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皇女的心思
永康公主府。
朱效茹刚把崔元给送走,随即回来到内院,凉亭内德清正在刺绣,旁边的宫婢都远远立着,免得打扰到德清的清静。
“皇姐这是作何去了?”
德清见到朱效茹回来后脸上还带着些许难以捉摸的神色,不由好奇问道。
朱效茹道:“我把你姐夫送到山东去了。”
“啊?”
德清惊了。
姐姐这是什么操作?这是要和离?
朱效茹笑道:“是张家老二派人来通知,说是要去山东处理一件案子,问问你姐夫是否同行,你姐夫很犹豫不知是否该去,我就鼓励了他一下,让他赶紧出门。”
德清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姐姐提到了张延龄,她停下手上的绣工,似有所思道:“皇姐你还真放得下心。”
朱效茹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据说张家那厮拉了几百人的队伍去山东,是要处理个什么大案,身为皇亲国戚的总该有为朝廷做事的觉悟,连咱自己人都不做,靠谁来做?皇妹啊,以后你也该这样,让你的驸马多去办事,这样咱姐妹也有更多的时间聚在一起说话。”
德清心想,怕是你抽出空暇,也不是为了跟我叙话吧?
“却说张家老二,最近可真是风光无限,把工部的刘老尚书都给气吐血,听说他屡屡在朝堂上发疯,那些文臣一个个都想捏死他而不得,全靠皇兄对他的信任,这样的人在朝中也走不长久……”
朱效茹因为跟张延龄打赌输了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还没到兑现的时候,她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去兑现,一千引的盐引就足够让她喝一壶的。
德清道:“他能为朝廷做事,手段如何其实也不重要吧,至于刘老尚书吐血,或许是太想不开了……”
朱效茹听到妹妹的话,人都愣了。
“皇妹啊,你一向是以孝义礼法作为立身标准的,在这件事上你不该支持朝中那些儒官老大臣吗?怎么……听你的意思,是要为张家老二辩解?”朱效茹早就发现妹妹对张延龄的态度有所改观,之前旁敲侧击多次,妹妹也早就有了防备,让她“无从下手”。
现在突然提到张延龄在朝堂上的作为,听到德清有意无意为张延龄说话,更印证朱效茹之前的想法。
妹妹有古怪!
“我……我哪有?我不过是随便评述一番……皇兄对他不是很信任吗?”
“是吗?”朱效茹的眼神中充满了狡黠。
德清道:“皇姐你不是也信任他吗?否则你干嘛要让姐夫跟他一起去山东?”
朱效茹被问得一怔,妹妹几时也学会这么针锋相对跟人犟嘴?
“我把你姐夫送去山东,是因为……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总之他不在家里,我还能清静几天,这女人要是成婚之后,一天天的还是怀念当初小姑独处的时候,所以当姐姐的有时候也羡慕你。”
“那姐姐还让我嫁人?”
“该嫁还是要嫁的,老姑娘家家的让人看了笑话,总之有些事我跟你解释不清楚,等你真正成婚有了自己的府院之后,或许咱俩再说,就不必还需要解释什么了吧。”
“哦。”
“别岔开话题,你对张家老二到底怎么想的?皇妹你不是还想跟他联姻?”
朱效茹开始咄咄逼人去追问德清的感情意向问题。
德清赶紧否认:“没有的事,他都要跟林家女成婚,听说这次他也是为林家的事去山东……”
朱效茹笑道:“呵,还说你不关心张家老二的事?他的事我也才刚知道,你好像比我知道的更多。”
“皇姐……”
“林家女本来是要跟他成婚的,但现在听说人都被送到他府上做妾,这种人还是少惹为妙,这次他去山东目的到底是为何还真说不准,不过皇妹要是嫁给他的话,也不是不可……”
朱效茹说了一些前后颠倒的事。
就好像精神分裂一样,一边劝说妹妹不要跟张延龄联姻,一边又觉得妹妹跟张延龄联姻也是可以的。
反对是站在姐妹情的份上,但最终她的“理性”告诉她,舍得妹妹一身剐,等张延龄成了自己的妹夫,一千盐引不用还不说,还可能会从张延龄那捞更多的好处,自己就能跟着“妹夫”沾光。
从这点上来说,朱效茹也是自私的。
德清一脸黯然之色道:“皇姐别消遣我了,最近我一直在研读道经,从中感悟颇多,我听说唐朝时的皇女,多出家为道女梳发不嫁,或许那才是皇家女应该有的归宿……”
“啊?皇妹,你可别乱想。”
“我没有乱想,只是有所感悟罢了,女人嫁与不嫁真有那么重要吗?”
“……”
“我更想追求一些平静的生活,总之多谢皇姐你关心了,就算我真的不嫁,以后我们还是姐妹感情不会有变化,到时可能我会游历四海……”
朱效茹听着妹妹的那番憧憬,说明妹妹好像已经思虑这件事很久。
唐朝时女子遁入道门,更多是避嫁,连皇室女也不例外,但要说唐朝的士风之开放,再跟现在那三从四德的现状相比……那能比吗?就算你是长公主,你想当道女就当道女的?皇室怎么给天下百姓做表率?
“皇妹啊,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吧,皇兄必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做,再者说来这世上的好男人那么多,你也没必要这么早就看破红尘吧?算了,当姐姐的不说了,免得回头再被人以为,是我挑唆你这么做的,我对你的想法可完全不知情……”
……
……
京师,崇文门外。
张延龄见到了一脸狼狈之色的崔元。
崔元此行只带了两名随从过来,本来张延龄都以为不用等崔元,因为这么辛苦的差事朱效茹应该不会放人,他自己都没亲自登门去请,只是派个人去通知了一声,谁知崔元还是来了。
更主要的是。
好像崔元都没看懂妻子的操作。
他是莫名其妙被人推着上了马车,连细软都没怎么好好收拾。
“崔兄?”张延龄过去迎接崔元时,发现崔元还在怔神中。
崔元这才留意到张延龄,眼神中突然也就有了光彩,好像张延龄才是那个能给他踏实感的人。
“建昌伯,您……还好吧?”
崔元下了马车之后,讷讷都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挺精神的一个人,也是年轻士子中的典范,本来不尚公主的话,或许还能在科举上大有作为,结果……
活生生被朱效茹折磨成一个书呆子。
张延龄也从崔元身上感受到了,找妻子一定不能找强势的,否则就会被逼成崔元这副模样。
“崔兄,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有些事,咱马车上说。”
第一百六十七章 遇事不决摆个阵
张延龄带着人离开崇文门。
走了还没多远,金琦便到马车这边道:“爷,前方来报,据说十里亭有王府的人在等给您饯行,见还是不见?”
张延龄笑了笑。
自己远行这么大张旗鼓,还有藩镇的人敢来?难道各藩镇不都是闷声发财?
“什么人?”
“让小的去给您探探。”
金琦话竟只说了一半,知道有王府的人在等,却不说是哪家,居然还要自己去探?
越活越回去。
张延龄回过头,暂时同车的崔元好奇问道:“不知是哪家王府?”
张延龄轻哼一声道:“怕是除了宁藩之外,没别家。”
崔元略显惊讶,张延龄为何如此笃定会是宁王府的人?
……
……
到了十里亭。
见到来人,来人是宁王府此番到京师朝贡的代表,也是之前张延龄见过李廷用的妻子,菊潭郡主。
这郡主叫什么名,张延龄并不知道,平时都是仪宾李廷用在外面走动,此女到京师之后算是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
“建昌伯,久仰大名。”
菊潭郡主从十里亭走出来时,竟还带着面纱,既是故作神秘,又好像生病见不得风。
这架势,很容易让张延龄想到宁王派系的肺痨传染病。
张延龄冷笑道:“你哪位?”
金琦道:“爷,此为宁王府的菊潭郡主,她是到京师来朝见的,听说您要去山东,特地来此等候,还准备给您送点礼,很有诚意……”
本来金琦觉得,宁王送礼,张延龄应该不会对他甩脸色,谁知张延龄瞪他一眼时的目光还是很冷漠,这就让金琦很尴尬。
以他的脑袋瓜,感觉很难琢磨张延龄的想法,到底引介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
“郡主?我们认识吗?”
张延龄还是一脸生分。
菊潭郡主倒是没想到张延龄会如此见外,旁边的人凑过来,好像是要提醒她什么,她伸手把人屏退,对张延龄道:“建昌伯如今乃是朝中能人,家父对您也是欣然向往,本还说有机会的话请建昌伯往江西,宁王府必定尽地主之谊……”
“有事说事!”
张延龄拿出朱祐樘在朝堂上喝斥他的口吻。
菊潭郡主还是要忍着火气,这才道:“建昌伯,之前本宫的仪宾曾见过您。”
“你是说那个肺痨鬼李廷用?你们不是来京师求药的吗?到现在还没走?”
“……”
一连几句话,二人根本不在一个步调上。
菊潭郡主身边的那些随从一个个脸上都有愤怒之色。
之前张家兄弟当众羞辱李廷用,现在张延龄又在羞辱菊潭郡主和宁王府。
张延龄心想:“好家伙,这是反相毕露啊,你们看不惯朝廷有我这般的外戚是吧?想咬我?来呀!”
菊潭郡主抬起手,将自己的面纱揭开,露出了自己的容颜。
算不上有姿色,很平庸,让张延龄看了没胃口那种。
张延龄心说:“本来以为那个永康公主已算是平凡女人的长相,再跟这位一比,永康简直可说是美人。”
“建昌伯,这么说吧,您要去山东查案,而山东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李藩台,乃是江西人,跟家父有交情,他会相助于您,所以……”
菊潭郡主说到这里,简直就是在提醒张延龄,李士实是我们的人,你别想动他。
张延龄笑着打断菊潭郡主的话,道:“我祝他好运。”
说完张延龄转身往十里亭外而去。
“建昌伯……”菊潭郡主还想追过去继续说。
这次金琦等人的眼力劲是跟上,赶紧把人给挡住,金琦也看清楚形势,张延龄对什么宁王的女儿并不待见,他用冷漠口吻道:“郡主见谅,伯爷并不想跟您多交谈。”
“你算什么东西?滚开!”
菊潭郡主突然就发飙,朝金琦怒喝。
这一声喝,倒是把金琦给吓着了。
金琦从来都是欺软怕硬的主,本是仗着张延龄当靠山,要在菊潭郡主面前表现一下忠心护主之心,谁知人家是郡主,或许对方心中已把自己当公主,自然见不得一个跑腿打杂的出来挡路。
张延龄闻言只是笑着往回看一眼,此时杨鹏过来,有意要征询意思。
张延龄摆摆手意思是不做停留。
一行人往车队方向靠近,免得被更多人围观,直接上马车扬长而去。
……
……
“郡主,您看?”
在张延龄一行走之后,菊潭郡主身边的随从,紧忙过来征询她的意思。
菊潭郡主的脸色非常差。
身为郡主,纡尊降贵来见张延龄,已经算是很给面子,张延龄居然还敢给她甩脸色?
她是不知道,就算她真的变成公主,也不会在张延龄这里讨得半点便宜,张延龄现在就是要表现出一副见人就咬的架势,如此才能保证自己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
张延龄对于自己的身份定位,从来没乱过。
“此等人一朝得志都不知怎么得瑟!”一旁走过来一名老者。
之前老者一直都在凉亭内看着,未曾说过话,但看样子他并不是普通随从,应该是宁王派来相助女儿的幕僚。
菊潭郡主蹙眉,眼神不解道:“连军师都觉得他是没有脑子的狂妄之辈?若真如此,朝中文武大臣何至于在他手上接连吃亏?恐怕他这是向我们表明,他会在山东掀起一场风浪,他此行目的为救林元甫和徐杰,那此二人不能留。”
老者道:“郡主不会是想让李公杀……”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菊潭郡主抬手给打断。
“有事回去再商议,马上去信山东,让李公知道京师的情况,山东可是我们在江赣之外唯一能控制的地方,无论如何不能让此人在山东兴风作浪!”
菊潭郡主虽然对张延龄很生气,但她似乎对局势看得还算明白,知道张延龄只忠心于皇帝,眼下拉拢不成,就只能让李士实做防备。
……
……
山东。
济南府。
李士实一连两日都闭门不出,谁都不知他在搞什么。
他作为左布政使,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
自从朝廷派张延龄来山东的消息传来,地方人人自危,都觉得张延龄不好应付,有很多消息灵通的都觉得应该赶紧“弃暗投明”。
李士实看起来已无法掌控局势。
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闭门不出,更让人无法理解,简直是把所有主动权都拱手相让。
此时山东右布政使名叫刘聪,本来跟李士实之间就不对付,但在自查亏空这件事上,刘聪却跟李士实连成一线,现在出了事,刘聪却也有意回避李士实,免得最后要翻船时被李士实所连累。
这天一清早。
府衙还是没见到李士实的人,左参议杜整急忙到李士实府上来见。
到后院,等了一个多时辰后,才见到李士实懒懒散散出来。
“李公,您怎如此淡定?连郡主在京的消息都传来,说是张延龄要对咱不利。郡主的意思,是赶紧把牢里的那两位给解决,就说他们畏罪自杀,哪怕朝廷真要追究,也不会把事牵连更大……”
菊潭郡主那边已传来消息,因为张延龄临走时出言威胁,让菊潭郡主意识到张延龄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才会建议李士实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李士实没让杜整说下去,一抬手,让杜整跟他进到房间,到一张桌前。
却见桌上全都是占卜所用的龟壳、铜钱等扶乩之用。
李士实很擅长风水,在历史上他就是个风水名家,他对晚唐风水名家杨筠松所著《疑龙经》、《撼龙经》等书研究甚深,他也曾著《一线天》,对杨筠松理论进一步延伸,对“纵览形势”、“寻龙捉脉”的峦头风水学可说是已臻至大成。
所谓的峦头风水学,讲求的是山脉地势,讲改命行运等等,跟“理气派”风水学相对。
他自诩为诸葛孔明在世,后来朱宸濠作乱也很大程度上是听了他在命格方面的挑唆。
说白了,他以一个当代风水名家的身份,说朱宸濠是真龙天子,还给朱宸濠摆了风水大阵相助,然后朱宸濠就真以为自己能当皇帝,再然后……
“李公,原来这几日您都在测算天机?不知有何结果?”杜整作为李士实的嫡系手下,无论他对风水学信不信,都要对李士实的风水学能力表现出推崇。
当手下的要有当手下的觉悟。
李士实笑道:“我不但在测算,还是在摆阵,就算姓张的外戚手上有实力,甚至有高人相助,但只要他进了济南府的龙眼,就算是神龙也会变成潜龙,最后为我所用。”
即便杜整很相信李士实的能力,但是听了这种话,也觉得很扯淡。
不靠手段解决张延龄,靠摆阵?摆阵也就算了,居然还要让张延龄为之所用?怎么用?以后让张延龄对李士实唯命是从?再或是让张延龄成为宁王府的人?
“可是……就怕背地里有人捣乱,听说刘藩台那边已准备投奔张延龄,可能是被张延龄在京师闹出的动静给整怕了。”杜整很担心道。
“所以说刘聪就是个不堪大用的人,幸好没去收拢,这种蠢人拉回来只会坏事!但看我再给他摆个阵,是为天阵,让他受困于八卦五行,估计他会大病一场,甚至连姓张外戚的面都见不到!”
李士实把话说完。
杜整人都听傻了。
真是闻所未闻,遇事不决摆个阵?这能管用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计之一二
张延龄从京师出发很早,但路上并不快。
还没出北直隶,地方上给他送礼的人就排了长队,送来的礼物用十辆马车都运不完,张延龄是来者不拒,把礼物都收下来,不是往京师运,而是往山东运。
这天晚上在驿馆驻扎之后,又有大批的人来送礼,张延龄亲自接见了几名官员,等送走这些人之后,看着后院都快堆成山的礼物,不由想到了之前出来办差铩羽而归的张鹤龄。
“官员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是挺强,老大是侯,走到哪不受待见,我不过是在京师做出点成绩,一个个都跑来给我送礼,这大明朝官场**的气息真是一言难尽。”
张延龄让人清点了一下,礼看起来多,但总价值不是很高。
所有加起来可能也值不到一千贯。
对外人来说挺多,对张延龄来说不值一提。
想到之前张鹤龄出来,屁玩意没收到,一来是张鹤龄是秘密出京办事,不能太张扬,更重要的一点是张鹤龄在朝中就是个屁用没有的外戚,人家送礼给你自然是想捞到好处,你不能帮到人家升迁、调度,人家干嘛还要巴结你?
现在张延龄就不一样。
当晚。
崔元很着急过来,给张延龄带来个听来很不好的消息。
“建昌伯,出了件大事,听说山东那边把你给抓起来了!”崔元上来就用一惊一乍的语气。
张延龄本来都已经准备安寝,闻言笑道:“我人在这里好好的,怎么人就被逮了?难道是在我缺席的情况下,已审判了我的罪行?”
崔元道:“那倒没有,就算山东地方上胆子再大,也不敢对上差如何,但据说是抓了个冒充你的人,此人自称建昌伯在地方行骗,还要对官员索贿等等,就被拿下,听说由藩台、臬台二人亲自审问,公堂上把那冒充的人打到皮开肉绽!”
“好,打得好!”张延龄笑着拍手。
崔元惊讶道:“建昌伯,山东明摆着是要警告地方不能跟您私下里有来往,什么冒充之人多半是他们自己找的,这您还说打得好?”
崔元也不完全是傻子,当然能看出李士实的用计。
为了防止张延龄从山东地方小官入手,先拉拢小官后对付他李士实,李士实先来个杀鸡儆猴,让手下那群官员知道跟张延龄私下来往的下场,至于什么有人冒充这种事近乎于无稽之谈,谁会闲的没事冒充一个外戚,有何好冒充的?
张延龄道:“这个李若虚自称是姜子牙、诸葛亮在世,据说是精通天文地理人文,简直是当世半仙,这种人的手段也果然是天马行空让人捉摸不透,都快跟我有一拼!”
崔元先思索了这番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
“建昌伯,在下也听闻山东的这个李藩台在阴阳术数上很有一套,咱还是尽可能避着他,别跟他正面冲突……”崔元脸色有忌惮。
张延龄好奇道:“崔兄你不知道这次我就是去拿他问罪的吗?”
“啊?这……这……”
崔元没想到张延龄能把话说这么直接,支吾半晌后道,“有没有罪,还另说吧?”
张延龄笑道:“就算是背黑锅,这个人选也一定是他!崔兄,咱的态度可要坚定,或是崔兄你担心他在阴阳术数上的手段?比如说给你下蛊,弄个小稻草人,扎几针把你给害了?”
崔元道:“这……建昌伯言笑,巫蛊之术在下是不信的,不过他在阴阳术数上的书籍,在下有幸拜读,他的确是很有研究的,他曾经预言过很多事,都应验,民间称颂他是刘诚意在世,他平时也自称能匡扶大计,或许他给自己测命以后能位极人臣吧……”
一个地方官敢自诩能“匡扶大计”,乍听来,都以为他是想以后位列部堂,成大明股肱。
但张延龄知道,此人是想给宁王造势,好死不死的这一代的宁王朱觐钧马上要挂了,他位极人臣的梦想要泡汤,但将来他还真跑去匡扶朱宸濠造反。
“崔兄怎么不认为他是要造反呢?”张延龄问道。
“建昌伯,您可别言笑。”崔元明显被吓着了。
张延龄道:“他跟宁王走得近,临走时菊潭郡主亲自来送不就说明问题?宁藩从立国开始,一直有不臣之心,他这话其实也想说,将来他能辅佐一个人造反,最后他再位列上公成为刘伯温、姚广孝一般的人物,你以为他真有机会在当朝位极人臣吗?”
张延龄的观点很新奇。
崔元思索了一下,隐约又觉得张延龄说得有道理。
张延龄笑道:“怪就怪,这年头任何一个想造反的,都觉得自己身边必须要有个姜太公一般的玄幻人物,方能成大事,连大明朝的太祖、太宗皇帝身边都有这般能人。”
“有需要,这种人就会有市场,或许就有人想自诩为这般的能人,让人在造反的时候拉他一把。哈哈!”
以张延龄的看法,大明朝朱元璋和朱棣成事,都用了精通堪舆玄空之术的人物,在皇家看来,这就是有上天相助。
李士实这样自诩为姜子牙、诸葛亮的人物就有了自己的市场,后来李士实也的确是作为国师一类的人物加入到宁王叛乱一边。宁王叛乱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朱厚照胡闹惹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朱宸濠手握重兵似乎当皇帝是一蹴而就,就是生不逢时遇到个王守仁,王守仁可不单纯只是个喜欢做文章、纸上谈兵的腐儒,那可真是有能耐的。
“建昌伯,既然山东都已对您有如此的防备,咱去了……是否会有麻烦?”崔元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安危。
张延龄笑着安慰道:“没事,山东都指挥使司隶属于左军都督府,逢年过节还会往我府上送礼,算是自己人。”
崔元道:“我说建昌伯,您就别安慰在下,在下其实知道,山东如今两位指挥佥事中,一人可是邬祐,此人可是上一位衍圣公的长女婿,也就是……之前您抨击那位的姐夫,你这么到了人家的地头,人家能让你有好日子过?”
崔元显然是做过功课的。
他所说的邬祐,是著名武将世家邬家的人,年轻颇有功劳,如今是两个山东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之一。
更关键的是,这个邬祐的正妻乃是孔弘绪的长女,他是孔闻韶的姐夫,之前张延龄让孔闻韶在京城闹出那么大的丑闻,邬祐作为跟孔家姻亲,能不趁机暗中使绊?
张延龄笑道:“这一代的衍圣公可没嫁女儿,就算邬将军真的看我不顺眼,但如今的掌印都指挥佥事又不是他,怕什么?”
山东都指挥使司,名义是都指挥使管事,但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多不常设,如今掌印都指挥佥事是王瑾,此人年老持重,之前对张家兄弟也多番送礼,为的就是能更进一步,能到指挥同知的位子上。
大部分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使、同知都是勋贵挂职,想爬上去除非是有极大的战功,封侯封伯才有机会,就算有战功,也必须在朝中有很强硬的后台。
崔元看张延龄如此自信,才稍稍松口气。
“建昌伯,您看现在我们用如何的计策能成事?要是跟李藩台为敌的话,就怕到地方上,您带来的人不够看……”
崔元不担心山东都指挥使司使坏,但又开始担心张延龄带的人太少。
张延龄笑道:“计将有二。”
“哦?但说无妨。”崔元提起极大的兴趣。
原来张延龄早就计划好了。
“计之一,乃是我轻骑而出,带个三五人,直奔济南府,先将左布政使李士实拿下,当即问罪甚至问斩,然后你们再跟上,到时木已成舟案子自然水到渠成!”张延龄一副诸葛孔明在世,老谋深算的口吻道。
崔元张了张嘴,好像吃了黄莲。
“计二呢?”
“我说崔兄,你是觉得我第一个计策不好,为何直接问我第二个?”
“不是不是,你这个太过于冒险,还是安稳一点的好。”
“言之有理,那计之二,在于找个人,带着公文案牍,轻骑而出,只带三五人,直奔济南府,将李士实拿下问罪甚至是问斩……”
听到这里,崔元已彻底崩溃。
张延龄还在那饶有兴致描述这计策有多么的妙不可言,崔元不由打断道:“就没有计之三了吗?”
张延龄想了想,笑着摇摇头。
崔元道:“那我们安稳进济南府,步步为营,不是更好吗?”
张延龄叹道:“步步为营的结果,就是举棋不定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以我想来要么是我亲自去,要么是找人去,要不崔兄你看你代我去一趟山东可好?”
“建昌伯,时候不早,在下旅途劳顿先回去休息……”
崔元听说张延龄要让他去当炮灰,赶紧告辞而去,意思是这事爱谁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张延龄看着崔元夺门而去的仓皇模样,不由一笑,这模样跟他大哥张鹤龄还真有几分相似,都是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一旦要真去做事时却都推诿回避。
这能算是聪明人?最多算是个不作为的嘴炮强者。
“老爷,您为何要把崔驸马给吓跑?”在崔元离开之后,一直躲在屏风后的人走出来,笑着问了一句。
正是一身男装的徐夫人,“妾身倒觉得,他还是挺有见地,应该能帮到老爷的。”
张延龄此行山东,徐夫人一直跟在队伍中,路途中为了方便,一直都是男装随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只是建昌伯府的一个打下手的小厮。
张延龄笑道:“我办事,最怕被人问东问西的,把他吓跑下次他就不敢再来问。走吧,旅途劳顿,陪我沐浴更衣,再帮我按按,松快松快。”
第一百六十九章 搅屎棍
张延龄带着队伍浩浩荡荡进入到山东布政使司境内。
沿着官路行走,舟车换乘,当马车过河时最为繁琐,这时代的河流基本都没有桥,需要用船只载着马车过河。
一行在六月初三抵达禹城,眼看第二日就要到山东布政使司的首府济南府。
当晚于禹城驻扎时,却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孔闻韶的老爹孔弘绪。
“晚生见过建昌伯。”
“您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晚生能得见于您真是三生有幸,晚生多希望能常伴您左右,聆听您的教诲,想来听君一席话必定是一生受用无穷……”
孔弘绪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伟岸一看就是个美男子。
要不知道他龌龊事的,真难以把这种一脸正气的人跟杀人淫辱妇女的罪犯联系在一起。
张延龄上下打量孔弘绪。
尽管已经天黑,但他还是想把这个人看更清楚一点。
杨鹏见张延龄半天都没回答,提醒道:“建昌伯,孔先生正在跟您说话呢。”
孔弘绪是被杨鹏带进来的,显然孔弘绪打点了杨鹏的关系,外人都知道张延龄跟杨鹏之间有矛盾。
孔弘绪通过打点杨鹏来接近他,张延龄是没想到的。
“孔弘绪是吧?就是你儿子,在京师里,窃取本爵文名,要本爵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才拿回来的?”张延龄马上拿出生人勿近的脸色。
孔弘绪赶紧行礼道:“是晚生教子无方,犬子回来之后,已令他闭门思过,定会在未来时候押他登门谢罪,晚生先替犬子给您道歉,至于赔偿……早就让人备好,在建昌伯回京师时,一并带上便可。”
张延龄心说,还真是服务周到。
果真是进了山东地头,孔家人是避不开的。
但问题是,他是从北边来的。
曲阜在济南府的南边,孔弘绪是怎么准确找到他的?
张延龄耐着性子,在驿馆一楼大堂的一张餐桌前跟孔弘绪坐下来,孔弘绪上来就要给张延龄斟茶,却被张延龄用手给按住茶碗。
“晚生……”
“我说阁下,你乃是前任衍圣公,就算现在什么都不是,那也是宣圣传人,不用在本爵这里摆低姿态。”
“要的要的。”
孔弘绪满脸堆笑。
孔家前后两个衍圣公,一个在张延龄面前自称晚生,一个自称学生,这家人表面对人表现出谦卑,做的却都是见不得人的事。
张延龄对孔家人也无语。
我们有矛盾,你还这么厚着脸皮上来求见,显得有多卑微,何至如此?
你应该嚣张起来,我继续摩擦你们才有成就感。
你这是想让我伸手不打笑脸人?
“晚生是在六天之前得知您要来山东的,知道您南下走官道必定要过禹城,便马不停蹄往这边赶来,终于跟您会面,也算是有缘……”孔弘绪显得非常洒脱,人属于健谈的那种。
有缘?
张延龄笑了笑。
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谁他娘的跟你有缘?
虽然咱俩以前做的事没有本质区别,但问题是我现在已经弃恶从善,而且我没杀人。
张延龄见孔弘绪在侃侃而谈,不由伸手打断他的话,道:“我就称呼你南溪,南溪你来此到底是要作何的?”
孔弘绪先怔了怔。
他自号南溪先生,孔弘泰号东庄先生。
张延龄称呼孔弘泰时会加尊称“先生”,对孔弘绪就没那么客气,毕竟孔弘绪只是个庶人,没道理得到当朝外戚的礼遇。
“这……晚生知道您来处理府库亏空的案子,还要救林元甫回京师,又怕您人生地不熟的容易被人算计,特地来相助的,哪怕是平时在您身边端茶递水的,偶尔您有需要,也可以让晚生帮您去做,门路方面都能打点好……”
好家伙。
知道我来山东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你作为东道主来相助?
这是想让我投桃报李,把案子处理完,回头再把你儿子抬上去继续当衍圣公宗子?
算盘打得不错。
但问题是,找你这么个人在身边,别是适得其反,关键时候你反水当了二五仔,给李士实那些地头蛇通风报信去了。
张延龄道:“南溪,你说的真让人不解,本爵到山东办案,有什么需要孔家人相助?这又不是去兖州,难道说你们孔家在济南府也有人脉?”
“有的,有的。”
孔弘绪自然知道张延龄心高气傲不想让自己相助,还是耐着性子在回应。
“哎呀,看来你们孔家果然是势力庞大,山东没有你们罩不住的地方是吧?本爵没有消遣你的意思,既然你都这么诚心前来,我还能说什么?南溪你明日就跟我们一起进城,有事的话你给支应一下,对了,东庄哪去了?”
“他……他最近身体不适……正在养病。”
张延龄听了不由皱眉。
孔弘泰离京时那万般无奈的样子,他至今记得。
身为衍圣公,连自己的子嗣都保不住,看起来孔家人对于正统什么看得很重。
这次孔弘泰连同行都没同行,说是养病,别是回了曲阜就被人给软禁,来了个“被生病”。
张延龄也要琢磨一下,从山东走的时候,是否也要把孔弘泰一起带上,免得回头就要来个“因病离世”。
孔闻韶合理合法重回衍圣公宗子的路被张延龄堵上,孔家人必定会铤而走险,只要孔弘泰死了,他儿子方年少,非要由孔闻韶来嗣位……
以前张延龄觉得孔家人还不敢明目张胆对名义上的家长孔弘泰做什么,现在看起来,家长哪是孔弘泰?
根本是眼前这个笑面虎。
外人都敢杀,这种人对自己人能手下留情的?
……
……
翌日上午,孔弘泰果然带人与张延龄同行。
到了济南府。
并没有见到李士实和刘聪这两个“藩台”,也没见“臬台”赵鹤龄。
反而是右参政谢文、左参议杜整和按察使司副使郝志义,带济南府知府方进等人前来迎接,都指挥使司那边并没有派人来,官员身后的随从多是一些衙差和巡检司的人,一群虾兵蟹将,看起来地方上没打算跟张延龄来个硬碰硬。
“给建昌伯您介绍一下,这位乃是右参政谢文,他乃是成化十四年的进士,金州人士。”
杜整作为左参议,也作为引介之人,什么话都由他来说,好像他的地位要比身为右参政的谢文更高。
张延龄好奇道:“山东布政使司的右参政不是徐杰吗?朝廷几时委命了新的右参政?”
“啊?”杜整先是一怔,似乎对于身为外戚的张延龄连山东布政使司的人员架构都不明白,感觉到惊奇,他解释道,“山东本就有两位右参政……”
“哦。”
张延龄点点头,“那为何一个进去了,一个还在这里站着?”
杜整这才知道,原来张延龄是有意刁难,他还是笑着回道:“徐参政……应该是罪臣徐杰,乃是督册道,而谢参政乃是分守道,账目并不过谢参政之手。”
孔弘绪立在一旁,听到这里,凑过来低声道:“建昌伯,您有不解之处,不妨让晚生给您解释一番?”
张延龄笑着抬起手来,拿出一副我不懂,但我还不虚心向学的姿态。
他又趾高气扬道:“管你们什么督册道、分守道的,别跟本爵整这些,李士实和刘聪呢?本爵来督办案子的,他们连基本出城迎接都不会吗?”
杜整为难道:“建昌伯您稍安勿躁,两位藩台都抱恙在身,怕是没法出来见您。”
“那按察使赵鹤龄呢?靠……居然犯本爵兄长的名讳,真是要死不死的……”张延龄当众就骂起来。
杜整并不着恼,仍旧细心解释道:“赵臬台正在外查府库的卷宗,本是想早早回来跟您述职,谁知还是迟了,只怪山东最近阴雨不断,各处的河工又开始忙碌……”
张延龄冷笑道:“河工忙碌,臬台去监督河工?我去他娘的都在耍老子是吧?本爵要见的,一个都见不到?那本爵进城探病行不行?”
“不可不可,两位藩台的病都有传染性,府上都给隔开免得染了外人……”
“那本爵直接查案子,把林元甫和徐杰给提审出来,再把案宗给本爵送来总可以吧?”
“也不可也不可,非要有两位藩台,同时还要有赵臬台的手令,三者缺一不可……”
杜整一副很耐心的样子,但所做之事,全是在当搅屎棍。
连一旁的杨鹏都听不下去,喝斥道:“你们糊弄鬼呢?查个账目提个人,还要两个藩台和一个臬台的批准?结果两个在家装病,一个跑到外面避祸?”
要说张延龄先前只是表现出些许的无知。
现在杨鹏的话完全是嚣张跋扈,一点不给山东这些地方官面子。
直白告诉你们,我们知道李士实和刘聪是在装病不见人,赵鹤龄是躲出济南府不敢见。
你们再拿什么非要有这三个人的手令才能开启案子,就属于扯淡。
杜整仍旧笑着说道:“杨公公您言笑,两位藩台得了急病,怎可能是装病?至于赵臬台,的确是出去办案,诸位先进城,稍安勿躁,等个一两天也不是事……”
“哈哈哈!”
张延龄大笑起来。
杜整笑着问道:“建昌伯,您笑什么?莫非不信下官所说之言?”
张延龄大笑道:“我笑你们牛逼。”
“啊?”
杜整和身后的一众地方官脸色都很尴尬。
这种说法方式的人,还真是少见。
张延龄笑道:“我张某人做事一向讲求的是快刀斩乱麻,而你们则给我来个绵里藏针,怎么,你们以为我刀无处挥砍?”
“建昌伯说笑了,的确是不巧……”
“不巧就不巧,进城吧。”张延龄当即下令。
崔元过来提醒道:“不可,济南府凶险异常,还是留在城外,有事也好支应。”
张延龄朗声道:“怕什么?难道还怕他们加害本爵不成?跟小的们吩咐,进了城一概不得吃城里的饭菜,水也不能喝,打起十二分精神。别进城的时候是五百好汉,出城的时候就成五百孤魂野鬼!”
“言笑,言笑。”
杜整还是不慌不忙,跟谢文等人一起陪同张延龄进城。
第一百七十章 玩阴的我张某人就没输过
济南府城。
城内百姓秩序井然,看起来地方上倒也安宁,并未见萧条的迹象。
路上,张延龄直接问询有关李士实的情况:“不知这位李藩台如今在何处养病?还有刘藩台?本爵今日要去拜见。”
杜整道:“建昌伯您真是贵人多忘事,都告诉您了,他二位正被隔起来养病,为了避免把病给外泄,自然是找了僻静之所。”
“城内还是城外?”张延龄笑着继续问道。
“不知啊。”杜整一脸很冤枉的样子。
崔元、杨鹏等人都是面面相觑,还说不是装病?连在哪养病都不说,别是跟赵鹤龄一样跑出城躲避去了吧?
“呵呵,真是不凑巧,那林元甫和徐杰现如今看押在何处?本爵就算不提审,是否能去见见?”张延龄继续问道。
杜整道:“建昌伯,您真是为难下官,之前朝廷下令,非要保护好两位案犯,虽说我等都不知是怎回事,但还是照做了,人自然不会看押在牢房内,至于在何处还真不好说,非要等三位上官的手令才能解押……”
崔元也急了,骑马往张延龄这边靠近,道:“建昌伯,既然人都见不到,咱还进城作何?出城等不也一样?”
张延龄笑了笑,崔元还真是天真。
难道真以为此行山东是来办个小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
也不想想,简直是要挖人家的祖坟,人家不给你设卡使绊就不错,还会配合你?
杜整听了崔元的话,笑道:“崔驸马您别急,下官一定会想办法通知到几位上官,让他们赶紧回来,预估下午之时就有人能来见,大不了两位上官身患恶疾,远远隔着说话也是一样的……”
“下午一定能来是吧?”崔元问话的样子,像极了在小摊等着油条出锅的路人甲。
告诉你五分钟出锅,等你五分钟后再来,还是这话。
“是的,一定来。”杜整言之凿凿。
他就这么一说,崔元还真的信了。
……
……
到了城内的驿馆。
杜整说是要回去传报,却是一去就没影了。
“建昌伯,您说下午……山东的两个藩台和臬台会来吧?”崔元很着急的样子。
张延龄道:“你蠢啊,他们来作何,让我砍了脑袋来个先斩后奏吗?”
崔元惊讶道:“您……不会真的要先斩后奏吧?陛下或许那只是说说,都查无罪证……”
张延龄笑道:“那意思是说,我是那种按典章制度办事的人,他们很相信这一点,所以可以放心前来?你要真这么认为的话,你去跟他们说啊,跟我说什么劲?”
崔元:“……”
一旁的杨鹏走过来道:“国舅爷,看不到人也不是个办法,咱就被晾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张延龄道:“要不杨公公帮我去把他们的家给抄了?”
“这……这不好吧?”杨鹏一脸回避之色。
张延龄打个哈欠道:“干嘛要弄得那么紧张?放心,明天一早之前我们必定会离开济南府。”
杨鹏等人具都惊讶,杨鹏道:“国舅爷,咱不把案子处理完?”
“我几时说不处理完的?我的意思,是今晚案子就会结案……玩阴的,我张某人就没输过。”张延龄一脸悠哉悠哉的神色。
崔元:“……”
杨鹏:“……”
门口似乎还有偷听的人,知道张延龄要当晚结案,赶紧回去找杜整回报。
……
……
到下午,李士实、刘聪和赵鹤龄果然一个都没出现,到天黑时,也没见一个人影。
城内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
似乎地方上准备了跟张延龄打持久战的准备,这是摆明心态要跟张延龄耗。
当晚,杜整躲过哨探的盯梢,最后在城内某处秘密宅院内,见到了正在苦心摆阵的李士实。
“潜龙终于进阵眼了!”李士实一脸自信的神色。
杜整道:“李藩台,说一件很不好的事,张延龄在暗地里跟他手底下的人说,今晚就会结案,您看……”
李士实笑道:“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连人都见不到,怎么结案?先玩他两天。”
杜整为难道:“可他带来的人,城里的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就怕是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哈哈,你当我没料到吗?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这种人也就是看起来比较有头脑,其实根本不值一提,这山东就是他的坟冢,他有命也出不去的那种……”
李士实脸上的自信,让杜整觉得,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
张延龄人也见不到,林元甫和徐杰也带不走,账目也没法看,来了山东两眼一抹黑,能干嘛?
就在杜整准备详细汇报白天迎接张延龄所发生之事时,突然有一名李府的随从慌张过来。
“何事大惊小怪的?”李士实有几分生气。
随从看了看杜整,似乎是有外人在场,不想说,李士实道:“自己人,但说无妨。”
随从这才如丧考妣道:“老爷,事出大了,建昌伯把咱家的夫人、小姐和少爷们都给抓起来了!”
“什么?”李士实的脸色瞬间就不那么淡定,他一把抓起随从的衣领道,“人不都安置在城外?怎么还会被他给找到?”
“不知道啊,入夜之前,东厂派人出城就把人给拿了……”
“东厂东厂,杨鹏那阉人还会替姓张那小子做事的?”
杜整也听懵逼了,你的家眷不都在城里?感情你提前把家眷都藏起来,这样是防止张延龄玩阴的?
但张延龄果然还是玩了阴的,你藏家眷不也一样被找到?
对张延龄来说,要找李士实不是那么容易,毕竟李士实一个大活人自己有腿,想跑到哪都容易,但要找到李士实的家眷很难吗?自己派出那么多的斥候哨探,若是连这点事都打听不起来,那这群人真是不用混了。
“老爷,怎么办?”随从一脸紧张。
“看我再摆个阵,此时一定不能乱,就算他把我府上的人拿走又能如何?”李士实一脸凶恶之色。
似乎成大事者,身边人都是可以牺牲的。
杜整道:“李公言之有理,张延龄一定是想以此来要挟让李公您现身,不能让他如愿。”
“还是你懂我。”李士实又跑到他所谓的大阵之中,准备施法。
……
……
杜整都有点不敢回去。
他想到张延龄说今晚就要把案子结案,别是下一个被拿下的人就是自己。
亲眼见识了一下李士实摆阵,杜整觉得大开眼界。
什么道士作法,在李士实面前相比,简直弱爆了。
这才是当世风水名家。
摆阵出来的架势,一看就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就算他这样对风水命理不是很相信的人,看了李士实的大阵后都感觉到事情稳了。
却在此时,随从又跑来:“老爷,又出大事,公堂上……您已经在受审了!”
“咳咳咳……”
李士实憋着一口气正在作法,听到这话瞬间泄气。
杜整好奇道:“李公就在此,怎会到公堂?还有公堂不都封闭了?哪里的公堂?”
随从道:“不是在知府衙门,也不是藩台衙门,是在历城县的县衙,由知县配合审案呢。”
杜整听了之后吸口凉气。
涉及此案,一个在这里摆阵,另一个直接开公堂审案,居然还是在济南府的附郭县历城县的县衙,可说是济南府里最不起眼的衙门,现在居然在审李士实?
“老爷,也不知京师来的人从哪找了个您,总之人跪在公堂上,审案的就说那是您,正在数您的罪行呢。”随从哭丧着脸。
杜整一听,这套路怎么这么熟悉?
再一想,之前李士实不也一样找了个人说是冒充张延龄的,在公堂上被打到皮开肉绽?张延龄这算是活学活用啊。
“李藩台,您看这……”杜整望着李士实的脸色,就知道要出事。
李士实心下明显已经慌乱了。
再想想也是,就算李士实不在公堂上又如何?外人又不知道那不是李士实,只要张延龄对着个假人用缺席审判的方式定了李士实的罪行,那李士实就百口莫辩,到时李士实再牛逼,也不再是藩台,直接成“逃犯”。
“走!随我去历城县的公堂。”李士实怒不可遏,当即要前去跟张延龄对质。
杜整急道:“李藩台,这不可吧?去了不正趁了张延龄的阴谋?您不去的话他也不能把您怎么着……”
话是这么说,但杜整心里也不是很肯定。
李士实的家眷都落在张延龄手上,还找了个人假扮李士实,若是再在公堂上把李士实的罪行给定了,那李士实这个孤家寡人恐也难再兴风作浪。
“调集人手,之前姓邬的不是说会调拨给我三千人马?去把历城县的县衙给围起来!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在重兵围困之下审我!”
李士实眼看用阴谋诡计不顶用,张延龄好像比他技高一筹。
那就只能来硬的。
动粗。
杜整道:“李藩台,事可能没那么容易,却说是衍圣公……就是孔弘绪昨日里见到张延龄,还跟张延龄一起进城,怕是邬将军现在不会给您调兵。”
李士实此时也有些崩溃。
看着自己摆下的大阵,突然觉得自己才是掉进阵眼中的人。
“那把衙差、巡检司和团练的人全都叫上,再把乡勇叫上,把历城县县衙给围了,大不了跟此子鱼死网破!”李士实咬牙切齿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月黑风高
李士实带人杀到历城县县衙时,此时公堂上的审案已基本结束。
在山东左布政使李士实不在场的情况下,张延龄对他做了一次“缺席审判”。
这次的审判,并没有涉及到李士实之外的人。
“大胆贼逆,敢在山东闹事,出来伏法!”
门口传来叫阵的声音。
张延龄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南来色,此时南来色的身份是李士实,张延龄又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历城县知县昌明杭,问道:“外面喧哗的是何人?”
昌明杭一脸无辜的神色。
知府对他来说都是顶头上司,以他的身份,何曾跟藩台直接对接?现在直接来个钦命审案的国舅,更是让他不知所措。
“下官不知,应该并非李藩台。”
昌明杭听过李士实的教诲,自然知道喊话的不过是李士实阵营中嗓门大的。
“爷,是山东左布政使带人到县衙外,人还不少,要不要出去看看?”金琦查看情况,回来后也没多慌张。
明显在他看来,李士实的人看起来没什么战斗力。
张延龄道:“走,出去看看。”
却是一旁一直在旁听审案的孔弘绪道:“建昌伯,提醒您一句,济南府可是龙潭虎穴,要是没事的话最好别起什么冲突。”
“南溪你多虑了,本爵就是擅长跟人起冲突。”张延龄笑着说一句,在孔弘绪怔神的空当,已带人往外走。
……
此时历城县的县衙之外,全都是举着火把的人,有衙差,也有巡检司的,还有乡勇。
各处消息汇总,县衙周围围拢的人超过千人。
李士实有意要在人数上压制。
“哪个是带头的,出来说话!”张延龄直接喝道。
金琦和杨鹏等人则都是趾高气扬,锦衣卫和京团营士兵的装备可要比眼前这群人强太多,差不多是正规军跟草寇的区别。
杜整从人群中走出来,急道:“哎呀呀,这是要闹什么?建昌伯,您这可是要引起民变的……”
杨鹏道:“这不是杜参议吗?下午时候还等着你引人来见呢,怎才来?”
杜整拍这大腿道:“这不李藩台已经给请来?”
张延龄笑道:“杜参议,你在说什么,本爵怎听不懂?”
“罪臣李士实已经认罪,公堂上承认污蔑林元甫和徐杰,其实他才是罪魁祸首,还在他家里搜出贼赃数万贯,你不是想说,里面的不是罪臣李士实吧?”
“放屁!”
本来李士实是不想出来的,但他听了张延龄的指控,还是忍不住从人群中出来,身前还有几个提着盾牌要给他挡箭的。
在黑夜中,互相看不清楚脸。
张延龄往下瞅了瞅,好奇道:“呦,这是谁?”
李士实躲在人群后面,朗声道:“本官乃山东左布政使李士实是也,此子乃假冒朝廷钦差,为非作歹,还不把人拿下?”
李士实气急败坏。
没办法。
他自知家里没有张延龄所说的贼赃,必然是张延龄陷害,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把张延龄拿下什么事都就好说了。
但他的命令是下达,可没人敢往前冲。
都知道对面是锦衣卫和京团营的人马,枪打出头鸟,谁冲还不是谁死?
张延龄指了指道:“他在说什么,本爵怎没听懂?是说要跟本爵动手是吧?”
杜整高声道:“诸位消消气,不能乱!建昌伯,您可是陛下派来地方查案的,闹出事您可担当不起……”
“砰砰砰!”
杜整的话音未落,从县衙内冲出来一队神机营,二话不说一排火铳就朝对面射过去。
饶是对面前排大部分都有盾牌护着,这一排火铳下去,瞬间倒了一片。
“哇呀!”
对面本来就是临时拼凑出来的队伍,几时见过这种阵仗?
拿盾牌的都在往后跑,更别说是那些只提着粗糙武器的人,却听杜整喝道:“山贼进城,山贼进城……”
一边喊还一边找盾牌躲。
“看什么,有人造反,还不赶紧动手?”
张延龄眼睛里红光直冒。
这意思是,要让锦衣卫和京师团营的人马直接动手跟对方开战。
杨鹏赶紧道:“国舅爷,您忍一忍火气,这可是济南府,闹出事……担不起。”
“去你娘的,你奉命来保护本爵,想退缩不成?天塌了本爵顶着!动手!”张延龄甚至自己抓过来火铳。
但这时代的火铳实在太复杂,非常不趁手,他干脆又抓了一把弓箭过来,还是不得要领,最后把弓箭丢给一旁的护卫,只是提了一把刀,任由金琦带人上去干活。
……
……
历城县县衙外见了血。
好在双方还算克制,尤其是李士实带来的这群人,根本就没有要跟朝廷正规军作战的计划。
随后他们的锐气被瓦解后,包括李士实和杜整在内,已被锦衣卫拿下。
双方都有死伤。
锦衣卫这边死了一个,伤了六七个。
而对面则死了有二三十人,伤的就更多,大部分的死伤都来自最开始那排火铳。
“建昌伯,你早晚要遭报应,看你回京师后如何跟朝廷交待!”李士实被人给按住,还在大喊大叫。
就在李士实嘶吼时,他手下带来的过千号人,除了有三四百人被俘之后,剩下的多数都逃散。
张延龄走到李士实面前,笑道:“本爵还是第一次出来干大事,没想到你先栽在本爵手上,反正我造的孽也多,不在意多这一条。”
他又走到崔元身边。
此时的崔元吓得腿都软了。
生平第一次见到杀人,自己还牵扯其中,闹不好命也要搭在这里。
突然感觉自己被妻子送来跟张延龄办案,是要推他下黄泉。
“崔兄,没事吧?我说今晚就把案子了结,你看已经差不多,我没骗你吧?”张延龄则显得很淡定。
两世为人,张延龄对于生死什么的看得很淡。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还管别人死不死的?
关键是,这次是李士实要动手来拿他,若他真被李士实给擒拿,命就不由自己而由他人,如今他最多算是正当防卫,要是不上来就放一排火铳鼓舞士气,对方人比自己多,最后胜负还难料呢。
现在双方只死了二三十人,张延龄觉得结果还在可控范围内。
杨鹏去查看过战况,回来见到张延龄,闷着头道:“国舅爷,真……死人了。”
张延龄道:“杨公公,你可要作为见证,是地头蛇要先拿本爵开刀,本爵迫于无奈才还击的,你是陛下派来保护本爵的,回去后知道该怎么说吧?”
“知……知道。”杨鹏咽口唾沫。
外面又传来嘈杂声。
是山东都指挥使司的人听说城内有火拼的情况,甚至有神机营放火铳,赶紧带兵马前来。
或许山东都指挥使司的人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在来的时候也都小心谨慎,生怕跟张延龄再闹出什么矛盾,直接在济南府城里开战。
“爷,山东都指挥佥事王瑾在外面,说是要见您。”金琦刚把俘虏什么的押到了衙门内,马上又过来通报外面的情况。
张延龄带人再一次走出历城县的县衙。
这次对面都是武将,不乏有神机营,真要开战双方死伤就不再只是几十人为单位。
这次对方的头目,也就是王瑾,很识相走出来。
“卑职参见伯爷。”王瑾走到离张延龄两丈多远的地方,抱拳行礼。
张延龄道:“你就是王佥事?山东都指挥使司,现在由你掌印是吧?”
王瑾道:“正是。”
“先前城内出了一点状况,叛逆之臣李士实要对本爵不利,本爵被迫还击,已将他的人给杀退,本爵是把俘虏交给你,还是留在这里?”
张延龄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王瑾一个脑袋两个大。
王瑾是地头蛇,照理说他应该站在李士实这边,但他知道张延龄是开罪不起的,就算有人要追究张延龄在济南府跟人火拼出人命,那也不是他王瑾的事。
王瑾只需保证后续情况不再恶化。
“卑职奉皇命镇守山东一地,济南府城更是重中之重,卑职不敢有丝毫懈怠……伯爷……跟李藩台的宿怨,卑职并不知情……”
王瑾都不知该怎么把场面话说囫囵。
张延龄摆摆手道:“行了,你不知情就不知情,本爵调查过,你跟山东地方亏空的案子没关系,本爵也不会把事赖在你头上。你要是担心贼人后续还来捣乱,只管派人在此留守便可!”
杨鹏凑过来,近乎是咬着张延龄耳朵道:“国舅爷,不能把他们的人留在这里,容易……被泼脏水。”
张延龄没理会杨鹏的提醒,高声道:“案子本爵已有眉目,涉案账目及人等,本爵会一并带回京师详细审讯,到时朝廷还会再行审验,王佥事,麻烦你在明日本爵走了之后,通知右布政使刘聪一声,让他管好下面的人,山东再出任何的乱子,唯他是问。”
话音落。
全场费解。
都以为张延龄不但要对付李士实,连刘聪和赵鹤龄也要一并处理。
谁知张延龄这次目标明确,只拿下个李士实,多余的人一个都不牵扯。
“再是让右布政使和按察使二人,赶紧把林元甫和徐杰二人放出来。若是明早本爵走之前还见不到人,就把他二人拿来顶罪!”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今天轮到我张鹤龄
京师。
东华门外,张鹤龄的马车停下来。
今天的他志得意满,大清早起来也一点不觉得困,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感觉自己马上要上天。
一旁赶车的管家还在叮嘱:“侯爷,二老爷不在,您可要收着点……”
张鹤龄撇撇嘴,不屑道:“老二能做的,本侯为何做不了?一群没见识的,真是大惊小怪。”
张鹤龄到宫门口。
等候他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宽。
陈宽恭敬引路,带张鹤龄往奉天殿那边走。
“陈公公,我二弟在山东可还好吧?”半路上,张鹤龄问了一句。
陈宽苦笑着摇摇头道:“寿宁侯,您到朝堂之后,自会知晓。”
“切,问你还不说,装什么装?”张鹤龄一脸不屑。
这话清楚落到陈宽耳中。
陈宽只是苦笑了一下,话都不敢多说。
……
……
奉天殿外。
此时是一片杀气腾腾的氛围。
没有人说话,但好像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在张鹤龄来时,一个正眼瞧他的都没有。
“嫉妒,都是嫉妒,看到老二……我们兄弟在朝堂得志,心有不忿小肚鸡肠的一群人。”
张鹤龄还在那低声点评。
此时徐琼走过来,就在张鹤龄想打招呼时,发现徐琼不过只是路过,但在路过时有意给张鹤龄使个眼色,好像在提醒张鹤龄在朝堂上要小心应答。
但张家老大几时是看人眼色办事之人?
“我靠,姑父这是啥意思?连跟我说句话,辱没了他不成?”
张鹤龄对徐琼冷漠的态度也充满恨意。
总的来说,今天他看谁都不顺眼。
“今天到了朝堂上,非让你们知道,我们老张家不是只有老二,我老大同样可以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老二能干的,凭什么我不行?”
“今天轮到我张鹤龄!”
张鹤龄现在是意气风发,心中也在回忆弟弟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场景,尽可能编排损人的话,准备好好表现一番。
不知觉之间,好像满朝文武大臣都要对他刮目相看。
连皇帝都对自己非常器重,说了很多以前都没听到的赞美的话……
……
就在张鹤龄还在那自我陶醉,或者说是在意淫的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走出来,招呼众大臣往奉天殿内而去。
众大臣进殿之后,不多时,朱祐樘黑着一张脸出现在朝堂内。
在一番君臣礼数之后。
朝会正式开始。
张鹤龄挺直了腰杆,难得今天弟弟不在,自己还能参加平时的朝议,岂能丢了面子?可要奏什么事,他完全没预想。
“文臣奏事……”礼赞官话音落。
众文官没有要出来说话的意思。
朱祐樘看了看在场之人,好奇道:“这几天没什么事发生吗?怎么最近的朝议,愈发平静起来?还是说建昌伯不在,有些事暂且给压住了?”
徐溥看了看身后的人,终于走出,道:“陛下,济南府发生一件事,颇为着紧。”
“哦?”
朱祐樘脸色看似惊讶。
徐溥仍旧道:“建昌伯带人到济南府查案,结果进城第一夜,就在城内与人械斗,死伤数十人,有山东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王瑾的上奏,陈述当日发生的事情原委……”
徐溥单独拿出一份奏疏来。
其实这些奏疏,早在之前就已经送到司礼监,徐溥手上的不过是誊本。
在朝堂上拿出来说,只为体现事关重大。
李荣和陈宽同时看着朱祐樘,似在请示要不要把这份奏疏转递过来,换了要奏别人的,他们也不用这么纠结,谁让这次参奏的还是张延龄呢?
“械斗吗?建昌伯还真是的,以往在都督府时就喜欢与人生事,械斗的事没少做,朝中参奏他的人也不少,现在为朝廷做事到了地方,居然还有心思跟人械斗?”朱祐樘语气很平和,就好像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徐溥还是能从皇帝的口吻中听出一些苗头。
皇帝似乎在对他们说,你们以前参奏外戚械斗不法就算了,现在他可是给朝廷办差的,用“械斗”这样的字眼你们不觉得是在有意针对吗?
“寿宁侯,此事你怎么看?”朱祐樘还是没让人把奏疏拿过来,却又突然打量着张鹤龄问道。
张鹤龄瞬间就傻眼了。
这是唱的哪出?
械斗?
死伤几十人?
老二干的?
感情老二去山东,不是做正事的,是换了个地方跟人打架?
这次打得还比以前更凶,死人了不止,还死了不止一两个?
“臣……臣……觉得,背后一定有隐情……”
尽管张鹤龄想要好好表现。
但突然要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说点正经的,他反而结巴了。
关键是心中没有丝毫的预案,是被人赶鸭子上架。
徐溥语气也显得很平和道:“寿宁侯,哪怕建昌伯是你的弟弟,他在济南府府城之内做出械斗伤人性命之事,你是否也不该偏袒?所谓的另有隐情,莫非你知道其中有何缘由?”
朱祐樘脸色平和,一句话没说。
张鹤龄突然来了气势,似乎想到张延龄平时是怎么跟这群大臣争论的,声音提高八度:“徐阁老,那你倒是说说,本侯的弟弟他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非要跑到济南府去跟人械斗,这又是为何?”
徐溥笑了笑。
突然发现,要跟张鹤龄争论,要不要如此容易。
兄弟俩根本不是一个等量级上的。
他的笑容也似乎在对张鹤龄说,你自己都说了,你弟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原因都找出来了,还用我回答什么?
徐溥突然不说话,张鹤龄脸上的自信更足,他心想:“这群人果然都是外强中干,原来这么容易就能把他们辩到哑口无言?老二,你也没什么大本事嘛。”
都察院左都御史闵珪走出来道:“陛下,建昌伯于地方上无端逮捕山东左布政使李士实,并诬陷其贪赃枉法,对于林元甫和徐杰的不法之事不闻不问,此乃因私废公,陛下交托他去山东查案,他只顾私人利益而不顾家国体统,都察院要对他行参劾!”
吏部尚书屠滽也走出来,双手举笏板过头顶,道:“陛下,吏部得地方上报,建昌伯在济南府私设公堂,以人假冒山东左布政使李士实,于李士实不在公堂的情况下,擅自判案,后李士实带人上门寻理,结果建昌伯命护送之神机营放铳杀伤人命。吏部要对建昌伯行参劾之事!”
突然之间,都察院和吏部都要出来参劾张延龄。
张鹤龄大叫道:“你们是抽得哪门子风?本侯的弟弟又不在朝中为官,你们劾他什么?让他削爵为民?大明朝堂还有没有王法?”
众人都不搭理他。
在他们看来,这个张家大哥蠢得够可以,我们自然知道皇帝是不会杀他小舅子的,我们的目标就是让他削爵为民,最好再被关押在牢房里永远别出来生事。
谢谢你替我们总结。
“咳咳咳……”
朝堂上,突然一个人咳嗽起来。
正是之前被张延龄气到吐血,最近才回朝中当差的刘璋。
本来都以为刘璋在朝时日无多,谁知被气吐血之后,好像还“因祸得福”,或许是皇帝考虑到对文臣的压制不能太重,免得文臣撂挑子,再加上刘璋已经得到了“教训”,反而对于之前刘璋乞老归田的奏疏没有批准。
刘璋走出来道:“陛下派建昌伯到地方查河工、赈灾等钱粮调度所用,结果在地方无端生事,惹民怨沸腾,工部参劾!”
连工部都跑出来凑热闹。
一下子等于是朝中有三大衙门要对张延龄行正面攻击。
朱祐樘尽管早就知道此事,但见到这阵仗,眉头也是紧锁。
你们挺能耐啊。
既然你们这么能耐,怎么不等张延龄回来,朝堂上跟他争?到时当面参劾他,不是更加直接了当?还是说你们又怕被他的“巧言令色”将罪行给遮掩,所以现在学聪明,在人没回来之前就行参劾?
朱祐樘轻轻一叹道:“没想到朕让建昌伯去一趟济南,才没几天时间,就惹出这么大的事。”
众大臣一个个跃跃欲试的,都在想,皇帝你不会到现在都还想包庇你小舅子吧?现在都死人了,谁说什么都不管用,我们肯定死谏到底,这么好的机会此时不把握更待何时?
朱祐樘道:“朕这里也收到一份密奏,是建昌伯在事情发生当晚,就马上奏禀当夜之事的。”
“诸位卿家放心,他不是为自己的罪行做辩解的,朕也没有说不追究他在济南府所为之事。不过朕在这份上奏中,知道了一个名词,叫做‘缺席审判’,听来挺有意思的,说的就是他当晚于李士实不在公堂上,对其罪行审判。”
还说不是替张延龄开脱?
现在不就是?
徐溥道:“陛下,大明朝从未有过所谓缺席审判,于法于理,皆都不合,建昌伯所找之理由,乃为掩盖其罪,乱朝纲典制,还请陛下将其治罪。”
朱祐樘皱眉打量徐溥道:“徐阁老,把话想清楚再说。”
徐溥一怔。
这算什么意思?皇帝又要让我带头包庇张延龄?
这次徐溥没有退缩,拿出忠臣直谏的态度道:“陛下,老臣代表内阁要参劾张延龄……”
朱祐樘抬手打断了徐溥的话,叹道:“徐阁老啊,是你自己说的,大明朝就没有所谓的缺席审判,那你们现在在做什么?”
“建昌伯是朕派去地方上办事,就算他差没当好,是不是也要等他回京之后再行议处?你们现在又要参劾又要治罪的,跟所谓的缺席审判有何区别?”
“你们这是要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吗?”
本来徐溥觉得自己心中有滔天的浩然正气,准备跟皇帝好好争论一下治张延龄罪的事,但听了皇帝的话,他瞬间也无言以对。
感情在这等着我们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卧龙凤雏
朱祐樘语重心长道:“朕知道你们还想说什么,你们是想说,朝堂参劾,跟建昌伯所提的缺席审判是两回事,不能一概而论。”
“但诸位卿家可有想过,建昌伯若情非得已,何须要做出杀人举动?山东左布政使李士实带人去围攻县衙,建昌伯不算是还击吗?”
徐溥道:“陛下,李士实为何要公然与朝廷为敌?他一介朝臣文官,难道会对建昌伯有不利之举?就算建昌伯上奏中是如此说,恐怕也是其找借口。”
朱祐樘皱眉道:“徐阁老,你跟李士实认识吗?”
徐溥不知该如何回答。
屠滽走出来道:“往常大计时,臣曾亲自考校过李士实,此人学士非凡,且做事沉稳……”
“朕知道了,你们是想说,建昌伯是在胡编乱造,那就算真是如此,你们能不能等他回来之后朝堂上当面问他?你们人都没亲自去山东,为何说得亲眼所见一般?”
朱祐樘也不耐烦了。
当皇帝的,居然跟自己的大臣谈不拢。
你们越是要让朕治张延龄的罪,朕越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
“陛下……”刘健也走出来。
“行了!”
朱祐樘当即伸手打断了刘健的话,冷声道,“既然建昌伯提到了所谓的缺席审判,朕也觉得可能背后有何隐情,那就不妨等建昌伯回京之后再行议处。”
“另外,到时在朝堂上,把所有涉案人等一并叫来,包括李士实和林元甫等人,详细问清楚,这有何难吗?”
众大臣颇为苦恼。
这么好的机会,张延龄居然在山东跟人“械斗杀人”,还是在济南府城里,不管你办什么案子,在众大臣看来你一定就要克制,杀了人责任一定是你来担的。
主要还不是死了一两个,是死了二三十人。
就这样还不能把张延龄扳倒?
等张延龄回京师,到了朝堂上,还不定会被张延龄如何的花言巧语把罪行给掩盖,以前不觉得张延龄有口才,现在发现,张延龄那张嘴简直无敌。
主要是满朝堂只有张延龄能像一个泼妇一样说话,这就让众大臣很无力。
就算让他们跟一个泼妇一样跟张延龄对着吵,他们自问也没那水平。
不怕泼妇嗓门大,就怕泼妇有文化。
这个泼妇可以一边撒泼耍浑,一边能谈天说地引经据典,背后还有皇帝撑腰……想想都让众大臣抓狂。
“今天的朝议就先到这吧,在建昌伯回京师之前,朕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他的事,若有议论者朕回头就交给建昌伯自行来处置……”
皇帝居然也学会威胁人。
把议论张延龄的人,交给张延龄来处理……
这是什么套路?我们这些大臣还怕张延龄动粗的甚至动杀人的?
……
……
皇帝走了。
众大臣很无语。
张鹤龄则有些迷惑不解。
自己今天在朝堂上的表现算是好?还是坏?
完全没谱啊。
总感觉没有张延龄那么出彩,不过难得自己可以在朝堂上发话,还是跟众大臣争论,总该是一种进步了吧?
“看来我也没比老二差到哪去。”张鹤龄瞬间又有自信。
众大臣或许是考虑到朝堂上人多嘴杂,这次没在朝堂上议论张延龄的事,也是皇帝的威胁起了作用。
就在众大臣准备退下时,张鹤龄赶紧快步往徐琼那边走去,他想问问徐琼对于今天表现的看法,不是他非要缠着徐琼,是他在朝堂上跟别人也没任何关系,人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姑父,你看……”张鹤龄笑着过去跟徐琼拱手行礼。
徐琼四下看了看,发现众大臣大部分都已经出了殿堂,他仍旧着恼。
“鹤龄,你这是作何?”
张鹤龄好奇道:“姑父,咱一起出宫啊。”
徐琼皱眉道:“鹤龄,你弟弟在山东杀了人,你在朝堂上胡说些什么?你这不是要害他吗?”
“啊?姑父,你这话从何说起?”张鹤龄本来以为自己表现很好,谁知徐琼上来就说自己害了弟弟?我哪害那小子?
那小子不害我就不错。
徐琼道:“这里乃是公开场合,此等事还是等私下里去谈,这件事说来非常严重,无论如何,延龄都不该在山东杀人,你先走吧。”
徐琼此时好像有意要跟张鹤龄划清界限,都不想跟张鹤龄一起走。
张鹤龄脸色瞬间很难看,嘴上嘀咕道:“明明是那小子犯错,怎么闹得好像错是我的一样?你们这群人讲不讲道理?”
不过人家不待见他,他也不会厚着脸皮再跟徐琼靠近。
转身径直往东华门方向而去。
……
……
朱祐樘没有回乾清宫,而是回了坤宁宫。
坤宁宫里,张皇后还在焦急等待丈夫,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陛下,今天鹤龄的表现可好?”
张皇后见丈夫进来,也不行礼,直接问道。
朱祐樘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今天张鹤龄入朝,不是他的意思,是张皇后的恳请。
在张皇后看来,既然自己的一个弟弟已经能为朝廷做不少事,还能得丈夫器重,那也该再提另一个弟弟一把。
怎么说也要来个一门双杰、卧龙凤雏,才对得起张家出了她这么个皇后。
手上得天独厚近水楼台的资源都不用,更待何时?
“怎么?是鹤龄表现不好吗?”张皇后看丈夫脸色不佳,瞬间感觉到可能是弟弟闯祸。
朱祐樘摇头道:“今日朝堂的事,跟他无关,是延龄在山东地方上,杀人了。”
张皇后先是怔了怔,随即杏目圆瞪。
弟弟不是去办差的吗?怎么会牵扯到杀人?难道是跟以往一样又去“打家劫舍”或是有“强抢民女”?本性毕露之后行杀人之举?
“陛下,那可是臣妾的弟弟……”
“皇后,你在说什么?朕没有要怪责他的意思。”
都杀人了,还不怪责?
张皇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连弟弟是怎么杀人都没问,就开始为弟弟求情,为时过早。
或许在她心中也仍旧刻板认为张延龄的本性不是好人,就算一时“正常”,也不可能永远保持正常。
总归还是有要用她出马求情的时候。
朱祐樘道:“延龄上报的,是地方上要杀他,虽然朕也不明当日情形,一个山东左布政使,又不是军职,怎会对朝廷命官下手?就因为延龄要查他?”
张皇后怔了怔,问道:“那陛下,他是把谁杀了?”
朱祐樘苦着脸道:“不是他杀了谁,是有人对他行凶,他让护卫出手,双方动了手才死了人,具体情况还要等他回来之后问清楚。”
尽管不清不楚。
但张皇后总算是松口气。
以往打个人,张皇后都感觉难以启齿,现在弟弟杀了人,好像自己也不用太紧张。
真是彼一时此一时。
“好了皇后,朕还有别的公务,今天要晚些时候过来,朕只是跟你说一声……”
“那鹤龄。”
“哦,他?”
朱祐樘都已经快走出门口,闻言想了想,实在想不起另一个小舅子在朝堂上有什么表现,只是摇摇头道,“一步一步来吧。”
说完走出了坤宁宫。
尽管张皇后也没仔细问,但她还是感觉到,想让两个弟弟同样出彩,好像并不是易事。
卧龙凤雏先不求,先把卧龙给保住,比什么都重要。
“来人。”
“奴婢在。”张永出现在张皇后身前。
“着人去宫外知会一声,派人沿途保护建昌伯,不能让其在路上出事。”
“是,皇后娘娘。”
……
……
朱祐樘出了坤宁宫,他不是准备去乾清宫处理公务的。
他要去见李广。
最近对丹药有些想法,准备跟李广探讨,顺带要炼更猛一些的丹药。
就在他准备加紧步伐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人被太监给拦下。
“父皇,是儿臣啊。”
竟是朱厚照的声音。
朱祐樘等了等,这才见儿子从拐角出来,一脸笑容走过来给他行礼。
“你不在文华殿,到此来作何?”朱祐樘看到儿子,尽管想保持当父亲的威严,但还是有些提不起架势。
跟他自身的经历有关。
他自幼就是活在恐惧中,成年后深切感受到当父亲不作为的后果,他不想给儿子太大压力,更主要的是因为就这一个儿子,心疼还来不及,以他的性格是最宠着老婆孩子的。
朱厚照先是给父亲行礼,然后笑着说道:“父皇,您刚才跟母后说的话,儿臣都听到了,是说二舅在山东杀人了是吗?”
朱祐樘眉头紧锁。
“你几时去坤宁宫的?”朱祐樘喝问。
“儿臣今天过来跟母后汇报学业,然后父皇就来了,母后不让儿臣出来,本来要等父皇跟母后说完话给父皇请安,谁知父皇着急要走……”
朱祐樘这才知是误会了儿子。
原来儿子只是过来见妻子,毕竟一个小屁孩自己住在东宫,还是有些冷清寂寞的,朱祐樘也没限制儿子平时到坤宁宫来。
“你二舅的事,跟你无关。”朱祐樘冷声道。
“父皇,谁说无关的啊,您说过让儿臣跟他学习,他若是那种杀人的恶人,儿臣跟他学什么?”朱厚照据理力争。
朱祐樘皱眉:“你到底要干嘛?”
知子莫若父,朱祐樘知道儿子没安好心。
朱厚照挠挠头笑道:“儿臣没别的想法,就是求父皇,在二舅回京时,让儿臣陪同迎接的人一起去,儿臣有些话想问问二舅。”
“胡闹!”朱祐樘喝斥了一句。
朱厚照哭丧着脸道:“儿臣就是想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杀人,儿臣也想知道他在山东经历了什么,父皇您就准许儿臣出宫一趟吧,儿臣保证不会乱跑。”
朱祐樘本还急着去见李广。
见儿子如此哀求,想了想,其实让儿子公开去迎接一下张延龄,也没什么不好。
既能体现出当皇帝的对臣子的礼重,也算是培养儿子做事的能力,可以让迎接的一行,名义由朱厚照来带队。
“行吧,只要你这几天别惹是生非,朕就让你去。”
“谢谢父皇!”
朱厚照听说能出宫迎接张延龄,哪怕知道连京师都出不去,但还是兴奋异常,似乎生怕父亲反悔,一溜烟跑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保大还是保小?
张鹤龄觉得自己很倒霉。
不明不白被叫到宫里参加了日常朝议,本想大显身手,结果在朝堂上被那些文臣压着,事后又被徐琼告知要害死自己弟弟。
更可甚的是,事后居然还被母亲叫到面前来,对他一顿喝斥。
“……鹤龄,你为何不能好好照顾你二弟?他又没去过远处,怎可能有分寸?当兄长的就不知好好提点他?”
张金氏是在从宫里得知了女儿的消息后,特地把张鹤龄叫来的。
张皇后又没有嫡系人马,想保护张延龄,自然还是要通知张金氏,而张金氏又只能把张鹤龄叫来……转了个圈,等于说保护张延龄回京师这件事还是落到张鹤龄头上。
张鹤龄不耐烦道:“娘啊,咱能不能讲道理?老二在外面杀人放火,那也能怪我吗?就算要怪,也是子不教父之过……当娘的难道就没责任?”
张金氏听了不由蹙眉。
这儿子。
怎么这么不长进?
现在居然赖起老娘?你吃熊心豹子胆了吧?
张金氏道:“那延龄去山东之前,就没叫你一起?你也没说要陪他同去?”
张鹤龄撇撇嘴道:“他是叫我一起,但我想的是,咱老张家就俩男丁,不能同时折在一个案子里吧?还好是我有先见之明,这不那小子就在山东惹事?现在能保住一个算是烧高香了,娘你还要奢求哪般。”
“你这是什么话?”张金氏听了更加气恼。
张鹤龄嘴角发出不屑的一声道:“姐姐不就是这意思吗?”
张金氏闻言差点抄起鞋底板打人。
张皇后的意思,的确是要保张家门楣太平,意思是要保护张延龄平安回来,再保他于朝堂上不会出事,等于是先给张延龄一个警示,让张延龄早做准备,免得在朝堂上无从应答。
但在张鹤龄看来,张家到了要弃一保一的时候。
张大侯爷几时是懂得为他人着想,为他人牺牲之人?
到了兄弟俩非要选其一的时候,当然是把弟弟推出去挨宰,这有什么可犹豫的?
“鹤龄,你弟弟难得在朝中有所作为,不过是在地方上出了点事,很可能还不是他的责任,你就想让你二弟万劫不复了是吧?现在命你马上去保护他回京师,要是他出了事,你也别回来了!”张金氏也是动了真怒,厉声对儿子说道。
张鹤龄瞪大眼看着自己母亲,这跟他印象中一直贤良淑德的母亲有极大的差别。
张金氏平时有女儿在宫里罩着,还有俩儿子让她等着抱孙子,没事想进宫就进宫,简直把皇宫当成自己后花园,自然也就心平气和的。
但母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我堂堂国丈夫人,当初把女儿送进宫,功劳还有我一半,我的远见卓识可是你这浑浑噩噩的孽子能比的?
张鹤龄道:“娘啊,你的意思,是老二比我重要?两个儿子,您可要一碗水端平啊。”
“也不看看你什么德行,能跟你弟弟相比?让你去朝堂撑张家的脸面,结果表现出那熊样,好像让人不知道咱老张家出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这次你弟弟再出事,咱老张家就当断了根,留你还不如没你,你这个祸患丢人现眼……”
张金氏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把张鹤龄差点找不到北。
人近乎是懵逼被赶出院门。
人生观被颠覆了。
弟弟是人中龙凤?我是败家玩意?弟弟死了老张家就断根?难道我不是老张家亲生的儿子?
……等到了门口,人还没从母亲那顿痛骂中缓过神来。
“侯爷,您是怎么了?老夫人出事了?”赶车的车夫赶紧过来问询。
“去你大爷的,老夫人能出什么事?是本侯那混账弟弟……一定是他给娘送的金子起作用,这小子就知道他不安好心,当娘的收了他那么重的礼,还能一碗水端平的?感情那小子早就算计老子呢!”
车夫听得是云里雾里。
侯爷,您思维跳跃性这么大,这是在说什么?
“侯爷?咱……去哪?”
“收拾收拾,去城外,等着去迎老二那不成器的。”
别人看得起张延龄,他可不会看得起。
再回想起母亲的那番痛骂,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去的路上甚至想找个地方喝顿闷酒,以将心头的不悦发泄出去。
“我招谁惹谁了?”张鹤龄怎么都想不明白。
……
……
张鹤龄果然带人出城,说是要去保护张延龄。
但张鹤龄似乎心里很清楚,弟弟身边有锦衣卫和京团营的人马保护,几时轮到他带人去保护?
再者他心里气不过,凭什么你小子惹了祸让我去保护?我心灵上的受伤谁来弥补?
他出城之后,二十里都没出,随便就找地方住下来,要等弟弟回来时跟弟弟一起进城,对外宣称就说是自己远途去保护弟弟回来……计划简直不要太天衣无缝。
结果回来时,张延龄走的不是陆路,而是水路。
“爵爷,明日就要到京师,听说朝堂上那么多人对您行参劾,回去之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杨鹏趁着张延龄和崔元正立在船头聊天时,走过来问道。
张延龄笑道:“杨公公,你好像很关心我嘛。”
“这……咱家不过是随便问问。”杨鹏一看就是两面三刀的类型,说是会替张延龄做事,更多是因为侄子被张延龄捏在手里,再是有陷害杨广在宫里放火的事也为张延龄知晓,他不敢跟张延龄正面冲突。
以他以往嚣张跋扈的做派,岂是那种任人鱼肉的怂包?
张延龄笑道:“只要把人押送到京师,一切都还是交给我就行,我最喜欢跟朝堂上的诸位臣僚谈天说地,感觉人生都有了意义。”
杨鹏曾亲眼目睹过张延龄舌战群儒,自然知道张延龄那张嘴的威力。
而一旁的崔元则对此并不是很熟悉。
“建昌伯,朝堂上跟诸位……阁老、部堂叙话,是怎样的感觉?”崔元好奇问道。
张延龄笑道:“崔兄不用着急,回到京师之后,你与我一同进一次朝堂,听听他们说的,跟他们对答几句,不就什么都明白?”
崔元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面部都有些充血,声音发颤道:“建昌伯的意思,是让在下跟您一起上朝堂?”
张延龄道:“这是当然,也是陛下的意思,所有涉及此案的人都要上朝,到时若有召对问话,你实话实说就行了,崔兄你可别让人失望啊。”
崔元虽然是朱祐樘的妹夫,但上朝这种事所经历的太少,最多是逢年过节文武大臣汇集的时候才能在朝堂上露一脸,也绝对没有他任何的发言机会,也没有让他参与到议论朝事的进程中。
这次可是让他面对文臣翘楚,真正参与到大明朝堂的朝议。
想想都觉得人生快要走上巅峰。
“在下一定不辜负建昌伯的期望,在下头有些晕,可能是晕船……就先去休息休息,让在下先平复一下心情。”
崔元很激动,人都快站不稳。
杨鹏回头打量着崔元,目光中甚至有些鄙夷,一个长公主驸马,这么没出息的?
“杨公公,你还有事?”
“呃……建昌伯,为何不走陆路?骑马回京师的话,更快一些。”
“呵呵,有些事真的很难跟杨公公你解释,这黄河才刚疏通完毕,大运河的漕运恢复没多久,我来视察一下总归没问题吧?”
“原来建昌伯是来视察河道的。是咱家愚钝,竟没想到这一层,建昌伯果然是大明股肱,佩服佩服!”
第一百七十五章 熊孩子的典范
京师。
城北积水潭旁的德胜门外,此时正有一群人在翘首以盼中。
名义上,这队人由太子朱厚照领衔,因为朱厚照的到来,德胜门外也施行了小范围的戒严。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路过的百姓在往这边眺望,他们也是听说大明的太子出巡,想见识一下太子的风采,奈何距离太远再加上朱厚照年岁小个子矮,没人真正瞧见他。
实际上,这队人是由通政使司参议沈禄带队。
随行的还有鸿胪寺和刑部的人。
沈禄是奉命前来迎接自己的内侄张延龄,原本张鹤龄应该跟他一起的,但现在张鹤龄人在何处根本没人知晓,这几天张鹤龄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沈卿家,孤的二舅什么时候才来?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太阳这么大,很毒啊。”
朱厚照本来兴冲冲出来迎接张延龄,顺带要跟张延龄“讨教”一番。
结果出了宫才知道,等人不是个轻省的事。
主要现在时值炎夏,朱厚照热得都快喘不上气,大中午吃上凉水镇的西瓜,还是不解暑,一旁给他摇扇子的刘瑾身上都快湿透了,但也不敢把扇子往自己这边倾斜半点。
沈禄为难道:“已经派人去接应,估摸用不了多久了吧。”
沈禄也在着急。
因为他帮说媒,才令张延龄卷进了林元甫在山东亏空的案子,还惹来那么多事,在他听说张延龄于山东地界跟人火并,并杀伤几十条人命之后,他就没一天能睡好觉。
朱厚照皱眉道:“孤这个二舅,别是知道孤在这里等他,诚心让孤久等,看孤见到他不好好教训他!刘瑾,你扇大风一点……高凤,你过来帮孤把外衣给脱了……”
高凤急忙提醒道:“殿下,不可啊,这在外面,要顾着体面的……”
“孤都要热死,还顾什么体面?”朱厚照四下看了看,所有人都是一身常服大汗淋漓,其实自己已经算是好的,这边又有西瓜吃又有人扇风的。
“也罢,孤到帐篷里等,到里面脱下外衣总没问题了吧?人来了再叫孤!”
……
……
朱厚照一直等了有快两个时辰。
终于在未时将半时,张延龄的车队才从远处缓缓过来。
朱厚照立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看了看,冷笑道:“看孤怎么收拾他……”
等他跳下高台,带人到车驾前,却见张延龄已经过来,就在朱厚照准备埋怨张延龄让自己久等时,但见张延龄身旁的一个人端着个木托走过来。
“二舅,让孤在这里等这么久……这是什么?”
朱厚照看着面前木托上,双层扣着的瓷碗道。
张延龄笑道:“臣也是快到德胜门时,才得知太子今日也在迎接的队伍中,所以特地让人准备了冰镇的酸梅饮,为太子解暑。”
“冰镇酸梅饮?”
朱厚照眼睛都瞪大,也忘了教训张延龄,指着刘瑾道,“快给孤拿来。”
当刘瑾把手放在碗上时,果然是接触到一片冰凉,刘瑾捧着碗就不想撒手,尽可能让自己双手手掌贴在碗上,吸收更多的凉气。
最后碗还是被朱厚照一把夺了过去,刘瑾一脸失望。
“嘶……真好喝,二舅,这是怎么弄出来的?”朱厚照兴奋不已,这可比西瓜好吃多了。
张延龄看了看朱厚照身边的随行太监,道:“太子来迎接,难道就没为太子准备一些解暑之用?难道还要人特别吩咐吗?”
朱厚照四下看了看。
众太监都是有苦难言。
在这时代,夏天也是有冰的,硝石制冰法从唐朝就有,但一直技术不是很成熟,到明朝时普通官宦人家都可以自行去准备,工序繁琐一些罢了。
但对于皇宫来说,硝石制冰却是禁忌。
主要原因是皇帝体虚,再加上这时代的人讲求冰乃大寒之物,容易伤人身体,朱祐樘和张皇后夫妇为了多要孩子,肯定不会吃这东西,就一个儿子怎可能让儿子吃冰?于是乎……一群人就顶着酷暑在等。
“建昌伯,为何没见寿宁侯?”鸿胪寺一名官员走过来问道。
张延龄笑道:“本爵单独去办皇差,兄长未至,没问你们原因,你们倒先问起本爵来了?”
沈禄靠前道:“延龄,令兄没去迎接你?”
张延龄没回答。
这应该说是去了,还是说没去?
难道说皇帝派了张鹤龄去迎接他?那为什么中途就一点消息都没有?
要张鹤龄真是奉皇命去的,那现在说张鹤龄没去,那就是坑大哥,张延龄琢磨了一下也就不再去谈这个话题。
在场官员也未多问,只是简单办理了交接,由刑部的人准备接案犯到刑部牢房内。
“延龄,这……”
沈禄本以为张延龄只把李士实当作囚犯,却未料非但是李士实,就连林元甫和徐杰也一并乘坐囚车而来。
看三人的装束,同样狼狈。
这一路上显然也是受了不少苦。
张延龄道:“姑父有问题吗?我是去山东办案,暂时把三个案犯都带回来,几个案犯都没被赦免罪行,你也不希望我擅自断案,惹人非议吧?”
沈禄一时无言以对。
再一想。
能把林元甫的命保住已属万幸,现在还把人带回来,虽然看起来憔悴狼狈了一些,只要等朝堂上把案子审明,不就可以得脱囚笼?
“二舅,孤有事要问你……”
朱厚照吃完了他的冰镇酸梅饮,正准备缠着张延龄问东问西。
张延龄道:“对了太子殿下,臣往山东一趟,还带来一些小的礼物,不如太子先选一选?”
“在哪呢?”
朱厚照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张延龄跟刑部交接时,朱厚照专心挑他的礼物,就没出来捣乱。
一直都完成好之后,张延龄跟部分迎接的官员作别,这才与朱厚照同乘马车,一起往建昌伯府的方向走。
……
……
“二舅,听说你杀人?你挺能啊。”
上马车之后,朱厚照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他憋了已久的问题。
张延龄皱眉道:“谁造谣的?我几时杀人的?”
“啊?是父皇说的……二舅你不是想说父皇造你的谣吧?”朱厚照一脸贼笑。
张延龄正色道:“一定是太子听差了,臣只是指挥别人杀人,并未亲自动手。”
朱厚照脸色稍微有些失望,皱皱眉道:“那二舅,指挥别人杀人是什么感觉?”
张延龄瞬间感觉这小子动机不纯。
这小子感情这么积极跑来迎接他,就为了问他有关杀人感受的?
你当是采访啊!
“太子殿下,当时臣遭遇不测,万般无奈之下不得已让人放铳,黑灯瞎火的发射后也不知什么光景,谈不上有何感受。”张延龄随口敷衍。
开玩笑。
告诉这熊孩子杀人是什么感受,回头他去尝试一番,黑锅谁来背?
到时又会有一群人说,是你张延龄挑唆太子杀人!
朱厚照追问道:“那尸体你总见过吧?死尸……就是一动不动那种,身上还有血吧,人头有没有?以前不是听说,杀人了都要……筑京观?能让孤瞧瞧不?”
张延龄看朱厚照那小眼巴巴的模样,就知道这小子是多么喜欢惹祸。
张延龄道:“太子,你首先要搞清楚一点,臣杀人,并不是在战场上,不涉及到军功问题,更没有筑京观的环节,那只在对外夷交战时常用到,大明朝不搞那么血腥的事情……”
“至于尸体……当时已经发生混战,臣当然是要躲在后看防止被误伤,怎可能近距离去看尸体是什么样子?”
“至于到收拾尸体时,都是下面的人在做,臣也没有去触霉头的打算。”
朱厚照听了张延龄的话,大失所望道:“二舅啊二舅,你杀了一顿的人,连个死人都没看到,你丢不丢人?”
张延龄本来觉得自己这张嘴已经够损的。
没想到这大外甥,熊孩子年岁不大,那张嘴也真叫一个阴损至极。
有成为泼妇的潜质。
“太子,你特地跑来迎接臣,不会就是为了问这些吧?”
“不然呢?孤还以为能问问你杀人感受呢,谁知道人都不是你杀的,孤对你真是太失望了。”
“太子很希望臣杀人?”
“当然了,成大事,谁不多杀几个人?你放心,就算你杀得再多,父皇也不会把你怎么着。”
虽然朱厚照话说得有点粗俗,但理却一点不粗,这小家伙好像已经深切体会到他父亲对张家人的包庇。
杀人算什么?
只要不谋逆,在大明横着走都行。
张延龄道:“太子殿下,你看臣这次也没杀到人,没法跟你谈感受,要不这样,回头臣给你找几个带过兵上过阵,杀过外夷和贼寇的将领,给你讲讲杀人的感受,你看如何?”
“谁要听他们讲,孤就要听你讲!”
“这有何区别?”
“他们杀那是他们的事,跟孤无关,但二舅你就不一样,你下次杀人的时候……可以带上孤啊!”
“……”
以张延龄的能言善辩,遇到这么个小祖宗,发现也是秀才遇到兵。
这熊孩子这么小,居然在琢磨杀人的事?
什么家庭教育!?
是该好好管管这个大外甥,若是再任由其发展下去,必定会成为历史上那个放飞自我的脱缰野马,就算历史上有虚构和夸大的成分,但朱厚照在历史上的胡闹是虚构不来的。
“二舅,你咋不说话了?”
朱厚照瞪大眼睛看着张延龄,尽管他眼睛瞪大,也是一对小眼。
张延龄道:“臣正在琢磨有什么机会能杀人,准备带太子同去,不枉费太子对臣的一番期待。”
朱厚照兴奋得在马车里直蹦:“就知道二舅你神通,赶紧想,最好今天就带孤去见识见识杀人。”
“太子见谅,要合情合理杀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法场了解一下?”
“狗屁!孤不要看刽子手杀人,就要看二舅你杀人!”
“要不让臣充当一下刽子手,亲自砍死囚的脑袋给太子看?”
“也行!”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当是给他选妃
马车慢慢悠悠往建昌伯府走。
赶车的南来色听得是心惊肉跳,身后这一大一小两位爷在谈什么?
杀人?
爵爷为了给太子展现杀人的技巧,会不会“就地取材”,直接伸出一把刀来架在我的脖子上,让我当试验品?
杀别人犯法,但杀他个奴婢,最多被罚几两银子,简直是再好不过的给太子演示杀人的素材……
当马车停在建昌伯府门口时,南来色才稍微松口气。
有惊无险。
“二舅,你家好像有客人,马车还挺不错的,比孤的都好。”还没等下马车,朱厚照的声音便响起。
建昌伯府之外果然有客人,张延龄只是看一眼,就知道来的是谁。
是菊潭郡主的马车,用的是宁王府的规格。
这时候菊潭郡主来找他作何?定然是为了李士实的事。
菊潭郡主显然不希望看到宁王麾下的头号谋士,也是未来有机会帮宁王颠覆大明朝廷的李士实就这么落在朝廷手中,最后被判罪失去政治价值。
“我当是谁。”
张延龄见菊潭郡主走过来,冷笑说一句,故意把话说给菊潭郡主听,也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不屑。
菊潭郡主眼睛里只有张延龄,似乎都没留意到张延龄身后矮个子的朱厚照。
“建昌伯,您可真是好手段,居然能在山东地界上行杀人之事,难道不怕满朝文武参劾吗?”菊潭郡主色厉内荏,如同对付江西那些不听话地方官所用的手段。
张延龄一脸不屑。
忘了我是谁,怕你威胁不成?
张延龄怒道:“老子被参劾的时候多了,反正那些人看老子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吃口饭喝口水他们都能参劾,蚊子多了也不怕身上的包多。怎么,你不服?”
听到张延龄的话,菊潭郡主眉头紧锁,说话这么粗俗,自称“老子”,又是蚊子又是包的,这算是什么比喻?跟这种撒泼耍浑的人怎么讲道理?
“二舅,孤以往还不知道你这么有才,你这比喻简直是……神了!”
偏偏这时候还有在旁边拍马屁的。
大概对于朱厚照来说,张延龄刚才这番说话的方式,太对他的胃口,对他而言,这无异于天籁之音,那发音的强调,那用词的刁钻,那脸上所表现出的高傲得意得瑟……
平时那些文臣、太监几时在他面前这么说过话?
他瞬间觉得自己的二舅就是个语言方面的天才,一时间人生的方向也找到,那就是把张延龄说话的艺术给学回去。
菊潭郡主本来都没留意朱厚照,听了朱厚照的话,她身体瞬间一震,随即打量着正对张延龄崇拜不已的朱厚照,问道:“你……你是?”
张延龄笑道:“这是太子殿下,郡主不认识?”
菊潭郡主一共才进过几次京师?
及笄的时候来受封,那时朱厚照还是个屁大的娃娃,她自然没机会得见,到现在朱厚照也只是个孩子,她没想到自己跟大明未来天子的第一次见面,会在眼前这么一个市井场合,还是在自己找张延龄声讨算账的时候遇到。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菊潭郡主尽管对皇室有轻视之处,但还是要赶紧行礼问候。
朱厚照笑道:“你是哪家藩王的郡主?麻烦你搞清楚,老子的二舅,是朝廷的二舅,他是给朝廷做事的,他做得对不对,只有父皇能评价,你算什么东西?谁给你的脸?”
菊潭郡主继续蹙眉。
再看张延龄,却见张延龄在那得意地笑。
看起来,太子真的是活学活用,大概朱厚照那张嘴本来就不饶人,在发现原来话还能这么说时,马上就把张延龄那套盛势凌人的语风给学了过去。
“臣女不打扰太子殿下和建昌伯叙话,臣女告退!”
菊潭郡主发现张延龄根本不吃威逼利诱的那一套,再加上她来找张延龄的事,很容易被太子传到宫里去,到时皇帝可能就会察觉李士实跟宁王府之间的关系。
她赶紧选择告退。
“滚吧!”朱厚照继续发挥他毒舌的一面。
菊潭郡主听了非常恼火,但还是恭敬行礼后退下。
等她的马车走了之后,朱厚照兴奋道:“二舅,原来还可以这么说话的?这简直是……太爽了!”
张延龄道:“太子殿下,臣不得不提醒一句,对敌人可以像先前这样语出刁钻,让其愤怒,逼其乱了分寸和本性,但对于你的臣民来说,说出这种话来很容易让人失望,所以要注意用词场合。”
朱厚照听得云里雾里,问道:“那孤刚才对她这么说话……不对吗?”
张延龄拍拍朱厚照的肩膀道:“对别人或许不对,但对她,太子做得太对了,下次还这么说!”
朱厚照兴高采烈道:“那二舅你赶紧教教孤,怎么跟人说话,你刚才那套老子老子的,听着就让人爽……”
……
……
张延龄回到了京师,没有去任何的衙门述职,也没有入宫。
朝中所有大臣都知道,接下来的安排就是让张延龄与李士实、林元甫等人一同到朝堂上,做一次公开的审讯,而到时的判官就将是皇帝,他们想要拿张延龄在山东地方上杀人的事做文章,就只能在朝堂上驳倒张延龄一切砌词,这对于不能在朝堂上发飙骂人的众大臣来说,并不是容易的事。
以前没觉得。
现在觉得,想要从言语中打败张延龄,难比登天。
就在众大臣盘算如何去跟张延龄针锋相对时,此时于京师徽商商会的会馆内,新当家的江玥年正在跟江家的掌柜见面。
“当家的,建昌伯回京师了,以他锱铢必较的性格,怕是接下来还要对咱徽商动手,如今各地的商贾风头早就把咱的给压下去,晋商、赣商还有鲁商都已经到京师来。”
“年底的盐引恐怕我们能拿到的也不多,现在做什么生意都会被各地限制,连我们的货过钞关都比别人交更多的税。”
“还有传闻说,朝廷要重开粮开中,各地的盐商可能还要往西北各处聚拢……”
江玥年焦头烂额。
本来以为巴结上张延龄这颗大树,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自己可以执掌徽州商会,以后取代徐夫人,甚至用手段把徐夫人据为己有,想想都觉得激动。
人生巅峰莫过于此。
谁知才过去不到一个月时间,一切都就变了。
张延龄对于他的巴结并没有多热衷,之前是给他一定的权力,让徽州商贾手上的死盐引变成了活引,但随后张延龄向朝廷举报徽州商贾行贿之事后,朝廷马上又对徽州商贾行严查,现在徽商在京师都快混不下去。
作为徽州商会会长的江玥年,在经历了最初的众人拥戴之后,现在也被众徽商所厌弃,会长之名有名无实。
连他召集各家族来开会,来的人也不多,即便来的人也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
“那女人……到现在还没找到吗?”江玥年愤恨道。
江家老掌柜道:“当家的,您说的是少夫人?还是徐大家?”
江玥年怒道:“两个都是!”
老掌柜苦着脸道:“真的没法找到,不过从徽州那边传来一份公函,说是当家的跟少夫人和离的公文……好像还是徐大家把人给接走的,地方官府那边也是由她打理的。”
“这个恶女人,总要针对于我,以往我给她做事,他从来都没想着要把会长之位让给我,兢兢业业那么多年,他除了克扣江家之外还做过什么?现在建昌伯对我们徽商翻脸无情,必然是因为我们没有打点好他,说要给他的女人结果人都跑了……”
江玥年现在没法去怪责张延龄。
或者说,他知道跟张延龄相斗,也没有好结果。
只能把恨意转嫁到徐夫人头上,认为自己失去张延龄的信任,在于徐夫人把他本来要送给张延龄的妻子给拐带。
掌柜请示道:“要不当家的……您再娶一门亲事回来?”
江玥年瞪着自家掌柜,掌柜赶紧把目光避开。
江玥年自然会感觉到面目无光,送妻子给张延龄被拒绝不说,之后妻子就跑了,还由官府送来和离的文书。
现在手下的人好像在建议他,既然你这么喜欢把妻子送人,干脆再娶个回来,再送人,只要程序上是对的,那送礼的流程跟之前也没差。
但如此一来,岂不是被天下人都知道他江玥年是卑鄙无耻之人?
“当家的,听说这次建昌伯在地方上做的事,很不得人心,朝中大臣都等着参劾他,或许我们可以给他加把火,若是可以把他给拿下来……”
江家掌柜提出建议。
既然拉拢张延龄不成,没更好办法,那就不如贿赂朝中官员,把张延龄拿下来。
江玥年叹道:“就算我们不出手,朝中那么多勋贵、文官,谁不想他早点死?但那有什么用?他可是外戚,深得圣上信任,不过……关系该打点还是要打点……其实有这样一个贪财好色的人来执掌商贾之事,对我们已算是不错的,就看能否投其所好。”
江玥年到现在,仍旧对煽风点火把张延龄给扳倒的事犹豫不决。
他自以为想得很清楚。
张延龄贪财好色,是有缺口的,而换了别的官员还不一定能见缝插针。
比较而言,还是张延龄这样的人比较容易对付。
“那老爷,我们继续给建昌伯送钱财?”
“钱财是没用的,他不缺,他也不缺名,或者说他不在乎名,只有美色能吸引他,一个山东左参政的孙女,就能让他为此奔走,若真有让他动心的女人,他定会乐不思蜀……”
“那老爷,我们去何处找这样的女人?”
“满天下去找,不但要绝色,还要有地位有才情,更要有美色,能让他动心的。就当是给他选妃……也要把这样的女人找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拆穿
翌日清晨,天已经亮了。
夏天天亮得早,五更天张延龄乘马车过东安门,到东华门,皇宫内门都已经开启,张延龄与崔元在东华门碰头。
萧敬老早便等在这里,今天他负责接引。
杨鹏早一步已经回宫去,至于李士实、林元甫和徐杰等人即便要入朝,也会由刑部转解,都未同行。
就在三人互作招呼,准备一起入宫时,却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马车停下来之后,但见张鹤龄从马车上跳下来,他见到张延龄后显得激动异常,张开双臂有要扑过来拥抱张延龄的意思,老远还听到他在喊:“老二,你可算回来了。”
张延龄看到张鹤龄这光景,不由皱眉。
此时的张鹤龄,真的是有些惨不忍睹。
身上穿着朝服,大概也是回家临时换的,脸都没洗,胡子拉碴的跟之前春风得意的模样大相径庭。
“大哥,别来无恙?兄弟我还以为以后见不到你!”张延龄没有让张鹤龄拥抱过来,只是感慨说着,伸手挡住张鹤龄,不让其靠近自己。
张鹤龄板起脸,用当兄长的教训的口吻道:“你小子知道怕了?以后看你还在外面惹是生非。”
张延龄道:“大哥,其实我是说,我以为大哥在外面被人害了,所以怕见不到你……”
张鹤龄怔了怔。
随即他张开的双臂也放下,骂道:“滚你娘的!”
先前还是体恤弟弟好大哥的形象,瞬间原形毕露。
“大哥,你没事吧?看你这模样,怕不是你在外漂泊多日?怎看上去比我还凄惨?”
张延龄上下打量张鹤龄。
张鹤龄一脸埋怨之色道:“别提了,自从为兄听说你在山东惹事,不知道有多着急,连姐姐和母亲都为你担心,还让为兄去迎你、护你周全,结果带人去道上等了几天,人影都没瞧见,山东不是在南边?你咋从北边回来了?”
崔元抢白道:“寿宁侯或有不知,我们是从水路回京,快到京师时才换了马车,所以才从德胜门进城。”
张鹤龄满面愠色道:“换路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还让为兄出去白等一场?”
张延龄眯眼打量着张鹤龄。
还真是会装。
怕不是你这几天就是出去逍遥快活乐不思蜀,听说我已回城,才匆忙回来相见,再来个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
换了别人,张延龄还能把其往好了想。
至于张鹤龄这个大哥……
这简直是基本操作。
“大哥,有件事我很好奇,南边五十里之外的路被大水给冲了,你是怎么回来的?”张延龄惊讶问道。
张鹤龄一怔,随即骂道:“还能怎样?当然是千辛万苦才回来,路被水冲了那叫一个不好走,你是不知道这一路有多难……”
崔元好奇道:“北直隶几时发大水?”
张鹤龄还要继续编瞎话,听了这话才知道是被弟弟给涮了,骂道:“老二,你他娘的这算什么意思?”
张延龄耸耸肩摊摊手道:“看来我还是高估大哥,早知道的话我就说城南十里的路被大水给冲了……”
“敢戏弄大哥?”
“没没,我的意思是说,说十里的话大哥应该已经走出去,就会把我的话给拆穿。”
“我去你大爷奶奶的腿儿……”
张鹤龄追着去打张延龄。
萧敬和崔元赶紧去拉架,不过好在兄弟二人不管怎么疯闹,还是没真正打起来。
……
……
一行过东华门。
张鹤龄还在陈述他有多么“劳苦功高”。
“……你小子一拍屁股走人了,到山东为非作歹,杀人的事都做出来,你可知为兄多为你吃了多少苦头?前几天在朝堂上,要不是为兄替你说话,你现在估计早就被问罪,为兄面对那么多朝臣临,那叫一个临危不乱,幸好为兄据理力争……”
“行了大哥,就当我错了行吗?不就是试探一下你的诚意?你记仇就记仇,这么多废话不嫌嘴累吗?”
“当兄弟的就不该试探,为兄从来都把你当兄弟,你有把大哥我当兄弟吗?”
……
兄弟俩一路上都在争。
萧敬和崔元发现根本插不上话。
再仔细琢磨一下,这兄弟俩的对话完全都是废话。
一个厚颜无耻的在胡言乱语,另一个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在敷衍,兄弟二人谁都没诚意。
没走太远。
但见司礼监秉笔太监陈一路小跑过来,给几人行礼。
“陈公公,什么事?”张延龄走上前,笑着问道。
陈宽无奈道:“陛下偶感风寒,今日可能要迟一些上朝,所以传话下来让几位先到文华殿稍作等候,另外……要陪同太子殿下同往奉天殿……”
张延龄闻言点头。
朱厚照虽然现在算是正式升殿到文华殿,开始日常的一些简单学习,但毕竟还没出阁读书,经筵日讲什么的都还没开。
太子突然要去奉天殿听政的话,显然是需要由头的,照理说太子只能在后殿听听前面发生什么,不真正露脸。
张延龄对于朱祐樘突然“偶感风寒”的消息有些意外。
照理说,若是朱祐樘身体不适的话,先行出来的萧敬不可能不知晓,除非是皇帝临时遇到什么事,拿“偶感风寒”当借口。
“文华殿?那不是咱外甥住的地方?”张鹤龄顺口便说了一句。
这让萧敬和陈宽很尴尬。
对于他们来说,朱厚照的地位非常尊崇,称呼上不能有任何的懈怠,否则是杀头的罪,何曾见过这样直接称呼太子为“外甥”的?
“大哥在宫里,还是谨言慎行为上。”
张延龄说了一句,已往文华殿方向走。
张鹤龄几步追上去,嘴上还在絮叨:“为兄怎么不谨言慎行了?你小子说清楚……”
……
争执仍在继续中。
……
……
文华殿内。
朱厚照换上一身太子正式的衣服,正在对着落地的铜镜来回转圈照,还不断问询旁边的侍从太监哪里有问题,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刘瑾等人正在给他扇风,大夏天的清早也有些闷热。
“殿下,两位国舅爷来了,还有永康长公主驸马,以及司礼监萧公公。”高凤进来通禀。
朱厚照转身跑出门,见到张延龄,一脸兴冲冲,目中便无他人:“二舅,你看我这一身行不?今天是孤第一次上朝,有什么要注意的你可要提点孤。”
张鹤龄皱眉道:“我说太子,你就没见到我?怎么先跟你二舅打招呼?大舅不是舅?”
朱厚照闻言皱眉打量张鹤龄,不屑道:“当是谁呢,大舅你不是死在外面了吗?”
张鹤龄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我去他娘的……谁他娘的瞎传呢?老子几时死了?”
朱厚照道:“大舅,说话要注意一点,这可是皇宫,孤是太子,不怕孤把你说的告知父皇?”
即便张鹤龄早就见识过大外甥的难缠。
听到如此威胁也有些气馁。
好像有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只能恶狠狠瞪张延龄一眼,似是觉得太子这么刁钻都是弟弟教的。
“二舅,听说今天有个什么案子,你先给孤讲讲呗?到时孤也可以发几句话,让他们知道孤就算年岁小,也有见地。”
“太子今日怕是不能公开露面,最多是幕后听一听。”
“啥叫幕后?”
“就是躲在后殿听一听,到时前面发生何事,你都不能出来。”
“啊?那还有什么意思?”
“太子尚未出阁读书,用不了两年,太子就能御奉天殿,到时陛下还会跟你一起处理政务……”
张延龄跟朱厚照一边往殿里走一边对话,二人好像真在商量事情。
张鹤龄则听得是云里雾里。
本来很不老实、说话也很刻薄的熊孩子,居然在认真跟张延龄对答,这就让他不理解。
张鹤龄心想:“这小子,到底给那小子灌了什么汤?”
……
……
奉天殿外。
众大臣都在焦急等待入奉天殿朝议。
他们也是临时从陈宽那得知皇帝偶感风寒的事,跟张延龄会去怀疑不同,他们并不去想皇帝是不是真的生病。
或者说。
他们现在根本没那心思。
“徐阁老,您看今天就是要朝堂御审山东的案子,张家外戚那边……”
都察院左都御史闵珪带着几人过来问询徐溥的意思。
徐溥道:“刑部昨天可有问过详情?”
闵珪道:“陛下派人去刑部作了知会,另派东厂的人守着,有司不得提审。”
“那就是说,朝堂上都要由建昌伯自说自话?”徐溥老脸横皱。
一旁的谢迁走过来道:“要不,先跟刑部通个气,给几个涉案人等打个招呼?”
几人都打量着谢迁。
打招呼?怎么打?让他们先串供?还是说让他们先自行了断?
你谢于乔真是敢说话。
徐溥摇摇头,显得思绪凌乱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若陛下诚心包庇,想追究他在山东杀人,怕并非易事,但料想他短时间内不可能把山东案宗全都查清楚,可以从这一点下手。”
“宾之,你可有好的策略?”闵珪打量着李东阳,问道。
要说以往,在针对张延龄问题上进言最多的是李东阳这个谋略极高的阁臣,但最近李东阳却好像很少就张延龄的事发表个人评论。
至于背后缘由,很多人猜测,可能跟李东阳承张延龄的情,不用嫁女儿有关。
但具体是因何,恐怕也只有李东阳自己知晓。
李东阳此番也没有例外,只是摇摇头,似也不想深陷其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容后再议
日上三竿之后。
众文武大臣,连同张家两兄弟、崔元出现在奉天殿,朱祐樘也姗姗来迟。
朝议正式开始。
朱祐樘脸色憔悴,的确像是生病的样子。
张延龄只是看一眼,便觉察不像是风寒,但至于是什么原因却也不好说,猜想可能会跟朱祐樘长期服用丹药重金属中毒有关。
朝会开始之前,张延龄没跟在场任何一名大臣打招呼。
他知道,今天又是来朝堂上“拼死搏杀”的,既然早就知道是对手,那也没必要每次都对敌人表现出和颜悦色。再者他才刚回京师一天,旅途劳顿,还想省省体力,想着回去后跟苏瑶、小狐狸和二仙姐妹好好团聚,岂能在这些老古董身上白费力气?
朝议一开始。
所议论并不是张延龄在山东的案子,是有关蒙古火筛部叩边的。
“……陛下,此番鞑靼欺人太甚,接连在我延绥、偏头等处袭扰,断断续续有十数日,劫掠我边疆牧民、百姓,我边军将士不堪其扰……”
说话的,是兵部侍郎阎仲宇。
他说得是义愤填膺,但在张延龄总结来,不过就是“蒙古人犯边、边疆风声鹤唳、最后双方一个人没死、蒙古人又撤兵”这么个套路。
明朝中叶,中原王朝跟蒙古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太深,如今草原鞑靼小王子达延汗正在崛起,再用不了几年,达延汗就要统一漠南蒙古,而达延汗有一点很聪明,就是保持了名义上对大明的臣服,以至于未来这段时间边疆并没有太大的战事发生。
朱祐樘脸色不太好,偶尔咳嗽两声,在他咳嗽时阎仲宇也没有停顿下来。
等阎仲宇汇报完毕,朱祐樘语气平和问道:“诸位卿家,对此有何意见?”
听起来,还是那个没有主见,什么事都要问大臣意见的憨厚皇帝。
但众大臣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多了个张延龄,君臣之间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
“陛下,火筛犯边,在于从去年吐鲁番之战拉扯之后,朝廷断绝边疆互市贸易,与至于草原缺乏物资,借此机会或可重开互市,以安边地。”
兵部尚书马文升走出来进言。
马文升到底还是有见识的,为什么火筛会没事跟大明较劲?不是他自不量力,实在也是没办法。
北边有鞑靼中兴之主之称的达延汗在崛起,南边大明断绝其互市,草原什么气候谁都清楚,若是不依托跟大明贸易,资源肯定不足,换不来就只能动抢的,所以要安定这些异族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满足其需求。
听起来是这个道理,但如此一来不就成了大明向异族妥协?
朱祐樘点了点头,突然看着张延龄道:“建昌伯,你有何看法?”
皇帝先听了兵部尚书的意见,未置可否,居然不问首辅大臣等人的意见,而直接问张延龄,众大臣心里自然都很不爽。
但想到今天朝议的重点也不在此,他们也只能先忍住这口气,其实他们也想听听张延龄对于北疆军事有什么过人的见地,至少了解张延龄是主战还是主和派,即便之前有过吐鲁番的问题,也难断定此事,或许还能从张延龄的应答中提前嗅出皇帝的倾向,为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召对做准备。
这些文臣可都鸡贼得很。
张延龄道:“回陛下,臣对于战争什么的,完全没看法,臣不擅长这个。”
“嗯。”朱祐樘点了点头,似乎不想追问。
但众大臣一听就来劲了,你小子也有不擅长的事情?感情你就擅长跟人做口舌之争?说得天花乱坠,做起来就无能为力?那正好,我们正愁找不到突破口呢,你就送上门。
工部左侍郎徐贯走出来道:“陛下,建昌伯一向见识卓绝,怎可能会在今日之事上说不擅长?以臣看来,他有推诿之嫌。”
张延龄斜眼看了看徐贯。
朝堂上,今天刘璋没来,刘璋之前还好好的,或许是听说张延龄回来,生怕再跟张延龄置气,再到吐血的地步,以他的身子骨再有下次或许直接要身入黄土,就干脆称病避开张延龄。
也可能是别人对他的建议。
既然你跟张延龄不对付,以你的耿直脾气,在朝堂上听了张延龄的狡赖之后必不会无动于衷,与其到时出来争,气大伤身,还是先在家养两天,让我们替你出头……
朱祐樘听了徐贯的话,似乎也觉得有道理。
再或者是朱祐樘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考校张延龄……再说难听点是压榨张延龄的机会。
朕好不容易找了你这个帮手,你就跟朕说你不懂?
“建昌伯,不管你擅长与否,说说你的看法。”朱祐樘道。
张延龄心中冷笑一声。
我还憋着气要跟你们在山东问题上来个你来我往,你们倒好,上来拿军事考我?我不说,你们还不乐意是吧?
张延龄道:“陛下,以臣看来,边疆战事不能以绥靖为主,若是重开互市,不等于说我大明怕了北方蛮族?令他族以为如此能令中原王朝屈服,争相仿效?”
本来,张延龄没打算去批评马文升。
马文升作为大明军事统帅,有他自己的看法,认为这时候不适合跟火筛部死扛到底,再者开互市其实对中原王朝也无坏处。
但既然是皇帝让他说,那张延龄就要表现出强硬主战派的风格。
不为别的,就在于大明王朝对于草原政策一向太过于谦和,以至于草原部族很多时候都是蹬鼻子上脸,更因为未来达延部崛起之后,草原势力也会进入一个长期稳定发展的局面,若不遏制,这对中原王朝可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一个隐藏的原因。
那就是历史上的下一任皇帝……也就是朱厚照,绝对是个战争贩子。
这小子如今可在后面听着,张延龄并不会打击这小子的战争积极性,大明未来的“武宗皇帝”,若不拿出点你所好的东西来,你如何会对我言听计从?
“嗯。”朱祐樘又只是轻描淡写点点头。
随即朱祐樘又看着徐溥道:“徐阁老,你对两位卿家的意见如何看?”
徐溥听了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遇到这种事,第三个才来问我,还让我去评价兵部尚书和一个外戚的意见,谁的更好?这是皇帝应该有的态度吗?
“回陛下,老臣认为,绥靖虽然容易姑息养奸,但对于眼下西北局势来说,不适宜大动干戈,或互市不开,加强边疆戒备,同样可以起到整肃边备的效果,何况宣府地方钱粮治理,一直迟迟没有结果……”
徐溥的话,听起来就是捣糨糊的。
听起来他是支持马文升的,但他所谓“不开互市”的原则,跟张延龄的想法有何区别?
但他的进言还是有很大的建设性,就是在提醒皇帝和众大臣,宣府钱粮治理的事,一直都还没有进展,朝廷在钱粮调度方面有极大的问题,所以现在伤不起,还是保持现状为好。
朱祐樘想了想,一摆手道:“再议吧。”
一件涉及到外族犯边的大事,到皇帝这里,似乎也不是很看重,最后给出的意见就是“再议”。
换了以往,或还有大臣出来争一争,但现在,好像谁都没那精气神。在于争什么,他们自己也找不到方向。
难道争让皇帝打一仗?或是争让皇帝开互市?
火筛部犯边劫掠,雷声大雨点小,事情都过去,只要边关没出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众大臣又不是边疆将士,他们自然没那么着急。
张延龄突然走出来道:“陛下,以臣看来,九边钱粮储备在过去几年大幅下降,以至于宣府出现钱粮问题,在于粮开中之法的废除,如今大明盐政稳定,当考虑恢复粮开中之法,以保证九边粮食储备,随时备战。”
吏部尚书屠滽道:“建昌伯,粮开中之法行百年之后,谁都知道弊端众多,我大明府库空虚,如今朝中储备刚有好转,你便说要重开粮开中,可是想让大明再陷入到之前库银捉紧的艰难境地?”
张延龄笑道:“屠尚书是觉得,这几年朝廷给官员的俸禄和俸米能及时发下来,所以就不推荐恢复以往了吧?”
“你!”
屠滽怒从心起,但随即他冷静下来,厉声道:“只是提醒你,朝廷政令不能朝令夕改。”
张延龄道:“算是朝令夕改吗?难道不应该是拨乱反正?”
朱祐樘难得又看到张延龄跟众文臣争,这朝堂上似乎有了跟以往不同的风气,对皇帝来说……心里还是很惬意的。
让文臣一家独大,会让皇帝产生一种危机感,现在则能感觉到自己驾驭朝臣的能力在稳步提升,有了当皇帝运筹帷幄居高临下的成就感。
“两位卿家,不必再争论,这件事也容后吧。”
朱祐樘本来身体就抱恙,此时他也没多少气力,“山东的案子,几名涉案人等都到京师了吧?刑部可有准备?”
刑部尚书白昂走出来道:“陛下,涉案人等都已在宫外,随时可行传召。”
“传吧!”随着皇帝一声令下。
马上有人出去传话。
朝堂安静下来。
君臣一起等候,过了很久之后,被张延龄从山东运回到京师的四个人,李士实、杜整、林元甫和徐杰四人在锦衣卫的押送之下进来。
四人同样都是身着白色囚服,带着枷锁。
这四个人分成两拨。
李士实和杜整属于一波,他们二人看起来还算正常。
另一拨,林元甫只是稍显憔悴,显然他下狱时间很长。
最惨的要数徐杰。
徐杰腿上有夹板,好像是骨折,至于手被袖子遮住,即便囚服是刚换上去的,但脸上仍旧可见旧伤,一看就是在牢房里遭受过严刑的人。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选一还是选二
带人押送这四人上殿的,正是张延龄的表弟,锦衣卫副千户金琦。
现在金琦已经被临时抽调到东厂办事,他上殿之后英姿勃发,一点都没有靠裙带关系上位的怂包样子。
涉案四人都跪在朝堂上。
张延龄道:“陛下,这四个,就是涉及山东亏空案的人物。”
刑部尚书白昂道:“在山东按察使司的卷宗之中,涉案罪臣只有二人,怎么到建昌伯这里却成了四人?”
张延龄笑道:“白尚书莫不是忘了我是去山东做什么的?我也是去查案的,经过我的追查,在案中再增加两人……我有这权力吧?”
白昂没搭理张延龄。
他的质疑已经发表出来,随后就退回到臣班中。
朱祐樘道:“谁是山东左布政使李士实?”
李士实头伏地,近乎是声泪俱下道:“罪臣正是李士实,罪臣有负陛下所托,来给陛下请罪了。”
在场的人都带着不解,这意思是李士实已经被张延龄搞定?不然为什么上来就认罪?
朱祐樘问道:“你何罪之有?”
李士实道:“罪臣乃是有负皇恩之罪……”
听到这里,众人恍然。
认个鸡毛。
“细说。”朱祐樘道。
“罪臣接旨。”
“罪臣于山东兢兢业业为官多年,却因才疏学浅也仅仅是能把每年的税赋征调上去,百姓经历旱灾,罪臣痛心疾首,也幸有地方官员相助,将大灾化解,全乃承蒙皇恩浩荡……”
“罪臣一直恪尽职守,丝毫不敢忘皇恩提点,时刻将离朝时陛下所嘱托铭记于心,因属僚查到府库有亏空,罪臣用数月时间追查,终于有眉目,在罪臣将此事告知山东按察使司之后,由山东按察使下令拿人。”
“罪臣未能亲自前往,有负皇恩……”
听到这里,众大臣都在皱眉。
分明是在表功。
你这以认罪口吻为自己身上揽功劳的方式,听了就很欠揍知不知道?就算我们在情理上站在你这边,听了你的话也想揍你一顿!
不但表功,还在推卸责任。
亏空是手下查到的,人是山东按察使司拿的,里外里跟你李士实没关系是吧?
朱祐樘也实在听不下去,伸手打断了李士实的表功,皱眉道:“既然你如此兢兢业业,为何还会被建昌伯拿下?”
李士实此时已是老泪纵横:“罪臣因为忙于公事,身体抱恙,在建昌伯抵达济南府的当日未能亲自出城迎接,或是因此而令建昌伯心怀芥蒂。”
“罪臣自知怠慢上差,已嘱托他人告知,迟些时候定会拜访,谁知他当晚就将罪臣的家眷全数拿下,还找了个人假扮臣跪在公堂上,竟要审判罪臣!”
“罪臣心中不解,只能拖着病躯,带人去衙门找建昌伯说理,谁知他二话不说竟令神机营放铳,以至于罪臣所带的人死伤惨重。”
“山东乃是孔孟之乡大明教化之地,罪臣未能保地方安稳,罪该万死啊!呜呜呜……”
说到最后,竟还真哭了起来。
如此情真意切的讲述,令听者动容,在众大臣听来,简直是传神地将当日发生的事情描述出来。
这不就是下面呈报,济南府当晚发生的事情?
李士实一点都没瞎编啊。
众人也在佩服李士实总结事情的能力,能把当日的事以如此言简意赅的方式表达出来……虽然揉杂了一些个人的情感因素在内,但也不失为表达清楚,看来此人应该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张延龄,你有麻烦了。
……
……
李士实的话说完。
很多人都在留意张延龄这个主角的反应。
不过此时的张延龄正无精打采立在那,眼睛都好像睁不开,跟上次还有人问张延龄为何精神萎靡不振不同,这次连皇帝都懒得问,因为谁都知道张延龄昨天才风尘仆仆回到京师,问了他肯定拿这个出来搪塞。
皇帝也肯定不会追究他在朝堂上轻慢懈怠的罪责。
在李士实把当日的事情讲完之后,朝堂内陷入了一个很长时间的沉默,似乎都在琢磨李士实所描述的场景,或在等别人发话。
但朱祐樘和张延龄,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徐溥走出来道:“建昌伯,山东左布政使已将当日的事和盘托出,难道你就不想说什么?”
张延龄这才睁开一只眼,打量徐溥一眼道:“徐阁老,罪人的话你也信?”
徐溥道:“既然不可信,你总要说出哪里不可信,他话语中何处是杜撰,再或是有言不符实的地方你也应当指出来。”
张延龄重新闭上眼,声音很平和道:“他并未言不符实。”
“那就是说,你认罪了?”
徐溥问出这话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绝对不可能。
张延龄是什么人?跟张延龄交手多了,还不知道此子是如何能言善辩?
张延龄摊摊手道:“我要认什么罪?李士实指责我有罪了吗?”
徐溥都被问得一怔。
一想还真是。
李士实在皇帝面前,是说当晚死伤惨重,但他只说是自己能力有限未能保地方安稳,未保地方教化云云,真没说是张延龄的罪过。
屠滽愤怒走出来道:“你带人于济南府内行凶杀人,死伤数十人,如此之事乃大明开国未曾有之恶行,竟敢说自己无罪?”
张延龄斜眼看了看屠滽,道:“屠尚书,你是不是还因为我刚才顶了你一句,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在这里指责我?这事……好像也不归吏部管吧?”
屠滽怒道:“吏部对你行参劾,乃天经地义。”
张延龄叹道:“唉!本来都没打算理会一个罪人的片面之词,没想到你们这些大明朝廷的股肱,竟会这么是非不分,那我也只能说道说道……”
“陛下!”屠滽当然不想让张延龄说下去,“建昌伯已明言山东左布政使未曾言不符实,那就是承认一切都是实际发生,就请陛下治罪。”
朱祐樘皱眉道:“屠尚书,当日在朝堂上,朕是如何说的?”
屠滽面色局促,但他并不回答。
“或许你们忘了,朕提醒你们一句,朕要的是朝堂当面对质,他还都没为自己辩解,你们就要定他的罪行,那跟缺席审判有何区别?”
不怕敌人太强大,就怕敌人有背景。
罪犯是判官的亲戚!这谁受得了?
屠滽再回看张延龄一眼,却见张延龄在那偷笑,瞬间感觉到受到极大的侮辱,但也没法出来争什么。
朱祐樘道:“建昌伯,说你的。”
张延龄道:“屠尚书就是太着急,我是说罪人所说的没有言不符实,但也没说他不是言过其实!”
言过其实!
这个词用出来,在场的人还是要琢磨,有区别吗?
徐溥再次充当了主持审判之人,笑着问道:“如何一个言过其实呢?”
张延龄道:“他说自己生病,我当日的确没见到他,我进城之后,当晚的确是在历城县的县衙审案,还找人替代他,做缺席审判,诸位同僚难道不知道有这回事吗?”
白昂走出来道:“陛下,此不符合朝堂审案的规矩。”
张延龄皱眉道:“白尚书,你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再出来打断?有没有教养?你难道没听他自己说吗?他说自己生病了,我曾亲自到他府上拜访,发现人去屋空,你倒是告诉我,我当晚就想审判他,上哪找他去?”
白昂之前跟张延龄起冲突的机会不多,被张延龄当面顶撞,自己作为刑部尚书,自然也觉得面目无光。
但他还是沉着应对道:“当日他不是已经去了?”
“是啊,这就涉及到言过其实,他说自己带了几个人去……李士实,你当晚到底带了几个人?”张延龄问道。
李士实瞬间感觉到为难,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朱祐樘厉喝道:“说!”
李士实这才支吾道:“也……也没有几人。”
“好一个没有几人,当我没有证据还是怎么着?金副千户,当晚在历城县县衙,我们俘虏了多少人?”张延龄突然问一旁的金琦。
金琦一看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连皇帝都瞩目过来,登时感觉到万分荣幸,挺直腰杆回道:“回爵爷,有三百多人。”
“啊?!”在场多数人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当晚阵仗这么大,惊呼声也是发自肺腑的。
“哦,那死伤多少?”
“死了二十六,伤了有五十多。”
“逃走的也不少吧?”
“是的,至少有五六百之数。”
“算了,逃了多少不好算计,他们会说我口说无凭,就当一个没跑,要么死了要么伤了要么被俘虏,当三百多人,这可以吧?”
“对了,都察院参劾我的时候,说的是械斗吧?”张延龄先看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闵珪一眼,其实这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既是械斗,那就是说,不单纯是我这边有兵器,他那边也有吧?”
“那也就是说……”
“这位曾经的山东左布政使,带着至少三四百持兵器的兵丁,围攻了历城县的县衙……说是要找我评理对吧?请问一下,这个理是怎么评的?”
李士实的话,本来就是避重就轻。
听了张延龄的话,在场的众大臣瞬间也感觉到头疼。
是啊。
你李士实带那么多人拿着兵器去,还能叫评理?
李士实赶紧辩解道:“陛下,罪臣当日不过是带了衙差和巡检司的人,并非是有意之举,罪臣之所以带人去,全因建昌伯将罪臣的家眷全都捉拿,罪臣生怕建昌伯会乱来,这才找人自保。”
原来是家眷被抓了,带人去自保。
众大臣听到这里。
又都恍然。
果然李士实也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听听这理由,多么伟光正?
“呵呵。”张延龄冷笑一声,没继续往下说。
徐溥则仍旧以轻松的口吻问道:“建昌伯,看来他自危也是对的,谁让你先拿了他的家眷?你这又是哪般?”
屠滽道:“对,你到地方审案,不问案宗,先行拿地方首官的家眷,居然还能赖地方官自保?”
“哼!”
张延龄轻哼一声道,“敢问诸位一句,我是去山东干什么的?”
屠滽厉声道:“你是……”
随即他不说下去。
他意识到,不能被张延龄引导话题,否则就会陷入到辩论的误区。
张延龄道:“我替屠尚书回答了吧,我是去山东查案的。”
徐溥笑道:“你本来就是去查案的。”
“那就敢问徐阁老一句,我去到山东,两个藩台都病了不能见我,臬台出远门了回不来,我亲自去左布政使的府上拜访,发现人去屋空,连家眷都跑干净了,那敢问一句,换做是您老,您会怎么认为?”
“您老先别急着回答,我给您两个选项。”
“一呢,你可以认为两个藩台和一个臬台的确是病的病,出远门的出远门,安心在山东等他们回来。”
“二呢,可不可以认为是他们三个准备带家眷跑路?”
徐溥苦笑道:“你这是什么比喻?怎么就跑路?不就是家眷不在城里?”
李士实道:“当时罪臣的家眷,乃是去省亲了。”
张延龄道:“好一个省亲,人一个都没影,连牲口骡子都没了,家里连个家具、器皿和箱子都没剩下,就剩下一个空房子……”
李士实面红耳赤,再辩解道:“我本就不是山东人,让家眷迁回江西有何问题?”
“你早不迁,完不迁,偏偏我去的时候迁……迁呢先还要先在城外住几天,恰好被我的人给查到,那就敢问诸位一句。”
“若诸位换做是我,发现李士实府上已人去屋空,李士实也下落不明,此时恰好探听到李士实家眷隐蔽在城外的宅院,应该怎么做?”
“还是给诸位两个选项。”
“一呢,认为李士实是要迁徙家眷回江西,乃正常之举,我继续查我的案子,对他的家眷不管不顾。”
“二呢,把人都带回来,以令李士实露面。”
张延龄把问题抛给在场之人。
众大臣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们都意识到李士实所谓迁徙家眷回江西的说法,不过是借口,不可信。
瞬间道理好像又往张延龄这边倾斜。
徐溥道:“建昌伯,你为何总让人选择一二?难道就没别的选择?难道你就不能选第一种情况吗?”
张延龄笑了笑。
你还真当我是让你们选?
我分明是说给皇帝听的,让皇帝知道,我每一种情况选择二,乃是有合理怀疑之下的正常选择。
至于你们选一还是选二,跟我有毛线关系?时间也不会倒回去让你们站在我的立场上去选,而且你们就是杠精,非要选一,或是强加个三、四,谁还能拦着你们?
只要皇帝能明白我在特定背景处境之下的选择。
那就足够。
第一百八十章 回归正题
张延龄说得这么清楚,朱祐樘岂能不体谅小舅子?
徐溥的问题,张延龄都没回答。
朱祐樘代之回答:“徐阁老,你不必怪责建昌伯选对或选错,至少在当时境形下,朕认为他有资格做此选择,换作是朕,也会选择二。建昌伯又未伤李士实的亲眷,只是把人提回来,逼李士实现身,最后不也让李士实出面了吗?”
合情合理。
别人是否能代入情境不重要,皇帝已经置身其中。
徐溥很难去辩,无奈只能叹口气,退回臣班。
屠滽仍旧很坚持道:“陛下,即便建昌伯的确有选择的权力,也哪怕是山东左布政使带了几百人找他对质……但他下令神机营放铳,造成济南府内衙差、皂隶死伤数十人,罪责岂能不追究?”
朱祐樘又不好说什么。
关键问题是。
张延龄下令放铳造成杀人的事实,张延龄这边先动手的。
张延龄笑道:“屠尚书,换了是你,你可以心平气和跟几百个手拿利刃的壮汉讲道理是吧?”
屠滽显得很坚定道:“这是自然,哪怕是其中有误会,也要讲道理。”
“啪!”
张延龄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屠尚书,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呀!”
“你……”
屠滽差点也气得背过气。
张延龄道:“你以为我当时听说,县衙外被千把号人包围,我心中能不担心吗?我出来之后也在讲道理啊。崔驸马,你当时是在场的,我出去之后是直接让人放铳的吗?”
终于要轮到崔元登场。
所有人又都看着崔元。
虽说崔元也算是张延龄的人,但朝中大臣都料想,崔元应该不敢明着去包庇张延龄,而在朝堂上说瞎话。
崔元正色道:“建昌伯带人出衙门口之后,的确先是跟对方讲理的。”
屠滽怒道:“讲理?那又为何发生火拼?”
张延龄指着李士实道:“这就要问他了!”
李士实一怔,随即赶紧对朱祐樘磕头道:“陛下,先动手的是建昌伯,罪臣也是跟他讲道理,谁知他一言不合,直接让人下令放铳……这才造成场面失控……”
说到这里。
在场很多人已经准备看张延龄好戏。
不管怎么争,先动手的必然是张延龄,这点似乎连张延龄自己都不去否认,那你张延龄还能逃脱罪责?
张延龄笑道:“好一个一言不合,我的确是跟你讲道理,谁知当时是你一言不合直接下令说我是冒充的,要将我拿下问罪……崔驸马,你应该也听到了吧?”
崔元点头道:“是!”
众大臣本来都憋着一口气等着出来参劾张延龄,听了这话,也是吸口凉气。
原来李士实下令要拿下张延龄,怪不得张延龄要出手反抗!
朱祐樘闻言怒道:“李士实,建昌伯所言是否属实?”
李士实道:“绝无此事。”
张延龄冷笑道:“就知道你会否认,可惜当时在场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那就不妨问一下杨鹏杨公公吧,杨公公你可有听到李士实说的这番话?”
杨鹏本来一直都立在丹陛上很靠角落的位置,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对他来说,巴不得两败俱伤。
突然发现连皇帝都回过头看过来,他脸都绿了。
“说。”朱祐樘脸色不善。
杨鹏迟疑了一下,这才道:“奴婢当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似是有这么一句,不知谁说的。”
张延龄心里有数。
杨鹏吃里扒外,在场的人明明都知道那话是李士实说的,没什么可否认的,但杨鹏愣是说没听清不知谁说的,看似模棱两可,或许在杨鹏心中,更希望张延龄倒霉,这样他就能得脱控制。
你个老小子,给你点颜色就敢开染房。
你等着!
张延龄已做好了回头再仔细收拾杨鹏的打算。
李士实听了杨鹏的话,好像也得到启发,马上道:“陛下,当时人群声音嘈杂,必定不知是谁喊话,并非罪臣所下令。杜参议,你说是否如此?”
杜整一直都只是作为被连累的,都还没到他被问罪的时候,突然一口大锅就落在自己头上。
他一时很为难,这应该说是,还是说不是?
“这……罪臣不知。”
杜整干脆继续当他的搅屎棍。
反正他最擅长这个。
屠滽得到了李士实的回答,冷笑道:“张延龄,你也听到了,当时人多口杂,这话必然不会是山东左布政使所言,以他身为朝廷命官,有何胆量敢对你一个伯爵,朝廷派去的钦差动手?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很不合情理吗?”
很多大臣闻言都在点头。
这其实是很多人在费解的问题。
李士实又不是军职武将,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带人去围攻张延龄?还敢跟锦衣卫和京团营的人动手?
不怕死?
张延龄笑道:“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屠尚书就是李士实背后的靠山。”
“建昌伯,你欺人太甚,你这是无端诬陷。”屠滽怒不可遏道。
张延龄则显得很轻松道:“就许你诬陷我,我随便说两句都不行?既然你不是他靠山,你为何要为他说话?”
“你!老夫不过是据实以陈……”屠滽显得理直气壮。
“好一个据实以陈呐,那就真的如他所言,要拿下我的话不是他说的,而是我听错,只是有人在故意乱喊,那诸位不妨就再做一次选择吧。”
“简单一点,一呢,就是我相信,二呢,就是我不信。”
屠滽暴怒道:“你少在这里戏弄朝堂,大明朝堂不是你信口开河的地方!”
张延龄转而用比他更高的声音喝道:“那你屠滽就告诉我,当时那么嘈杂的情况下,有个自称是李士实的,高声喊道建昌伯乃是冒充的,要把建昌伯拿下,我张某人应该作何选择?难道我就应该束手就擒吗?!”
之前还是拼道理拼论据。
突然就变成拼嗓门。
屠滽高声道:“那你为何不能心平气和跟他讲道理?陛下派人到你身边,就是为了你到地方去烧杀掳掠的?”
一来二往。
就在谁都以为张延龄会继续用大分贝嗓门回敬时,没想到张延龄突然不说话了。
场面蓦然陷入到一个很怪异的平静中。
这是……
张延龄觉得理亏?
朱祐樘则皱眉道:“屠尚书,朕派京团营和东厂的人跟着建昌伯去山东,朝堂上说得不是很清楚,是要保护他的吗?”
“山东此行凶险,他走之前就在朝堂上说过的,难道说建昌伯身处险地,还要心平气和去讲理?”
张延龄恭敬行礼,声音很随和道:“多谢陛下理解,其实臣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带人围攻县衙,威胁说臣是冒充的,还要拿臣问罪,臣便不敢再坐以待毙。”
“臣带了五百人还要束手就擒,那陛下为何不直接单独派我一个人去更好?五百护卫就是留着吃干饭的?”
屠滽简直快气疯了,到现在皇帝都还在为张延龄说话,皇帝包庇外戚在他看来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陛下,您不能如此啊,大明的体统何在?岂能听此子在这里胡搅蛮缠?李士实一介文臣,竟就如此被诬陷下狱……”屠滽说此话时,既觉得伤心失望,又有一种不甘心。
觉得大明朝堂已经乱了。
大明已完。
但在张延龄看来,所谓乱,不过是乱了文臣当国的地位。
别的丝毫未乱。
张延龄道:“屠尚书说得对,问题不在于我怎么想,也不在于我怎么做,而是李士实为什么要这么做。若是李士实在府库亏空的问题上的确无罪,他的确可以做到问心无悔,为何又要跟我来个鱼死网破?”
“那问题的关键,在于我证明李士实有罪。”
“你现在跟我……也跟陛下说这些丧气话,又何必呢?”
张延龄突然语重心长所说出的话,令全场重新安静下来。
一时之间甚至连屠滽都怔在那。
朝堂上争论了这么半天,他屠滽差点要对大明朝廷失望,觉得皇帝这是在宠信奸佞,大明要走向穷途末路。
但问题是,今天的正题……山东的案子,到现在还没开始论证。
若李士实真的有罪,那李士实的一切行径都能得到解释。
张延龄杀人,不过是捉拿罪犯时,罪犯拒捕所致。
那还论个屁。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那如今现在唯一问题,就只是李士实到底有没有罪?!
……
……
场面很尴尬。
许久之后。
朱祐樘道:“屠尚书,朕知你现在一定很生气,觉得朕是在包庇和纵容外戚。”
“但问题是……若真如建昌伯所言,李士实乃府库亏空案的主谋,林元甫和徐杰是为他所诬陷,那他带人围攻县衙也不再是所谓评理,而是铤而走险困兽犹斗,之后的火拼也只能认为是他心虚不敢公堂对质,建昌伯做任何事都是情有可原。”
“山东的案子,才是正题,才是一切的根源,难道是朕理解有误吗?”
皇帝如此平静说出这番话,没有包庇和偏袒,甚至言语都莫得感情。
屠滽反而有点无地自容,他甚至都快想不起,自己先前为何到那么激动的地步,想了半天,才似乎明白,其实从开始就是被张延龄带着节奏走,是张延龄把他心头那股火给逼出来。
一定是这样。
我屠滽如此正义凌然,岂会不讲道理?
至于偏见,是绝对不存在的,文臣派系、党争什么的,更是子虚乌有。
一切都是张延龄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