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五章 鸡肋鸡肋
咸通十年,懿宗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出嫁,倾尽宫中珍宝古玩,赐第于广化里,窗户皆饰以杂宝,井栏、药臼、槽匮亦以金银为之,编金缕以为箕筐,又赐钱五百万缗,等同国家岁入的一半。
驸马韦保衡,婚前不过是右拾遗,婚后平步青云,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同平章事,位列宰相。
可惜同昌公主无福消受天下百姓的膏谀,第二年就病逝了,懿宗医官韩宗卲等二十余人,收捕亲族三百余人系京兆狱,还罢免忠直谏言的宰相刘瞻。
咸通十二年正月,葬同昌公主,珍玩贵物二十舆,锦绣珠玉,辉焕三十余里。
然而到了黄巢之乱,僖宗外逃,妃嫔公主多有饿死者,留京宗室、世家皆被屠戮,同昌公主之陵被盗挖,扬骨于外。
就连一代天骄的玄宗昭陵也被盗掘。
这也是李晔不修陵寝的原因。
虽然大唐恢复了一些生机,但平原公主出嫁,一切从简、从速,所有繁琐的礼仪典制都在李晔的坚持下免去了。
太子被废,皇帝嫁女,现在是特殊时期。
不过该有的场面还是有的。
迎亲当日,左列一队五百银甲红缯的亲卫都,骑白马,右列一队五百黑甲黑缯的黑云长剑都,骑红马。
旌旗招展,盔甲鲜明,战马雄壮,骑兵威武。
一切都在刺激着长安城百姓。
休沐的唐军士卒也在人群中观望着。
从朱雀门走到开远门,然后绕过大半个长安,行至通化门,最后回到周云翼的宅邸宣平坊。
整个长安也随之沸腾起来,无数双眼睛都聚集在骑兵身上。
而当公主车驾驶过朱雀大街时,把百姓的热情推向了**。
没有华光珠彩,没有金银珠钱资。
却并没有减弱这场婚礼的庄严。
周云翼底层出身,一向呆在军中,为人低调,在长安交游并不多,除了军中一些将领前来祝贺,最多的就是亲卫都,以及以前的袍泽。
韩全晦嗅觉灵敏,是第一个前来祝贺的朝堂大佬,这次聪明多了,知道李晔不想奢侈,送来的礼物,也是战马宝刀长槊等物,不过细心之人还是能从其考究的工艺上,看出礼物的独具匠心,绝非出于一般匠人之手。
寒门出身的官员也多来恭贺。
世族出身的官员,就有些意味深长了,长安仅存的大族,如裴家、崔家、韦家,多次向皇帝委婉提过求娶公主之事,把族中的青年才俊有意无意借各种场合,推到皇后视线前。
皇后倒是看中了几个俊朗的郎君。
不过都被李晔拒绝了。
皇族与世家通婚,自晚唐就是风气,双方借姻亲深度捆绑,比如懿宗的驸马韦保衡,就是京兆韦氏出身。
现在嫡公主嫁给武夫,世家大族难免会有些想法。
皇后的病情也好了许多,脸上重现血色。
女儿出嫁,李晔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过当婚礼结束之后,长安城中再次风声四起。
太子被废,下一任太子是谁?
帝国需要一个储君,权力需要继承。
不仅朝堂上群臣暗流涌动,坊间也流传起各种推测起来。
就连后宫中也不宁静。
储君永远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与此同时,汴梁城中的朱温也在头疼,随着他身体的每况日下,几个儿媳们越来越殷切了。
从底层崛起的朱温,对权力异常贪婪,多次以猜忌斩杀军中骄兵悍将,不过头狼终有老弱的一天,自从柏乡大战之后,朱温感觉自己的半条命也去了。
大唐从西、南两面围堵上来,宿敌李存勖如朝阳一般悬挂在北面。
朱温心如火烧。
从地缘上看,汴梁已经成了囚笼,没有任何进取的方向,柏乡大战,梁军精锐十去其七,不仅无力与大唐争锋,也无力与河东争锋了。
仿佛一条绞索套在朱温脖子上,令其呼吸越来越困难。
“天命有常,祸福无端,李存勖今日虽强,但并无攻灭我国的实力,大梁人口充盈,钱粮广盛,攻势不足,守势有余,唐晋两家攻我,于我大不利,臣观河东,有扫平八荒之意,李存勖锐意进取,必不肯屈服人下,臣以为可挑唆二者争锋。”
这几年李振也苍老了许多,刚到不惑之年,鬓间已生霜意。
“唐廷当年之所以能在我军强攻下苟存,盖因与李克用结盟,若不打破二者结盟,我国难以久持!”敬翔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愁容。
朱温咳嗽几声,想说话,又闭上眼,静听二人接下来的话。
“陛下觉得洛阳如何?”李振眼睛中闪着幽光。
朱温眉头一皱,还是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在软塌上仿佛睡着一般,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让朱温的面目多了几分阴沉。
柏乡大战之后,朱温诛杀作战不力的将校两百余人,连他们的家人也没有幸免于难。
近三千人被腰斩于街市上。
头狼老了,但杀心没有老。
“洛阳天下雄城,旧唐之东都。”敬翔瞥了一眼李振,他虽精熟于政务,但眼光终究低李振一些。
“柏乡大战之后,李存勖不敢动魏博,兵锋却直指洛阳,如今孟州已被其攻陷,洛阳数次遭到其侵袭,阎宝几次求援。”
“你想说什么?”朱温忽然睁开了眼,他脸上虽有病色,目光却依旧锋利。
即使陪伴多年,李振接触到这目光,心中仍忍不住一颤,“臣、臣想说洛阳夹在唐晋之间,我军若要守,代价太大,且洛阳之前被唐军所掳,百姓流失,没必要为了一座枯城而虚耗国力,还不如经营虎牢、伊阙,让唐晋为洛阳而反目!”
“皇帝会因为洛阳跟李存勖反目吗?”敬翔怀疑道。
李振指着地图,“洛阳北临晋军,西接唐军,兵家必取之地,对旧唐意义重大,李存勖横插一脚,必为大唐君臣所恶。”
如今的汴梁能守住徐泗、淮西、魏博就不容易了,洛阳由于崤函道被唐军掌握,防守难度太大。
且梁军重兵集结在徐泗、魏博、徐泗,分不出多余的兵力防守河洛。
李存勖之所以不打魏博而选择河洛,也有避实击虚的想法。
其实在十几年前,大唐还没有崛起的时候,朱温有迁都洛阳的想法。
不过现在肯定不现实。
一声长长的叹息,朱温脸上全是落寞之意,眼看宿敌李克用倒下了,迎面而来的李存勖更为猖獗。
大唐更是让他有种无力感。
如果年轻十岁,朱温还有雄心与其争锋。
不过现在他老病缠身,国势日蹙,诸子争嫡。
隐藏在汴梁的各种矛盾渐渐浮出水面。
“鸡肋鸡肋,食之无味,也罢,就送与李亚子小儿!”
第四百六十六章 洛阳之变
几人商谈完毕,宫内已经有女官在门外迎候。
“博王特意为陛下寻来蜀中名医。”一女官娇声道。
博王即为朱友文,是朱温的义子,最为年长,美姿仪,擅诗赋,除此之外,还特别擅长敛财,为朱温提供军需供应,朱温称帝之后,任宣武节度副使、度支盐铁制置使等重要职务,封其为博王。
而朱友文之妻王氏,艳名远播,盖过朱友珪之妻张氏,入宫服侍朱温最为周到,尽心尽力,深得朱温之心。
朱温遂有立朱友文为嗣之心。
毕竟朱友文在诸子中,也算是最有能力的一人。
刚才朱温还一副大病缠身的样子,两个女官护着他的时候,他脸上瞬间就涌起急不可耐的神色,也不跟敬翔、李振道别,匆匆忙忙上了软轿。
李振暗中看了敬翔一样,只见他眼中也有担忧的神色。
洛阳。
由于迟迟得不到汴州的援军,洛阳摇摇欲坠。
城内粮草早就紧张了。
晋军以轻骑劫掠周边,一度攻陷孟津、偃师等重镇,断了阎宝的退路。
还数次向阎宝劝降。
阎宝无动于衷,据城死守。
洛阳山穷水尽,士卒对汴梁心生怨言,柏乡一战,梁军的精气神全都被打下去了。
天佑七年八月,河东大将李嗣昭引两万义儿军猛攻洛阳。
尽管阎宝守住了城池,但士卒伤亡巨大,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连阎宝都有些绝望了。
汴梁不仅放弃了洛阳,似乎连他也放弃了。
梁军都将马逵、张敬达起兵作乱,控制阎宝,声言归附大唐,向唐军控制的新安求援。
新安守将一面向陕州杜晏球急报,一面出兵救援洛阳。
可惜李嗣昭也得到了消息,一面遣轻骑拦截唐军,一面猛攻洛阳。
没有了阎宝,马逵、张敬达这两个梁军都将根本抵挡不住义儿军的猛攻。
洛阳城破,城中梁军拒不投降,马逵、张敬达犹自领着残军巷战,李嗣昭遂下令屠城,梁军百姓俱被屠戮。
赶来救援唐军跟晋军小战了一场,双方都出现伤亡。
时正在孟州的李存勖斥责了李嗣昭,向新安唐军赔礼道歉,又上表长安,向李晔请罪,声言冲突绝非他的本意。
从李存勖攻陷孟州到进犯洛阳,前后不过一个月,虽然斥候细作早有大量消息传来,不过并没有引起李晔的重视,其一,阎宝是宿将,洛阳是重镇,梁军经营多年,晋军想打下来并不容易,其二,当时的李晔正在安排平原的婚事,后宫不谐,也牵制了李晔的精力。
等转过神来,洛阳已经被晋军攻陷了。
天心阁内,李晔冷笑道:“李存勖攻打洛阳,心思非常明显了,意图把大唐挡在外面,自己慢慢吃掉黄河两岸。”
不得不说李存勖的胃口很大。
洛阳早就是大唐砧板上的鱼肉,马逵、张敬达都是皇城司秘密渗透的梁军将领。
在洛阳已经宣布归唐后,李存勖仍然横插一脚,其心可诛!
李巨川道:“洛阳如此轻松被晋军攻陷,臣以为其中有诈。”
“或许是朱温故意放弃洛阳!”周云翼道。
李晔揉了揉额头,自从回到长安之后,后宫朝堂就一直不安宁。
清流们仍在嚼舌头,裴贞一等妃子们也看准机会,大献殷勤。
尽管李晔一直想补偿皇后,不过皇后却一直在疏远自己,一心吃斋念佛。
李晔也是男人,也有需求不是,跟裴贞一张氏姐妹胡天胡地之后,就感觉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李晔暗暗警觉,行百里者半九十,还没到能躺赢的时候,朱温不行了,但李存勖更加凶猛。
周云翼的话提醒了李晔,看了看地图道:“不排除这种可能。”
朱温这是在玩战略收缩,抛出一根骨头,李存勖就咬上来了。
李晔的目标是重振大唐,李存勖的目标绝不是缩在河东,观其上位以来的种种行径,攻打卢龙,扫平漠南,侵犯成德,一直动作不断,这样的人这样的势力会跟大唐和平共处?
即便李存勖想,李晔也不愿意,除非李存勖愿意来长安当个闲散王爷。
不过很可惜,这是天方夜谭。
也就是说,河东与大唐迟早翻脸。
李晔阁中踱着步子,大唐能再起,一方面是李晔熟知历史进程,敢于玩命,火并韩建、李茂贞,另一方面是与李克用抱团取暖。
不得不承认,与河东关系的稳定,是大唐崛起的前提条件。
但,那是当年。
天下万事万物,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大唐与河东的关系也在变化之中。
尽管远未到临界点,但这种趋势已经出现。
朱温放弃洛阳是阳谋,李晔不愿看到朱温吞并领河北,同样,李存勖也不愿看到李晔吃掉汴梁。
这些年大战不断,关中动不动来个大小干旱,粮食没有存续,百姓仍有啼饥号寒之虞。
“李存勖想吃掉逆梁,朕给他三年机会,三年之后,朕的健儿将席卷中原河北!”
军国大事,必须实事求是,逆梁虽然衰弱,不过以目前唐军的实力,想要吞灭之,还差一点国力,即便废了老力灭了汴梁,如何迎接李存勖的挑战?
更何况南国还有钱镠、王审知、刘隐刘岩等势力。
“这三年休养生息劝课农桑,各州各县农事为重,除正军以外,其他的辅军全部参加屯垦,兴修水利。”李晔坚信时间是站在大唐这一边的。
唐军取得一系列辉煌的胜利不假,但国库也因此空虚,地盘扩大,并不能在短期内转化为国力,刚刚经历兵灾的百姓嗷嗷待哺。
“洛阳之事……”周云翼似乎忍不下这口恶气。
李晔道:“以枢密院的名义,发一份贺表,恭喜晋王收复洛阳!”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跟李存勖翻脸,百害而无一利,搞不好汴梁又抖擞起来了。
而且李存勖想吞掉逆梁,还要看看他有没有那副好牙口。
至少朱温活着的时候,晋军想要推过黄河根本不可能。
“对了,梧州、高州不在此列,谭全播、刘昌鲁可相机攻灭刘氏兄弟!”李晔差点把他们给忘了。
江南三镇,刘氏兄弟叫的最凶,但在李晔看来,却是最弱的。
这时赵义存急急忙忙跑来道,“刘岩突袭高州,刘昌鲁不备,被其攻杀,与钦州叶广略结为盟友,声言共抗北兵,事发突然,谭全播将军被阻于天龙顶,刘岩代刘隐而立,自称南汉王,改名刘?!目今正在大举征兵。”
李晔眉头跳了跳,刚觉得刘氏兄弟最弱,别人就跳出来打脸了。
龙飞在天,刘?的口气不小啊。
“刘岩当真放肆,臣不才,愿提本部两万禁卫左军扫平岭南!”周云翼拱手道。
刚刚大婚还不到两个月,李晔怎么可能让他去南面,平原还不埋怨自己个不通情达理的父皇?
再说两万兵马从长安行至岭南,一路又需损耗多少粮草?
“不用,潭州有王师范,梧州有谭全播,晾他刘岩真能上天不成?”
事实证明,李晔对谭全播的期待并没有落空,湘南一战,最先撕开楚军的防御。
其四万部众都是从楚军中招降而来的,一时的战事不利说明不了什么。
王师范也在唐州组建精锐战兵。
没必要因为此事而改变既定国策。
不过李晔心中还是为刘昌鲁而感到惋惜,本来对他的期待不在谭全播之下,可惜还是遭了刘岩的毒手。
李晔隐隐记得,似乎刘岩也是唐末著名的狂犬病患者,与刘守光一南一北不遑多让。
第四百六十七章 叛军成势
基本国策是休养生息,发展生产,积蓄实力,但局部战争不可避免。
闽地王审知与浙东钱镠还算恭顺,以现在的局势他们不恭顺也没办法。
李晔的目光转到岭南。
湖南、江西的粮食供养四万大军南征,压力不大。
岭南经过大唐三百年的发展,广州已经是南国田赋、商贸重地,黄巢屠了广州,但近二十多年以来,异国的商旅们再次聚集。
岭南稻米一年三熟,湖广熟天下足,是包括岭南东道的。
刘氏兄弟能在数次大败之后迅速恢复生机,跟此不无关系。
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能不能打下岭南,而是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岭南,包括交趾故地。
李晔记得好像就是唐末交趾地方意识觉醒,又遇上大宋才渐渐与中土离心离德。
从秦将赵佗起,这片土地就是华夏故土。
除了谭全播顶在梧州,还有王师范在后,所需不过时间问题。
除了南面,西面也有了动静。
张行瑾与陆论藏蛰伏两年之后,恢复了一些生机,开始向高原进兵。
吐蕃王室在遭到起义军的沉重打击后,散成四个王系以及众多城主,吐蕃所有矛盾爆发,地方割据,内政混乱,贫苦交加的百姓几乎都成了贵人的奴隶,为其打仗或者耕田,连年的动乱,加上天气转冷,很多河谷常年冰封,无法耕种,没有粮食,人口大量下降。
大量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无人区出现。
即便在后世,高原人口也少的可怜。
而河陇、松维地区的羌人、党项人、吐谷浑人对大唐更有认同感。
吐蕃能崛起,也是因为当年与大唐分食了强盛的吐谷浑,掠夺了大量吐谷浑、诸羌的人口。
没人愿意好好的人不做,到高原去当奴隶。
归化策推行了十几年,已经受到河陇诸族的普遍认同和维护。
这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上升渠道。
在这个时代,很多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当人的机会。
所以碎片化的高原无力抵挡兴海的进攻。
陆论藏以佛王自居,自称佛子转世,普度众生脱离苦难,封张行瑾为人间王,掌征伐之权。
民生越困苦,佛门便越有兴旺的土壤。
佛门在高原如野火燎原一般兴起,受了几十年苦难的百姓纷纷信奉,很多小城主都主动归附。
腐朽的四大王系在这种新生的佛国面前没有任何抵抗力。
陆论藏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张行瑾沿唐蕃古道攻入苏毗故地(今玉树),尽收积石山南北、九曲黄河之西的土地,与逻些仅隔着唐古拉山脉。
此时的兴海俨然成了气候。
吐蕃最富庶之地皆在唐古拉山背后。
朗达玛遇刺之后,其子云丹、沃松各被拥立为赞普,连年大战,这只是开始,然后奴隶主贵人们举着二王子的招牌,外戚、贵族皆加入其中,混战二十余年,冒出更多的王子王系,部族分散,大者数千家,小者百十家,各自称王。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当王仙芝、黄巢在中原肆虐时,高原不堪忍受的百姓也奋起第二次大反抗,攻入逻些城。
云丹的子嗣逃入西面象雄故地。
直到现在逻些地区还深陷于战乱之中,根本不可能抵挡张行瑾的攻势。
不过此时松州杨崇本与天唐府冯行袭、李承嗣合攻廓州,让张行瑾不得不回防。
逻些城暂时逃过一劫。
廓州面临两面夹击,冯行袭为此战准备多年,摸清了廓州的地形。
加上杨崇本从东面配合,兴海主力挺进高原,留守的张行瑾义子张奉恩、张奉堂,根本抵挡不住大唐的四员宿将。
廓州收复的时候,张行瑾才堪堪回到兴海,沿湟水重兵布防大莫门城、树敦城、百谷城,互为犄角,唐军不得进。
倒也不是说攻不下兴海,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只不过投入和收益差距太大。
从兴海到莫门城、树敦城、百谷城,全是硬骨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当年哥舒翰为了攻陷这片区域,付出巨大代价,折损上万精锐唐军。
而收复廓州之后,天唐府的威胁便解除了。
没必要在此死磕,目前而言大唐的重心仍在中原。
冯行袭见好既收,退守积石城。
天佑七年九月中旬的时候,李承嗣、史俨收到回军长安的诏令。
骁骑军本就是天子亲军,士卒多为关中子弟,长期驻扎在河湟,将士们肯定会有思乡之情。
十月的长安,寒风已经开始呼啸。
河套的肉羊、肉牛赶入长安,引起了长安百姓的争相购买。
皇庄农场大规模养殖,出栏量明显高于百姓的放养。
上了秋膘的牛羊,一头头膘肥体健。
羊毛可以御寒,牛皮可以制皮甲,属于战略物资,官府在坊市有专门收购羊毛牛皮的摊铺。
在棉花没有大规模种植之前,羊毛裘是关中最普遍的御寒之物。
唐军将士全都装备了一件。
牛羊除了供应长安百姓,一大半送入了军中。
吃不到肉的士卒,自然没有力气打仗,一些特殊军队,如银枪效节都、亲卫都、黑云长剑都,一天三顿,两顿是有肉吃的,其他的唐军没三天一次大肉伺候。
如此高的待遇,也导致大唐境内的百姓都纷纷从军。
不过李晔走的是精兵化路线,辅兵正兵二元制。
辅兵中精锐者拔为正兵。
正兵中精锐者拔为武贲。
其实最辛苦的就是辅兵,战时为兵,充当后勤部队,闲时为农,屯垦、修筑工事,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即便如此,报名辅兵者仍然挤破了兵司衙门。
这时代的人最不怕的就是辛苦,每一个在乱世活下来的人都无比勤劳。
男人女人老人全家上阵,为生存而劳碌。
经过十几年的影响,河套地区党项人的认同度越来越低。
或许长安中城曾经的党项族长们,会怀念当初颐气指使的日子,但渭北河套的底层部民,显然对融入大唐更感兴趣。
第二代的党项青年以穿唐服为荣,以唐人的身份自傲,完全融入了大唐,风俗也趋近于西北唐人。
李晔视察过渭北以及夏绥地区,往日低矮的党项屋舍变成了宽阔的木石建筑,村落大规模南迁。
河套的土地荒漠化有所改观,无定河重新充盈起来。
五百年前,赫连勃勃能以此地兴盛起来,一百年后,西夏因此地而兴,说明这片土地的潜力仍在。
第四百六十八章 骊山围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唐军聚于长安,李晔肯定不能让他们闲着。
这时代野兽对人的威胁仍在,李晔刚来的时候,关中遍地枯尸,野狗吃死肉,长的有小牛犊子大小,野猪遍地跑,撞毁村舍踩踏良田,其他的豹子老虎狼群等猛兽更是不在话下。
大型田猎,除了猎杀野兽,也是锻炼将士实战能力的方式。
自从收复三荆之后,国事、家事缠身,李晔很少舞刀弄枪了。
李唐宗室自马上得天下,中唐之前喜猎,中唐之后喜马球。
太宗曾说:“大丈夫在世,乐事有三:天下太平,家给人足,一乐也;草浅兽肥,以礼畋狩,弓不虚发,箭不妄中,二乐也;**大同,万方咸庆,张乐高宴,上下欢洽,三乐也!”
李晔令军中置办甲具旌旗弓弩,准备来一场大型的田猎。
打猎从古至今都是男儿热衷之事。
左传有言: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
狩猎从来跟军事挂钩的。
李晔弄这场大型田猎,也是向国人表明一种态度,大唐雄武之风,已然回归!
军中自然人人摩拳擦掌。
银枪效节都、亲卫都、黑云长剑都,都憋着一股劲,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也不服谁。
现在机会来了。
北风卷起鹅毛大雪的时候,李晔集结三军各一千人,加上各军武贲,一共五千人,浩浩荡荡的出城,向骊山而去。
不过赵崇凝得到消息之后,纠合了一大群清流,拦住李晔振振有词:“国家百废待兴,陛下当镇之以静,走马放鹰,乃纨绔之事也,上行下效,黎明何安?老子曾言: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陛下不可不戒之!”
李晔在寒风大雪中冻的鼻涕直流,怀疑这帮人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打个猎而已,用得着搞这么大阵仗?
还他娘的令人发狂,李晔都要抓狂了。
寒风一吹,忽然就明白这些人的深意,他们是在借此事展示清流的软实力。
当年太宗出猎,状元孙伏伽扯着太宗的缰绳,说今天皇帝若是要打猎,先从他尸体上踩过去。
当然,太宗嗜好畋猎,有些过了。
但自己才第一次啊。
这帮人肯定是预谋好的。
武人们地位上升,国人皆喜兵事,文人们自然不痛快。
文人同样要展示自己的风骨。
大唐走在振兴的路上,清流、世家、文人都在复苏,在想在新生的大唐里占有一定的话语权。
李晔给了辛四郎一个眼神。
辛四郎当场发飙,“天子仪驾,尔等安敢阻拦?莫非是要造反吗?”
他这一吼,地面都跟着抖三抖,赵崇凝一文士当场就被吼懵了。
李晔赶紧绕开他们,策马狂奔。
公平的说,李晔的确偏重武人了,但现在是什么年代?到处都是磨刀霍霍的乱臣贼子,不靠武人难道还靠文人?
一个国家的底色永远都是强大的武力。
而大唐境内的武人跟藩镇武人是两个概念。
这些年孜孜不倦的灌输忠君爱国思想,皇城司监管,宣教司引导,大唐武人早已蜕变。
后世不有句名言吗,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横向对比,大唐将士与藩镇对比实在太强烈,即便身为大将,随时也可能掉脑袋,普通士卒就更不用说了,能吃饱就不错了。
文人治政是对的,可以与武人并驾齐驱,但凌驾于武人之上,就不对了。
他们有天然的内卷性。
骊山在长安西北百里,玄宗的最爱华清宫就在骊山脚下,天宝年间,“千乘万旗被原野,云霞草木相辉光”,玄宗把三省六部差不多都搬到了华清宫,安史之乱后逐渐萧条,经历了黄巢之乱,华清宫早已是一片废墟,成了野兽们的乐园。
只有偌大的残垣断壁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隐约可见狐、兔穿梭的身影。
五千人,分成五队,银枪效节都、黑云长剑都、亲卫都,各一队,武贲一队,李晔身边聚集的护卫一队。
分黄、青、白、玄、绯五旗,奔行于寒风大雪之中,四面驱赶野兽。
狩猎跟排兵布阵一个道理。
什么时候围,什么时候驱,什么时候恐吓,什么时候猎杀,都暗合兵法。
冬狩难度要大于秋狝,严寒会更加消耗将士们的体力。
这也是李晔想要的结果。
以后的战争,肯定不会仅仅局限在温暖的江南地区。
大漠辽东,西域高原,都是冷的出奇的地方。
幸好这时代人身体素质普遍很强,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区区风雪也不在话下。
李晔冻的直打哆嗦,将士们热火朝天,寒风中时不时传来呼喝之声。
辛四郎抱来干柴,搭起帐篷,火苗升起,李晔才好受了一些。
骊山东西南北的野兽全都被驱赶到华清宫废墟之中。
黄羊、麋鹿、狼群、野狗,还有遍地的野兔……
来都来了,李晔当然要放两箭,尝尝太宗所言的人生三大乐事之一。
辛四郎领着十几名武贲在前开路。
李晔在百名甲士的护送下进入猎区。
兔子、黄羊飞快在面前蹿过,李晔还没抬弓,就没影了。
好不容易碰到一只麋鹿,天寒地冻,准头也被冻没了,射了三箭都没中。
辛四郎眼中带着鄙视。
周围将士也都忍着没笑。
“晦气啊。”李晔觉得以后还是得多练练,不然皇帝被人看扁了,问题就大了。
正郁闷的时候,前方忽然一阵响动传来。
仿佛山石滚落一般,树木晃动,地上的落雪飞溅。
不,不是滚石,而是野猪。
一头牛犊般的野猪顶着白森森的獠牙,发疯一般撞了过来。
野地里最可怕的不是老虎豹子,而是野猪,发疯的野猪横冲直撞肆无忌惮。
辛四郎提盾挡在了前面。
“请陛下暂退。”亲卫劝道。
看这头野猪的声势,李晔的确想跑,但见到这么多士卒挡在前面,自己能退吗?
关键时候,李晔的脑子还是清醒的。
皇帝任何时候不能展现懦弱的一面,更何况是在这个时代。
李晔咬牙夺过一支步槊,迎了上去。
“陛下……”周围一阵惊呼。
那头野猪瞳孔已成血红色,獠牙森森,嘴边吐着白气,地面因为它的奔跑而震动。
松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放箭!放箭!”李晔从容指挥着,凝望野猪的瞳孔,刹那间,仿佛回到当年的华州大战,李茂贞策马持长槊向自己狂奔而来。
武贲与亲卫的箭法自然比李晔强了太多,野猪背上插满了长翎,仿佛变成了豪猪。
其中一箭射入它的左眼,野猪爆发出凄厉的惨嚎。
更疯狂的撞来。
“呔!”辛四郎大喝一声,左手盾右手横刀冲了上去。
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辛四郎手中的盾牌四分五裂,人也被顶飞了,不过这厮神力惊人,野猪的冲势也被他减弱了。
李晔看准时机,一槊刺入它嚎叫的嘴中。
巨大的冲击力从长槊传到双臂上,李晔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然后“轰”的一声,野猪巨大的身体撞了过来。
地上的雪花像雾气一样飞溅,将李晔和野猪的身影都笼罩其中。
“陛下!”
周围士卒都慌了,皇帝没了,他们的命也就没了。
“朕没事。”李晔咳嗽两声,从地上爬起。
千钧一发之际,李晔果断的扔下长槊,扑倒在一旁。
李晔走出雪雾的时候,周围将士的眼神明显都变了。
军中历来崇拜强者,乱世更是如此。
其实李晔以身犯险是经过计算的,身上有最好的明光甲,为了保暖,里面还穿了一层软甲,被撞到最多也只是个骨折。
同样一身盔甲的辛四郎被撞飞之后,立马没事人一样从地上爬起来。
李晔揉了揉剧疼的右臂,应该是骨折了,“传令诸军,猎获最多者,朕有重赏!”
李晔的一道命令,将这次冬狩推向**。
自己却回到后营疗伤。
这次冬狩比较突然,没有训练猎犬,不然不会如此狼狈。
猎犬没带,随军的大夫却不少。
一番正骨包扎之后,便万事大吉了。
五千人的规模不算小了,不过骊山范围也大,持续了近三天,冬狩才结束。
李晔老远就能闻到血腥味。
这些将士都是唐军精锐,围猎对他们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各队收获颇丰,黄羊、狼、麋鹿各有千头,兔子更是难以计数。
其中居然还有三头老虎,十几只豹子。
“景延广射二虎、七豹、十三狼、二十羊……为第一。”
“魏继勋,射一虎四豹……为第二。”
……
此次位列,除了辛四郎,一个将军级别的军官都没带,最大的也只是中校尉。
李晔也是有意提拔军中新锐。
不过当景延广的名字传来时,李晔不禁心中一动。
这不是五代第一吹牛王吗?
居然在自己军中?
第四百六十九章 枭雄陨落
说景延广吹牛王也不准确,倒也有几分热血,坚决不当契丹的孙子。
只不过其私心自用贪权徇私,后晋本来也是一个矛盾混合体,不止石敬瑭,多的是人抢着给契丹当儿孙。
后晋军与契丹打的有来有回,占了优势,然晋主石重贵的舅舅杜重威以十万兵马降契丹,葬送了后晋,景延广被俘,自己把自己掐死了。
李晔看着面前十**岁的青年,倒也没有太惊奇,大唐蒸蒸日上,自然会吸引天下优秀人才。
封了一个神羽都上校尉,景延广喜不自胜,连跳两级,也算是出头了。
其他人皆有封赏。
这场围猎也算是丰收,只一个骊山就有这么多猎物,关中到底还是地广人稀。
后世一个大都市,就有上千万的人口。
盛唐也才六千万的人口,到了唐末,整个中土人口估计也就两千万左右。
当然,持续二三十年的战乱,很多人口都逃逸了,无法准确估算。
关中这么多年鼓励生育,人口有所恢复,第一波红利已经到来,大量十七八岁的青年长成,大唐的勃勃生机也正是来源于此。
他们出生在一个上升而充满希望的年代,到处都是机会。
最不济也能到皇庄当庄农。
正兵没有扩充,辅军却一年比一年膨胀,无数渴望从军的年轻人加入其中,没有战争时,建设地方,兴修水利,开垦荒田,还有大量军事训练。
即便冬雪中,李晔偶尔也能遇见外出训练的辅军。
后世看到留存的清末照片,百姓一个个身材瘦弱矮小,衣衫褴褛,目光呆滞,仿佛被榨干了一般。
再看这些青年,一个个昂首挺胸,眼中焕发着光彩。
吃饱的民族才有力气仰望星空。
能让大唐百姓吃饱,是李晔首先要考虑的,也是大唐立身的根基。
后世一个交趾三角洲能养活某越几千万人口,还能出口粮食。
没道理大唐这么多产粮区养不活一千万的人口。
皇庄就是李晔握在手中的利器。
渭北、成都平原、汉中平原、南阳盆地,江汉平原等几个优良板块全部收为皇庄,然后租给没有土地的百姓耕种。
皇庄的土地大唐所有,禁止买卖。
王仙芝、黄巢等人杀来杀去,这些原本属于世家大族皇亲国戚的土地,全部成为无主之物,或被田令孜等权宦侵占,或被王建等兵头霸占,百姓沦为佃农,不仅要承受佃租,还要缴纳各种莫名其妙的赋税。
寻常百姓也守不住田产。
但凡在这乱世里有田有宅的还是普通百姓?
李晔一向觉得,改朝换代,其实就是土地的重新分配。
一般庄民在耕作四五年有了积蓄之后,会选择自己开垦田地,百姓对土地渴望是与生俱来的,手中不捏着几亩田,睡觉都不踏实。
李晔听之任之,也许未来会朝私有化方向改变,不过现在却是支撑大唐的根基。
大规模集中化耕种,便于监管,也有利于增加粮食产量。
出来打打猎,李晔忽然觉得这冬天没那么冷了,
为了恶心赵崇凝等一干人,李晔还给每人送了一头黄羊一头狼。
清流的压力不仅来源于武人,还有渐渐崛起的寒门。
读书已经不是他们垄断之物,武营为大量有资质有潜力的底层出身孩子提供出路。
李晔创办武营,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教授四书五经之乎者也。
算术、格物、兵法、医术也被加入其中。
大雪同样在汴州城的上空飘扬。
天佑七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
自入冬之后,朱温就感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面对儿媳们的殷切,也力不从心了。
知道大限将至的朱温,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亲生儿子没有一个能成器的,俱是庸碌无为之人。
朱温能从唐末风云中脱颖而出,看人的眼力极为精准。
只有义子朱友文能勉强入眼,能文能武,擅于打理钱粮。
朱温遂下定决心立朱友文为太子。
传密诏于朱友文妻王氏,命其召朱友文回汴州。
可惜宫室内的一切都在朱友珪的掌控中,历次王氏入宫,朱友珪之妻张氏都在旁窥望,王氏谋事不密,为张氏窥见,立告知朱友珪。
朱友珪犹豫不决。
而在此时,朱温调任朱友珪为海州刺史。
海州偏远,形同放逐,大多贬到地方上去的,会被追令赐死。
这么多年,朱友珪与朱友文夺嫡剑拔弩张,朱友文上台,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是时功臣宿将多为小错所诛。
朱友珪日夜惊惧,不能自安。
往前一步登峰造极,退后一步万劫不复。
朱友珪别的没有,朱温的狠辣却是完全继承过来。
当即秘密联系老部下左龙虎军指挥使韩勍,两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朱友珪倒了,韩勍肯定跟着陪葬,武人出身的韩勍大腿一拍,该出手时就要出手!
时朱友珪为禁军都指挥使,为了掩人耳目,让韩勍引五百牙兵换上禁军甲胄,入内宫躲藏起来,半夜时分,忽然发动,斩关而入,直奔朱温寝殿,宫人惊惶四散。
朱温从床榻上惊坐起,“反者何人?”
见到提着刀子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朱温只觉如梦似幻。
“非他人也!”朱友珪感觉到了掌握命运的快感。
朱温望着明晃晃的刀子,先是叹气,忽而又大笑起来,“汝悖逆如此,天地岂容之?”
朱友珪也笑了起来,“父皇悖逆一生,还不是闯下偌大的基业?儿臣不才,愿效父皇,悖逆而取天下!”
朱温哑口无言,旋即大骂起来。
诸牙兵摄于朱温余威,皆不敢动,连韩勍都默默后退两步。
事到临头,朱友珪颤抖着举起刀子,发现自己手也抖的厉害,歇斯底里吼道:“速将老贼万断!”
然而没一人敢动。
牙兵入宫只说是平乱,没说是砍朱温。
朱温纵横天下四十载,人老虎威犹在。
朱温仰天长笑起来,“杀逆贼者,封万户侯,赏千金!”
牙兵的眼神开始跳动起来。
朱友珪顿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千钧一发之际,朱友珪的马夫冯廷谔挺剑而进。
奄奄一息的朱温爆发出人生最后的潜力,学着秦始皇绕柱而逃,冯廷谔三剑都砍在柱子上,不过朱温的运气也到此为止了,毕竟是年老多病,力乏,倒于床榻上,冯廷谔长剑透背而出……
天佑七年十二月,梁主朱温崩。
一代枭雄陨落,天下风云翻开新的一页。
第四百七十章 新君继位
朱友珪弑杀朱温之后,控制宫闱,将朱温尸体以蚊帐裹覆,埋于寝宫之下。
恰逢此时朱友文被其妻王氏秘密召回,朱友珪一面令供奉官丁昭溥宣伪诏赐死朱友文,一面召集文武百官,宣读伪造的朱温诏令,声言博王造反,幸亏他朱友珪识破了朱友文的阴谋,带领韩勍、冯廷谔等忠勇将士入宫勤王,保全了朱温的性命,故此现以郢王友珪监国,主持军国大事。
在得知朱友文的死讯之后,朱友珪才公开朱温驾崩的消息,屠戮朱友文满门,斩杀朱友文一系的亲信
宣读伪诏,继大梁皇帝位。
还给朱温上了个神武元圣孝皇帝的谥号,庙号太祖,葬于宣陵。
当然,朱友珪这些鬼话,骗不了任何人。
汴京早就风言风语,无人不知。
朝中文武多不愿为其所用。
逆梁君臣遂离心离德。
朱友珪有弑父篡位之狠绝,却无治国理政的能力,大肆封赏朝中文武,收买士卒,不过依旧不得人心。
且朱友珪篡位成功之后,掌握汴州十万雄兵,自以为万事无忧,于是慢慢恢复本来面目,日夜饮宴,荒淫无度。
杀了朱友文及其亲信,梁军各州的粮草军需供应出现问题,多地上表朱友珪拨发粮草军饷。
朱友珪全然不顾,令各州自筹粮饷。
等于解开了梁军头上的绳索,梁军开始侵害地方。
朱温、敬翔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文武分权体系顿时被破坏。
武人驱赶文官,自理州政。
镇守怀州的三千龙骧军,劫持其将刘重霸,占据怀州,声言讨贼。
陈州都将王规信领牙军驱赶陈州刺史王象先。
山东一听到朱温的死讯,顿时盗贼蜂起,攻陷县镇。
宿敌李存勖听闻汴京剧变,引蕃汉马步军七万进抵潞州,有图谋魏博之心。
……
种种乱象,让汴梁人心惶惶。
天佑八年四月,朱温女婿赵岩、外甥袁象先联合均王朱友贞密谋,伺机推翻朱友珪。
时三人皆无兵权,赵岩提议策反卫州防御使高季兴,滑州防御使黄文靖。
梁军宿将对朱友珪早有怨言,三方一拍即合。
高季兴、黄文靖借口平陈州之乱,未等朱友珪诏令,直接引军向南。
等朱友珪发现苗头不对时,令韩勍领五万晋军前去拦截。
韩勍造反有一套,早年也是冲锋陷阵的悍将,但在跟黄文靖、高季兴比,还是差了一个档次。
两军相拒于万岁山,黄文靖领六千人勇往直前,韩琼兵多,却不为其所用,原来禁军也对朱友珪不满,各部将佐闻风倒戈,高季兴趁势掩杀,韩勍大败,也不知被谁割了脑袋,送到高季兴面前。
两军趁势进抵汴京城下,城门早就大开,迎接他们入城。
朱友珪目瞪口呆,袁象先率先发难,率领禁军数千人杀入宫中,朱友珪与张皇后欲攀城而逃,未成,遂令冯廷谔杀了自己以及张皇后,冯廷谔也自杀而死。
从起兵到覆灭,朱友珪只持续了五个月,便被推翻了。
逆梁迎来新一任的皇帝,朱友贞。
朱友贞为张皇后所生,本为朱温的嫡子,他继位得到了逆梁君臣的一致认同。
不过笼罩在汴京上空的阴云并没有消散。
朱友贞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吸取教训,借口附逆,赐死了朱友璋、朱友雍等兄长,又软禁了衡王朱友谅、惠王朱友能、邵王朱友诲等人。
然后启用赵岩、张汉杰、段凝等人,疏远敬翔、李振等老臣,连助其上位的袁象先等人也被冷落。
只有高季兴、赵岩擅阿谀,入了朱友贞的亲信之列。
逆梁朝廷乌烟瘴气。
李存勖派使者招降王彦章,言朱温已死,汴梁必亡,不如归附河东,不失上将之封。
李存勖对王彦章的仰慕情真意切。
不过王彦章油盐不进,直接斩了使者的脑袋,挂在城头,已示绝不妥协之意。
魏州守军士气大振。
李存勖吃了一鼻子的灰,感觉非常没有面子,引七万大军直扑魏州。
王彦章向汴州求援。
大敌当前,朱友贞还是表现出新君的气象,在高季兴的怂恿下,指派黄文靖为援军,领四万梁军北上支援。
高季兴虽然是为了排除异己,但黄文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时博州朱汉宾也引落雁都来援。
晋军士气虽高,但朱汉宾、黄文靖皆是梁军宿将,魏博之地归心汴梁。
柏乡一战,梁军诸军皆败,唯独王彦章声名远扬,极得魏博士卒拥戴。
晋军攻城,无不奋力抵抗。
王彦章手提两杆铁枪在城头巡戒,激励士气:“李存勖不过斗鸡小儿,好勇斗狠而已,有何惧哉!”
士卒皆为其死战。
前有坚城,后有伏兵,李存勖攻城两月,魏州仍是纹丝不动。
幽州刺史周德威谏言魏博不可取,若黄文靖等诸军合围,大不利。
郭崇韬也劝道:“朱友贞并非人主,假以时日,梁贼必衰,大王今统大兵来攻,反而令其内外一致,大王不妨暂休雷霆之怒,以待将来之变。”
李存勖一脸晦气道:“若大唐取梁如之奈何?”
他之所以如此着急,也是怕唐军再度建功。
天下的地盘越来越少了,李存勖只有全占河北,尽取黄河两岸,以河北之雄兵、中原之钱粮,才能跟大唐掰掰手腕。
攻取洛阳就是他迈出的第一步,把大唐挡在崤函道之西,以洛阳作为前出的基地。
郭崇韬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唐军攻梁,吸引梁军主力,我军正好坐收渔利!自河洛顺势而下,直取汴京!”
李存勖望着魏州城头,心中久久不能释怀,他也知道周德威、郭崇韬是对的。
但作为一个年轻有为的君主,李存勖急于树立自己的权威。
周德威、李嗣昭、李嗣源等老将始终是他绕不过去的坎。
“七万大军陈兵河朔,今无功而返,岂不为天下人笑!魏州不可取,然黄文靖可灭!”
围点打援在任何时代都不过时。
黄文靖的四万大军,除了他本部的六千精兵,其他人都是柏乡之战后匆忙召集起来的弱旅。
大唐在汴京有细作,晋军同样也有。
不过李存勖低估了黄文靖和朱汉宾。
二人并不急于解围,而是屯兵于相州,威胁磁州与潞州。
潞州乃李存勖之腹心。
现在顶着一把刀子,晋军怎么会舒服?
黄文靖一个小动作就化解了晋军的兵势。
李存勖也只能浑身难受的退军。
此战也稍稍提振了汴梁君臣的信心,认为形势并没有坏到哪去。
可以继续花天酒地安享太平,新提任上来的张汉鼎、张汉杰、张汉伦等人,都是朱友贞宠妃张氏的兄弟,德薄才鲜,公然卖官鬻爵。
朱温后期制定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之策,全部破坏。
而历史上的后梁朝廷,正是凭借这些国策成为五代最长寿的一个朝代。
第四百七十一章 老将雄心
朱温就这么死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而且死的这么窝囊。
与此同时,淮南的李神福上表请求北伐徐泗,淮西的高行周、朱瑾上表请求进攻中原。
他们的说辞无非是汴梁主少臣疑,国内动荡,有重现藩镇割据之势。
李晔心中也是蠢蠢欲动,不过当李存勖在河北无功而返的战报传来,李晔瞬间就清醒了,梁军战力仍在。
当然,以现在大唐的实力,全攻逆梁,朱友贞肯定扛不住。
但大唐也需付出相应的代价,而且李存勖在河北虎视眈眈,到时候他怎么想,怎么做,就很难预料了。
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唐吞并汴梁。
弄不好大唐辛苦一场,为李存勖做了嫁衣。
若是李存勖尽取黄河两岸之地,将会成为一个放大版的朱温。
河北强劲之士为其所用,中原钱粮入其囊中。
这时代的精兵猛将大部分在黄河两岸。
即便李存勖只攻占魏博、义昌二镇,割据河北,也是李晔不愿看到的,弄不好反而会促成河东与契丹的结盟。
所以在没有占据绝对优势之前,李晔选择隐忍。
“大唐的真正敌人已经不是汴梁,而是河东。”天心阁内,李巨川更为激进。
周云翼、李承嗣惊讶的看着他。
特别是李承嗣,出身代北雁门,虽然现在归唐,但对老东家还是有一定感情在的。
李克用时代,河东的战略是奉唐割据称霸,基本上还是给大唐面子的,黄巢之乱后,又出手平定朱玫之乱,李承嗣也在此战中获僖宗赐号迎銮功臣,加检校工部尚书。
然而一代天子一朝臣,李存勖上位,天下形势发生巨大的变化,大唐不是以前的大唐,河东也不是以前的河东了。
李承嗣鬓角花白,低叹一口气,便沉默了。
李晔心中当然是认同李巨川的,从李存勖断然出兵洛阳起,其心昭然若揭。
当然,如果李晔是李存勖,手握河东、卢龙强兵,也会放手一搏。
归根结底,现在是乱世,谁都有机会。
“汴梁是大唐的敌人,更是河东的宿敌,天下大势在我,蜀中、湖南新定,国库空虚,何必急于求战?”李晔觉得李存勖应该比自己更着急。
他视汴梁为肥肉,岂不知这块肥肉上还有几根硬骨头。
时间是站在大唐一边的。
“传令王师范、谭全播,引精兵南下,先平定岭南!”李晔一锤定音。
梧州。
自从刘?攻灭高州刘昌鲁之后,气焰一日比一日嚣张,数次引军出韶州,攻入江西掠夺。
还动不动领十万大军来梧州耀武扬威。
部将数次请战,都被谭全播拒绝了。
很多人只看到了刘?的疯狂,作为老对手的谭全播,却看出刘?并非有勇无谋之人,他出兵的时机和方向都很巧妙,令江西唐军疲于奔命。
而引兵进梧州,也是极有分寸,斥候哨骑散布周边,最远去到了桂州。
刘?显然比其兄刘隐更适合这个时代。
岭南的斥候细作来报,刘?尽收诸州牙兵,但凡有怨言之人,都被他以极其残忍的手段虐杀,刀锯、支解、刳剔……
他还时常前去观赏,喜不自胜,乐此不疲,有时口水直流,岭南之人暗以“蛟蜃”呼之。
人心恐惧,反而令他的统治趋于稳定。
收拢兵权之后,刘?选拔士人为刺史,中枢混乱,但地方却政治清明,钱粮充盈,为刘?的穷兵黩武提供了有利保障。
刘隐虽不擅军事,却极擅贸易,广州被黄巢荼毒之后,刘隐积极发展商贸,四海蕃人咸居,广州渐渐恢复生机,为南汉打下基础。
对谭全播而言,刘?是个棘手的敌人,如果刘昌鲁还在,刘?或许不会如此猖獗。
眼下的形势,桂州、湖南刚刚收复,南汉强盛,唐军只能处于守势。
谭全播训练士卒,等待时机。
天佑八年五月,王师范引一万精兵入梧州。
梧州的对面是南汉重兵云集的封州,二州以贺江相隔,封州在下游。
封州守将苏章为了防备唐军,以铁索沉入贺江中,沿江筑堤堡设床弩投石以待唐军。
这也是谭全播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
刘?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王师范在视察了贺江防线之后,也忍不住皱眉。
刘?摆明了一点机会都不给。
正面强攻无疑损失巨大。
王师范在没来之前,跟李晔有小觑岭南的心思,到了之后,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这年头能混上节度使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陛下以南面之事托付将军与我,不可令陛下失望!”王师范有建功立业的强烈渴望。
年进古稀的谭全播尽管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身体依旧强健,阅尽沧桑的他头脑并未迟钝,反而充满了智慧,“刘?所持不过韶州与封州,我军与其正面相抗,必然损失惨重,不如绕过封州,突袭岑溪,返攻康州,则封州、广州皆在兵锋之下!”
刘?在岑溪也布下重兵,由大将梁克贞镇守。
王师范略作沉思,忽然想到皇帝重用他的深意,“晚辈乃是北人,不通岭南风土,陛下也有诏令,岭南军务悉决于公。”
谭全播道:“那便依本将之谋而行!今夜起军,昼伏夜出,突袭岑溪。”
当日,谭全播选精卒五千,加上王师范的精兵,也才一万五千人。
王师范大吃一惊,“谭公,岭南带甲十数万……”
谭全播笑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岭南气候炎热,马上进入六月,兵多粮草无以为继,兵少可就粮于敌,用兵之道,全在审时度势,敌强我避,敌弱我进,刘?十数万乌合之众,能奈我何?且刘氏兄弟割据自岭南以来,重用王定保、李衡、周杰、杨洞潜、赵光裔等北士,当初中土鼎沸,不得已寄居岭南,今大唐振作,王建束手,马殷成囚,天下行将一统,士人安能不归心大唐?百姓又怎能不北望王师?”
王师范大为叹服,暗道难怪皇帝对这位老将另眼相看。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谭全播虽蛰伏梧州,却对岭南局势洞若观火。
自刘隐任清海节度使留后以来,不过十年。
此土仍是唐土,此人仍是唐人!
“所以我军此番并非攻城,而是攻心,人心散,刘?势散!”王师范道。
“正是如此!”
第四百七十二章 攻心之战
岑溪只是一座小城,由于谭全播一直闭门不战,让南汉军一度轻视唐军。
一年多以来,除了唐军斥候偶尔路过,基本没有任何战事。
久而久之,梁克贞心理上也懈怠了。
毕竟封州堵在梧州下游,唐军没必要舍近求远,跋涉山林。
主将都有懈怠之意,士卒更不需多说。
每日的巡查也有,不过全都是做做样子,最远只到蝴蝶谷就撤回来了。
斥候也怕死,唐军斥候清一色高头大马,配之以弩机,来去如风,南汉的斥候骑着矮脚马,只要遇上便有去无回。
岑溪城的士卒也许会警惕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但长时间的风平浪静,令他们放松了警惕。
很多士卒都是岭南的百姓和土人,莫名其妙的被抓了壮丁,又莫名其妙的来到岑溪,他们并不知道这场战争有什么意义,只是因为惧怕刘?的酷刑,而听令于自己的长官。
夜黑风高,五月末的天气,居然刮起了北风。
北风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停歇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只有虫鸣声从不间断。
城上的火把让黑夜更加深邃。
有时,巡夜的士卒也会抬头望一眼天空,却什么也看不到。
然后队正会莫名其妙的叹息一声。
梁克贞照例在三更时分巡视一遍城墙,然后照例的回去睡觉。
士卒在此之后,会普遍懈怠下来,直接躺在城墙的睡觉。
五月末的岭南,天气并不寒凉,士卒很快进入梦乡。
只是城下的虫鸣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
黑暗中有更压抑的东西扑来。
一个士卒做了噩梦,惊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当他向城下扔出火把时,他忽然愣在那里。
喉咙间插着一支弩箭。
然后他无力的软倒,像是重新睡着一般。
越来越多的黑影爬上城墙。
但梁克贞还在醒来的时候,脖子上架着一把横刀。
谭全播只说了四个字:“不降既死。”
梁克贞望着白发苍苍的老将,只感觉威严像山一样压了过来,无从抗拒,只能跪在地上,“愿降。”
天亮之后,除了一千刘?的死忠被斩首,一万大军尽数投降。
降兵并未感觉沮丧,反而欢欣鼓舞。
一些将领主动向唐军靠拢,维持各部秩序,唐军没有任何欺压之举,降兵情绪稳定。
谭全播、王师范只休整了一日,留下千余人马守城,便驱赶降军向康州挺进,也是昼伏夜出。
王师范与宣教使亲入降军之中,安抚士卒,鼓励士气。
连梁克贞都被打动。
刘?以酷刑震慑人心,能收一时之效,但当一个新的强大的势力插足岭南时,这种恐惧就令其众叛亲离,没人愿意整日活在阴影恐怖之中。
以前是没有选择,现在有了。
不过谭全播对降军的戒备从未松懈,将降军打散成六部,各部之间有唐军约束,还收缴了他们的武器皮甲。
过了岑溪,便是后世著名的珠江三角洲平原。
南汉军绝没想到背后会出现一支人马。
当康州城上插上大唐旗帜时,整个岭南东道并没有如想象当中的纷纷来降,而是变得异常沉默。
王师范知道攻心一战即将到来。
天佑八年六月初三,刘?得知康州陷落,亲引广州十万大军来战。
封州守将苏章领神弩军三千甲兵一万,顺贺江而下合击康州。
原本投降的岭南士卒,一个个如丧考妣。
梁克贞谏言:“苏章乃刘氏之爪牙,有子五人,皆勇武之辈,号为五狼将,将军当先破苏章。”
历史上的苏章更是南汉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
谭全播在梧州与苏章对峙一年多,对其早有耳闻,“此言大谬,苏章之军全是岭南精锐,我军虽众,与其战,必不利,为今之计不可坐困孤城,当挥军而进,先破刘?十万乌合之众,再图苏章!”
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十万人不是闹着玩的,就是十万头猪冲起来,也够呛的。
谭全播眼中神光大放,抽出皇帝赐的宝剑,寒光闪闪,“军令如山,敢有违抗者,斩!”
别看谭全播平时一副和蔼的长者模样,真到了关键时刻,气势不下于猛虎,须发皆张,神威凛凛。
再无一人敢多言。
王师范不禁越发佩服起这员老将。
成败暂且不说,单是这份破釜沉舟的气势,就令人心折。
仿佛只要按他说的做,什么难题都迎刃而解。
当天降军就被发下兵器皮甲,和三日之粮,谭全播在众目睽睽之下焚毁康州粮草,一千七百多逃兵被捆缚三军之前,一排排的人头滚落,众军无不骇然。
士卒遂萌死志。
谭全播与王师范亲引精锐在前,迎击东面刘?的十万大军。
南汉军若真的勇猛,也不会胜多败少。
这些**害乡里欺负百姓还行,听说唐军只有万把人,才鼓起勇气来战的,人多欺负人少,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当然,刘?的十万大军水分很大。
绝大部分都是刚刚放下锄头的青壮,从军不过一年而已,人多壮胆,刘?弄出这么多“大军”起来,正是因为心虚。
而刘?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心虚被老对手谭全播一眼看穿。
更想不到谭全播会主动出城迎战自己。
姜还是老的辣。
所以当南汉军看到唐军七百铁骑迎面撞来的时候,顿时惊慌不能自己,七百铁骑撞入阵中,立即趟出一条血路,血肉横飞,皮甲在铁蹄下没有任何作用。
马槊轻易撕开他们的血肉。
王师范选军,皆是楚军中的精悍之士,又从唐州前线高行周手中要了一千精锐重骑。
王师范到现在还记得高行周肉疼的样子。
不过到了岭南,战马不服水土,病死了一批,只有七百余能上阵。
南汉军何曾见过这样的铁甲猛兽?
岭南的矮脚马矮了整整一个头。
十万大军阵脚被七百铁骑挫动。
谭全播挥剑东指,豪气冲天:“破敌正在今日!”
七十岁的老将,也持剑冲杀,身边一众虔州子弟,人人奋勇。
这些都是挑选出来的精兵,跟随他征战多年,其勇武非是临时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可比。
王师范也抽出长剑,青锋上敛着一泓流动的光晕,“大唐有如此大将,安能不复起?”
看了一眼满脸犹豫之色的梁克贞笑道:“富贵险中求,此战若胜,大唐有将军一席之地,此战若败,天下安有将军容身之处?此乃用命之时也,将军好自为之!”
说完转头领着亲兵冲了上去。
一万五千唐军尽数上阵。
兵力虽少,气势却不输半分,这些在两年之前还是楚军的士卒,在战场上比当年更玩命。
而且楚军本来也不弱。
南汉军人仰马翻,惨叫连连,完全被压着打。
如果不是刘?的“禁军”在后阵督战,此刻的南汉军早已崩溃。
梁克贞咬了咬牙,“杀!”
一万多降军加入战场,梁克贞冲杀在前,高声疾呼:“尔等还欲为蛟蜃卖命乎?”
榜样的力量是无限的,梁克贞为南汉大将,他都反了,还有谁不能反?
当场就有数营兵马倒戈。
人心的崩溃比战场的崩溃更快。
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形势,再也承受不住重压,全线溃败。
溃兵反冲已方后阵,互相冲撞踩踏。
谭全播驱兵大进,直奔南汉牙旗而去。
别看刘?平时杀人如麻,把别人的命不当一回事儿,却把自己命当成天,整个战场都在回荡着“杀蛟蜃、杀蛟蜃”的呼声。
刘?当场就怂了,掉头就跑。
别说,刘?逃命的本事还是有一套的,谭全播和王师范硬是没追上。
一场大战,只持续了两个时辰,十万大军就灰飞烟灭了。
谭全播倒是沉得住气,波澜不惊,仿佛是注定的事。
王师范毕竟年轻,与士卒狂欢起来,“万岁!大唐万岁!”
喊声响彻云霄。
连梁克贞也跟着喊,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彻底让他对大唐死心塌地。
岭南士卒更是激动万分。
看向唐军的眼神如看到神灵一般。
王师范向来跟士卒打成一片,被亲兵丢到半空,然后接住。
此情此景,满脸皱纹的谭全播脸上也忍不住泄露出一丝笑意,“大丈夫年逾七十,能成此大功,此生无憾矣!”
这让他不禁回想起三十年前的大唐,黑暗、绝望、压抑……
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第四百七十三章 收复岭南
刘?战场上兵败如山倒,岭南形势一夕而变。
康州之南勤、端、泷、新等州纷纷宣布归唐。
即便一些迟疑的州县,也暗中向谭全播送来密信。
刘?几乎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广州。
连封州、韶州等军事要塞都态度暧昧起来。
苏章顿兵于封水之北,不敢进兵。
很大程度上,岭南的形势取决于他的态度,刘?的威权被推翻在地,大势已去,只有苏章手上的岭南精兵能改写局势。
苏章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派出使者向谭全播请求册封为高雷节度使。
谭全播没空理他,收拢降卒,招抚四方刺史,积极筹措粮饷,严格约束士卒,不得侵害地方百姓,稳定了岭南东道的形势。
十几天后,腾出手来的谭全播,引四万大军反攻苏章。
以苏章手上的兵力,仍可一战。
但整个岭南都倒向大唐,士人支持,百姓支持,苏章手下的士卒再无之前决死之气。
反观唐军有大胜加持,气势如虹,那些投降的岭南士卒一个个都变得勇猛起来,主动上来挑事。
谭全播、王师范的态度很明确,大唐境内没有节度使!
苏章这才如梦初醒,暗恨当初不该踌躇,而应该直接唐军,岭南说不定就落入苏家之手。
四面合围,人心归唐,苏章只能顺应大势,无奈的投降。
谭全播还是给了苏章一定的尊严,令其统领旧部,为攻打广州的先锋。
刘?战败后,缩在广州城,连布防的心思也没有,总感觉背后有人用阴沉的眼光打量着自己。
他毫不犹豫的举起了屠刀,凡被他猜忌之人,衙署之前,公然刳剔之,血肉喂给蛇虺,白骨森森,弃于街市。
刘?自知广州不能守,也有了投降的打算,毕竟大唐皇帝还算仁德,去长安做个富家翁也不错。
只不过事情没到最后一步,刘?舍不得广州的荣华富贵。
遂在广州白日观赏酷刑杀人,晚上夜夜笙歌。
只可惜他低估了谭全播进攻的速度。
收降苏章之后,岭南再无能与大唐对抗的势力。
谭全播马不停蹄,快速向广州挺进,苏章为前锋,沿途州县,没有一地敢抵抗的,苏章长驱直入,兵临广州城下,人心惶惶的广州还不知道苏章已经投唐,以为是来支援,糊里糊涂就打开了城门。
苏章没有给刘?任何机会,挥兵冲入王府之中,杀了刘氏满门。
苏章五子纵兵当街抢掠,怨声载道。
当谭全播入城时,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王府已成废墟,府中财物不翼而飞,城内一片狼藉,百姓怨声载道。
谭全播当即有斩杀苏章之心,被王师范制止了,“广州连遭荼毒,百姓无辜,今斩苏章,恐失远人之望,来日方长,可徐徐图之。”
苏章五子皆在军中,对部下掌控力极强。
谭全播却道:“不然,此人心怀异志,贪得无厌,为大势所迫不得已而降,他日必反,若不趁其无备,快刀斩乱麻,他日成了气候,为祸必烈!为将者,不可取一朝一夕之势,而不思虑长远也,姑息于眼前,留大患于国家。”
事实证明,自从进攻岭南以来,谭全播的所有谋划都是正确的。
王师范被其说服。
谭全播下令士卒全部出城筑营,苏章主动要求自建营地,不需外人帮手。
王师范紧闭城门。
当夜,谭全播借军令召苏章及其五子入主营议事,苏章一直防备着唐军,此时更是疑心大起,又不敢抗命,留五子于营中拒守,自己带三百牙兵入主营。
封州兵跋扈,大半的原因皆是五子肆无忌惮,苏章不能禁,只能听之任之。
劫掠广州亦是五子胆大妄为,对大唐军纪置若罔闻。
苏章一入主营,谭全播当着众降将的面直斥其罪,苏章当场暴起,营中万弩齐发,与三百牙兵全都射成了刺猬,不曾走脱一人。
谭全播随即下令诸降军进攻苏营,所得钱财一半充公,一半自取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降军士气大振,猛攻苏营。
谭全播自引精兵督战。
没有苏章这个主心骨,苏营一盘散沙,各自为战,为降军攻破,苏章五子俱死于阵中。
广州城下血流如注。
攻灭苏章,广州百姓拍手称快,谭全播以抄获财物,补偿百姓,人心大定。
岭南诸州更慑服于唐军的铁腕,纵然有些观望的军头,现在也不敢造次了,纷纷转换旗帜。
谭全播收岭南之兵,择其精锐裁其老弱,严格训练,目光转向黔州叶广略。
岭南五府,刘昌鲁、庞巨昭都是唐臣,力拒黄巢。
但叶广略见大唐衰亡,心存异志,自擅兵赋,扩充兵力,唐廷深陷内乱之中,无力管辖岭南,遂封叶广略为岭南西道节度使,可惜志大才疏,争不过刘氏兄弟,遂退到钦州。
唐军下岭南,叶广略不甘被权力被收回,主动串联刘?,意图对抗大唐。
叶广略有割据自雄的野心,认为唐军主力皆在北地,谭全播虔州老奴,携偏师跋山涉水而来,不日就老死于军中。
然而岭南诸镇中最强盛的刘氏两个月就被攻灭,令叶广略大惊失色。
此时他才认识到“虔州老奴”的厉害。
不过占着岭南西道的地势复杂,又派人去联络交趾曲颢,曲颢比他脑子清白多了,直接上书谭全播,愿归顺大唐。
叶广略四面受敌,恐受刘氏一样的下场,大肆征兵。
谭全播本无进攻岭南西道的打算,但叶广略这么激动,成功引起了唐军的注意。
一条疯狗整天在身边张牙舞爪的叫唤,总不能视若无睹吧?
王师范道:“我军锐气正盛,叶广略四面受敌,可引庞巨昭、曲颢之兵共击之!”
谭全播深以为然,调集粮草,令梁克贞、李守鄘等岭南将领为前驱,以南面行营招讨使的名义,召集庞巨昭、曲颢共击叶广略。
庞巨昭可谓是五代第一星象师,历史上击败过几次刘?,深有兵略,但以容州贫狭之地,无力长期与刘?对抗,率部众千人投归马殷。
时有童谣:三羊五马,马自离群,羊子无舍。
庞巨昭由此断定湖南马氏五代而终,淮南杨氏三君而被夺舍。
这是一个相当会审时度势之人。
广州的大军还没到,他就先发兵了。
时叶广略号称大军二十万,却为了躲避唐军锋芒,舍弃邕州重镇,躲入象岭之后的钦州,试图借山川之险阻遏唐军。
此举也暴露出叶广略不通军务的弱点。
庞巨昭溯邕江而上,得到当地汉家大姓与士人的支持,一路势如破竹,里应外合,袭破邕州,俘获叶广略长子叶庭轩。
邕州本为岭南西道的治所,此城一下,岭南西道大势已去,钦州一隅之地,无力供养大军,王师范宣扬朝廷大义,叶广略士卒自相溃散。
又听闻曲颢引兵向北,叶广略终于认清现实,向谭全播投降。
半年不到,岭南二道平定。
谭全播遣使向长安报捷,为有功之人请封。
第四百七十四章 福建王氏
在李晔预测中,收复岭南是迟早的事。
湖南、江西、荆南这三个庞然大物泰山压顶一般,刘?能有几根葱?
历史上刘氏兄弟能在南面成事,主要是北面混战,诸方牵制。
马殷曾派遣偏师进攻岭南,从梧州进攻封州,被岭南大将苏章击败,历史上的马殷心思和主力都在北面与杨吴争夺岳鄂、江西,让刘?逃过一劫。
令李晔没想到的是,谭全播能这么快收复岭南。
几场大战,避实击虚,顺势而为,简直是教科书一般的存在。
刘?败的不冤枉,归根结底,还是其政治上的失败,导致人心离散。
当年马殷被杨师厚在成都城下暴击,仍然有大将为其死战,不惜以命报之,为了对付马殷,李晔前后起了五路大军二十余万众,才把马殷拿下。
而刘?战败后,岭南纷纷投降,可见其不得人心。
至于刘氏全族被诛,李晔心中只是一声叹息。
依稀记得南汉刘?之后,接下来的几位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个比一个荒淫无道。
“封谭全播为上将军,邕州都督,节制岭南东道军务,王师范为广州知州,岭南招抚使,其他一应人等,凭功封赏。”
刘?在岭南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也知道文武分权,以文士治理地方。
谭全播势如破竹,也是这些地方文人刺史们的功劳。
现在除了闽地、浙东一隅之地,大半个江山都捏在手中。
钱镠先不说,王审知跟马殷势力很像,祖籍光州固始,乃秦国名将王翦之后,琅琊王氏遗支。
兄弟三人,长兄王潮,次兄王审邽,唯王审知喜读书,周礼之书无不皆览,韬铃之术尤所精致,深通文武之道,少年时便闻名地方,时人称兄弟三人为“三龙”。
唐末群贼并起,寿州屠户王绪起事,攻陷固始,招募兄弟三人,为牙校。
当时秦宗权肆虐淮西,王绪不敢为之争,渡江南下,过洪州、赣州而入闽地,连陷长汀、漳州等地,裹挟部众数万人,在闽地渐渐坐大。
不过安稳下来之后,王绪便开始猜忌有才能的将领,以各种借口杀之,王审知三兄弟惧,游说前锋诸将,挑选数十名壮士,埋伏竹林,擒获王绪,王绪自尽,诸将拥戴王潮为首。
兄弟三人同心协力,积极整顿队伍,与士卒同甘共苦,对百姓也招怀离散,严明军纪,闽地很多州县主动请求王氏兄弟留下来。
景福二年,王氏兄弟攻克福州,击败董昌,闽地州县纷纷归附。
乾宁四年,王潮病重,传位于王审知,王审知让位与次兄王审邽,王审邽坚辞不受,王审知遂进福建节度留后。
此后,王审知励精为理,强者抑而弱者抚,老者安而少者怀,使之以时,齐之以礼。
吏民悦服,人心归向。
闽地大治,江南江北士人多逃入闽地逼乱。
除此之外,王审知还积极发展海外贸易,招揽海外商贾。
当初朱温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进逼关中,天下藩镇都在观望,王审知依旧遣使进贡。
大唐振兴之后,主动派长子王延翰入长安。
尽管王审知起身草莽,但一个臣子该有的礼仪都做到了。
收复岭南之后,李晔特意派右拾遗翁承赞前往福州,封王审知为检校太保,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安其心。
李太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其实闽道比蜀道更艰难,武夷山脉完美的遮挡了闽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土人以为闽地是个岛,因为陆路根本无法进入其中,只能走海路。
就连钱粮广盛的钱镠都对闽地没有兴趣。
而尽管王审知对大唐政治上放低姿态,但军事上从未妥协,当初唐军收复江西,信州作乱,王审知还出兵声援过乱军。
可见王审知此人对大唐的警惕并未降低,割据之心不减。
不过这也正常,闽地是他们兄弟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拱手让人,基本不可能。
维持现在的关系也还能接受。
任何事情都要讲究性价比,收复岭南,是收取湖广粮仓,开通海上商道。
现在死磕闽地没有意义。
而且唐军攻下湖南之后,钱镠、王审知抱团取暖,双方联盟异常紧密。
历史上钱镠扛住了最强盛的杨行密时代,成为五代最长寿的藩镇。
如果与其动手,就是倾国之战。
要动员的兵力和钱粮就不是五六万大军的用度了。
将领们倒是一力主战,文臣们强烈建议息兵罢役。
韦昭度言辞最为恳切:……士马疲于甲胄,舟车倦于转输,争锋天下,非一朝一夕之事,今得蜀得湘得岭南,连年大战,国人疲惫,府库无存,巨寇在东而未除,盗贼在内而未靖,愿陛下稍抑雄心,养将士子民之心力,以待天时。
李晔其实也没想打。
原因很简单,打闽浙不是一场小仗。
一连串的胜利让将领们意犹未尽。
眼下汴梁随时有自爆的可能,精力还是要集中在中原,做好准备。
汴州传来的消息,朱友贞的伪朝廷乌烟瘴气,赵岩、张汉鼎、张汉杰等人把持朝政卖官鬻爵还不算,把手伸进了军中,加强自身实力,一如当年唐廷的宰相们引藩镇为外援一样。
朱友贞仁厚软弱,不能禁止,只能流连于宫闱之间。
与之相比,李存勖在北地励精图治,连平时喜欢听的戏曲都戒了,一心扑在军政之上。
对魏博虎视眈眈。
李克用、朱温都是唐末一时之雄,生得儿子却截然相反。
想到这里,李晔不禁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子。
二手儿子李祤、李祎,一个送到西域,一个送到云南,其他子嗣也进了武营或者辅军充任辅军曹吏。
人只有经历实事才能得到历练。
李唐宗室经过一系列的磨难之后,优胜劣汰,剩下的几个还行,如覃王李嗣周镇守潼关,延王李戒丕戍守奉天,有一定的兵权,当初经历了苦难,知道大唐有今日来之不易,也学李晔把子嗣送进武营,并按照李晔的要求,去处所有特权,与普通孩子一般对待。
能不能成材姑且不论,至少从武营出来,不会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蛀虫。
宗人府只能保证他们将来衣食无忧,但想要花天酒地,显然不可能。
“对了,李裕最近在干什么?”李晔忽然想到不成器的长子。
自从他贬为庶人之后,与皇后的关系也是一落千丈。
“回、回禀陛下,自成庶人以来,经常出入平康坊……”赵义存支支吾吾的。
李晔叹气,还真是天性难改,现在又变本加厉了。
府中有姬妾二三十人,还要到平康坊逍遥快活……
“他哪来的钱?”
赵义存吞吞吐吐不敢说。
李晔一见他样子就知道个七七八八,宗人府能保证他的日常开销,但不能保证他奢侈无度。
不用说,肯定是皇后或者平原接济他。
李晔一直不愿说,李裕成今天的样子,皇后其实也有责任。
慈母多败儿。
“给他在宣教司谋个差事吧。”酒色伤身,还伤志气。
终归是父子一场,李晔也不愿看他年纪轻轻就此沉沦。
不能做太子,总要做个人吧?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一鸣惊人
自张承业坐镇云南以来,广开榷场,发展与蛮民的贸易,各地渐渐趋于稳定。
当地本就有很多汉人大族,从战国时便定居在此,由楚国贵族发展成古滇国,三国蜀汉大力经营南中地区,隋代更是遣重将史万岁进取该地,只不过后来吐蕃崛起,大唐四面都是敌人,重心在北面、西面,让南诏钻了空子。
而南诏崛起,礼法制度悉从大唐,掳掠大量唐人入国。
也促进了南诏地区的进一步唐化。
所以云南并不是荒川异域,大唐在此本就有统治基础。
科举选拔出来的寒门士子,经历过中土大乱,对治理地方有强烈渴望。
三年以来,招抚蛮民,开垦田地,兴修水利,设官学、义学、忠义堂等教化蛮民,还趁农闲时建造新式村庄。
迁徙深山老林中的蛮民。
南诏地区除了爨族,还有乌沼蛮、弄栋蛮、独锦蛮、黑齿蛮……
基本一个山口就是一个族群。
后世五十六民族,差不多一半在云南。
其实爨人南诏人已经高度唐化,风俗和姓名与唐人差不多。
大唐最初在云南采取的是土司制度,土官治土民,相当于一种羁縻政策,承认各部族首领的世袭地位,给予其官职头衔。
这些部族首领独霸一方,占据大片肥沃土地,生产能力低下,耕种水平也不行,大量蛮民衣食无着,部族首领宁愿荒废,也不愿开垦良田。
唐军攻灭南诏之后,不承认他们的权力,还收缴他们的土地。
这才是云南一直动荡不安的根源。
损害了土司贵人的权力,但云南百姓却获得实利。
沃土皆为皇庄,租给大量失去土地的百姓,部分蛮汉,从陇南赶来耕牛,从成都买来铁犁,大大加快的开垦的力度。
张承业先稳定滇池、洱海两片核心区域,召熟蛮、唐人耕种,轻徭薄赋,连年丰收。
然后打通成都至云南的商路,成都物产进入云南,附近生蛮渐渐吸引过来。
这时代生存永远是第一要务,有饭吃谁也不想到深山野林当野人。
对于不服从的蛮部,张承业坚决讨之,王宗范引蜀军精锐镇丽州,韩延徽领协军、辅军镇通州。
有了强大武力作后盾,云南人心安定。
有粮食就有了保障。
张承业还因地制宜,大量种植甘蔗,熬制红糖,卖往成都、长安等地,财源滚滚流入昆州。
几年的不懈努力,云南已经大治,比蜀中先一步复苏,可以反哺南中、松维、陇南等地。
即便躲入深山的生蛮,也经不住诱惑,时常出山以猎物换盐铁茶布。
时间一长,生蛮也变成了熟蛮,然后在归化策的引导下,变成归民。
李祎来到昆州两年,亲眼见到云南的变化,从残破的城池,遍地衣衫褴褛的百姓,变成广厦明堂,城中俨然,商贾、文士随处可见,跟中土大城一般无二。
“欲定云南必先安民,民生稳,则蛮人自然归附。”张承业带着李祎、冯道等一干人巡视榷场。
最开始榷场设在边地,后来逐步移到县城,取得蛮人的信任之后,就移到昆州。
冯道拱手道:“太宗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张公治云南,先治舟,再治水,诚为大唐之典范,我辈之楷模。”
张承业听了奉承话,面不改色,“此非我一人之功,大唐若不振,云南亦不存,今虽有小成,但诸位万不可懈怠,行百里者半九十,陛下之宏图,是要让此地永为唐土,此民永为唐民,”
张承业说话的时候,目光扫过李祎。
李祎跟冯道年纪差不多,青涩中带着超出年龄的沉稳,从不轻易发表意见,一向都跟在张承业身后,默默的看着一切。
毕竟是一位亲王,云南官吏当然不敢真当他不存在。
如今太子被废的消息传遍天下,自然就有人向他靠拢。
从龙之功可平步青云。
然而李祎似乎对此并无多少兴趣,主动疏远了试图依附他的人,敬张承业如师,对下属也平易近人,从来都没有王爷架子。
久而久之,反而为他赢得了不少人的敬重。
张承业忍不住心中一叹,可惜此子是庶妃出身,在朝中没有什么根基,比不上风头正劲的李禔。
关键张承业也不知皇帝心中是怎么想的。
“云南之地,向北可钳制高原,东可延伸黔中,东南可压制安南,此地为我大唐之根基,云南安,则蜀中黔中俱安,晚辈以为,现在应该稍稍扩充兵力,沿澜沧江、红河向东南发展,扬我大唐福泽、教化,不可固步自封于洱海、滇池之地。”
李祎难得的发言,令诸人都惊讶起来。
这些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昆州东南,仍有广大区域,为东爨及诸蛮占据,大唐并未涉足。
这些地区有澜沧江、红河水系的滋养,也是一块沃土。
东爨因此而成了气候,一直游离在南诏、大唐的统治之外。
李祎此策看似寻常,实际上是挖东爨的根基。
张承业布满皱纹的脸难得涌起一丝笑意。
冯道拱手道:“若向东南伸展,蛮族岂不会奋起反抗?刀戈顿起,则云南之治烟消云散。”
“不然,蛮人畏威而不怀德,若单示之以恩,蛮人以为我等怯弱,况陛下收复云南,并非只是为洱海、滇池,意在将高原、南中、黔中、交趾连成一片,才是长远国策,南国土地之肥沃不下于江淮,气候更适合农耕,东爨五百年来,一直为患西南,盖因未能伐其根基。”李祎侃侃而言,沉稳的气度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冯道若有所思。
说实话,这些年他的心思都放在中土。
即便人在云南,也只是尽一个传统文人的本分,治理地方。
在这样时代,已经难能可贵了。
但跟李祎比起来,就逊色了不少,更是落后了韩延徽很多,跟精通财政的宋齐丘比,也差了几分。
今日听了李祎见解,瞬间就明白自己差了什么。
眼界!
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竟有此韬略!
冯道心生惭愧。
张承业目光看向东南的青山绿水,“老臣有意以殿下为东南招抚制置使,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张承业判西南诸军事,有任免云南官员的权力,事后只需向长安汇报便可。
李祎的见解,是他在云南这两年暗中观察和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晚辈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
“无妨,老臣让冯道、韩延徽协助于你。”张承业的笑容中似乎带着某种期许,以及深意。
第四百七十六章 西域将变
一队骑兵在沙漠中奔驰。
阳光炽烈如火,大地隐隐有白烟升起,似乎连黄沙都在融化。
马上的骑兵,穿着改良的冷锻甲,只覆盖住要害不稳,露出骑士强健的肌肉。
“都尉,前方六十里到真珠河铁剑堡。”斥候沙哑着嗓子道。
李祤望着头顶火球一样的太阳,嘴唇也在干裂,胯下的战马依旧雄健,河湟大马耐苦寒炎热,果然非同寻常。
“那就加快脚程。”李祤挥动缰绳,战马迈动四蹄,风声在耳边呼啸。
李祤在诸皇子中算是一个异类,喜欢刀兵之事,在长安武营,学了一身武人本事,能骑马能弯弓能使长槊。
在长安这些东西全无用武之地,但到了西域,顿时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
不过跟西域的老兵比起来,仍然上不了台面。
刘鄩并未因为他是皇子而另眼相待,发现他喜欢武事之后,直接扔进斥候营中,只是暗中派遣老卒陪护。
李祤到了西域,简直成了脱缰的野马,高昌一带全都跑遍了,焉耆也来往数十次,还端掉了几伙商路上老马贼,因功提拔为中都尉。
当然,这是刘鄩有意为之,西州有功的将士多了,一直都记在功劳簿上,没有大战,士卒难以晋升。
这对李祤是极大的激励。
此次穿越图伦碛的目的是进入龟兹,然后秘密潜入疏勒地区。
李祤极力争取,才得到此次任务。
来往的商旅带来博拉格汗病重的消息,王子萨图克掌握实权。
这位萨图克并不安分,早年在怛罗斯见证了萨曼人的铁蹄践踏他的国家,屠杀他的子民,留下巨大心理阴影。
但这种阴影并未诞生出刻骨的仇恨,而是让萨图克崇拜萨曼的强大。
稍年长之后,入萨曼求学,秘密改信大食法,回到疏勒后,效法萨曼组建忠于自己的古拉姆近卫军,逐渐展露出过人的才能,取得了年轻贵族们的支持,一举控制朝政。
此举首先引起了于阗的极大不适,大食法极具扩张野心。
西域的秩序面临重新洗牌。
刘鄩从商旅带来的消息中,敏锐觉察出西域繁荣下隐藏的巨大危机。
大唐重振,商路复兴,黄金白银召来商旅的同时,也迎来狼群的觊觎。
萨曼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喀喇汗的进攻,数次出兵八剌沙衮。
伊丽河谷的回鹘人不计前嫌,出兵援救袭扰,才赶走萨曼人。
不过强盛的萨曼人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开始暗中扶植培养萨图克王子。
希望在天山以南寻找到一个新的盟友。
共同推翻大唐建立的新秩序。
此举非常有效,喀喇汗夹在大唐、萨曼、于阗之间,国土日削,其内部有识之士也非常渴望打破目前的困局。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
萨图克应运而生。
不过历史上野心勃勃的萨图克,反而成了萨曼的掘墓人。
李祤的目的就是在龟兹收集各种情报。
萨图克励精图治,对东面的大唐,还是保持着足够的敬畏和尊重,但凡唐人,在喀喇汗国境内都会受到优待,一些细作干脆入住疏勒城中。
铁剑堡是大唐修建的据点,即是驿站,也是烽燧堡,老兵退役之后,便被散派全国各地,成为驿长,等同于中土的甲长,只不过待遇更为丰厚。
特别是商路上据点,成了香饽饽,干一年顶中土五年,吸引了大量有冒险精神的老卒。
不止是李祤的斥候小队,还有南来北往的商旅,早早入驻堡中。
骆驼占满了小小的绿洲。
不过驼队的主人们见到唐军骑兵,纷纷敬畏的行礼。
粟特人茂密而卷曲的须发令李祤感到怪异。
秦汉以来,中土重农抑商,粟特人成了商路上的最大受益者,腰缠的不是万贯,而是万金,令长安豪门也相形见绌。
李晔重振大唐,前所未有的注重商路,鼓励民间通商,还玩起了国家商业主义,皇庄亲自下海,每年武营毕业精于计算的士子,被召入商队之中。
民间的商旅大多止步于天唐府,最远也只是西州。
粟特人仍有巨大的利润空间。
而且这些人向来跟大唐亲近,主动带来西面的各种消息。
李祤受到铁剑堡的内部最高待遇,有专门的小院,最好的食物,战马也有专门的马夫照料。
斥候们可以放心休息。
两年以来,李祤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
入了西域,他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广。
佛晓,东方才一抹鱼肚白,李祤与斥候们便醒了。
战马、干粮、清水全都准备好了。
李祤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气。
龟兹是大唐最西端的领土,一百四十年前,疏勒乃至葱岭以西的咸海广大区域都是大唐的领土。
现在全都沦为外土。
年轻人难免想法会激进一些,耻辱感深深烙进他的心中。
龟兹成了天山以南最富庶的城市,此地成了最大的通商口岸,往来的商贾都需在此接受靖安司的检查。
粟特人的商队不仅仅只会买卖珠宝香料丝绸,奴隶也是他们的生意之一。
准确来说,奴隶是这时代的主要贸易之一。
大唐振兴,唐女唐匠在西面诸国中是最抢手的货物。
建中元年,大唐振武军指挥使张光晟,查获粟特人诱拐中原妇女藏于装藁中。
大唐不禁止粟特人输送奴隶,但严禁掳掠唐人为奴。
靖安司设立之后,这种非法的交易才渐渐消失于明面。
李祤的身份只有西州高层不多的人知道,身边的十几名斥候精英只知道他来历非同寻常,其他一概不知,上司一再严令不惜一切代价确保他的安全。
李祤这人性格豪迈,不拘小节,跟属下关系不错。
身为龟兹防御使的折嗣礼不知道李祤身份,自然没工夫见他们几个斥候,自有负责情报事宜的武官接待他们。
“疏勒城已经被封锁,萨图克很可能在近期起事,商旅已经绕道而行,我们几股斥候小队都受到喀喇汗骑兵的追击。”龟兹武官说出了喀喇汗的大致状况。
李祤眉头一皱,“喀喇汗人敢追杀大唐斥候?”
“没什么不敢的,喀喇汗人一直防备着我们,恐怕在他们心中对大唐忌惮远远大于萨曼。”武官冷冷的目光在李祤身上扫动,“如果你们被追杀,你们可以逃,可以战死,可以自刎,但如果有谁投降,我第一个不放过你们。”
李祤干笑了两声。
不过身后的部下们全都肃然,“生为唐人,死为唐鬼,宁死不降!”
第四百七十七章 斥候之战
龟兹向西,从天山山脉蜿蜒而下的河溪滋养了大地。
丰美的草场接连天际。
秋草高及马腹,野马群受到斥候们的惊扰,向雪山的方向奔跑。
喀喇汗人被萨曼击败之后,失去怛罗斯等重要城市,迁徙至此,无疑是个聪明的决定。
凭借这片广阔的草场,他们迅速恢复生机。
不过这也引来了于阗的极大不满,疏勒地区一直也在于阗的窥伺中。
喀喇汗人刚刚落脚,于阗便发动了几次进攻,试图赶走喀喇汗人,但于阗也才从吐蕃的魔掌中挣脱出来,力量不足。
野马群过后,天空盘旋着几只秃鹰,一直不去。
老斥候刘遂铮望着天空道:“秃鹰不去,必有死尸!”
此人是西州军中最老练的斥候,也是刘鄩的义子,从青州带来的,五年前便晋为武贲,加备身郎,很多士卒私下议论他的武勇不在中将军康怀英之下。
斥候小队三十七人向秃鹰奔去。
长草之中,一群野狼在啃食着什么。
李祤一箭射中一头苍狼,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狼群龇牙咧嘴,四面荒草中窜出几十头野狼来。
不过在精锐斥候面前,留狼群还是选择斥退。
“狼群很记仇,一定会追着我们。”刘遂铮小声提醒。
李祤笑道:“正好给我们送狼肉吃。”
“都尉!”一名斥候指着草中露出的血肉。
那是一具人的尸体,被狼群啃咬的不成样子。
但还是能判断是僧人。
“这里也有……”
一百多具尸体倒在荒草中,有的没有头颅,有的背心被刺穿,有的手脚被斩断……
从尸体的伤痕可以辨别出,他们是被虐杀。
此地离龟兹不过七十里,很显然,僧人是向龟兹逃难。
李祤的目光聚集在一个小沙弥的尸体上,还是孩子,四肢被斩断,腹部被剖开,脸上还保留着死前的痛苦和惊恐。
李祤呆了呆,即便马匪也不会这么凶残,更不会对僧人出手。
除了佛门僧人,还有拜火僧人,
“看来疏勒城中已经动手。”刘遂铮面无表情道。
李祤抬头看看干净的天空,有些无法理解这种肮脏的杀戮。
侦查任务还要继续,弄清疏勒城的现状,或者接应城中的细作。
但刘遂铮已经不愿意冒险了,“都尉可回龟兹求援,我领马七、王孝同等十一人继续深入。”
“你是在故意支开本都尉吗?”李祤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
如果疏勒城中形势恶化,那么危险随时降临,这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侦查任务。
斥候的战斗比战场更惨烈。
“我们人强马壮,进退自如,还怕喀喇汗人的骑兵?”李祤扫视身边的斥候,这些都是西州唐军的精锐,以一敌百是夸张了点,以一敌十还是能做到的。
这几年唐军伙食提上去了,士卒身体素质也跟上了,一个个雄健高大、孔武有力,西域的胡人望之生畏。
“从来只有他们怕咱们,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怕他们起来?”
周围斥候跟着起哄,刘遂铮眉头一皱,不再坚持了,毕竟队正是李祤。
草原上一片死寂,越往西走,尸体越多,已经不仅仅是僧人,还有喀喇汗牧民、骑兵。
尸体被野兽秃鹫随意啃食。
森森白骨上还覆盖着蛆虫与蚂蚁。
渡过葱岭河,喀喇汗的骑兵也像秃鹫一样紧随而来,前后不下三百骑。
他们看到是唐军,并不敢攻击。
斥候们虽然不惧,但这么多苍蝇跟着,总是一件烦心的事。
而且在别人眼皮底下,根本看不到什么。
“冲过去!”李祤对疏勒发生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了。
三十七斥候人人振奋,拔出横刀。
战马也跟着嘶鸣起来。
没想到喀喇汗人一见这气势,居然不敢阻拦,纷纷退散。
汉永平十八年,戊己校尉耿恭,以疏勒城百余将士力拒匈奴数万大军将近半年,还成功突围出去,留下十三将士归玉门的传说。
此事是忠义堂的经典故事,几乎每一个唐军都耳熟能详。
眼下疏勒城历历在目,每一名斥候心中的热血被点燃。
八百年来,此地数次易手,为天山南麓兵家必争之地。
然而现在的疏勒城如同鬼蜮一般,城墙外一片血色,僧人、士卒,还有唐人的尸体,密密麻麻,漂浮在护城河中,腐臭一片,秃鹰乌鸦仿佛乌云般笼罩在疏勒城的上空。
朦胧的雪山、青黄的草原、湛蓝的天空,令疏勒城显得格格不入。
强烈的冲击如山岳般压在每个人的心中。
李祤不是没见过战场,战场上每个士卒都能尊严的死去,而此地,人如畜生一样被屠宰。
也许喀喇汗人并不介意屠戮自己的族人,但李祤为唐人的死而愤怒。
唐军斥候的到来,引起喀喇汗人的愤怒,疏勒城中涌出七支骑兵,每支百余人骑左右,从三面围拢过来。
刘遂铮低声道:“疏勒城情报已经得知,速回!”
这么长时间,一个细作的线报都没有传回,很明显都遇难了。
李祤握着缰绳的手隐隐颤抖,怒火在他胸腔中燃烧。
来到西域两年,他几乎把自己当成了西域人,于阗、回鹘、粟特哪一个不是对“大唐”二字恭恭敬敬?
连强盛一时的萨曼人也对大唐保持足够的敬畏。
喀喇汗人竟敢如此冒犯大唐!
“形势于我等不利,速回!”刘遂铮在李祤耳边吼道。
李祤全身一震,从愤怒中回过神来,“退!”
一场追逐战迅速展开,羽箭在秋风中呼啸,喀喇汗人的骑兵远没有唐军斥候精锐,但胜在人多,号角声响起,草原中又涌出几队骑兵起来拦截。
带着愤怒的横刀斩断了弯刀,喀喇汗人瘦弱的马匹被撞翻在地。
李祤也从这些喀喇汗骑兵的眼神中看到了迷惘与虚弱,似乎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百年来,西域回鹘人、于阗人心理上都是认同大唐的,常以大唐属国自居,称大唐为舅国。
喀喇汗人是西迁的回鹘人与七河流域的葛逻禄人、样磨人融合而成。
“呜呜呜……”
身后传来狼群一般嘶吼,一支轻骑兵快速穿过其他追兵。
盔甲旌旗明显不同于喀喇汗骑兵。
“是萨曼人!”刘遂铮的脸沉了下去。
第四百七十八章 勇者无畏
大唐开通商路,获利最大的其实是萨曼。
他们横亘在葱岭之西,无论是大食人,还是粟特人,或者泰西人想要做生意,就必须经过他们领地,被抽走大量利润。
很多粟特人直接加入萨曼,以金钱开道,取得一定话语权。
大食人开通海路,不过由于东南割据,利润并不丰厚。
萨曼获得商路带来的利益,萨曼国君伊斯玛仪允许散落各地的突厥人皈依大食法,组建突厥人雇佣军,加强了其军力,也为日后衰弱埋下种子。
国内一片繁荣,曾经的大宛宝马为其所用,萨曼人组建了强大的骑兵,左右开弓,一面压着喀喇汗打,一面攻灭萨法尔王朝,俘虏其皇帝。
而此时的白益王朝和塞尔柱王朝都未兴起,正是萨曼王朝鼎盛之时,军事、政治、文化全面开花,纵横葱岭之西,压的黑衣大食喘不过气来。
从骑兵上就能窥见萨曼人的国力。
战马在烈日下仿佛燃烧的烈焰,丝毫不逊唐军的战马,前后三百余人,气势如虹,仿佛要横扫战场一般。
因其养精蓄锐,唐骑原来疲惫,萨曼骑兵甩开喀喇汗骑兵,如鳄鱼一般咬了上来。
前有围堵,后有追兵,形势岌岌可危。
刘遂铮忽然勒住战马,“都尉先去,属下断后。”
此刻的他眼中分明蒙着一层决然死气。
李祤也停了下来,“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放屁!我可以死,你不能死,日后你若有本事挥军杀来,灭了喀喇汗和萨曼,兄弟我死而瞑目了!”刘遂铮举起横刀,旋即有十一骑聚在他身周,“别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我和兄弟们的家眷都在长安怀德坊,你若真有心,代为照顾一下就行了。”
李祤泪流满面。
“快滚!”刘遂铮一脚踹在他马臀上,战马吃疼,向东方奔去。
剩下的骑兵围在李祤身边。
刘遂铮在后哈哈大笑,挥刀冲向敌骑。
血光如夕阳一般灿烂。
虽然只有十二骑,但他们倒下的时候,萨曼人付出了六十余骑。
唐骑的视死如归给萨曼人和喀喇汗带来了强烈震撼。
喀喇汗骑兵冲上前去,践踏唐军尸体。
“勇者的灵魂必须受到尊敬,安葬他们吧。”火红色的战马上,萨曼将领阻止了喀喇汗人的暴行。
“遵命,辛朱儿将军!”
李祤闭着眼睛策马向前狂奔,巨大的耻辱像暮色一样压了下来,他感觉天地一片晦暗。
萨曼骑兵没有追来,几支喀喇汗骑兵被轻松解决。
李祤回望西面,只有巨大的落日缓缓沉入雪山之后。
“终有一日,我还会回来!”李祤对着落日怒吼。
天佑八年九月,喀喇汗王子萨图克发动兵变,杀死叔父,继位博拉格汗,封大食法为国教,摒弃佛门与拜火教,强迫皈依大食法。
萨曼与喀喇汗勾结,并未让龟兹有多惊讶,这也在预料之内,刘鄩曾委婉的提醒过博拉格汗,但博拉格汗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只是软禁萨图克,加强监视力度。
驻扎在龟兹的唐军只有五千人,没有能力干涉疏勒。
折嗣礼加强西面的防守力度,向西州报讯。
“七郎死了。”刘鄩眼中闪过一丝悲戚。
李祤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
“你无需难过,马革裹尸是我辈宿命。”
“如此血仇,难道无动于衷?”李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刘鄩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难道你真把自己当成武夫了?谋国者,在审时度势,不在逞一时匹夫之怒,大唐在西域不只是为了一个疏勒,七郎的血不会白流,传本将令,萨图克弑父篡位罪大恶极,大唐不能容此叛逆,召于阗、阿斯兰汗、仁美可汗共击之!”
博拉格汗按照草原的习俗,娶了自己兄长的妻子,也就是萨图克的母亲。
所以博拉格汗既是萨图克的叔父,也是他的继父。
李祤睁大眼睛,听出西州并无出兵的打算,半跪在地上,“将军,末将请求三千骑兵,横扫疏勒!”
堂堂亲王跪在刘鄩面前,刘鄩一把提起他,脸上带着怒气,“你跟随我两年,没想到还是如此愚蠢,我们真正的对手是萨曼人,于阗跟阿斯兰汗比我们更心急,更不愿意看到萨曼人东进,在陛下没有一统中土之前,西州龟兹只需稳定局势即可,他们狗咬狗才最符合大唐的利益!”
刘鄩不禁对李祤有些失望,刚极易折,大唐眼下还没有横扫西域的实力。
就算有这实力,仗也不是这么打的。
李祤呆立当场,刘鄩向来温文尔雅,再大的事到了他面前,都云淡风轻,今日却动怒了。
“你若胡搅蛮缠,就回长安,西州不需要头脑发热的人。”
“末、末将知罪!”
刘鄩的目光萧索起来,“将来……会有报仇雪恨的一天!”
刘鄩的命令还没发出,于阗就先动了。
李圣天今年刚刚继于阗国王位,请求册封的使者还在去长安的路上。
这位新主,比老国主更加激进,自称大唐属,西土佛国,在萨图克还没有发动时,就数次请求刘鄩发兵,攻打疏勒,平分其地。
现在疏勒内乱,大食法有东进的迹象,他早就按捺不住,纠集国内雄兵三万,向疏勒挺进。
天山之北的阿斯兰汗却按兵不动,八剌沙衮承受了怛罗斯的严重威胁,不敢南下,不过国内部族酋长对萨图克投靠死地萨曼非常愤怒,几支大部族组成了一支万人联军。
伊犁河谷的仁美可汗见八剌沙衮不动,自然也不会动。
刚刚上位的博拉格汗面临巨大危机,不过萨曼人为其提供了强大的支援,战马、盔甲、兵器、突厥雇佣军……
于阗军进展不利,被挡在桢中城下。
李圣天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攻下桢中城,但萨曼骑兵忽然出现在身后,漫长的补给线路受到威胁,李圣天只能止步。
其实西州唐军面临的也是相同问题,如果要进攻疏勒,后勤线路太长,即便从龟兹出兵,仍是漫长的路途。
唐军胜了还好,一旦战败,喀喇汗、回鹘人、于阗的就不会这么恭顺了,西域形势立变。
十年的心血可能毁于一旦。
而萨曼人不存在这样的弱点,疏勒本就离他们近,离西州远。
其战略意图非常明显,以疏勒为支点,撬动大唐在西域的布局。
这必然是一场漫长的博弈。
第四百七十九章 魏博去势
朱友贞登基才一年,梁国国政日非。
各地军头重新掌握政权,文人或退居二线,或沦为幕僚。
武人掌握绝对话语权。
一些宿将也是如此,如颍州牛存节,对朱氏忠心耿耿,但眼前大环境恶化,不是主将忠心就能决定的,梁军也要吃饭。
人心总是贪得无厌的,得寸进尺,梁军吃饱饭,忽然觉得手还可以往前伸。
很多驻地方军头自行收税,中饱私囊。
牛存节也遏制不住部下的贪婪。
朱温在时,动不动举起刀子,屠杀重将,有些固然是受到了猜忌,但也有罪有应得的,所以朱温能震慑武人。
而朱友贞政变上台,对梁军的掌控力严重不足,其盟友赵岩及张家兄弟全都是无才无德之人,有本事的敬翔、李振全都被疏远,掌握军权的高季兴刻意迎奉,只为一己私利。
眼下朱友贞的状况跟当年坐困长安的昭宗很像。
朱友贞也发奋图强啊,只可惜长于深宫中的朱友贞眼神跟昭宗一样不行,启用段凝、霍彦威等人为大将,统汴州禁军。
当然,朱温还是给他留了一些底子,魏州王彦章、相州黄文靖、博州朱汉宾、汝州胡真、王檀、颍州牛存节。
正是因为这些大将的支撑,朱友贞才能维持汴梁的格局。
只不过腐朽已经不可避免。
百姓头上压着两座大山,既要供奉汴梁朝廷,还要经受军头们的压榨。
天佑九年三月,陈州毋乙、董乙以摩尼众造反,自号上乘宗,白日为民,夜间聚众,很快漫延淮西,颍、蔡、许等地受众日增。
大唐申、光、寿等州也受到一定波及,但民间有忠义堂存在,掌握民间舆情,自归唐之后相对的轻徭薄赋、吏治清明,百姓忙着开垦荒田过日子,没空搞这些。
只不过毋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刚刚取得一些成果,便迫不及待的称帝,设置官属,被高季兴领军镇压。
陈州距离汴州不过百里,算是京畿地区,这里都能发生动乱,可见梁国形势。
李晔沉得住气,但李存勖沉不住气了。
留给河东的地盘和时间越来越少。
收复蜀中,大唐复兴之势便不可逆转,后又攻灭湖南、岭南,十分天下,六分归唐。
而且随着大唐的稳步前行,对天下大势的影响越来越大。
就连晋军内部,也有很多彻底归附大唐的想法。
最典型的就是叔父李克宁。
李存勖抓军政大权,财权却落到李克宁手上。
这些年,李克宁与大唐互通有无,生意做的飞起,心也渐渐倒向唐室。
李克用在黄巢之乱中立下殊功,被僖宗收入李唐宗室,补名郑王一系,相当于河东李家跟长安李家拜了把子。
尽管李存勖有意疏远这层关系,但其他人还是认这层关系的。
这也是历史上后唐正统性的来源之一。
李克宁跟大唐宗室一向走的比较近。
之前韩全晦买十万石粮食,也是经过李克宁的手,不然现在天下大乱,谁会卖粮食?
常言说有钱有势,李克宁有钱,又是李克用的托孤之人,还是李存勖的叔父,自然在身边聚集了一个不小的圈子。
在他们看来,归附大唐绝对不亏,皇帝人也不错,弄个王爷当不是难事。
这就跟李存勖产生了巨大矛盾。
如今的河东,拥河中、振武、昭义、卢龙、义武、大同七镇,带甲二十余万,并且实力还在增长中,这种情况下,李存勖怎么甘心寄人篱下?
更何况汴梁已经有人向他秘密投诚了。
汴梁朝廷早上发生的事,晚上就到了李存勖的案牍上。
还为李存勖分析了当前形势,天下精兵良将,十之六七在大王河东,大王只需吞并黄河两岸,收梁国精兵、钱粮,再结好契丹,以为外应,残唐不足为虑也。
当年安禄山仅凭河北三镇就横扫了大唐,把顶点的大唐一把扯到谷底,现在的晋军,又岂在当年安禄山的燕军之下?
“梁国所凭者,唯王彦章、黄文靖、牛存节等宿将而已,大王当施以反间计,离间汴梁君臣!朱友贞外仁内忌,昏聩软弱,远逊朱贼,必能成功。”
李存勖反复看着汴梁来的密信,最后又递给了郭崇韬。
郭崇韬看完之后,满脸惊讶,“这是何人之谋?”
李存勖笑而不答。
郭崇韬长于军略,玩阴谋诡计就差了一些,但也看出反间计的确有很大的成功几率。
“此计可行,梁军精锐只剩王彦章的龙骧军,相州与魏州互为犄角,破其一路,则魏博为我所得,逆梁之势去矣!”
李存勖哈哈大笑,连忙令文吏写了好几封吹嘘王彦章、黄文靖勇猛的信,大书特书汴梁现在不行了,朱友贞小儿坐堂,覆灭之日不远,我李存勖有多么仰慕两位将军,恨不得同塌而眠交颈而卧……
当然,这些信不会送入相州和魏州,而是出现在汴州城中。
朱友贞也不是傻子,虽然生气李存勖骂他是小儿,但也没有太在意,还赏了王彦章、黄文靖一些金银钱帛。
不过短短一个月后,汴京忽然就流言四起,声言王彦章、黄文靖与李存勖秘密接触,黄文靖还在相州城下与李存勖饮酒,相谈甚欢。
流言传的的有模有样。
此时河东大将李嗣源领三千精骑穿过魏州与相州防区,兵临黄河,深入澶、滑、卫等地,一时间黄河之南风声鹤唳,百姓惊恐。
澶、滑、卫三州是汴京的北面屏障,随意突破一州,就能渡过黄河。
朱温在时,把这三州都打造成铁桶,但现在朱温不在了,人心军心难免惶惶。
朱友贞不禁对流言将信将疑起来。
赵岩、段凝等人趁机进谗,“黄文靖向来跋扈,王彦章多有怨言,此二人皆在要害之地,倘若变心,恐河朔非为国家所有!”
黄文靖跋扈是真,王彦章怨言也是真,但二人只是对汴梁朝政日非的不满,属于合理宣泄,就像一个忠心老员工看到公司江河日下,发一两句牢骚,其本意还是希望朝廷振作。
但朝廷的大佬们不这么想啊,认为二人是对他们有意见。
梁国内外早有矛盾。
特别是段凝,觊觎龙骧军不是一天两天了,多次建议朱友贞调回龙骧军戍卫汴京。
这种低劣的反间计在朱温时代肯定玩不转,但在对朱友贞却非常有效,削弱军头实力,加强中央权威,一直是他的梦想。
对朱友贞而言,王彦章、黄文靖都是外人,赵岩、张氏兄弟才是亲信。
或许梁国朝堂有人看出是反间计,但不是规劝朱友贞,而是趁机争夺利益。
再说劝了也不一定有用,说不定还引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