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撩刺
袁克文虽然一向对这位大哥有些畏惧,却仍然不愿意在他的压力下屈服,这是他性格中的侠义之本色,演戏得多了,他几乎分不清哪是戏里,哪是戏外。他仍然诚挚地对袁克定说:“大哥,无非戏耳,做戏忙看戏闲,又何必计较是耶非耶其真然耶。”
到底是脱不了戏痴本色,就是说话间,也用得是评戏的两个段子。袁克定乃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轻易放他一马,他冷笑说:“二弟!你们唱戏的都说‘假人啼中真面目,新声歌里旧衣冠’。这两个人借题发挥,要离间你们兄弟之情,我看他们就是在假戏真唱!你作为弟弟,在这个关口,不合时宜地登台唱戏倒也罢了,还一心帮着外人挤兑我,你安的是什么心?!”
袁克文是个典型的文人,哪像袁克定这样在军界、政界摸爬滚打多年的摔练?被他当众挤兑,便有点激动,自己与大哥的过节谁不知道?他本就是直脾气犟脾气,要不然也不会硬拧着不去做袁家的王世子而去抛头露面做戏子,即使老袁也奈何他不得。袁克定话里有话,他虽然是戏痴,却又不傻。他一甩两手,大声说:“我安的什么心,大哥不知道吗?就在前天,我还告知父亲加刻了新章,我的意思你真的不清楚吗?荣华富贵非我所欲,就让寒云远离朝堂,在台上了此一生,亦是大哥爱护兄弟之义了。”
这句话别人不知所云,袁克定却是心知肚明。在兄弟两个即将在老袁心中分出胜负时,袁克文却努力表现出不闻政事的样子。有人在老袁面前说袁克文有密谋建储的野心,袁克文于是恳请老袁依清制,授自己为皇二子以释疑。没有了竞争,袁克定那是板板钉钉的太子,再无对手。为了趁热打铁,袁克文还刻了一方大印“皇二子印”以示无争。他平时肆力购求宋版书,所得书即加钤‘皇二子印’,原来是借此自晦以避祸。此事首尾,袁克定周知,是以袁克文有此说。
不过这番心意,袁克定知道是知道,却并不领情。他自认为自己各方面都比这个二弟优秀,但是那只瘸腿是硬伤,足以将所以优势都打破,不到宣布的那一天,一切都还有变数。他现在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在父亲的心底里把这个二弟的点滴疼爱渐渐挪出去----民国秉承晚清风俗,戏子是很下等的职业,但袁世凯能够容忍这个二弟唱戏到现在,足以说明他对袁克文还是很有想法的,不容他有半分怠慢。
而且袁克文卓而不群,自小就颇得父亲赏识。且他又聪明,又机警,连应变与紧忍都非常人所能。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的是,袁世凯的六姨太、自己都称六妈的叶氏,本该是袁克文的人。
六姨太叶氏,原是袁克文在南京认识的一个名妓。克文那次受父命南下,认识了叶氏,并得其玉照一张,还私定终身。回来向老袁汇报情况时下跪,不小心那叶氏的照片掉到了地下。老袁急问:“那是什么东西?”小袁急中生智地说:“孩儿此次到南京,发现一美女,想孝敬父亲大人,不知您老中意不中意?现拿回一张照片请过您过目。”老袁一看那照片,顿时眉开眼笑,岂不有中意之理?马上就派人到了南京应娶了叶氏。那叶姑娘直到了新婚之夜才发现,风流英俊的小袁变成了如同蛤蟆般的老袁了。可她又能如何?
袁克定就此认为袁克文能忍非常之事,当是劲敌。可是对袁克文来说,吃喝嫖赌抽是他的本色,混迹于戏子与江湖之间是他的本领。一个烟花女子而已,对他来说只是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感情,顶天是好感而已。再说他们都是极怕老袁的,在那种场合之下能有此应变是很不寻常的也是极自然的。只是这件事,倒让袁克定把他确立为对手,倒是袁克文始料不及的了。
要知道对袁世凯,就是袁克定这个长子也是战战兢兢的。因为老袁妻妾成群,不差他这一个儿子。清朝自康熙起,继位诏书是放在乾清宫里的“正大光明”匾后,不到最后一刻,大家是不知道“圣上”瞩意的下一代帝王是谁。谁知道老袁对自己会不会有什么变数,有道是天恩难测呢,再说自己见他的面也很难呢。
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袁世凯,在搬进中南海这个原本皇家的后花园后,据说只出过五次门,而且最后一次还是躺着出去的。
他的深居简出,其实就是一种帝王式的生活作风。在帝制时代,帝王们是很少出宫的,这样才能显出他们与黎民百姓的区别,显得他们更为高贵。虽然帝王们偶尔也会微服私访一下,但是更多的时间还是待在宫里的。
他不但行事作风照抄古代帝王,连房事也学了个十足。在袁家,袁世凯和姨太太们同房采取的是所谓的“值宿”制,也就是轮到哪位姨太太“当班”,就由哪位姨太太到袁世凯的卧室去服侍他休息。这根本就是封建皇帝的那一套恶俗,只不过在袁世凯看来,这才是真正帝王般的享受!
当时官场上的人都习惯地把袁府叫做“大内”。大家都知道,所谓的“大内”其实指的就是皇宫。在这个皇宫里面,君王自然就是袁世凯,而他的妻妾和孩子们就是妃子、王子和公主。
在袁世凯的“大内”里,有着各种各样“封建家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严格的等级制度。袁世凯的原配妻子于氏,虽然不受宠爱,但是依旧被视为皇后,一个人居住在福禄居。至于其他姨太太的住处,则被袁家的那些仆人称为“宫”。比如,二姨太、三姨太居住得偏南一些,因此她们的住处就叫“南宫”,如同古代妃子的住所名称一样。
袁世凯的孩子们虽然与他也不乏亲情,但是更多的是一种畏惧感。他们见了袁世凯,就如同臣子见了皇帝一样,诚恐不安,生怕一句话没说对,一件事没做好。总之,对袁世凯是一味顺从,害怕失去他的宠爱。
据说,有一次,袁世凯的大儿子、二儿子和三儿子一起来向父亲请安。那天,袁世凯的心情很好,便留下他们多说了几句话,并一起用餐。
大家都知道,袁世凯的食量很大。一般人已经吃得很饱的时候,他吃得似乎才有那么一点感觉而已。这一次,当袁克文吃得很饱、准备停筷的时候,袁世凯却又递给了他一个滚烫的馒头。
按照封建大家庭的规矩,所谓的“长者赐,少者不辞”,就是说无论长者赐予什么东西,年少的都应该接受,不可推辞。这种规矩,在袁家是必须遵守的。于是,袁克文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馒头,装着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其实,他并不是真正在吃,而是不停地把馒头掰成小块,塞进袖口里面去。结果,袁克文虽然没被撑坏,但是却因为馒头太烫而把胳膊烫坏了一大块皮肤。这一幕给袁克定留下了极难忘怀的烙印,也让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扳倒袁克文,这样,其他弟弟还小,袁世凯年龄又大,接班人非自己莫属。
当然袁克定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袁克文颜面扫地,但都不理想。以父亲对二弟心里的爱溺,只要不是犯了大的原则性的错误,都不足以破坏袁克文在父亲心中的印象,反而会适得其反。只有撩动父亲心中的刺,才有机会。
袁世凯心中的刺是什么呢?
袁克定努力地收集二弟的“罪证”,基本上袁克文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回馈。这段时间,袁克文低调得很,也努力地表现出与世无争的样子,这让袁克定大失所望。
意外地获得袁克文对老袁争帝的“反诗”,这下他如获至宝。在袁世凯心情不好的一天,他终于逮着机会,把这个消息吐露出来。
“父亲,我偶然听到一首诗,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都说洪宪帝制做不得,连袁家自己人都不看好。”
袁世凯豁然而惊:“什么诗?”
对舆论的关注度,恐怕自民国以降,老袁是第一个。他平时就很在意坊间的说法,此时见长子说得郑重,心中不免一惊。
袁克定来之前已经下了一番功夫,因此背得很从容,也声情并茂:“隙驹留身争一瞬,蛩声催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老袁细品了一番,很中肯地点头称赞说:“好诗。在诗词已式微的今天,能做出这样的诗,这个人不简章啊。”不过老袁自非常人,反应极快,他忽然拍案而起,盯着袁克定:“老实说,这是谁做的?”
不用他说,袁克定也会“老实”说的:“这是二弟的手笔。”
知子莫若父,这风格很熟悉嘛。果不其然。
袁世凯大怒:“那个小畜生在哪里?马上给我找来!”他目前正为一些街头巷尾传出来的不和谐音所烦恼:他的起家北洋重将,冯国璋在各种场合都明确说过,反对老袁称帝。自己为了减轻他的抵制,还骗他说是谣传,但估计很快就纸包不住火了;另一位重将段祺瑞更是愤而辞职避居天津去了,虽然传出消息说他“闭门不论人之过“,但终究是北洋系分裂的征兆不是?现在连他的亲生儿子也反对他,怎能不大光其火?
第33章 手足亦无情
如奉纶旨的袁克定立刻行动,通过向他靠拢的“京师执法处”的人马,很快查到了袁克文的下落----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速度快了,少走些弯路而已。趁现在父亲在气头上,不趁机把米饭做熟了,他便不是袁克定。
他这么热心,只是因为在他心中,这个二弟始终是一根刺。
虽然袁克文有这个或那个的不好,又好结文人并自言“志在做一名士”,表现出对权贵的蔑视,可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哥俩都是挥霍、任性、骄奢的花花公子性格,吃、喝、嫖、赌、抽(鸦片)样样都干,但袁克文作诗、填词、写文章却件件皆精,还擅长书法,写的字那叫风流潇洒。此外他还爱唱昆曲,小生、丑都扮演得很好。如此多才多艺的一个年轻人,在北京圈子里名头十分响亮,上述缺点在他身上那就不是缺点,是风雅、是风流倜傥、是风光十足。
而自己就是北京人口中的二世祖,不学无术,专干焚琴煮鹤的勾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八旗子弟的恶习,他是全占了。这一点,甚至连老爸都看不下去。
而且他还有一个非常致命的缺陷:腿上有疾。那是三年前骑马时把腿摔坏,从此落下终身残疾。
在中国做官,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要相貌堂堂。连古代官员做官之前都要经过“身言书判”的一溜审核,通过才能真正成为官员。书文言辞自不多说,看形象的原因,一是提高官员群体的外在形象(就是面子工程),二是古人相信“相由心生”(其实现在人也信),端正的“心”才会有端正的模样,长相猥琐的心思一定也猥琐(历史告诉我们这种理论是多么的不靠谱)。
为此,袁克定的心里一直是沉甸甸的,也一度沉沦过。作为父亲的袁世凯看了十分痛心,便于次年送他到德国继续治疗,但是最终还是没能医好他的腿。
老爸一日不下定决心,这太子之位是一日悬空,也就多了变数。虽然那位异母“二弟”目前对此并无觊觎之心,但架不住夜长梦多,保不住某一天那位福至心到。自家事自家知,以他在老爸心中的地位,以及被袁世凯正房从小过继收养的恩情,只怕自己竞争不过哎。自古天家无亲情,没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一切都有可能。历史上太子没竞争过皇子的事海了去了,至少前清没一个长子继的位。
所以能打击袁克文的机会,袁克定绝对不会讲究什么兄弟之义,天家无亲情么。
可是毕竟还是要顾着面子的:不是袁克文,而是对自己的影响。连曹丕对付曹植都用作七步诗的办法,今人难道还不如古人聪明?自己若一味蛮干,不但别人看了会认为他这个大哥逼人太甚----毕竟他比袁克文大了十八岁。历史上以兄“弑”弟者免不了会被在史书上大写特写一番,就是在父亲那里,也免不了认为自己借题发挥,虽然他确实是借题发挥,而且这个“题”还是自己出的。
被当众打脸,袁克定有些下了不台,不过还好他是有备而来。他盯着袁克文说:“父亲贵为大总统,深受百姓爱戴。你也是他的儿子,怎能自甘坠落、整日与戏子为伍?传扬出去,让父亲的脸面往哪搁?”
那时候,唱戏的地位是很低贱的,与优倡盗平齐。不像现在,会唱一点曲子就叫歌手,跑个龙套叫做演员,在国有单位做这些事的就叫人民艺术家。那时候凡是能做些正当营生的,都不愿意往这个行当里跑。袁克文有这么好的条件非要走这条路,用当时主流社会的评价就是“自甘堕落”。
袁克定这次用得是长兄教训幼弟的口气,因此传出去也没什么不妥。袁克文却是涨红了脸,愤愤地说:“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我唱戏靠得是观众捧场,凭得是嘴脚功夫,一不求人,二不偷人。我光明正大,我自食其力,又怎么给父亲丢脸了?”
一些在远处旁观的人见兄弟俩不像是刀戈相向的样子,此时都大着胆子靠近了些。当袁克定说出不当与戏子为伍的话时,一些老戏骨忍不住“吁”了一声,再也不管他身边带枪的众跟随了。吾爱生命,但吾更爱真理嘛。袁克文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当然被大伙齐赞了一声“好”!
主辱臣死。袁克定身边不乏忠诚之辈,见小袁落了面子,便有一个西装革履的英俊中年男子轻轻上前说:“二公子此言差矣。威不重,则令无行。大总统为万万人之统领,二公子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国人对大总统的观感。于个人爱好,二公子并无不妥,但若为国家计,则二公子实不宜再抛头露面、作此营生。”
他的话很有道理,袁克定配合地附和:“杨师此言,正全我意。二弟既是我袁家一份子,在此非常之时,当知道收敛行事,以为他人把柄。”
袁克文似是知道那位“杨师”的地位不凡,也是一向为人软弱,不再反驳。袁克定见了,便觉得这是难得的让二弟俯首的好机会,又可以对外展示他“大哥的胸襟”,便不无语重心肠地说:“二弟, 父亲为此正在大发肝火,作为大哥尽管我努力转圆,然而弟弟太伤父亲的心了。现在正是紧要时刻,于公于私,二弟都不能再惹父亲生气了。”
正所谓狗改不了吃屎,自己的话说得尽管冠冕堂皇,但深知袁克文脾气的袁克定,心中正大爽不已:该说的话,作为大哥场面上该尽的责任,自己都做到了。可自己的这个二弟是否接牌,他有**成把握。他的话,只是给别人听的,特别在不远处赔着张汉卿的蔡锷。
果然,袁克文是铁了心走他的艺术之路了。他了解袁克定,正如他对京剧艺术的了解一样,是从骨子里读得透了。这个大哥口口声声劝告自己勿再唱戏,可是如果自己不唱戏,他会比任何人都担心于自己把爱好转移到政治上。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大哥突然尽起了大哥的责任,他开始担心,一种不祥的预感萦上脑际。
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把两位戏迷的事撇清----都是同道中人咧。他虽然文弱,却很光棍:“大哥,父亲那边,我自去向他说明,再说我唱戏父亲也是允可的。你来这里无非是要我回去,我就跟你走,听凭父亲发落。”
袁克定知道以父亲对这位二弟的溺爱程度,就这样回去,这事一定会不了了之。要想激起父亲的怒火,一定要借机把事搞大。两个戏迷的言论,正是自己之忌。既然他们可以在私下议论,说明其他人亦难保有同理心。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轻易饶了他们。他看了袁克文的妆束,忽然起了一个主意。
他对袁克文说:“既然这样,二弟就跟我走吧,”他看了身后几人:“这两个人私下诽谤大总统家人,不知什么目的,值此非常时期,我看可以送到‘京师执法处’详加询问!”
“京师执法处”是什么机构,北京城几乎没有不知道的,那可是类似美国的中情局、后世的中统、军统、国安部的角色,这里可不是谈法谈情的地方,普通百姓进去之后,不死也要脱层皮。
戏迷们还是没有完全沉浸戏里,还知道深浅。听说要去这样的地方,骇然色变。袁克文脸色也一变,厉声说:“不可!”
只是道出了事实的普通百姓而已,对他来说也是自己不幸的见证人与义士,怎能放任其往死地里走?两个戏迷也听出深浅,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着:“大公子,我们只是道听途说胡言乱语几句,可犯不着去那种地方!您老行行好,给我们一条活路!”可惜他们的话,袁克定的手下都不买账。当下便有几个人一涌而上按住两人,便有人找绳子来捆。
听了戏迷的哀求和几个打手粗鲁的手段,袁克文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他大喝一声:“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大哥这样做,眼里还有王法吗?”敢情唱戏多了,说话也带着戏词。
见他公然指责自己,袁克定原形毕露,再也用不着再和这位弟弟假戏真唱了。他冷冷地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还是先想想如何见父亲再说吧!”他命令下人:“把二爷带回家!”
袁克文一介文弱书生模样,哪敌得过一群如狼似虎的打手?不顾他的挣扎,一群人又推又搡使他脚不沾地地被拉离。突然想起一事,他刚唱完一幕,尚未卸妆,还穿着戏服呢。这样出去,成何体统?便大叫着:“让我洗把脸再走!”
袁克定冷哼着说:“洗什么脸?袁家的脸早就被你丢尽了!”
太好了,这样正好让老爸看看他的宝贝儿子是个什么货色。不信经此以后,老爸还有让他坐太子的心情?
第34章 惺惺相惜
张汉卿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前生曾经因为抱打不平而进过一次派出所,好在算半个见义勇为,倒没留下什么案底,但却被威胁着等着瞧,这一等就直到穿越过来都没碰上什么事。所以他明白了一个真理:咬人的狗不叫,叫唤的狗不咬人。
虽然附上了别人的身子,但骨子里的这股子侠气还是在的,要不然怎么大脑中的知识与思维都跟着过来了呢?他最恨***、富二代恃强凌弱、为富不仁,眼前的一幕让他不能再忍,哪怕是吃亏,也要讲几句公道话。何况,袁克文在历史上,噢,今世,与自己同为民国四公子之一。冲着这个同道“之一”,自己也得拨刀相助不是?不然,自己和一个被欺侮的公子哥并列,被人谈起来感觉总不太好吧?
可是他一动,蔡锷就按住他的肩:“汉卿,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是谁?无非是老袁的大公子,现在还叫不上太子。而且要不了多少天,等他的老爸殡天,他这做了83天皇太子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自己父亲“依附”袁世凯称帝,迟早会被史书大写特写为“逆党”一旅,现在有机会制造些子侄辈的恩怨,也给将来转圆留下伏笔。这个碴是找定了!
张汉卿摆脱蔡大将军的五指山,直接冲到袁克定面前:“住手!”
老实说,袁克定还真被张汉卿这一下子弄得心惊肉跳的。打进北京城起,无论是满清的王公贵族,还是民国以降的文武官员,无不对他客气有加,鲜有这样浑不给面子还吓了他一下的。他的手下反应也挺快,立即有人飞身扑过来,把他当成了刺客了。
张汉卿根本不惧。自己身上的几斤几两是一清二楚的:无论如何,老袁在这个时候是不会让自己有半点闪失的,何况是他的亲儿子。质子身份对自己来说是个桎梏,对老袁的手下又何尝不是?他淡淡地说:“袁大公子,我只是一个人,你至于要这么显摆吗?”
要说,袁克定同他爸一样,是个很要脸面的人,平素也是一付“亲民”角色,但是骨子里的优越感还是无处不在的。此时此刻,他已经俨然以“皇太子”身份自居,无形之中,他对于外界对他的观感还是极为在意的。张汉卿直指内心,让他的那层光环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袁克定止住手下,他其实早就注意到张汉卿。
跟着蔡大将军,年轻的张汉卿已经是京城里有心人嘴中的话题之一了。老实说,起初袁克定也是没看得起张汉卿----一个关外草头将军的儿子,和他这王世子的地位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关键是对方只是一个质子,来到哪里?北京!他的地盘!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趴着!
可是张汉卿以一个半大的毛孩子形象,却很快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这让他非常不爽。自己是天之骄子,理所当然应该是光环的中心,可是因他,光环的聚集点偏移了!
袁克定制止住手下的噪动。这种时候,地方诸侯的一举一动都倍为老袁瞩目,张汉卿不可怕,可是他后面立着的可是张作霖!单单张作霖也不可怕,问题张为了袁世凯的事鞍前马后,如果自己对他的儿子稍有不纵,可是会寒了天下人之心,就是袁世凯也不会答应!
不过要就此对他颜色稍霁,也非心中所愿:这小子,到这里来充什么大头门面?袁克定看着张汉卿:“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张小六公子。”
张汉卿嘻嘻一笑说:“袁大公子,这位二公子是我的朋友,不知有什么事冒犯了大公子,还请海涵。”
袁克定冷冷一笑,如果张汉卿不来惹他,他也不会轻易去撩他。可是要以他张汉卿的面子,还没这么大。他微愠说:“这是我们袁家的家事,汉卿就不必插手了吧?!”他这个“袁”字吐得甚重,明眼人都知道,未来的太子生气了。
张汉卿却不怕他。既然插手,就不会轻易退缩。他笑笑说:“既是家事,学良本来也不该干涉。只是远远地看到一堆人对袁二公子又打又骂,还以为是有人仗势欺人。学良虽有多般不好,却喜好打抱不平,最见不得这种人多欺负人少的事了。既然大公子说是家事,学良也不好置喙----只是既是家事,大家都是袁家家主,怎么这些没眼界的人对二公子如此无礼!”
张汉卿的话虽然不爽,却占个理字。好歹袁克文也是二主子,纵然没有袁克定金贵,也不该被他们如此对待。袁克定最怕的就是有人背后嚼他的舌头,让老爸认为他缺少兄弟之义,反正场面上的事是不能有半点含糊的。张汉卿直接讲了出来,他若不做出一番表态,传扬出去,未免不美。他冲着下人大喝:“我是替父亲请二弟回去,你们怎敢无礼,还不赶紧把人放开!既是父亲有话,二弟还能不去不成?”
袁克文人被放开,还有两个戏迷呢。他们知道自己一去一定凶多吉少,便放开喉咙大呼:“寒云救我!”
既然得罪了,就没想过要好。而且一事不烦二主,索性把这两人也救了吧,而且跟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叫劲,有意思吗?张汉卿便又说:“大公子,恕学良冒昧,这两位又发生什么事?”
袁克定没好气地说:“造谣生事,诽谤中伤,离间我兄弟情谊!张小六公子也要管吗?”对于张汉卿的介入,他拙于辞穷先输一局,等缓过劲来,便不能再落下风。话说之间,人的语气便重了。
张汉卿可不管他的喜怒,哥是来刷存在感的好吧?他哈哈一笑说:“这些事情,不该是京师执法处的首尾,而是法院的事。因言获罪,那是满清大兴文字狱时候的事,现在是民国,凡事都要讲个法字。若是两人真有不该,大公子可向法院提请诉讼;若是私下行刑,传扬出去,人家不说大公子拔扈,而要说总统纵容家人了。依学良劝,还是放开他们为好,咱们有话好好说。”
旁边有人见袁克定三言两语又被张汉卿拿捏住,便有心替家主争气。他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我说是谁在这里吆三喝四,原来是你!几天不见,你一向可好?”听着是问好,可是那语气,总让人感觉不舒服。
张汉卿看了那人,想起那天的事,忍不住哈哈一笑说:“芦柴棒,咱们又见面了,怎么,伤口好些了?”
第35章 打架
这人是段宏业,也是他刚才看见张汉卿不爽发出的嘲讽。
他的脸上、腿上还包着一层厚厚的纱,那是几天前以张汉卿为首的一群男人的经典之作。尽管疼痛已经大减,但是行动不便加上碍眼的纱布还是让他对张汉卿恨到骨子里。毕竟当时是犯了众怒,他在那种场合下也没敢作过多的追究。现在,在大公子面前,是时候报一箭之仇了。
看袁克定对他很不爽的样子,估计自己出头大公子是乐见其成的。至于蔡锷,可以忽略了。袁大总统称帝一事已成气候,基本上没人提出反对----连一向最坚决的叔父也在昨天上了一封“劝进”表,当然是以管理将军府的名义做的,但毕竟是个态度嘛。当然,蔡大将军也是有表示的。
有了这个底,蔡锷在袁克定面前就有了约束,毕竟是未来的皇太子嘛,一些顾忌肯定是有的,那就可以重新向张汉卿挑战了。
哪知道甫一接触,张汉卿反向他挑衅起来,还直接揭他的疮疤。在北京这地盘上,能和他不死不休硬顶的还不多见,这是哪儿来的愣头青啊!
段宏业指着张汉卿大骂:“关外的野逼崽子,不知天高地厚!小爷前几天的事还没了结,你又敢捋蹄子,要找死吗?!”
按说,段宏业虽然精瘦,但是年龄在这,张汉卿再怎么着也只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若不是当初来个先下手为强,真的是一对一还不知谁是谁的对手呢。段宏业就是逮着这个机会,想乘机扳回一局。明显地他和袁克定一起,蔡锷若是再强为他出头,袁克定肯定也是不同意的。
张汉卿也料到了。别说,前生今世还真没打过某种意义上的架,但是从别人嘴里传出来的经验值得分享:打架,其实不一定靠拳头,而是看决心和气势。那种两个人盛公鸡似的互相斗嘴,边大声嚷嚷的,基本上架是打不起来的。反而是那种一言不发直冲上前的才是真的打架,正所谓咬人的狗不叫,叫人的狗不咬,道理同此。
俄罗斯总统普京曾经说过:“如果打架无法避免,你必须先动手。”这句话被张汉卿引为至理名言,特别是与自己实力相差太多的强手:与其被对方海扁,还不如逮着机会先打他个冷不防,先占个便宜头再说。若是以后再被他扁,好歹自己先动手过过瘾了好吧?强过白挨揍!
再说还有蔡锷在后面,他怎么也不会让自己太过吃亏吧?一旦打起,纵然袁克定地位不一般,但他劝架总不好说什么吧?两人父辈都是北洋一脉。
打定主意,张汉卿悄悄移进了些,造成要与他论理的假象。他一边挪位,一边说:“你他妈的欺男霸女,狗仗人势,我今天就替京城人民再教训教训你!”说话之间,拳打脚踢已经雨点般地招呼到段宏业身上,还专打要害和伤口处。
他虽然力度不大,好在先发制人,加上出击时机突然,段宏业从来没碰到这样的对手,开始吃了亏。小腹被踢了一脚窝心疼不说,伤口处又被连砸数下,痛得龇牙咧嘴。
还好他身材比张汉卿高了许多,吃痛之下,愤起还击。张汉卿边打边留神对手,段宏业一出手,他便急忙退开。段宏业也是没有打斗经验,刚才只是本能的一击,不提防劲用得大了,扑空后整个人便向这边倒了过来,忙又趔趄着刹住。
张汉卿得理不饶人,乘机又打中几下。不过段宏业毕竟是成年人,几个亏一吃,他便忍住痛任凭张汉卿脚踢,终于搭住他的肩了。在这片刻间,他的肋下便觉巨痛:这小畜生,刚才踹着我腰了,这么痛,肯定是青了。
他的牺牲也不是白搭,至少能和张汉卿拨打在一块了。仗着身高的优势,很快地张汉卿便被压倒。不过也就仅此而已。段宏业实在是太瘦了,瘦得除胳膊长点身材高点之外,他的力气反不如张汉卿的大。张汉卿就在他身下还狠狠地又擂了他腰一下,如同在伤口上撒盐。他胳膊虽长,在缠斗中却是个费力杠杆,反不及张汉卿用力得当。表面上段宏业大占上风,其实只是把张汉卿压住而已,吃亏的是自己。
两人从骂阵到交手极快,场中人都未来得及反应。还是蔡锷反应快,一见张汉卿并未“吃亏”,他那将军的威严便展现出来。他大喝一声:“你们父辈都是有身份的人,打做一团成何体统!”上前伸手拉开段宏业,并随手把张汉卿提起,扯向一边。
段宏业白白吃了几下打,劣势刚被几拳的代价扳回之际便被劝开,当然不爽,还叫嚣着要打,却因蔡大将军横身在中间,只管喘着粗气骂骂咧咧不止。
张汉卿知道风波已过----有蔡大将军出手,自己怎么着也不会吃亏啊。他便淡定地掸掸衣上的灰尘,一边暗自思索:“妈妈地这回身体没占多大便宜,打了姓段的那么多下,竟然还被他压倒了。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锻炼身体,不然打架都吃亏!”
明眼人都看出蔡锷在拉偏架,可是却奈何不得,老蔡占在理上。
杨度和蔡锷有旧,也不好怎么着,只能强笑着说:“松坡将军收的弟子果然是有武人之风!”却是在讥笑张汉卿效鲁莽武夫模样上阵搏斗,甚少文风。蔡锷却微笑着说:“汉卿只是个孩子,现在声名不彰,将来一定会不可限量。至于执弟子礼,蔡某虽然痴长了几岁,见识上却不敢为人师,只能说忘年交而已。”
听说杨度不怀好意的把自己和张汉卿套在一起,他不动声色地把张汉卿摘干净。将来的事情难料,还是不要让张汉卿身处险境吧。当然,他不会示弱,淡淡地回敬说:“年轻人,有点朝气也是好的。”
天,敢情在这位蔡大将军的心中,年轻人的朝气原来是用在打架上!
事已至此,袁克定也不好做什么,这个时候还是少些节外生枝的好。既然今天是以扫袁克文的面子为主,也就不欲多事。蔡锷在此,当然不能再强行就这样拉二弟回家了,不然于自己打造的“仁厚”太子名声有损。他示意手下放开袁克文,任他卸了妆。
对张汉卿抱打不平,袁克文是感激的。若是这样打扮被父亲看见,只怕又是一场大风波,虽然他无意参与太子争夺战。他优雅地向张汉卿蔡锷表示了感谢,这才从容地回后台。此后他与张汉卿机缘巧合之下又有多次交集,被引为终生好友。
第36章 负荆请罪
戏院冲突的一幕,被京师执法处的密探们一板一眼地汇报给陆建章,也被源源本本地讲述给袁大总统。
是的,源源本本。作为京师执法处的处长、袁世凯北洋军阀最大的情报机构的负责人,陆建章深受信任,也机警非常----常人也不能稳做这个位置。
他深知历来皇位的继承都是一个雷池,一旦涉足很难拔出。对有勇无谋、利欲熏心的大公子,他不报希望;对浸淫于戏曲的二公子,更是感情欠奉。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不会在两人的冲突中有任何偏袒或倾向,一切以事实为准绳----让老袁自己决定吧。
老袁怎么想怎么做,没人知道,但是段宏业却是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的一顿揍。
“孽障!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要掺和袁家的事,你总是听不进去!我早已表明态度,对项城劝进一事不闻、不问、不入。你是我的长子,你的所作所为难免不被别人误认为我搞两面派,这要置我于何地?”这是段祺瑞咬牙切齿的愤怒。
段宏业手捂着被抽得通红的屁股,不甘心地大声说:“我也是为父亲考虑才接近袁大公子的!父亲不同意劝进,被大总统视为背叛。虽然父亲为此脱离军界,但虎威尤在,大总统岂有不防备之理?我不在军界政界,只和袁大公子接近,别人又能说些什么?而且我前番胡作非为,也只是故意把我的名声搞臭,让里里外外对父亲说不出什么话来。如果事情最终如父亲所说一败涂地,父亲大可对外声明是我自作主张,也绝不会牵连到父亲;万一大总统当了皇帝,有袁大公子缓颊,将来父亲也不至于完全决裂于新朝。”
到底是虎父无犬子,耳闻目睹之下,也有几分急智。他的一番见解,不管是真是假,但段祺瑞选择信了。也是,能作这位北洋之虎的儿子,再怎么纨绔,也不至于差到分不清大局。
段祺瑞长叹一声,伸手把他拉起来,变换了一付口气说:“你能这样忍辱负重地做事,为父我很欣慰。但是项城称帝这件事委实风险过大,原本跟随他的一批北洋老部下都持反对意见,但他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说了,身边又都是如杨度一般的一帮溜须拍马之辈,真闹得天怒人怨时,谁替他擦屁股?华甫(冯国璋的字)第一个就不会。六月时项城还骗他不会听任劝进,然而才过多久,这股风已经尘嚣日上了。华甫回南京,相信袁欺骗,认为倘若袁正位,自己的脑袋将要保不住。将来一旦有事,不但指望不上他的力量,还要防着他反戈一击。”
果然是大佬,对于人性推演得基本符合历史的记载。
冯国璋、段祺瑞、王士珍,是为北洋三杰,时人将常行凶残于外形的段祺瑞称为“北洋之虎”,将忠于北洋且善于打仗的冯国璋称为“北洋之狗”。在民国成立后,冯国璋位列都督远避江苏,而段祺瑞则居中担任陆军总长要职。
两人都为袁世凯的左膀右臂和心腹爱将,但善于权谋的袁世凯对他俩人并不完全放心,常常用善操权谋于腹中、被称为“北洋之龙”的王士珍予以制衡,以形成三足鼎立局面。但相比较“虎”与“狗”,王士珍为政常以名士自居,时隐时现:一时出来主持大局,一时又隐没还乡,悠游山林,极为神秘。誉之为“龙”,取“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意,潇洒超脱却并无实权。
这些北洋将领服袁世凯,却不代表忠心于袁克定。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袁世凯效法宋太祖,搞起了“杯酒释兵权”的主意。他的做法是在北洋军之外再搞一套军事体系,一边收权,把陆军总长的权力划归海陆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又成立一个模范团,由袁克定负责,尽数网罗北洋军的新秀为其所用。
因为这个事,段祺瑞干脆辞职不干了。而袁世凯更绝,竟然直接同意了。段祺瑞从此不问世事,若不是近来段宏业出头过甚,他是绝不会和他有这么肺腑之言的交流的。
正当段宏业成功地把因为依附袁克定而惹出的祸端将要消弥于无形的时候,门房来报:“老爷少爷,门口有一位自称通谊之好的年轻人来访,年轻人自称张学良。”
段宏业差点就暴跳起来----打架当众吃亏了不谈,现在人家还欺负到头上来,真当段公馆是公园不成?不过乃父在彼,实在没有他表现的机会。他向段祺瑞说:“就是这个人,是奉天将军段祺瑞的长子,和儿子打了架的。”
段祺瑞捋须揣摩,终于没想起他与张作霖有何交情、这年轻人来此何干。但人既已到门外,终不成拒之千里,要知道在他短暂的思索间,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向门房说:“请他进来。”
连续六任陆军总长,段宅平时真不是任谁都可以进来的,即使张作霖,也都要提前约好,轻易之间不会贸然登门拜访。但时过境迁,另有主意的段祺瑞还是决定让张汉卿进来。
不一会儿,门房领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进来了,还真的年轻。他个头虽不甚高却营养充分,明显可以看出青春期正在增长的状态;他目不斜视,微露笑容,显示出良好的家世修养;他不卑不亢,向段祺瑞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辈的礼节;他穿着很朴素,并不像一般的***、富二代常见的锦衣华服,却依然掩盖不住浑身散发出来的精气神。他朗声说:“世侄学良给世伯请安了。”
对面这个人就是北洋名宿段祺瑞?其貌也不扬嘛。穿越以后逐渐拜会了一系列人物,特别是觐见袁世凯,让他颇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开朗。近代史上最有名的袁总统不过尔尔,看到他的手下段祺瑞,便没有那么多压力了。怎么着,哥的这个前身也是和他一起共事的人。
段祺瑞第一眼的印象就很好。他平生最恨西装,尤不喜硬领与皮鞋,传说穿燕尾服时要人家帮忙,其笨可知。他亦不喜军装,居常穿中装,亦甚随便,此其俭朴之风然也,在某次与同僚对弈时,他尚用护袖的套子,以保清洁。
张汉卿便投其所好,换去了觐见袁世凯时的西装革履,以休闲面目出现,果然让段祺瑞好感顿增。这样的孩子会主动惹段宏业?鬼才相信呢。
知道对方是张作霖的儿子,也是以后辈的身份拜访,段祺瑞就没有托大。他虚抬起手,客气地说:“既是雨亭的孩子,我就托大当得起世伯了。世侄请坐,来人呐,上茶。”一边说,一边留意张汉卿的动静。
能在北洋浸淫,这份养气功夫不是白搭的。段祺瑞识人无数,在面见张汉卿的一刹那,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光。面前这个长得很清秀略有生涩的孩子,真的就是和宏业打架的那个人?这个孩子的沉稳,已经远远超出同龄人,张作霖还能生出这么个有气度的儿子?
张汉卿却没有坐,他老老实实地站着说:“学良不敢,其实侄儿冒昧来此,是为了向世兄请罪。”
已知道事件原委的段祺瑞虎目一闪:“哦,却是为何?”
张汉卿不无悔恨地说:“侄儿今天在戏院和世兄起了争执,当时不知道是何人,就意气用事动了粗。事后得知原来冒犯了世兄,这才悔恨无及。家父时常教育学良,他今生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世伯,谓之当今不世出的英雄,还嘱我来京一定要替他拜访世伯。想不到我却用这种方式和世伯世兄打了交道,实在是无颜再见父亲。学良来此,是向世伯世兄请罪,任打任骂绝不敢有怨念,也让我的心理好过些。”
这句说得入情入理,若不是张汉卿知道自己为此酝酿良久,这种诚意连他自己都信了。可是段祺瑞是什么人?这些小伎俩还上不了他的台面。再说,就这个事,以他的长辈身份,这“任打任骂”是不可能发生的,小瞧他的智商和风度不是?
不但他要豁达地表示既往不咎,还要再度把段宏业教训一番。“人前教子,人后训妻”,作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洗礼的他,又在后辈面前,基本的姿态要做足啊。只是这样苦了段宏业了,明知挨训是假的,还要做出洗心革面状。
张汉卿可不是看笑话来了,也不是告状来着,他是诚心诚意来的。这时候免不了求情:“都是世侄的错,世伯如果责骂世兄,那是让世侄难堪了。”
段祺瑞也见好就收,他厉声对段宏业说:“不管你们有什么龌龊,你是他世兄,总要让着他点不是?还不请学良坐下!”段宏业不敢不从,却在腹诽说:“父亲作戏也太投入了,这哪哪的事啊,打架时我又怎么可能知道我还是他的‘世兄’!”
段祺瑞做这番姿态不为别的,是因为在张汉卿到来之前,他想清楚了一件事情。
预料到的国家大乱,他要为后袁世凯时代预作筹划了。大总统称帝这事一旦成为事实后一定不会善了,到时候他就是想回头老老实实仍做他的总统已不可得,这能够坐镇局面的非自己莫属。当然一定有人不服气,至少华甫是要争一争的,这个时候谁能够争取到外援团谁就能够坐稳了江山。环看北方,能够威胁到自己的只有东北,而东北以奉天的张作霖为最强。
趁这个机会摸清他的底牌最重要。别看张作霖又是劝进又是献表看起来很是热心,但段祺瑞对这些是不太相信的。政治人物的本来面目,不到图穷匕现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
正好张汉卿来了,有些话问一问他也好。作为张作霖的长子,难免在不自觉间暴露其真实意思的吧。想来无论他有多么机智,在自己的明察秋毫下,总会露出些蛛丝蚂迹来,毕竟他从年龄上讲是半大孩子呢。
而且与其等到那时再去笼络,现在送上门来的机会不更好?相比较两个后辈间的打架,政治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两人的龌龊,根本不值一提。
于是段祺瑞呵呵笑着对张汉卿说:“雨亭兄让你来京,可有嘱咐过你什么话没有?”
第37章 不打不相识
要说张作霖对他来京一点关照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他来时段祺瑞已经下台,对张作霖来说,曾经风光无限的陆军总长已经淡出视线。但张汉卿竟对素未谋面的段总长十分“倾慕”,也执着地认为未来和他打交道的地方会很多。
“烧冷灶”本来就是获取他人信任的绝佳法门,而且张汉卿可不认为段祺瑞处于低潮期,他只是碍于情面未发作而已。凭他连续六任陆军总长的根底,在军界已经结成牢不可破的蛛网,就差老袁升天后堂而皇之地冠以“皖”系了。要说他来京的目的,除了作质子,获得老段的认可是最大的一项,至少也要混个脸熟。其他的网罗人才倒还在其次----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了目前很难想象这些人物会对他“纳头就拜”,那是演义,不会是事实。
所以对段祺瑞的话,他丝毫没有犹豫,束起手恭恭敬敬地回答说:“临来时,父亲向我郑重嘱咐,要我在京中多看少说,逢大事以世伯马首是瞻。”
又一次“马首是瞻”,张汉卿撒谎是信手拈来,也不知道如果蔡锷在这里,会不会问他到底跟着他和段祺瑞的哪匹马首走?不过如果蔡锷来,相信张汉卿会是另一种说法了。
段祺瑞微微一笑说:“不要拘礼,我们只是在拉拉家常。”旧时传统,长辈问及乃父情况,作晚辈的要站起来回话。虽然到了民国,洋风东渐,这些规矩慢慢也就淡了,张家更没有这个说法。但是为了显示“良好的家教”,张汉卿也就装装样子,反正礼多人不怪。不过这些举动,很对段祺瑞的胃口。
“我记得雨亭兄好像是对劝进之事极为热心,前段时间还向总统发电表态赞成呢?”
张汉卿笑笑,显得胸无城府地说:“那是家父没办法的事,总统要他表态,他还能有什么话说?可是私底下,父亲和我说这件事说说可以,万万行不得。他说段世伯宁愿退职也不愿意逢迎,仅凭这一点,他就对世伯刮目相看,也期许未来能和世伯共进退。”
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了,不过很入老段的心。在台下,少了万众瞩目,总会有些失落,哪怕是主动退下,这是官场常态。而且张作霖远在关外,又手握重兵,仍能对自己这个下台之人有这么高的评价,当真是粗人心细。若这话是张作霖自己说,可靠程度绝没有张汉卿这么一个十六岁的孩童来得让人信服,而张汉卿则完全不搞官场上藏着掖着的那一套,有话直说,让老段不由得相信,对张作霖的好感也顿增。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隐藏实力的…
他决定接纳张作霖的好意,多事之秋,多些助力总是好的,止不定会在什么时候用得着。于是,他露一幅极关心的神色说:“这些话也只能在我这里说说,到外面可千万不能讲。现在大势如此,对总统的任何劝说已经不起作用,你让雨亭也就顺势而行罢了。只是步子不要太大,要方便收手。”
张汉卿知道这是老段接纳的意思,欣然答应。
段祺瑞突然想到张作霖在明面上是鼓吹帝制的旗手,而自己对这事显得相当不积极,已经见疑于老袁。今天张汉卿径来段府,相信老袁那里一定有消息,如果这样不咸不淡地离开,谁会相信两方没有任何勾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吧。
他看着段宏业,心念一动,微笑着说:“我和你父亲只谋过一次面,交情不算深,难得他还能看得起。你和宏业算是不打不相识,算起来也是世谊,按我的意思,不如你们义结金兰。你们哥俩 亲近,这样在京中照应起来也比较方便,你意下如何?”
拜把子是这个年代最流行的人际交往活动了,像张作霖就先和冯德麟、汤玉麟他们拜,然后又加入张作相他们共八位再拜,后来又单独或共同和吴俊升及亲家鲍贵卿拜,最后闹到和张宗昌拜----而张宗昌又是张学良的结拜兄弟,这辈份都乱了。
可是没关系。此一时彼一时,拜把子是为了促进双方友谊,在东北,似乎不这样就不足以让人觉得感情深重。段祺瑞作为北洋老人,也同样有这样的情结。当然,他自己是不屑于用这套作派,但看人下菜是本能,这个时候显示江湖义气对他也是好处多多。
首先这结拜之义可以随时断绝,像现在的冯德麟与张作霖的关系如是,而且其后将欲演欲烈,互相想置对方于死地,哪还有半点结义的香火情?
其次可以完美地解释张汉卿来段府,段家不念旧恶还让小辈们拜了把子,传出来任谁都会说他心胸旷达。而且因为是小字辈的事,真闹大了也不过是小孩子们玩过家家一样,上不得台面。
更重要的一点是借此结纳了关外强人张作霖。段祺瑞虽然在京中和很多地方上关系匪浅,但在东北却根基极浅,极需要人破局,这张作霖就是他未来在东北最大的借力。
所以一切都水到渠成,深悟乃父用意的段宏业硬着头皮拉着张汉卿拜了香火,心中却老大的不情愿:这样一来,挨打的这个仇是报不了了;而且自己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要和这个小屁孩结义,面子上挂不住哇。
以段祺瑞的高傲,不可能无来由地让自己和一个北洋后辈之子结交。这样说并没有错:段是北洋奠基人之一,张作霖现时只是其手下几十位将军之一,连正宗的北洋系都算不上,顶天是个外围。两人的身份,目前差距可不是一点点。当然,张作霖崛起速度之快,力量增长之强,也是段祺瑞始料未及的。他不会想到,短短几年之后,曾经并没有真正放在眼里的一个中将师长,已经可以左右中国政局。
就在正史上的几年后,当奉系真正掌控中国的半边天空后,被架为傀儡的段祺瑞还因段宏业企图与张学良拜把子从而改善自己的处境表示反对说:“张作霖的兵可以同你拜把,他的儿子却不能同你拜把。”
逆境尚如此,以他目前的高位及人脉,这样做总有其用意。段宏业虽然疑惑,却不折不扣地执行了父亲的决议。不管怎么说,父亲的主意总没有错。张汉卿在烧冷灶,父亲又何尝不是在未雨绸缪?有段祺瑞作合,两个后辈立即惺惺相惜起来。就在段祺瑞面前,两人化敌为友,拜起了把子。
仪式是给别人看的,但仪式也给人以心灵的寄托,至少在张汉卿看来,这是成功地让父亲在段祺瑞心底挂了号。对于这次结拜的效用,他虽然不至于太过看重,但以老段的度量,也不至于马上就翻脸,因而是一次比较长远的投资。
所以,重新落坐后,他满怀欣喜地对段祺瑞说:“如果家父知道小侄和世兄拜了把子,不知道会如何高兴呢。”
段祺瑞只是附和地笑笑。这种用道德契约理出的关系,是相当脆弱的。对他来说,小儿辈的结义只是拉进双方关系的纽带,关键时候,他完全可以以后辈的胡闹来撕毁这种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关系。不过香灰未冷,一些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
于是他问:“汉卿此来北京,水土尚服吧?”
张汉卿感激地说:“承世伯挂念,学良在京颇好,一应生活起居,都有人照应。”
段祺瑞捋须说:“如此甚好。得空的时候,也常来府上溜溜,就当自己家一样,不要有什么拘束。宏业在京中认识的人多,需要的时候多照应一下汉卿。”开始是对张汉卿的关心,后面就是对段宏业说了,两人都连忙点头称是。
都以为是一次例行的客套,哪知道段祺瑞虚晃一枪,借着这个话题开始向外沿伸了:“当然,我只是一个过气的陆军总长,汉卿多和松坡亲近也是极好的,他现在在老袁那里很是得宠。不过松坡对劝进之事似乎也并不热心,汉卿觉得呢?”
好家伙,又是套近乎又是试探,终于给他引到蔡锷这块来了。
其实不单单是老段迫切想知道蔡锷的真实意图,几乎各个心怀鬼胎的人都有这样的疑问。袁世凯掌握着北方和江南近二十个省,但对远在云南、四川的几个偏远省份的控制力度明显不够,而蔡锷的名气在云贵一带那是擎天柱一般的存在。而且蔡锷能打仗,历数国内军事人才,也只有蔡锷有能够与北洋系军队一决高下的能力。
知道蔡锷的态度,才能在未来的布局中有更大的胜算。听说张汉卿刚到北京不久,蔡松坡就亲自去拜访了,不能不引人遐想…如果蔡锷是持赞同的态度,那么老袁的事,极有可能成事!那么自己拼却前程不要仍然无法改变局面,他又何苦来哉?
而张作霖是支持帝制的,还有封著名的劝进电。蔡锷和张汉卿之后的亲近,是众所周知的事,双方是不是有些阴谋也未定。于是,主意就打到张汉卿这里来了。
好在张汉卿不是轻重不分的人,他的心理年龄也不是刚出道的雏鸟了,自然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讲的。以他的品性,也不至于把这位历史名将卖了,虽然老段是坚定的反帝制派。然并卵,有必要告诉他吗?
他眼珠一转,装作无心地说:“蔡世叔现在是不想掺和大总统的事了,办事处现在抹了他的面子,他正四处找人解决呢。”
第38章 借东风
哦,这是个重大消息。段祺瑞对从张汉卿嘴里讨出实话很感兴趣,他眯起眼说:“松坡在大总统那里是挂上号的,办事处谁这么不长眼,敢抹他的面子?”
张汉卿回答说:“说起来这事和小侄也有点关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世伯知道,家父军中缺少军械师,好不容易托人从办事处挖了几个技师,也算不得挖墙角吧?都是北洋一脉,也都是为国作事,可是办事处就是不放。
蔡世叔在小侄面前夸下海口的,却被办事处按捺不放人,当然生气。更可气的是,蔡世叔还约上蒋世叔,但都被驳了回来。世伯知道的,我的两位世叔都心高气傲,才不会为这个事惊动袁大总统。小侄认为,如果两位世叔真正能在大总统那说上话,办事处的人不会这么不给面子,您可知道办事处的人怎么说?除非有大总统手令,否则谁都别想放人。为了这个事,蔡世叔可是一肚子火没法出,蒋世叔也说非要和办事处见个真章。”
他这话完全是信口拈来。蔡锷和蒋百里联袂,搞不定这等小事,也真小瞧了人家。虽说这两位都只在办事处挂名将军,但老袁可是把他们按新生代的人来看的。别说两人,就是任意一人过问了此事,办事处也不至于如此拿捏。张汉卿来段府拜访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大量功课。
几个技师的调动,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真到那一步,死求活求蔡锷,还怕他不出面么?只是张汉卿心里自有计较,因为他的要求远不在此。
27师是父亲一手拉起来的,派系林立。随着张作霖的崛起,奉系壮大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他穿越也一样。自己要靠自己的力量崭露头角,没有自己的一帮人可不行。自己亲手挖的角,和将来从父亲手下继承,意义绝对不一样。
能跟着父亲的,都是老一辈的将领了。有些人还是比较妥贴的,如旅长孙烈臣、参谋长张作相,都是绝对可以相信的,但也有脑筋跟不上、思想僵化的缺点,控制那些匪兵匪将还行,要管理现代化的军队还差着好远----按照自己的见识,这些落后的地方军阀的部队,迟早要被历史所淘汰,而建立一支新式军队,迫在眉睫。
历史上的奉军,人数虽然越来越多,但战斗力并不成正比----它既赶不上后来段祺瑞组建的“参战军”,也不是直军的对手,与阎锡山的晋军也不是一个档次的,更别说有着坚定信念的国民革命军(北伐军)了。要不是因为东北有兵工厂、有资源、有日本人出钱出枪、有源源不断的人力,奉军的崛起也没这么顺畅。
相信自己有先进的理念,也有洞察全局的视野,更有上百年来的建军经验----他可是把历史上从红军的建军学说到海湾战争的超视距作战都吃了个遍啊!但是一个人是天才没有用,还要有一批能够跟着自己、也能够跟上自己思想或者相信自己思想的人。
谭海、高纪毅是近身的班底,于政治军事上的建树无益。韩麟春在军事上有几把刷子但目前也没有那么邪乎,自己所取的是更是他的忠义而已。其他的所谓名将在现在更不敢奢望----大将,是在鲜血与炮火中洗礼出来的,纵是如后世出名的将帅,也不是一出生就有这种潜质的。比迷信个人,张汉卿更相信团队的力量。
只要建设好一个平台,即使并不十分优秀的军官,照样能在作战中取胜,比如普鲁士军官团制度。当然前提是有高素质的士兵:服从命令、思想坚定、能够跟得上军事发展需求。
这一点很不容易。在部队招人还处在招兵买马、拉起伙夫就是兵的年代,很多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都是为了混一口饭吃才入的伍。这些人都是有奶便是娘的角色,指望他能真心为你卖命?不但奉系做不到,皖系、直系甚至清一色都由西北劳苦百姓组成的冯系军队都做不到,不见历史上每次大战都是动辄数十万人但雷声大雨点小、降兵降将多如牛毛?倒是由国共两党的党员为骨干的国民革命军,战斗力居于各方之上,也最终能够在名义上将一盘散沙的民国再度统一。
再后来,有这么一支军队也做到了,那就是工农红军。在极差的条件下凭借超强的凝聚力,他们捱过来了,创造了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征,这在此时的各方军队中都是不可思议的。
张汉卿需要的就是这样一支军队:武器装备差不要紧,人数少不要紧,只要思想一致,劲往一处使,就是一支无敌的军队。
因此他需要政工方面的人才,王以哲是个好苗子,但目前根基太浅,在他心目中,如果能够拉到这么一个人就好了,他叫姜登选。
作为正史上的奉系五虎将之一,史书上评价姜登选是惯常与军队打成一片的,虽然指挥打仗能力差了些,但凭这个能够跻身名将之列,自然有其道理,而且他曾任保定军官学校教官,同样是奉天筹备讲武堂缺少的人才。
现在的姜登选,是原黑龙江都督朱庆澜的人,曾经随着他走南闯北----朱庆澜做贵州都督时,姜便是贵州陆军第一师的参谋长;朱做黑省都督时,姜便任黑龙江督军署参谋长并随后升了少将。因为手下毕桂芳逼宫,朱于去年下野,姜便随之下野,此时赴闲在家。
这是张汉卿打听到的情况,他也报着碰一碰的想法准备在办事处调人时夹带些私货。但请动一名少将,毕竟不是他这个层面的人所能染指的,就是蔡锷也不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再说他们两人也没有交集。
这才是张汉卿“拜访”段祺瑞的真正目的,伺机让老段出面。之所以又把蒋百里“拉”下水,是想通过蒋的分量,让段祺瑞出手。
为什么呢?因为段祺瑞和蒋百里一向较劲,张汉卿为此可是做足了功课才理顺他们之前的关系的,也极力想借助这一关系混水摸鱼。
当初,蔡锷得志时,荐其同门蒋百里于袁,代段祺瑞为保定军官学校校长。保定军校是北洋陆军军官的摇篮,段祺瑞当然不爽,乃多方予以掣肘:请款既不理,辞职又不准。蒋百里仅任职半年,便发生愤而自戕幸而未死的传奇事件。袁世凯目睹此情况,对蒋多表同情,这才改派蒋百里为“总统府军事处”总参议,月薪仍为大洋一千元。惟段祺瑞系军事处处长,渠竟拒发委状,直至段祺瑞被解除此一兼职后,蒋百里才能到总统府办公。
办事处最终在实质上取代了陆军总长的职务,蒋百里有一份功劳,这是两人交恶的延申。张汉卿搬出蒋百里在人员诗云上的无能为力,也间接地刺激了老段。
段祺瑞心中一动,可不是么,自己在陆军总长任上时,呼风唤雨所向披靡。自从辞去官职以来,上门的人便少了许多。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的原先一竿子信誓旦旦要和他共进退的部下是真心还是假意?将来若有变故,还有多少人是可用的?
军事处去年被裁撤,被统率办事处取而代之,后者实际上成为事实上的最高军政机构。但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有老段的很多部下被渗透进去----六任陆军总长和一以贯之的军事处副处长(正处长是老袁自兼),谁能够区分谁不是老段的人?段祺瑞正想看看目前自己的分量还有多少,也许这件事可以做他的试金石也未可知。不就是几个军械师吗,还需要老袁亲自发话才行?那我试试看我的话还行吗!
而且蒋百里不行没什么,如果自己行,不就直接打了他的脸吗?枉你做军事处又改办事处的总参议多年,又如何?!
想到此,段祺瑞一阵得意。不过老谋深算的他,心意已动,却绝不主动提出此事,等着张汉卿向他救援。这样,既向张作霖卖了个人情,又乘机如了自己之愿,何乐而不为?
不过张汉卿却没搭茬,反泄气地说:“办事处是大总统亲自坐镇,我刚刚又与袁大公子有过节,这事基本无望,我就劝两位世叔不要再介意此事了,毕竟是大总统的首尾,其他人说不上话的。”
段祺瑞虎眉一张:“说不上话?也不见得。这样,冲着你父亲和我的交情,你又和宏业作了结义兄弟,我也要帮你看看。不过能不能成功,我没有把握。我写一张字条,你直接找又诤,哦,陆军部次长徐树铮,看他能不能给你想些办法。”
张作霖和段祺瑞的交情?历史上是有的,但那是在将来。段祺瑞想露一手的想法还是很强烈的。他让张汉卿找徐树铮,真是找对人了。
徐树铮,字又诤,是段祺瑞最得力、最宠信的手下,说是段的智囊、文胆甚至灵魂都不为过。他做过国务院秘书长兼陆军次长,文武全才,能力卓著。若不是行为跋扈了些,绝对是现代史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为了他的国务院秘书长任命,一向对袁世凯敬畏的段祺瑞曾经难得地强硬要翻脸,让老袁无可奈何;为了他的陆军次长兼职,老段甚至赔上了总长职务。
不过,老段不知道的是,一向顺风顺水的徐树铮,现在也遇到了难关…
第39章 变生卜测
起因是这样的,段祺瑞在西山佯病之时,肃政使夏寿康弹劾徐树铮**外**火浮报四十万元,但提不出证据,此事遂寝。
夏寿康是什么人?那是袁大总统的第一号隐性幕僚。在袁氏帡幪之下,决无一个权倾一时之突出人物,盖因才老袁用人之道乃为事择人,意欲人人供其驱策,例如:辛亥对付清室,袁氏用胡维德、赵秉钧、梁士诒三人;对南方议和,袁用粤人唐绍仪与汪兆铭;欲联络黎元洪,袁用张国淦、夏寿康;癸丑之役,袁重二段(段祺瑞与段芝贵);对日本廿一条之交涉,袁以全权付与曹汝霖(曹当时仅为外交次长,居然下榻于总统府内纯一斋中);欲变更国体,则利用杨度;欲操纵政党,则利用黎元洪、汤化龙;为了模范团建军,袁重用陈光远;在海陆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则信任王士珍(当时总统府内,文有夏寿田和张一麐、武有荫昌和唐在礼、张镇芳司度支、陆建章掌特工);对英交涉,袁乃委托蔡廷干,结纳朱尔典;为要疏通美总统威尔逊,袁竟用一不见经传之顾维钧…
但是夏寿康例外。
他是袁世凯最信任的亲信,高层尽知。他的出面,尽管证据并不充分,却向外界传递出一个信息:老袁对徐树铮又不满了。
说是“又”,可追溯到民国二年冬,时任陆军总长的段祺瑞奉袁世凯之命到汉口劝促黎元洪北上并代黎为湖北都督。若照官场惯例,总长不在,应以陆军次长徐树铮代行,而袁偏要另派周自齐代理部务,此示袁氏对徐树铮印象不佳。
闹出这个事,估计就是老袁给他添的堵,就是让他难堪,或者知难而退。之前还顾忌着段祺瑞的面子,现在好了,徐树铮最大的恩主离开,这位绝顶聪明、才华出众的“小扇子”再也无法煽动段祺瑞给他添堵了。
此时已经有风声传出来,老袁准备让田中玉取而代之。因为此前几天段祺瑞刚刚被免去陆军总长职务,所以徐树铮这个次长便不好当----他也已经不想当了。
就在这个时候,张汉卿找上门来,说是奉原总长段祺瑞的指示。徐树铮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对段祺瑞却是奉若神明----段既是他的领路人,也是他的知因。
这也是张汉卿第一次见到这位左右民国初期十余年的人物。徐树铮此时正值壮年,他剃着标准的军中小平头,浓眉大眼很是精神,这使张汉卿想起他的其中一个外号“徐徐州”来,看面相果然是很“徐州”的。
这个并不是贬义,以籍贯称呼某人在传统上是对该人的敬称,就像那个时代的“段合肥”、“袁项城”一样。古人也有类似的称呼,如柳宗元亦称柳河东、韩愈也称韩昌黎等。徐树铮标准的一幅国字脸,正符合徐州及北方一带人的面相。
对张汉卿的到来,徐树铮难得地给予关注,一者他持有段祺瑞的亲笔信,二来他也多少听说了蒋、蔡二人对张汉卿的评价。待见了张汉卿果然只是一个少年时,便在心里轻哧一声,不以为意地想:“两个过了气的将军故作惊人语,是要刷存在感么?”
他看着张汉卿拿出的字条,沉吟不语。张汉卿也明了了他的处境,便装作很热心地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徐叔叔有困难,我再想想办法,大不了就算了。”
谁知道这话让徐树铮大怒说:“多大的事情!你带我的话到总务厅找唐在礼,就说我说的,你提的那几个人赶紧给办了!”虎死不倒威,坐一天陆军次长,就要发挥一天余热,他亲笔填了一张调函并签字盖章。
请将不如激将,知道徐树铮心高气傲,张汉卿看人下药,故意来个以退为进。笑话,如果真的能这么算了,他会眼巴巴地去段府再来陆军部折腾?有了他的话,张汉卿便放心大胆地夹私货了。他一面申请把杨文凯、邓演存等人的名单报上去,一面把姜登选的名字也加了进去,名义自然是充实奉天讲武堂的教员基础。
张汉卿已经有过进入办事处的经验,这次仍由蔡锷陪同进入,直接面见了实际经手人、总务厅长唐在礼,请求调动杨、邓、姜等人分别去奉天兵工厂与奉天讲武堂。
这份名单一出,唐在礼有些犹豫。蒋百里、蔡锷虽然有名,却都只是挂名而无实权,所以他可以以大总统有言在先婉言拒之。而徐树铮的名声虽然不如前二人有名,却比他们难缠多了。段祺瑞虽然被卸了陆军总长职务,但谁不知道北洋军真正谁当家?
民国成立以来,陆军总长一席长期便由段祺瑞担任,他且曾兼任过总统府军事处处长之要职(后来这一职务被袁世凯所兼)。关于军队之编制与调遣,将领之选拔与补充,几乎全由段氏主持之。而且北洋军之新生力量大都是段氏所培养成功,段之关系乃逐步代替了袁之关系。
这几个兵工专家虽然不错,却不必要和徐树铮翻脸吧,那个人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反正肉烂在锅里。倒是这个姜登选的事不好办,人家是要和朱庆澜同进退呢,其人已辞职,倒不好用行政的办法来做调动了。再说其人远在黑龙江,来往电文通讯又不是很方便,这样调动,一定是要与本人协商一致才好。
他于是回复说:“杨、邓诸人,统率办即给予放行,但姜登选之事,宜从长计议。”
这句话原也没什么,交涉需要时间嘛。张汉卿如愿得了几位兵工专家也觉满意,对姜登选也只是尽量而为,见事虽有不谐但也事出有因,也就见好即收。当即表达谢意说:“能蒙厅长玉成此事,足感诚意,晚辈代家父谢过。”
不过唐在礼说话时,却引起了另人一人的注意。他瞥了张汉卿一眼,忽然大笑说:“这位小友,是否就是蒋、蔡两大将军交口称赞的汉卿吗?”张汉卿闻声看过去,这个人一身军装,不怒自威,年纪约莫三十五六上下。他一说话,本来有些嚣闹的办事处忽然间就一下子安静起来。
这是谁?怎么有这么大的气场,连唐在礼都主动寒喧?张汉卿不敢怠慢,急忙说:“那是两位世叔抬爱,正是晚辈张学良。”人在屋檐下,只能装孙子。在这统率办事处,个个都是民国初名噪一时的人物,哪个拉出去也不比他爹张作霖影响力差,害得他只能个个陪着笑脸。
那人笑笑说:“两位大将军可不是随便抬爱的人啊,我们拱卫军可是慕名已久了!”
张汉卿明白了。拱卫军是老袁为了在北洋系之处另立山头搞出的名堂,挂在模范团下,算是北洋军中的新军了。模范团第一期的团长由老袁自兼,共培养出拱卫军四个旅、炮兵和骑兵各两个团、及一个机关枪营,效果很好。于是老袁接着培养第二期,这回的团长就是他的长子袁克定,这样,明眼人都知道这个模范团就是为了取代北洋军而存在的----段祺瑞插手北洋军太久了,老袁有点信不过。
而这个中年人,就是袁克定的副手、模范团和拱卫军实际的掌盘人陆锦。大总统统率办事处有两位实权厅长,一个是总务厅厅长唐在礼,另一个就是军务厅厅长,由陆锦兼任。他的精力都放在拱卫军上,难得来办事处一趟。
慕什么名?真以为被两位将军夸几句就成了人物?张汉卿可没这么肤浅。中国人的话,可以从两个方向来考虑。由于陆锦算是袁克定的贴杆----不然老袁也不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一支军队交给他管啊,那么这句话是否可以这么理解:“我等你多时了”。
已经初步达成目的的张汉卿不欲多事,特别是在敌我情况未明但敌人的概率居大的情况下,先把正事砸实了再说。可是陆锦已经缠上来了,想赶走,没那么容易。他这么讨人嫌地横插一杠,张汉卿有了不祥的预感:好事恐怕要多磨了。
果然,陆锦笑眯眯地说:“张贤侄这是在办事?才来两个月,就能到大总统统率办事处办事了,可见两位将军的眼光果然不差----张贤侄这是?”
张汉卿只得打马虎眼:“也没多大事,走走流程而已,”心里早已把他的祖宗三代都问候个遍。
陆锦仍旧笑眯眯:“贤侄果然不简单,现在能够按章办事的年轻人不多了。若是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也不会嫌麻烦。”一边说,一边朝调函上一看。
看到是邓演存、贾小侯等人的名字,他有眼神就是一突。“好家伙,把军工处几个专家都一网打尽了,这是搬家了还是怎么的?”陆锦仍然在笑,但眼神已经开始犀利起来。
张汉卿知道要遭,但已经没有办法来掩饰,毕竟看都看了。他一时情急,便急忙说:“陆军部已经同意把他们暂借奉天,等兵工厂运作正常后另有说法。”
陆锦忽然把调函往桌上一摔,大声说:“陆军部在胡闹!大总统一再严令,多事之秋宜以平稳为主,军政之权一律归于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这么大的事情,陆军部竟敢私下运作!他们还把大总统放在眼里吗?!”
第40章 全武行
怕什么来什么,张汉卿自叹晦气。他推测,陆锦的假意发作,半是因为自己,但更大的理由,恐怕是跟徐树铮叫板吧?谁都知道,因为办事处夺了陆军部的权、模范团取代了段祺瑞在北洋军界的地位,徐树铮可是一直没有好脸色,而且在很多事情上利用规则好好地捏了他一把。这次借机发作,一石二鸟啊。很不幸,自己成了一只无辜的鸟了。
最讨厌这种派系之争了,因为这样会显得张汉卿特别无助----动辄都是背后有通天大人物的角色,让孤单一人呆在天子脚下的张汉卿情何以堪?
顶牛不是办法,那样只会使情况更遭,毕竟张汉卿还是希望事情最后能够办妥的,他选择了低调:“既然陆厅长对这个调函有意见,还是请徐次长亲自和您沟通为好。”既然话已说开,他也就没必要从中说和了,就让两尊大神谈个够吧。
徐树铮此时正望着空荡荡的门廊发呆。自从裁撤了总统府军事处,陆军部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除了办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之外再无决策权,俨然成了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的跑腿机构了。这个次长也没什么意思了,还是回家兴办学校去吧,那也是徐树铮的一项志趣呢。
远处传来参差的脚步声,徐树铮是武人,对此很是敏感。他推开房门,便见远处走过来几个人,当先一个是他的名义上级,任职不久的王士珍;紧跟在他身后的也是旧识,就是那个传闻中要取自己而代之的田中玉。“这么快就来了?”他冷笑想。
王士珍号称“北洋之龙”,历来奉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格,雅不欲陷入党争。对于取代段祺瑞成为陆军总长,热情并不十分高涨,这一点徐树铮倒是能够区别对待。奉命行事,可以理解。
对田中玉,他就不怎么给好脸色了,虽然从名义上讲,田也是皖系一脉,但这个人立场并不坚定,现在也是抱紧了袁世凯的大腿。不然,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掺和这个职务。当然,徐树铮看人还是比较准的,正史后的四年后,直皖大战中,田中玉坐视皖系战败。
所以,当王士珍、田中玉和他简短地寒喧后,徐树铮直接说:“田兄是来取徐某的官印吗?”
田中玉很尴尬,也不敢和他较板----不看看他后面站的是谁?民国是个很奇特的年代,官场上此起彼伏成为常态,光总理一职从唐绍仪起,经陆征祥、赵秉钧、段祺瑞、朱启钤、熊希龄、孙宝琦、徐世昌(改名国务卿),在短短四年间已经换了八任。
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状况?这种走马灯似的换人,大家都不敢过分撕破脸皮,就是为了将来好见面。徐树铮被撤职,自然情绪不好,换谁都一样。再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没必要和他叫真。谁要叫真,谁就先输了。
王士珍赶来圆场:“又铮,这样说就太不近人情了,中玉是这样的人吗?他只是奉大总统之命,提前与你做些交接准备,有什么未了之事,就交待给中玉做就行了。”其实,就在今天,袁世凯明令免徐之职,以田中玉继任陆次。这个命令和委任状都揣在怀里呢,只是慑于这位小徐(是他的另一个外号,以与老徐----北洋元老徐世昌区分)的脾气,一路上都在酝酿该如何开口。
“早已做好了交接准备----不过也没什么好交接的了”。徐树铮讽刺地说,丝毫不给面子。
田中玉也就只能呵呵了,作为主官的王士珍也没有不爽的感觉。让徐体面地离职,让田稳妥地上任,是他这位北洋出名的老好人要扮演的角色。通常,政治上所谓不陷入党争,其实就是和稀泥和老好人的代名词。
他们两个人不理会徐树铮的讽刺,只是殷勤地问小徐有什么事需要帮助的,这让徐树铮满肚子的火无法释放,这时候张汉卿来了。
张汉卿可不会替陆锦缓颊,他一五一十地把陆锦的话带到,这些不经修饰的措词让徐树铮的怨气蓦然而发。几个军工专家、区区一个少将,什么时候值得他这么大动干戈三请四请!还有人敢当面打脸!“这是欺我要下台了,想给我脸色看呐!”徐树铮这么高的官位了,也不想显得城府更深些,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哇陆锦,攀上高枝就要给我脸色看吗?我倒要亲自会会你!”
能够摆脱徐树铮的攻击姿态,田中玉和王士珍都轻吁一口气。这徐树铮可是胆大无比的货,陆锦碰上他只怕也无法善了吧?谁你不好惹偏要惹他?不自觉地,他们都替陆锦幸灾乐祸起来,浑没有感激他转移了徐树铮的视线的自觉。
陆锦还没有走,他是故意在今天在办事处立威的。办事处有军事、总务、人事几个厅,却没有名义上的副处长,这让几位厅长难免有些意动。大总统虽然挂了个处长的名,但他老人家事多,哪有那个闲心呆在这里的,所以谁做了副处长,谁就掌握了这个民国最要害的单位。
平时大家都是面和心不和,可谁也没有足够的表现让别人心服。陆锦想立威,就要拿一个厉害的人开刀,他选择的是曾经外部的威胁,和办事处争权的陆军部,对象就是徐树铮。
要在平时,他也不敢触小徐的霉头。特意选在今天,是因为作为未来太子袁克定的亲信,他得知今天徐树铮要被大总统解职。一旦没有了陆军次长的光环,徐树铮还能有什么底气和他斗?只要把他打败了,办事处谁敢和他争?
所以即使没有张汉卿的事,他也会找出点由头的。
此刻他正襟危坐,声色俱厉地指桑骂槐:“那个张学良才多大年纪、在军中是何职务?要他来回经手如此重要的军国大事?陆军部有什么权力调动如此重要的人事?大总统的命令,你们都不放在眼里了?!”
敢和徐树铮针锋相对,在民国还是第一人,连唐在礼都被镇住了,也就没顾得上置疑陆锦事实上已经越权了。其它处室见唐在礼不出头,也就心甘情愿地让陆锦发挥,这让陆锦第一次在办事处享有如此高的威望。
果然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比办事处各厅都强的硬骨头哥都敢啃,还有谁不服?他正得意地口吐白沫,浑没有发觉对面的办公人员脸都绿了,还以为是自己的积威所致,更是心情大好。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大喝:“姓陆的王八蛋,你敢找我的茬!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样阴我!”未及转身,忽觉一阵风袭来,反应不及,便见眼前金星一冒,早已被人狠狠地打了一记闷棍,差点栽在座位下。当然,对方用得是手。
这一下可真是万万想不到,在国家最高的军事重地,意然有人对他这个军务厅长上演全武行!他晃了晃有点晕眩的脑袋,作为本能,就向背后的人打去。
徐树铮正当年,他身体又壮,又是含怒而来,且是有备,怎么会被他轻易打到?略闪了闪,便抓住陆锦的胳膊把他反背在后,抬起脚就把他踹出数步远。由于是军靴,那踹在臀骨的酸痛,无以言表。
陆锦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大亏,哪肯善罢干休?而且若不把这个亏找回来,不要说在处里争位置,就是给他坐,他也不好意思啊。他大吼一声,爬起来就扑上去,和徐树铮扭在一起。估计要是有枪,陆锦真会一枪崩了他。
办事处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上前拉架。神仙打架,小鬼就不要去操心了,万一双方某一人认为自己拉了偏架,那才是吃力不讨好呢!
只要我们的始作俑者张汉卿,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位军界高层没有章法的扭斗,心中暗想:“也不是做了高官就安全的,像碰到这种事再多警卫都没有用,还是自己平常能够强身健体的好。”不知是否因此让他萌生了锻炼身体的念头,反正从这天开始,张汉卿就有意识地进行体能训练。他在正史上活了一百岁,只怕与这种平行于空间的意念有关吧。
正当场中乱作一团的时候,一个声音怒斥说:“成何体统?办事处是你们寻滋斗殴的场所?还有没有一点军官的脸面!”却是袁世凯难得的视察办事处,也亲眼目睹了这场全武行。
体统是没有了。陆锦的脸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眼角也被掏青;相比之下,身体强健的徐树铮要好点,只是领章被拽豁,军服也不那么板正而已。
老袁一股怒气从心底而来。陆锦是什么人?那是他给儿子在军中培养的重要心腹!他被打,那是打在他脸上,是在蔑视他的权威!模范团第一期已经初见成效,突然来了个主官被打,于军队士气的影响是致命的。这个徐树铮做得太过分了!他刚刚免去他的陆军次长职务,他就立刻对他的人还以颜色,还叫上劲了!这个刺头若不处置,何以立威于诸人、在这重要节点上!
只是徐树铮也不是一般人,处置起来有些烫手了。
第41章 收敛
老袁一来,围观的人群顿作鸟兽散,张汉卿作为始作俑者也跟着躲一边去了。本来就不大的事,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于是老袁训斥了徐树铮后就此收手。
徐树铮是段祺瑞的人,先“接受”了段祺瑞的陆军总长辞呈,又解除了徐树铮的陆军次长职务,有些事做得太明了。段祺瑞在北洋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这样对待他难免会让他人寒心,所以老袁轻不得重不得,只好如此了。
但对“罪魁祸首”,老袁可不想轻易放了他。陆军部和办事处的矛盾是由张汉卿而起的,所以问明原因的老袁仍然找到了他。
“汉卿啊,雨亭让你来,可是要你勤奋读书来着,你却整天惹事生非。办事处是什么机构?那是管理全天下的军国大事的,岂容你在这里瞎胡来?!”
张汉卿跟这位大佬无以交流,只能唯唯称是。
也许是觉得措辞太过强硬----这段期间张作霖为自己的事情可是没少奔波,不看僧面看佛面,可不能寒了底下人之心。于是袁世凯换了一幅长辈的口吻,谆谆说:“你在北大缺课也很多,明天我就和次珊说,要他对你严加管教。你的考绩,我是要直接告诉雨亭的。”
由于父子俩在之前有过深入交流,张汉卿倒不虞张作霖会过问他的功课,所以对于北大校长打的考绩,他不会有什么负担。只是弄得动静过大,也会让父亲那边难做----样子总要做一些的。估计老袁也并不是非要逼迫他成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只是拿这个来说事,也不会真的因为这个召堂堂一个北大校长来监督他。
况且北大是以学术自由著称,而他只是个旁听生,也没有那个道理和义务逼他学什么。但是以后行事可得要收敛些,高调了这么久,也要多往学堂里跑跑了。
在袁世凯的过问下,几位技师最终还是调往奉天。张作霖有私心不假,但这段时间做事还很得力,适时给点甜枣也是要的,再说那个奉天兵工厂最终能搞成什么样子还很难说,毕竟搞军事装备是用钱堆起来的。张作霖的想法,也无非是维修个枪械、制造些弹药什么的。作为统兵的将军,也不能说做得不对。
至于姜登选,则表示愿与朱庆澜共进退,不愿在此时弃朱而去。他本来在朱任黑龙江将军任上深受信任,张作霖只是通过生硬的调函向他伸橄榄枝,他当然不会轻易改弦。虽然奉天要比黑省强过数倍,但几个重要的位置都被占着,他一个外来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缺,不如不去。
一句话,张汉卿的面子还没这么大。不过一代强人张作霖通过徐树铮要人被大总统否决,还是让姜登选凭空增加了几分资本。让其大涨面子的始作俑者是张汉卿,这个人情已经落在他心里了。
然而张汉卿心仪的几位技师终于顺利去奉天报到,这让他还算有点慰藉。不过后来蔡锷责怪他为什么不请他出面?以他的人脉,如果出口,这点小事唐在礼不一定会拒绝,张汉卿就可以直接达成目标。为什么非要绕这么一大圈子、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呢…
事已到此,张汉卿也无法懊悔了。老袁发话,就是忍,也要忍受几天在北大求学的日子。可能老袁只是场面上说说,但自己不能不当一回事不是?毕竟人家是总统耶!
张汉卿知识水平不敢说全能,但比起这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是超前一大截的。无论从知识面的扩张程度、学科的交叉发展程度、工作经验的丰富程度、以及对社会发展的卓越见识方面,都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即使是后世名声显赫的北大,在他眼里也只是消遣度日的过场。
还因为他读的是预科…
穿越前的中文系本科学历,让他接触国学基本上毫无压力;他的英文水平是不用讲的;物理化学绝对炸翻天,要知道在他后世所学过的化学元素周期表中,目前还有好多个没有找到呢。
在这个时代,有名有姓的军阀,一般都会把儿子送到各地的军校读书,要么是各省的陆军小学或陆军中学等。混毕业后在军队里快速晋升,然后再保送到中|央陆军大学里“深造”,以图混得更高的学历便于之后晋升更高的职务。像张汉卿这样的军阀后代来北大“读书”的不敢说没有,但罕见是真的,反正张汉卿没见到一个类似他的这种情形的。
由于此前挂着辜疯子的“不记名弟子”的名头,张汉卿在校园里活得很惬意:本来就没打算混一张文凭,他也不拘泥于按部就班地上课,而是有选择性地插班听讲。这样的好处是使他的短期北大求学生涯不但没有白混,而且还认识了一大批不同背景的学生。
像高他一届的预科生吴家象,是1914年入的北大,因为成绩优秀,后来备受蔡元培赏识。吴是激进青年,主张**,这一点和张汉卿有共同语言。而且两人都是辽宁人,在地域上有先天的亲近。在年轻时经历过不成功的抑制日货行动后,吴家象转而对国人的不能抱团有极度的愤慨。在讨论中国如何自强时,他对张汉卿提出的筹建一个致力于民族解放和国家兴旺的政党表示认同,也欣赏张汉卿对关于这个党如何领导中国的事业的宗旨和组织架构所做出探讨。
这个时代建个党也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民国即初,便有许多团体为了达成各自的政治诉求而成立了许多党派,如共和党、自由党、社会党、统一(国民)党等,还不算占有主导地位的国民党和后来异军突起之共*党。
这些党派或只是政治傀儡,或侧重务虚而不握有实权,或名声不彰口号不响没有足够吸引人群的纲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政党真正具有足够的影响力。孙逸仙领导的国民党已经被袁世凯勒令解散、去年才在东京成立中华革命党,势力已大衰。目前活跃在北京政坛上的,基本上都是袁的应声虫。
张汉卿想建立的人民党,是一个打着三皿煮义旗帜----这个是作为国民党的前身的同盟会能够吸引无数仁人志士的法宝,也与当前主流人心吻合、但与后世的共*党政权架构类同的组织。根据多少年的发展和沉淀,后世共*党政权的稳定性是世界各国都无法媲美的,那种巧妙地揉合了皿煮与专政的政治制度,堪称划时代的杰作。
当然,张汉卿的初步构想是以抵御外侮、使中华民族完全崛起、建立真正人民当家作主之国家为口号,这是当前国家最迫切的、也是国民感触最深的。日本在二十一条上的步步紧逼,已经触动了中国人民敏感的神经。
吴家象和张汉卿一拍即和,对这位年纪小他九岁的弟辈,他可不敢有丝毫小视。人比人得死,凭张汉卿的阅历、知识和见解,足以秒杀同辈人。尤其是知道这位小张是奉天将军张作霖的长子时,于是更加佩服。连蔡、蒋两位兵学泰斗级的人物齐声夸奖的,不值得佩服吗?
“汉卿,你的父亲是奉天将军,成立人民党肯定是可行的。可是人民党究竟能不能起到它宣扬的作用,我还是看不透。如果它像现在国会里的那些党那样,我认为它不值得浪费时间和精力。而要起真正地发挥作用,当政者会同意吗?”
这个是实情,也是**中国走向皿煮中国之疑问。任何一个政治人物,除非他有高尚的情操,都不会轻易地让自己的权力受到约束。像那位当初被称为“中国之华盛顿”的袁世凯,才不到五年时间就露出本性,不但要把总统世世代代传下去,还想着更进一步,让人大跌眼镜。
吴家象明着指袁世凯,暗地指张作霖和他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会心甘情愿放弃到手的权力而把它转交到人民党手里?只怕张作霖等人没这么高的修养吧,连张汉卿也不会相信。
可是张汉卿自有办法:“通过建立人民党然后武力夺权的想法是要不得的,国家已经够乱了,我不想我自己成为祸害国家的根源之一,我不会做军阀,我也誓将消灭中国所有的军阀,包括我父亲在内!
文事须赖武备,人民党也需要一个时间在行政和军队里补充足够的力量。回奉天之后,我的重心将放在带出一支人民党自己的军队来,然后在帮助父亲扩大权力的基础上逐渐巩固人民党的力量。与此同时,人民党将伺机用渐进的办法获取地方基层政权。只要我在,只要军队不压制我们扩大,我们总会形成自己的力量。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但只要坚持,总会成功。
等到实力足够大了,无论是父亲的力量还是我们的力量都已经整合在一起了,那时的政治斗争就局限在党内,也就是西方一直遵循的国家权力属于文官的游戏规则。军队,将永远服务于文官系统所组成的政权基础,国家也就大治。”
这是吴家象真正从心里佩服张汉卿到决定追随的进步。在这种角色的转变过程后,是他开始自觉地为张汉卿摇旗呐喊。
第42章 君子之党
一个好汉三个帮,人多力量才能大,吴家象又找来了他的好友、即将毕业的北**科才子朱光沐,邀他入伙。此时的朱光沐正在思考毕业后何去何从,他也是热血青年,既然张汉卿家底雄厚,又有鼓舞人心的想法----成为建党元勋立一番大事业是每个男人心中的梦,张“少”将军有此远见卓识,于将来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因此,尽管张汉卿只是半成人、比他的年龄还小着三岁,朱光沐还是决定加入这个团体。
认识这两个人,是张汉卿在北大数月最大的收获,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也是自己的基础班底之一。说是班底,其实是他自己的想法,真正要让他们两人信服,还有一段路要走。现在,充其量,只能说是同道之人。张汉卿内心深处的如何建立一个自身拥有先进性、能够自我净化、组织严谨及纪律严明的政|党志向,第一次向他们二人吐露。
随着劝进之风愈演愈烈,这股风最终也吹进校园里。吴、朱二人不像张汉卿出身官僚,眼光自然不如张汉卿看得远----其实无论如何,在历史的漩涡中看到平安着陆点是张汉卿的强项,这个年代的达人也远远不如他之一二。他们认为席卷全国的这种风浪已经成为一种事实,即袁世凯最终极有可能成事。那么,如果是这样,他们刚刚鼓吹的人民党执政梦想将是昙花一现。
所以,当某一天,张汉卿再度和两人碰头时,明显地发觉两位的状态非常低迷。
朱光沐唉声叹气地说:“汉卿,仲贤,如果大总统成为皇帝,我们再建这个党还有什么意思?孙先生的国民党这么庞大,还不是一夜之间沦为画饼?”
张汉卿却非常乐观:“如果大总统不是来这一出,我还真吃不准未来的路。现在的发展,才让我更看清前途的变化。我认为,不出几个月,形势必有极大之转变,那时你们且再看。”
吴家象对他的乐观很钦佩,不管怎么说,能够蛊惑人心的,历来非大奸即大善。以张汉卿的家世,未来北洋政坛也不定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一点点波折,就让自己情绪变化如此之快,反不如一个年轻近十岁的半大孩子,他为自己感到惭愧。“决定了就不许再后悔”,他想。
张汉卿不在乎自己的“质子”身份,自然也就忽略了老袁可能派人监视的可能,所以也没有告知两人要注意影响。结果大受鼓舞的吴、朱开始在北大的同学中间大肆鼓吹人民党的理论,其中不乏对老袁称帝不利的预测。很快地,张汉卿在北大也不老实的消息辗转传到了蔡锷耳中。
这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呢?是对元首的大不敬!若非张汉卿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和张作霖在此时袁世凯心中的好感,只怕京师执法处的人就直接请他去喝茶了。作为民国的特务头子,陆建章知道蔡锷与张汉卿之间的关系,故意把消息透露给他,相信蔡锷是明白人,也知道他会怎么做。
蔡锷果然找到张汉卿,后者还不知道尽管自己谨慎,但“交友不慎”,已经让自己月余的隐藏前功尽弃。当张汉卿听说他的两个新跟班把自己的那套袁氏必败的理论无偿地分享给同学之后,禁不住心中叹气说:“这些温室的花朵,根本不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想当年白色恐怖,多少地下工作者为此进大狱、抛头颅?在北京搞这一套,我的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
蔡锷见他沉思,还怕他不知道其中的利害,还在循循善诱:“小行不谨,终系大事。你父亲大肆向老袁效忠,你却暗中胡言乱语,老袁心中会怎么想?你政治嗅觉灵敏、但眼高手低、用人不淑,此为政者之大忌!‘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这句话你总该听过吧?”
张汉卿心悦诚服:“蔡世叔,我明白了。此事太过激进,而风险太高,实不宜在此时搞出这个大动静来。从今后,我只会低调行事,再不牵扯政治。”
蔡锷点头,张汉卿能够从善如流,也是政治人物的美德。不过他仍不放心地说:“一个聪慧能干的汉卿,在老袁的心中,绝不比胡闹的汉卿加分,有时甚至疑虑更大。汉卿,我不该一时见猎心喜,让你在海陆军统率办事处大大张脸。虽然你出了名,但当此之时,凶险也随之而来。”
张汉卿表示心服口服。蔡锷转过话题:“听说你想建一个什么党,我很好奇。国民党这么强大,结果是老袁坐大总统,还不是因为兵权在手。你很有军事天分,将来读读军校子承父志,不难成为军界的栋梁之材,却为什么仍要做这些不靠谱的事?”
张汉卿收敛笑容,认真地回答:“蔡世叔,您觉得以现今的中国,即使袁世凯不热衷于皇帝之位,国家的管理就是合适的?”
这个问题真没想过,蔡锷只是一介军人,所谋也只是强军与通过军队稳定政权。他是个实诚人,对张汉卿倒不隐瞒,当下很老实地说:“这个我没有想过。虽然国民党被勒令解散,国会也名存实亡,但我认为,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又值此乱世,中|央集权有其合理之道。”
张汉卿摇摇头:“我同样赞成中|央集权,但是显而易见的是,现在的中|央集权力度明显不够!各地都督都兼着省长,这为未来的军阀割据埋下伏笔。您对中国的历史研究至深,知道中国从古到今就是一个有着深厚军阀传统的国度。只要有机会,总是会冒出几个草头王出来的,这些人,是国家的隐患。
就是现在,大总统对于各省手握重兵的都督都是以拉拢为主,他有目前中国最强的兵权尚且如此,如果换作他人上台,这些地方实力派会真正把中|央的权威放在眼里吗?!
而遍观世界列强,凡是国家稳定的,军队的指挥权都集中在文官而不是武将手里。以文制武,也是中国历朝铁律。中国的地方兵权,一日不集中在国家手里,这种隐患就一日不能消除。
军人们对于世界局势有着和文官截然不同的看法。他们的心态受到他们职业经验的指导,这种情况我称之为‘专业偏激’,他们习惯从职业经历的角度来看待世界局势的结构、层次、战略和行为,他们与文官政|府的主要差异在会习惯性地用自己的专长来解决问题。总而言之,他们会过度看重军事力量在政策中的作用。从前的军阀拥兵自重、以兵犯上,都是这种想法在做怪。
军人倾向于着眼当下。有不同就有问题,有问题就用行动来解决,眼前问题眼前处理,处理掉就没问题了。总的来说,军事威慑和对抗是他们所习惯的处事方式。
而文官中包含分析师、战略家和外交官。这些人都更加倾向于对国家战略全局进行考虑。他们懂得如何采用外交手段来实现国家目标,保护国家利益。他们更注重大战略,外交艺术。他们可以搁置争议,求同存异。
所以与各地争取武将们的支持与极力招兵买马不同,我认为在重视武力的同时,也要注重文官队伍的建设。
不管是军人还是文官,他们的技能对于国家都很重要,而领袖的任务就是协调两者,保持平衡。而其前提就是集权。只可惜的是,袁大总统的集权,是把权力集中于他一人,这是典型的**,与皿煮的呼声相距甚远。我不是说**不好,我只是认为权力过度集中于一人,一旦形势有变,产生的危害更大。
因为人总要死的,就是无敌的英雄,也总有一个永恒的敌人他斗不过,这个敌人叫时间。
没有一个稳定的权力抗衡机制,一旦他败给了时间,就会造成空前的危害。假如他老而昏聩,做了错误的选择而无人敢指出,会给国家带来无穷的灾难;假如他至死不放权力,在权力继承上将会发生不可测的变故,同样会给国家带来灾难!”
可不是么。老人政治给中国带来的苦难还不够吗?一个**的损失让中国倒退了二十年,张汉卿最崇敬的毛爷爷,不也有钦点接班人控制不住局面的情况?最终还是二代接班人痛定思痛,制定了一个著名的中|央领导人退休制度,这才使中国的政治运作向平衡过度进行。
蔡锷也理解武官揽政的危害,但是由张汉卿如此清晰的分析和总结还是第一次听说。看着张汉卿说得头头是道,他的心中忽然有种万分欣慰的想法。是吾道不孤?还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还是二者兼以有之?一时也说不清楚。
他有心考校:“那么,汉卿,你认为解决它的办法是什么?”
又来了!张汉卿为此见证了百年,当然有办法。他深吸一口气,思路清晰地说:“建党!把集中的权力交给党来控制!我们的这个党,不是党同伐异的党,而是君子之党!”
第43章 少年人有朝气
“什么是党?志同道合称之为党。党是一个集体,而不是某一人。党的权力属于全体人民,所以我准备叫它‘人民党’。我筹建人民党的意图,也是在军事力量扩张的基础上,实现把政权和军权移交给它的愿望。通过党来治理国家、治理军队、团结民众。人民党的管理原则,我用五个字来表达,那就是‘皿煮集中制’。
什么叫皿煮?就是一切权力都运作在阳光下,一切权力属于党。
从党的最高领导机构,我暂时命名为中|央委员会,它的领导人、各执行机构的负责人都是由大会选举产生,委员会的全体委员们都由下级党组织选举产生,各级地方机构亦然。在核心组织内,决定党和国家的大事要用投票的方式进行。
没有约束的权力极易招致**,特别对于党的领导人和掌握权力的部分人,必须实现全方位的监督。即使是党的领导人,他也不会享有像先前的皇帝、现在的大总统这么独一无二的权力,他的任何重大决定,必须由同级的党的委员会获得多数通过才有效。如果领导层违反了党纪国法,他仍然会被党内的监督机构----我姑且命名为纪律监查委员会----所弹劾。这样,可以有效地避免独裁,我称之为党内的皿煮。
但是一盘松散的组织不符合中国的国情,一昧皿煮、像目前国会那样的‘皿煮’完全没有意义。中国有两千年的成熟的政治架构体系,中国有众多的人口和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现实,不允许我们效仿西方建立一个软弱的政|府。集中力量办大事、推翻帝国主义对华的奴役需要集中一切资源进行,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权力必须集中----党权、政权、军权都要由党所委派的人负责,所有的政令军令,由它选举出的政|府和军事机构推行。中|央委员会做出的决定,全国各级党、政、军组织都得遵守,这样,政令才能通达,才能实现权力的集中,才能集中力量办大事!我称之为权力的集中。
既皿煮又集中,这是这个党的特色,一句话就是‘皿煮集中制’。实现了皿煮集中,可以在实施重大决策时集思广益、充分听取不同的意见而避免‘一言堂’,并能在必要的时候稳定地进行权力移交而不产生政治上的大波动;可以方便地动用一切力量完成目标,并在皿煮的基础上统一思想,事半功倍。
当然,关于党的宗旨、基本路线和基本方针、理论建设、组织架构等等的形成,需要很长时间的摸索和酝酿,但是综合世界各国的政治发展方向,要想实现现代政治、把国家引入现代社会的正轨,建立这样的党势在必行!
人民党要吸引中国千千万万的有识之士加入,就需要首先征服他们的心,让他们愿意加入这个党并为党的理想工作。在目前,人民党的宗旨只有一个,那就是推翻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压迫,真正建立起富强、自由、皿煮的新民国!”
不知什么时候,吴家象和朱光沐静静地进来了,他们静静地旁听,共同见证张汉卿进一步丰富他的建党学说。他们由惊讶到崇敬,由心悦诚服到五体投地,经历了一个难忘的转变。他们再想不到,张汉卿的心竟有这么大。在这一刻,他不再是军阀的儿子,而是指明中国前进方向的导师。
蔡锷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系统的建党方略。之前他是同盟会会员不假,但同盟会只是一拨立志推翻满清政|府的同志,于军事斗争居多,于如何管理行政则少有涉及。张汉卿的一席话,让他有拨云见日之感。如此,则国定矣!
尽管张汉卿所说的只在纸上,还近乎理想,但是当看到一个充满稚气的脸沉浸在对上层建筑的构思中的时候,他第一次从心底里不把张汉卿看作孩子,而是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中国救星。小小年纪,有这样前瞻的思维和先进的理念,此事可成!国家有望!他心潮澎湃地对张汉卿说:“我的老师曾说过,‘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信哉斯言!汉卿有此抱负,是我中华儿女之福!汉卿的理想是我辈半生的向往。将来汉卿成立人民党时,我要做第一个党员!”他又看着朱、吴二人说:“汉卿是人中龙凤,有少年人的朝气;你们早早碰到汉卿,是你们的运气;你们能跟着汉卿,也是你们的福气。”
“但是”,蔡大将军很中肯地继续说:“这个建党学说在此时不宜大张旗鼓,你们要低调从事。国内形势瞬息万变,希望你们借调进行党的理论、纲领、目标的定谳并不断丰富它的学说。我相信,距离你们一飞冲天的时间不多了!”
有蔡锷这位大鳄背书,朱光沐和吴家象对自己的选择深信不疑,向张汉卿靠拢的心就更火热了。在蔡锷的教导下,他们选择了低调从事,一切要等到张汉卿回到奉天再说。
张汉卿誓把低调进行到底。既然是北大的学生,学习自然是最低调、最正确的活动了,所以,未来人民党的三位年轻的元老不约而同地决定埋头读书。
说易行难。建党可不是小事情,张汉卿有的只是来自后世目睹耳闻的重大党的政策,对于纯理论的研究却基本没有涉猎。这样的结果是他能够提(天)纲(马)挈(行)领(空)地“解释”民国革命运动的怪现状,却无法在基础思想方面有任何的作用,正所谓眼高手低。
好在吴家象、朱光沐都是后来一时人杰。吴家象做事严谨,正史上人称“东北才子”,又是北大理学学士,后来做到东北大学总务长、奉天督军署秘书长。当他对张汉卿的建党学说感兴趣之后,便很努力地为这个党的理论筑基。
朱光沐是法学专业,更能从法律角度让这个理论更加严谨。而且他有一种很可贵的品质,就是不拘泥于俗套,用各种方式解释张汉卿的逻辑并见诸文字。
让他们极为佩服的张汉卿身体力行,也罕见地钻进了北大图书馆,而且经常是一天,比后世的学校生涯都热切,倒让朱、吴两人啧啧生奇。看不出,这位少将军对书本还是很热爱的,所以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却能够拥有如此高度的眼界。
他们看到了一半。张汉卿看书,多是留意那些当代的名人轶事,以此来唤回他在前世对于民国人物的印象。做大事需要有一批拥趸,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很多即将站在舞台中|央的人物都在焦急地等待出场。他没有时间细细识别这些人的能力与政治信仰,也不可能通过慢慢接触来考察这些人的可用程度,只有凭借脑中仅存的记忆来判断。也许,等他再融入一段时间,才会更精准地把握时代的脉搏吧。
有时张汉卿也会问起朱、吴两人对这个时代名人们的看法,以加深他的理解。相比较吴家象,朱光沐虽然年龄稍轻,却对很多人物都有了解。不但如此,他还能挖出这些人身后的背景,这使张汉卿受益匪浅。
当然吴家象的稳重也是张汉卿欣赏的,建党这么大的事,总先要拿捏个章程吧?目标、方针、细则,哪个都需要细细思量,这些细节的事,就交给稳重的吴家象来做,然后自己再做前瞻性的修改,当然还是吴家象执笔。
在北大未命名为“未名湖”的湖边,在张汉卿在京的那座普通的四合院里,经常可以看到三位年轻的身影在激烈而又诚挚地讨论着什么。有时候蔡锷也会加入,用他的人生智慧给予一些独到的建议或意见。历史永远记载,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内,中国诞生了一本叫做《中国人民党党章》的小册子,注定一正式面世就会石破天惊!风云雷动!
在三个人忙碌的这个月里,外边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老袁已经被愈来愈激昂的劝进激发了斗志,决意高调推进,他也根本不记得张汉卿这么点小事了。现在各地军政大员几乎全数上表赞同,北京戏班子也开始为帝王将相讴歌,甚至连原满清贵胄们也联名上书要拥戴他这位新主子,让老袁踌躇满志,觉得天命在我。
最闹的是以北洋名媛沈佩贞、唐群英、蒋淑婉、安静生等人组织“女请愿团”、“女子参政会”等“女权”组织也进入**。从五月份起,这些女子请愿团每月必求见总统一次,她们成群结队前往新华门请愿,路人常为之侧目。
老袁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花团锦簇的同时,一群年轻人,正在孜孜不倦地对他的身后事进行着安排…
北京的盛夏,从这时起就开始如此闷热了吗?都晚上十点了,身边还是不见一丝凉风,好怀念有空调的日子啊!张汉卿从图书馆出来后,疲惫地伸着懒腰。
吴家象在校外另有住处,朱光沐却早已从宿舍搬到张汉卿租住的地方了。和张汉卿一见如故的他,很喜欢和小他三岁的张汉卿聊天,总觉得这位野心勃勃的“学弟”的脑瓜中有取之不尽的新奇主意和见识。年龄不是问题,他已经决定跟着张汉卿的脚步去搏一番事业了。
第44章 灯市口的追逐
北大离张汉卿的住处还有好一段距离,每晚他们都是在校门口道别,然后张、朱两人连同谭海和几位侍卫跑回住处,张汉卿美其名曰锻炼。反正是夏天,怎么着晚上都是一身汗,还不如就此来个痛快的,也能解一天的暑气。大汗淋漓后来一场淋浴,别提有多痛快了。
起初朱光沐跟不上,过了一个月后气也不喘了,眼也不花了,身体也觉得结实多了。今天晚上,因为最终完成了筹备人民党的各种方案准备,他们比平时稍晚了一些,一路上没见到过人影。
一行人照例有说有笑地向前跑,不远处就是荒凉暗弱的灯市口了。正当他们要越过熙贝勒府拐进街东时,一辆轿车从后面如风雷电掣般驶过。那么宽的路,却有意靠近他们,并差点扫中朱光沐的胳膊。车上人不但没有要道歉的意思,反而要加速前进,留下一串银铃般的女性笑声。
张汉卿等人都是年轻气盛的主,当然不会就此放手,这种也太欺人过甚了!谭海肩负保卫张汉卿之责,也对这种极具危险的驾驶风格极为不爽,于是纵容张汉卿他们对着汽车屁股大骂。除朱光沐斯文人一个外,大家都来自军中,自然提不上什么素质,连张汉卿也在乱军之中竖起了中指。
逞逞口头之快是必然的,骂一骂总能让人身心愉快,这事也就算了。不成想那辆车的司机见一行人痛骂,驶出好远后竟然停了下来,然后倒向这边。
这就耐人寻味了。
这时代能够拥有汽车的,绝对是非富即贵、而且是大富大贵的角。以张汉卿的身份尚不能得----正史上他拥有第一辆汽车是在张作霖做了全东北的主人之后。
谭海见对方来意似乎不善,本能地作了警惕。只是张汉卿见对方只是一辆车,顶天连司机有五个人吧,因此很有底气地迎上去。
“你们怎么开的车,这么危险知不知道?”首先说话的是张汉卿义正辞严的指责。穿越前最恨那些二世祖,仗着家里有权有钱,把整个马路都当自家后院。而且低调了一个月,也该有点动作了,不然以老袁的精明,也该怀疑自己的反常了。
对老袁来说,也许一个纨绔的张汉卿可以最合他的心意吧?只要做坏事不触及他的底限、不严重违背国家的法律,惹惹事是好事情。细致地盘点过京中人物,除了袁世凯、段祺瑞,还真没几个人是张汉卿害怕的。所谓害怕,是为袁之后的政治大局少招些不利影响而已。
车子停下,一个身着白色制服的司机气势汹汹地下来,指着张汉卿一群人破口大骂:“哪里来的东西,敢对三小姐的车子不敬?你们要死不成!”就下来一个人,竟敢对着十几倍于他的人群大声指责,想来平时也是很跋扈的人,应该也有些底气的。
可是张汉卿是什么人?就是袁克定也敢招惹,还怕他什么三小姐四少爷的?哥还是奉天的少将军呢!年少之人最是冲动,他也就倚“小”卖小,叉着手反驳说:“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敢狗仗人势瞎叫唤!他妈的差点撞到小爷,你不来叩头赔礼道歉,还咋咋唬唬地想打架啊?哥几个去削他!”
随他而来的都是军中精英,自然有军人血性。张汉卿说去削他,他们还真敢。说话之间便有几个人捋起袖子上前要动粗。
司机根本不会想到报出三小姐名号后还有人敢打他,也是第一遭碰到这事,不过他兀自嘴硬:“呵呵,这是朱总长的千金出行,你们敢惹事,不怕执法处的人让你们进局子!”弱势之下,他终于不再提打架的事,又把什么朱总长拉出来,要让对方知难而退。
别看张作霖马匪出身,带兵还是很有一套的,尤其是陪同张汉卿来京的这十几号人,都是唯张汉卿之命是从的。别说总长,就是总理也是敢动手的,再说民国四年间换了五六个总理,这总理也不值钱的。
所以连说至说之间,几个人已经围住司机。司机见势不妙,正想往车里钻,却被一个魁梧的侍卫拎住,脱手一个大嘴巴子。这一抽很是得力,司机平时狐假虎威惯了,真要动手起来,才发觉一点力道也用不上。
见司机吃亏,汽车后排终于放下帷帐,露出一个打扮得极时髦的年轻女子来。她略带惶恐、但又有几分衿持地大喊:“还不快住手!要是雷震春雷处长知道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提到雷震春,谭海就示意侍卫不要轻举妄动。现官不如现管,袁总统位置太高了够不碰上,这雷震春可是京师执法处的处长,相当于后世国家公安部部长的身份。不知这女子和他是什么关系,如果很铁,张汉卿不会有什么事,可是他们这帮小弟被刁难是难免的。人在屋檐下,就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张汉卿蓦地想起一段民国公案来,他随即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怪笑来,淡定地说:“我以为是谁!这不是朱三小姐到了嘛。‘一辆汽车灯市口,朱三小姐出风头’,三小姐深夜飙车,也不要危害行人安全啊!人都说朱总长家教渊源、颇有西洋之风,可是蔑视人命仗势胡为,似乎与西洋人权观念格格不入。朱总长若知道他的一片苦心变成画虎类犬,不知道有多难过。”
“一辆汽车灯市口,朱三小姐出风头。”这是上海《时报》发表的该报驻京特派员濮伯欣的一首打油诗,诗曰:“欲把东亚变西欧,到处闻人说自由。一辆汽车灯市口,朱三小姐出风头。”讲的就是内务总长朱启钤家三小姐朱淞筠的花边艳闻。
北京灯市口某会堂是当时中外“仕女”舞宴的中心,朱三小姐是当年这些舞宴的风头人物。《民国野史》中记录了两则题为《三小姐与汽车》《三小姐与西犬》的短篇小说,均以朱三小姐为绯闻主角。文中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看这位“三小姐”影射的就是朱三小姐,称:三小姐为某钜公之女公子。北京社会称之谓“交际界之花”,“通国之人殆莫不闻其芳名者,风流倜傥,艳事争传。谈者谓朱三小姐之风貌实足以倾倒一时,愿为东床客者颇不乏人”…面对众多追求者,朱三小姐左右为难,想了一个办法。她与众多追求者相约,自己驾汽车疾驰,追求者自后跑步追逐,谁能追上三小姐的汽车,她便会嫁给谁…
敢情三小姐以为张汉卿等人的跑步,是上赶着要追求她所为?这个有点自恋了,张汉卿看着她打扮得极重的妆容,路灯下恍若夜店女郎,一时倒了胃口。美,我所欲也;色,亦我所欲也。若美若鬼,则色心亦不起也。
恐怕当着朱三小姐的面这样直揭其短的,当世无出其右吧。她的父亲朱启钤可是当过现今北洋中交通系的干将,民国后即任交通部总长,今年在内务总长任内又兼了一任交通总长,前后涉足铁道事业约五、六年的时间,是袁世凯身边极得力的人员之一,还曾给他特制了一把银镐。要不了多久,他另兼任登极大典筹备处办事员长(即处长)。
如此显赫家世,让他的十个女儿个个不凡。这个朱三小姐,闺名淞筠,是京城交际圈内的名人。当然从现代的眼光看,她的那套作派比之后世之二世祖尚差着十万八千里,但在当时,她的一些行为足以惊世骇俗了。
他不喜欢,不代表别人不吃这套,至少朱光沐就是明显地对这个响彻北京的名媛很有好感。他见张汉卿不以为意反而出口即讽的样子,为免场面尴尬,于是主动接口说:“原来是三小姐,真是失礼了。”
谁失礼?张汉卿暗自诽谤:“这个朱光沐做事稳重,见了女人却一样斯文扫地!”
他不知道,在朱光沐等即将或者终将跻身这个时代名流之列的天之骄子来说,这个时代的最引人注目的女性打扮就是这样,反而是张汉卿这等经过漫长时间打磨过的后来人看不惯、或者觉得这样的打扮粗俗不堪。时装界经过了百年熏陶,张汉卿从漫花丛中一个跟头翻到百年前,不觉得落后粗俗便不正常了。
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被人轻视,尤其是张汉卿这样一个半大孩子。等到朱光沐挺身而出时,她才有了些安慰。还好,这群人里还有对她和气的,不至于有宝珠蒙尘之慨。
尽管张汉卿自诩小帅哥一枚,但在朱三小姐眼里,他一身尘土夹杂着汗味并不会给她有更好印象。在她的身边,一向都是风格迥异但绝对西装革履的风度男,温柔体贴极尽绅士,哪像张汉卿这等人,一点肚量都没有、张口就是国骂?
加上她的司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打,当然很不开心。打狗还要看主人,这打司机的事如果不好好处理了,传扬出去,以后怎么在社交场上混?她难得的大发脾气:“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的司机如此粗鲁?”
第45章 战鼓擂
朱光沐虽然是后来搭的话,但见多识广的朱三小姐立刻发觉张汉卿是这群人的头。虽然他还很年轻,但掩藏不住那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和谭海等人对他的恭敬。她的话,是向张汉卿而发的。
张汉卿很讨厌她的倒打一耙。为什么,你难道瞎吗?
讲起来,在正史上朱家与张家及奉系的渊源不是一般的大:像朱光沐,娶了朱家的五小姐、也就是这位朱三小姐的妹妹;朱六小姐,嫁给了自己的胞弟张学铭;朱九小姐,嫁给了还未出场的奉系元老吴俊升的独子…可是,自己已经横空出世,天平已经开始偏转,他也不喜欢这种纯粹为交际而交际的女人。民国以来,洋风渐开,可是,有些女人却简单地把它看作身体上的解放,而非心灵。
所以他没好气地说:“打他,自然有打他的道理,因为他该打!我处事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打他!”作为张作霖的长子,他天生就有一股痞气,不因张汉卿穿越而有损丝毫。
朱三小姐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难缠的主?她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你…你…”地乱指。
张汉卿淡定地看着被紧紧按住的那个司机,慢慢地说:“你仗着是朱家的司机,想必骄横惯了,从没把升斗小民放在眼里过。只怕在你心中,撞了也就撞了,凭朱家的身份,凭朱三小姐的脸面,大不了赔几个钱了事,朱家一定可以摆平这事。但是你要记着,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现在类似的情况加诸你身,你可以理解无助百姓的心情了吗?”
张汉卿骂得痛快,朱三小姐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放眼北京城,谁敢直接当她的面教训她的司机?父亲有西洋之风,对下人一向平等相待,不会做这种事;其他人看在父亲面上,也当然不会不给她台阶。这是谁家的孩子,把司机当狗训!
她怒意渐盛:“朱家的司机怎么了?轮到你来教训!你父亲是谁?赶明儿我亲自去拜访去!”
张汉卿知道她的身份还敢向她叫板,肯定是来者不善了。不过在脑海里盘旋半天,始终琢磨不透他的来历,因此虽然愤怒,却不想把事态扩大。而且她自诩是京师名媛,在大场面上自然不能像泼妇一样和张汉卿这个小皮孩吵----身份累死人呐!
她认为像张汉卿这么张狂的人----甚至比她都张狂,一定是仗着家中的地位,当然也不会吝于显弄他的地位。哪知道张汉卿摇摇头说:“路见不平,总有人会把路铲平了的,倒不一定要找铺路的人,那有多累啊!你要拜访我父亲?他现在忙得很,没功夫理会你。再说关外风沙大,若是把你三小姐的妆容吹乱了,重新整理一次,得费多大功夫啊!”
他洋洋洒洒,骂人不吐脏字,把朱三小姐气得柳眉倒竖。她很想破口大怕,却与淑女身份不符,再说对方人多也看起来不像有素质的样子(张汉卿:原来素质就是任你朱三小姐张狂而唾面自干?),在这夜深人静的地方免得吃亏。
但是朱湄筠毕竟是聪明人,张汉卿随口的一句“关外”她是听得很清楚了。原来是东北的土包子到北京城来耀武扬威来了,好,看我怎么收拾你!不过先得把眼前的事给摆平了,其它的事情可以再徐徐图之。她按捺下怒意,大声说:“今天的事,你想如何善了?!”
张汉卿浑似没注意到她的生气,略想想说:“那你向我这位兄弟道歉,今天的事就算了。”
这位兄弟,就是朱光沐了。张汉卿给他打抱不平,他却没有感恩的觉悟,反跳进来和稀泥:“也没多大事情,这道歉的事就算了吧。”
算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当事人都这么说,张汉卿也无语了。看着朱三小姐满怀怒意地摔门上车,张汉卿埋怨朱光沐:“这种女人,你越捧她,她越是上天!你也太好说话了,不至于是因为把你迷住了吧?”
朱光沐摇摇头:“哪里话?都大半夜了,一群男人拦着个女人,总归不是什么得体的事情。再说我这不也没什么吗,能够不得罪朱家,还是别出头的好。”他推推眼镜:“至于朱家的小姐,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人家身份地位在那摆着的,我可高攀不起啊,呵呵。”
他的稳重之言获得谭海的赞同,对后面的玩笑话也就只能陪着呵呵了。可是张汉卿却不放过他:“朱兄,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将来你的成就,将远在你本家之上!你信不信只要你喜欢,将来朱家小姐会上赶着追你?”
他没把话说死说透,朱五小姐可不是到后来跟他结婚了么?可是在朱光沐心里,却以为说的就是这位三小姐。那种名声和气质,真不是现在的他能够高攀的。就是将来张作霖有幸做了奉天督军,也不过堪堪和朱启钤平起平坐而已,何至于要人家的女儿“上赶着”追他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光棍?就是发迹,也要五年十年之久,那时节,朱三小姐恐怕早就嫁作他人妇了。
所以朱光沐把张汉卿的话理解为玩笑,所以他也毫无忌讳地说:“朱家会上赶着追我?就凭我身上仅存的五百个大洋?恐怕这还不够人家一晚上的消费!”
张汉卿笑着说:“不要这么悲观,这样,你和朱家小姐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了。君子无戏言,你敢不敢打这个赌?”
朱光沐呵呵了。自己决定跟着张汉卿筹建人民党,何尝没有赌一把的意思?北大的风气,是同学互找高枝,他难免不受点影响。张汉卿是奉天最有权势的张作霖的儿子,现在跟着他,好歹也是一个副官秘书什么的。水涨船高,只要地位上升足够快,一个好前程是跑不了的,何愁婚姻?到时是不是朱家,倒没有必要了。张汉卿和自己开玩笑,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承诺----一种笼络?
他就笑着回应说:“那我就等着汉卿给我拉一门好亲事,在此之前,我就不考虑婚姻大事了。”
朱三小姐可是在车上听着呢。被这两个男人当面把朱家的女儿损得不要不要的,她的小脸一阵青一阵白。听到两人说得兴起,忍不住伸出头来,怒气冲冲地说:“呸!除非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会看上你们这些乡下佬?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朱家是什么身份,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今天的事,我和你们没完!”
望着朱三小姐一溜烟的车屁股,朱光沐无奈地看看张汉卿。口舌之快是逞了,可是,不显得太无聊了吗?还徒得罪了朱家。虽然注定和他们没多少次,但毕竟看到名闻京师的朱三小姐,也是大快人心之事。
张汉卿却没有这份觉悟,他反而认为在正史上朱家的几位小姐,分别嫁给自己的弟弟、副官、秘书竟有四、五位之多。自己来这个世上只要稍微那么动一动金手指,奉系一定会有更大的发展,相应地,身边人都是水涨船高,到时候恐怕不是朱光沐等人能不能得到朱家小姐们的垂青,而是他们能不能仍然看得上她们的问题。
他嘻嘻一笑说:“男儿何患无妻?将来总要朱家女儿排队求着嫁给秀峰兄才是。”
谭海也难得地打趣说:“将来少将军发了迹,也让兄弟们都娶着一房好媳妇才是。”
张汉卿呵呵一笑说:“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可先说好,只管正室,再多的兄弟就管不着了。”
女人话题从古至今都是带动男人气氛的好话题,再说张汉卿一向宽以待下、也不是多么严肃的主,所以人群里立刻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穿越三个月来,张汉卿所结识的都是各路“好汉”,也立即融入到这个纷争的时代,因此几乎没碰到真正意义上的异性。这对一个思想极度成熟、身体年轻强健的男人来说是很压抑的。若不是快节奏的生活变化让张汉卿没时间考虑这些,他早已投身女性解放运动中去了。现在,难得有一位朱三小姐闯进自己的生活中,当然会借题发挥些。不能做什么,总得过过干瘾不是?
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当兵的都是熬气力的年轻人,在军营里还好些。在北京这灯红酒绿的地方闲得久了,加之又经常与张汉卿逛逛些“不正经”的地方,难免身体上有些想法。所以对张汉卿的荤段子,大家都不觉得污没了他“学生”的身份,而是正对了味口。所以旁边的侍卫一个笑哈哈说:“一个婆娘能养得起就够了,还奢望三妻四妾咧?”
张汉卿笑着点点头说:“总要让兄弟们称心如意的好。你们只要将来努力,多娶两房老婆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一堆人在这里自吹自擂,根本想不到远处灯光忽闪忽闪地,朱三小姐的汽车又回来了。不过与刚才不同的是,她的车子后面还跟了几个奔跑的警察。
第46章 凶险
麻烦了,这是朱光沐等人的第一个反应。不管怎么说,一大堆男人,在这午夜时分来消遣一个女孩,说起来总有些不上道。何况这女孩的家世不简单,从她这么快就带人来“反扑”可见一般。
张汉卿却不在乎。春风吹,战鼓擂,现在社会谁怕谁?因为张作霖的首先劝进,老爸的脑门上已经刻着“袁”字,被人私下评为袁氏十三太保之一。现在折腾越欢,将来报应也会越爽,老袁蹋台,也就是这年后不久的事,是时候预先消除一部分影响了。
可是覆水难收,想急流涌退也不可得,这就像拉紧的弹簧,如果射出去会伤着人,但是收得快了,也会弹着自己。父子俩的合计,是干火中取粟的事,需要冒险,这不自己还被押着做质子的吗。
他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在北京城里乱搞。老张不在,老袁道义上是第一号责任人,只要不牵扯到政治,总是要让自己平安着陆的。要不然,他也不敢和世子袁克定打擂台、和段宏业争高下。就是要让老袁对自己头疼,然后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被他“赶”回奉天去。
今天也是碰巧,朱三小姐不来,也还找别的什么人物来作对。所以看着朱三小姐得意洋洋从车里下来,张汉卿暗叫一个爽啊。小儿辈的争吵,无论如何不会上纲上线,那就来吧。
所以当警察们一脸严肃地来到他们身边时,张汉卿并不为意。就听朱三小姐在大声说:“就是他们,不但拦住我们的车,还暴打我的司机。”
警察们看来都是认识大名鼎鼎的朱三小姐的,因此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便有一个头目模样的过来说:“你们中间是谁打的人?不要让我指认。”
他的目光从张汉卿面前一扫,见是个半大孩子便转向朱光沐;又见到朱光沐一脸斯文,便又摇摇头盯向谭海。这一行人中谭海身高马大,一看就有作案条件。他把手一指,严厉地问:“是你?!”
谭海还真没动手,出手的是另一个原本是张作霖的侍卫的雷某。他虽然被委任为看护张汉卿的头,却不是正宗张作霖带出来的兵,在担任这个侍卫长之前还是个鞋匠。不过他虽然见识不多,却知道挺身而出的责任----既然人是归他的管,自然要由自己顶缸。当下点点头:“是我。”
警察头目也看谭海是老实巴交好欺负----虽然身体壮了些,但一脸善像。不像其他几个人,都是脸有横肉。张汉卿太小,朱光沐虽然跑得一身汗,但衣着还算板正,都被自然排除了。
见他认了,警察头目便凶相毕露,把手一招:“来呀,把这个打人的绑起来,带到警署问话!”
便有两个警察从腰间要解绳子,朱三小姐见状,露出得意的笑。进了警署,可要让他们好好地教训一顿。虽然谭海并不是打司机的直接凶手,但能够出一口气,也就满意了。北京,是北京人的地盘!
张汉卿斜着眼睛看警察要拿人,淡淡地说:“这就绑人?问过我没有?”打人是不对,但警察明显地以朱三小姐马首是瞻,这就让人不快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作为公共治安机关,总要问个青红皂白才好不是?
警察头目似乎才第一次认真看着这个看起来还清秀的年轻人,虽然张汉卿的这付躯壳在后世被评为民国四大美男子之一,这时候却显得有些青涩,对男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感觉。头目傲然说:“老子拿人,还要问过你不成?”
张汉卿嘿嘿一笑说:“能称我老子的,这世上就一个人。就冲你这句话,你就该打!”他一瞬间做出决定,和朱三小姐一个女人家斗没意思,要斗就斗个难缠的!三五个警察,也想在他面前逞能?
他一挥手,几个侍卫便跳出来要和那两个警察放对。这些都是张作霖挑出来的人,一定唯张汉卿是从,他们才不管你是谁谁谁,听命令才是条件反射。
警察头目吃了一惊,这才发觉这个小年轻不简单。自己过于托大,只带了这几个兄弟过来,眼前亏是不想吃的。他干笑一声,示意两个警察退后,然后露出笑容说:“这是做什么?不过是问个话而已…”慢慢退了两步,突然卸下背上长枪,对准张汉卿,穷凶极恶地说:“需要老子动枪吗!”
迎着黑洞洞的枪口,张汉卿明显地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这一刻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来到民国,这是第一次直面枪口。尽管曾经在电影电视中看到无数次握枪的镜头,都远没有这次来得真实。
谭海等都大吃一惊。张汉卿被一合制住,说什么也不敢动弹。谁知道万一一个不慎,开枪走火了怎么办?
就是朱三小姐也是花容失色。她只是来挣一口气,却不想伤害人。尽管其实这件事的演变已经与她无关了,她还是觉得心跳加速,也不知如何是好。
缓一缓神,张汉卿却慢慢淡定了。是祸躲不过,无论此时自己做什么都不能回避他的脑袋已经在枪口下的事实。他不相信警察敢开枪----自己和他无冤无仇,又不是什么要犯重犯,警察也该有自己的规矩吧?讲起来,民国的规矩好像要比后世都大,你看鲁迅写了那么多抨击当局的文章,不还好好地活到老?我张汉卿啥也没干,怎么就要一命呜呼了?
如果朱三小姐不在,他可能会很吃惊地辩白。可惜有女人在此,他绝对不会低下头来,相反,他还很光棍地说:“你敢用枪指着我的头!你开一枪试试!”
男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自己首先怂了,侍卫们在心里会怎么看?朱光沐会怎么想?关键是朱三小姐会怎么看他?尽管自己对这位三小姐没有一点好感,但好歹是个异性吧。
谭海等人都很吃惊,这不是找虐吗?朱三小姐也似乎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半大孩子还是很倔强的。连警察头目都吃了一惊,不相信地问:“你让老子开枪?”
“你他妈的废话少说,有种就往这儿来一枪!”张汉卿突然光棍起来,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恶狠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