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章 悬河水患(二更)
官军的大营就扎在黄河大堤以北数十丈外,众人在深夜中举目南望,却见一道黑黢黢的山岭横亘在眼前。£∝頂點小說,待走近再看,哪里是什么山岭,原来就是高达数丈的黄河大堤!
朱由检也早听说过黄河是一条“悬河”,今日才算亲眼得见。在数十名皇城警卫团战士的严密保护下,他与卢象升沿着堤上的一条小土道攀上陡峭的大堤,放眼向南眺望。
只见此处河面宽约两里,河水早已结冰,正应了老人家在《沁园春??雪》中所描述的:大河上下,顿时滔滔。但冰面却比大堤外的地平面高得多,至少高出两丈。对面大堤上隐约有点点灯火闪动,想是叛军也已站上大堤。在两道高耸的河堤之间,便是冻得坑洼不平的大片冰面。
朱由检与卢象升便沿着大堤巡视,刚走出没几步,突然脚下一松,哗啦啦一声,一大块堤石瞬间崩落,翻滚着坠下河道,差点没把朱由检也给漏下去。卢象升忙一把拽住朱由检,惊出一身冷汗道:“陛下小心!”
朱由检也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禁双眉紧锁道:“这道堤坝也太不结实了!恐怕夏季洪峰一来,这里就有决口的危险。”
卢象升听了苦笑道:“何止夏季,这条黄河一年到头皆是水患,两岸百姓深受其苦!”
正好朱由检也想了解一下黄河在明代的情况,卢象升在任大名知府时,没少率兵进入河南境内剿贼,对黄河比较熟悉,便请他说一说黄河。
卢象升慨叹道:“黄河发源自陇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在上游河水还是清的。自从向北进入宁夏,绕过沙漠复折向南,沿途携带大量泥沙,谷深流急,浊浪滔滔,黄河故此得名。拐过风陵渡以后,黄河进入平原地区,流速骤减,大量泥沙沉积于河床底部,把河床逐年抬高。高到一定程度,自然要漫过河槽,形成洪水。此患自古有之,春秋战国时期,各国就纷纷沿黄河筑堤,其后迭经汉、唐、宋等代修葺,终于连成一体,是为黄河大堤。
“堤坝固然能阻止河水溢出,但随着河床不断抬高,堤坝亦越筑越高。如今黄河下游河床普遍高出堤外地面一丈以上,有的甚至高出三丈,故而黄河又称‘悬河’。这条河就盘踞在附近百姓头顶上,一旦溃坝决口,人尽成鱼鳖矣。而且春季有桃花汛,夏季有夏汛,秋季有秋汛,到了冬季还有凌汛,每次汛情都来势汹汹,闹得人心惶惶。”
“那黄河是不是经常决口?”朱由检忧虑地道。
“回陛下,正是。”卢象升道,“历史上黄河决口无数次,并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因下游河道彻底淤塞无法下水,而彻底改道一次,向有‘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之说。尤以周定王五年、西汉元光三年、王莽始建国三年、北宋庆历八年这四次改道时间最为长久,形成了数条黄河古道。
“南宋建炎二年,为阻挡金人难下,宋军在滑州掘开南大堤,黄河水遂南流夺淮入海。淮水本来水量就大,加上黄河带来的大量泥沙淤塞河道,更是决口频发。自本朝立国以来,平均一年二决口,水患远超历代。一旦决口,泛滥所至,一片汪洋。远近村落,半露树梢屋脊,即渐有涸出者,亦俱稀泥嫩滩,人马不能驻足。
“万历年间,幸得工部侍郎、河督潘季驯主持河工,用‘束水冲沙’法治河,颇见成效,黄河才逐渐稳定于开封、兰考、商丘、砀山、徐州、宿迁、淮阴一线,至今已有数十年了。但是正如陛下所见,潘季驯之后,河工再无能人主持,朝廷在内忧外患之下,也腾不出精力治河,因此多地的黄河大堤再次屡屡出现溃坝现象,潘季驯的心血至此荡然无存,惜哉!”
“何谓‘束水攻沙’?”朱由检饶有兴趣地问道。
卢象升赶紧答道:“所谓束水攻沙,便是利用‘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 的特点,束紧黄河大堤,使水流变急,让水流冲走泥沙,切深河道。潘季驯用此法治河,筑堤数百里,河道畅通无阻,耗银不过五六十万两而已。可惜屡遭参劾,终至去职。此后他的法子便被弃之不用,成了现在这般景象。”
“既然治河有效,为何会被参?”朱由检奇道。
卢象升长叹一声,直言不讳地道:“陛下有所不知,在地方府县,每年的河工可是一大笔支出。河工不像其他工程,建成便是建成,建成后就无须再用银。可是河工却不一样,年年修,年年溃,年年可‘据实’上奏朝廷,争取更多拨银,因此可谓是一条安全的生财之道。潘季驯治好了河工,连续几年无水患,挡了他们的财路,故此被参。”
朱由检听罢沉默半晌,心中暗自盘算:此间战事一了,这条黄河是非得根治不可。如果不治,看现在这危如累卵的架势,搞不好又会发生大的改道,一改道则良田尽毁,十几年都缓不过劲来。而且现在的黄河可不像前世一样从山东入海,而是夺淮入海,由此又引发了淮河问题,以及对京师生死攸关的大运河问题。不把黄河治好,这两个问题根本不可能解决。
但是照卢象升所说,则治河必得先治官治吏,狠治这些利用河工闷声大发财的无耻之徒。而整顿吏治又谈何容易…
正思忖间,忽听对面传来非常轻微的动静,卢象升登时警觉道:“可能是叛军趁黑前来偷袭,请陛下回营!”
这时大批步军和民伕正一刻不停地往堤顶上搬运辎重,阵地已经初具规模。朱由检便笑道:“估计是小股部队,正好让孟拱热热身。孟拱!”
“末将在!”
“去侦察一下,如果真有叛军趁乱过河,就给朕狠狠地打!”
“遵旨!”
片刻之后,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刚刚安放好的一门逍遥炮已经迫不及待地开火了。荡气回肠的中原大战,就此正式开始!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隐藏的大炮(二更)
约莫丑时二刻,也就是凌晨两点左右,战场上空突然重归平静。试图借着夜幕掩护偷渡黄河的叛军,已经在火力覆盖下被彻底歼灭,伤亡至少在五六百人以上。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伤也就等于亡,而取得这个不错战果的官军,甚至都没有真的看到敌人。
遭此沉重打击,对岸的鼓噪喧哗声小了很多,但并没有要撤退的意思。卢象升这才松了口气道:“陛下,洪承畴果然用兵狡诈,幸亏孟将军及时向河道内开火。刚才若是让这只偷袭部队摸上大堤,后果不堪设想。”
朱由检心里当然知道,在夜战中,“火力侦察”是非常常见的一种手段,只是卢象升没接触过罢了。不过卢象升的话也给他提了个醒,毕竟这道大堤还是太窄,离敌军也太远了,无法进行纵深配置。如果刚才叛军的行动再隐秘一点、再快一点,说不定还真能突上大堤。
所以朱由检立即唤来孟拱道:“叛军玩偷袭,我们却给他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堂堂正正地进攻。第一波攻击梯队可以出动了!”
“遵旨…轰!!”
孟拱话音未落,突然对岸某处传来闷雷般一声巨响,紧接着前方十丈左右的冰面上呼隆一声,被一枚势大力沉的炮弹砸出一个深深的弹坑,又引发一连串冰面破碎的声音,听起来恐怖至极。
朱由检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卢象升猛地扑倒于地。过了片刻,卢象升才极为焦虑地道:“糟了,没想到叛军也有大炮!陛下,这里已不安全,请立即移驾!”
这时朱由检也明白了过来,肯定是叛军把大炮也拉到了对岸。从能打到离堤坝这么近来看,必是红夷大炮。至于大炮的来源,其实并不奇怪,洛阳和开封这两座重要的城市都有红夷大炮,洪承畴完全可以把它们运到这里来。红夷大炮虽然有些过时,但最大射程远超二里,也就是说,炮弹不但可以打到大堤上,甚至还可以打到大堤后面更远的地方。
这时朱由检已经被皇城警卫团的战士强架着从大堤上下来,按照卢象升的意思,还得继续远离战场。朱由检却不肯走,固执地道:“朕躲在大堤后面,这总可以了吧?大堤就是天然的掩体,在这一截大堤被轰塌之前,朕都是安全的。你们也下来,赶紧商议一下如何对付叛军的大炮!”
趁着敌军大炮再次击发之前的间隙,朱由检、卢象升、孟拱等人开了一个简短的火线会议。目前,他们面临的局面是危险的:叛军同样有远程火炮,而且他们不会在乎破坏河堤,肯定会持续不断地开炮。虽然可能欠缺准头,然而一旦命中,就会给官军带来较大的伤亡。
而且根据孟拱及他麾下的炮兵军官的观察,敌军的炮弹打过来之前,并未发现对岸有明显的火光大盛的迹象。也许是成片的火把太亮,掩盖了火炮击发时的火焰喷射,总之现在无法得知敌军大炮的准确位置,也就无法瞄准射击。
朱由检沉思片刻道:“现在马上把大堤上的火炮分布得尽可能稀疏一些,然后停止一切射击,注意观察对岸。叛军的大炮肯定会再次开火,找到它的位置,然后不惜一切代价用炮火覆盖掉它!”
众将心想也只能如此,尽管会冒一些风险,还可能会破坏对面的河堤,但是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就像京师保卫战时一样,只要摧毁了敌方的远程火炮,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于是大堤上立即忙碌起来,炮兵和民伕们忙着把各种型号的火炮转移位置,军官们则不错眼珠地盯着对岸,试图从一片火把产生的光亮之中,找到红夷大炮的藏身之地。
突然又是两声巨响,一枚炮弹仍然坠落在头一次的弹着点附近。可是另外一枚炮弹却直接命中了大堤,只听轰的一声,脆弱的堤坝被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子撞塌一大块,激起漫天尘土。这截堤坝上还正好有一门速射炮和几名炮兵,也全都随着崩塌的土方坠下河道。
附近的战士们忙下到下面,拼命用双手刨土救人。幸运的是,很快就把那几名炮兵刨了出来,他们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那门速射炮也挖了出来,只是炮膛里灌满泥土,清理干净需要很长时间。
孟拱忙问那些负责观察的军官:“看到了么?是从哪里击发的?”
众军官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道:“参将大人,河堤上没有看到火炮击发时产生的火焰…末将猜测,敌军的大炮很可能是藏在大堤后面开火的!”
当孟拱把这个消息带给躲在掩体里的朱由检和卢象升,二人全都陷入沉默。良久卢象升才道:“陛下,臣愿率天雄军突过河去,找到大炮并炸毁它!”
“不不不,”朱由检连连摇头道,“那就上了洪承畴的当了。这老小子,果然狡诈!他把大炮藏到大堤后面,大堤高达数丈,咱们自然看不到。可是如果强行过河,叛军就会依托大堤攻击我们,就像我们攻击刚才那几股叛军一样!要知道这支叛军过去就是官军,他们不但有大炮,还有不少鸟铳,强攻必会伤亡惨重。朕不会让他如愿的!”
可是不知道敌军的大炮在哪里,也就无法火力覆盖。朱由检咬牙思忖片刻,正要下决心命令孟拱不必再顾忌大堤,直接开足火力猛轰一通,突然听到外面有一名战士骂道:“他奶奶的!这堤上也没棵大树,要有的话,爬到树顶上看,就能看见王八蛋们把大炮藏到哪了!”
闻听此言,朱由检、卢象升、孟拱三人同时全身一震,孟拱抢先开口道:“圣上,我们可以垒起一座瞭望台呀!”
“用沙袋垒,快!”朱由检当机立断道,“一座不保险,两座同时垒!对了,瞭望台附近不得有任何亮光,以防被敌军发现!”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隔河对轰(一更)
深夜之中,黄河两岸,两支大军隔河对峙。︽頂點小說,刚才几百名叛军的惨死,让他们不敢再冒着被打成筛子的风险进攻,可是叛军的大炮仍然藏在河堤的后面,持续不断地向北岸开炮。虽然射速不快,也没什么准头,还是起到了很大的压制作用,官军一时间哑了火,叛军不禁又得意起来,觉得守住黄河天险也没什么难的。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官军已经借着夜幕的掩护,迅速在河堤上垒起两座高达五丈的瞭望台。这两座瞭望台全是用沙袋堆成,如同金字塔一般下大上小,最高处仅可容一人站立。
别看堆这么两个堆,却是上千民伕排成七八列,将大堤下面的沙袋一个传一个传上大堤,边传边堆,越堆越高,其辛劳程度可想而知。好不容易堆够五丈高时,这一千民伕已经彻底累瘫了。
孟拱急命两名经验丰富的炮兵小心翼翼地攀上台顶,向对岸远眺过去。这一段黄河,两边的河堤都是高约四丈,现在北岸的观察点突然高出五丈,视野自然大了很多。
瞭望的士卒观察了一会儿,对下面的孟拱喊道:“参将大人,大堤南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继续观察!”孟拱略有些焦急地道,“现在只能等敌军开炮,只要一开炮必有火光,就能看见了!”
正说话间,对岸又是一声闷响,上面的士卒立即兴奋地大喊道:“南偏东五度,距离三百二十丈!”
下面的炮兵立刻以瞭望台为基点,迅速用黑板画出敌军大炮的位置示意图,然后马上传达给元戎炮和逍遥炮的炮兵。这个距离虽然稍稍超出逍遥炮的有效射程,但如果不要求准确的话,还是可以打到的,因此炮兵们立即根据示意图各自推算射击诸元,不到一分钟已经全部计算完毕。
“准备齐射,争取一次打掉!”孟拱大声命令道。
在三大营所有官军里,神机营的炮兵是每天训练时间最长的。这一方面是因为朱由检对火器极为重视,对炮兵尤其重视;另一方面,则是炮兵的训练受场地限制较小。步兵和骑兵训练,都需要广阔的场地,炮兵就简单得多,只要一小块地方就够训练校炮和装弹了。孟拱这次带来的炮兵,就是神机营精锐中的精锐,一半以上都是秦兵的老底子,仅用了不到一分钟,三门元戎炮和十二门逍遥炮已经全部准备就绪。
“放!”
孟拱把手一挥,炮手们立即点燃导火索。刹那间山摇地动,十五门大炮一齐怒吼,把在下面观战的朱由检都震得双耳嗡嗡作响。
紧接着对岸就传来阵阵爆炸之声,孟拱急问瞭望的士卒:“怎么样?”
“参将大人,像是击中啦!”士卒大声喊道,“刚才那个位置火光大盛,可能是弹药箱被咱们打炸啦!”
将士们闻言欢声雷动,孟拱也非常兴奋,但还是冷静地道:“也不见得就一定打中了,再说敌军可能在其他位置还有大炮,你在上面继续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炮手,还是那个位置,再齐射一次!”
话音刚落,对面大堤上的火把突然全部熄灭,宛如一条巨龙突然隐身,显得诡异至极。这时卢象升也不顾危险攀上大堤,见状喜道:“应该是真的命中了,叛军现在熄灭火把,说明他们也知道这招没用了。”
但是炮手们还是又来了三轮齐射,在这期间叛军再也没有用大炮还击。卢象升与孟拱忙向朱由检汇报战况,孟拱请示道:“陛下、尚书大人,现在叛军不开炮,又熄灭了火把,我方的火炮已经找不到目标了。第一梯队是不是可以进攻了?”
朱由检沉思片刻道:“再等等,夜间不必急于进攻了,元戎炮盲射就行。洪承畴诡计多端,绝不可轻视。等到了白天,战场看得一清二楚,他就是再有什么诡计也玩不转了。”
话音未落,只听对岸又是一声闷响,紧接着一枚炮弹就狠狠地砸入离河堤不远的河道之中。那名瞭望的士兵立即大喊道:“南偏西三度,三百三十丈!”
众人不禁惊出一声冷汗,心想还真让皇帝给说中了,如果刚才匆忙派出步兵进攻,说不定就会被这一炮轰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牺牲!
“好奸贼!”孟拱顿时产生一种被敌军耍了的感觉,脸涨得通红,厉声高叫道,“校炮,继续齐射,给我一直轰到天亮!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还有多少大炮,能不能跟缩头乌龟一样忍到明天!”
“轰轰轰!”大炮不停地怒吼,对岸却再次陷入沉寂。由于皇帝不允许进攻,除了持续开火的十五门炮的炮兵外,其他人都感觉有点闲得无聊,只能在心中默默数数,希望长夜能尽快过去。
朱由检也感到有些焦躁,因为他知道这种盲射是能起到一定压制作用,但对叛军造成的杀伤却恐怕是极为有限。天亮还早,这得消耗多少弹药?另外,他总觉得洪承畴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个在历史上穷凶极恶、屠杀同胞比满清还狠的大汉奸,在作战水平上可不是个草包。
当他对卢象升讲出自己的忧虑后,卢象升也陷入沉思,突然惊叫道:“陛下,洪逆会不会假意与我军隔河对峙,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却偷着从其他地点派兵过河呢?”
“很有可能!”朱由检倒吸一口冷气道,“河堤太长了,郝永忠和李来亨虽然各率三千骑兵往来巡逻,也不一定就能撞上敌军。一旦敌军从两侧包抄迂回,我们就危险了!孟拱!”
“末将在!”
“向对岸炮击不要停,另外对大营周围也要严加戒备,所有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陛下,臣想与杨陆凯再各率一千轻骑去寻郝李二将。”卢象升也建言道,“万一叛军渡河,便可及时截杀。”
“那就有劳兄长了,也只好如此。”朱由检望着浓重的夜色叹了口气,心想洪承畴到底要耍什么花招?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押粮官缑明显(二更)
几乎与卢象升率军离开北岸大营同时,远在北面二百余里之外的彰德府城东,却突然出现了一支神秘的官军。£∝頂點小說,这支官军兵力约在三千左右,全是骑兵,奇怪的是还押着好几百人,全都双手反绑,用麻绳串成长长的一串。
为首的将领面色焦黄,满脸褶皱,而且整张脸上都长满了黑色绒毛,恰似中药诃子的果实,简直奇丑无比。如果单看外貌,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今年其实只有二十一岁。
此时他用凌厉的眼神向彰德府的城墙望了望,低声狞笑道:“洪太师果然神机妙算,北军都赶去黄河边了,这里城防空虚得很!很好,按原计划行动!”
一声令下,这支官军大部分仍隐藏于树林之中,只二百余骑押着那数百俘虏,大摇大摆地向彰德府东门走来。
城头守军听见动静,立即警惕地高声叫道:“什么人?快停止前进!”
打头的官军头目忙高声答道:“我们是定南将军麾下官军,刚刚在内黄县击溃了一股叛军,还抓了不少俘虏。请马上放我们进城,我们有紧急军情禀报!”
守城官见城下的队伍确实穿着官军号衣,又报出李定国的名号,心中不疑,便要命人开城。忽听一人高声叫道:“且慢!”
守城官急回头看,见是一名非常年轻的官军,自己却不认识。这个守城官就是彰德府当地的卫所官军,这座城门归他管辖,现在突然冒出来个多管闲事的小兵,让他心中颇为恼火,因此厉声喝问道:“你是何人,隶属何营?这座城门是本百户说了算,还轮不到你插嘴!来呀…”
这名年轻官军却嬉皮笑脸地道:“百户,啧啧,官威不小啊!怎么着,看你这意思,想把本参将抓起来?”
“什…什么?”守城官大惊失色道,“你说你是…参将?”
“参将有什么好稀罕的。”那年轻官军却叹了口气,颇有些郁闷地道,“要不是平南将军偏心,我都能当上副总兵了!”
原来此人名叫缑明显,是李来亨的帐下大将,曾任秦兵第四团骑兵一营营长。自加入秦兵以来,他一直跟随李来亨南征北战,铲除阉党、辽东撤军、平定西南、京师保卫战等几场大仗皆有参与,因此虽然年龄不大,却已是久经沙场。
但是此次平叛之战,李来亨只带了李守俊、李守义、黑有功等几员将领做先锋,却给缑明显分配了个押运辎重的任务,差点没把缑明显气死。
当时他找李来亨理论,李来亨却急于出征,根本没功夫搭理他,只匆匆地道:“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圣上让我推荐个机灵的部下,我可是推荐的你!别瞧不起押运辎重,忘了《三国演义》里袁绍是怎么败给曹襙的么?不就是在乌巢看守粮草的淳于琼喝酒误事了么。这次让你独当一面,是圣上有意栽培你,你可别给老子丢人!”
此后朱由检御驾亲征,缑明显却只能率领着五百轻骑,在京师和大军之间来回护送粮草辎重。说起来他跑的路比谁跑的都多,但是一抵达前线,立刻就得往回返,想杀敌立功是不可能了。缑明显是个典型的猴急脾气,整天唉声叹气,抱怨李来亨对他偏心。
前几天大军从彰德府向南开拔,缑明显也跟着一路护送辎重,昨天才刚刚返回彰德府,原拟在彰德府休整一晚,明天继续北饭,迎接下一批辎重。但是缑明显心中烦闷,晚上睡不着觉,就一个人偷偷溜上城墙散心。却正好撞上这一幕,心中顿生警兆,这才出言喝止。
怕那守城官不信,缑明显还掏出自己的金质军牌让对方过目,守城官一看就没了脾气。原来明代军中每人皆有军牌,上面标明军官或士卒的姓名、身份。普通士卒是木牌,百户到游击是银牌,参将以上是金牌,总兵以上就是玉牌了。缑明显既有金牌,那就是参将无疑了。要知道彰德府本地卫所最大的军官才是千户,跟参将还差着好几级呢。
守城官刚要请罪,缑明显摆手示意不用,随即指着城下的“俘虏”问他道:“你看看这些俘虏,有老有少,有的一看就六十多了,叛军会用六十多的老头子么?”
众人一看还真是,也都觉出有异,不敢开门了。底下的官军等得焦躁,又大声喊道:“城上的弟兄,快开城啊!这大冷天的,想把我们冻死么?”
这时那守门官哪还敢说话,眼巴巴地望着缑明显。缑明显便对他悄声道:“可能有诈,你快派人去禀报守城主将,还有今天入城的五百押粮军!”
紧接着他又对着城下大笑道:“啊呀,实在不好意思!城门落锁了,保管钥匙的家伙许是闹肚子,找地方拉屎去了,你们再等等。要不,给你们扔下去些柴火,你们先烤烤火如何?”
“放屁,烤你妈的火!”底下的官军见不给开城,立即焦躁地大骂道,“耽误了紧急军情,责任你担得起?”
缑明显见对方张口便骂人,心想经常听平南将军提起,说定南将军李定国治军极严,士卒之间即使是开玩笑互骂,也会受到惩罚,怎么底下这帮人如此出言不逊?因此心中更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表面上仍是嬉皮笑脸地道:“兄弟,马上就开城了,别生气嘛!对了,你们是定南将军麾下具体哪位参将的部下?是靳统武靳将军么?”
“正是!”底下的官军不耐烦地答道。
“这么巧啊!兄弟也见过靳将军,他生得真是魁梧,怎么也得有二百斤吧?”
“差不多吧…你哪那么多废话,快开城啊!”
“我开你妈!”缑明显突然勃然变色道,“靳统武是个瘦猴子,一百斤还差不多,怎么可能有二百斤?尔等想趁夜赚开城门,必是叛军!”
话音未落,缑明显已经掏出随身携带的燧发手枪,抬手就是一枪!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李成栋(一更)
赶来救援彰德府的,是李来亨麾下的参将黑有功,他率领着一千五百生力军及时赶到,顿时扭转了战场上的局势。頂點小說,缑明显与他合兵一处,士气大振,正要向叛军发起反冲锋,这股叛军却见势不妙,掉头向东南方向折去。
缑明显与这股叛军激战了一夜,此时如何肯舍,当即在后面策马狂追。追出七八里后,眼看就要追上,前方却出现一条宽达十余丈、深约两丈的河道。河道上恰有一座木桥,叛军争先恐后地从桥上呼啸而过。
但是桥面实在太窄了,二千骑兵如何能一下过去?大概也就过去一百多骑,缑明显与黑有功的追兵已经杀到。此时叛军已是无心恋战,有人为了快点逃过河去,竟弃马跳下河道,连滚带爬地玩命逃跑。剩下的大部分还是拼命往桥上挤,有的情急之下嫌同伙挡道,竟然火并起来。
恰在此时,只听河对岸响起一片“咔嚓咔嚓”之声,紧接着这座木桥摇了三摇,晃了两晃,竟轰然坍塌了。原来先逃过去的骑兵为了不让追兵过来,竟然砍断桥头。如此一来,追兵固然是过不去了,可是大部分叛军也被留在了河这边。
这时官军的漫天箭雨已经劈头盖脑压了过来,这些被无情抛弃的叛军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还有心思拼命。除了一部分被当场射死以外,大部分沿着河岸向两边奔逃,剩下的纷纷跳入河道之中。
一旦交战双方中的一方丧失斗志,后面的战斗过程就是痛打落水狗了。别看官军的兵力和叛军不相上下,此时却再无一个叛军敢于回身抵抗,等于是干挨打不还手,结果可想而知。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除了少数叛军爬过河道逃生以外,一千多叛军被杀死了七八百,剩下的实在没辙,只好下马请降。
这时已经时近正午,缑明显与黑有功简单清点了一下,共俘获叛军六百多人,自己这边的伤亡则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在彰德府守城时阵亡了五十多部下,缑明显恨极了这股叛军的首领,非要过河继续追赶不可。黑有功只得劝道:“算啦,肯定跑远了,追也追不上。再说你这伤势也不轻,而且这里离御营已经不远,圣上还等着你禀报战况,还是先押着这些俘虏回营再说吧。”
缑明显只得含恨率众向西南方向行进,不多时便抵达黄河北大堤下的御营。这时李来亨已经在营门口等候,见缑明显浑身是血,急命军医包扎。缑明显这一路上完全是靠着一股精神的力量支撑着,此时见到主将李来亨,又欣慰又委屈,再也坚持不住,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是躺在行军榻上,军服已经脱去,伤口被干净的纱布包扎着,已经不再流血。再看床边,一群人正围着他焦急地等待,见他睁眼,无不长出了一口气。
缑明显先是认出了主将李来亨。他平时性格活泼,最爱开玩笑,与李来亨、靳统武这两个活宝极为投缘。然而此时他可笑不出来了,鼻子一酸,带着哭腔道:“将军大人,五十多个弟兄…我…”
李来亨心情也很沉重,但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为他打气道:“你这一仗打得很好,哭什么?还有你别关顾着叫我,没看圣上来探望你么?”
缑明显这才发现,一身戎装的皇帝朱由检也坐在床边微笑着看着他,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朱由检赶紧按住他道:“你伤得很重,伤口刚刚缝合,不要乱动。现在感觉怎么样?精神恢复了些么?”
缑明显赶紧道:“有劳圣上挂怀,末将没事,现在就能上阵杀敌!”
“上阵杀敌就不必了,你刚刚立了大功,怎么也得让别人有个立功的机会吧?”朱由检开了个善意的玩笑,周围众人都笑了起来。缑明显这才看清,原来领兵部尚书衔、总理五省四府军务卢象升,骁骑将军、三千营总兵官郝永忠,以及黑有功、李守俊、李守义等将领都来看望他,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滴了下来。
这时李来亨道:“我看你说一会儿话还没事,圣上和尚书大人有话问你,我们明天再来探望。后面的仗,我们替你打了,你就安心养伤吧。”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告辞,帐内只剩下朱由检、卢象升和缑明显三个人。缑明显便向朱由检详细汇报了彰德府一战的经过,朱由检听罢双眉紧锁,半晌才自言自语道:“看来朕是有些轻敌了。好厉害的洪承畴!”
缑明显有些不服气地道:“圣上,这一仗我们还是胜了啊!”
“你这一仗打得很好,陛下说的是全局。你可知道昨夜与你对战的是谁?”卢象升道。
缑明显茫然摇头道:“不认识,是一个焦黄脸、满脸长毛的家伙。”
“他叫李成栋,”朱由检面沉似水地道,“因为那张脸活像个诃子,因此绰号‘李诃子’。他和高杰都曾是‘闯将’李自成的手下,高杰与李自成翻脸投靠洪承畴,李成栋也跟着他过去。在洪承畴未造反之前,李成栋已经是正二品副总兵官了。”
说到这里,朱由检痛苦地皱紧了双眉。
卢象升也面色凝重地接口道:“洪承畴以主力隔河与我军对峙,昨天派出三股小队骑兵,趁正面战场双方隔河对轰时,从两翼偷偷渡河,已被郝永忠和李来亨截住杀退了。但是以上布置全是障眼法,他真正的杀招则是李成栋这支奇兵。据俘虏招认,三天以前,李成栋就率领三千叛军骑兵偷偷过河,埋伏在彰德府以东八十里的一个小村子里。”
“这…这怎么可能?”缑明显讶道,“末将听平南将军讲起过,从彰德府到黄河北岸这一带,侦察兵已经反复侦察过,除了被关宁铁骑打跑的叛军,没发现还有其他叛军啊?”
“这正是李成栋狠毒之处。”卢象升叹道,“他把沿途遇到的所有路人全杀掉灭口,尸体带走,驻扎的那个小村子更是尽杀全村三百多口,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以正合(二更)
听了卢象升的解释,缑明显才知道自己竟在无意之中挫败了叛军蓄谋已久的计划。
这个计划就是让李成栋的三千骑兵迂回到官军后方,一举袭破彰德府。彰德府本身并没有什么战略价值,但京师到河南的官道从那里经过,一旦彰德府落入叛军手中,那么官军的补给就会被立刻切断,朱由检就不得不回身去打通补给线。
而根据叛军俘虏交待,李成栋根本就不打算死守彰德府。他的计划是先裹挟当地百姓加入叛军,凡是胆敢不从者一律杀死,然后从彰德府直接北上。李成栋本来就是流贼出身,对流贼“滚雪球”般扩充兵力的伎俩自是轻车熟路。
如果这个计划真能得逞的话,那么整个北直隶都会陷入动荡之中,朱由检的官军就根本无暇南下,而是只能被李成栋牵着鼻子走。就算官军战斗力强,可是李成栋根本不用打,只要整天跑路就行了。耗到明年三月,京师及北直隶地区就会发生严重的饥荒,到时候官军不战自乱,叛军也趁这段时间控制了黄河以南的所有地区,那么北直隶这一块甚至不要都行,就当白送给女真人了。
本来这个阴毒的计划已经接近成功了。之前的祖宽、红夷大炮、小股骑兵,全都是洪承畴吸引官军注意力的诱饵。而且这些诱饵是渐次抛出,越来越像真的,包括朱由检、卢象升等人在内,当得知几小股骑兵被郝永忠和李来亨截杀后,也都觉得叛军可能就这两下子了。
这时李成栋再突然杀出,洪承畴很清楚各地卫所官军的战斗力,而李成栋是他手下悍将,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打仗时只要急眼了,那是绝对不要命。估计他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拿下彰德府,而这时官军还远在二百里之外,根本来不及救援。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活该李成栋倒霉,攻城时正好赶上缑明显的押粮队驻在城中。李成栋第一个没想到的是,缑明显这五百官军和卫所官军的战斗力简直判若云泥,自己三千人马猛攻对方只有三百人防守的东城墙,居然一筹莫展;第二个没想到的是,缑明显及时用飞鸽传书通知御营,朱由检接报后立即命李来亨部星夜回援彰德府;第三个没想到的是,守军的手榴弹威力竟是如此惊人,攻了两个多时辰,损失上千人马,仍然攻城不下。
在这种情况下,李成栋也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和他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那就是他心胸极度狭窄,报复心极重,缑明显让他吃了这么大亏,这时对李成栋而言,什么洪承畴的计划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一门心思只想把城中的敌人彻底杀光。
所以当缑明显突出城后,他竟然不再攻城,而是锲而不舍地追击起来。当然他即使不追,也未必能攻下彰德府,只是追击的结果更坏,如果不是那座木桥救命,可能李成栋已经全军覆没了。
所以朱由检和卢象升对这场戏剧性的战斗也感到心有余悸,对河对岸的洪承畴更加重视。现在官军已经扩大搜索范围,尤其是在卫辉府、彰德府、广平府这一线专门派出小股骑兵往来视察,确保官道的畅通。洪承畴一击不中,再想玩偷袭,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从缑明显的军帐出来,已是午时三刻。朱由检的心情仍然很沉重,因为这一战不光是阵亡了很多将士,无辜百姓被屠杀的更多,最关键的是李成栋还给跑了。以现在御营的兵力,既要保持正面压力,又要确保补给线的畅通,已经不可能再抽出兵力去搜寻李成栋。
也就是说,李成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会继续杀人放火,不知道多少百姓又会惨死在他的屠刀之下。别人当然不知道,但朱由检却知道,历史上的李成栋投降满清以后,先是制造了“嘉定三屠”,而后擒杀二帝,扫平两广,其间杀人无数。虽然在这个时空里,他还没做出此等恶行,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如同洪承畴的反叛一样,李成栋也绝对不会偏离他的杀戮轨迹。
这时大堤上又传来阵阵炮声,朱由检重重地吐了口气,对卢象升勉强笑道:“《兵法》有云:以奇胜,以正合。洪承畴之所以搞这么多阴谋诡计,就是因为他在正面战场上不是我们的对手。现在他的招数已经出尽,也该我们好好收拾他一顿了!走,上堤观战去!”
原来从昨夜炮击开始,正面战场上的战斗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夜间因为怕洪承畴又使诡计,朱由检命孟拱不要急于进攻,只用元戎炮和逍遥炮盲射。但是等天亮以后,两座瞭望台的效果就完全体现出来了。叛军在南岸的部署一览无余,仅有的几门红夷大炮,在昨夜的对轰中已经全被炸毁,再无什么能阻挡步军的推进了。
于是从清晨开始,孟拱一边命元戎炮持续火力压制,一边命第一波五百步军开进黄河河道中,向对岸稳步推进。这些步军的装备和作战程序现在已经完全标准化,他们先是用大铁盾做掩护,推进一段距离后就暂时停止,等待后面的民伕运来大量的沙袋,构筑一个简易工事。
然后就在工事的掩护下,等待后面的逍遥炮和速射炮推到阵地上来。架好炮之后齐射几次,由于距离大为缩短,现在可就不是轰到大堤了,而是大堤之后很远的地方,叛军要么就趴在大堤上,要么就得退出数十丈以外,否则随时有可能粉身碎骨。
当这个阵地彻底巩固以后,五百步军再次手持大铁盾向前推进,后面也都是标准程序,炮弹也越打越远。其间叛军也组织过两次冲锋,但全被鸟铳手毫不手软地打退,抛下上百具尸体。这段黄河河道宽约二里,也就是三百丈、六百步,官军很轻松就推进了四百五十步。
走到这里,官军又不走了。叛军们原以为留在大堤上就安全,孰料几声清脆的枪响过后,几名叛军无一例外被铅弹爆头,其状惨不忍睹。
在后面观战的朱由检见了拍手称快道:“好!不过燧发鲁密铳还是有点少,要是有个百八十支,一轮射击就解决问题了!”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阵前劝降(一更)
“轰轰!”
随着几枚手榴弹在大堤上炸响,又有几名叛军被炸得支离破碎。附近侥幸未死的叛军忙向前方胡乱射箭,可是回应他们的只有夜的沉寂。
借着夜幕的掩护,官军进行了不间断的抵近投弹攻击。手榴弹的投掷距离因人而异,最远也就三四十步,较弓箭射程为近,所以在白天想抵近大堤是比较危险的。但是夜间则完全不同,一二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投弹手皆是手持盾牌慢速前进,即使偶有被叛军弓箭射到也不会受伤。
进入投弹范围后,投弹手们便开始无规则地投弹。他们不见得是笔直向前投,也有可能是斜着投,这样叛军就根本捉摸不到投弹手的具体位置。如果所处位置被弓箭射击较多,他们还可以换一个地方继续投弹,有些胆子大的甚至摸到了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利用手榴弹的特点,可以很轻松地攻击到河堤背面的敌人。
有些性子急的,刷刷刷几下就投没了;但也有些经验丰富的战士,会听着前方传回来的声音,隔一会儿在上一次的位置再投一枚。这时候往往是叛军正往下抬死伤者,结果不但没能抬走,反而又增加了几具尸体。
直到天蒙蒙发亮,投弹手们才全部撤退。这一夜消耗的手榴弹数以千计,战士们还暂时不知道自己的战果。然而等天光大亮以后,朱由检登上北大堤的瞭望台,用安娜的那支望远镜仔细观察,发现单是南大堤上,就横七竖八躺着至少二三百具尸体,而叛军对神出鬼没的手榴弹畏惧至极,到后来连收尸都不敢了。至于堤坝背面还炸死了多少敌人,那就不好估计了。
见叛军不敢上堤防守,朱由检立即命令孟拱向前沿阵地指挥官打旗语,要求进行佯攻,迫使叛军不计伤亡地上堤。
其实这旗语军中早已有之,在古代战场上,主将用令旗指挥部队,不失为一种相对及时有效的方法。但是明代的旗语还相对简单,尤其是墨守成规,一套旗语用了几百年,连蒙古人和女真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朱由检登基以后,便命几位将领整合秦兵与三大营的旗语,创立了全新的旗语系统,几套旗语可以在战斗中灵活运用,使得己方可以及时获得命令,而敌人却完全看不懂。
这时前方指挥官看到佯攻的旗语,便命一百名步兵手持大铁盾走出掩体,做出要抢攻大堤的样子。当他们从一百五十步前进到一百步时,终于被叛军发现。
负责指挥这一段大堤防御的叛军将领,是洪承畴手下的得力干将刘良佐。他今年三十多岁,最早也是边军出身,后来因为欠饷哗变做了流贼。因为常骑一匹杂色马,故绰号“花马刘”,在流贼中很有名气。
洪承畴很少招降流贼,高杰、刘良佐、李成栋这三人算是例外。因为他们都有几个共同的特点:作战勇猛、生性凶残,而且见钱眼开,反复无常。一般的流贼往往有“和尚不亲帽儿亲”的想法,被招安以后,遇到流贼,尤其是同乡,便不肯认真作战。但这三人则不然,打起仗来六亲不认,对过去的“战友”下手更黑,因此人人痛恨。
这次起兵叛乱,因为窦名望在襄阳城里冒充流贼救走了成基命,流贼和洪兵差点火并起来,幸亏朱由崧和洪承畴两头抚慰,才算平息事态。不过从此各股流贼与高杰等人之间猜忌更深,联军行动更加不可能。洪承畴本想调动十万大军北上郑州,但谁也不愿意和高杰、刘良佐、李成栋这三个家伙搭伙,无奈只好率洪兵独自行动。其中高杰与洪承畴驻守郑州,李成栋做为骑兵突袭彰德府,南岸的防御则由刘良佐指挥。
刘良佐见官军意欲抢占南大堤,只得严令部下上堤防守。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官军火器威力如此强大,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昨天伤亡数百精兵以后,他就再也不肯使用自己的标营了。洪兵北上途中,和流贼一样裹挟了不少百姓从军,此时他便让这些根本没什么战斗经验的新兵上堤。谁敢不从,立即斩首示众。
在连斩十几名士兵后,叛军不得不哆哆嗦嗦地爬上南大堤,向官军放起箭来。但是他们在十几天以前还是农夫,哪会射箭?很多箭支连二十步都不到就坠落于地,对官军没有任何威胁。
刘良佐也没指望他们能杀伤官军,因为他也看出来了,官军似乎很谨慎,不敢轻易攻上大堤。那么只要自己拿人往上垫,时间一长,官军的粮草和弹药大量消耗之后补充不上,则会不战自败。反正死的也不是自己的标营,死完一批后面洪承畴还能供应一批,所以他才会如此挥霍手下的生命。
战斗了一阵以后,官军这边也看出对手比昨天差了不少。朱由检在瞭望台上也看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对流贼非常了解的卢象升从旁分析,也很快识破了叛军的意图。虽然现在官军处于绝对优势,但这些叛军过去亦是大明子民,每杀一个人,对国力都是一个削弱,让朱由检感到心中十分不忍。
按照卢象升的意思,还是要对这些叛军痛下杀手。但是朱由检沉思了一阵,想起前世我军就善于做政治、思想工作,这个法宝自己可不能丢啊。因此他马上唤来孟拱,对他详细嘱咐一番。
孟拱领命后马上亲至前沿阵地,先选出几十名嗓门大的战士,然后下令停止射击,让这几十人扯着喉咙齐声喊道:“对面的弟兄们听真!万岁知道尔等是迫于无奈才加入叛军,按理说叛逆乃十恶不赦之罪,但万岁有好生之德,念在尔等还未及作恶,只要抛下武器投诚过来,一律免死,还管吃喝!如负隅顽抗,下次攻击绝不留情!机会只有一次,望尔等三思!”
话音刚落,对面一个十几岁的后生当即抛下弓箭,一边向这边发足飞奔,一边放声痛哭道:“俺不打了,俺投降,俺再也不打仗了!”
可是没跑几步,声音便嘎然而止,因为一支利箭已经穿透了少年的心脏。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增大压力(二更)
那名可怜的少年刚刚跑下大堤,就被督战的叛军军官一箭射死,余者无不惊骇。那军官凶相毕露,耀武扬威地道:“不许听他们胡说八道!有敢临阵投敌者,这小子就是下场!你们…啪!”
话还没说完,这家伙的脑袋突然爆裂开来,白花花的脑浆溅得到处都是。原来官军阵地中的狙击手早就向这边瞄准,见他出手伤人,当即开枪将他击毙。那些负责喊话的士兵赶紧接着大喊道:“看到没有?是谁想救你们的命,又是谁想要你们的命?”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本来这些新兵就是被裹挟进来的,根本不想打仗。昨天激战一天,又亲眼目睹了叛军这边上千人的巨大伤亡,而官军那边近乎毫发无伤,谁还愿意在这白白送命?因此在官军的一再喊话下,很多人都动摇起来。
刘良佐见势不妙,立即命令标营士兵上堤,想把这些新兵驱赶回来。可是官军这边的狙击手早就严阵以待,专打那些抡刀吓唬别人的人,不多时又击毙了十几个。趁着这些叛军中坚分子一时不敢冒头,喊话的士兵又齐声高喊道:“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终于有人横下一条心,发声喊道:“乡亲们,留在这里早晚得死,逃过去也最多是一死,横竖是死,为什么让这帮龟孙欺负我们?有种的跟我一起跑!”
只要有一个带头的,这些新兵的心理防线登时彻底崩溃,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之间竟有好几百人抛了兵器,撒丫子玩命向官军这边跑来。刘良佐勃然大怒,强令手下向这群逃兵猛烈开弓放箭。而官军也毫不客气,前沿阵地所有鸟铳手立即向大堤上开枪,掩护新兵逃跑,后面的三尊元戎炮也再次怒吼起来。
在付出了几十个生命之后,三百多名逃兵终于逃入官军阵地。孟拱立即命人把他们护送回黄河北岸,在这边已经设立了类似战俘营的设施,这些人被分隔成若干小组,然后按人头分发干粮,饱餐一顿,打消他们的疑虑之心。
朱由检在卢象升等人的陪同下,亲自接见了这批俘虏,皇帝已死的谣言自是不攻而破。之后卢象升问应该如何处置这些人,朱由检思忖片刻道:“第一,不能杀。这些人并不是惯匪,而是被裹挟进来的,根本没时间作恶。如果把他们杀了,就没人再敢投降官军了。
“第二,不能用。我们与流贼不同,不能随便接受降卒。首先他们名义上是有罪之人,不惩戒不足以正国法;其次他们的军事素养接近于零,我们又不是靠人海战术,用他们去打叛军反而会误事。”
“可是如果把这些人拘押起来逐一审问、定罪,一是眼下腾不出人力物力,二是以后降卒越来越多…”卢象升说出了他的担心。
“确实很难办,但又不得不做。”朱由检道,“这样,朕马上下一道旨意,从京师抽调一批新晋吏员过来。让他们先对降卒进行逐一登记,核实身份,然后分期分批送至北直隶各府。那里不是有很多工地急缺人手么?先让他们在那里做工吧。待叛乱平定,或发回原籍,或招做正式工人,可依情形而定。只是现在粮食紧张,少不得要匀一些出来,各地自己想办法克服困难吧。”
“臣以为可从中抽出一些忠厚老实的,在阵前对叛军喊话。”卢象升建议道,“贼军往往是父子兄弟、亲朋好友一起从军,一个反正,对其他人都有很大影响。”
朱由检喜道:“兄长高见,这就叫示范效应,你不说朕还差点忘了!”
第二天就在打打停停、官军不停对叛军进行劝降中度过了。虽然战斗的激烈程度大大逊于首日,但战果却更为辉煌:有将近两千叛军倒戈投降。尤其是在夜间,刘良佐根本约束不过来,新兵成片成片地逃亡,最后他不得不把新兵全部撤到大堤下面,换上自己的标营。至于由此产生的巨大伤亡,也只好当作看不见了。
从降卒口中,朱由检也了解到对面的叛军确是洪承畴的洪兵主力,兵力约在四万左右。其中精锐士卒约为两万,其余则是临时裹挟的新兵。当然,两天下来,叛军连死带投降,已经减员了三千多。
在晚间的军事会议上,大家一致认为应该在正面战场上给叛军更大的压力,让洪承畴不得不抽调附近、尤其是洛阳的兵力,这样才有利于李定国偷袭成功。
于是从第三天清晨开始,雪藏了两天的骑兵部队终于出动了。骁骑将军郝永忠率领三千轻骑策马冲上大堤,但他们并不是直接向对岸发起攻击,而是沿着大堤大摇大摆地向东移动。这段的黄河宽度并非一成不变,由此向东十余里,便有一处宽仅一里左右,郝永忠便在此处做出强渡黄河的姿态。民伕们运来大量的土方,开始从北岸往南岸铺一条宽约三丈的土路。如果全部铺通的话,骑兵便可疾驰而过。
刘良佐闻报大惊,都做过流贼,他可是知道郝永忠的厉害。他一面飞报洪承畴,一面立即派出五千叛军去与郝永忠对峙。这五千叛军也没什么好招数,只是不停地开弓放箭,阻止民伕继续向前铺路。其实刘良佐哪里知道,民伕携带的土方量,根本就不够铺到对岸的,如此大张旗鼓,只是为了吸引叛军的注意力而已。
而在正面阵地上,孟拱把每批进攻的战士由五百人增加到一千人,并且同样做出强攻姿态,派一部分鸟铳手向南岸压迫过去。刘良佐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官军占领大堤,只得派出更多的叛军死守,结果一上午的时间,又付出数百人的伤亡。
望着对岸叛军不停地上堤、被打死打伤、抬下去、又上来一批,瞭望台上的朱由检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坚持火器立军的思路是正确的,叛军在阵地战中被打得落花流水,官军却几乎没有伤亡;忧的是,洪承畴老奸巨猾,他会不会识破自己的意图,并不从洛阳调兵过来?自己的爱将李定国已经许多天没有消息,他现在又身在何处,能否打好这至关重要的一仗?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隐军邙山(一更)
郑州以北的黄河两岸激战正酣,而由此西去二百余里,黄河以南、洛阳以北的邙山一带,却是大雪封山,人迹罕至,静得折断一根树枝都能听见。这道低矮的山脉东西横亘数百里,做为洛阳的一道屏障,千百年来始终如一,静静守望着南面那座经历了无数兴衰荣辱的城市。
此时此刻,在一个群山环抱、山路不通的小谷地内,却有数百顶军帐一个紧挨一个挤在这里。如果有人登上四周的山顶,一定会惊异于这下饺子般的场景。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支神秘的军队已经在方圆二十里内布下了至少上百个暗哨,任何接近此地的人都会被抓起来。而如果是洛阳城中的大队官军经过,二十里的缓冲距离,已经足够让这支部队转移了。
山巅之上,一位身穿棉衣、并未着甲的年轻将领正双眉紧锁,凝神向南眺望。虽然在冬日的阴霾之中能见度很差,他也可以清楚地知晓洛阳的准确方位。不但如此,他还大体上知道洛阳的兵力部署与调动情况,这当然要拜三天以来的侦察行动所赐。
出乎他意料的是,尽管郑州战事非常吃紧,叛军却并未从洛阳大量调兵,每日只有供应军需的车辆不停地往来于两地之间。至于城中的叛军兵力,本来左良玉部就有两三万人,即使扣掉空额,至少也得有一万人以上;朱常洵僭位之后,附近府县的官军也向洛阳集中,如今兵力不但没减,反而增加了将近一万。而他麾下只有五千轻骑,又没有任何火器,攻打洛阳这样重兵驻守的大城,显然困难重重。
可是如果在此地坐等郑州方面的进展,一来恐怕迟则生变,一旦暴露,他的这支奇兵也就彻底失去了作用;二来无论是他这里还是御营,粮草均是极度匮乏,如果不能尽快拿下洛阳,洪承畴拖垮朝廷的阴谋就真的得逞了。
“这里风太大,不如你下山暖和一会儿,我来替你瞭望!”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回头看时,却是一位全身披挂、英姿飒爽,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女将微微喘息着立在他身后,眼中满是关切爱怜之意。
“马参将,你怎么…”
年轻将领刚说了半句,却被一声娇嗔打断,“叫我千雪好么,定南将军大人?这里又没有别人!”
“好吧…千雪,你上来做什么?我也不是来瞭望的,只不过心中烦闷,上山来透透气而已。你还说我,为什么不穿棉衣?”
被女将“呵斥”的,正是定南将军、宣府总兵官,朱由检最为倚重的青年将领李定国。他本是非常沉静严肃的一个人,然而只要看到眼前这个女子,他总能感觉到心头暖暖的,似乎任何坚冰都会被这股暖流融化,纵有天大的愁事,见到她也不觉得有多愁了。
而这位敢于呵斥堂堂一品大将的女子,自然就是从成都就一直跟随李定国作战的彝族女将马千雪了。此时她顽皮地对李定国笑道:“好啦好啦,别整天拉着一张臭脸。大家都知道你心烦,但是光皱眉也不能把洛阳皱破啊!其实我上来呢,是想向将军大人禀报军务。”
李定国此次出京,本来是不想再让马千雪跟着的,毕竟两军阵上刀枪无眼,难免会有伤亡。在他心里,所有女子都应该离战场越远越好,尤其是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块位置的马千雪。可是马千雪执意要跟着,李定国不准她就又哭又闹,最后还绕弯找关系闹到了朱由检那里。
结果朱由检特意下了一道圣旨,让马千雪担任李定国这支部队的军需官。其实李定国手下根本不缺负责后勤的军官,朱由检只是巧立名目,除了成全这对有情人以外,也是想让马千雪多照顾照顾李定国。他依稀记得在历史上,李定国年仅四十岁就英年早逝;现在又染上了疟疾,刚刚痊愈不久,他可不想失去这位足以改变历史轨迹的大将。
有了圣旨,李定国自然更拿马千雪没办法,只得带在身边。这支轻骑兵从京师开拔后,避开平坦的华北平原,绕道山西向南急行军,一路上扛风冒雪,吃了不少苦头,李定国也觉得很对不起马千雪。马千雪却是心满意足,整日精神焕发。尤其是赶上下雪,更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兴奋,欢声笑语不断。众将士被她这种乐观精神深深感染,也都觉不出累来了。
此时李定国听马千雪说有军务禀报,还道她又在开玩笑,皱眉苦笑道:“是不是靳统武不小心,又把你帐外的雪地踩坏了?好吧,一会儿我重责他八十军棍!”
“谁跟你开玩笑了?”马千雪却不满地撇嘴道,“我是真有军情要禀报!”
李定国忙敛容细听,原来是侦察兵在离此向西三十里处发现了一座道观,从中传出马嘶之声。道观并不稀奇,这邙山中到处都是;但道观中有马,可就不同寻常了,说不定是有叛军驻扎。侦察行动本来是靳统武负责,但是靳统武比鬼都精,侦得的情报一律先告诉马千雪,让她转告李定国,这次也不例外。
李定国听罢双眉一轩道:“如果真是叛军的话,一定要将其全歼,多抓活的,对我们攻城大有裨益。事不宜迟,我亲自带队去!”
两个多时辰以后,李定国、靳统武、马千雪已经率领着五百轻骑悄悄地包围了道观所在的小山头。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道观里钟磬悠扬,应是道士做起了晚课,果然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战马的嘶鸣。
“这么小一座道观,肯定藏不了多少叛军。”靳统武双目炯炯放光道,“团长,给我一百人,从后山摸上去吧!”
“我也去!”马千雪自告奋勇道。
李定国知道马千雪武功高强,尤善山地作战,便点点头道:“一定要小心!行动!”
靳统武与马千雪便率领一百骑兵下马,小心翼翼地沿着后山向上攀登。眼看已经上到一半,忽听山顶传来一声怒吼:“哪里来的鼠辈,竟敢偷袭本将军!”
紧接着弓弦“嘎嘣”声响,一支金光闪闪的利箭已经疾如流星地直奔马千雪面门射去!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混入洛阳
第二天清晨,九朝古都洛阳的青黑色城墙从白色的雾气中渐渐展露真容。几百年前的唐代,她曾盛极一时,号称“神都”,人口不下百万;然而此后迭遭战乱,尤其金人南侵时将其彻底破坏,如今虽然重建,规模毕竟远不如前,城墙周长不过十里,人口也只有数万而已。
但是明代向来重视城防,虽然城池规模小了,但城墙却由夯土墙改成了城砖包覆,高达四丈,城外的护城河深五丈,阔三丈,易守而难攻。如今朱常洵刚刚僭位,下诏定都应天府,以洛阳为陪都,城内叛军云集,城防森严,城头还有火炮。若想硬攻,没有数倍以上的兵力和半个月乃至更长的时间,想也休想。
卯时刚过,洛阳北城门安喜门轰然开启,欲进城的百姓排成长长的一列,在叛军的严密监视盘查下鱼贯前行。而离城门半里多地之外,亦有一小队百姓赶着装满柴禾的大车,一边慢速前进,一边观察着城门附近的动静。
为首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对身后的人低声嘱咐道:“距离拉开点,装作谁也不认识谁。昨天老乡们教的那几句本地方言都练熟了没有?都放松点,就把自己当成卖柴禾的就行,反正咱们也不怕查!”
另一位年约三旬、身材孔武有力,却故意搞成一副蓬头垢面模样的人则有些犹豫地道:“久闻定南将军善用奇兵,今天算是领教了。不错,虽然洛阳守军必会加强城防,但是天寒地冻,这柴禾和木炭可一天也不能断。定南将军仅从诗句中一个‘樵’字,便想出这条瞒天过海之计,左某实在佩服。不过靳将军,我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年轻人听了笑道:“哦?左将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看,前面守军盘查甚严。”壮汉紧皱眉头道,“我们才二三十个人,又没有任何兵器,一旦露出马脚,岂不是束手就擒?再说即使混进城中,这么点人能济什么事?”
“放心,一会儿过城门时左将军只要一言不发便成,包在末将身上。”年轻小伙狡黠地笑道,“你以为我们只有这点人么?实不相瞒,城中早有我军内应,叛军里也有暗中投诚的,发动之时,至少有几千人会听命于我们。另外我们也不是急于发动,五万边军正星夜兼程赶来,届时里应外合,洛阳这点守军还挡得住么?”
壮汉心里这才踏实了些,但还是难以下定决心。小伙见了冷笑道:“如果左将军实在不敢进城,就请马上回营,勿要误了定南将军的大计。”
原来这个扮做樵夫的壮汉正是洛阳总兵左良玉,而和他一起来的则是三千营副总兵官靳统武。昨天左良玉和朱大典被李定国生擒,他们当然为自己极力开脱,说自己不但没有参与叛乱,而且一直在设法平叛,现在愿助李定国一臂之力。
李定国本想把这二人先软禁起来,等平叛后再交给朱由检处置,但灵机一动,突然想出一条妙计,而这条妙计必须有左良玉的帮助才能成功。他先是向左良玉了解了洛阳城中原有的将官和兵力,左良玉久在洛阳,当然对答如流。
紧接着李定国就让他和靳统武扮做樵夫混入城中,待时机成熟便里应外合一举夺下洛阳。左良玉可并不傻,他非常清楚这是李定国对自己的一个考验,如果不敢去,自己前面说的就全成假话了,很有可能被当做罪犯送回京师,不但自己活不了,家族也要受牵连。当下只得把心一横强笑道:“靳将军说笑了,左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安喜门前。靳统武准备得很充分,昨天他派出数十个小分队,把上山砍柴的老百姓抓了几十个,暂时扣在营中。从这些人口中,自然可以获知进城的规矩。
轮到他们时,靳统武赶紧满脸堆笑,用昨夜反复练习的河南话对城门官道:“老总好!”
“进城干什么?我怎么看你们这么眼生?”城门官用严厉的目光打量着靳统武等人。
靳统武赶紧递上一块碎银子,小声赔笑道:“老总,俺们都是孙家沟的,进城是为卖柴禾。俺爹叫孙老忠,每天都往城里送柴禾卖。可巧这几日天冷得紧,柴禾卖得恁好,俺爹心里高兴,昨天回去连夜砍柴装车,没想到就冻病了。他又舍不得生意,就让俺来替他卖一天。又怕俺岁数又小、又不会卖,这不是请了几个邻居来帮忙嘛!”
那城门官用手掂了掂银子,漫不经心地道:“谁他妈听你讲这些废话。现在是非常时期,皇上有旨:出入人等严加盘查,谨防奸细混入城中。你这车上柴火堆这么多,有没有夹带?身上有没有藏着利刃?给我搜!”
一声令下,旁边立即过来几个叛军,不由分说先对靳统武、左良玉等人搜了身,趁这个机会,把他们特意准备的一些铜板也搜去了。又用长枪把柴禾从车上挑下来,翻了个乱七八糟。当然,靳统武他们本来也没带任何兵器,叛军当然一无所获。
城门官这才用鼻子哼了一声,又对靳统武骂道:“你们这班刁民,趁着天冷就乱涨价,老爷我家里都快买不起了!”
靳统武那是鬼机灵鬼机灵的,当即顺竿爬道:“老总早说呀,一会儿进了城,您老派个人给俺们领道,俺先给老总家送两捆柴禾!”
“你这小鬼倒晓事。”城门官满意地挥手放行,并示意一名叛军给他们带路。城内同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但是有叛军带路,自然再无人对他们进行盘查。
众人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子,靳统武看看四外无人,唤了声:“军爷!”
那叛军不知何事,刚一回头,却被靳统武猛地掐住脖子,手上运力,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喉咙已被捏碎,这家伙吭也没吭一声便稀里糊涂地丧了命。其余战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扒掉了死尸的军服,又假作倚着大车休息,却用大车做掩护,迅速在地上挖了个坑,把尸体埋了进去。从动手到结束,前后不过两分多钟。
左良玉看得目瞪口呆,脑门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心想幸亏自己选择了与他们合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半天才回过神来,低声问靳统武:“现在我们是不是先与内应取得联系?”
“什么内应?”靳统武撇嘴笑道。
左良玉大吃一惊道:“靳将军,刚才你不是说城中早有内应么?”
“有是有,不过是刚有的。”靳统武嘿嘿奸笑道,“我们就是内应。”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游刃有余(一更)
当弄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应,靳统武之前说的话全都是为了骗他进城后,左良玉的脸色登时变得苍白。二十多个手无寸铁的人,混进数万叛军驻守的洛阳城,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不过靳统武也并非真的完全没有内应。干掉那名叛军之后,靳统武换上了他的军服,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叛军。他向几名百姓打听了一个地方,随即舍了拉柴禾的大车,引着众人来到一家布店门前。
左良玉对洛阳城内地理十分熟悉,从这家名为“兴平号”的布店门前也路过多次,并没觉出这里有何异样。靳统武迈步进店,掌柜的一见当兵的登门,立即满脸赔笑道:“这位军爷…”
靳统武见店内并无其他主顾,便压低声音道:“我要买茶叶。”
掌柜的闻言脸色一变,警惕地道:“这位军爷,小人这里是布店,不卖茶叶。”
“买你三两西湖龙井,价钱你随便开!”靳统武接口道。
“军爷非要买,得要五两银子。”
“好,给你十两!”
左良玉正觉得莫名其妙,那掌柜的已经赶紧把众人让至后院,又摘了幌子关闭店门,这才急切地对靳统武说道:“可把你们给盼来了!”
见左良玉呆若木鸡,靳统武得意地笑道:“左将军大概没想到吧,这家布店看起来是普通买卖,实则是锦衣卫在洛阳的一个秘密联络点。从京师开拔之时,皇帝已经把联络之法告知定南将军,现在果然用上。这下左将军该放心了吧!”
左良玉心想过去厂卫密探遍布天下,崇祯登基后虽然裁撤了东厂,但锦衣卫可没撤,在洛阳这种有藩王就藩的大城市秘密设点倒也不稀奇。但是他还是非常担忧,因为锦衣卫既是秘密行动,就不可能有太多人手,看这里顶多有几个人,而叛军可是数万之众,还是于事无补。
靳统武却笑道:“左将军稍安勿躁,且在这里安坐喝茶。”接着便让几名战士在店内换了装束,领着他们匆匆出店,余者仍留在店内。
左良玉不知道靳统武去干什么,不免心惊肉跳,生怕事情败露,大批叛军突然包围这里,那就插翅难逃了。有心溜走,又一想已经混进城里,再想出去哪有那么容易?再说身边这十几名战士也在监视着自己,想闯出这店门都难。因此也只好耐着性子坐等,香茗入口,却根本不知道是何滋味。
过了不到顿饭功夫,只听前面有人砰砰砸门。左良玉的心脏登时狂跳起来,掌柜的忙去开门,却见是靳统武领着另外一名叛军一脸坏笑地走了进来。三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掌柜的便往后走,那名叛军正扯着脖子向后张望,冷不防被靳统武一把掐住脖子,挣扎了两下便没了气息。
靳统武便与掌柜的合力把叛军尸体拖入后院,照例扒掉军服,吩咐众人挖坑埋了。又命另一人传上军服,与靳统武复出店去。时间不大,又各自引来一名叛军,如法炮制结果了性命。
“这…靳将军,你是怎么把他们骗来的?”左良玉大惑不解道。
“末将笨嘴拙舌,左将军不如跟末将走一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靳统武嘿嘿奸笑道。
左良玉越发觉得李定国麾下这员年轻的大将不仅胆大包天,几十个人就敢混进洛阳城;而且心细如发,智计百出,在叛军眼皮子底下竟能如此游刃有余。现在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便换上一套军服跟着靳统武出店,看看他到底如何施展手段。
靳统武便领着左良玉直奔一个热闹所在,左良玉久在洛阳,当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赌场!”
靳统武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便领着左良玉挤入赌场,装作漫不经心地在各桌赌局前转来转去,实则是在寻找目标。其时赌场内挤得水泄不通,赌客十有**都是叛军,个个赌得面红耳赤、双目放光,根本没人注意他们两个。
不多时,靳统武便找到一个抻着脖子在赌局旁边观看的叛军,把他拽到角落里神秘地笑道:“这位老哥,你看了老半天,怎么一注也不下?是不是没有赌资?”
那叛军脸一红道:“妈的,今天点背,两把就输光了。这位小兄弟,要不你借我几两银子,一会儿翻本了马上还你,哥哥还请你吃酒。”
靳统武双手一摊无奈地道:“我也没有银子啊!”
“那你拽我干嘛!”那叛军恼火地道。
靳统武则指了指身旁的左良玉,压低声音对叛军笑道:“实不相瞒,我们两个盯上了一间铺子,想去敲那掌柜的一笔,但是又有点胆小不敢去。老兄你要能和我们一块儿去,得的银子你拿五成,我们哥俩再平分,如何?”
那叛军一听便来了精神,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我是不知道哪家店还有银子,要知道早去了。走走走,同去同去!”
靳统武和左良玉便引着这人拐弯抹角来到“兴平号”,一进店门就干净利索地干掉了他。左良玉不禁慨叹道:“此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竟会因赌丧命!”
简短截说,只一个上午的时间,靳统武他们就诱杀了二十多名叛军。左良玉虽然佩服靳统武的手段,还是忍不住问道:“靳将军,请恕我直言。这样一个一个杀,咱们就是累死,能杀多少?”
“杀这二十多个就够了。”靳统武笑道,“杀他们是为了获得军服和兵器,现在我们不是每人都有一套了嘛。只因后面要做的这件大事,穿上军服才方便行动。”
说着他便脱下军服,让掌柜的找来另一套衣服换上,又认真地把胡子刮掉了。左良玉一看便失笑道:“靳将军怎么扮成了一个宦官?”
可是听靳统武讲了行动计划后,左良玉立即大惊失色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一旦失手,我等皆会粉身碎骨!”
“使不得也得使了。”靳统武冷笑一声道,“左将军请想,我们一上午杀了二十多个叛军,瞒一会儿可以,到了晚上这么多人不归营,叛军不得全城搜索?到那时我们想藏也藏不住了。左将军如不敢,不如现在就去自首。”
到了这个份上,左良玉也只得横下一条心道:“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假传圣旨(二更)
片刻之后,众人已经簇拥着扮做太监的靳统武来到总兵府外。之前左良玉已经从兴平号知晓,他无故离开洛阳之后,洛阳总兵由他过去的手下、参将张济暂代,总兵府的主人自然换成了张济。望着戒备森严的总兵府大门,左良玉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喝道:“走吧!”
这二十多名“叛军”立即大摇大摆地来到府门口,还不等守门军士发问,一名战士高声叫道:“圣旨到!快开府门,靳公公有旨意给张总兵!”
守门的士卒当然不知道这个“靳公公”是何方神圣,只是朱常洵登基之后,确实大量任用宦官,经常有太监到军中“监军”,其实就是索要贿赂,普通军士如何敢惹。于是赶紧上前讨好地道:“既有圣旨到,且容小人等进去通禀,一会儿总兵大人开中门出来接旨。”
“不用啦!”靳统武尽量模仿着太监的腔调,尖声细气地道,“万岁爷这道旨意很急,咱家还得赶快回宫缴旨,直接进去就行了。”
说着众人便往里闯,守门军一来惹不起太监,二来一看跟随前来的二十多名士兵个个横眉立目、态度倨傲,猜想着一定是朱常洵身边的禁军,否则哪来这么大的派头。正犹豫间,众人已经进去了。
左良玉是这里曾经的主人,自是轻车熟路。他引着靳统武直奔议事厅,这时张济也听到动静,诧异地走出厅外观看。靳统武立即尖声唱道:“洛阳总兵官张济接旨!”
张济一见这帮人来势汹汹,不知何意,也没敢抬头仔细看,只得跪倒山呼万岁。靳统武当即冷笑一声道:“传万岁爷口谕:张济意欲谋反,形迹已露,着即拿下!”
话音未落,左良玉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抬腿照张济的脑袋就是一脚。张济身为武将,本来也有两下子,无奈一是完全没有防备,二是根本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对付自己,被这一脚当场就踢晕了过去。
这时二十多名战士立即行动起来,首先把院门牢牢地封锁住了。左良玉立即对呆立在院内的十余名叛军喝道:“张济谋反与尔等无干,尔等不要惊慌。你们看看我是谁?”
说着他便用毛巾抹去脸上涂抹的东西,众人立即惊呼道:“总兵大人!”
“正是本将军!”左良玉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过去的威严,一边扒掉张济身上的盔甲,一件件往自己身上穿,一边狞笑道,“万岁未登基之前,已经察觉张济存心谋反,故意令本将军出城,由张济接任总兵。张济蠢才一个,岂能识破万岁的妙计,这几天反迹更加明显,故万岁密诏本将军进城拿下张济,重掌兵权。你们说说,过去本将军待尔等如何?你们是听本将军将令,还是打算跟张济一个下场?”
那些人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再加上退路已被阻断,左良玉又言之凿凿,一时还真以为张济“谋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皆跪倒高呼道:“将军大人对我等有知遇之恩,我等自当奉将军大人将令!”
左良玉便收缴了张济的兵符印信,自己升座主座,请“靳公公”在一旁坐了,又传令请洛阳城内的其他将领来总兵府议事。
须臾各将领先后来到。此时左良玉已经凭借着假圣旨和多年积累的威望,成功地控制住了总兵府,府门内外戒备更加森严。众将完全被蒙在鼓里,直到进了议事厅,看见全身披挂的、正襟危坐的左良玉,以及被捆做一团的张济,才知道出了大事,十分后悔前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左良玉眼看着这帮自己曾经的旧部,简直恨得压根痒痒。他在洛阳苦心经营多年,本以为手下的将领会为自己卖命;没想到朱由崧棋高一着,早绕过他直接控制了他的部下,他不得已只好只身逃走。这些天来本来他就憋着一口气,很想收拾这帮对自己阳奉阴违的家伙,如今要行非常之事,他哪肯错过这个良机?
因此左良玉立即威严地喝道:“圣上有旨,众将跪听!”
众将只得跪倒,左良玉便举起连一个字都没有的“圣旨”,装模做样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张济、宋佑德、孟松、邱文盛密谋叛乱,着即拿下!”
除了张济以外,另外三人也都是参将。左良玉一声令下,总兵府的士卒立即一拥而上,把那三人也绑了。三人大惊失色,齐声呼道:“将军大人,末将等冤枉啊!”
“冤枉不冤枉,你们去酆都城找阎王老子申诉吧。”左良玉阴森森地笑了一笑道,“奉圣上密谕,此四人密谋叛逆,泄露军情,罪大恶极,不必经刑部审理,按军法处置即可。来呀,将这四个逆贼立即斩首!”
军士们立即把这四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到院中,“咔嚓咔嚓”手起刀落,顷刻间便斩下四颗首级,血淋淋地掷于堂前。议事厅中还有游击、守备、千户等二十多名叛军将领,见状谁不心惊胆战?
“诸位勿要惊慌,不干你们的事。”左良玉脸色和缓下来,轻描淡写地道,“前段时间本将军奉圣上密诏出城,就是为了等这几个逆贼露出马脚。现在逆贼已经伏诛,洛阳的兵力也要马上做出调动。郑州防务吃紧,刘玉春、彭明伟、韩雷、王质,你们几个立即率领所部人马赶赴郑州,不得有误!”
这几个被点名的将领都是四品游击,手下兵力合计也有一万多。他们几个面面相觑,资历最老的刘玉春大着胆子问道:“将军大人,万岁登基后,不是有旨意说凡涉及调兵事宜,必得司礼监派太监来军中出示玉牌方才生效么?”
左良玉倒没想到还有这一回事,如此一来,兵权等于控制在太监手中了。但现在是赶鸭子上架,不把叛军主力调出洛阳,李定国偷袭城池怎能成功?因此心念急转,故作镇定地笑道:“圣上怕逆贼逃脱,故令本将军先来擒贼,玉牌随后就到。现在四座城门是谁负责?”
“东、西、北门均由监军太监直接负责,只有南门是张济负责。”刘玉春道。
“那好,你们拿本将军的令箭,先从南门出城。”左良玉硬着头皮道,“军情紧急,如有阻拦者,你们先过去再说,让他来总兵府找本将军!”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突施冷箭(一更)
当天下午,四位游击便率领着万余名士兵从洛阳南门开出城外,浩浩荡荡开往郑州。↖,虽然他们没有玉牌,但由于持有总兵令牌,左良玉又刚刚斩了四员将领立威,因此无人敢违将令,出城时也是理直气壮。
城门官虽然心中疑惑,但万余名士兵吵吵嚷嚷地要出城,又有四位正四品武官带队,他哪敢阻拦,只得一面开城放行,一面暗中遣人去给监军太监高存义送信。等高存义接到禀报派太监赶来南城门,大军早走得远了。
高存义闻讯大惊,因为按规矩,凡是调动军队,必须得到他的允许才行。听说大军出城是奉了洛阳总兵将令,急忙乘轿来找张济理论。可是到了总兵府门口,却见大门紧闭。他急唤过守门军士问道:“咱家有紧急事务要见张总兵,快开门!”
军士赶紧为难地道:“高公公,左总兵大人刚刚传下将令,说要在府内商议绝密军务,任何人不得放入。”
“胡说,什么绝密军务还背着咱家…”高存义刚喝斥了半句,突然脸色大变,颤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左总兵大人’?”
军士也莫名其妙地道:“高公公,左将军今天不是刚奉了密诏重新接任总兵么?张济和三位参将谋反,午时已经被斩,首级还在议事厅外的高杆上挂着呢…”
“啊!”高存义脑袋嗡地一声,立即意识到出了重大变故,尖叫一声道,“来…来人,把总兵府给咱家团团包围,快去通知万岁爷!出大事了!”
又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大批叛军才慌里慌张地赶到,把总兵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时高存义已经从守门军士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不禁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左良玉,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假传圣旨调动大军!赶快出来束手就擒,还能少吃些苦头,否则别怪咱家不客气!”
可是喊了半天,总兵府内根本无人应答。这时天色已晚,叛军已经掌起了火把,高存义立即命令叛军破门而入,众士卒呐喊着撞开府门,却见前院和前厅空无一人。这帮人又直扑议事厅,但见厅外的高杆上果然挂着张济等人的首级,厅内却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全是总兵府的侍卫士卒,却连左良玉的影子都看不见。
与此同时,左良玉和靳统武等人早换了便装,坐在靠近安喜门的一座酒楼的三楼雅间里。这座酒楼距城门楼仅有二十步左右,三层的高度几乎与城墙平齐,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城头的动静。
原来左良玉等人斩杀四员叛军将领、又调动一万多叛军出城以后,便找个借口紧闭总兵府大门,把府内的士卒挨个突施杀招杀死,然后悄悄从后门出府。返回兴平号以后,又换上了普通客商的装束,暗藏从总兵府收集到的弓箭,寻到这处位置绝佳的酒楼,便登楼包下三间雅间,吩咐伙计上齐菜肴后,不召唤不许进来打扰。
左良玉端起酒壶咕咚咚一饮而尽,这才把因极度紧张而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些。回想起今天惊心动魄的经历,虽然每一步都惊险万分,但终于大获成功,尤其是调走的士卒都是守军中的精锐,也不禁颇为得意,拍着靳统武的肩膀大笑道:“靳将军,左某活了几十岁,大仗小仗也打了不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刺激!尤其是宰了那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真他娘的痛快!”
“更痛快的还在后面呢。”靳统武嘿嘿一笑道,“久闻左将军箭术出神入化,下面还要请左将军大展神威。”
可能是酒喝得太急了些,左良玉已有了三分醉意,再无胆怯情绪,内心深处那种阴险狠辣的劲头反而被勾引了起来。听了靳统武的计划后,他狞笑一声道:“这有何难。列位且请高坐饮酒,只看左某施为!”
说着他便推开半扇窗户,前方正对着城门楼附近。安喜门是洛阳四门中防御最严的地方,尤其到了夜间,城头灯笼火把亮如白昼,不时有一队队叛军来回巡逻。当然,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城外,对背后却是全无防备。
左良玉当即张弓搭箭,也不见如何瞄准,抬手便是一箭。只听对面传来“噗”的一声闷响,正钉在一名站在垛口处向城外瞭望的守城士卒后脑上。由于这一箭力道太大,竟一箭贯穿颅脑,那士卒连吭也没吭一声,身子向前一栽便跌落城下。
这一箭射得太突然也太快了,以至于周围的士卒谁都没看见,只看到那名士卒掉了下去。负责这段城墙防御的百户浑然不知原委,还骂骂咧咧地道:“这狗东西肯定是吃酒吃太多了,从这么高的城墙上摔下去,还不得摔死?城门已经封闭,明日卯时之前不能开启,来人,从城头系绳子下去几个,把他搭上来,看看还有没有救。”
左良玉在这边听得真切,无声地冷笑了一下,随即再次张弓搭箭,换了个方向,抬手又是一箭。这次却是射中了一名正在巡逻的士卒后背,箭头从前胸冒出。那人极其凄厉地惨叫一声,登时死于非命。
这下城头立刻一片大乱,箭在背上插着,任谁也能看见。但事发突然,叛军理所当然地就认为箭是从城外射上来的,立即有人慌张地大叫道:“城外有人偷袭!”
此时已是戌时正一刻,换成现代时间就是晚上八点多。隆冬时节,城外早已漆黑一片,叛军一时大乱,还真以为有人攻打城池,慌里慌张地就开始向外开弓放箭,为数不多的鸟铳也稀稀拉拉地响了起来。
而左良玉便趁着这个机会,箭如连珠一刻不停,一口气射出二十多箭。每射出一箭,城头便有一名士卒惨叫着中箭倒下;而每射死一个人,叛军的慌乱程度就更增加一分,后来竟无人敢再向城外放箭,全都缩在垛口后面,生怕一露头就命丧黄泉。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要命的阎王根本就是在自己背后,随时都能取走他们的性命!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死守危楼(一更)
左良玉接连射死二十余名叛军,其中还包括两个小头目,搞得安喜门附近一片大乱。⊙四⊙五⊙中⊙文⊙,与此同时,太监高存义也在城内大肆搜捕左良玉,叛军挨家挨户破门而入,说是奉命搜查,其实主要是顺带抢掠民财,甚至是侮辱妇女,一时间洛阳城内鸡飞狗跳。
左良玉听见城中大乱,知道事发,正思忖着是不是要先停手一会儿,突然靳统武手下的几名战士猛地推开窗户,把几个大圆筒子伸出窗外。只听“咚咚咚”几声巨响,几个圆筒瞬间爆炸,顷刻间彤云密布的夜空上便绽放出几朵炫丽的烟花。
“你们…你们疯了不成?!”左良玉大惊失色道,“这还不把叛军招来?”
“不发信号,定南将军怎么知道我们得手了呢。”靳统武却无所谓地一笑道,“叛军来就来呗,反正有左将军在此,来一个射死一个也就是了。”
左良玉差点没让靳统武给气死,心想你倒能豁得出我去。可是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靳统武却又好死不死地递过一大碗酒,满脸奸笑道:“左将军浑身是胆,以一己之力大闹洛阳,真是当世奇勋。将军且干了这碗酒,继续大展神威,末将等把住楼门,保证不让一个叛军冲进来打扰将军放箭!”
左良玉心想以二十多个人陷于数万叛军包围之中,大约难逃一死。既然左右都是死,做个饱死鬼怎么也好过饿死鬼,因此无奈只得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本来他就有些微醺,至此更有五分醉意,豪气陡生,把酒碗摔了个粉碎,大喝一声道:“既如此,给本将军备箭!”
此时果然有大批叛军望见烟花,如潮水般向酒楼涌来。现在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左良玉左脚踏着一只方凳,倚住窗口不停地开弓放箭,只要弓弦一响,必定有一名叛军中箭倒地。连半分钟都没到,便射倒近二十人,狭窄的街道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大片死尸,余者无不惊骇,谁敢再轻易近前?
不过很快监军太监高存义就在大批护卫的簇拥下赶到酒楼外,他也知道大事不妙,气急败坏地大喊道:“奸细混入城内意图里应外合攻破城池,但是谁也不要慌,咱家已经派快马给被骗出城的几位将军,以及洪太师送信,大军很快就到!给咱家先杀奸细,再守城池,万岁有旨:杀死一名奸细,赏银百两;有杀死或生擒叛将左良玉者,立即封侯!”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批叛军在赏赐的利诱下再次冲了上来。左良玉确实箭法如神,箭支密如连珠,顷刻间又射中几十人,而且箭箭钉在要害处,全部一箭毙命。但是叛军毕竟人多势众,还是很快接近酒楼门口,呐喊着冲了进去。
高存义刚刚松了口气,却听酒楼内响起一连串惨叫之声,紧接着叛军又如潮水般败退回来。由于门口狭窄,败兵慌不择路,还挤倒了不少,被上面的人一通猛踩,至少又踩死数十人。
“怎么回事?”高存义勃然大怒,揪住一名败退回来的百户厉声喝问道。
“监军大人,楼内…有埋伏!”那百户惊魂未定地道。
原来靳统武等人早已把住酒楼门口,利用从叛军手中缴获的长枪、单刀等武器,再加上酒楼内现成的八仙桌,摆出鸳鸯阵的阵势。鸳鸯阵最适合在地形狭窄之处施展,对门口这种地形来说,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叛军只要一迈进门口,立即有三个方向的兵器同时向他身上招呼,同时还被桌面阻挡视线,无法攻击到任何人,进来一个死一个,到最后尸体都把门口阻塞住了。
而酒楼外的叛军空有绝对人数优势,却无法施展,还在不停地被左良玉近距离射杀。从开始攻击到现在,也就是盏茶功夫,叛军已经死伤一百多人!
高尚义见战况不利,急得满头大汗。一名守备忙提醒道:“监军大人,何不用弓箭射击?”
“对呀!”高尚义一拍大腿道,“放箭,给咱家放箭,射死他们!”
上千叛军闻令立即开始乱哄哄地放箭,这座三层酒楼立时被漫天箭雨所覆盖。这座楼是木质结构,因为正是隆冬时节,绝大多数门窗都是关闭着的,所以一多半箭支都密密麻麻地钉在外面,但也有一小部分箭支穿透窗棂射入楼内。
这样持续射了好几分钟,楼内再无声息,叛军的箭支也差不多射完了。高尚义琢磨着里面的人大概都射死了,满意而又威严地挥了挥手道:“冲进去!”
孰料叛军刚往上一涌,酒楼上又开始猛烈放箭。这次可不光是一个窗口往外射了,而是十几个窗口同时放箭,叛军猝不及防之下,顷刻间又被射倒了一大片。
原来那名守备给高尚义出了个典型的馊主意。本来左良玉他们携带的箭支有限,也只有几百支,射完了就没有了。叛军开始放箭以后,众人立即伏身隐蔽,不但一个受伤的也没有,反而收获了不计其数的箭支。除了一部分收集起来转交给左良玉外,靳统武他们也猛射了一通,狠狠打击了叛军的嚣张气焰。
连续数次进攻失败,高尚义方寸已乱。他本是福王府中的一名太监,伺候人还行,哪懂打仗?见叛军伤亡惨重,他顿生怯意,喃喃地道:“这楼里到底有多少奸细?不行,咱家还得回宫保护万岁爷,不能在这耗着了…”
见这位平时颐指气使的监军大人竟欲脚底抹油,旁边的叛军将领哭笑不得,其中一人试探着道:“监军大人,不如用火攻试试?”
“对呀!”高尚义老脸一红道,“咱家刚才就想着火攻,一着急差点忘了。来呀,放火箭、抛火把,把这座楼给咱家烧了!”
又有一名将领急劝阻道:“监军大人,使不得!这里民房密集,冬季天干木燥,今夜北风又紧,倘若火势蔓延到其他房舍,可不大好救啊…”
“放屁!”高尚义嗔目大怒道,“现在哪还管得了那么多?马上给咱家放火,违令者…”
这个“斩”字还没说出口,忽听城外正北方杀声大震!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洛阳城破(二更)
“定南将军率大军攻城了!”
三楼上的左良玉兴奋地大叫一声,一口气又连射出去十余箭,终于疲惫不堪地一屁股坐在楼板上,再也抬不起臂膀。∷四∷五∷中∷文※%,从他射出第一支箭到现在,大概也就是一顿饭功夫,他已经射出了数百支箭,就是再天生神力,体力也支撑不住了。
与此同时,无数火箭和火把从四面八方向酒楼袭来。冬季天干木燥,木质门窗沾火就着,顷刻间已经是烈焰冲天。左良玉苦笑一声,又连干两大碗酒道:“他娘的,老子今天拉了几百个垫背的,值了!”
“左将军不必气馁,除非末将等死光,叛军休想伤您一根汗毛!”靳统武这时却匆匆冲上楼来道,“来人,架起左将军,排鸳鸯阵冲出去!”
这也是无奈中的选择,因为眼见酒楼即将被大火吞噬,不冲出去也不行了。众人发一声喊,却不从酒楼正门,而是从二楼的窗户跳下。落脚之处位于酒楼后面的小巷,虽然叛军早将这里团团包围,但是这一处因为路窄,敌人相对也少一些,猝不及防之下,顷刻被放倒一串。二十多名战士分为三个小组,两组分别堵住巷子两头,另一组则在靳统武的指挥下护住左良玉。
这是城内城外均是杀声震天,而酒楼燃起的大火借着强劲的风势,果然迅速蔓延起来,一时间四面到处是火,反倒阻止了叛军向他们发动进攻。
左良玉虽然两臂无力,但他毕竟在洛阳为将多年,对城内地理极其熟悉,灵机一动,抬脚对着身边的土坯墙就是一脚。轰隆一声,墙壁应声倒塌,左良玉大吼一声道:“随我来!”
于是众人便迅速穿过断壁残垣,在洛阳多如牛毛的坊间小巷中与叛军玩起了捉迷藏。由于巷子十分狭窄,叛军空有数千兵力却无法展开,偶有与这二十多人打上照面的,无不被三招两式结果性命。要知道为了这次行动,李定国可是从全军五千精兵中挑出最骁勇善战的二十多名侦察兵。相较之下,叛军的战斗力本来就不强,刚才遭遇了严重挫折,城外又杀声大震,军心已乱,焉能是这二十多个凶神恶煞的对手。
而监军太监高尚义此时已经无心追击左良玉,因为转眼间李定国的大军就已经杀到城外。这五千骑兵虽然兵力不算多,但已在邙山中憋了好几天,锐气正盛,在离城墙五十步以外,就开始发动弓箭齐射。
而城头守军先是莫名其妙被射死数十人,后来城中又一片大乱,现在靠近安喜门的地方更是变成了一片火海,哪还有心恋战。本来洛阳城头也有几门火炮,甚至还有红夷大炮,可无论是火炮性能还是炮兵素质,都比训练有素的神机营炮兵差得太远,甚至连一炮都没来得及发,官军已经迫近城墙。
叛军只得用弓箭和鸟铳向城外射击,然而鸟铳同样不堪使用,只有弓箭给官军造成了一定伤亡。但是仅仅一轮齐射,城头上混乱不堪的叛军就伤亡了一小半,余者赶紧蹲身躲避。护城河水早已结冰,骑兵们冲到河边,立即跳下马来,架起早已准备好的几条长梯,呐喊着杀到城下。
如果换做是官军守城,这个时刻是杀伤敌军的最佳时机,因为官军有手榴弹这个利器。但洛阳叛军却没有,城墙下面是弓箭的攻击死角,只能用滚木礌石。不过使用这些笨重的守城器械需要良好的组织,现在叛军早已陷入混乱,哪还顾得上去搬这些东西。
而城下的骑兵也并未采用传统的架云梯攻城的方法,而是直接在城门下堆了几百斤炸药。这次从京师长途奔袭洛阳,由于全是轻骑兵,李定国不可能携带太多的武器弹药,但几百斤炸药包还是不成问题的。几十名战士每人身背十斤炸药包,在城门楼下面堆好,然后点燃导火索,迅速往两边退却。城头上的叛军眼睁睁看着却无法阻止,只能惊慌失措地向两边和城下乱跑。
猛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数百斤炸药猛烈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一下子把年久失修的城门楼炸塌,一扇厚重的城门甚至被掀飞出去十余丈远,凡是被砸到的叛军无不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当硝烟渐渐散去,城外的官军猛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贴近城墙的战士们首先手持单刀杀了进来。紧接着,由于城门楼坍塌,吊桥自然也掉落了下来,后面的大队骑兵直接拍马入城!
其实李定国的部队满打满算只有五千人,而城内的叛军虽然被左良玉用计调走一万,但合计仍有两万多人。如果他们能顽强地与官军展开巷战,胜负尚未可知。然而此时洛阳城内已有小半陷入火海,城破得又太快,有些叛军将领甚至还没来得及集结自己的部队,就已被大股败兵裹挟着向其他三个城门方向败退下去。
恰在此时,左良玉与靳统武等人在洛阳的街巷中钻来钻去,现在恰好钻到福王府附近。他们都听见北面震天的喊杀声和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看见大批叛军如同没头苍蝇般乱跑,就知道李定国可能已经打破城墙了。左良玉灵机一动,突然放声大喊道:“了不得啦!万岁爷驾崩啦!快逃命吧!”
兵荒马乱之中,谁能分辨得清到底是谁喊的这一嗓子。不少叛军听说“万岁爷”死了,更加无心恋战,任凭将领和监军太监如何喝止也收势不住,玩命地向其他三座城门涌去,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一条腿。
左良玉和靳统武自是大喜,他们隐藏在福王府大门附近的一条小巷内,大股叛军只顾逃跑,竟然无人注意他们。不多时,只见福王府,也就是伪皇宫的大门轰然开启,数百名太监、宫女和侍卫乱糟糟地跑了出来,队伍中间还有一顶明黄色的大轿,颤颤巍巍显得格外沉重。
“这肯定是福王,啊不,逆贼朱常洵!”左良玉兴奋地小声道,“靳将军,看来今日你我鸿运当头,干脆冲过去把逆贼生擒活拿,或者杀了!”
靳统武却一脸严肃地摇头道:“圣上有密诏:不得杀死朱常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