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奇耻大辱
众人之前都在谈论安琳的那首《蠹虫赋》,但在张延龄写的这首《寒冬蛀虫诗》出来之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上面。
俨然之间,张延龄成了这里的意见领袖。
连陆珩对张延龄都对张延龄高看一眼,拱手由衷称赞道:“阁下的才学,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实在佩服。”
张延龄却没太当回事。
这算是什么诗?
不过是自己信手拈来,随手所写的一首打油诗,甚至连打油诗都算不上,所借的不过是后世郑板桥那首《竹石》,第一句便有那“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神韵,不过却成了骂人的一首斜字藏头诗罢了。
可能是跟这时代的藏头诗都写得比较明朗,他的这首乍然看来还是晦涩些许,这群读书人一时没看出来,只能说他们学问不行。
崔元眼见张延龄在士子面前有所表现,却生怕张延龄骂完自己,马上就要对这群读书人下手,急忙拉着张延龄袖子道:“我等还是先去吃茶,便不多在这里停留。”
陆珩本来跟这群人就不相熟,见崔元坚持要走,便与在场之人告辞,众人又对张延龄说了一番恭维的话,有的还想与张延龄进一步熟稔,有把张延龄推出来当旗帜跟朝中蠹虫相斗之意。
……
……
一行到了对面的棋社,坐在三楼,陆珩特地选了靠窗位置,对面就是酒肆二楼的窗户。
陆珩大概是想再听听对面对张延龄诗词的赞美,有讨好崔元和张延龄之意。
茶水奉上之后,陆珩亲自给二人斟茶,在给张延龄斟茶时笑着问道:“张兄学问不浅,不知师承何人,如今功名如何?”
张延龄笑而不语。
一旁的崔元一脸感慨,这位可是大明朝的国舅,已经是建昌伯,这辈子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荣华富贵,还用考功名?
但碍于之前张延龄的嘱咐,他又不能直言,心里憋得很难受。
崔元支吾道:“张兄是有功名的。”
就在陆珩准备追问时,对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子醉醺醺扯着嗓门喊的声音:“结账!”
此人正是之前张延龄留意过,在酒肆二楼靠角落位置喝闷酒的那三十多岁的读书人,在这时代,三十多岁文衫的读书人很常见,学到老考到老,甚至年老之后都还是童生的也比比皆是。
他粗狂的嗓音,引来酒肆二楼很多士子的不满:“我等正在谈论学问,不得喧哗!?”
酒肆的伙计已经上楼来,但见那人哆哆嗦嗦从怀里的荷包内取出一点散碎的银两和铜板,把酒钱结清之后,站起身来,又摇摇晃晃走到了张延龄所写的那首诗之前,点点头道:“一群碌碌书生,被人作诗暗骂,还只顾着与人称好……这字倒真有几分赵孟頫的风骨。”
他说话带着一股老气横秋的气势,越是如此,越引导对面那些年轻读书人的不满。
本来他们跟张延龄也不是一伙的,但现在借助张延龄的诗,他们觉得跟张延龄已是同气连枝,侮辱了这首诗如同侮辱了他们的人格。
“你乃何人?敢这般说话?可是讨打?”
那人将腰间的折扇拿出来,点着桌上那首诗的几个字,正是从第一句第四个字,第二句第五个字,第三句第六个字,再是末句末字。
“尔等蛆虫?!”
终于有人忍不住喊了出来。
对面酒肆二楼瞬间一片哗然。
感情我们称颂了半天这首诗,居然写这首诗的人是在骂我们?
这怎么可能?
这诗明明就是骂朝中蛀虫的,已经浅白到流于纸面。
我们想选他出来当意见领袖,怎么还连带骂我们?
他这是哪根筋不对?
那些读书人瞬间有种被五雷轰顶的感觉,人生观都好像被颠覆,一群人竟然一个发现的都没有,要不是被个莫名窜出来的醉鬼道破,怕是他们还要继续被蒙在鼓里,继续为写诗骂他们的人叫好……
对于读书人来说,这可是奇耻大辱。
就在酒肆二楼众读书人彷徨不知所措时,中年书生一步一摇晃走下楼,出了酒肆门口。
而棋社这边,陆珩的脸上如吃了黄莲一般,目光直勾勾望着张延龄。
张延龄故作不解的样子,自己沉思了一下道:“若是串起来读,还真是‘尔等蛆虫’,但我也乃是无心,只能说是凑巧吧。”
陆珩和崔元本来都是有几分学问的,之前因为写诗的是他们同伴,才没细想。
但再仔细琢磨这件事,马上发现问题不对。
张延龄显然不是无心写的这首诗。
因为张延龄在写这首诗之前,还发生一件事,那就是张延龄随手打翻了墨汁在那首《蠹虫赋》上,这不正说明张延龄心中挺恼恨于这群读书人?
崔元圆场道:“定是无心,张兄都已写出诗来附和那些文士,怎会有心再骂他们?”
陆珩一肚子的疑问,他很想知道张延龄跟这群读书人是什么仇什么怨。
可现在崔元都在替张延龄说话,他也就不好意思再多说。
而此时张延龄的目光,正落在楼下从酒肆出来,准备离开的那个中年书生。
“那是何人?”张延龄问道。
陆珩先将疑惑暂且放下,抬头到窗口往下仔细辨认一番,吸口气道:“此人可是有名的很,在这一届应会试的举子中,他才名卓著,本都以为是状元之才,谁知连进士都未考中,乃是江南以诗词和丹青闻名的祝允明,未料他竟然也在此。”
祝允明?
那不就是那个可以跟唐寅、文征明、徐祯卿并列为江南四大才子的祝枝山?
想到此人,张延龄满脑子都是陈百祥身前两个椰子壳挥动着皮鞭一脸猥琐的样子,但真实历史上的祝允明可是吴中才子,除了科举是屡试不第之外,从出身到家境,绝对是出类拔萃的那种。
张延龄皱眉道:“祝允明?他的楷书和草书可是天下闻名,何至于落魄至此?”
在张延龄的那份人才收拢名单之中,也是列出祝允明的,只是他觉得此人基本不会被他招揽。
祝允明的外祖父是做过宰相的徐有贞,祖父是正统年间进士祝颢,岳父更是当朝书法名家李应祯,这样一个开了挂的读书人,居然会落到京师喝闷酒手头拮据的地步?
陆珩叹道:“张兄或有不知,祝允明与在下一样,都是两次会试不第,听闻在他老泰山李公过世之后,他的家境已大不如前,此番到京师会试,他是抱着必中的心思而来,现在估计是没脸回乡。”
张延龄点了点头。
作为后世的收藏家,当然知道明朝眼下这些有名书画名家的境遇,祝允明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考中进士,在应科举方面跟唐寅的境遇倒是很相似,只是现在的唐寅还没中应天府乡试解元,还在家里备考乡试呢。
还有三年……
李应祯是在弘治六年过世的,李应祯的书画,可远远不及祝允明书画的价值。
主要是祝允明的名声太大。
张延龄心中已经有了方案:“上辈子我对你的书法有研究,对你的人也有研究,这辈子当然要好好结交一下你,算是两世的机缘。”
第三十二章 他没那水平
见到祝允明这样的当世名家,张延龄对于认识什么普通的士子已经没兴趣。
但凡是正常一点的士子,知道他的身份,准会被吓跑,别说招揽,就连结交都成问题。
“崔兄,在下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
张延龄当即起身要走。
崔元大感意外道:“张公子这是作何?还未及见到所邀请的士子……”
“没办法,家中有事,想早些回去。”
其实现在张延龄是想出去追一下祝允明,就地跟祝允明先认识一下,说不定双方都对那些张牙舞爪的读书人有意见,就能产生一点共鸣呢?
等祝允明醉酒清醒冷静之后,怕是不好接触。
崔元没有要挽留之意,他知道凭自己的本事是没法阻碍张延龄想做什么的,他道:“张公子先前与对面那些文人有误会,若是这般出去,可能正好遇上他们,就怕到时误会更深。”
张延龄一脸冷笑道:“若真是不凑巧遇上,那就只能好好理论理论。”
以目前张延龄的脸色,崔元闻言不由打个寒颤。
听这意思,若真遇上的话,可就不是嘴上理论,别不是张延龄要带着自己的家仆,用拳脚棍棒好好跟那些人“理论”。
张延龄是骂了这群人,但也是这群人骂张延龄在先,以张延龄的性格,可是能随便放过的?
“那不如……让在下出去送送张公子?若真遇到先前的士子,在下可以帮忙解释……”
陆珩现在是最懵逼的那个。
就觉得崔元和张延龄的对话,每个字都能听懂,但串联在一起总觉得不是那么个意思。
“陆兄,就不必麻烦你相送,今天多谢你的款待,日后定当与你把酒言欢,先告辞。”
张延龄再不顾崔元和陆珩的挽留,径直下楼去。
走到门口时,还真没见对面读书人下来,但对面高谈阔论的声音也基本上没了,大概是这群读书人在人前丢脸,觉得面目无光,连说话都没底气。
“爷,对面那些小子可真不是东西,不但骂您,还骂咱家侯爷,要是您觉得不方便出面,可以让小的们上去把他们给揍一顿出出气。”
南来色此时自告奋勇。
他以为张延龄不继续跟崔元和陆珩喝茶,是要出来找那些年轻士子算账的。
张延龄没搭理他,径直往前面去追祝允明,却是过了街口,也没见到人。
一众手下跟着一起追来,都很迷惑。
“爷,咱这是要作何?”
南来色块头不小,但跑几步路明显就上气不接下气,这身体怕是连张延龄都不如。
“先前那个醉醺醺的读书人,名叫祝允明的,可有看到往何处去?”
南来色看了看身后的同伴,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显然他们没做如此的留意。
张延龄骂道:“怎么养了你们这么一群废物?成天除了知道打架生事,还知道点别的?给你们个任务,去把人给我找出来,找不出来以后月俸也别想领,昨天给的赏钱也给老子吐出来!”
这群人平时是耀武扬威,但在不讲理的张延龄面前,一个个乖的跟狗一样。
南来色招呼道:“弟兄们,听爷的,赶紧去把那个姓祝的找出来,找不出来的不许吃饭!”
张延龄说找不到人要罚奉,南来色居然还私自加码,不许这群人吃饭,这是深得张延龄的精髓。
张延龄也懒得计较。
暂时找不到祝允明,便先去徽商的大仓看看,以他想来,祝允明一个大活人住在京师里,本身还是有名气的,总归人还是能找到的。
……
……
皇宫,乾清宫。
朱祐樘正在会见阁臣和六部尚书,所做的安排,是对户部的改革事项。
一上午下来,众人都累了,朱祐樘特地赐了饭,让众人可以先在文华殿那边吃过饭,下午接着回来商讨。
就在午后众大臣才刚回乾清宫,正准备要重新开始讨论时,萧敬急匆匆从外回来,走到朱祐樘耳边说了几句话,朱祐樘脸色瞬间很阴沉:“可有此等之事?”
众大臣都很迷惑,这是发生什么事,让皇帝如此生气?
萧敬从怀里拿出一份不是奏疏,而只好像是用普通纸张写出来的东西,一共两份,交给朱祐樘。
朱祐樘看完之后,脸色更是勃然大怒。
“啪!”
朱祐樘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吏部尚书屠滽走出来问道:“陛下,不知发生何事?可是西北军情又有反复?”
屠滽是在正月里刚接替已故尚书耿裕执掌吏部,他曾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地位算是高的,但吏部尚书作为六部尚书之首,他的威望始终还是差了一点。
朱祐樘怒道:“市井之人,居然有人作那无端的诗赋,贬讽大明朝政,实在是可气。”
在场都是朝中的元老大臣。
他们对于如今市井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眼下弘治朝虽然民生方面是可圈可点,但对于市井舆论方面,并无太大管控,这也让士子们有了广阔的舞台,这些人本来就欠缺发生的机会,再加上他们自诩有几分才学,没事就喜欢聚在一起议论国事。
李东阳出来道:“陛下,平时京师文士聚众清议,所议之事也不过是为匡扶社稷,若言论有失,也不该矫枉过正。”
在朝中大臣中,李东阳可算是年轻士子的楷模,他一向喜欢结交那些年轻的读书人。
要说大明朝的意见领袖,还真非李东阳莫属不可,平时有才气的读书人都以能去拜访李东阳为荣,而李东阳对他们的评价也颇高,在朝中也经常为这些读书人说话。
就好像这次,眼见朱祐樘对于民间读书人的议论有气愤之处,便出来替那些读书人说话,试图降低朱祐樘的愤怒。
朱祐樘厉声道:“若只是平时的议论,朕也就罢了,看看他们都写了什么!”
朱祐樘让萧敬将那两张写了字的纸,传阅与在场大臣。
众人看过之后,才知道上面不过是一首名为《蠹虫赋》的赋,还有一首讽刺当朝蠹虫一首诗。
平时朱祐樘是没有严格管控士子的言论,但东厂仍旧在随时观察民间的舆论反应,有大事时也从来不含糊。
在场大臣传阅了一圈,好像都知道为何朱祐樘会愤怒。
朱祐樘见在场之人也传阅差不多,怒道:“诸位卿家也看到,这些年轻士子平时不思进学,全都在作这种上不得大雅之堂的诗句,将大明朝士子风气都给带坏,是否应当加以论罪?”
李东阳道:“如此诗赋,太过于粗劣,实在称不上是佳作,就算其中有暗讽朝廷之意,也不宜大做文章。”
“李先生,你也太偏帮他们了吧?”
朱祐樘是李东阳的学生,自然了解这个老师的脾性,李东阳是见不得任何背负清流之名的读书人受任何的委屈。
李东阳见皇帝的神色不太对,也知这些读书人是触了皇帝的逆鳞。
皇帝最见不得别人说他宠信奸佞,尤其是李广和张氏兄弟。
现在皇帝对张延龄又那么看好,正想把张延龄发展成为朝中栋梁,却没想到就发生这么一档子事。
他心里也很无奈:“这些人就是平时被纵容,看不清朝中局势。”
谢迁最后拿着张延龄所写的诗,观察半晌之后道:“陛下,臣觉得这首诗……明面上是在骂朝中蠹虫,但似乎……又在骂旁人。”
“哦?”
众人刚才传阅都是匆匆,来不及细看,自然也不会去研究这诗之中是否还以后藏字什么的。
大概到了他们这身份地位,也不屑于去研究那个。
朱祐樘皱眉道:“谢卿家你是何意?”
谢迁将诗还给了萧敬,再由萧敬放到朱祐樘面前,谢迁解释道:“这首诗明显是斜藏诗,所写的……乃是尔等蛆虫!”
听到此话,朱祐樘眉头皱得更深。
先前他就说这些读书人所作出来的诗赋很粗鄙,若是其中还暗藏“尔等蛆虫”这样的字眼,那就更加粗鄙。
“混账!这种人,应当夺去他的功名,让他从此之后不得再进学!”朱祐樘气愤道,“是为何人所写?”
萧敬一脸为难道:“回陛下的话,目前尚未查清楚此人的确切身份,不过听闻好像是……与永康长公主驸马走在一起的一名张姓书生,此人好像还对写《蠹虫赋》的书生看不过眼,附和后写了这首诗,事后又被人点出他可能是在骂这些书生……”
在场人听到这些线索,都冒出个念头。
前日里朱祐樘刚赏赐让崔元和张延龄一起进翰林院进修学问,转天就发生这么一件事,似乎也太凑巧。
那个张姓的书生会不会是张延龄?
但随即一想,就算这诗文字再粗鄙,但其中所藏的意味,可真不是张延龄那水平能写得出来,既要骂朝中蛀虫,还要暗讽在场读书人,张延龄就算再修学个十年,怕也没那水平。
朱祐樘也侧目看着萧敬,问道:“萧公公,你所说的这个张姓书生,会不会是建昌伯?”
萧敬道:“老奴……不知,不过照理说……应当不是吧?”
在萧敬听到东厂手下人的汇报之后,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也因为张延龄的才学浅薄问题,很快将这种假设给否定,但始终这件事并未验证,他也不好下定论。
朱祐樘之前还一股脑生气,现在再看那首诗,突然觉得顺眼起来。
“若真是国舅所写的话,事发场景和其中意味,也就对得上,但朕也从来没听说过国舅还有作诗的才学,还能写出藏格的诗……”
“但既然此人,作诗暗疯了那些读书人,想来跟那些读书人不是一路。”
“这样吧,萧公公,你继续去调查此事,朕想知道此人到底是谁,若真是有才学而未被朝廷任用的,朕酌情赏他个官职也是可以的。”
本来朱祐樘还要追究写诗之人的责任。
但因为这首诗骂了写《蠹虫赋》的人,让他又觉得自己心理上跟这个人是一体的,以至于现在还要赏赐个传奉官给这个人当当。
第三十三章 底线
要查这首诗是谁写的,其实并不难。
都知道作诗的跟崔元走在一起,东厂只需找人问问崔元就能得知答案。
萧敬出宫一趟,亲自见了崔元。
崔元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需要司礼监的萧敬登门来见,等得知详情之后才知不过是跟贬讽朝廷的诗赋有关。
他对陆珩可以隐瞒,但对萧敬他无从隐瞒,于是将张延龄作诗的前因后果,一并给萧敬说清楚。
萧敬得知消息后,马不停蹄回到乾清宫,此时内廷廷议基本结束,众阁老大臣还没走。
“陛下,已经查清楚了,那首诗正是建昌伯所写。”萧敬把此事告知朱祐樘时,想的是能让皇帝高兴一下,有邀功之意,说话时也没刻意避讳在场大臣。
朱祐樘听说后,果然龙颜大悦。
“国舅真的有这般才学?竟能写出藏格的诗?朕平时可真是小瞧了他的才学,诸位卿家,你们如何看?”
朱祐樘是个懂得分享喜悦的皇帝,他想让大臣们跟他一起高兴高兴。
可在场大臣听说此消息,没得抑郁症已经是不错的,还跟你一起高兴?
大臣跟皇帝明显不在一个频道。
李东阳一脸严肃道:“建昌伯以诗贬朝中蠹虫,迎合了那些读书人,却又变相去骂,有失斯文。”
朱祐樘等着大臣们说点恭维话,也不用你们说得太好听,只要随便夸赞两句就能应付。
但他的这些大臣中,有很多都是他老师级别的,比如说李东阳。
老师的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怎会让着学生?
而且李东阳的话,有意是在重申之前朱祐樘自己对那首诗的评价,是你皇帝先说的,那首诗很粗鄙,还提出要惩罚作诗之人。
朱祐樘被当场顶回来,心里不爽,瞪了萧敬一眼。
大概是在怪责萧敬没有提前一次把事都查清楚,就跑来汇报,朕对那首诗前后态度不一也全都怪你!
“建昌伯的才学可圈可点,朕希望他以后能在学问方面更进一步,让他进翰苑是对的。”朱祐樘也不去寻求大臣的认同,只要他自己肯定张延龄的学问就行,“以后朕也要多提点他的学问,平时也要派人督促他进学才是。萧公公,此事交给你。”
萧敬脸上带着苦恼,陛下怎突然就提到让我督促建昌伯进学?
萧敬道:“陛下,老奴还刚得知,寿宁侯已完成差事,正在返回京师途中。”
张鹤龄被派去泰山寻找仙草的事,朱祐樘没有对大臣明言,但元老大臣们自然都心知肚明。
朱祐樘听说之后,嘴角带着微笑道:“建昌伯作为国舅,最近为朕分忧不少,已逐渐成为大明能臣,此番寿宁侯也能完成差事,看来以后张氏必定是一门双杰……”
在大臣看来,皇帝能说出这番话,也是需要勇气的。
张家两兄弟对大明朝廷的这些忠臣来说,那简直是……
一言难尽。
……
……
张延龄作诗的事,朝廷并没有宣扬。
在于这件事并不光彩,文臣也无意去彰显张延龄作诗骂读书人的事,那好像是在打读书人的脸。
但在民间,才一两天工夫,这件事就已经传到街知巷闻。
于此时,建昌伯府的那些草包手下也终于打听出祝允明的住所,张延龄准备去见见祝允明。
也就在此时,金琦带着锦衣卫,护送着一辆马车到建昌伯府门前。
“这是要干嘛?”
张延龄得知消息走出门口,见到金琦,皱眉问道。
金琦道:“表兄,那个徐夫人亲自来见您了。”
对金琦来说,这几天最惦记的事就是发财,能把徐夫人等来,在他看来发财是十拿十稳。
此时马车车厢的木门打开,从里面走下一个婀娜的妇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先是抬头看建昌伯门楣一眼,随即走下马凳,莲步款款。
虽然姿色方面并不是非常优秀,但胜在端庄秀丽,给人一种女强人的精明感觉。
“妾身徐氏,见过建昌伯,祝您万福金安。”妇人一来,就给张延龄行礼问安。
张延龄眼睛眯起来,笑了笑。
他也没想到,徽商在京师的代表人物,会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妇人。
不过再一想,其实也容易理解,在任何时代权色都是搭在一起的,徽商想在京师立足,若是没有个手段特别且能在各种场合游刃有余的人物,岂能顺风顺水?
在应付场面事,尤其是名利场方面,女人的优势也就体现出来。
“徐夫人?就是你之前派人来跟本爵说,要请本爵吃宴的那个?”
张延龄马上换上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之色,以生人勿近的口吻道。
徐夫人抬起头,浅笑嫣然道:“正是妾身。”
张延龄冷笑道:“本爵此番办的是皇差,你们徽商包庇田家,似藏田家的货物,罪责可不小,没去找你们,你们还敢自己找上门来?”
徐夫人急忙解释道:“田家的确是徽商一员,他们触犯了朝廷律法,理当严查,妾身正是因为知道一些线索,怕耽误了爵爷您查案,所以才来相告,妾身过来前,已在就近的酒肆布下宴席,只等建昌伯您赴宴之后,单独跟您说清楚。”
徐夫人的话,算是非常得体的。
看的出来,她非常善于应付这种场面事,在面对咄咄逼人的张延龄时,也能把话说得不卑不亢。
金琦笑道:“表兄,不如就听徐夫人的,过去饮宴?”
张延龄不由瞪了金琦一眼。
之前提醒过金琦,再有徽商上门来,直接拒之门外,但现在金琦竟然主动把人给带到建昌伯府,这说明徽商已经打通了金琦这边的门路。
金琦这小子应该是已经拿到好处。
“有线索的话,到本爵府上去谈。本爵一向被朝中人紧盯,就怕吃了你们的宴席,吃人嘴短,回头跟御史言官说不清楚。”
张延龄说完,转身进了自家府门。
金琦一看这架势,马上去看徐夫人,徐夫人不动声色,跟在张延龄身后也一起进到府门内。
张延龄并未带她到自家的正堂,他觉得徐夫人还不够资格进去,只是带到了西厢院子,那边还有个小的宴客厅,这里相对外面也隐蔽一些。
“进来吧。”张延龄先进到宴客厅内,头都没回招呼了一声。
徐夫人跟随进内,金琦也想往里面钻,却被张延龄侧目瞪了一眼:“金副千户,这里好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不如先到外面等着?”
“这……”金琦看出张延龄的冷漠,大概已琢磨出点味道来,赶紧点头哈腰道,“爵爷您先跟夫人谈,小的先往正院去。”
等徐夫人进了宴客厅之后,张延龄直接把门关起来。
徐夫人怎么说也是个妇道人家,跟恶名在外的张延龄独处一室,会让她有一种强烈的局促感。
张延龄大模大样在椅子上一坐,也没有招呼徐夫人去坐的意思,道:“夫人有什么线索,直说吧。”
徐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来,摊开放在桌上。
张延龄斜眼瞅了瞅,道:“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兑票,可以到徽商于京师内的三大钱铺子,随便能兑出一万贯钱,当作对建昌伯的孝敬,也希望建昌伯能高抬贵手,将查封货栈内的货物一并归还。”
徽商在京师生意做大,手下生意已开始有后世钱庄票号的雏形。
当商人的,就是直接了当……
张延龄盘算了一下,一万贯赎买货物,对他而言不亏,只是一句话的事,这一万贯就能落到自己口袋。
若是继续查封的话,到底最终货物的归属是朝廷,最后即便变卖,自己捞不到这么多。
“夫人是不是太看不起人?一万贯,就想把本爵给打发?”
张延龄换上了稍微和颜悦色的口吻,站起身来,走到徐夫人面前。
徐夫人稍微避退一步,道:“建昌伯,您还有何条件,只管开出便是,我等只希望大事化小,此案可以不再牵连下去。”
张延龄继续往前几步,一直把徐夫人逼退到墙角,张延龄才终于没有再欺身上前。
“夫人都如此直接,那本爵还有什么可说的?夫人来之前,也该知道本爵的脾性,都已亲自上门来,隔壁就是卧房,不如我们到卧房内,开诚布公好好谈谈?”
张延龄话里的意思,既然你都知道我卑鄙无耻,那也该知道,我跟女人谈事情,不喜欢在宴客厅谈,当然是要到卧房,甚至是到绣榻上去谈。
听上去很无耻,但这就是世人眼中张延龄的作派。
张延龄就是想以此来试探这女人的底线。
第三十四章 诚意不足
徐夫人听到如此过分无礼的要求,眼神中一闪而过厌恶的神色。
但她很快恢复常态,恭谨道:“妾身年老色衰蒲柳之姿,怎有资格与爵爷共进卧房?若是爵爷喜欢的话,妾身回去后,自当选几个才色绝佳的妙人送到府上来,以令爵爷尽兴。”
或许到她这种身份地位,已经不想再牺牲色相,就算是要牺牲大概也不是牺牲给张延龄这般声名很差的外戚。
张延龄脸上随即换上冷漠之色道:“那说起来,夫人你诚意不足,让本爵好生失望。”
徐夫人道:“爵爷年轻力壮,自当有年轻貌美的姑娘相陪,妾身岂能入您的法眼?”
越是这么说,越体现出她的心虚。
这里毕竟是建昌伯府,若张延龄真要对她乱来的话,她能抵抗的空间明显不足,换了别人肯定不敢乱来,但张延龄是谁,张延龄以前做强抢民女的事还少?
但这次,张延龄听她无意献身,便好像也失去兴致,重新坐在一边,态度异常冷漠。
“看来夫人还是不想与本爵关系太过亲密,就是把这次的事当作生意,既是生意,那本爵可就没必要再留任何的情面,一口价,五万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徐夫人大惊。
在她看来,张延龄所开出的价码,完全是狮子大开口。
徐夫人以为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据理力争道:“我徽商货栈内的货,除了田家的,合起来也不到五万贯,就算有额外要多孝敬给建昌伯的,也不过是为息事宁人以后多条路,建昌伯想要将通番罪名落到其它徽商头上,怕也没那么容易。”
她之前还是用谈生意的和气口吻说话,眼下她便体现出精明,进退有度。
张延龄却显得很不屑道:“五万贯,除了赎买货物的价,还有,就是你们要交给本爵的保护费。”
“此话怎讲?”
徐夫人蹙眉。
张延龄道:“也不隐瞒你,现在叶尚书已倒台,树倒猢狲散,徽商在京师的好日子到头,以为靠户部的两位侍郎,或是新任的户部周尚书,恢复不了徽商往日荣光。可惜啊可惜,从今以后,你们在京师的生意将会一落千丈,还有盐引方面,你们也休想再拿到更多的盐引。”
“没有我的庇护,你们徽商将会彻底退出京师,到时的损失,可就不是五万贯、五十万贯能解决的。”
张延龄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徽商这几年的崛起,完全是因为叶淇当户部尚书后,对徽商的倚重。
叶淇倒台之后,朱祐樘下决心要改革户部,以深耕京师官场的周经进户部,就是朱祐樘的第一步,谁都知道周经并不会跟商贾同流合污,徽商是没法从周经身上打开缺口的。
等于说,徽商失去最大的靠山之后,京师本来固有的商贾家族马上会展开反扑。
比如说苏家,甚至是跟朝中贵胄有关系的,甚至是李家,还有其他各个家族,这些家族在最近几年看着徽商把京师各行各业给垄断,看着大把的钱财落入徽商口袋,能没怨气?
以前你们徽商有户部撑腰,动不了你们,现在叶淇倒了,就该让你们知道跟我们抢生意的后果。
徐夫人脸色平静笑了笑道:“建昌伯对于局势的看法,跟妾身甚至是徽商商会的人,算是不谋而合。”
“但,建昌伯身为外戚,并没有掌控户部,恐怕帮不到我们徽商太多……”
徐夫人这话算是直接且伤人的。
她好像在说,你说的都对,我们徽商是要倒霉,但我们不认为你张延龄有资格能帮到我们,我们也不认为有需要给你巨资作为“保护费”。
“哈哈哈哈……”
张延龄大笑起来,本来徐夫人以为他会生气,甚至以为他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但张延龄只是在大笑。
张延龄起身道:“既然夫人认为本爵无能力干涉你们徽商的生意,那也不必登门来,那些要赎买的货物也不必出钱,总归这批货落到朝中手里,最终还是要往外出的,到时你们再花点钱从户部买回去不就行了?”
“徐夫人,今天跟你交谈一番,让本爵受益良多,你可以走了!”
张延龄很不客气就下了逐客令。
徐夫人则显得不甘心,若是货从户部那边买,可能会更便宜一些,但那批货却成了“赃物”,徽商的货大批被官府查扣,以后谁还敢跟徽商大笔做生意?
徽商或许并不在意那几万贯钱,他们在意的是商誉,花钱就是为息事宁人换得官府不深究。
“五万贯……也不是不可以商议。”徐夫人眼见张延龄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强硬,口风也有所松动。
但张延龄已经不会再给她机会。
张延龄道:“夫人的话说得很对,本爵能力浅薄,帮不上你们徽商的忙,夫人就可以先回。”
顿了顿,张延龄又提醒道:“但若是夫人下次再来谈的时候,先将你的人送来,让本爵满意之后,才可以继续谈,送客吧!”
这次张延龄的声音很大,外面的南来色等家仆都听到动静,以为里面出现什么大事,差点是把门撞开的。
徐夫人在看到这群凶神恶煞的外戚家仆之后,便不敢再多有停留,若是真把张延龄给惹急,不定会将她如何。
她知道谈不下去了,而且以后再来谈,非要自己有所牺牲,那是她心底无法接受的,她甚至连告辞的话都没说,欠身行礼之后,从房间出去。
张延龄也没有出门相送。
“表兄,到底怎么回事?买卖可有谈成?”
张延龄到正院时,金琦忍不住凑上前来问询。
张延龄冷声道:“金副千户,看来你以后是不想跟我混了,建昌伯府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皇差的事我会让韩镇抚使换个人来做,你可以做你的大买卖。”
金琦一听便蔫了,甚至直接跪下来道:“爵爷,您不能放弃小的啊,咱可是亲戚,家父可是您的舅舅……”
南来色一脸嚣张道:“我们爵爷的话还不够清楚?想跟爵爷办事,必须什么都听爵爷的,一看你就没那股忠心,就算是亲戚也没得商量。”
张延龄打量着南来色,心想你小子可以。
这见风使舵的本事,都快比得上伯爵府半个老爷,我教训锦衣卫副千户是因为官职在那摆着,你教训他算怎么个事情?
金琦磕头道:“小的是收了徽商一点银子,回头就给他们退回去,还请爵爷不要放弃小的,小的还想跟爵爷您做大事。”
张延龄都懒得搭理金琦。
虽说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但锦衣卫都是跟金琦一路的货色,指望这群人讲原则不太现实,也就只能狠狠敲打这群人,再看看是否真的有能为自己所用的。
第三十五章 此路不通,回头已无路
徐夫人从建昌伯府离开,直接回了徽商在京师的商会驻地,在东直门海运仓附近。
这里也是徽商在城东商业的主要集中地,此时在商会驻地内,京师除徐夫人外徽商四大家族的当家,都已经等在这里。
徽商在京师本来有六大家族,但经营药材的田家在这次的政治斗争中垮台。
剩下的五大家族中,有经营米粮、瓷器生意的宋家,经营石材、木材生意的何家,经营绸缎布匹生意的林家,以及经营漕运生意的厉家。
最后就是以经营盐、铁、茶等垄断生意的徐夫人。
徽商在京师的商贾众多,除了这些新贵之外,也有很多已在京师扎根几十年的旧徽商家族,但基本都已经融入到京师商贸体系,跟他们的联系并不是很深。
再就是很多中小的商贾,都要依附于他们,经营的门类也是五花八门,京师中徽商即便不是五大家族的,或多或少都会接触到盐、茶的生意。
但基本都是二级分销商,主要生意还是被眼下五大徽商所垄断。
“大家,您可算回来,不知您前往建昌伯府,跟他谈得如何?他可是同意放还咱的货?”
徐夫人刚回来,宋家代表宋承运便急忙凑过去问询情况。
宋家做的是粮食生意,贩运范围涉及四海各处,宋承运并不是宋家家主,而只是宋家在京掌柜。
在被查封的东江米巷货仓中,以宋家被查扣的货物最多,所以宋承运才会如此关切。
徐夫人摇头道:“建昌伯贪得无厌,张口便要五万贯,为我所回绝。”
“五万贯?”
听到这数字,在场四大家族的人,都很震惊。
宋承运老脸横皱道:“咱在南仓的货,加起来也没有五万贯。”
徐夫人脸色有些羞恼,似还在为张延龄所提出要跟她进卧房之事而生气,口中道:“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以他之意,以后还想收揽我徽商为他所用……以为自己得皇帝信任,便敢在京师胡作非为。”
“户部新任部堂那边,关系可有打通?”
徐夫人眼下的目光主要着眼于收买新任户部尚书周经。
林家家主林隆生无奈道:“这位周部堂在吏部时便从不收任何吃请,想往他手里塞银子,也无途径。”
“怎会到这般田地?”
徐夫人言语之间,还是很着恼的,一切如张延龄所预料,徽商的好日子眼看要彻底到头。
“徐大家,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家家主何颜突然面带迟疑说了一句。
徐夫人怒道:“都到此时,还有何事需遮掩?”
何颜这才叹息道:“鄙人一向与宫中御用监的曹公公有来往,他跟东厂督公萧公公过从甚密,以他所言,陛下此番有意让东厂协助建昌伯,再暗中协同户部周尚书整顿户部……”
何家经营的是石材和木材生意,工部在京师有大的修造工程,基本都会用何家的石料和木料,所以何家上通宫里的一些职司衙门,得知消息就很广泛。
财可通天。
朝中大臣都不知的事情,先被徽商所知晓,足见徽商在京师的消息网络有多广布。
徐夫人闻言大惊道:“有此等事?为何不在我去见建昌伯之前告知?”
何颜无奈道:“此消息太过蹊跷,鄙人想来,就算陛下宠信张氏外戚,也不可能会将朝中大事委命之,再者新任的户部部堂已到任,会有张氏外戚什么事?且此消息并不能确证真伪,所以提前才未说。”
这令徐夫人懊恼不已。
若她早知道张延龄已经被皇帝委命协同整顿户部,以她的政治敏感度,定会答应张延龄所开的五万贯价格。
厉家家主厉一京见徐夫人面色阴沉,紧忙问道:“大家,此事应该对我徽商影响不大吧?就算消息属实,建昌伯也不过是协同户部办事,无论是盐引还是户部行政,怎都落不到他手上。”
其他几个家主也在点头。
“你们懂什么,天子以周经为户部部堂,周经一无户部从官经验,二无人脉关系,户部上下皆都是叶部堂嫡系,本可以用一些手段挤兑周经,众口铄金令他失去陛下信任,再换上可以活动周旋的新部堂……但若是暗中有建昌伯相助,那周经就会在户部扎稳脚跟。”
“换了你们是天子,是更相信从无经验的周经,还是外戚?”
被徐夫人如此一分析,在场的几位家主都是面如死灰。
皇帝对张氏外戚的信任,已到偏执的地步,御史言官天天参劾张家兄弟,能实证是张家兄弟为非作歹的事也不少。
但皇帝置若罔闻不说,还对张家兄弟一再提拔。
再加上这次户部动荡的始作俑者就是张延龄,皇帝更信任张延龄,也绝对在情理之中。
周经很可能会被皇帝当作挡箭牌,而由张延龄在背后兴风作浪。
“那我等……不如答应他五万贯的开价,买个太平?”
何颜之前隐瞒此事不说,现在最先着急的也是他。
因为何颜的生意跟朝廷关系最为密切,他这几年所赚的钱,主要是靠工部修建所获得的大单,一旦在靠山方面出问题,他何家肯定会最先垮台。
徐夫人怒而视之,道:“晚了!之前谈的是这个价,再去,不定被如何漫天要价……”
想到张延龄所说的,下次谈要先把自己送过去,让张延龄满意了之后才能继续往下谈,徐夫人就会打心底产生一种无力感。
“吩咐下去,凡徽州在京商贾,不得有任何妄动,此事我会再行筹谋,无论是往上递银子走关系,还是再跟建昌伯谈,在有结果之前,谁惹事,便将谁踢出商会,让其无从立足!”
徐夫人放了狠话。
张延龄让我不爽,我也不会让你们日子好过。
四大家族的当家脸上都带着阴郁之色,只能俯首帖耳领命,各自先行散去。
在四大家族的家主走之后,徐夫人马上让人叫来一个二十多岁看上去文绉绉的年轻掌柜。
“当家的,您找我?”
年轻男子进来之后,行礼时并不显得有多恭敬,目光还一直在徐夫人身上打量。
徐夫人道:“你找人去在京师置一个院子,要雅静,再从江南买二十个才色绝佳的舞姬回来,要十五六未曾见世面的……置个南戏班子,角一定要响亮,能撑得起门脸。一并安置在院子中。”
“夫人,您这是要作何?”年轻掌柜皱眉。
徐夫人冷声道:“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若各条路都是绝路,最后只能再跟建昌伯把生意谈下去,眼下最重要的是搭上线,我要亲自拜会户部的周尚书!”
张延龄那边,暂时看来是谈崩了。
徐夫人只能往周经那边发力,以她以往的经验,就没有钱财办不成的事,除非钱给少了,或者给的姿势不对。
第三十六章 比下去
当张延龄敲开祝允明所住的客栈客房门,祝允明是宿醉至晌午。
祝允明将张延龄上下打量一番道:“阁下是哪位?”
“在下仰慕祝才子的才名,特地上门求字。”张延龄拱手回应。
当日酒肆里,张延龄提前有留意过祝允明,但祝允明提前并未留意过张延龄,一时间他也认不出张延龄是谁,但听说是来求字,以他目前客居京师的窘迫,自然希望弄点润笔回来。
张延龄也算是对症下药,知道祝允明现在缺的是什么,以便接近祝允明。
“我到京城之后,尚未给人作过一幅字,是谁将你引介来的?”以祝允明的心高气傲,似又不太想接这生意。
张延龄笑道:“阁下的才名早就远播京师,在下乃是发自真心前来,并无人引荐。”
祝允明犹豫了一会,这才将张延龄请进内。
房间内非常乱,大概祝允明最近精神状态不好,顾不上收拾。
住在客栈里,就跟后世住在酒店差不多,到京师的举子若是想省钱的,基本都会去租民院,省钱不说还能安静读书,一看就知道祝允明自顾身份,考前应酬又多,免得被拜访之人笑话,才会一直住客栈。
在张延龄上楼之前,已经从店伙计那里得知,祝允明已经欠了半个月的房钱没付。
“写什么字,可有带纸笔……我这里也有,你说了,写完离开便是。”
祝允明自己也不好意思在狗窝一样的地方招待宾客,见张延龄四下打量,心里有些厌烦,便催促着。
张延龄笑道:“祝才子住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太过于可惜。”
“你是何人?”祝允明听出张延龄话语中略带感慨,便猜想张延龄有可能是自己朋友推荐来的,可能是朋友想接济他,找个由头罢了。
张延龄打量着祝允明,笑道:“当日我作‘我乃寒冬一蛀虫’,却能被祝才子一语道破其中藏格,祝才子居然认不出我?“
“你就是那个作诗之人?”
祝允明也猛然记起,面是没正脸瞧过,但声音是听过的,但当时他醉醺醺的记得也不是很清楚。
但若是张延龄把话说到这份上,他再记不起来,那就真的是脑袋有问题。
或许是想到当日都在人前揭破张延龄诗中的意味,对方可能是上门来教训他的,他立刻下逐客令道:“这里不欢迎阁下,请回吧。”
“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在下说过,是来求字的,祝才子不会这么不讲人情吧?”
张延龄大大咧咧坐下来。
道破自己的身份,也是张延龄的计划之一,他知道以祝允明的心高气傲,肯定不会接受无端之人的馈赠,最怕是朋友相助,读书人最好面子。
但若张延龄说明自己就是当日作诗的人,祝允明便知自己跟此人完全没有关系,反而会放下心理包袱。
“在下这里带了酒,想跟祝才子一起喝两杯。”
张延龄拿出个酒坛来,放在桌上,打开泥封香气四溢,一看就是好酒。
祝允明也为当日能一语道破别人所看不出的诗意而得意,对方拿酒来款待他,他也不需要回避,随即也在桌前坐下。
张延龄随手拿起个茶杯,把里面的茶水倒了,给祝允明斟酒一杯。
等二人坐下来共饮三杯之后,便感觉没那么生分,氛围也缓和下来。
张延龄叹道:“当日我实在看不惯那些读书人议论朝廷得失,一时气不过才作一首诗暗讽一番,等我跟朋友到对面棋社之后,听到祝才子将诗中之意道出,等于是替我骂了那些读书人,让他们灰溜溜收场,所以今天来特地敬祝才子,顺带跟你求一幅字。”
张延龄话说得很诚恳。
我只是作了诗,若无人道破,那群二货也不会遭受暴击。
祝允明本还担心张延龄是上门找茬的,听如此说他才放下戒心,这次他主动就拿起酒坛来倒酒,因为那酒坛里的酒滋味的确是很不错。
宫廷御酿,建昌伯府里也没几坛,祝允明以前可是无福消受的。
“若你是来感谢我的,那也不必,当日我也只是觉得那些士子太过嚣张跋扈,再者那么明显的藏格诗,他们竟都看不明白,道破也不过是情势使然。”
祝允明还很洒脱,似也不承张延龄的情。
张延龄拍拍手,从外面进来一人,正是南来色,此时南来色手上捧着个木匣,打开来,里面是五个十两官银锭,五十两的一封银子,放在桌上。
“阁下这是何意?”祝允明看到几个大银锭,自然是心动,但他还是不能表露太明显。
张延龄笑道:“在下很佩服祝才子的才学,再者你我之间有机缘,便想结交一下,这是一点润资。”
祝允明酒也顾不上喝,当即站起身,面露愠色道:“你我并不相识,无功不受禄,请把银子收回吧!”
祝允明才名在外,这年头的读书人讲求的是饿死不受嗟来之食,就算是以求字的名义给,祝允明也断然不会接受。
“阁下宁可留在京师中盘桓,也不肯接受在下的好意?这客栈的房钱要付,饭钱酒钱还是要结……就算阁下要回乡,也需要盘缠吧?”
张延龄的话听起来很直白,但对于像祝允明这般心高气傲的举人来说,无异于揭其疮疤。
张延龄也不再藏着掖着,我就是来接济你的,看你接受不接受吧。
你有傲气是吧?
就是要先把你这股傲气压下去,不然回头你知道我是外戚张延龄,还是会分道扬镳。
这年头的读书人,不经受磨砺,不知世间艰辛,怎可能降下身段为人所用?
尤其是为我这样一个恶名昭著的外戚所用?
突然之间撕破脸,祝允明气得脸色通红道:“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你也不过只是作一两首油诗街边骂两句白丁的才学,道不同不相为谋!”
祝允明气恼之下,直接就攻击张延龄的才学不行。
互相揭短。
张延龄冷笑道:“两次科举不应,就已到这般田地,再让你多考几次不应的话,你岂不是枉为人?”
“你……你……”
祝允明本来还真以为张延龄是上门感谢的,听到这些话,他气得浑身直哆嗦。
张延龄再次出言讽刺道:“以为自己有几分才学,就真的能科举高中?也不想想这世道,考官阅卷所希望看到的是考生的礼义廉耻忠孝节悌,才名管什么用?你以为自己的才气能当饭吃?”
祝允明已经有找地缝钻的倾向。
还是太天真,相信了求字的鬼话,知道对方就是作诗之人还抱有幻想,先前就该直接把人赶走才对。
关键是,张延龄所讽刺的,句句都能戳到他内心最深处,他最近一段时间的反思,所想的基本就是这些。
“来人,把纸给我铺开。”
张延龄一声令下,南来色重新进来,将桌上的茶杯和酒坛收拾,摆上笔墨纸砚。
张延龄拿起笔来,大手一挥,在纸上龙飞凤舞写字出来。
南来色在一旁看着,嘴巴张得老大,心里在琢磨:“爵爷不会是疯了吧?这写的是什么鬼画符?”
张延龄所写的,是狂草。
重点还不是狂草,重点是他所写出来的,是他前世所研究的,以祝允明的笔锋所写出来的狂草。
果然,祝允明在一旁看了,整个人都目瞪口呆,因为眼前此人在之上所写的字,跟他平时练习所写的,竟都是别无二致,在笔画转折上,比他还要高明。
他甚至揉了揉眼,确定自己不是做梦,也确定不是自己醉酒之下自己在纸上写出来的。
张延龄很快就把一幅字写完,把笔放下笑看着祝允明道:“听闻祝才子的字写得不错,尤其是草书,不知你可否为在下评断一下这幅字写得如何?”
祝允明黑着脸道:“你是在模仿我的笔迹?”
张延龄哈哈笑道:“亏你还能看得出来,那你认为这么一幅字拿出去,价值能有几许呢?”
祝允明脸色漆黑不言语,本来自己引以为傲的字,就这么轻易被人模仿,只有水平高的人才能模仿水平低的,这说明对方在字画上的造诣绝对在自己之上,这对他的打击可是非常大的。
“那我替你说了吧,一文不值!”
张延龄又说了一番直言,近乎是在打祝允明的脸。
祝允明憋红了脸正要跟张延龄争辩,突然之间他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了这幅狂草到底写的是什么内容。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正是张延龄之前作打油诗时曾借鉴过的郑板桥的《竹石》。
当祝允明看清楚这上面所写的,再联想到自己的境遇和张延龄上门后前后态度的反差,那些要跟张延龄争论的话语,突然之间就说不出口。
人都贵有自知之明。
祝允明自知已沦落到无面目回乡见家人的地步,面子什么的其实也就是表面文章,对方虽然处处在讥讽他,可这诗中所带着的意思,却明显是在鼓励他。
张延龄看到祝允明的脸色,便大概猜想到其心态的变化,重新换上语重心长的口吻道:“祝兄台,你的确是状元之才,无论是你的才气又或是你在诗画上的造诣,也绝对堪称是大明才子,在下实在不想看你继续沉沦下去,刚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在下的心意,全都在这首诗里。”
祝允明先前还说跟张延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意图贬损张延龄才学不行,张延龄随便拿出一首诗来,就让祝允明自惭形秽。
再随便一句话道出的半首诗,又让他遭受二次伤害。
心底那股傲气一旦被打压下去,再想提起来,是很难的。
“阁下的才学,在下佩服。”祝允明这次也认怂。
张延龄笑道:“不如你我不再提什么求字的事,与我坐下来继续喝酒,我们把酒言欢如何?”
祝允明人有些萎靡不振,科举不中不说,自以为傲的才学和书法都被人比下去,那股打击是很大的,他已经开始怀疑人生。
当他坐下来浑浑噩噩去喝酒时,目光已经忍不住去打量旁边尚且放着的五锭官银。
似乎只有这东西,才是他内心最可靠的安慰。
张延龄也发现了祝允明的目光,笑着道:“这里有五十两的官银,便当是在下结交祝兄台的馈赠,还望祝兄台不要嫌弃。”
祝允明仍旧立在那,恭敬对张延龄行礼道:“阁下一番教诲,希哲没齿难忘,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张延龄笑道:“好说,在下姓张,名张悦是也。”
祝允明一怔,明显是在脑海中搜索张悦的来头,却不得要领,但想到以对方才学,都是籍籍无名之辈,自己就更不值一提,瞬间心中的失落感更强。
“张兄台,您真乃是希哲的知音,也乃希哲的一诗之师也!”
祝允明突然就好像是顿悟。
或许是为那五十两银子,连什么“一诗之师”的话都说出口。
张延龄心里也在琢磨,这读书人的风骨,真的是……
瞬息万变。
第三十七章 庸人自扰
祝允明的精气神被打压下去,人就要屈从现实。
本来死要面子不肯接受馈赠,现在也变得很主动,直接将五十两银子笑纳。
二人再共饮几杯,张延龄道:“在下于京师之中,尚有一处别院,不如由祝兄台你住过去?”
“这……如何好意思?”
不但馈赠银钱,还给安排住处,周到无比。
张延龄心想,给你住处是不让你住在品流复杂的地方,防止你回头再给我跑了,反正我在京师里的产业还不少,给你一处住住又如何?
建昌伯府原本的财务状况是不太好,但胜在御赐的产业多,虽然大部分无法变现,但使用权在他手里。
闲着也是闲着,养个士,或是金屋藏娇一下,完全没问题。
于是二人很快就将细节给安排好,嘱咐好下午让家仆来送祝允明住进去,先让祝允明把客栈的善后工作完成。
祝允明千恩万谢。
二人道别之后,张延龄先行回府。
……
……
张延龄乘坐马车往家走,南来色在外赶车。
“爷,您先前在纸上画的是何物?可是在整蛊?为何您画完之后,那个姓祝的就要拜您为师?”
张延龄最近反常的举动太多,令南来色应接不暇。
以前张延龄是以不讲道理和打人惊动世人,现在却接连用什么作诗、鬼画符令人震惊。
张延龄道:“那是草书,有时间多学习增长见闻,好过于不学无术烂赌成性,以后让府上的人一天给我写十个字出来。”
“啊?”
南来色一听就怕了。
每天早起起来锻炼,已经够折腾人,现在还要读书写字,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为了防止张延龄想起这回事,半路上他老老实实装哑巴。
马车停在家门口,张延龄刚进府,就见到苏瑶又在指挥人搬抬东西。
“老爷,是府上送来的……”
苏家办事很效率。
在田家和李家垮台之后,苏家暂时垄断京师药材生意,买卖非常好做,这已经是第三次往建昌伯府送钱。
张延龄正要叫苏瑶进内,好好“增进感情”,西来财跑出来,手上拿着两份好像书信的东西,老远就在喊:“爵爷,有您的两封信。”
张延龄瞪他一眼,顺手将信抓过来。
一封是他老娘张金氏写过来的,让他有时间去探访。
母亲见儿子,居然还要写信来请,足见身体正主以前并不懂得什么是孝道。
至于另外一封信,是英国公张懋写给他,邀他过府一叙。
张懋要找他说什么,张延龄不用去都大概能猜想,肯定是为李家说情的,张懋不可能眼见白手套遭殃而置之不理。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李家怎么说也是英国公府的财源收入之一。
“老爷,可是有何大事?”
苏瑶见张延龄拿到两封信之后,眉宇之间有沉思之色,不由问一句。
张延龄随手将两封信揣进怀里,将她揽过来,二人一起往正堂走。
“没大事,就是家母……老夫人让我过去叙叙,到时我带你一起。”张延龄笑呵呵说道。
苏瑶面色有些红,却还是点点头。
既然张延龄肯带她见张金氏,说明将她当家人。
如今她连名分都没有,见皇后的母亲会很局促,但为了将来着想,该见还是要见。
“另外,就是英国公请我过去。”
张延龄在此事上也未隐瞒。
苏瑶随即有些惊讶道:“是为李家之事?”
“估计是。”
“那老爷准备如何处置?”
“你是想问我,是否要卖英国公面子是吧?暂时我还没打算去见那老匹夫,但你要相信,不管我作何决定,总不会让你们苏家吃亏,只有你们赚钱我才能赚钱,哪有把到手钱财再推出去的道理?”
苏瑶听到张延龄的表态,稍稍松口气。
但她还是不太确定张延龄是否能在张懋面前保持这种态度。
“去把小狐狸叫上,我们进内好好探讨一些学术问题。”
“再过两日本老爷我就要去翰林院进修,也不知要修到何时何种程度,但早出晚归是大概率事件,趁今明还有闲暇,把学术问题好好研究透彻……”
张延龄不但要拉苏瑶进内宅,还要叫上小狐狸一起。
这就令苏瑶很为难。
苏瑶本来是想拒绝的,但还有家里生意上的事要跟张延龄说,这不进房怎么谈?
就只能公事私事同时进行……
……
……
两日后,一大早崔元便登门来。
张延龄跟崔元好像是同时上学的同学,一起乘坐马车往翰林院方向走,路上张延龄故意哈欠连连。
“建昌伯昨夜未休息好?”崔元显得很关切。
张延龄打个哈哈道:“这是自然,以本人的脾性那必定是夜夜笙歌,崔兄你不会理解的。”
崔元内心很沮丧。
张延龄这不明显是在暗讽他,身为驸马连寻求内心自由的资格都没有?
“崔兄,前几日作诗的事,你可有泄露外人知晓,比如说那位陆公子?”
张延龄以闲聊的口吻相问。
崔元苦笑:“这种事……还是不说为好。”
崔元的意思,你的声名那么差劲,跟年轻士子产生矛盾,我就不去张扬再继续败坏你的名声的同时,把我自己也搭进去。
马车继续行进。
二人的聊天近乎尬聊。
有一句没一句的。
崔元忽然又想到什么:“……那日见过的吴中才子祝允明,建昌伯可还记得?”
张延龄目光所及窗外,嘴上说话也不过脑子:“怎的?想不开投河了?”
崔元道:“那倒没有,不过听说有一位大才之士,资助他五十两银子,让他在京师落脚,全心备考下一届会试,你说是否稀奇?”
事情传得很快。
大概跟祝允明名声在外有关,若是普通人经历这种事,没人关心更不会有人去传。
“在下还听说,资助他的人,写了一首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乍听来,跟建昌伯当日的诗还有语句相似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诗,都不知说的是什么。”
“诗题是竹生于石,立意之高、诗品之韧,令京师学子叹服,才不过一日已传到人尽皆知,听说祝允明还将这首诗挂于书房墙壁,用以自省。”
“京师士子纷纷仿效,也将此诗挂起来,大概都是想借此诗的立意,激发己身奋发进学。”
崔元言下之意,对这首诗的立意啧啧称奇。
张延龄继续看着窗外,心里在想,这群读书人把诗挂起来恐怕并非要激励自己。
怕不是想跟祝允明一样,想找人资助吃软饭?
求包养?
“听说此次接待我们的,将会是今年的新科一甲进士和庶吉士,才学都是一等,希望未来能多跟他们探讨学问。”
崔元见张延龄对祝允明不关心,便换了话题,转而念叨去翰林院进学的事。
而张延龄心思则不在此。
他看着窗外,在想这大好的春意盎然,是否该多出城走走,多见识大明朝原生态的环境。
有了钱,也该考虑一下怎么花的问题。
是买房子买地好呢?
还是买女人金屋藏娇好呢?
再或者作为发展基金,以财生财?
没钱烦恼,有钱也烦恼。
第三十八章 秀才遇到兵
张延龄和崔元到翰林院外,派人进内通禀,由翰林院侍读学士王鏊出来接待。
王鏊也算是弘治朝名臣,正德二年入阁,因与刘瑾相斗在正德四年便激流勇退,之后再未涉足朝堂。
眼下他以侍读学士身份,与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张昇,一同教导新科一甲进士及庶吉士。
王鏊性格沉稳,再加上久负才名,对张延龄和崔元只有礼数上的客套,带路至翰林院中的修撰房外,将本科状元目前为翰林院修撰的朱希周叫出来,由朱希周作为向导,带张延龄和崔元到翰林院各处转转。
朱希周年轻气盛,才不过二十三岁便已考中状元,正是英姿勃发之时,即便他对张延龄这般的外戚也有成见,但刚入朝堂尚未站稳脚跟,他也不能随便表现出来。
带路时介绍倒是很详细,但其实朱希周进翰林院也没几天。
“这位王学士,看面色较为严谨,应该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古板之人。”张延龄当着朱希周的面,去评价王鏊。
朱希周笑道:“建昌伯也不能如此说,王学士乃翰苑中学识渊博者,我等能拜读于他的门下,都乃是荣幸。”
张延龄还想再说两句,一边的崔元却不断扯张延龄的袖子,是要提醒张延龄,翰林院乃大明至高学府之所,进了翰林院就要少说话。
但张延龄根本不管那些。
难得到翰林院来进修,又不是来参观的,当然是要多问清楚一些状况。
“对了朱修撰,程敏政程学士可有在此?”
张延龄到翰林院一趟,其实最想见的,就是还有三年命可活的程敏政。
在翰林院之中,程敏政的才名可说是最高,也深得朱祐樘的器重,再加上历史上传言此人为人洒脱,不像王鏊这些人那么古板,大概是一个可以灵活变通的人物,是有结交机会的。
朱希周道:“程学士去年中回乡守制,尚未服阕,不在翰苑之内,若建昌伯有事的话,可以直接登门拜访。”
张延龄听了之后稍显失望,这年头一旦守制就需要二十七个月,不过程敏政是北直隶人,真要与此人结交,可以亲自登门,朱希周也算是提了他一个醒。
而后朱希周又带张延龄和崔元往新科进士的值房走。
崔元趁朱希周不注意,凑过来问道:“建昌伯可是跟程学士有何过节?”
张延龄笑了笑,我问问程敏政就是有过节?只是替此人可惜。
“久闻其名未得一见,所以才问问。”
张延龄随口解释。
随后已到了值房外,朱希周带二人进内之后,众人围拢上前,新科进士除了状元朱希周、榜眼王瓒、探花陈澜之外,还有刚选进翰林院的二十名庶吉士,在互相引介之前,张延龄并不可能一一记得这一科所有庶吉士的名字。
“这两位,一位乃是建昌伯,另一位乃是永康长公主驸马都尉,奉圣谕,之后将与我等一同于翰苑中修习学问。”
朱希周作为状元,在翰林院中却无大的威信。
能遴选进翰林院为庶吉士的都是年轻有为者,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才学都不差,再加上他们本来就对张延龄有成见,怎会卖朱希周面子而给张延龄好脸色?
“建昌伯?居然也有资格与我等并列?”
突然庶吉士中有一人,用听起来义正言辞,但实际尖酸刻薄的语气说了一句。
瞬间场面就多了几分火药味。
即便此人出言不逊,但周围也无人出来制止的,说明旁人跟他的心思相仿,都看不起外间所传不学无术的张延龄,为张延龄得御赐而进翰林院进修感觉愤愤不平。
张延龄笑着问道:“阁下是?”
那人直接道:“在下乃翰苑王九思!”
他不说,张延龄还不知道,原来眼前这位就是跟李梦阳、何景明齐名的“前七子”之一的王九思。
在弘治九年的众进士之中,王九思算是比较有名的。
张延龄笑道:“原来阁下是同进士出身王敬夫,久仰久仰。”
听起来像是恭维的话,但故意把“同进士出身”说得很响亮。
这让王九思脸色瞬间很不好看。
张延龄面带笑容,你不就是个三甲第三十六名?就算进了翰林院,也改不了你同进士出身的地位,就算别人恭维你把你当成文坛旗帜,但在朝野里给我提鞋都不配!
就在王九思准备跟张延龄好好理论一番时,旁边有人赶紧拉住他。
谁都知张延龄对读书人的态度很差,之前跟京师士子之间的“互殴”更是闹得满城风雨,正是因为如此,张延龄才会于众进士心中声名狼藉。
“建昌伯,就算我等之中,有同进士出身之人,但也是十年寒窗苦读,总比有些人不学无术得荫蔽才授官的要好吧?”
王九思这边的事还没结束,又有一人跑出来跟张延龄针锋相对。
张延龄也算看出来,自己就不该来,这不是自讨没趣?
“你是?”张延龄打量此人,也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是正派,但总给人一种举止不端的感觉。
此人道:“在下张弘至,也乃是同进士出身。”
他故意把自己同进士出身的事情说出来,好像是提前免除被张延龄嘲讽。
张延龄听到此人名字,觉得耳熟,稍微想了下,问道:“不知张弘宜乃是?”
张弘至稍微惊讶了一下,却还是正色道:“是家兄。”
如此一来,张延龄心里有数,张弘至他不知道是谁,但张弘宜可是明朝有名的书法家,他们的父亲张弼在书画方面的成就更大,至少是张延龄熟悉的明朝几位书法家之二。
张延龄心想,这一家子出了俩书法家,还出了个庶吉士,翰林院果然不是等闲之人能进来的,或者说只要进了翰林院,在青史留名方面也有很大的助益。
张延龄笑道:“如此说来,这位张大才子在学问方面应该是非常好的?”
“不才,跟诸位先贤相比自有不如,但若是跟普通人相比,还是绰绰有余的。”张弘至在张延龄面前显得很自信。
年轻人嘛。
刚进翰林院,正是英姿勃发时。
又被名声不好的外戚挑衅,当然要把话说满一些,也算是为士子同仁争气。
张延龄点点头道:“以我观来,张大才子应该是有才学的那种,才敢说出这番话,就算才学不比鸿儒,比我此等学识浅薄的还是强了不少。”
“既然你有才学,正好我有一件不解之事要问询于你,也是最近闲来无事翻看史书,对于洪武三十一年到洪武三十五年之间的事情不甚了解,另有文集中记录曾还有建文的年号,不知你可否释疑呢?”
张延龄的问题一抛出,别说是张弘至,就算是旁边王九思和朱希周等人,脸色也都很难看。
历朝历代都有一些说不得的秘辛,比如说靖难之役,比如说建文帝朱允文的存在。
张延龄熟知历史,知道一直到万历二十三年恢复建文年号之前,洪武三十一年到洪武三十五年之间这段事,是任何历史典籍中都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修撰史书的人就算再有学问也不能在官方典籍上细究这段历史。
朱棣皇位得来不正,以至于他的子孙后代也保持着这种自卑心理,不想让世人知道他老朱家嫡系到底是哪一支。
以至于在为朱允文正名之前,很多学界中人都以为是朱元璋直接把皇位传给了朱棣。
张弘至面色通红道:“建昌伯如此问,是何意?”
张延龄不解道:“我读史书有疑惑,问问尔等,你若是并未读及这段历史,就说不知便可,我倒想问问你问我何意是何意?”
张弘至可能是对那段历史知道一些,但也不是很全面,再加上这是朝野秘辛,他很清楚是不能随便说的。
似乎只有张延龄这样深受皇帝宠信的外戚,才能这么明目张胆问此等问题。
但在场之人还不能去攻击他。
难道参劾说张延龄想为建文帝翻案?
先别说张延龄身为外戚,完全是靠皇帝才获得今天的地位,就算有人真的觉得张延龄疯了要为建文帝翻案,也要想想,凭张延龄肚子里那点墨水能搞出这么大的学术**件?
到时候别是被人以为,是你们这群新科进士闲的没事,挑唆胸无点墨不明真相的张延龄去拿建文帝说事。
“张大才子,你到底知不知道?”张延龄等了半天也得不到回答,一脸求知的神色追问。
张弘至憋了半天之后,还是气馁道:“在下对这段历史……并无研读。”
“那诸位谁有研读,给在下释疑可好?”
张延龄又去环视在场众新科进士。
在场的众学子心中有苦说不出,不能说的事遇到一个不讲理的人……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本还想在外戚面前来个下马威,令对方吃瘪,振一振天下读书人的士气,谁知一群进士中的佼佼者,居然被不学无术的外戚出难题考住?!
自尊心如此受打击,还有何面目留在翰林院?
第三十九章 考校
张延龄不免对这些大明士子表率的表现很失望。
就在此时,一个年轻人在旁说道:“我大明朝尚且有许多史事不足为外人道,涉及靖难,臣当不言君之失。”
他言语之中隐约是把朱棣当皇帝当成是“君之失”,意思朱棣是篡位当皇帝。
旁边的人都在皱眉,觉得此人话中的歧义很大,但张延龄对此人却多了几分欣赏。
不能说就说不能说,还是此人说话更直接一些,此人更是敢直接说臣不言君之失,更让张延龄觉得此人性格秉直,他笑着问道:“阁下是?”
“在下陶谐,字世和,见过建昌伯。”此人回话也是彬彬有礼。
张延龄微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边张延龄跟陶谐之间似是看对眼,但让周围众人神色有异,尤其是刚才被张延龄针锋相对过的王九思,他此时更是一脸恼怒。
“建昌伯平时还有研读史书的习惯?”王九思以不怀好意的口吻问道。
“哈哈,偶尔看看。”
张延龄当然不能说自己是故意给这些翰林出难题。
王九思道:“既然建昌伯才学很好,那在下也有学问上的事加以请教。”
张延龄笑了笑,没接茬。
旁边的人都觉得王九思这么做有些过分。
都知道建昌伯学问很浅薄,问及建文帝的事也可能真的是看到那段历史不懂瞎问,你一个研究学问十几年中进士遴选上庶吉士的人,就因为受了一点气,就要拿学术上的事为难不学无术见长的外戚,岂不是显得你很没风度?
连朱希周都在提醒:“敬夫,事当适可而止。”
王九思全然不顾,冷笑道:“若是建昌伯自认为学问浅薄的话,那在下也可不问。”
张延龄哈哈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学问高深之人,有何不敢接的?有难题回答不出来并不会丢人现眼,但若是回答得出,岂不更好?”
被张延龄这一说,王九思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朱希周先前出言提醒并不是在帮张延龄,而是在帮他。
你说你一个翰林学士,非要考一个外戚,你把他给考住也不会显得你多有能耐,但若是你考不住他,丢人的还是你。
何必呢?
但现在王九思已经是骑虎难下,他盘算之后,微微冷笑道:“在下近日来都在研究前朝诸子学问,乃读至一书中偶得一典,言‘有从事于《小学》、《大学》,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却不知出自何典言及何公,建昌伯可知否?”
此问题抛出之后,别说张延龄,就连他身边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都是翰林学士,一个个却都是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因为连他们中也无人能回答出此等刁钻问题。
王九思毕竟是明朝中期学术派的代表人物,不管他会试中是否三甲同进士出身,但若真要计较那些学术上的内容,似乎同科的这些进士还不是他的对手。
张延龄听到此问题之后,却在微微皱眉。
论学术,他的确是没有机会跟王九思做比较,人家是专门研究这个的,他学问再好所知的基本都是实用型学问,就好像这种题目,拿出一句话问是谁的学问造诣,除了那些学术派的人会研究这个?
但偏偏……
这道题他是知道的。
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这道题,可是三年之后,也就是弘治十二年己未年会试中,程敏政鬻题案,那道刁钻考题的一部分。
话说三年之后,程敏政为会试主考,出了一道反人类的题目,其中涉及到“四子造诣”,而在四子造诣中最后一句,就是王九思给他出的这一段,整个会试中只有三人能说出来是谁,以至于那一科的考生在考试之后气急败坏认为是程敏政泄题,徐经和唐寅被拿下查问,最后徐经屈打成招,唐寅被牵连永世不得再参加会试,而程敏政被打到半死不活回家后就一命呜呼……
张延龄心想:“难道说那道反人类的题目,就是你王九思给参谋所出的?”
张延龄知道,会试的题目,像四书文、五经文这些考题,直接从四书五经中扒一段下来便可。
但策问等题目,基本就是主考平时跟同僚、学子们探讨学术内容的心得启发。
王九思似乎知道张延龄是肯定回答不出此等问题的,一脸高傲之色道:“若是建昌伯回答不出,也不要做勉强,免得贻笑大方。”
他似乎还想用一点激将法,让张延龄不懂装懂胡言乱语一番,这样就更能下张延龄的面子。
张延龄笑道:“别说,此题,在下好像还真知晓。”
“啊?”
在场的翰林学士们纷纷表达了惊讶。
我们都不懂的学问,你张延龄居然懂?
王九思一点都不慌张,反而有一种阴谋得逞的欢欣,笑道:“那建昌伯不妨就给在下释疑吧。”
张延龄道:“这有何难?此典乃出自元人刘因的《退斋记》,所言之人乃许衡许仲平,他初学‘出入经传,泛滥释老’,后以朱子理学《小学》、《大学或问》、《四书章句集注》等传学问于生徒。不知我说的可对?”
张延龄话音落,在场所有人都打量着王九思,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这题目的答案。
但听张延龄说得头头是道,并不似瞎编。
王九思脸上也露出极大的惊讶之色,一时间好像愣在那。
朱希周问道:“敬夫,不知……建昌伯所言……对错与否呢?”
他这么问,其实也是告诉别人,他朱希周也不知道这道题的答案。
或许是他性格直爽一些,也就问出来,换了别人肯定要琢磨一下是否会丢脸。
王九思一脸懊恼,人似乎还在一种失魂落魄情绪的边缘,还是点头道:“建昌伯所言分毫不差。”
尽管在场之人都已料到可能是这结果,但当由王九思说出来之后,他们还是会感觉到一种极大的挫败感。
若说张九龄问建文帝的事,不过是在拿朝廷秘辛为难他们,算不上是真才实学,但有关许衡造诣的问题,张延龄是切切实实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学,甚至比之他们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都知道王九思跟张延龄之间关系很恶劣,王九思也是要故意出难题为难张延龄,否则的话还不定被人以为他们提前串通,故意要下这些翰林的面子。
……
……
本来众翰林都是心高气傲的。
但眼下他们个个都是灰头土脸,有种不想面对世人的感觉。
这不由让张延龄想到了祝允明。
同样的尿性,一旦把读书人的气势给打压下去,他们的情绪也会发生极大的变化。
“诸位,我不过是跟你们探讨一下学问,也可能事有凑巧,王学士所问的题恰好我会,但若是换了别的,我可就没那种能力能回答得出。”
张延龄还是要把丑化说在前面。
若这群翰林真的不服气,连番来考他的话,到时他肯定是要出洋相。
但他越是这么说,越会被认为是自谦。
那么难的题目都能回答出来,还有谁敢自讨没趣继续发问?
崔元赶紧说场面话道:“也正是,建昌伯与在下是前来跟诸位进修学问的,不妨进内好好探讨一番?”
张延龄笑道:“这天眼看到晌午,我今日是初来乍到,想请诸位一同饮宴,当作是相识之宴,喝杯水酒,不知各位是否赏光呢?”
打击了这群读书人的自尊心,怎么都需要哄一下,一起喝顿酒肯定能加深关系,以后还指望他们在朝中为自己说话。
想要获得好名声,不但要在自身学问造诣上有建树,更主要是要收买这群掌握大明社会舆论的读书人。
朱希周道:“这怎好意思?”
“朱修撰太客气了,我张延龄乃一介粗人,能与诸位翰林学士相识,甚是荣幸,还请诸位多多赏脸。”张延龄显得很热情。
在场这些读书人,本来有很多是不想给张延龄面子的,但又怕拒绝同往被人说他们没风度。
朱希周环视了在场之人后,笑着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毕竟翰林院也是清水衙门,这又不是满清设有冰敬炭敬那些外快,最多是在俸禄之外逢年过节有小的赏赐,平时想喝顿酒可能也要aa,即便这样也心疼破费。
难得张延龄请吃酒,不吃白不吃。
众人将行,王九思可能是觉得自尊心极大受挫,语气低沉道:“在下还有编修上的事未完成,便不与诸位同去。”
在场的一班同僚都知道王九思现在是什么心情,不忍心去打击他,其实心里还是在感激王九思。
谢谢你帮我们丢人。
大家伙本来都对外戚有成见,若不是你的话,可能上去触霉头丢人的就是我们自己。
现在人你丢了,酒我们就替你喝了。
一行人出翰林院,要就近去找酒肆,在这点上显然翰林院的人很有经验,哪里的酒好菜色新颖,最重要是能狠狠吃张延龄一顿,他们心里门清。
出来之后,崔元趁着机会凑到张延龄面前,一脸惭愧道:“建昌伯,您的学问真的是令人惊叹,以后还请您多多指点,让学生也能在学问上有所进益。”
第四十章 无稽之谈
张延龄与众翰林学士,一起进到一个名叫“彩凤楼”的酒肆。
不知的还以为这里是什么秦楼楚馆,问过掌柜才知,不过是因附庸风雅而得名。
翰林院所在大明门之东,周围是鸿胪寺、户部和礼部等衙门,棋盘街周边书市及客栈等众多,来往士子名流也多,沿途开个酒肆,好像不附庸一下风雅,都没人会来光顾。
“这个名字好,身无彩凤双飞翼,若是有个什么名家来给你题个匾额,相信铺子里的生意更会蒸蒸日上。”
张延龄笑着跟酒肆掌柜打趣。
酒肆掌柜人老而憨厚,或许平时见过像今天这么多年轻士子的情况也多,只是礼貌笑笑,没太当回事。
张延龄就没好意思告诉他,眼前这些可是大明学士的精英,新科的状元、榜眼、探花和十九名庶吉士,再加上一个建昌伯和长公主驸马……
随便拿出个人,给他写个匾额,他都不亏。
众人上了二楼。
这酒肆二楼的空间并不大,本来摆着五张桌子,张延龄一次全都包下来,一桌六个人,围了四桌。
等铺子里的伙计把酒菜上来之后,即便是这些也算是见过市面的进士,也都有些惊叹。
每一桌可不是四菜一汤那么简单,每一桌冷盘、热盘、鸡鸭鱼肉等等,都有十几个菜,就算他们中有很多人也是富贵人家出身,也没见过这么吃饭的。
等酒也上桌之后,张延龄自斟一杯,站起身笑着做开场白道:“诸位都乃是我大明文坛菁英,所代表的是我大明的学子学风,在下学问浅薄也无与诸位攀比的能耐,日后或在翰苑中留习一段时间,望能从诸位身上多习得一些学问,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今日之酒宴,乃是在下替天子敬诸位,天子以仁孝节俭立国安民,我等也当遵圣诲行节俭之风,酒宴结束后若诸位有用不完的酒菜,便让人整理,诸位不方便归家的,在下会让人给诸位送到府上去。”
“请吧!”
张延龄的开场白,主要阐明三个问题。
第一个就是先自谦一下,表明自己无意跟翰林学士竞争,几分诚心先不说,至少把场面话先说足;第二,表明是替皇帝宴请翰林学士,言下之意你们随便吃不用拘束,就算吃了我的饭也不用跟我结交;第三,就是张延龄的一点小心思,饭菜吃不完的带走,你们下午还要回翰林院不能回住处,我让人给你们送回去,顺带也就知道你们都住在哪,方便以后我单独拉拢。
对于在场翰林学士来说,眼前这酒宴的档次,怕是比之宫廷赐宴都不遑多让。
他们平时可是吃不起这些的,大鱼大肉的,一桌六个人怎可能吃得完十几个菜?最后若能打包送回家一些,让家里人也开开斋,总算不枉费守着清苦翰林差事混清名。
朱希周与张延龄一桌,见张延龄话说得如此自然,登时心中好感倍生,也赶紧自斟起身道:“那我等就一起敬建昌伯一杯。”
在场大多数人都看不起张延龄,更不想跟张延龄过从甚密,王九思是没在,但张弘至等人可是在的。
可眼下吃人的嘴短,再者有带头的,也就起来相敬。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好像也就没那么拘束了,最初还有些人想藏掖,筷子基本都不动,但见有些人洒脱吃得很香,也就忍不住动筷子,一时间彩凤楼二楼一片其乐融融的模样。
……
……
宴席过半。
本来张延龄宴请,众人应该多过来单独敬他的酒,可都各怀心思并不想与张延龄走得太近,以至于此宴席上少了穿插敬酒的环节。
但还是有一人从最远处的席桌起身来,拿着酒杯到张延龄面前,此人的出现并不会显得突兀,正是之前回答不出建文史事的张弘至。
都以为他是心有不甘继续向张延龄挑衅,谁知他走过来之后,却是先恭敬敬酒。
张延龄与他对饮之后,张弘至又以虚心求教的口吻道:“不知建昌伯师从何人,会有如此好的学问?”
读书人到底是知情守礼,官宦之家的子弟更是有不错修养。
“阁下,其实在下不过是随便研读了一些书籍,并未拜师。”
张延龄所言乃是实情,但在张弘至等人听来却并不像是实话,但张延龄不说他们又勉强不了,张弘至只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就在此时,酒肆掌柜匆忙上来,走到张延龄面前,显得很局促问道:“这位客官,不知您对小店的酒菜可还满意?”
张延龄皱眉道:“满意是满意,你可有要紧事非要上来打扰?”
掌柜道:“客官您见谅,楼下来了一群官人,说是与今日设宴之人相熟,非要上楼来,老朽不得不上来问问是否与您同行的宾客?”
张延龄心想,今天宴请的是翰林学士,天下读书人的典范也就这么多,还有谁是想来蹭吃蹭喝不成?
崔元就坐在张延龄旁边,闻言不解道:“或是陆公子?让我下去看看?”
他话音落尚未起身,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楼下一群人不等传报,自行上楼来,一行有二三十人之多,簇拥上楼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楼梯口等处都给挡住。
张延龄不由皱眉。
这些人,正是前几日在酒肆被他以藏头诗骂了的那群人,当首的就是那日设宴的生员牛恪,还有王建平、李叶等人,独缺少了作《蠹虫赋》的安琳,后面有当日一起曾出现过的书生,也有陌生面孔。
“就是他,总算找到了!”
“挡住门口,今天这群斯文败类一个都别想走!”
人群里有人大喝。
听这话的意思,好像他们找张延龄不是一天两天,大概是当日被骂心里不爽,一直想找张延龄报复。
也难怪。
若只是当日在酒肆被骂,他们也不会痛恨至极。
关键是事后这件事被人添油加醋,传到街知巷闻,这下他们的名声是被彻底搞臭。
身为读书人,失节事大,大概是拼了老命也要找张延龄讨个说法。
张延龄才刚在公众场合露面,就被这群人给找到。
朱希周等翰林学士心中不解,好好来吃个饭,怎么还能整这么一出?这都是谁?
张延龄已起身,打量这群人,微微冷笑道:“这是什么阴风,竟将一群孤魂野鬼吹出乱葬岗了?”
牛恪一听怒目圆瞪,真的好像一头老牛一样,怒骂道:“好你个无耻之徒,今天你可就等着惹官非吧,官府的人可有叫来?”
楼下还有人在守着,闻言回道:“已去请了。”
这下令朱希周等人更为不解。
官府?
官非?
我们不就是官吗?
朱希周好歹也是翰林学士赴宴的发起人,尽管他不想涉及其中,还是起身道:“诸位,尔等是否有何误会?可否坐下来说清楚?”
牛恪怒目相向,指着朱希周道:“尔等之人,与斯文败类同道,便也乃无耻之徒,竟不知世上有如此恬不知耻之人,竟还有脸活在世间,枉为读书人!”
骂的人是畅快淋漓,听的人则是一脸懵逼。
不就是跟建昌伯出来吃个饭?这又是斯文败类又是恬不知耻无耻之徒的,你们这群读书人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横加指责?
崔元一看这架势,便知要糟糕,赶紧走出来道:“诸位,想必尔等也知在下的身份,不知可否给几分薄面?”
牛恪冷笑不说话,一旁的王建平走出来道:“你自称是永康长公主驸马,堂堂长公主驸马岂会跟无耻小人走在一途?不过今日我等也不与你们为难,便只找这斯文败类一人算账。”
“哈哈!”
张延龄大笑着,“你们要找我算账?怎么算?”
王建平脸上带着阴损笑容道:“以为治不了你?你这狂徒,居然敢在市井之间作诗暗讽大明朝堂,妄议朝政,将朝中重臣比喻为寒冬蛀虫,实乃大逆不道。”
“我等已报了官府中人,将你拿下,任你如何在官府中砌词狡辩也为徒劳,今日我等可将你亲手作写之诗带来,我等也乃人证!”
说着还将一幅字当众展示,正是当日张延龄亲自所写的那篇《寒冬蛀虫诗》。
居然还都给装裱好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群人要拿来收藏。
却是跑来指证张延龄“妄议朝廷”。
朱希周往前走两步,看了看那幅字,回头再看看张延龄,脸上带着惊愕。
若说张延龄的才学可能是临时拼凑,但张延龄的字可是清楚在那,字如其人,没个几十年的功底有此等浑厚的笔力?
张延龄本来以为这群人要出什么高招,听了这群人的话,突然替他们感觉到悲哀。
“好!好!好!说得有理有据,连当日我所写的诗都带来,我还如何辩解呢?没错,这首诗的确乃本人所写,便如尔等所言,讽刺的乃是当朝三大蠹虫,对了朱学士,您可知晓这朝中三蠹虫都是谁?”
张延龄突然把问题抛给了朱希周。
朱希周顿了顿,随即摇头道:“在下……并不知晓。”
“这有何难的,当朝三蠹虫,一为宦官李广,二乃张鹤龄,三乃张延龄……朱学士认为在下的诗,是否将此三蠹虫讽刺到体无完肤呢?”
朱希周此时已苦笑说不出话来。
张延龄狠起来自己都骂,通过这种方式妄议朝廷?
滑天下之大稽!
探花陈澜走出来,一边给那些读书人打眼色,大概是想把这群人给劝走,一边道:“旁人作此诗都能理解,可是您断然不会作出如此之诗,妄议朝廷之罪……更是无稽之谈。”
第四十一章 我一个打十个
陈澜已算是客气的。
他很想直接痛骂这群读书人,要来找茬是不是先搞清楚状况?
你要告张延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都是可以的,甚至我们还可以帮你告,唯独这个骂朝中蠹虫妄议朝政的罪名,还真安不到张延龄头上,你们见过骂自己以达到妄议朝政目的的傻子?
“陈学士,你也不必为我辩解,那首诗真的乃是我所作,我作那首诗的目的就是为了妄议朝政。”张延龄再一次承认。
王建平满面嚣张之色道:“此贼子自己都承认,竟还有恬不知耻的想为他辩解,看来你们也是沆瀣一气!”
陈澜很想骂人。
我陈某人光明磊落,更乃本科探花,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居然被说成是跟外戚张延龄沆瀣一气?
“陈兄你息怒息怒,都是一群没见识的小辈,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张延龄居然还煞有介事劝说陈澜。
陈澜真是心里有苦口难开。
张延龄转而朝王建平勾勾手,笑着说道:“这位仁兄,我这里还有一件谋逆的罪行,事关重大,准备单独告知你一人,你可否凑过来我跟你细说?”
王建平本来也不傻,但听张延龄连“妄议朝政”的罪名都承认,现在还要承认“谋逆”,这简直是要为被骂的所有读书人出一口天大的恶气,竟鬼使神差相信了,真往张延龄身边走去。
“你这贼子,有何罪行一并交待,争取能得宽大处置!”
王建平威胁的同时,也走到张延龄面前,却突然看到张延龄从桌上捞起一个茶壶,朝着他脑门上就砸下来。
“哗!”
茶壶直接在他脑门上爆开。
他只感觉到脑袋一晕,瞬间头破血流退回来几步,被同伴给扶住。
“……”
王建平瞬间懵了。
不是说好交待罪行?我脑袋是怎么回事?
“哇!”
来找事的学子一看这架势,哪肯吃亏,一时间所有人精神抖擞,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都要冲上来找张延龄算账。
不过因为张延龄背后还有崔元和众多翰林学士,双方的人数其实差不多,他们也没真傻到直接冲过来的地步。
张延龄将手里砸完人剩下的一个茶壶盖丢在地上,笑看着一边的掌柜道:“放心,这茶壶算在酒席账上。”
转而又看着身后的朱希周等人,“诸位学士,想必你们也听到,是有人想污蔑本人妄议朝政,还试图诱导我说出谋逆罪行,此等狼子野心之人,不殴之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为诸位被说成是跟我张某人沆瀣一气而平息怒火,今天我张某人就当是替你们打的。”
众翰林学士不由哑然。
打人就打人,还义正言辞说是为我们打的?
脸呢?
众翰林也觉得今日遭了无妄之灾,好端端出来吃个饭,莫名其妙就被当成外戚同党,莫非一切都是张延龄的阴谋?
牛恪本来脾气就大,这次的事也是他带头闹的,眼见张延龄嚣张的样子,更加气愤不已,高声喝道:“士可杀不可辱,此贼子打人在先,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等要为王兄报此仇也!”
说完直接抄起凳子,居然要举凳子来砸张延龄。
可惜他装逼还没超过两秒,突然后脑门一痛,凳子落地,人也直挺挺往后倒下。
他眼神中带着极大的不可思议,心里甚至在琢磨:“莫非群众里有叛徒?”
等转过头,才发现背后闷自己一棍子的,是个家仆模样的人。
是闻讯跑上楼的南来色。
今天张延龄只是去翰林院进修的,并未带他平日那班打手,南来色是作为车夫,同时也是准备回头给众学士家里送“外卖”而留在彩凤楼外,他在楼下得知张延龄打人,心中无比兴奋,终于找到当初进建昌伯府的初衷。
他抄起随身携带的棍子就冲上楼,便见到牛恪举起凳子要朝张延龄冲去,这次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免得再跟上次一样让张延龄受伤。
然后……
牛恪就莫名吃了一闷棍。
“恶奴打人!”
牛恪这边阵营的人才发现南来色的存在,还觉得有几分眼熟,正是当日张延龄在酒肆作诗之前曾出现过的持棍“恶奴”。
这群年轻学子已经愤怒到极点,根本顾不上什么叫斯文,纷纷抄起就近的趁手的东西,有的直接朝张延龄招呼,有的朝南来色招呼,不过更多的人选择了朝张延龄身后的崔元和朱希周等人招呼……
“贼首”和“恶奴”那么嚣张,打人不眨眼的,肯定是那群身着文衫的读书人更好下手。
柿子要挑软的捏,这道理他们也懂。
“尔等作何?”
众翰林学士本以为只是一场口角之争,只要把己方身份表明,足以将这群功名不高的读书人给吓跑。
谁知还没等亮明身份,就已经迅速演变成一场全武行的武斗。
翰林学士跟人口舌之争都有经验,但跟人比拳脚还真是第一次,眼见对方杀气腾腾朝自己冲过来,只好先将自己的看家本事拿出来:“尔等住手!吾乃进士,翰林修撰是也!”
“你他娘的是翰林修撰?怎不说是阁老?”
“我等乃本科进士,庶吉士……”
“你是进士?老子还是状元呢!”
这群年轻读书人已经完全不相信对方所说的话,只觉得对方所说的很可笑。
一个骂人又打人的狂妄书生,背后带了一群自称是翰林的书生……
物以类聚,必定是一丘之貉。
同样不知所谓。
……
……
双方的武斗开始了。
本来双方人数相当,基本是势均力敌。
但偏偏打架的双方,一边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另外一边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翰林学士。
弱鸡vs弱鸡。
这就突显出张延龄和南来色在武斗方面的杰出能力。
张延龄在人群中左扑右闪,在人群中进退自如,随手皆为兵器,忽而手上抄起茶杯向冲来的书生当面砸去,忽而又抄起碗碟将正在追打庶吉士的书生给砸倒,赤手空拳之间也能借助灵活拳脚打趴下几个……
至于南来色,则好像是张延龄的贴身护法,手上的棍子耍起来也是虎虎生风,人在张延龄左右如同鲶鱼,挥棍人群过片叶不沾身……
主仆二人如双剑合璧,各胜擅场。
张延龄越打越觉得过瘾,好像从来没有任何时候,能把人打到这么爽。
第四十二章 原则是个什么东西
最初来生事的一群读书人还挺有气势,眼看自己这边的同伴一个个被打趴下,他们也慌了,有一些胆怯只是来壮声威的已经在往楼下奔命。
但他们还是腿脚太慢了一点,张延龄不但把楼上的解决,还顺带追下楼,把要逃跑的和楼下留守的给干倒。
最后,张延龄举起个茶杯对着趴在门边准备往门槛之外爬的牛恪。
“你……你要作甚?”
牛恪见到张延龄杀红眼的样子,好像已忘了自己是来作何的,只想着如何能脱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张延龄冷笑道:“我该问你们想作甚才对,敢上门来找事,该知会有如何下场!”
牛恪心底一沉,有种闭目等死的绝望。
就在此时,门口凑过来围观的人群喊道:“官府来人了!”
听到此话的牛恪,脸上露出了凄厉的笑容,那是一种绝处逢生的鼓舞,心里也在庆幸先前被人闷了一棍子之后跑得及时,才能跑到楼下酒肆门口,于恶徒再一次行凶之前等到了援军。
“让开!让开!”
外面果然传来衙差驱赶人群的声音。
牛恪正要得意洋洋朝张延龄撒野,顺带看张延龄怎么倒霉,突然感觉到脑门又是一痛。
然后他用绝对的不可思议,望着张延龄砸完人手上剩下的茶壶盖,心有不甘一口气背过去。
“官爷来了!快把这些打人的恶徒拿下!”
一个头上带血的读书人跑出门槛之外,一边朝衙差方向奔一边大声求救。
人还没等跑出两步,被追出来的南来色一脚给踹翻。
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这打人的也太嚣张!见到官府的人来还不罢手,居然敢当着官府之人的面行凶?
这是不想活了?
“官爷!”
又是一人想求援,还没等出门口,就被张延龄从背后抓住领子,给重新拎了回来,张延龄手上只剩下个茶杯盖,顺手砸其脑瓜上。
官府的人终于冲进了彩凤楼。
彩凤楼的老掌柜噗通一声跪在地,抱住官差头目靴子便哭诉:“官爷,一切跟小人无关,乃是奸人行凶。”
老掌柜为求自保,只能把张延龄给卖了。
却是那官差头目一脚将其蹬开,骂道:“老东西,你算哪根葱?”
此时官差头目眼睛里好像只有张延龄,径直朝张延龄冲过去。
那英勇无畏的派头……
就在众人以为他是要将打人元凶押下去法办时,却是这官差头目竟是走上前,恭恭敬敬将张延龄给扶了起来。
“表兄,您受苦了。”
开口第一句,就把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给惊着,不是旁人,正是是锦衣卫副千户金琦,他一脸关切献殷勤,“小的还在办差,听顺天府的衙差说有人要找您的麻烦,便马不停蹄赶来,您说这群贼子怎就如此猖狂,敢一而再对您行凶?”
等他的话说完,在场的那群读书人已经傻眼。
表兄?
莫非打人的“贼子”跟官府中人攀着亲戚?
此时的牛恪已捂着头站起身,满脸是血,朝金琦嘶吼道:“尔等可是顺天府的?可是我等将你们请来,这里是妄议朝廷打人的贼子,你们敢包庇?”
牛恪可能是家里有点势力,之前联系好了顺天府的来惩治骂他们的人,以为金琦也是顺天府的,才敢这么嚣张。
张延龄心想:“不过是个欺软怕硬之徒……”
转念又一想,顺天府几时成“软”的?
没等金琦亲自招呼这群书生,崔元已从稍显混乱的楼上下来,跑到张延龄面前道:“建昌伯,您没事吧?”
牛恪的脸色,瞬间如老黑牛。
而彩凤楼外围观的人群也是一片哗然。
他们的第一个念头。
那贼子又打人了!
张延龄打人不是一次两次,本来张延龄名声就不好,似乎京师百姓听说张延龄打人也不会觉得有多稀奇,只是他们替被打的人不值。
此番只有打群架的双方知道其中情由。
张延龄朝崔元一叹道:“崔驸马,你说我以往与人互殴或许并不占理,但此番不就是出来请诸位翰林学士吃顿酒,竟能闹到如此田地?若是上面追问起来,你可要为我证明,这次可真不是我主动挑衅。”
“就算是我先动手,那也是有人想诬陷我谋逆来着。”
如果说以往张延龄跟士子打架,崔元一定是站在读书人那边的,这是一个正义之士应该有的骨气。
但这次他不会这么做。
因为他也觉得这群读书人不可理喻。
一群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的读书人,就因为学问不行被人骂,竟还有脸上门状告别人妄议朝政?好像最先妄议朝政的是你们这群不要脸的东西。
要不是这位背负骂名的外戚护着我,说不定我脑袋也要挂彩呢!
“建昌伯放心,此番在下的确是可以为您申辩,您出手……的确是情非得已。”
崔元放弃了以往所坚持的原则,这次他力挺张延龄。
金琦已经一把将牛恪给拿住,怒吼道:“敢对老子撒野?老子乃锦衣卫是也!”
这句话的威慑力非常之大,对于平头百姓来说,锦衣卫是神一般高不可攀的存在,他们想不到会在这种市井互殴的场合见到大名鼎鼎的锦衣卫,这些锦衣卫居然还是来拉偏架的!
正说着,顺天府的衙差果然也来了。
平时于市井之间嚣张跋扈的他们,现在乖得像孙子。
衙差小头领走过来对张延龄行礼道:“爵爷,不知是否可有能帮到您的地方?”
张延龄抬头看了眼彩凤楼的楼梯,发现楼上的翰林学士一个没有下楼的。
说明这群人都不想在公众场合表现出跟张延龄站在一路,也不想让人知道,堂堂大明的新科进士,居然会牵扯进一桩学子之间的互殴案件中来。
张延龄道:“今天本爵在此宴请朋友,居然有士子来栽赃污蔑本爵辱骂朝廷要员、图谋不轨、妄议朝政,甚至还试图诱导本爵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你们说,本爵可是这种人?”
张延龄居然在问在场围观的群众。
群众本来都对张延龄打人义愤填膺,但听到被打之人所做的闹心事……突然都义愤不起来。
“将人押送到顺天府,跟顺天府张府尹说清楚,不管是哪个衙门要人,都不允许放人,除非是陛下下旨,或是由我去放人,不然都给我在牢里自省!”
“说本爵骂朝中蛀虫?本爵不过是偶尔自我反省一下,本爵说自己是蛀虫碍着你们什么事?一群蛆虫,这次犯在本爵手里算你们倒霉!”
第四十三章 朕等得好辛苦
张延龄又打人了。
这好像并不是什么新闻。
这次打得更很,士子被打完还被直接投到顺天府的牢房内,不明真相的世人听来,张延龄所作之事简直是人神共愤。
但此事在朝中却没激起多大的水花,至少在翌日清晨,朱祐樘上朝之前,就没人跑到他这里单独告黑状。
“克恭,昨日里朝中可有发生什么要紧事?”
朱祐樘整理好衮冕从乾清宫出来,与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萧敬碰头,一起往奉天殿那边走,边走边随口问一句,是为皇帝在朝议之前提前例行公事问询,以便对接下来的朝议内容有个心理预期。
萧敬凑过去道:“陛下,的确是有一事……建昌伯昨日又殴打士子。”
“哦……呃?”
朱祐樘先是一怔,也只是瞥萧敬一眼,在从萧敬脸色确定此事属实之后,脚步并未停。
“你说国舅怎就跟士子较上劲?打的莫不是翰苑的学士?”
萧敬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平静接受这件事,听朱祐樘口吻,好像张延龄打士子并不是什么大事。
萧敬为难道:“陛下,以东厂调查来……建昌伯打人,好像……还怪不得建昌伯。”
本来朱祐樘是不打算仔细问的,打就打了,反正也不是一遭两遭的,可听到萧敬有关“怪不得建昌伯”的言论,他脚步终于停下来。
“克恭啊,你可知在说什么?”
朱祐樘显得不理解,你当朕是傻子,不知你萧敬是一向都站在朝中清流那一派的?你居然也会替外戚遮掩开脱?
萧敬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告外戚的状时竟如此捉急,他整理措辞之后才以轻缓语气道:“陛下,您可还记得当日建昌伯所作的那首诗?”
“哪首?哦,你说的是……尔等蛆虫那一首?此诗虽从字面来说是粗鄙了一些,但却贴近时事,还藏格于诗,令让朕对建昌伯的才学刮目相看……此诗跟打人有关联?”
本来萧敬还想回避此事的,但料想此番上朝后,定会有人拿此来做文章。
身为东厂督公,若不提前把话跟皇帝说明,是为不忠。
他这次是全然为了那些士子,以及那些准备为士子出头的人着想。
萧敬再不隐瞒,直言道:“陛下,就是当日在公开场合作诗赋议论朝事的士子,据查多数只有生员功名,他们被骂了之后,或是心有不甘,昨日里建昌伯入翰苑,午间请诸位翰苑学士饮宴,却是被骂的这群士子找上门来,居然……要状告建昌伯妄议朝政。”
朱祐樘闻言皱眉:“妄议朝政?”
“老奴也不是很明白,大概是那些士子想诬陷建昌伯骂朝中蠹虫,想以此来状告,据说还想诱导建昌伯说出大逆不道的谋逆之言……”
朱祐樘怒道:“混账,士子自己市井议论国事,朕未加以惩治,便是看在国舅已作诗骂过他们,居然还敢找国舅的麻烦?他们不知这么做是有多荒唐吗?”
萧敬苦着脸道:“老奴也费解,或许是那些士子并不知建昌伯身份,还以为不过是市井之流,结果建昌伯、永康长公主驸马和诸位新科翰林都被堵在了酒肆中,一言不合……”
朱祐樘心里咯噔一声,赶紧问道:“翰苑的诸位学士没事吧?”
一群才是生员功名的学子,居然跟朕的翰林学士,大明朝的“储相”大打出手?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随便一个翰林学士受伤,你们全部人加在一起都不够赔的。
萧敬道:“好在有建昌伯,还有建昌伯府的一名家仆在,二人挡住了几十名学子,才未令众翰林受伤,不过……建昌伯却因此打了人,有的伤势还比较重……”
“打得好!”
朱祐樘想都没想,语气非常坚定在评价此事。
萧敬大概也早就猜到皇帝会有如此态度。
以往就算是张延龄理会,皇帝都会偏向张延龄,更何况这次是张延龄占理呢?
“这群狂妄无知之徒,应当收监好好审讯一番,看是否有始作俑者。没想到建昌伯府还有如此忠心护主维持法纪的忠臣义士,朕应该好好赏赐于他。”
朱祐樘的话,说明跟他小舅子张延龄的想法不谋而合。
若是南来色知道自己被皇帝说成是“忠臣义士”,怕不是要回家拜祖坟去。
“回陛下,之后锦衣卫和顺天府都派人去了,那些生事的士子都被收监,建昌伯还下令没有陛下御旨和他的吩咐,顺天府不得放人,似是有僭越的嫌疑,毕竟那些士子中有受伤严重的……”
萧敬没有说士子提前找顺天府撑腰的事,还想趁机为士子求情。
但他开头已经把路走绝了,连他都不认为士子占理的事,皇帝会偏向士子?
朱祐樘完全站在张延龄立场上,语气坚定道:“这些士子是该好好审问一番,吩咐下去,如建昌伯所言,没有朕的吩咐,都不允许放人。”
之前还只是张延龄的一家之词,现在好了,皇帝金口一开,那些士子人被打了还要在顺天府吃牢饭了。
说话之间,奉天殿已在眼前。
朱祐樘脸上多了几分憧憬,道:“朕很想知道,今日朝堂上,朝中的文臣,将会如何给士子们开脱,再如何馋陷国舅……”
萧敬打量着皇帝的神色,突然感觉是在造孽。
以往皇帝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偏向张延龄,最近两次则是在文臣状告张延龄后出现反转。
这次还没等告,已经反转了,皇帝这是准备去朝堂上看好戏?
皇帝平时这是有多憋屈?
……
……
朱祐樘本来对于上朝没什么期待,但这次情况不同,后半段脚步加快近乎是一路小跑。
入奉天殿之后,一点都不似他平时萎靡不振的样子。
朝堂召对大臣时精气神都很高。
但一直到朝议即将结束,朱祐樘所期待的文臣状告张延龄殴打士子的戏码,都还没上演。
朱祐樘心下着急。
以往国舅打人,你们朝议一开始就窜出来告状,每次都让朕难堪,怎么这次却一个个都成哑巴了?故意不让朕看好戏是吧?
“诸位卿家,这天色也不早了,朝议将散,诸位就没有什么大事要跟朕汇报吗?”
朱祐樘竟主动问起来。
在场的大臣都是面面相觑,皇帝这是哪根筋不对?
平时不都是我们奏报什么,你应对什么?甚至很多时候都显得不情不愿的,一副想赶紧散朝回去补回笼觉的架势。
今天皇帝转性了?
屠滽作为吏部尚书,也作为外臣之首,先回头看了看同僚,这才恭敬回道:“陛下,今日已无事。”
朱祐樘一听瞬间脸色不悦。
朕期待了一早晨,不会就想这么散朝吧?
“通政司?”朱祐樘黑着脸。
“臣元守直在。”
通政使司通政使元守直赶紧走出来领命。
朱祐樘问道:“通政司这两日可有收到市井风闻言事的上奏?”
元守直脑袋里全都是小问号。
平时风闻言事的奏折多了去,但通政司又不管票拟和批阅奏疏,有事也轮不到他们管。
关键是……
皇帝说的是哪一件?
“通政司近日收到风闻言事的上奏不少,已如数呈递阁部。”
元守直并非有意推诿,只是他觉得就算要将奏疏分清轻重缓急,那也不是他这个通政使应该做的事。
朱祐樘又转而看着徐溥:“内阁可有风闻言事的大事要跟朕禀奏?”
徐溥作为内阁首辅,相当于大明宰相,显然没心思关心市井打人这么小的事,就算是要上奏也要下面的人跟他汇报。
关键是没人汇报。
“老臣并不知陛下所说的是哪一件,但近日风闻言事中并无大事。”徐溥言语之间也很肯定。
朱祐樘别提有多生气。
你们不主动来报就算了,现在朕问你们,还互相推诿,拿朕开涮是吧?
朱祐樘再忍不住,冷声道:“可为何朕听闻,昨日里京师里发生一件穷凶极恶的勋贵打人事件,有多名士子在沿街闹市被打受伤,还牵扯出一桩涉及妄议朝政,甚至是谋逆的大案?如此你们都能说朝中无大事?”
“啊?”
在场大臣都很吃惊。
士子闹市被打?
妄议朝政、谋逆大案?
真是好大一口锅,这次不知要栽到谁头上。
李东阳一向为士子表率,闻言急着走出来道:“陛下,不知此案因果缘由如何?是何人胆敢置朝廷法度于不顾?还请陛下严查法办。”
听到李东阳的话,朱祐樘心里突然觉得舒服多了。
不枉费朕这一番苦心引导,你们终于是跳出来,让朕等得好是辛苦啊。
朱祐樘故意板起脸道:“还有谁?自然是那个不争气的国舅建昌伯,他一天不给朕惹事都不省心……诸位卿家,难道你们想回护他?”
在场的大臣哭笑不得。
我们不天天参劾他就已经是好的。
回护他?真是滑稽。
皇帝都把话引导到这份上,还是没人出来参劾张延龄,朱祐樘也急了,直接怒道:“礼部、户部,对此你们就没什么可说的吗?”
礼部尚书,还有一个月任期不到的倪岳走出来道:“礼部并未收到相关消息。”
新任户部尚书周经傻愣愣立在那。
他突然感觉户部尚书这差事很不好干。
怎么什么事都往户部这边招呼?就算建昌伯真的打人,礼部、刑部、吏部、都察院都能牵扯进去,但关我们负责钱粮税收的户部什么干系?
可旁边众多双眼睛却好像很期待看着他,似在等他出来为朝廷主持正义。
谁叫之前的户部是参劾张延龄的急先锋?你周经当了户部尚书,总该出来表现一下吧?
第四十四章 朱笔书评
周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前走了两步,看样子脚步很是沉重。
立定之后双手抬起笏板,像是犹豫半晌才作出他的言论:“回陛下,户部也未收到建昌伯打人的消息,但以臣看来,建昌伯做事谨慎,断不会做出随意打人之事,即便确有其事背后也或有因由,还望陛下严查。”
周经言出,在场臣僚的下巴都快惊掉。
好你个周经。
看你平时道貌岸然,原来以前当礼部侍郎时的忠直就是个假象,才刚当上尚书就开始攀附外戚,张延龄断不会随意打人这种鬼话你都能厚着脸皮说得出来?
朱祐樘闻言也在皱眉,他所期待的众大臣歇斯底里状告张延龄的戏码并未上演。
朱祐樘面色看似恼火道:“周卿家,朕说的是建昌伯打人,你竟让朕严查?”
周经言语很肯定道:“臣并不知事情缘由,但想来大明朝廷一向公正,不当冤枉任何人。”
众臣僚更是哗然。
周经攀附权贵,本来只是一个想法,现在看来已是事实。
连李东阳等人,都用恨其不争的神色望过来。
周经心下为难。
在上任户部尚书之前他也未将张延龄当回事,可当上任之后,随着整治户部的推进,发现即便叶淇已被勒令致仕,户部仍旧是铁板一块,党同伐异,连他这个户部尚书都只是个摆设,令他举步维艰。
要知道在事发之前,六部尚书加上几位阁老,都是站在叶淇一边的。
朝中重臣谁都清楚户部状况,但要不是张延龄逆势而行急流勇进,怕是谁都不会揭开大明户部的疮疤。
正因如此,周经打心里对张延龄产生一种佩服。
以往张延龄不务正业,跟人互殴也会被认为是打人,现在张延龄做过一些实事之后,就算真的是他打人,别人也会替他叫屈不平。
朱祐樘现在脑袋都快气炸。
你们这群大臣还真会跟朕作对,你们一向所标榜的正义呢?
就在此时,都察院走出一名御史,名叫宋言明,义正言辞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朱祐樘以往最厌恶看到的就是这种没事找事的御史,但不知为何,今天他看到宋言明分外顺眼。
“你可是要参奏建昌伯打人之事?说!”
朱祐樘似乎还怕宋言明找不对主题,有意提醒。
宋言明道:“臣要参奏京师士子,无端妄议朝政,被建昌伯撞见作诗喝斥之后,不思悔改,昨日这些登徒浪子竟聚众上门,企图妄图污蔑建昌伯妄议朝政及谋逆之罪,还生事挑衅翰苑学士,出手伤人……还望陛下严惩。”
朱祐樘听着觉得不对劲。
说的是同一件事,但出发点……
为何跟朕完全一样?
李东阳听到御史宋言明的上奏,都已经做好了要顺势踩张延龄的准备,可当听完之后,连他都一脸苦瓜色回头看去。
在场的大臣更是面面相觑。
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好像突然明白为何今天皇帝会主动提出张延龄打人的事情,原来张延龄这次打人是占理的,对方不但污蔑在先,还出手在先,而张延龄更是跟众翰林进士在一起。
是非曲折另当别论。
虽说读书人在这时代代表的是正义,但问题是张延龄背后的那些翰林学士更能代表读书人!
徐溥接过话茬道:“户部周尚书所言在理,此案应当详查,真如言官所奏的话,那建昌伯完全是为维护翰林同僚才出手,是乃被迫。”
“此话有理。”
旁边不少人在附和。
朱祐樘听了这些话,已彻底崩溃。
你们这群大臣,真是见风使舵的能手,知道朕平时最向着国舅,此番不过是国舅稍微占一点理,你们居然都替他说话?
别人不罚张延龄,朕不能不罚他。
朱祐樘故意拿出恶狠狠的语气道:“尔等也不要光替建昌伯开脱,此事在未详细查清楚之前,也不要早下结论,打人就是他的不对,东厂!”
萧敬本来还在愣神,觉得可能是自己之前多嘴,他所担心众大臣同仇敌忾攻击张延龄的场景好像已经是历史事件……突然被叫到,赶紧低下头回应:“老奴在。”
“给朕去严查此事,若发现真是建昌伯的错,朕绝不姑息。”
“今日朝议便到此,散了吧!”
朱祐樘没爽成,心里更不爽,站起身拂袖而去。
剩下这些大臣一时还没走,也都在东张西望,等相视之后却都好像看明白对方所想,一个个都学聪明了。
……
……
张延龄打完人,便高高兴兴回家等着皇宫来人叫他去对质。
这种事经历过,觉便感觉是必然。
但没把皇宫的人等来,却把崔元给等来。
“崔兄,我昨日里打人,你怎还登门来?不怕被人认为与我是同党?”张延龄在正堂接待了崔元,笑着打趣一句,顺手给崔元倒了茶。
崔元诚惶诚恐双手将茶杯接过,而后坐下来叹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相信朝中之臣也能秉公,其实今日前来并不是为昨日打人的事情……实在是……”
崔元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有话直说,以咱俩的关系,就算你要借钱都行。”张延龄对崔元也算是比较客气的。
怎么说,崔元也是历史上张延龄不多的狐朋狗友之一,本身崔元的名声还不错,这辈子能结交崔元,张延龄还是用心以诚的。
崔元先是惊讶了一下,这才苦笑道:“无关钱财,乃是之前建昌伯去见德清长公主时,似曾无意带走一本书,想来是拿回来参详的……但那本书……是德清长公主母妃的遗物……所以……能不能……”
他支支吾吾说了半晌,张延龄才知道他是来要书的。
一本《女孝经》,满大街都是,居然还是德清公主母亲的遗物?
张延龄当日拿走书,也不过是顺手带个纪念品,从没想过要去跟德清公主有何渊源,只是拿回那本书之后,以他平时对古书籍的爱好,自然要翻阅一下,然后看到上面封建古板的内容便忍不住痛批封建遗毒,朱砂笔早将一本书点评到“满目疮痍”。
张延龄心想:“现在把书给德清公主送回去,怕不是她连杀了我的心都有。”
“哎呀,那本书可能被我随手丢了吧。”
张延龄随口敷衍。
崔元大惊起身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听长公主说,德清长公主最近为这本书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张延龄差点就要骂出来。
诬赖人也没这么赖的,随手顺本书就说是母亲遗物,咋不说是原作者唐人陈郑氏手写的孤本找我赔钱呢?
张延龄没好气道:“当日拿走时不说,这都过去多少日子,书哪有那么容易找的?你觉得我张某人是那种喜好收藏书籍之人吗?不如崔兄你先回去,这两日让家仆各处看看,找到之人必定差遣人将其送回。”
崔元脸色也很无奈,起身道:“那就希望建昌伯能挂心,能为德清长公主把母妃遗物找寻到……唉!”
最后这声叹息,似是别有深意。
……
……
张延龄将崔元打发走,到自家刚整理出来的书房,将从永康公主府拿来的那本《女孝经》找出,随手翻看了一下。
看到上面密密麻麻朱红笔所提的小字……
想抹去怕是没希望。
似乎作本假的出来是最好选择,但既是德清公主母亲遗物,怕是连上面的气味都熟悉,这种贴身之物光靠作赝是没法仿的……
好大的难题。
便在此时,苏瑶拿着账册进来,见张延龄拿着一本书在看,好奇问道:“老爷,这是何物?”
“哦,一本书,你也该看过,是《女孝经》。”
苏瑶瞅了瞅,她所见过的《女孝经》,可没有像张延龄手上这本的,除了本来黑色的字体,旁边居然还有密密麻麻的红色小字,不似毛笔写上去,字太小都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
“老爷,这《女孝》上为何会有如此多的朱字?不知何人所书?”
苏瑶只是好奇一问,未有深意。
但却好像是启发了张延龄。
张延龄一拍脑门。
对啊,谁都知道我张延龄不学无术,莫非还有人觉得我有点评书籍的嗜好?
就算真有人觉得我有,也不会认为我能写出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字,也不觉得我能写出那些离经叛道却有哲理的内容。
我用亲手所做的蘸水钢笔所书的字体,你们有本事来揭穿这是我的字迹啊!
“外面捡的一本书,也不知是哪人在上面乱写乱画。”张延龄笑着凑过去,在苏瑶耳边道,“还是我家瑶瑶明事理,我这就找人给事主送回去。”
张延龄说完便出门。
苏瑶则一头雾水,我不过问问那些红字是谁写的,这就叫明事理?
第四十五章 二舅,那个圆圆的东西挺好玩的
永康公主府。
德清公主很早就来,一直坐立不安在等待消息,终于在过午后之后,才见到姐姐永康公主朱效茹拿着她所熟悉的那本书走来。
等她双手颤抖接过母亲所遗留下来的《女孝经》,打开书看到满书的红字,眼圈瞬间就红了。
“姐姐,怎……成了这般模样?”
朱效茹望着妹妹无辜垂泪的模样,心中非常心疼,却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你姐夫亲自上门,那登徒子说书丢了,对你姐夫说要找找,这不你姐夫刚回来,前后脚的事,他就把书给送来,说是被人给借阅,回来就成这般模样……”
朱效茹觉得任何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安抚妹妹受伤的心。
“皇姐……呜呜呜……”
小姑娘家,母亲遗物丢了本就很伤心,现在拿回来还被人给污损了,更是难过,抱着姐姐便哭起来。
朱效茹安慰了老半天,才终于令妹妹哭声渐止,她从怀里拿出一张写着字的纸道:“德清,你看我这里有一首诗,最近京师传得很广,你平时便喜欢诗词,品鉴一下可好?”
朱效茹心思慧黠,既都猜到妹妹定会伤心难过,只好拿妹妹所好的诗词文章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但此时德清哪有心思去品鉴诗词?
“你看这首诗,诗题是《竹生于石》,京师中人都在惊叹于此诗的立意和品格,对你也是有助益的。”
朱效茹多番推荐,德清这才看了看纸上所写的那首七言诗。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你平日对诗词多有涉猎,你觉得此首诗写得如何?”
朱效茹见妹妹看完诗之后怔在那,不由问询。
德清啜泣两声后,神态也稍微恢复,道:“这首诗,的确是很好的,不知是哪位大家所写?”
见到妹妹伤痛缓解,朱效茹才稍微松口气道:“是谁写的并不知,但这首诗却是有典故的,你可知吴中才子祝允明?”
德清点点头:“略有耳闻,听说他的诗赋和书法都是当世才子中出类拔萃的。”
“就是他,他的才学和书法虽然好,但他两次应会试都不中,听闻此番会试落榜之后他滞留京师抑郁不振,你姐夫曾亲眼见过他流连京师酒肆借酒浇愁。”
“却有一位大才之人亲自登门,不但赠银相助,还题写了这首诗与他,他将此诗挂于正堂以激励己身,一时引为京师美谈,众学子争相仿效……”
朱效茹语句轻缓娓娓道来,德清本就对世间文坛之事很关心,听说之后一时沉湎其中竟好似都忘了书籍被污损之事。
德清怔怔道:“世上还有如此传奇之事?真如戏文言说……”
“可不是?连姐姐听了都觉得稀奇,大明能有如此慧眼识珠的伯乐,何愁大明不兴?”
德清点点头,突然低下头,又有些伤感。
朱效茹道:“皇妹你也别多想,书是被人污秽,但书还是找回来,这正如我等女子心境,当以守得清明为上,不以外物喜悲。像张延龄这般无耻登徒子,正是天道好轮回,老天早晚会收拾他!”
德清听到如此鼓励的话,登时觉得内心有了力量,点头道:“皇姐安慰的是,他越是想让我难过,越不能让他得逞……姐姐,谢谢你。”
姐妹二人相拥在一起,姐妹情深。
……
……
张延龄亲自把书给送到永康公主府。
他是要先跟崔元解释一下,书是借出去了,可能转借了好几手,所以不知是谁没事在上面瞎评述,但无论如何自己是拼了老命把书找回来。
让下人去,他怕“解释”不清。
回来时,东来酒在赶车,并不是平时张延龄所用的南来色。
“老爷,您没别的事了吧?小的是否早些送您回府?”
东来酒一脸着急的样子。
张延龄半倚在马车的车厢壁上,笑了笑道:“怎么,想早些回去吃酒?本爵都跟他们交待好,会给你留的。”
东来酒加紧鞭策马车。
张延龄中午出门之前,宫里来人,本以为是要传召入宫的,结果却是来赏赐南来色的,皇帝御赐南来色“忠勇之士”的名号,以奖励南来色昨日守护翰林学士的功劳,同时还赐给这小子十两银子。
南来色当场差点没兴奋到一口气背过去。
张延龄本还等着被状告进宫辩解,眼见连打人的南来色都受了赏赐,皇帝还会继续追究吗?当时就让府上给南来色举行个庆功宴,以表明以后跟着他张延龄可以出人头地。
“南爷真是有福,若是换了小的在老爷身边,也定当奋勇杀敌。”东来酒明显也受到鼓舞,主动对张延龄表忠心。
张延龄笑了笑。
还奋勇杀敌呢,以为是上战场报效大明?
打一群士子都能混个御赐名头,看来这群小子以后想不努力都不行。
……
……
马车尚未到建昌伯府门口,就听到一群人在吆五喝六。
到了门口,但见给南来色举行的庆功宴,居然是在建昌伯府门廊内举行,要死不死的居然还把建昌伯府的大门开着,这样路过的人都能看到一群膀大腰圆的汉子在里面胡吃海塞。
“三个六,通杀!”
“高!南爷果真是财运当头,这都能赢?”
“哈哈,老子运气好。”
不但在喝酒,居然还在赌钱!!!
开着门在门里面喝酒赌钱,他们摆明是想把我张某人的名声彻底搞臭啊!
张延龄从马车上翻身而下,怒吼道:“在干什么?!”
这一声呼喝下来,门口凑的二三十条大汉全都愣住,他们连酒桌和赌具都来不及收拾,麻溜跑出府门,在门口整齐列了几排。
队列站得不错,说明张延龄最近训练得还算凑合。
但看这群人衣着凌乱面红耳赤的模样,哪里像是看家护院的?
比打家劫舍的山贼还想山贼!
张延龄本来还觉得这群小子有长进,现在突然觉得,对他们的鞭策还不够。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问责时,突然从人堆里钻出个小脑袋朝他咧嘴一笑,兴奋稚子声音传来:“二舅,回来啦!”
张延龄本来很生气,见到这家伙,心瞬间一沉。
不是他那大外甥朱厚照,还能是谁?
张延龄脑海中瞬间冒出个恐怕的念头,太子出宫,莫非皇帝也亲临?
“臣参见太子。”
顾不上骂那群不争气的家仆,张延龄赶紧走过去行礼。
他的话一出,门口那二三十条壮汉全都傻眼。
太子?
什么情况?
他们瞬间好像酒都清醒,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太子殿下为何在此?可是你一人出宫?”
张延龄马上四下找寻,没有找到宫廷侍卫的身影,却是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恭敬立着的陌生中年太监。
朱厚照一脸得意:“这有何难?孤躲在高公公的袍子里,随着他就出宫。”
张延龄异常恼怒,好家伙,太子居然跟个太监混出宫门,还出现在他府上,若是被人知晓,肯定以为是他张延龄拐带太子出宫,更可甚的是太子居然还在家门口围观建昌伯府的人喝酒赌钱?
“尔等不必跪着了,起来起来。”朱厚照还显得很体恤下人,朝建昌伯府的家仆摆摆手,随后回头招呼张延龄,“二舅,孤此番来是兑现承诺,带你出去玩的,咱先进去说话。”
朱厚照不请自进了建昌伯府。
张延龄怒视那老太监道:“你是何人?敢拐带太子出宫?”
“老奴高凤,见过建昌伯。”
中年太监颤颤巍巍自报姓名,张延龄才知道眼前是未来正德初年八虎之一的高凤,估摸现在高凤只是在东宫做侍从太监。
高凤有没有罪,轮不到张延龄来定。
张延龄走过去一把将南来色从地上抓起来,喝道:“怎回事?”
南来色此时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利索:“爷……小的也不知是怎回事……先前于府内吃酒……一小孩子跑来敲门……挺机灵的……就是太子……小的们见他说话好玩……就拉来逗弄一番……本还要给他喝酒来着……”
“给太子喝酒?”张延龄发现这群人真是不怕死。
“没……太子没喝,他尝了一口说味道不好……便将酒杯放到一边,看小的们用骰子赌钱,小的们并未得罪太子……小的真不知那是太子……要知道……打死都不敢啊!”
南来色酒是彻底醒了。
乐极生悲。
刚被御赐个“忠勇之士”的名号,以为要飞黄腾达,但始终野鸡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张延龄松开手,就在南来色以为万事大吉时,张延龄飞起一脚将他踹出去三丈远,人倒在地上直哼哼,没人敢上去扶。
张延龄怒气难消,但事已发生,他不得不进去招呼熊孩子。
到院子里,发现朱厚照真是自来熟,已窜到正堂。
“二舅,你这里不行啊,跟皇宫比差远了,这种狗窝能住人吗?”
朱厚照就是个小毒舌,一说话就很欠扁。
张延龄跟着走进来道:“臣的府邸自然不比皇宫,太子这般娇贵之躯自然是不能住,但臣也住习惯了。”
“那二舅就承认自己是狗了?”
朱厚照一脸得逞的笑容,也就是小孩子喜欢在说话时下绊,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张延龄道:“太子出宫有危险,应早些回宫。”
“没事没事,时候还早,着什么急回去?再说孤出宫也不是一次两次,孤说好了还要带你出去,孤可是言而有信的……不过二舅,在出去之前,你能陪朕玩一样东西吗?”
“就是先前你府上那些下人玩的那个……圆圆的、刻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点的东西挺好玩的,比总点数大小还能换银子的。”
“不过孤这里没银子,你先借个几百两,咱一次赌十两,不妥,就一次赌一百两……你放心,孤赢了你的钱,就把借你的还你。”
“……”
张延龄先不管“借钱赢钱还债”的狗屁逻辑,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小子果然天生对玩乐的东西感兴趣,见到下人赌钱,还能单纯只是围观一下?
“赌钱有损德行,太子还是少沾染为好。”
张延龄只好拿出义正言辞说教的口吻来劝说。
但他似乎也知这根本是徒劳。
朱厚照冷笑一声道:“早知你会这么说。赌钱有损德行是吧,孤回宫之后就跟父皇说,二舅非要教孤赌钱,就是用圆圆刻着点的东西,还说要借赌本,若是输了让孤在宫里偷点东西出来抵债,你还给孤喝那种辣辣呛鼻子的水,不喝还要往孤的嘴里灌……”
张延龄现在恨不能把南来色抓进来掐死。
赖人,我张延龄敢自认天下第二,你朱厚照就敢认天下第一是吧?
换了别人去这么诬告,或是因为别的事诬告,朱祐樘都会站在他这边。
可要是朱厚照真这么去说……
自己在皇帝面前苦心经营了半天的形象,怕不是要付诸东流。
只要朱厚照跑他老爹那说出“圆圆刻着点的东西”、“宫里偷东西抵债”和“辣辣呛鼻子的水”,朱祐樘不用调查就可以直接将他张延龄大卸八块!
敢教太子喝酒赌博,意图染指宫中宝物,就他张家兄弟能干得出来。
别说是满朝上下,连朱祐樘必定都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