贾哪有资格开票号?
萧敬道:“陛下,以前老奴也不知这市井竟还有如此的手段,此番也多亏国舅的提醒,这才避免犯官的脏银外流……”
本来朱祐樘就对张延龄很欣赏,听到此话,更是对张延龄刮目相看。
朱祐樘甚至亲自走了案桌,到张延龄面前,很亲昵拍拍张延龄的肩膀:“之前朕对你姐姐说,你有长进,她还多有不信,让朕多提点你,现在看来你已经能独当一面,朕深感欣慰。以后朕便可以放心将更多的差事交付与你。”
“臣不过是尽力而为。”
张延龄赶紧拱手行礼,顺带自谦一下。
朱祐樘笑道:“朕昨天收到消息,你兄长明日大概就能回到京师,朕跟令姐商议好,明晚将你们兄弟请到宫里,把老夫人也叫上,在宫里吃一顿家宴。”
皇帝居然要请张家兄弟和张金氏一起到宫里吃饭,这可是一件大事。
一旁的萧敬看了之后,心里在发毛。
他似乎在为之前跟张延龄作对而后怕。
皇帝都把张家兄弟当自家人,平时皇帝对自己的亲兄弟都没这么好,也难怪皇帝会包庇张氏兄弟,现在张延龄稍微做出点成绩就可能要进一步委以重任,皇室中人都不能比,那些文官大臣更是遑论。
“行了,朕就是告诉你一声,明晚别有别的安排,早些入宫来,说起来朕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你兄长,以他说此番在山东办事也非常顺利。”
朱祐樘很高兴。
张延龄给他追回了至少六万贯的脏银,一下子就让他手头宽裕起来。
而张鹤龄那边还给他带回来仙草,料想不久之后就能炼制出仙丹,在他看来兄弟俩一样有本事。
但张延龄却总觉得,自己通过努力在朱祐樘心目中所建的高楼,早晚要被张鹤龄给抹平,甚至还给陷进去。
他是鸠占鹊巢,实现了不学无术外戚到有勇有谋大明能臣的转变,可张鹤龄还是原来胡作非为的熊样。
很多时候弟兄俩的荣誉、名声、地位等都是绑在一起的,一损俱损,一荣可不能做到俱荣。
“看来以后鞭策那群兔崽子事小,将这个便宜兄长给调理回正道更重要。”张延龄心里也算是想清楚。
之前张鹤龄没回来,是没办法下手。
等张鹤龄回来,他的改造计划就要招呼上去。
……
……
张延龄顺利办完查抄隋奇府宅的任务,汇报结束,便要出宫。
萧敬奉命送张延龄出宫。
二人才刚走出乾清宫,就见到徐溥、刘健和谢迁前来乾清宫奏事。
“几位阁老,有礼。”张延龄主动上前跟他们打招呼。
三名阁臣见到张延龄,明显都有些惊讶。
大明朝外臣想随便见一面皇帝,那都是很不容易的事,连他们每个月大概也就有很少几次机会在朝议之外的时间面圣,每次还要经过通报,不是每次朱祐樘都有心情见他们。
这次张延龄明显是去单独面圣的,这对外臣来说可是极大的荣耀。
会让他们产生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徐溥心生疑窦,笑着点点头算是跟张延龄打过招呼,作为首辅大臣他还是资格在张延龄面前摆谱的,他道:“建昌伯今日入宫,是为何事?”
“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若无他事的话在下就先告辞,以后有机会多拜会几位阁老,多加学习。”
张延龄显得谦逊有礼,临别之前还跟他们行礼作别。
更让三名阁臣觉得不习惯。
谢迁嘀咕道:“总觉得……哪里不对。”
徐溥和刘健都瞥了谢迁一眼,二人自然都是跟他有同样想法的,但现在他们又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三人抵达乾清宫。
他们今日前来,是准备呈奏有关叫停户部整顿、专心应付西北各镇粮草军饷问题。
尤其是治理宣府军饷。
涉及到粮草、军械物资的调运,还有屯田问题,宣府镇作为北方抵御鞑靼的桥头堡,其钱粮物资的账一直都是烂账。
但还没等他们进言,朱祐樘倒是先开口。
“朕刚让人查了京师中山西清吏司郎中隋奇的府宅,初步点算所得其家产有六万贯以上。”
“你们说说,这一个清吏司的郎中,所贪墨的钱粮就能超过山西地方半年的税赋收入,这户部到底是烂成何等模样?”
三名阁老先前并不知张延龄入宫是干嘛的。
现在皇帝等于是明着加以告知。
整肃户部并非只有新任的户部尚书周经在做,很可能是由张延龄和东厂、锦衣卫在背后相助。
不然皇帝查抄隋奇,跟皇帝赐见张延龄,两件事情发生也太过于凑巧。
但他们提前却没得知任何消息,甚至连萧敬那边都没透露只字片语。
这就更是危险的信号……
第五十二章 当老子是棒槌?
张延龄在萧敬的陪同下,一路出宫。
“国舅爷,往下查抄犯官府宅,还有跟陛下汇报之事,就交给您,您若是有何差遣,只管跟东厂办事的人知会一声,老朽也定当竭力而为。”
眼下的萧敬,是彻底服气。
张延龄对萧敬的态度也算满意。
当奴才的可就要有当奴才的觉悟。
一边当奴才,还一边想替主人思考、做主,能当好奴才?
“萧公公放心,以后咱肯定是通力合作,你要知道我可没在跟户部有关的案子上私藏一文钱。”
张延龄也要说清楚。
别以为我办这些案子是为了发财。
暗地里发财那是我的本事,但表面上所有扣押的货物和钱财,可都如数上缴,想赖都赖不得。
萧敬急忙道:“国舅爷对朝廷和陛下的忠心,老朽岂会看不明白?绝不会有人嚼这般无端的舌根。”
话是这么说,萧敬心里其实也在纳闷:“建昌伯办案不是为了钱财,那是为了什么?”
张延龄在赚钱方面的造诣,显然比萧敬要高很多。
要发财也不是要靠低级的贪赃枉法,只要垄断市场便可以,如张延龄最初所设计,表面上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但钱财就是能源源不断落进自己荷包。
有手段的官,不就是这么赚钱的?
隋奇就是反面典型,靠受贿、中饱私囊赚的钱既不多又不稳,被人一查一个准。
……
……
东安门前,张延龄跟萧敬作别,他要回隋奇府上将抄家善后的事完成。
他也要派人去徽州商会敲打一下。
别是老子费了半天口舌,还放过你们的话事人,回头你们仍旧我行我素来跟我作对。
若是谈不拢,直接对你们动手。
光是替犯官藏银子这一条,就够徽商商会喝一壶的。
他与南来色和几名护送的锦衣卫刚过灯市,面前就有一群人在拦路,看样子好像是哪个豪门大户府上的,当首还有个看似挺嚣张的年轻人。
“何人敢挡官家去路?”
锦衣卫马上有人冲上去,朝拦路的人威胁。
当首的年轻人迎过来,被锦衣卫提刀拦下,此人老远朝张延龄的马车招手:“爵爷,是我啊。”
张延龄掀开车帘,指了指,问南来色:“认识?”
“爷,那是马部堂家的二公子,您怎会不识?”
经南来色这一说,张延龄这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自己脑袋被打的始作俑者,也是让自己当了冤大头的马文升的二儿子马玠。
想到自己无端被人打一顿,还是替别人数钱,尤其是马玠先借给他的那笔“高利贷”,张延龄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放高利贷的先借别人高利贷,身体原主可真是傻缺中的傻缺。
他从马车上气势汹汹下来,走到马玠面前,冷声道:“马公子来找本爵作何?”
二人虽然地位有差,但以往又基本是一丘之貉,全都属于不学无术坏事做尽的浪荡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才能凑到一块。
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短短时日内,张延龄就成了皇帝心目中的能人,连马玠的老爹都奈何不得,现在更是在朝中有呼风唤雨的迹象。
“在下来找爵爷,当然是表达感谢的,之前靠爵爷为府上收了一点田地,这不正准备宴请一下爵爷您?”
马玠一脸堆笑望着张延龄,本来很嚣张,现在又多了几分猥琐。
张延龄道:“本爵还有皇差要办,下次吧。”
正要走,马玠赶紧上前两步道:“爵爷,在下这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您说,还望您给个面子,让在下可以做东……”
张延龄暗暗皱眉。
这小子不会是想跟我讨债吧?
之前为了往外放高利贷,还从马玠手上借了九百贯钱,说起来马玠还是债主。
“好啊,正好有件事也要跟你念叨念叨。”
张延龄心说,想让我还债?
门都没有!
你老爹自诩清正廉明,你们马家哪来的九百贯钱放贷?
别以为不知道这九百贯来路不正。
你敢要,老子就敢查!
……
……
就近的酒肆内,二人直上二楼。
此时已过午后根本就不是吃饭的时候,楼上没人,马玠还是让掌柜给准备了好酒好菜。
“爵爷您见谅,这沿街的小店没什么好招待,以后再请您吃花酒,您放心……所有的账目都算在在下头上。”马玠还在献殷勤。
张延龄道:“马公子,话直说就好,之前替你收了地,那九百贯……”
“旧事不提,九百贯的事一笔勾销。”
马玠很爽快就把欠债给抹了。
张延龄本来还想好好跟马玠理论,现在马玠如此爽快,张延龄反而有些不太能接受。
这小子会这么好心的?
张延龄伸出手来,马玠先是愣了下,随即从怀里拿出张家兄弟共同签署的欠条,就在张延龄以为这小子抹去欠债是有什么前提条件时,却见马玠屁话没说已将欠条递过来。
“在下能跟爵爷您认识,出借的九百贯,自当是拱手相送,就没想过要讨要回来。”马玠把话说得还很漂亮。
张延龄可不相信这小子的鬼话。
历史上同样都是不学无术的马玠,可是被定过死罪的人,要不是皇帝看在马文升的面子上,马玠肯定活不成。
“之前本爵为你收的地,所带来的收益,好像也不止这点!”
张延龄好像还不满足于把债免去。
马玠一怔,苦笑道:“爵爷您之前是出力不少,但始终那些地不能随便变卖,还要藏着掖着……要不这样,回头在下将地卖了之后,再送一份厚礼给您如何?”
识相!
本来张延龄还在想怎么去面对债主问题呢。
现在马玠给了打开一条思路。
当然等着债主自己上门就行了,这种事干嘛要自己操心?
再说张鹤龄不也马上回京?
借钱的时候张鹤龄可是主力,应付债主这般的糟心事还是让张鹤龄去干。
“马公子快人快语,那本爵也就不跟你计较,说吧,今天来找本爵有何事?不会是替徽商来找我的吧?”
张延龄感觉到马玠如此爽快,很可能是跟徽州商人有关。
徽商贿赂马文升自然是不太容易,但若是从马文升身边的家人下手,可就容易许多。
马文升家教再好也架不住他顾不上家,谁来教他儿子?
一代正直名臣,教出个死刑犯的儿子,可算是马文升人生的败笔。
马玠稍稍苦笑道:“也不全是,那些徽商现在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几天,谁看不出来?但若是能跟爵爷您一起敲敲他们的竹杠,还是极好的,再是听说您最近深得陛下信任……在下也想涉猎一些生意,您看是否能……”
马玠还真不是为徽商说情的。
而是来谈“生意”。
大概是感觉到徽商马上要没落,知道现在张延龄有了权势,想通过巴结张延龄,来获得市井某些行业的垄断。
张延龄心想:“老子有钱不赚要送给你赚?真当老子是棒槌?”
第五十三章 白马王子
“我说马公子,你做生意是否在行?这当官子弟随便涉及到生意,可是犯忌讳的,这件事你可有跟令尊商议过?他可同意你经营生意?”
张延龄以高姿态说出这番话。
其实就是告诉马玠。
生意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作为官宦子弟,懂不懂找白手套的?自己上那不是落人口实吗?
但显然马玠不是很明白这点,他惊讶道:“京师当官的人家,谁家不做点小本生意赚钱?为何我马家就不行?”
“呵呵。”
张延龄好像知道了为什么马玠以往能跟他成为狐朋狗友,一样没脑子,也一样的爱财却取之无道,还一样嚣张跋扈喜欢做那些丧心病狂之事。
张延龄笑道:“这样吧,你回去先请示过令尊,若他说同意你跟本爵做生意,本爵便答应,还可以在生意方面对你多加照顾。”
“这……自然是好的。”
马玠眼珠子骨碌一转,显然没打算回去请示马文升,肯定是想下次见面的时候假托说是马文升已同意,想糊弄张延龄。
却不知现在的张延龄已不是当初那个被人坑还帮人数钱的傻子。
生意“谈妥”,马玠赶紧来为张延龄敬酒。
张延龄摆摆手道:“本爵还有重要的差事要做,喝酒等下次,你说过要请本爵喝花酒,可别忘了!”
“那是一定。”
马玠嘴上应着,却不知张延龄心里早就盘算好,把欠条带走,以后这人他都不打算见了。
喝花酒?
下辈子吧。
张延龄正要走,突然外面一阵喧闹。
从窗口看出去,但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正被人用敞篷的轿子抬着,正好像游街示众一样,路过灯市外的街路,周围围观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读书人,简直是要把这少年郎敬若神明。
“谁啊?”
张延龄皱眉。
马玠笑道:“爵爷您平时不读书,自然不知晓,这位就是衍圣公的世子,此番到京师来,是为他父亲求药的,京师这群读书人还不赶紧来追随?”
衍圣公世子?
那不就是孔子的嫡系传人,每一代接掌孔府文庙的文坛圣人?
以张延龄所知,这一代的衍圣公本来是孔弘绪,他是第六十代衍圣公,但这个孔弘绪在历代衍圣公之中算是奇葩,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在地方上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以至于在成化六年被朝廷废了衍圣公的爵位,由他的弟弟孔弘泰继任,一直到今天。
孔弘绪作为衍圣公,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当年犯了奸淫掳掠,朝廷还为之遮掩,最后以所建房屋违制为由剥夺爵位,民间对此并不知情。
而第六十一代的衍圣公,还是由孔弘绪的儿子孔闻韶继任,那不用说,这个所谓的衍圣公世子就是孔弘绪的儿子孔闻韶。
“有意思。”
张延龄看着轿子上英俊爽朗的年轻公子哥,不由笑着评价一句。
张延龄还隐约记得,这个小衍圣公,未来是会跟李东阳家里联姻,娶了李东阳的小女儿,一时引为美谈。
马玠不解道:“爵爷,这有何意思?”
张延龄心想,当爹的犯罪被人剥夺爵位,结果儿子还是世子,这孔庙的传承就是这么奇葩,儿子还跑来京师给他爹求药以显示出他的孝道,朝廷为了彰显衍圣公世家的名誉是有多煞费苦心。
一个半大的少年郎,他懂什么?
再说药哪里没有,非要到京师来求?
这不明摆就是政治作秀?
“本爵口中的有意思,是他即便有意思,也跟我没意思,你可明白其中的意思?”张延龄随口绕了马玠一下。
就还在马玠想理清其中关系时,张延龄已经径直下楼去。
……
……
永康公主府。
永康公主朱效茹闻听妹妹前来,急忙往后院而来,到了才发现德清公主正在对着之前被张延龄朱笔点评的那本《女孝经》,怔怔看得出神。
“嗯嗯。”
朱效茹清了清嗓子之后,德清公主才反应过来,急忙将书放下站起身给姐姐行礼。
朱效茹不解道:“皇妹你这是怎的?这本书都已被污了,何必拿来看?既是母妃遗物,存放起来表达思念便可。”
德清公主面色一红,神色支支吾吾道:“我只是……觉得上面的点评……有些意思……今日在这里等皇姐……闲来无事便拿来看看。”
“有意思?”
朱效茹皱眉。
当初知道书被污损之后,妹妹那伤心难过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怎么才过了几天,妹妹就好像换了一种姿态,开始研究起那本书上的点评内容?
“皇姐,你叫我来,是为何事?”德清叉开话题。
朱效茹笑道:“我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衍圣公的世子到京师了。”
德清不解道:“衍圣公世子来京师……与我有何关联?”
朱效茹拉妹妹坐下来,以嬉笑的口吻道:“本来没关系,不过这衍圣公世子也快到婚配的年岁,如今你又未嫁,或许正好可以成就一段姻缘呢?”
本来德清神色就很不好了,闻言更是脸红彤彤的。
“皇姐……”
“姐姐不是拿你来打趣,实在是很合适,若是你不好意思去说,皇姐替你去说。”
“衍圣公世子来京师之后,会在城北的文庙举行一场讲学,到时你可以跟我一同前去,看看他的风采如何,听说他可是英俊潇洒学富五车的美男子。”
朱效茹为妹妹的婚事,可算是煞费苦心。
德清急得直跺脚道:“皇姐,你就别拿此事言笑……我跟他……岁数不相当。”
德清如今已经十八岁,而孔闻韶才十四岁,若真结合在一起,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姐弟恋。
问题是,自古以来就没有皇室跟孔家人联姻的,一直到清朝才有乾隆将自己的私生女赐婚孔府的事情,在大明这种婚姻还是超脱现实的。
“皇妹,你可别说皇姐在这件事上没照顾你,听闻京师中的名媛闺秀,可是有不少想嫁给他的。”
“这么一个重孝义礼法,又为天下读书人表率,承继文庙香火的年轻人,有何处不好?”
“总比外戚那张嘴脸好多了吧?”
朱效茹似乎很赞同让妹妹嫁给孔闻韶。
德清面色似有些生气道:“谁爱嫁谁嫁,反正我不嫁便是,皇姐可不要为此等事白费心机,就算是皇兄也不会同意的。”
朱效茹见妹妹着恼,这才中止了这话题。
等说了很多家常话之后,朱效茹才抿嘴一笑道:“就算你不想嫁他,也可以去见见他,文庙讲学之行,你我同去,皇宫那边还差遣,让李中堂府上的一位小姐与我二人同去,安排了侍卫陪同,或许皇兄是有意要撮合他们也说不定。”
德清面色好转,只是“嗯”一声点点头。
也未太当回事。
第五十四章 格局
张延龄亲自到了徽商所办的钱铺,将户部郎中隋奇存放在这里的六千多贯钱全都变成白银,准备一次性提走。
也不出他所料,徐夫人早早在钱铺后堂等候。
徐夫人闻听张延龄亲临,主动迎接出来。
“妾身见过爵爷。”
徐夫人婷婷施礼,倒也显得很随和。
金琦本还在指挥人手搬抬箱子,见是徐夫人,很警惕过来要阻拦。
为之前收受徐夫人钱财,而被张延龄冷落之事,他还耿耿于怀,他觉得是张延龄对徐夫人不待见。
“金副千户,你带人先把银子装车,本爵这边还有点事,要跟这位当家谈谈。”
张延龄与徐夫人一起进到后堂。
张延龄笑道:“我与夫人的缘分可真是高,一日中又一次见面,是巧合呢,还是上天有意为之?”
后堂内只有张延龄和徐夫人,徐夫人脸色对张延龄仍旧很回避。
“妾身听闻此钱铺,来了锦衣卫,还说要等正主前来才要将犯官所寄存在此的东西带走,便知爵爷您是何意,妾身便来跟您商谈。”
徐夫人算是聪明人。
她看懂了张延龄的暗示。
“哈哈!”
张延龄大笑着。
“本以为是与夫人有缘,看来是自作多情,却不知在户部隋郎中府上,又是为何相见?夫人你不会是闻听到什么消息,提前去给犯官通风报信吧?”
张延龄的话,让徐夫人眉宇之间呈现出忧色。
所言是否属实不重要。
关键是只要张延龄有合理怀疑,那她就要倒霉。
东厂和锦衣卫办案,很多时候是不讲证据的,可以先把人抓来,再严刑拷问来获得证据,屈打成招或是酷刑致死的事也屡见不鲜,并不会因为弘治朝谳狱清明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徐夫人又明白了张延龄的新一轮暗示。
这是张延龄在提醒她,要对付她甚至是徽商,有一百种方法,随便诬赖一下,田家就是他们的榜样。
徐夫人不做道理上的争论,她知道那是徒劳,直言道:“爵爷,妾身自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特地让人备好了八万贯,还请爵爷高抬贵手。”
一开口就给钱。
一给还是八万贯。
跟之前是赎买货物不同,这次八万贯应该是白给的。
张延龄闻言之后,脸上带着坏笑,径直往徐夫人面前走去,靠近后居然想要抓住徐夫人的手,被徐夫人急忙回退几步给避过。
“唉!我说夫人哪,你这明显诚意不足,忘了本爵之前是如何说的?”张延龄的脸色,显得很不满意。
徐夫人道:“妾身年老色衰,自知无福分服侍爵爷,所以特地让人在京师备了个僻静小院,里面安置有江南的绝色二十名,另筹备了南戏的班子,以供爵爷消遣。”
做生意的,就是周到。
又是送钱,又是送宅子,还送女人和戏班子。
大概这也是他们腐蚀朝中大臣的手段,需要明面暗面手段都过得去,才能让朝中人为他们垄断市场一路开绿灯。
张延龄的脸色,明显有些冷漠。
“夫人呐,你所准备的,不可谓不周到,但你觉得你所筹备的这些,价值有超过五千贯?还是说你觉得,本爵自己没银子去筹备金屋藏娇的地方,需要你来代劳?”
“……”
徐夫人闻听张延龄的话,突然很无语。
“再或者夫人你也觉得,本爵就是口味特殊,有那青春少艾倾国倾城的美人不要,非好你这口,要跟你这半老徐娘共结秦晋之好?”
张延龄又笑着问出个让徐夫人既觉得屈辱,又无从回答的问题。
其实徐夫人自己也不理解。
张延龄既然好色,大不了多送他几个女人就是,为何张延龄会一直对自己纠缠不放?
即便当初户部的那些人胃口再大,也没有死缠着她的。
因为男人都好年轻貌美的女子,她这样已是三十多岁,又是商贾没什么地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更是完全不精通的女人,有什么魅力?
若说张延龄是那种七老八十的,有好妇人这口的,或还能理解。
但张延龄年也才刚过二十,还没到口味刁钻刻薄的地步。
徐夫人道:“妾身不明白爵爷在说什么。”
张延龄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带着高高在上的语气道:“那我也就把话再说明白一些,我要得到夫人,便是想得到你背后的徽商,你们的货栈,你们的渠道,所有的一切……若说你能真心归顺的话,别说是八万贯,就算你一文钱不给,我也不会说什么。”
“可现在夫人不过只是把我张某人当成是垫脚石,最多是想暂时安抚,以八万贯买个太平,夫人和背后的徽商仍旧想的是如何收揽户部中人,把他们当成靠山。”
“既然夫人都未想过要归顺于我,那就算你被迫与我春风一度,我只能得到夫人的身躯而得不到夫人的心,更得不到夫人背后徽商的支持,意义何在?”
徐夫人听了此话,才知张延龄的格局,并不只是贪财好色那么简单。
简直是把他们徽商的心思都给看透。
徐夫人急忙辩解道:“妾身是愿意归顺建昌伯的。”
张延龄撇撇嘴,不屑道:“少在这里信口开河,人的自然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就算夫人现在违心,真的要以身托付,甚至将徽州的商贾都尽归我掌控,也不过只是权宜之计。”
“等你们回头在户部的靠山重新稳固了,便会将我一脚踢开。”
“今日给我的八万贯,到时就会成为我的催命符,我作为朝廷查贪腐的官员,拿了你们八万贯,你觉得就算陛下再护着我张氏一门,到时朝中的压力之下,陛下会轻饶过吗?”
徐夫人彻底怔在当场。
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张延龄。
她从没想过。
一个不学无术的外戚,居然能把事情看得如此之透彻。
本来徽商只是在盘算,如何能满足张延龄的胃口,甚至徐夫人也想过牺牲自己。
但现在看来,就算她舍得那一身剐,也是徒劳无功,换不来徽商想要的东西。
“建昌伯,既然您都没想过要跟我们徽商合作,为何今日在隋郎中府上,您会放过,还到此来跟妾身说这些?”
徐夫人也觉得自己没必要遮掩,可以把话直说。
“哈哈。”
张延龄大笑道:“夫人问得好,其实本爵来此就是告诉你们,我张某人要的就是你们徽商走投无路家破人亡,只有到那时,夫人说要投靠本爵,本爵才会相信。”
“现在还不到你们山穷水尽之时,说什么都是徒劳,不如跟夫人打个赌,管保在半年之内,让你们徽商在京师混不下去,是否愿意接受这赌约呢?”
徐夫人这次不但惊,而且从心底产生一种怕。
她怕的不是张延龄贪财好色,反而怕的是张延龄不贪财好色。
加上张延龄所获得皇帝那十足的信任,整肃户部手段更是雷厉风行,他说徽商在京师混不下去,就很有可能变成事实。
“哦,对了夫人,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们。”
“户部马上要改变官盐的出引方式,徽商消息可通天应该有所耳闻,但我还是会继续上奏,让陛下改成另外一种方式,徽商就别想从中渔利!”
“希望下次跟夫人见面时,夫人已将自身安置在金屋之中,到时软语温存一番,或许本爵便心软了呢?哈哈!”
张延龄说完,径直往外走。
徐夫人神色冷峻,咬牙切齿,却是无可奈何。
第五十五章 大哥还是那个大哥
翌日,张延龄上午在家接待了崔元。
崔元是过来通知他,让他去参加几天后文庙所举行一场讲学会的,说是衍圣公世子要宣讲儒学,京师中士子一票难求。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连功名都没有,所涉猎的学问怕是连个生员都不如,为何要听这种讲学?”
张延龄深知给孔闻韶所举行的讲学会是政治作秀,他是不屑于参加的。
又没营养,又学不到东西。
去干嘛?
凑热闹?
京师中有那么多热闹,为什么要到文庙凑?
崔元苦笑道:“宫里派人,通知到府上,说是让建昌伯与在下剖同本科的翰林一同前去……”
这话近乎是在叫苦。
他好像在说,我也不想去,只是上面追得紧,不去不行。
“让翰苑学士一同前去,这是怕少年郎没个声威,要多找几个人壮壮胆不成?”张延龄以言笑的口吻评述。
崔元怔了怔。
衍圣公世子讲学这么大的事,张延龄如此不在意,很符合张延龄不学无术的性格,本来崔元一点疑窦都没有。
可问题是,他是真正见识过张延龄的学问,连本科天之骄子一般的庶吉士都能比下去,那还能是个不学无术之徒?
但既然张延龄是有学问的,为何张延龄又要对衍圣公这般读书人标杆象征性的人物如此排斥呢?
“听长公主所言,两位长公主是要同去的,还有李中堂府上的小姐……”
崔元还特地强调。
张延龄心想,你老婆去不去的,也跟我没关系。
至于德清公主此番前去,也肯定不是为了跟我相亲,至于李家小姐……
孔家跟当朝大学士家族联姻也是有传统的,比如说孔闻韶的老爹孔弘绪,所娶的也是大学士李贤的女儿,父子一脉相承。
“说的可是内阁那位李大学士家里的千金?怕是没几岁吧?”张延龄顺口一提。
“年岁是不大,或许不过十四五,建昌伯为何有此疑问?”
崔元显得很好奇,他显然不知朝廷有意联姻这回事,在政治方面,他的觉悟是比不上永康公主的。
张延龄笑了笑。
难道能告诉你,历史上这个衍圣公世子,就是娶了李家那位千金小姐?
不过想到李东阳位高权重,但其实家里人丁单薄,连这个闺女过几年也要命归黄泉,也替其惋惜。
好像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二人再闲聊几句,尚且有一同前去翰苑进学的事。
张延龄也未放在心上。
正要送崔元出门,便见南来色一脸急切之色进来道:“爷,大事不好,大老爷回来了!正杀奔而来,您赶紧有个防备。”
崔元一听,这张家是怎的?
张鹤龄回京师,对张家来说应该是喜事,怎么这建昌伯府的家仆来传报消息时,会这般如丧考妣的?
张延龄也纳闷:“兄长回来,我防备什么?”
“不知道啊,是不是前些日子您去大老爷府上发生什么事?”
南来色一副“我明白你你就别给我装了”的神色。
张延龄也需要稍微琢磨一下,才知道这小子说的是什么,瞬间抄起腿就要踢这小子,被南来色给躲开。
这混小子。
莫不是以为我张某人去了一趟寿宁侯府,跟侯府内宅的女人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张某人是那种人吗?
不过再想想,自己来到大明之后,还没去过寿宁侯府,说明这件事发生在他来之前。
以身体原主那放荡不羁的性格,别真是……
那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崔元也听出一些不对的苗头,赶紧行礼告辞道:“既然建昌伯有家务事要处理,那在下就先告辞。”
说完加紧步伐往门口奔。
还好他赶在上马车之后,才瞅见寿宁侯府的马车往这边来。
……
……
张延龄没有躲。
是福不是祸。
兄弟之间……
张延龄似也在替身体原主捏把汗,真是坑人。
等见到一个干瘦很丑陋的男子从马车上下来,一脸气势汹汹过来,便料想这便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大哥,寿宁侯张鹤龄。
自己来了有快一个月,兄弟俩才第一次见面。
“老二,都是你干的好事!”
张鹤龄一来,就有要兴师问罪的迹象。
能这口吻说话的,必是张鹤龄无疑。
南来色一马当先挡在张延龄身前,跪下来磕头道:“小人见过大老爷!”
“叫侯爷!跟谁学的毛病?”
这位寿宁侯,摆谱的样子跟张延龄别无二致。
张延龄突然感觉到这张家兄弟就是一对奇葩,自家家仆的称谓都这么在意,你是缺乏自信到什么程度?
张延龄笑道:“兄长这是作何生这么大的气?远归而回,不应该和和气气?走,进去说话。”
“连家产都没了,谈什么和气?”
张鹤龄的话,让张延龄稍微松口气。
不是为女人那些糟心事而来,竟是为钱财之事。
等等。
我张某人以前是把家产弄得一团糟,那问题是,眼下建昌伯府是缺钱的地方吗?
别人有大把的钱想往里面送,我都不稀罕。
这兄长竟然是为了钱财的事来问罪?
张延龄随即看了张鹤龄身后的崔帐房一眼,瞬间从这悲催货的脸上找到了答案。
消息不对称,寿宁侯府的人显然不知道他张延龄暗地里找苏家发财的事,等张鹤龄一回来便告状,准备对他兴师问罪。
“那个谁,小南子,你进去给抬四千贯钱出来,送到寿宁侯府上。”
张延龄回头对南来色说道。
不但南来色傻眼,连张鹤龄和崔帐房也二脸懵逼。
四千贯?
“老二,你这是穷疯了吧?当我好戏弄呢?四千贯?把你卖了值不得这数!”
张鹤龄显然不相信张延龄能在短短半个多月时间里,从负家产到扭亏为盈,还给他变出四千贯钱出来。
恰恰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
等张延龄把他叫到院子里,让他亲眼见到装满钱的箱子,张鹤龄眼睛都看直了。
张鹤龄呢喃道:“你……这是又从何处敲来这么多钱?这么好的买卖,为何不等我回来之后再做?”
张延龄笑道:“没事,这些钱来路都很正,经得起查,兄长你只管抬回去便是。”
“不过话先挑明,外债方面,马尚书家二公子那边,我已经给打发,剩下的账目你要一一清偿,弟弟我可管不着。”
“再是从今往后咱再不牵扯到放贷的营生,你若是拿这些钱中剩余的去放贷,盈亏自负,别说当弟弟的不跟你合伙。”
张鹤龄本来还以为张延龄在外面搞了什么打家劫舍的“大买卖”,听了张延龄的话,他的气不但全消了,还陪着笑脸迎过来。
张鹤龄道:“老二,你赶紧给说说,如何赚得如此多钱?咱弟兄俩一起干,管保比你一个人赚得多!”
第五十六章 彼时今时
跟张鹤龄合伙做买卖?
张延龄自问还没疯。
当初借人一年百分之百利息的高利贷,去放月息百分之三十、一年利滚利百分之两千三的高利贷。
大概就兄弟俩能干出这么蠢的事,偏偏还真有人来借。
大概是本着俩傻逼的钱不借白不借的态度,借了钱就跑路。
真正的用户,大概只有苏家这样急缺钱准备借一个月钱,想着赶紧周转开,把利息还上从此两不瓜葛的。
兄弟俩一边还别人的高利贷,一边还做着发财的美梦……
张延龄都想象不出当初这俩兄弟是有多蠢,大概真的是张家的门风不好,不可能教出成材的子弟,光想着怎么靠皇后裙带关系去捞好处。
“大哥,是这样的,我现在在替朝廷做事,查一些案子……”
“捞了多少?”
张延龄发现兄弟俩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大哥还是当年的大哥,但二弟已不是当年的二弟。
张延龄叹道:“进去说话。”
随即带张鹤龄进到建昌伯府的正堂,这边张鹤龄还在惦记发财大计。
“大哥,你这远途而归,听说是给陛下寻找仙草?可是有结果?”张延龄岔开话题问道。
张鹤龄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神色,甩甩手道:“别提了。”
看这架势,似乎是找的并不顺利。
“大哥是没找到?”
“找是找到了,耗尽我的心神,终于在泰山之巅上找到了咱姐夫想要的仙草,找人看过绝对没错,这不马上就回来复命,你可不知为兄是花了多大力气……”
张鹤龄嘴上说的是“别提了”,但脸上显示出一种狡黠。
这点小阴谋诡计,张延龄这样不熟悉他的人都一眼看出问题。
张延龄道:“大哥,别是你找不到李广所说的仙草,随便找了什么回来冒充,还称就是仙草吧?”
“啊?”
张鹤龄当即就惊呆了。
我做得这么隐秘,眼下连仙草都没拿出来,你居然能猜出我的手段?
“那就是了?”张延龄顺势问道。
张鹤龄怒道:“老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想说为兄欺君?你可知为兄为了找仙草费了多大周折……”
又要表功诉苦。
死鸭子嘴硬。
张延龄都想跟这个大哥断绝兄弟关系。
有见过跳火坑找死的,没见过这种跳茅坑里还自我感觉良好的。
“大哥,你从开始就不该接这差事,你想啊,就算你找到真的仙草,以李广的性格会任由你立功?肯定会说你找的仙草有问题,他也不说是假的,然后在炼制成丹药之后,效果不明显,那时再说你找的仙草是假的,到时一查真是如此,那大哥你……”
张延龄其实说的是个最简单的道理。
李广和张家兄弟作为皇帝身边最大的蛀虫,看起来是并列,但其实还是存在“竞争关系”的。
不然为什么李广会设计把张鹤龄弄出京师?
张鹤龄在外颠沛久了,自然想跑回来,这可正中李广的下怀。
“李天师不是那种人。”
张鹤龄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果然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那种人。
张延龄发现纠缠下去也是徒劳,又转开话题道:“行了大哥,你找的仙草是真是假咱另当别论,之前陛下对我说,今晚咱兄弟二人要入宫去团聚吃一顿家宴,陛下和皇后,还有母亲大人会一同入宫……”
“老二,你莫不是病得不轻?”
张鹤龄大概从张延龄对别人的称谓跟以往不同,觉得有异。
怎么说也是兄弟俩。
连张延龄都意识到,瞒别人容易,瞒张鹤龄是不是太顺了?
一旁的南来色赶紧补充道:“大侯爷,是这样,您不在这些日子,我家爵爷给人收地,跟人群殴,被人用棍子打到脑袋。”
张鹤龄一拍大腿道:“我就说你小子不可能无缘无故赚大把银子,原来是收了别人的地,说吧,赚了多少?咱兄弟俩可是要平分的,俗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帐。”
“大侯爷,我家爵爷收地,是给马部堂家的二公子收的,可没拿银子啊。”
南来色也急了。
建昌伯府一下子破财拿出四千贯,张延龄还没心疼,他心疼得要命。
张鹤龄指着弟弟,骂道:“老二你缺心眼吗?给人收地?怪不得你说把马家那小子的债给解决了,收地可是几百贯就解决的?”
“侯爷,是九百贯。”倒霉催的崔帐房在提醒。
“对,就是九百贯,本侯回头就去找他要钱去,想占我张家人的便宜,他想都甭想……那个谁,把钱箱子给本侯抬回府上,再给本侯准备一下沐浴的香汤,本侯沐浴更衣之后要入宫面见皇后,这一天天的……”
张鹤龄本以为是有什么大生意,还想跟弟弟好好谈谈。
发现只是收地这种没有“技术含量”,自己早就会的手段,登时失去兴趣。
带着人和钱箱就要回府。
张延龄让自家府上的人帮忙给抬箱子,还给找了马车。
“爷,咱是钱多烧得慌吗?”南来色的心仍旧在滴血。
张延龄冷笑道:“才四千贯而已,什么眼界?今天有人给老子八万贯,老子还不稀罕收呢。”
南来色用“你又吹牛我不跟你说了”的神色看了张延龄一眼,主仆二人一起送张鹤龄一行离开,这才回府去。
……
……
当晚,张家兄弟一起入宫参加家宴。
家宴将在坤宁宫举行。
由萧敬亲自来接二人,路上萧敬居然在张鹤龄面前吹捧张延龄的本事。
“……寿宁侯,您不知最近这些日子,建昌伯可是做了多少大事,满朝上下都对建昌伯刮目相看呢,老朽能跟着建昌伯多学习学习,真是荣幸……”
张鹤龄斜眼瞅了张延龄一眼。
眼神好像在说,你这是花了多少钱让他说昧良心的话?
张延龄笑道:“萧公公谬赞,我不过是做了一点本份之事,家兄人在山东,为陛下办事兢兢业业也是功勋卓著,应该多向他学习才是。”
萧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对张延龄的恭维太过刻意。
回头发现张鹤龄黑着一张脸跟在身后,急忙改口道:“寿宁侯做事得当,以后也请多加赐教。”
“哼哼!”
张鹤龄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在到了坤宁宫,等萧敬进去通传时,张鹤龄还特地凑过来道:“萧敬这种阉人,说话不诚恳,也不会做事,以后少跟他来往。”
“大哥教训得对。不过陛下让他跟我查一个案子,暂时还不能不来往。”
张延龄也懒得跟张鹤龄争,随口敷衍。
“查案?”
张鹤龄这才想起来什么,皱眉道,“在你家时,你好像也说过案子,什么案子?”
张延龄充耳不闻。
“萧敬那老匹夫是管东厂的吧?啧啧,好像手上权力不小,他以前好像也不是这样的……”
张鹤龄脑子突然又变得灵光,记起来以前爱搭不理的应该是萧敬才对,萧敬从来对他们兄弟俩都只是礼数上尊敬,何尝见过这般毕恭毕敬?
他想到不理解的地方,心神突然又恍惚起来。
第五十七章 不幸言中
坤宁宫。
家宴之前,张延龄见到了自己的老娘,张峦的妻子张金氏,一个并不富态反而有些清瘦,却是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跟一般老妇人有钱之后便穿金戴银不同,张金氏一身很朴素,笑眯眯的望着张延龄,很容易让人觉得发毛的那种笑意盈盈。
“延龄,过来让母亲看看。”
朱祐樘夫妇还没过来,张金氏提出要近距离观察张延龄,这会令张延龄觉得有暴露的风险。
知子莫若父,老爹已不在人世,这个母亲从小把他抚养大,还是容易从他身上发现跟以往儿子不一样的地方。
但在张金氏仔细将张延龄打量之后,反而是很欣慰笑了笑道:“娘娘说你跟以往有所不同,看来是真的,乃父泉下有知会深感欣慰。”
慈母多败儿,看起来张金氏也不是那种会教育儿子的母亲,否则不会栽培出两个照葫芦画瓢刻出来的奇葩兄弟。
张延龄的改变,在她看来是一种进步,似也根本不会像张鹤龄那样,一见面就察觉到张延龄是否生病的问题,当娘的才懒得想那么多,儿子长大自己过日子,难道还要天天管他那些鸡毛蒜皮的东西?
人还是那个人就行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孝顺儿子,一年能见个几面不错了,自顾自吧!
看到这一幕,张延龄也就彻底放心。
“老二,娘说你能令爹泉下有知,是怎个情由?”张鹤龄愈发纳闷起来,将弟弟上下打量。
今天谁见了他们兄弟俩,态度都跟以往不同,现在连当母亲的都对自己的弟弟寄望有加,跟他的一贯印象完全相悖。
还没等张延龄回答,朱祐樘夫妇便带着朱厚照出现在了坤宁宫。
母子三人赶紧起身给大明最有权势的夫妇行礼。
“老夫人,今日乃家宴,不必拘礼,鹤龄、延龄你们也坐,等着开席便可!”
朱祐樘显得很客气,一点都没把张家兄弟当外人,热情过来招呼。
朱厚照还似模似样走过来对张延龄打个招呼:“二舅,你身体还好啊?上次一别,孤受益匪浅,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去你家玩,父皇,好不好?”
朱祐樘看到儿子“出口成章”,有种一夜长大的感觉,一时怔在那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下旁边的张鹤龄更觉诧异。
要说别人对他们兄弟态度改观,可以理解为张家最近蒙受隆宠,别人来巴结,但这调皮捣蛋的大外甥上来就给张延龄行礼问好这算什么意思?
听朱厚照言语之间的意思,还曾去过张延龄府上做客,还受益匪浅?
怎的?
学会了打家劫舍,你觉得很光荣还是怎的?
张延龄笑道:“陛下,之前太子去过臣府上,一直未来得及跟您汇报,他去过之后给他设计了一个研究兵法的沙盘,希望未耽误了太子的学业才好。”
一旁的张皇后已经坐下来,笑道:“你姐夫早就对我说了,那个什么骰子,外臣还以为是赌博的器具,害得你姐夫很着急要去兴师问罪,结果去了才发现,是研究兵法的东西,你姐夫还觉得冤枉你,挺不好意思的。”
张皇后忍不住就揭丈夫疮疤。
似对外臣参劾弟弟,以及丈夫起先对弟弟的不信任,还耿耿于怀。
“皇后,你说这个作甚?”被妻子直面戳穿自己的一点糟心事,朱祐樘这个当皇帝的反而会觉得尴尬。
张延龄很识趣,赶紧对朱祐樘行礼道:“是臣未经跟陛下通禀,再加上当日太子突然造访,一时又不走,只好出此下策……陛下莫要怪罪才是。”
朱祐樘眼见小舅子说话如此得体,还顾着自己当皇帝的面子,同时也理解自己儿子调皮捣蛋起来是有多烦人,不由对张延龄颔首点头。
目光中更多了几分赞许。
“太子,以后你想出宫,必须要先将基本的字都学会,朕会派人护送你出宫,去你两位舅舅府上也是可以的。”
朱祐樘当着妻子一家人的面,居然同意了让朱厚照出宫。
虽然现在朱厚照还没出阁讲学,但朱祐樘对独子的寄望甚深,已经在找老太监教太子识字,又不涉及到四书五经那些儒家经典,老太监完全能胜任。
朱厚照自己也很高兴,一蹦老高道:“就说父皇最好了……”
一家人和和美美。
随即饭菜上来,宫宴开始。
……
……
本来张延龄还以为这宫宴的档次能有多高。
等上来饭菜之后,才发现朱祐樘的节俭之名还真不是虚的,一桌子的素菜,一共八菜一汤,本以为有个水鱼汤什么的,最后发现不过是个银耳汤。
素到不能再素。
“母亲大人吃斋念佛,希望你们兄弟能有好的出息,今日便是一些普通的斋菜。”
张皇后对于丈夫吃素的行为很理解,似乎这意思还是要照顾张金氏。
朱厚照一手拿一根筷子,嚷道:“孤要吃鱼,孤要吃肉!”
朱祐樘神色平和道:“鱼肉这些东西,吃多了没好处,不过你要长身子,回头让膳房给你送到东宫去,这边就不准备。”
“来吧,用膳吧。”
就是个不大的桌子,跟张延龄印象中皇帝赐宴一百多道菜的场面完全不同,这架势比之他宴请翰林学士那几桌也大大不如。
进宫吃饭,本来就不是为菜色而来,一家人难得团聚。
一顿饭吃起来,也是没什么滋味,连口味都很淡。
张延龄也深深理解到这个姐夫为什么看起来病恹恹的,平时肉蛋吃得少,缺乏蛋白质补充,还清汤寡水,若是再用一些重金属超标的丹药……
身体能好就怪了。
吃饱饭之后,本来张皇后准备留母亲和两个弟弟好好说说家常事。
朱祐樘好像有要紧事一样,招呼道:“鹤龄、延龄,你们先跟朕到乾清宫,有事与你们说。”
母女二人见男人有大事要谈,也不纠结家事。
起身送三人出坤宁宫。
趁着夜色,朱祐樘带张家兄弟往乾清宫走,路也并不是很远,一条直线过交泰殿就是。
“鹤龄啊,你找的仙草,朕拿到之后马上让李师看过,他从外形上并不能判断真伪,不过基本已确定就是真的,正准备以此仙草来炼制丹药,相信不久将来便会炼出,这次你功劳不小,朕回头好好赏你。”
朱厚照明明是夸赞的话,张鹤龄听了之后却是满脸惊讶。
他不由看着张延龄。
因为朱厚照转述李广的话,竟然跟张延龄刚见他面时,所分析的完全一样。
如也不说是假的,只说相仿……
张鹤龄自己没头脑,他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弟弟头脑更差,居然这都能被张延龄言中?
“不过要等丹药炼好之后。”朱祐樘补充了一句。
张鹤龄若是没有听到之前弟弟说的那番话,一定会高兴坏了,但现在他不是高兴,却在心中产生忧虑。
因为张延龄的后半句,就是有关李广如何推卸责任,把炼丹失败责任赖给他。
前半段已经被张延龄言中,后半段怕别是跟弟弟所说的也一样,被人发现他找东西假冒仙草,那时他可就真的要玩完。
他的目光再次瞟向张延龄,神色变得有几分郑重。
说话之间,三人已经从乾清宫后殿穿到了正殿,李荣和萧敬早就已经等在这里,他们还在连夜批阅奏章,本来应该回到司礼监的值房去完成,但或许是这两天朱祐樘勤政,再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他们留在乾清宫办公。
“陛下!”
萧敬和李荣见到皇帝来,赶紧行礼。
朱祐樘道:“平身,朕让建昌伯来,是跟他说及盐政之事,朝中已就盐政问题上了数道奏章,连建昌伯也上了一份,不过他上的是密奏,在朕这里。”
“朕心想,还是趁机会跟建昌伯单独谈……嗯嗯,还有寿宁侯。”
朱祐樘也意识到不能对张家兄弟一方偏心,跟萧敬之前说话大喘气一样,最后也把张鹤龄稍带上。
张鹤龄诸多不解,只能暂且先闷在心里。
朱祐樘坐在龙案之后,一抬手道:“克恭,你把有关盐政的几个奏疏都找出来,顺带把阁部的票拟也拿出来,让他……们看看。”
“这次的事,事关大明未来的安定,须谨慎待之。”
第五十八章 先河
朱祐樘令萧敬把有关盐课的奏疏找出来。
除了户部奏疏,还有六个都转运使司的上奏。
涉及到户部改革,从朝廷到地方上都慎而重之。
张延龄拿起这些奏疏便看起来,一旁的张鹤龄也凑过来想要一起参详,可能是觉得这种事以往从未接触过,张延龄还显得很激动,本想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才能”,但随便拿起一本奏疏,看了半天居然都看不懂上面所上奏的官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更是有诸多的术语令他皱眉不已。
再看看弟弟,居然看得非常认真,一目十行扫完一本又去看另外一本。
他心想:“这小子装什么装?好像能看懂似的。姐夫也是的,盐课的事问我们作何?这是我们应该明白的事项吗?”
转过头继续拿一本奏疏,摇头晃脑假模假样端详着。
朱祐樘在张氏兄弟查阅上奏时,也稍做了解释:“……以下面所奏的情况看,户部之前行盐法之改变,实乃权宜之计,在于地方灶户逃绝严重,各地官盐出产不足,各地已相继行折色,不同地方折色有所不同,以缓解灶户逃绝之现象。”
“还改大引四百斤为小引二百斤,增灶户制盐征缴之便利,仍杯水车薪。”
“以朝廷中的奏议,是想加每引盐之价,希望改变现状。”
朱祐樘言语之间显得很沉重,大概他自己也没办法了。
本想把户部的改革好好推进,但光是在一个盐引改革的问题上,他就能感觉到困难重重,越是推进越觉得叶淇在这方面做得很好,至少维持了朝廷的收入,似乎自己的改革根本是多此一举。
张延龄放下奏疏道:“陛下,若是增加盐引的价格,看似能增加府库之收入,但商贾高价得盐,岂不是会将多增加的部分摊派到盐价之中?”
“你……”
朱祐樘本想说什么,但似乎是没考虑周全,话到嘴边又停了。
“况且陛下行户部改革之初衷,乃缓解地方税赋之弊,并非要增加府库之收成,若是照目前的奏议所改革,朝廷府库的收成是增加,但官盐的价格走高,灶户也未必会收到更多的收成,百姓更难吃到盐……”
张延龄的话还算是直白的。
户部尚书周经才刚刚上任,被朱祐樘催着要进行改革,其实根本拿不出章法。
反而叶淇在卸任前建立起完善的盐政体系,府库收入并没有减少,周经上任之后要放弃之前的盐政,必然带来府库收入降低,所以才会打起了“盐引拍卖”的心思。
盐引价高者得。
这恐怕是再臭不过的招数,连朱祐樘都能感觉到不妥。
可朝中那么多文臣,都是学儒家经典出身的,有几个明白市场经济的?
他们只想着能增加府库收入,不至于弘治中兴毁于叶淇的下台,却没想过,这样是要让盐政的改革彻底走入歧途。
朱祐樘顿了半晌之后才问道:“延龄,你是何意?”
张延龄道:“臣之意,乃是改折色为开中。”
“啊?”
朱祐樘还没什么表示,一旁的张鹤龄先是惊讶出声。
本来君臣几人,包括萧敬和李荣,都在认真听朱祐樘和张延龄的对话,突然被张鹤龄这一声给打断,朱祐樘都看了张鹤龄一眼问道:“鹤龄,你有意见?”
张鹤龄捂住嘴,发现已经来不及,他惊讶于自己的弟弟居然说出什么“折色”、“开中”的名词,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臣认为,舍弟所言……在理……”
张鹤龄不懂也只能装懂,反正是装样子。
继续混。
朱祐樘这才微微皱眉,很严肃看着张延龄道:“延龄,朕也是派人调查之后才知,最近几年盐商所赚之钱甚巨,但也解决了朝廷的很多问题,朕本来想的是,能让他们多出点银子,改善一下府库的收成,也是好的。”
“至于这折色改开中,一切都回归原样,怕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朱祐樘显然并不赞同张延龄的建议。
不管叶淇的改革是否对大明朝廷有利,但至少表面看来,大明的盐税收入是比以前高了,灶户制盐的积极性也有所提高,大明的府库收入增加。
算是多赢的局面。
改回原样,朱祐樘哪还有银子去兴修水利,怎么完成自己盛世明君的追求?
张延龄道:“那陛下,盐引加价之事,已是定了?”
朱祐樘没回话,算是一种默认。
张延龄心想还好来得及,若是事后完全定下,才去进言的话,皇帝怕是不会听从。
“那臣也附议。”张延龄突然说一句。
这次轮到朱祐樘不解。
一旁的张鹤龄反而是坦然,以及李荣和萧敬,大概想来,张延龄就算有一定的本事,但在涉及到朝臣都解决不了的大问题时,实在是没法做出太多的建议。
能力局限。
“但臣还有一条建议,臣进宫之前,画了一样东西,想呈给陛下御览。”张延龄突然道。
朱祐樘不解道:“是何?拿来便是。”
李荣赶紧提醒道:“陛下,这样怕是不合规矩。”
朝臣上奏,必须要以正式的奏疏所行,就算是密奏也要如此,而不能像张延龄一样随便说要拿出一件东西,就要交给皇帝御览。
那还要通政司、内阁和司礼监做什么?
但被朱祐樘狠狠瞪了一眼之后,李荣赶紧退下,不敢再多言语。
张延龄随即从怀里拿出一份纸,上面画了一些东西,交给朱祐樘。
朱祐樘借着烛光仔细端详半晌,看到上面一个个方块连在一起,还有一些注释的小字,别说是他,一旁的李荣和萧敬也是看得一头雾水。
“延龄,这是何物?”朱祐樘不懂就问。
张延龄认真道:“这是臣所画的一张滩晒制盐方法的图纸,以臣所知,如今户部盐政之弊,全在于灶户产量之低,以至于盐价奇高,百姓吃不起盐,朝廷也无法得到更多盐税。”
“以臣所行之法,若是能施行得当的话,应该会在未来几年,大大增加大明官盐的产量,尤其是海盐,将会倍增……”
“啊?”
这下全场都惊呆了。
他们的第一个想法,你张延龄是不是把自己太当回事?
问你个对策,你居然能搞出个新的制盐法,你不吹牛逼会死?
连朱祐樘的脸都抽动几下,看着萧敬道:“克恭,之前朕也问过你,晒盐之法为何不可行,你是如何说的?”
萧敬认真道:“回陛下,晒盐所出的官盐,杂物太多,且粗盐容易受潮,容易……吃死人……”
自古华夏制盐,也有用过晒盐法的,但因为不懂得多次取卤取盐的法门,以至于盐田滩晒之法,到明朝中期之前都没推行。
大明的制盐盐户,被称之为灶户,因为他们所用的乃是柴薪煎盐之法。
明末汪砢玉所著《古今鹾略》,引用《山东盐志》有记载:“煎盐之法,率以天时为本,而成之以人力。每岁春夏间,天气晴明,取地卤注盘中煎之。盘四角槽为一,织苇拦盘上,周涂以蜃泥,自子至亥,谓之一伏。火凡六干,烧盐六盘,盘百斤。”
煎盐法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巨大,灶户苦不堪言,若是遇上年景不好,很容易交不上所需的盐。
后来所行折色之法,就是让灶户每年不上缴盐,而是上缴布匹和银子,按配给上缴,多余的部分灶户可以私卖。
但这样也杜绝不了灶户私逃。
一直到明朝中叶之后,才有了滩晒法,据说是福建人所发明。
也是《古今鹾略》引用《山东盐志》:“海丰等场产盐,出自海水滩晒而成。被处有大口河一道,其源出于海,分为五派,列于海丰、深州海盈二场之间,河身通东南而远去。先年有福建一人来传此水可以晒盐。今灶户高浮等于河边挑修一池,隔为大中小三段,次第浇水于段内晒之,浃辰则水干,盐结如冰。”
说浅白一点,就是要修建三个高低有别,但上下连通的大池子,利用涨潮把海水引进去,封闭水池,然后每一次蒸发到一定阶段,就把水往低处引。
利用氯化钠的溶解度并不随温度有大的改变,经过三次以上的取卤晒盐增加饱和度,以去除杂质、提高浓度。
在此之外,张延龄还把后人所总结的很多“导卤”、“赶卤”等滩晒秘诀写在其中,可说是一部最完善的滩晒制盐攻略,有了这份攻略,让各盐场照做,一年提高个几成,几年后产量翻番再翻番都是有可能的。
朱祐樘根本不懂这些,张延龄只好亲自上阵去现场注解。
但就算是朱祐樘听了所有的过程之后,仍旧是一脸迷茫道:“延龄,你这都是哪学来的?为何那么多的大儒都不知,你却知晓?”
张延龄道:“此法乃是根据前人秘撰,加上臣的苦心研究所得,若陛下不信,这两日可让人在京师或是宫中试验,以杂质颇多的苦水仿制出小的盐田,行试验,便知臣之法是否可行!”
“这……”
朱祐樘显然并不相信张延龄的所谓滩晒制盐法。
但看张延龄画得说的那么言之凿凿,以目前户部改革没有成效,便拿不定主意,便只能看着李荣和萧敬。
萧敬赶紧道:“陛下,既然建昌伯找到前人的秘法制盐,何不如建昌伯所言,于京师中先行尝试?这苦水容易制得很,随便以粗盐及精盐、沙尘等放于其中便可拟以海水,再制出如此的……构造,若是晴天朗日,短则一两日便可知是否有成效。”
萧敬最近跟着张延龄混出了不少成绩。
反正这试验失败,他也没责任,全推给张延龄就行,若是成功了他可要跟着立一个大功,甚至可能名留史册。
他又不傻,为何不跟着张延龄干?
第五十九章 什么鬼?
“既然此事要验证,所费时日并不多,尝试一番也未尝不可,只是户部事……”
朱祐樘见张延龄的方法似是行之有效,再加上萧敬的鼎力支持,犹豫之间便答应先试试。
但他想到一个问题。
叫你来是商量户部改革的,你上来就整个新的制盐方法,这思维跳跃性是不是太大?
张延龄笑道:“臣对于户部事的看法,先前已奏明,便是先同意盐引价高者得的方案,并以近年盐产减少为由,压缩今夏盐引的量,以盐商过去几年的习惯,必定会高价购得盐引,而后积压盐引囤积居奇。”
“陛下试想一下,若臣所提出的晒盐法成功,各盐场照做,如今正是四月里旱季之时,到雨季之前还有几个月,各盐场大量出盐,到时只要再多出盐引,必可令盐引价格走低,百姓也能吃到盐,朝廷的赋税也有增益。”
“盐商高价得盐引,后期大批低价盐引放出,他们将会为之前的低买高卖付出代价。如此可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朱祐樘虽然不懂什么经济学,但他始终是大明的皇帝。
在统筹大局观方面,是要比普通大臣高一个层次的。
他听到张延龄的话,不由眼前一亮。
朱祐樘开怀一笑道:“那朕是否真的要期待你所提的计划能成,未来还能推行到大明各盐场?若你真能令各盐场的盐提高产量,怕是再没人敢非议于你。哈哈,延龄,朕看好你。”
这种看好,纯粹是一种鼓励。
姐夫和小舅子之前好似闲话家常,言谈甚欢。
一旁的萧敬突然感觉到压力山大。
原来这次的晒盐试验,还涉及到户部的改革成效,让盐商大出血等等……若成功还好,他功劳更加一等,但若是失败,单纯将责任推给张延龄可不能解决问题。
萧敬已开始有些后悔。
但他也更着紧,想要办好此事。
……
……
夜晚简单的家庭议事结束,本来张家兄弟是要跟张皇后作别的。
朱祐樘的意思,是要留张金氏在宫里住几天,回头他通知到坤宁宫那边,因为已经入夜,便让萧敬送兄弟二人出宫。
出宫的路上,张鹤龄有意减缓步伐,凑过来问道:“老二,你从哪知道那么多事?为何你跟姐夫所说的,我一句都听不懂?”
“盐场里的事都是粗莽灶户所为,大哥不懂就不懂,没关系。”
张延龄敷衍的言语,让张鹤龄满意点头。
张鹤龄随即叹口气道:“那炼丹的事怎办是好?先前被你言中,李天师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不说那仙草是真的,别是事后真打算把炼丹失败的责任赖到为兄头上,老二,看你主意多,快给为兄出个主意。”
张延龄一句话呛回去:“大哥,你之前不是说,李广并非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张鹤龄登时着急道:“你小子,故意让为兄难堪是吧?”
因为声音有些大,走在前面的萧敬都不由回头看着两兄弟:“两位国舅爷,早些出宫为好,夜也深了别耽误了两位回府。”
说完继续提着灯笼引路。
张延龄跟着走了几步,才带着恨其不争的口吻道:“大哥,此事很棘手,不是随便就能解决的,现在主动权完全在李广手里,想拿回主动权非要兵行险招。”
“啥叫兵行险招?”张鹤龄听得云里雾里。
张延龄没去解释。
这大哥自己犯的错,还要他这个当弟弟的擦屁股,要不是张鹤龄自己在外吃不得苦,非要找假冒的仙草回来冒充,何至于将把柄落在李广手里?
“回头说吧,大哥还是赶紧回去跟家里人团聚。”
张延龄没仔细说。
因为萧敬那边还有涉及到晒盐试验的事要跟张延龄谈,张延龄也只能暂时把张鹤龄的事抛诸脑后。
……
……
接下来几日,京师内一切风平浪静。
萧敬暗中试验盐场的事,对外一律保密,连朝中大臣都不知其中情由,反而是拍卖盐引的事进行很顺利,第一批的长芦盐引基本都已由户部支出去。
涉及到夏盐的出产和运输,盐引这东西相当于期货的“凭证”。
以张延龄想来,让徽商中套是非常容易的,只要利用商人逐利的趋势便可,即便徽商购买盐引不多,以徽商过去几年所压的盐引数量,也足够让他们喝一壶。
这天他把查隋奇的事都整理完毕,最后一批东西也送到户部。
他亲自登门找了崔元,准备跟崔元再去一趟翰林院。
皇帝交待的差事暂时完成,总该想想收揽人才的问题,之前宴请众新科翰林出了状况,他还一直没来得及去跟这些人仔细说说,算是一种“赔罪”。
上次去翰林院,让翰林院的人不敢再小觑于他,有几人甚至有亲近之意,好好发展一番,不定能从大明朝的这些储相中发展出几个帮手,再合适不过。
“爵爷亲自驾临,真是蓬荜生辉。”
崔元听说张延龄来,主动迎到门口,行礼时还非常恭敬。
张延龄道:“办完手头上的差事,便想与崔兄你到处走走,最好是去翰苑走一趟,之前因为我的一点事引得一些不悦,此番去给诸位翰苑的学士赔罪。”
崔元点头道:“要得,让在下先把家中事交待一番,再与建昌伯同往。”
崔元好像有什么要紧事。
随后带张延龄到他的书房。
一个长公主的驸马,权力没多少,在朝中也没什么声望,家里能有点地位全是朱效茹的赐予,张延龄进到崔元的小书房内,便心生几分怜悯。
大男人尚公主吃软饭,这条路不好走。
“驸马在练习书法?”张延龄发现桌上摆着纸张,毛笔还蘸墨。
崔元正在收拾什么东西,还将一个书童叫过去做了交待,闻言回头笑道:“不是,在下不过是附庸风雅,在续诗罢了。”
“续诗?”
张延龄皱眉。
他就没听过有这种附庸风雅的方式。
你说自己在作诗还容易理解,续诗是个什么鬼?
崔元走过来,引张延龄到书桌前道:“却说之前有大才之士为吴中才子祝允明题写《竹生于石》,却是当日那位大才之士,还信口所道了半首诗,是为‘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所涉及之意境,已超脱当世才学之冠。”
“以至于京师士子中,最近也在谈论这首诗,还有的人想将这首诗给补全,并以此来展现学问。”
“这不……舍内,长公主殿下,与德清长公主最近也在议论这首诗,让在下补全诗词,可在下的学问实在浅薄得很……”
“建昌伯才学广博,要不您给续上?”
张延龄终于知道崔元为什么不着急走,原来家里老婆和小姨子正在探讨续诗的事,让自诩有才学的崔元给续上。
姐姐在妹妹面前卖弄丈夫才学,结果崔元的学问是一瓶不满半瓶咣当。
张延龄没好气道:“那不是什么诗,不过是俗语,所谓续诗……呵呵,无用功而已。”
“啊?”
崔元惊讶道:“建昌伯,您怎知晓?”
张延龄笑而不答。
难道告诉崔元,这所谓的半首诗,出自明末所撰《警世贤文》,前后语句也都是导人向善的俗语,是他信手拈来?
解释不清楚的事,最好就别去解释。
累!
“猜的。”张延龄道。
崔元叹道:“想来这样旷世的诗句,不是那么容易续写,如今京师中有很多才学卓著之人试图去续,乍一听才学一等,但不过狗尾续貂,登不得大雅之堂。”
“大概只有原作者才有前两句诗,若是能闻听一番,不枉为读书人。”
崔元言下之意,把作诗之人捧到天上。
张延龄听了不是个滋味。
要是被那群读书人知道,原来这个天上有地上无的旷世奇才,就是他这个被称之为大明蠹虫的外戚,要作何感想?
崔元将桌上的纸张收拾起来,叹道:“唉!只能让人进内宅通知到两位长公主,在下才学无法与如此大才之人相提并论,也就不献丑。”
第六十章 嗣位
张延龄和崔元出门,刚到门口,就见到有两辆马车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过来。
看到从靠前马车上下来的人,张延龄不由皱眉。
是萧敬。
后面那辆走下来的居然是张鹤龄!
“建昌伯、长公主驸马,能一同遇到你们真是太好,免得老朽再往建昌伯府跑一趟,给两位见礼了。”
萧敬一如既往,笑意盈盈。
崔元赶紧过去行礼,而张延龄则只是将萧敬上下打量一番道:“萧公公?怎何处都能见到你?你最近不是有要紧公务要办?”
张鹤龄急忙道:“老二,对萧公公客气一些。”
也忘了之前评价萧敬那番话,腆着脸教训弟弟。
萧敬急忙道:“侯爷您见外了,伯爷其实提醒的是,老朽的确是在奉皇命办差的,不过这京师工匠中有不少灶户,陛下交待的差事自然是不会懈怠的,陛下之前还吩咐过,让老朽多督促伯爷……还有几位的课业,眼下老朽也是在办钦命的差事。”
萧敬那叫一个为难。
以前何曾低声下气过?就算张延龄以往再不学无术,好歹跟他没利益冲突,他只需要保持见面时的礼貌便可。
但现在不同,见个面都让自己局促好一阵,张延龄最近就没给过他好脸色,越是求人办事越是热脸贴冷屁股。
“原来陛下还有如此安排?稀奇稀奇,那今日是要作何?”张延龄问道。
“陛下吩咐,让两位国舅爷,还有长公主驸马,一同去接待几人。请恕老朽不能说得太明白,请吧。”
萧敬似乎也是有脾气的,故意不把事说太清楚。
张延龄先看了看张鹤龄,就两辆马车,崔元钻进了萧敬的马车走在前,而张家兄弟同乘跟在后。
……
……
马车吱吱呀呀往前行进。
“老二,你说姐夫也是的,咱书都没读过几天,怎突然关心起咱的课业?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让为兄跟着一起挨罚?”
张鹤龄对今天的事也很无奈。
让他干一些歪门邪道的事在行,他就没想过有一天还要在学问方面回炉重造。
张延龄道:“大哥,你真不知今天要去做何?”
张鹤龄尽力回忆着,摇头道:“说是要去见什么人,好像是从山东那边过来的,好像名声很挺大的,也不知是干嘛的……”
听到这里,张延龄瞬间明白,这是要去见衍圣公世子一行。
“老二,先不管去见谁,之前你不是说咱要兵行险招?为兄回去问过,才知是险中求胜的意思,你是不是想找人去宫里,把为兄带来的仙草偷出来,让姓李那混蛋无法诬赖咱兄弟?”
张鹤龄一脸的兴奋,好像是想通了弟弟给他出的计策。
张延龄有一巴掌把这个哥哥给拍死的冲动。
守着这么个玩意,以后别说是帮忙,不是要天天扯自己的后腿?
张延龄道:“大哥,死无对证这种事放到别处好使,你这件事上……怕是没那么容易。”
“怎就不好使?”张鹤龄对此不太满意。
张延龄叹道:“东西丢了,不管是不是你做的,别人都会怀疑到你头上,除了你还有别人有入宫行窃的能力?”
“那……怎办?”张鹤龄发现自己脑袋瓜又不够用。
张延龄没有正面回答,岔开话题道:“之前让兄长带回去那四千贯,可有陆续还给债主?”
“少在这里言笑,为兄借过的钱,几时有还过?”张鹤龄一副“我凭本事借的钱凭什么要还”的架势,还用打量怪物的神色望着弟弟。
张延龄其实早就猜到这兄长是这副德行,见怪不怪,若是那四千贯就能把张鹤龄的嘴给堵上,让其老实本分其实也值得,关键是这兄长……
太不是东西。
“对了,那个马家的二公子,叫马玠那个,昨日里来找为兄,本以为他是来要债,都准备将他打出门,谁知他还送了东西来,让我转告你,想让你赐给他一点生意做,为兄就纳闷了,他这是要做什么生意?他想自行放贷?”
张鹤龄的脑回路不正常,再加上他对过去一段时间京师的信息缺失,很难给他讲明白一些事。
“大哥,外面的风景不错,这京师的烟花三月也是一片胜景。”
“问你话呢。”
“哦,或许马公子真的想放贷,那就把咱的生意分一点给他……”
“做他的春秋大梦!跟老子抢生意,老子灭了他!”
……
……
马车最终停在了文庙之旁的一处官家别院内。
萧敬这才笑着解释:“今日带几位来,乃是去见衍圣公的。”
崔元释然,而张延龄则好奇问道:“萧公公所说的衍圣公,是前一位呢?还是后一位?”
这问题可能是涉及到朝廷的一些秘辛,萧敬也是一怔,随即才苦笑道:“是……后一位。”
张延龄这才知道,原来孔闻韶到京师,并非单独前来。
孔闻韶的叔叔,也就是这一代的衍圣公孔弘泰陪同侄子来的,说是什么求药,不过是政治作秀,这是要为孔闻韶一脉重新拿回衍圣公做准备。
张延龄心里也在琢磨:“孔弘泰衍圣公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爵位交还给兄长一脉,在自己这一脉传下去不好吗?”
等他见到了孔弘泰本人,心中便恍然。
“学生见过寿宁侯、建昌伯、永康长公主驸马、萧公公……”
孔弘泰一副很自谦的样子,神态非常随和,却显得很憋屈,上来便要给眼前几位行礼。
张延龄从孔弘泰的神色便明白,不是孔弘泰不想把爵位在自己子嗣这边传下去,是正统观念不让,或者说是朝廷有人不允许他这么做。
张延龄甚至也在想,这是否跟朝中人,在夺门之变后形成的固有思路,非要把嫡传正统回归到长子嫡孙?
历史上孔弘绪和孔弘泰两兄弟,居然在弘治十六年同一年前后死去,孔弘泰没有子嗣,衍圣公就传回到皇孔弘绪之子孔闻韶那边。
事情发生的也太过于凑巧,这就难免会让张延龄联想,是否涉及孔庙嗣位人之间的阴谋?
张延龄笑道:“衍圣公您客气,您乃读书人的上师,我等在您面前应该自称学生才是,且您是公爵,怎轮到您给我等行礼?”
“无妨,无妨。”
孔弘泰生性还算随和,只是在提到他是衍圣公这件事上,他言语之间也有些无奈,分明是觉得这个衍圣公不过是暂时替代,没什么地位。
随即孔弘泰邀请几人坐下。
闲话几句,由张延龄主动提出:“不知那位孔公子何在?我等也是来见见他的。”
“嗯?”
孔弘泰先是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张延龄所说的“孔公子”,是自己的侄子衍圣公世子孔闻韶。
“世子他出门拜见朝中官员,尚且未回,因为事前未通传……要不,诸位先等等,或是回头再来?”
孔弘泰在别的时候显然可以代表孔庙,可在嗣位人的问题上,则没有丝毫的发言权,甚至都不说派人去催请一下,居然让这些人下次再来?
你这个当叔叔的,太把侄子当回事了吧?
“既然孔公子都不在,我等拜会过了衍圣公,也该告辞。”
张延龄笑看着萧敬。
萧敬道:“可以在此多盘留……”
张延龄叹道:“其实我还有事要做,不信问驸马。”
“啊?是的,是的。”
崔元发现自己就是个蹴鞠,被人踢来踢去。
孔弘泰站起身笑道:“既然如此,那学生送诸位离开。”
“衍圣公这就不必,我等专程来拜访,是闻听您的才名,以后还想多跟您学习……对了衍圣公,您可有子嗣?”
张延龄突然抛出个问题,令孔弘泰一脸尴尬。
历史上记录,孔弘泰并没有儿子,所以临终之前才不得不将衍圣公的爵位传回给侄子孔闻韶,这其实跟景泰帝的境况一样,好像这种嗣位不正的人,子嗣都很难活命,其中有何缘由很好猜想,就是被太多人盯着。
冷不丁就遭变故。
孔弘泰叹道:“学生有四子,奈何三子早丧,如今幼子年九岁,留在京师中。”
果然。
萧敬补充道:“衍圣公多年之前已迁居京师,经常来往于京师和曲阜之间。”
听到这里,张延龄心里透亮。
孔弘泰这是想保自己最后一个儿子。
人到中年,看着自己三个年长一些的儿子莫名其妙死亡,当父亲的怎会没有察觉?
客居京师、以侄子为世子,这就是当父亲的觉悟。
最后连他自己都要跟兄长同一年殒命,说明只要是涉及到权力之争,就没有什么和气可讲,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那就希望令公子可以好好成长,不至于在成长路上遭逢变故。”
张延龄的话分明是另有所指,连孔弘泰听了都不由怔了怔。
“时候也不早了,我与驸马还要前往翰苑,对了,回头那位孔公子讲学,我等还要与诸位翰苑学士一同前去旁听,到时再与衍圣公多探讨学问方面的事,就此告辞。”
张延龄自己就代表了这支拜访的队伍。
萧敬虽然在几人中地位最低,但其实话语权最高,本来他应该出来说话的。
但见张延龄已经这么快就代表他们要告辞离开,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一起起身告辞。
出了门口。
“老二,几月不见你话怎这么多?你又不认识他,竟问他有几个儿子?真是瞎耽误工夫。”
张鹤龄愈发难理解自己的弟弟。
张延龄笑道:“只是想到他晚景凄凉,心生感慨,再说兄长你愿意多在此地盘留?”
张鹤龄撇撇嘴道:“自然是不愿的,还是回家多跟妻妾团聚一番为好,都不知今天是被叫出来作甚,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