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长安暴雷
关中大旱,河东河北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天佑四年固然是大唐丰收的一年,不过对于李存勖来说,收获也不小。
李建及史建瑭出兵草原,大破漠南室韦达怛,挟十万牲畜三万青壮而归,兵锋一度推入漠北,黠戛斯人本就弱小,挡不住河东铁骑的侵袭,向唐廷求援。
黠戛斯向来跟大唐交好,自称大汉李陵的后裔,太宗朝时,黠戛斯不远万里从阿辅水、剑水(今叶尼塞河流域)入长安朝贡并认亲。
李唐宗室向来也出自陇右李氏,受到太宗热情招待,太宗随即设置坚昆都督府,隶属燕然都护,其后与大唐一直交好,多次协助大唐攻打突厥。
中宗景龙二年,黠戛斯使者入唐,中宗曾言:“尔国与我同宗,非他蕃比。”
安史之乱后,回鹘人接掌了大唐在草原的政治权力,而回鹘与黠戛斯是世仇,一直压制打击黠戛斯。
不过回鹘人自己不争气,内乱频仍,各部族不和,黠戛斯趁势而起,击灭回鹘汗国,回鹘一蹶不振,或融入大唐,或融入契丹,造成契丹的壮大。
重新崛起的黠戛斯人于会昌三年,遣使者注吾合素入长安请求册封。
武宗册封黠戛斯可汗为英武诚明可汗。
不过黠戛斯虽然击败了回鹘,但并没有统治整个草原的实力,南部达怛部族持续壮大,西面回鹘人立足甘州,建立高昌回鹘,东面室韦、契丹也在壮大。
草原实际比中土还要混乱。
晋军北进,让草原秩序更加失序。
同时也引起了阿保机的警觉。
契丹向来视草原为禁脔,现在李存勖插上一脚,令其感到非常大的威胁。
河东并非简单的中土藩镇,沙陀人同样拥有游牧血脉。
阿保机只能放松对渤海国的攻打,重视漠南与室韦诸部。
双方的矛盾不可调和,阿保机对卢龙的野望从未放下过,他立身的根本就是掳掠中土唐民为己用,耶律部的强盛,也是因为他极力主张唐化,筑城池、设州县、定礼法,建孔庙、佛寺、道观,大大加强了契丹部族的凝聚力。
不过阿保机对晋军的战力仍是心有余悸,与汴梁的来往便渐渐密切起来,相约合攻晋军。
这几年朱温身体不好,几个儿子更加孝顺,儿媳们轮流伺候,让朱温病情时好时坏的。
不过他在军国大事上从未糊涂。
今年还减了魏博、义昌的田赋。
敬翔大力鼓励山东百姓耕种,轻徭薄赋,广开田地,关中旱灾蝗灾的,中原山东却一直风调雨顺。
朱温前半生勇猛精进,到了后半生,遭遇一系列的重创,也知没有一统天下的机会,开始专注于内政,悉心经营。
大唐天佑五年初,逆梁开平二年,朱温“大赦天下”,赦免牢狱囚犯和逃卒,令其悉归故里,连啸聚山林多年的盗匪都受到感召接受招安。
朱温起身草莽,最知民间疾苦,大力打压权豪,在敬翔的建议下启用文人治理地方。
同时颁下严令,诸军兵马将帅,无论军阶多高,地方政事,一律听从各州,不得干扰地方。
限制了骄兵悍将扰乱民生。
没有战乱,百姓勤勉,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政策颁布,汴梁也焕发出了生机。
只不过随着朱温的年纪增长,几个儿子间的矛盾日益增大。
长子朱友裕死后,这种矛盾便更加暗流涌动。
然而除了朱友裕,其他诸子都是生于富贵,长于深宫,继承了朱温的狡诈,却没有继承朱温的雄武,在军中没有影响力。
反而是朱友文、朱友谦、朱友恭、朱汉宾等义子战功赫赫。
其中朱友文最得朱温欢心,也是朱友文最先让其妻侍奉朱温。
义子毕竟是义子,亲生儿子朱友珪不干了,暗中与朱友文较劲。
朱温对几个儿子的本事还是心知肚明的,即便是义子们,也没有一个人能匡危扶世之才,一直犹豫不决,在汴州忽一日见秋风乍起,枯叶飘落,心中有感,想起长子朱友裕,不禁潸然泪下,“若端夫在,不至有今日之事。”
朱友裕性情宽仁,深得士卒拥戴,所向皆有功,正因如此,一直受到朱温的猜忌,受诸子暗妒。
致其盛年而莫名死于扬州任上。
现在朱温越是犹豫,诸子们争之越急。
成都。
李晔收到了黠戛斯的求援。
河东现在还是大唐盟友,李晔总不能因为黠戛斯而跟李存勖翻脸吧?
不过此事可以用来试探李存勖对大唐的态度。
李晔派出使者进行调解,草原那么大,没必要盯着黠戛斯,不是还有室韦与契丹吗?
特别是契丹,拿下营州之后,阿保机实力进一步壮大,大肆启用唐人文武人才,东征西讨,这几年在辽东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李存勖不可能看不到眼前的威胁。
在成都待了三个月,关中的旱情才得到缓解,上游暴雨,河流渐渐充盈起来。
渭北也开始降雨。
留在关中的百姓扑灭蝗灾,兴唐府、荆南、荆襄的粮食输送入关中,长安缺粮的危险也得到缓解。
崔源照开始组织百姓回返关中。
对于大部分百姓来说,乡土田地皆在关中,故土难离。
回乡的愿望甚是迫切。
百姓和唐军都想着回关中,李晔却在成都待习惯了。
才三个月就感觉骨头都酥软了,蜀中比关中舒服多了,风物怡人,只不过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人太舒服了,意志也会松软下来。
王建响当当的猛人,进了成都,就不思进取起来。
刚想起王建,赵义存便来奏报:“陛下,蜀王薨了。”
王建死了?
前几个月见他还一副生龙活虎腰好腿好的样子,这么快就没了?
“怎么死的?”
赵义存脸色古怪,“据传是薨在花蕊夫人小徐妃的床榻上……”
李晔一阵无语,这是要多猛?
关键他死了,别人会不会怀疑是李晔卸磨杀驴?
“陛下。”赵义存小心翼翼的看着李晔,眼神犹犹豫豫。
“说。”李晔眉头一皱,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城司密探上奏,太子从六月十七到六月廿一,与花蕊夫人有过多次接触。”
虽然赵义存说的委婉,但其中信息量李晔还是听得出来。
“此事是否属实?”李晔脸上的懒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杀气。
赵义存大汗淋漓,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有三名虞侯的署名。”
皇城司有五大统领,林光远、赵义存、赵辅、武元登,其下有三十六虞侯,都是多年老手,至少李晔得到的情报没有一条是错的。
李晔脸色铁青,此事传出去,大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进一步想,王建会不会是花蕊夫人和太子玩死的?
毕竟王建现在失势,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
如果王建能中招,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这里面有太多可以深挖的东西了。
也说明太子百无禁忌,一旦脱离自己掌控,什么都干得出来。
现在自己年富力强,诸将拥护,但谁没有个年老体衰?
而且随着时间的增长,聚集在太子身边的势力会越来越多。
花蕊夫人靠近太子,很显然就是起了这层心思。
其攀附速度之快,无孔不入,简直令人震惊。
李晔一脸冷笑,外部敌人被压下去了,内部敌人就蠢蠢欲动起来。
看来还是低估了太子的搞事能力。
“此事绝不可泄露出去,令诸军明日折返长安!”李晔望向阁楼之外,心中一叹,该来的始终要来。
第四百五十一章 背后推手
李存勖还是卖了李晔一个面子,没有继续进攻黠戛斯人,转而向东,掠夺室韦诸部,与阿保机迎头撞上。
黑车子室韦曾托庇于盛唐羽翼之下,后安史之乱,回鹘人兴起,又依附于回鹘,回鹘人破灭,黑车子室韦交好大唐,经常进贡名马貂裘等物,颇知忠义,大唐也有意扶植黑车子室韦压制契丹,不过大唐越来越虚弱,无力给出实际支援,黑车子室韦遂于卢龙刘仁恭联合,一同袭扰契丹。
当年阿保机与李克用云州会盟,约为兄弟,其意也在共同讨伐室韦与刘仁恭,报木瓜涧大败之仇。
现在刘仁恭父子倒了,黑车子室韦失去盟友,黠戛斯自顾不暇,无力支援。
阿保机一面遣从弟惕隐撒刺领两万鹰军征讨,一面招降室韦部众。
契丹人终究对草原秩序更为熟络,而且室韦与契丹人风俗相近,几百年前还是一家人。
面对两面的夹击,黑车子室韦终于扛不住了,倒向契丹。
李建及与史建瑭不肯罢休,李存勖上位时,向阿保机遣使以侄礼而待之,当时河东内忧外患,不得不委屈求全,晋军诸将皆以为耻,在他们眼里,契丹人不过手下败将而已。
早在争夺卢龙时,双方就龃龉不断,阿保机撕去卢龙最东面的营州,让晋军止步于辽西。
地缘态势决定双方根本不可能和平共处下去。
惕隐撒刺作为阿保机最得力的干将,对唐人一向仇视。
耶律部贵族们早改用唐名,连阿保机都起了一个耶律亿的唐人名字,因仰慕崇拜汉高祖刘邦,在族中自称刘亿,赐乙室、拔里萧何之姓,是为萧氏。
不过有崇拜就有仇视,惕隐撒刺对兄长的作为大不以为然,不愿起汉名。
如今双方相遇,自然要摩擦出火花了。
惕隐撒刺领鹰军越过黑车子室韦辖地,主动进攻李建及、史建瑭。
二人虽是当世猛将,不过兵力单薄,乃是晋军的偏师,鹰军为契丹核心战力,还有室韦的仆从军。
史建瑭欲死战,李建及度当前形势不利,率军而退。
这一退,令契丹人的气焰更加嚣张。
诸部族长皆有入寇河北之心,毕竟唐人的土地最为富庶,现在也到了打草谷的季节,草原战马正是膘肥体健之时。
阿保机虽然对晋军心有余悸,不过南下掠夺,试探李存勖的军力还是愿意的。
作为雄主,阿保机自然知道双方不可避免的会碰撞在一起,遂遣使汴梁,相约攻晋。
现在的朱温奈何不了大唐,但对河北从未放松警惕,双方的仇恨越累越深。
而且从当前态势来看,只有吞并河北、河东,汴梁才有跟大唐抗衡的实力,否则就是等死的局面。
朱温当然不愿意等死,不过也没有轻易出兵,而是采取李振的建议,口头答应,暗地里与成德眉来眼去。
成德夹在李存勖与朱温之间,王镕不慌也是不可能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双方关系开始升温。
除了成德,朱温还暗中联络钱缪、马殷、王审知。
尽管大唐崛起之势不可逆转,但这些第一代军头们,绝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和土地。
他们固然不敢公然与大唐为敌,但相互串联是不可避免的,钱镠暗中还贩卖军械、粮食等战争物资给马殷和朱温,大发战争财,不过对唐廷也是百依百顺,未有违制之举,供奉逐年增加,还遣其子钱传玑、钱传瑛入长安觐见皇帝,结交大臣。
马殷是真被打怕了,缩在黔中、湖南二地,不敢动弹,连对岭南的进攻都停止了,屯重兵于潭州、朗州、黔州三地。
对大唐前所未有的恭顺起来,不仅去了楚王号,自降为长沙郡王,还一再遣使向李晔谢罪。
李晔赶回长安,已是深秋。
秋风萧瑟,暑气与旱气一同消退。
回长安的当日,李晔首先召见了李巨川。
现在想来,当初他软禁花蕊夫人等一干蜀王女眷是有先见之明的。
李晔把皇城司的密奏给他看了。
李巨川脸上没有任何惊讶表情,“太子为女色引诱,一时糊涂。”
李晔一愣,难道李巨川也被太子招揽了?看到他滴溜溜转的小眼睛,才醒悟他是藏十说一明哲保身。
“行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别藏着掖着了。”
女色不是问题,事实上太子在岷州蓄养姬妾,李晔也没拿他怎么样,反而为他遮掩。
当初玄宗没登基不也是在陈玄礼的配合下外面养人吗?
但色令智昏,什么人都敢动,就是他的问题了。
“陛下可曾想过为何花蕊夫人会这么快摸上太子的门路?”李巨川小眼睛里闪着光。
李晔一愣,光顾着生闷气去了,没想到这里面的水这么深。
“你是说……”
“太子在政事堂,有臣、赵阁公、韦太傅照拂,私下有崔胤襄助,寻常人等,根本不可能与太子来往。”
政事堂三侍郎,赵崇凝、韦昭度、崔胤自诩清流,虽然政见多有不合,但在私德上,绝对是这时代的楷模,应该不会为太子拉皮条。
一个闲散王爷的内眷,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中间没有人,怎么可能接触到当朝太子?
李晔眉头一皱,发现自己还是把问题想简单了,太子固然有问题,但这背后的黑手,还是有一套的,嗅觉相当灵敏,趁李晔领百姓就食蜀中,在长安搅风搅雨。
“当年裴枢被刺,现在都没找出凶手,会不会是同一人,或者同一势力所为?”
李晔一直搞不清这背后的动机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阻碍大唐的振兴?
李巨川道:“现在无法断定,臣建议陛下先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而且臣感觉此人勾连太子与花蕊,并非是想帮太子,而是要废太子!”
“你说是此人故意坑害太子?”若不是知道李巨川绝不会背叛自己,李晔还真以为他是太子的说客。
“帮助太子幽会花蕊夫人没有任何利益,至少眼前没有,而且还会带来巨大风险,皇城司之利,长安谁人不知?但若是废了太子,就能带来巨大的利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很多看似不合情理的事,背后都隐藏着利益链条。
废了太子谁是受益人?
李晔来回踱步,搞这种阴谋诡计还是李巨川在行,若是自己,一时半刻肯定想不到这么多东西。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太子本身的问题非常大,这时代太多父慈子孝了,连自己也不能例外,时代的惯性就是这么可怕。
按他这什么都敢碰的性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提着刀子来找自己了,他若成为大唐之主,恐怕大唐跟逆梁一样的下场,这是个虎狼之世,天命在唐也招架不住子孙的胡作非为。
“太子必须废!”李晔心中决断已定。
嗜欲深者天机浅,就这么被**操控,怎么带领大唐向前走?
第四百五十二章 谋定而动
蜀王过世已经一个多月,早已下葬,李晔领着普慈凭悼了一番。
这里面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王家人都讳莫如深,普慈痛心王建的离世,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猫腻。
花蕊夫人继续抛头露面,没事人一样。
披麻戴孝,却仍掩盖不了她的风姿,眉眼间总是吊着一股魅意。
王宗懿袭封广元郡王,不过李晔隐隐感觉府中主事人并不是他,而是花蕊夫人,下人们全都听她指使,连王建诸子们也看她眼色行事。
这是一个有手段有心计的女人,再配以美貌,也难怪不愿屈身一个落魄失势的王爷。
而且她年纪并不大,只有二十三四左右,正是一个女人盛开的年纪。
花蕊夫人,名不虚传。
即使知道她不简单,包藏祸心,见了她,心中仍是时不时就涌起一股股**,更何况太子这样的人。
回到宫中,李晔安慰了一阵伤心的普慈,便直奔寿宁宫。
皇后并不知道外面的风风雨雨,对她而言,大唐国势复振,皇帝宠眷不衰,儿子身为太子,身为蜀中小户人家,没有太多的野心。
其家族也在多年前迁入长安,备受荣宠。
然而对李晔而言,废太子最大的障碍就是皇后。
“陛下今日怎么到此?”
“朕忽然想念儿女了,传平原、太子过来一起用膳吧。”
皇后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峨眉蹙起,“是不是裕儿又在外面惹祸了?这孩子心底单纯,容易受人蛊惑……”
“只是一起用膳,皇后不必多疑,哦,对了,朕把岷州的两个孙儿一个孙女也接回来了,以后就留在寿宁宫抚养,怎么说也是我大唐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越是平静的说出这些话,皇后就越是惶恐。
过不多时,平原先到,察觉到气氛不对,变得沉默起来。
李晔有意无意的扯些蜀中见闻,气氛才算活跃起来。
做出决定之后,李晔忽然感觉轻松多了。
没有太多利益掺杂,以后也能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用膳。
太子在一个时辰之后才急急赶来,满头大汗的,“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免礼免礼。”李晔笑道。
皇后和平原眼中都带着忧虑。
在李晔和皇后面前,太子永远都是一副恭顺谨小的样子,若论外表,太子继承了昭宗的气度与皇后的仪容,丰神俊朗,眉眼温和。
只是人不可貌相。
其实按他这种两面三刀的性格,是个当皇帝料,不过除了这些,还有荒淫、懦弱。
他在邓州的表现,李晔也知道了。
连王师范都看不起。
懦弱才是最大的原罪,所以才被花蕊夫人的美色掌控,这世道遍地都是狠人牛人,这种性格怎么玩得过他们?
“朕南巡成都,太子坐镇长安,功劳不小。”皇后沉默,李晔先开口道。
“不敢,辛劳的是父皇,儿臣只是尽了本分。”李裕的演技堪称一流。
如果不是皇城司的密奏,李晔还真不敢相信面前的太子会是那样的人。
宫女端上菜肴,便纷纷退下了。
殿中只有一家四口,连太子妃都没有传召,谁也没有动筷子,平原盯头无神的望着面前方几上菜肴,皇后一直看着李晔的神色,似乎想从李晔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李裕没事人一样。
也不知是真的没有察觉气氛不妙,还是演技高超。
“朕把岷州的家眷接回长安,太子觉得如何?”
李裕愣了一下,脸上才浮起一丝不自然的神色,“父皇,岷州的、的姬妾、只不过逢场作戏,没有名分,不是家眷……此事传出,对儿臣的声誉会造成影响……”
提了裤子就不认账了?这不是渣男吗?
这一次连皇后神色都不悦了。
平原两眼瞪着他。
李裕自知语失,赶紧拱手道:“全凭父皇作主。”
“真的全凭朕做主?”李晔紧紧盯着他。
这些年李晔纵横沙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的昭宗,怒气之下,连军中悍将也会毛骨悚然。
李裕额头上全是冷汗。
皇后忽然离开软塌,拜在李晔面前,“陛下,裕儿若有不是之处,臣妾代为赔罪,望陛下念他年幼,网开一面。”
在慈母眼中,儿子永远都是个孩子。
平原也赶紧跪在李晔面前,“父皇……”
“哦?太子有不是之处吗?”李晔盯着李裕。
李裕冷汗大冒,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有还是没有?”
“陛下!”
“父皇……”
皇后和平原都泪流满面。
李晔心中也难受,不过他是皇帝,即使面对至亲之人,也不能软弱。
“没有,儿臣没有不是之处。”李裕低垂眼神,不敢正视李晔的眼睛,连起码的担当都没有。
李晔彻底对他失望了,之所以弄出这个场合,就是希望一家人能心平气和的把事情处理了,然后李裕说出是怎么跟花蕊夫人摸到一起的,把伤害降到最低。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可惜李裕再次令他失望了。
性格决定命运。
李晔扶起皇后与平原,笑道:“说了这么多,肚子都饿了,用膳吧,我们一家好久没这么聚在一起了。”
两人都惴惴不安。
放下心中包袱,李晔却无从安慰。
这一场家宴,吃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了。
此后几日,皇后愁眉不展,仿佛有一股阴云笼罩在寿宁宫之上。
不过在岷州的皇孙们送进来之后,皇后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既然李裕不愿从实招来,李晔只能不讲情面了,密令皇城司盯紧蜀王府一干人等,搜集太子的各种罪证,连崔胤也在密查之列。
人是经不起查的。
以李晔现在的威望,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废太子只是一句话的事,只要军中没有反对的声音,就掀不起大浪来,不过为了让文人们闭嘴,李晔还是谋定而后动。
李巨川也说不能打草惊蛇。
李晔对这个幕后之人充满了巨大的好奇,此人潜伏之深之久令人惊叹。
一定程度上,洞悉了李晔的心意。
自己对太子不满,这人就弄出一个花蕊夫人来。
不过太子倒下,谁会是最大受益者?
裴贞一?李祤?
第四百五十三章 粮食问题
“蜀王入长安之后,很少外出,只有广元郡王时常出入平康坊,平康坊在我们的管辖之内,没有可以人等,太子也没有出现在此地,内宦宋光嗣时常进出光福坊的一家药铺,此药铺掌柜于一月之前事发时不知去向,宋光嗣前两日病发身亡。”赵义存一脸惭愧。
李晔南巡,皇城司的力量转向兴元与成都。
“杀人灭口还真是干净。”李晔叹道,这也间接说明潜伏的势力非同一般。
大唐振兴了,这些牛鬼蛇神也跟着扶摇直上。
“当年裴枢被刺,说明两件事情,其一,河东夫人没有参与其中,其二,此人隐藏在朝堂之上。”李巨川从各种线报中抬起头。
李晔点点头,裴家两根顶梁柱,裴枢与裴贽,都有贤德之名,满腹经纶,裴贞一就是再毒辣也不会牺牲裴枢。
剩下的最大受益人就是李祤了。
不过李祤的生母张氏只是寻常的宫女出身,其家族被朱玫乱军屠戮,张氏于景福一年就离世了。
李祤没有任何背景和能量作这些事情。
虽然封王开府,不过一直匿名在武营中锻炼,身边根本没有什么人,人际关系也比较简单。
线索中断,李巨川小眼睛转了转道:“太子虽然蒙昧无知,不过花蕊夫人是个聪明人,一定知道一二,陛下可暗中提审她。”
“此人连王建都敢杀,能让花蕊夫人活着,肯定断定花蕊夫人不能造成威胁,从她身上查不出什么。”李晔揉了揉额头,摸不准这人动机,很难把人揪出来。
皇城司也不是万能的,李晔加强他们侦查功能,一再强调实事求是,绝不能子乌虚有,所以才有署名的机制,如果上报之事有误,会追究责任的。
不过既然此人露出狐狸尾巴了,总会有蛛丝马迹。
“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花蕊夫人是聪明人,同样也是个不甘寂寞之人,此人留着她,说明她还有用处,皇城司盯紧她,朕不信他们会就此收手。”李晔对花蕊夫人印象深刻,此女绝不会甘于平庸,也是嗅觉灵敏之人,盯着她,就能顺藤摸瓜。
“末将领命!”
也不是说李晔完全没办法,不过政治手段参与进来,很可能得到的结果偏离预期,造成政局动荡。
大唐能有今日不易,还没到清理枝叶的时候。
而且此事并没有动摇大唐的根基。
“另外皇城司暗中加强朕的防护。”李晔想了想,还是防患于未然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狗急跳墙了。
王建的死在长安只是泛起一个小小水花。
大唐往前走,不可能因为这个水花而停滞不前。
旱情过去了,但今年一整年的收成也没了,关中百姓虽然不至于饥荒,但民生终究是巨大的问题。
从长安市面就能看得出来,商贩锐减,不光粮食涨价,其他各种东西也都涨了一倍,百姓衣着褴褛,完全没有前两年的气象。
幸亏从蜀中归来时,把蜀中府库的钱粮带回了一些。
钱不用出去,不流通起来,经济就不会得到刺激。
长安风雨飘摇了一百多年,屡造毁弃,黄巢一把火烧了大明宫,城墙这几年也跟着修修补补,像是百姓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
完全不想一个生机勃发帝国的国都。
李晔与政事堂商议之后,决定开展长安的基础建设。
长安城墙重建增高加固,全部采用砖石,皇宫也跟着沾光,太极宫翻修,大明宫修葺。
预计招募青壮二十万人,一日三餐,一天工钱十钱。
工期五个月,刚好拖到明年春耕,预算两百万缗。
十钱当然很少,以如今长安的物价,也只能五六个烧饼。
不过对百姓的吸引力仍旧巨大,以往朝廷徭役,百姓白干不说,还有自己出粮,现在包吃有工钱,在这时代已经相当难得。
李晔这么多年极其重视商业,府库中两百万缗钱还是拿的出来。
不过,报名的百姓却远远超过了李晔的想象。
十日不到,二十万人就招满了,四面八方还有百姓涌来。
韦昭度进奏,钱不缺,粮食压力大。
此前从兴唐府调运而来的三十万石粮食,无法满足这么大规模的百姓。
政事堂的意见是疏散百姓,毕竟六万唐军,五万辅军也要吃粮。
一场不大的旱灾影响可谓深远。
“百姓信任朝廷信任朕,才会来长安务工,朕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撑下去,收购市面上的粮食,调集荆南、荆襄的粮食北上。”取信百姓不容易,再说府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老臣愿奉上族中存粮一千石。”韦昭度发扬老臣风格。
李晔大为赞赏,“太傅公忠体国,朕铭记在心。”
有了他的带头,政事堂的一干人也跟着捐粮。
多则几百石,少则几十石,还有几百斤的。
最大方的是韩全晦,领着一帮徒子徒孙,甩手就是一万七千石,引得其他人频频侧目。
李晔一阵苦笑,这厮也不知道低调一些,私下里捐赠就可以了,何必弄得人尽皆知?
赵崇凝道:“陛下重视商贾,不过自古商人重利轻义,朝廷收购市面粮食,这些人定会趁机哄抬物价,朝廷损失巨万,所得只有尺寸。”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囤积居奇在长安城中屡见不鲜,其中就有世家大族的身影,没有点背景的人,也没有这本事。
这些人想赚的就不是小钱了。
任何时代,商贾都不能无秩序的野蛮生长,必须在大唐的规则之内。
李晔想了想道:“令三司内使刘全礼规范长安坊市,若有囤积居奇者一律交付大理寺法办。”
韦昭度嘴皮动了动,还没开口,李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事已定,诸位各司其职。”
刘全礼是宦官,没有利益纠葛,而这些清流世家,说不定背后就有关系。
话刚说完,韩全晦一屁股跪在地上,一巴掌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陛下赎罪啊,老奴鬼迷心窍,前些时日受了徒子徒孙蛊惑了,低价从河中进了一点粮食,想赚点养老钱。”
赵崇凝、韦昭度鄙视的眼光转向他。
这态度李晔还是认可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而且他是从河中李存勖手上收购的,不是从市面上囤积。
“你进了多少?”李晔笑道。
“十万石。”
李晔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这叫“一点”?
十万石粮食,差不多三十万缗钱。
“陛下恕罪啊。”韩全晦脑壳在地上磕的山响,“老奴愿意将粮食献给陛下。”
“陛下,韩全晦一个三司外使,怎会有如此多钱财买入粮食?必是贪赃枉法所来。”赵崇凝不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此是老奴半辈子积蓄,绝没有贪赃枉法中饱私囊。”
殿中爆发激烈争吵。
清流们一个个恨不得生吞了韩全晦。
“够了!”李晔冷声道。
殿中立即噤若寒蝉。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一丝端倪
“韩全晦从外购粮,不在囤积居奇之列,而且上缴粮食,于国有功,此事不需再议。”李晔一锤定音。
韩全晦是想趁长安粮价高涨赚一波,情理之中。
而且是在李晔下令禁止囤积居奇之前。
这么多年,韩全晦本身就是阉党中的大佬,又在三司外使的肥缺上,有些家财不足为奇。
再说人家已经愿意献出来了,没必要一杆子打死。
谁家的屁股后面都不干净,人是经不住查的。
不过当朝官吏从商,始终是个大隐患,这是**的根源。
“自今日起,各级俸禄提升三成,官吏不得经商,今年务必划分清楚,明年朕会开始排查。”李晔说完之后,忽然觉得韩全晦似乎是故意为之。
以他现在的地位和身家,完全用不着去购入粮食。
他若真想赚这个钱,会有更隐蔽的手段。
因为他现在是三司外使,催讨各地赋税,大唐蒸蒸日上,他的行当自然越来越好做。
再看堂中清流们的反应,特别是有家世北进的,一个个魂不守舍,李晔忽然就明白了。
韩全晦这是在给清流世家们埋坑。
说不定这些人囤积的粮食远远超过韩全晦。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清流世家终于大唐,但同样忠于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家族。
在刘全礼还没开始行动之前,仅两日之间,长安的粮价便下去了,市面上出现大量来历不明的粮食。
缓解了长安的粮食紧蹙。
能立足朝廷的,没有个蠢人。
李晔反而对韩全晦刮目相看,只用十万石粮食就替李晔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看来用人还在于平衡,如果没有韩全晦刘全礼,朝堂上全是所谓的“清流”,只要李晔不动刀子,估计粮食的价格还会持续走高。
长安的基建如火如荼的进行,以前十钱只能买五个炊饼,粮食降价之后,能买九个左右,一家出两个劳力,基本能养活一家。
当然,长安的食物不止是炊饼,随着将士轮番休沐,长安的坊市也再度兴盛起来。
各地商旅重新汇聚在长安。
入冬之后,连着下了两场大雪,关中旱情彻底解除,各大水系重新充盈起来。
李晔长长松了一口气,至少明年不用去蜀中讨饭了。
若不是今年的大旱,李晔就开始减赋了。
现在看来,只能等两年之后成都平原的田赋。
“花蕊夫人最近有什么动向?”李晔从没忘记潜伏着的敌人。
在李晔的克制下,长安风平浪静,太子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禀陛下,自蜀王故去,花蕊夫人每日吃斋念佛,足不出户。”赵义存道。
这女人会是耐得住寂寞的人?
猫永远会偷腥,李晔只相信人性绝难轻易改变,一个妙龄绝色且野心勃勃的女人,会耐得住寂寞?
当年武女皇还削发为尼了呢。
想到此处李晔心中一动,“秘密查访长安各大佛寺道观,特别是有太子、花蕊夫人行迹之处!”
大唐的武人们不老实,大唐的和尚们同样不老实,出了不少政治僧人。
李唐明尊道教,实则跟尊奉佛教。
武宗灭佛,然而只一代,宪宗又开始大肆崇佛,直到懿宗。
也就是说,佛门同样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吐蕃间接的载在佛门手上。
“末将领命。”赵义存转身就走。
此人忠心可鉴,也是跟随自己最早的一批长安子弟,不过头脑没有薛广衡灵活。
当然,头脑灵活的人想法也多。
如果自己没猜错,佛门中有重大线索。
否则花蕊夫人没事吃什么斋念什么佛?
果然,第二日赵义存一早,就急急忙忙跑来,“陛下,末将已经查明,太子事发五日前,曾与皇后娘娘、平原公主一起到大慈恩寺上香,乞求佛祖降雨,保佑大唐风调雨顺。”
李晔心中一阵暴汗,降雨和风调雨顺似乎不是佛祖的业务……
不过这时代道教隐匿群山之间,一般也只在民间出现,很少主动接近朝廷。
皇后入大慈恩寺求雨不足为奇。
“也就是说,花蕊夫人当日也在大慈恩寺?”
赵义存敬佩道:“正是,当日只有两名虞侯暗中保护,而花蕊夫人在宋光嗣的陪同下,扮作民女,以为蜀王祈福的名义上香。”
以花蕊夫人的气质容貌,即使是民女装扮,也是勾人魂魄的。
“你觉得这是巧合?”
赵义存脸上滑落冷汗,忽然跪在李晔面前,“末、将不知!”
李晔心中一叹,知道他在忌讳什么,皇后、太子、公主都牵涉进来,脑子正常的人都不敢说话。
皇后、公主绝对没有问题,去慈恩寺也没问题,问题在于花蕊夫人怎么知道皇后太子会去大慈恩寺。
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秘密调查大慈恩寺,花蕊夫人也不可放松。”
“末将遵命。”
李晔的兴趣越来越强烈了,花蕊夫人吃斋念佛,说明马上又有行动了。
“陛下,末将还查明一事,宋光嗣进出光福坊的药铺是赵阁公侄子赵延德的产业……”
李晔眉头一皱,赵崇凝也掺和进来了?
当年裴枢遇刺跟他关系匪浅,一度也是怀疑对象。
转来转去,又回到原点。
这些年赵崇凝声望节节攀升,韦昭度退下之后,他成为清流魁首,在文人中影响力巨大,如果真跟他有关系,李晔就有慎重了。
“不对!”李晔脑中灵光一闪,“赵崇凝只是他们放出来的烟雾。”
虽说去成都要了几个月的饭,身子骨软了,但思维却灵光多了。
药铺这么简单而低级的线索,如果真是赵崇凝,岂会想不到?
这是幕后之人故意带偏皇城司调查的方向,往赵崇凝身上引。
赵崇凝若有问题,早就露出马脚了。
虽然李晔也不喜欢赵崇凝清流的嘴脸,但在私德上面,绝没有任何问题。
“那赵崇凝不用调查了?”赵义存眼神还是晕乎乎的。
“不,赵崇凝还是要查,而且大张旗鼓的查,不过重心还是要放在花蕊夫人这边,朕有预感,她很快又要动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金蝉脱壳
眼看临近春季,花蕊夫人却没有任何动静,一心在宅邸中吃斋念佛,仿佛真的要皈依佛门。
王建死后,她的地位就岌岌可危,王宗懿不可能供养这么多后妈,也没那个条件供养。
王氏的钱粮都被杨崇本截留在成都,田地收为皇庄,广元郡王的俸禄也不够王宗懿挥霍,更何况他还有几个弟弟。
李晔拿了成都这么多钱财,又看在普慈的面子上,把广元郡王的俸禄加了一倍,把王宗懿几个没成年的弟弟送入武营,才让这位新袭封的广元郡王免于窘迫。
王宗懿如果是个安分守己之人,在长安做个富家翁,安稳一辈子是没问题的。
府中没有诞下子嗣的女眷,大多被遣送出府,年轻者自谋生路,年长者剃度为尼。
晚唐黑暗,佛教大行其道,皇帝带头崇佛,官宦民间自然景从,女子比男子更为信奉佛门,长安曾有尼姑庵三十三座,远胜佛寺,还不算一些官宦权贵设的小佛堂。
黄巢杀入长安,佛门才跟世家大姓一样衰败下去。
花蕊夫人姐妹在府中地位尊崇,自然不可能出府,所以在府中供有佛堂。
转眼就是天佑六年,唐人最崇尚的上元节即将到来。
虽然李晔一再强调节俭,官府和宗室倒是遵从了,不过民间的气氛却越来越热烈。
商路的畅通,不仅让大唐府库充盈,百姓也跟着沾光,有条件的人,会自发组织商队,于江陵进丝绸、茶叶、瓷器、书籍等物,送到天唐府就是两倍的利润,送到西州四倍利润,送到龟兹、于阗,更是十倍之利,再进一些西域的宝石美酒香料胡椒回来,一去一来,盆满钵满。
沿途还有大唐设立的驿站、烽燧堡,西域的马匪很少敢劫持大唐商旅。
因此民间也崛起不少大商家,就算是普通百姓,在路上卖卖茶水、果脯,也能赚上一些。
他们对上元节最为上心,节日也会刺激消费。
长安城早早的就开始张灯结彩。
“大慈恩与花蕊夫人并无联系,其主持僧人皆守国法寺规,偶有争执之事,也是寺内僧人个人所为。”赵义存汇报道。
难道是自己想的方向不对?
李晔一时踌躇起来。
赵义存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李晔又道:“积善寺最近有比丘尼入蜀王府。”
李晔一震,积善这个名字太熟悉了,皇后被宫人们称为积善皇后,一方面是说她性情温和,心性善良,另一方面她时常出入积善寺诵经祈愿。
原来门道在这里,不是佛寺出了问题,而是佛庵出了问题!
积善原本只是延康坊的一个小佛堂,因皇后关注,地位节节攀升。
恐怕有心人早盯上了。
消息也是从此地泄露出去的。
李晔一阵烦躁,这些人当真是无孔不入,“盯紧积善寺,看看还有什么人来往。”
长安城中的佛庵名声并不好,百姓口中流传:“尼姑似鼠狼入深处。”
唐代尼姑庵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修行之所,这年代能当尼姑的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庵中汇集了很多达官贵人的女眷,以及前朝公主、妃嫔之类,消息灵通不在平康坊之下,而且因为是女眷出入之地,所以是皇城司的盲区。
怪不得皇城司撒下这么大的网,依旧没有收获。
赵义存刚刚出去没半个时辰,就急匆匆的赶回,“陛下,蜀王府失火,花蕊夫人葬身火海……”
“什么!”李晔既惊且怒,“皇城司怎会如此疏忽!”
赵义存当即跪下,“花蕊夫人在蜀王府中建一木阁,常闭门不出,今日忽然火起,木阁当即焚毁,皇城司救之不急,末将无能,请陛下责罚。”
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李晔脸色铁青,帝都长安,天子脚下,居然还能这么堂而皇之,“尸体,尸体查验过了吗?”
“有女尸三人,面目全非,经过蜀王府的确认,尸体上的金银玉饰皆是花蕊夫人常用之物。”
在李晔看来,这些都不足以证明花蕊夫人的身份,不过这时代没有更好的办法查探身份了。
花蕊夫人这条线索断了,幕后之人消失了。
李晔叹了一口气,“不怪你们。”
皇城司已经尽心尽力了,就连李晔也想不到敌人会在这个时候冲花蕊夫人动手。
或许是他们察觉到了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此人就太高明了,至少在玩弄阴谋诡计上是高手。
偌大的长安,近七八十万的人口,皇城司盲区太大了。
而加强皇城司也非李晔所愿,过犹不及,任何势力壮大,都不是大唐之福。
不过李晔相信他还不会永远蛰伏下去,终究会再探出触角。
蜀王府大火,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有一缕黑烟从长兴坊冲向明净的天空。
而在长兴坊对面的亲仁坊,一处残破楼阁上,一个头戴黑纱的女尼静静的望着烟柱。
虽然是麻布僧衣,但依旧无法遮掩她婀娜的身姿。
亲仁坊曾有安禄山府邸,受长安百姓厌恶,坊民纷纷搬出,即便一百三十多年过去,此坊仍一片凋零,只有不知事的乞丐和外地流民搬入坊内。
“怎么,舍不得蜀王府?”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女尼“咯咯”笑了起来,“有何舍不得,大人妙计,女儿金蝉脱壳,如龙入渊。”
“人皆言皇帝好色如命,没想到对你没有丝毫邪念,是老夫失算了,还是你姿色不足?”
女尼黑帘后的眼神里隐约升起一股怨气,“太子不是挺好的吗?大人为何舍弃他?”
“哼,武夫群起,天下板荡,太子愚驽怯懦,荒淫无道,安能坐稳天下?老夫令你靠近太子,实则是试探皇帝的心意,没想到皇帝如此警觉,今后你我父女日后更需谨慎小心,老夫年事已高,倒是无所谓,女儿姿容绝世,可就要淹没在尘土中。”
“大人当年不也是手握雄兵,睥睨天下,今日如何这般消沉?当年王允进貂蝉,诛董卓,依旧是汉室忠臣,青史留名。”黑纱后目光闪动,仿佛洞穿了来人心中所想。
“你说得不错,陛下虽然雄才大略,然不用我等,终究是失策,这大唐天下,有我家先祖之功,如今大唐病了,只要老臣活着,必矢志不渝!”
第四百五十六章 柏乡大战
天佑六年,长安的上元节热闹非凡。
河朔却再次彤云密布。
随着阿保机目光也转向漠南,晋军掠夺草原部族的策略受挫。
漠南差不多被两家瓜分了,只有黠戛斯在漠北瑟瑟发抖,契丹铁骑欲南下劫掠,李存勖令大将李存进领从马直出击,周德威兵出幽州为后援。
鹰军号称契丹劲旅,但在从马直面前仍旧差了很多,晋军正处在士气战力的巅峰,引而不发,契丹人自己撞刀口上来了。
在燕山之北大战三场,鹰军大败,诸部溃散,惕隐撒刺引百骑逃回辽东。
一场大战,让契丹贵族们顿时清醒了很多,不敢再侵犯卢龙。
此战令晋军士气再度高涨,军中将校皆有南下与朱温一决雌雄之心,李存勖也蠢蠢欲动,却被郭崇韬劝阻了,“梁贼雄踞大河两岸,带甲二十余万,军中骁将极多,粮草富足,人物鼎盛,如今非是进取之时,听闻朱温年老体衰多病,大王正可养精蓄锐,待汴梁有变,席卷而下!”
李存勖终究是按捺住胸中的小火苗。
不过晋军的越来越强势,引起了成德王镕的极度恐慌。
河朔三镇被梁晋分食,只剩下他一个成德挺在中间,宛如狂风巨浪中的小船,随时有被吞没的风险。
从中唐以来,河朔的玩法就是左右逢源,合纵连横。
王镕加强了与汴梁的联系。
朱温也正有意扶植成德牵制河东,双方一拍即合,眉来眼去。
只不过晋军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就发现了王镕与朱温的勾当。
朱温可以容忍王镕跟李存勖眉来眼去,但李存勖眼里容不得沙子,梁晋血仇,一直耿耿于怀。
李存勖遂下令李存璋、李存审引五千兵入镇州,“协助”王镕对抗朱温。
王镕是河朔著名的老油条,岂会不知李存勖之意?
再说李存璋、李存审的精兵入了城,成德究竟谁说了算?
王镕一面拒绝了李存勖的好意,一面向朱温求援。
朱温按兵不动,静观形势变化。
不过李存勖却再也忍不住了,在他看来成德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河东、昭义、卢龙已经把成德抱在怀中,怎可让它跟朱温打成一片?
当下令幽州刺史蕃汉马步军总管周德威引三万步骑为前锋,一战而破赵州。
梁魏州刺史张归霸、博州刺史朱汉宾引两万神捷军劲旅北上,屯于野河之南。
对晋军而言,没有梁军的干预,成德不过口中之食,此战之关键在于挡住梁军,周德威领大军出赵州,进抵野河之北,与晋军隔河相望。
双方沿河爆发一系列的小规模激战,互相试探实力。
晋军锋锐,梁军亦不遑多让。
朱汉宾作战极为骁勇,数次冲过野河,斩将夺旗,大展梁军之威。
天佑六年三月,李存勖再引两万精锐晋军与周德威汇合。
李存勖认为晋军兵力强大,应速战速决,击破张归霸、朱汉宾,震慑成德军。
却遭到周德威反对:“梁军步卒精锐,擅长防守,河南营垒众多,我军骑兵众多,利野战,不利攻坚。”
李存勖认为周德威胆怯,要临阵换将,遭到了郭崇韬的极力反对,“周德威世之良将,深通兵略,前有守潞州冰城之劳,后有破刘守光之功,大王不可不听其谋。”
李存勖不悦,但还是听从了郭崇韬的意见,按兵不动。
张归霸两万军面对河对岸五万大军,粮道被劫,只能向朱温求援。
李存勖动了,朱温不能不动,令汴州病愈的王景仁,领龙骧天武两支精锐以及淮南旧部北上支援。
却遭到敬翔、李振的极力反对,认为王景仁有淮南之败,且诸部雄兵悍将,未必服从王景仁之军令,不如以王彦章或者张归霸为帅,出战李存勖,
王景仁以破淮南之功,得朱温眷顾,扶摇直上,却在淮南大败,淮河防线全部丧于唐军之手,早就引起其他将领的不满。
只不过朱温跟王景仁“同榻相眠,抵足而谈”,朱温犹豫再三,还是以王景仁为主将,王彦章为辅,进军成德。
六万梁军支援野河之南,梁军士气大振。
双方在野河两岸大眼瞪小眼,反而此战始作俑者成德节度使王镕像没事人一样,在镇州紧守城池,静观其变。
王景仁精于水战,一条小小的野河自然不放在眼里,时常杀过对岸,屡破晋军营垒。
李存勖埋怨周德威不用他之言,致使梁军大军压境,于是求援于沁州丁会。
周德威也知道李存勖在埋怨自己,主动激励士卒道:“南岸梁军宣武健儿,不过汴州屠沽商贩之徒,虽盔铠鲜明,然虚有其表,十人不如我军一人!”
遂亲引千余精骑杀过对岸,来回冲杀四次,俘百余人而归,晋军遂稳住阵脚。
周德威不敢向李存勖直接建议,而是跟郭崇韬商议,“梁军精锐,王景仁擅水战,野河之南营垒坚固,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若王景仁造桥渡河,梁军决战,我军有被全歼风险,不如退入鄗邑,敌出我归,敌归我出,击其粮道,乱其军心,不出一月,梁军锐气消退,我军可猛攻之!”
郭崇韬深以为然,派出斥候哨探野河上下游,果然查探到梁军在上游二十里出修建浮桥。
乃进策于李存勖。
李存勖不满周德威,对身边之人,却向来言听计从,遂采纳周德威之谋。
晋军退往鄗邑,梁军进抵柏乡平原地带。
时王彦章向王景仁进言:“柏乡地势平缓,一目了然,利于北骑冲驰,不可屯兵于此。”
王景仁久在南方,只知梁军精锐不知晋军强悍,“平原利我军步卒布阵,沙陀骑兵安能击我?”
晋军的撤退,令王景仁觉得对方实在畏惧已军。
而且双方在野河对峙两月多,双方打的有来有回,王景仁没觉得晋军有多强。
张归霸是朱温的元从旧部,战功赫赫,朱汉宾是朱温的义子,两人都对王景仁不满,立阵于王景仁左翼。
双方仍是对峙的局面,晋军派出精骑袭扰,皆被梁军击退。
丁会向长安派出使者,询问对策。
此时长安修整一新,城墙全用砖石,气势恢宏,铜墙铁壁一般,高近三丈,远远望去,帝都之雄壮俨然而起,算是这时代最坚固的城池,城内也改造一新,各坊间楼阁交叠,鳞次栉比,再也没有之前穷困潦倒之象。
连使者都被惊讶到。
往来如织的商贾游人士子农夫,脸上都泛着若有若无的自豪。
一队队巡逻的唐军衣甲鲜亮,红缯大氅,游人非但不畏惧避让,还投以羡慕的目光。
丁会在河东非常特别,完全有割据自立的资本,却事事向长安汇报。
朝中清流们,只要一听到他黄巢旧人朱温大将的身份,无不咬牙切齿,恐怕只有李晔知道他是唐末武人中,为数不多真正终于大唐之人。
由成德引发的梁晋大战,李晔忽然想起这不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柏乡之战吗?
丁会的心思,李晔心知肚明,要救援早就出手,不会千里迢迢派使者来长安询问对策。
当初淮西大战,李晔令李存勖出兵,李存勖不是也没鸟吗?
风水轮流转。
历史上柏乡大战李存勖全胜。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斥候汇报的消息,王彦章、张归霸、朱汉宾等悍将皆在河朔,龙骧、神捷、天武皆是梁军精锐。
还有王镕在旁牵制。
李存勖吃得下吗?
李晔相当期待。
第四百五十七章 半斤八两
王景仁的自信并非盲目。
时至今日,除了后起之秀的唐军,梁军战力依旧持天下之牛耳。
宣武步卒阵列森严,神捷、龙骧梁军全是朱温起家的根本,曾抵御过黄巢,击败过秦宗权、时溥、朱瑾朱瑄等强者。
大兵团作战,骑兵的优势在于其机动性,正面冲撞,步军方阵绝不落于下风,甚至占有一定的优势。
王景仁下令全军构建营垒,设置鹿角拒马陷坑,从指挥能力上说,王景仁也算是当世良将。
不过对于他来说,最大的问题不是外部敌人有多强大,而是内部的掣肘。
事实上,朱温用淮南降将而不用元从大将,是出于对旧将们的忌惮,丁会的叛变,深深刺激到了朱温,当年朱珍的背叛也令朱温记忆犹新。
能力向来与野心成正比。
一头年老的头狼,自然忌惮其他桀骜强壮的雄狼。
当初朱温也不过是黄巢麾下一将,靠叛变才有今日。
这是朱温的原罪,也是深刻在梁军血肉深处的印记。
站在朱温的角度,不是考虑谁最会打仗,而是谁最忠诚。
这也是朱温不断挖掘军中新锐将领的原因,历史上葛从周、丁会、张归霸等大将都因为这个原因而被闲置,清口大战重用庞师古而不用葛从周,是因为庞师古向来唯朱温马首是瞻。
在王景仁的营垒前,晋军数次进攻都失败了。
不过袭扰梁军粮道却成功了,梁军很快就出现战马草料不足的问题,不少战马饿死,梁军将领和老卒皆迁怒王景仁,觉得优势兵力反而深沟高垒,涨晋人之锐气。
王景仁只能加强对粮道的防守。
晋军的优势全在骑兵,来无踪去无影,总能在防御不到的地方狠咬一口。
如此对峙了一个月,梁军粮草大为紧张,士卒皆怨王景仁。
恰逢晋军骁将安重裕领百余骑前来挑战,朱汉宾不等王景仁军令,亦领百余落雁都出战,人皆金甲长槊,战马雄壮,黑缯飘飞,晋军观其军容,心生惧意,朱汉宾身先士卒冲驰在前,晋军胆气为之夺,大破之,提晋将之首级掷于王景仁座前。
王景仁压力倍增,遣使督促王镕出战,牵制晋军。
此战虽因成德而起,但成德一直置身事外,既不助梁军也不助晋军,静观形势变化。
当然,晋军也并非一团和睦。
周德威深受晋军拥戴,战功赫赫,在军中的声望并不弱于李存勖。
现在梁军进抵柏乡,晋军退无可退,背后就是成德,一旦梁军进入成德,与王镕勾结起来,李存勖吞并成德的愿望就落空了。
因此李存勖比周德威更为急切,他一直主张速战速决。
几万大军在柏乡对峙,对后方粮草也是巨大压力。
河东产粮之地,也就半个河中以及昭义前线地区,卢龙还未完全消化,跟手握黄河两岸的梁军相比,家底实在单薄。
“梁人粮草短缺,孤观其势已衰。”剩下的话李存勖没说,不过谁都知道什么意思。
周德威不敢谏,目视郭崇韬。
郭崇韬道:“梁军远来,深沟高垒,木角重重,我军攻之必大损,不如示敌以弱,引梁军出营垒。”
先锋史建瑭道:“王景仁在淮南便以擅守而扬名,大王攻其营垒,正中其计。”
李建及和史建瑭都是李存勖的心腹,他们的话,李存勖还是听得进去的。
周德威道:“史将军所言甚是,末将观梁军营垒,分左右二营,必是诸将不和,王景仁虽然谨慎,然张归霸朱汉宾悍勇,末将可引军前去挑战,大王伏兵于柏乡村坞间,无论破张归霸还是朱汉宾,梁军必大挫!”
李存勖的目光在周德威身上流转。
周德威赶紧拱手,半跪于地。
殿中诸将将近一半跪在地上,李存勖一一扶起,最后才扶周德威,握紧他的手,“将军武略胜于孤!”
周德威脸色一白,赶紧又跪在地上。
“风从虎云从龙,英雄挥剑,必有豪杰景从,大王天下英雄,周将军代北豪杰,此谓之君臣相得。”郭崇韬拱手道。
李存勖大笑道:“不错,天下大乱,本王正欲挥剑宰割天下。”
周德威遂引三百骑压梁军大营。
河东诸将,自李存孝之后,首推周德威,名震天下。
自朱汉宾自作主张迎战梁军之后,王景仁的威信降至低谷,渐渐驾驭不住诸将,龙骧、神捷士卒也蔑视之,王景仁不得已,悉其众结阵而来,欲一举擒杀周德威,攻陷鄗邑。
周德威弛射而走,朱汉宾引落雁都追击。
至鄗邑南,晋军步卒接应,朱汉宾方才退去,不过面对梁军的全线决战,晋军伏兵不敢动。
两军对垒以待决战,李存勖欲开战,周德威大呼不可,“今贼远来决战,未带粮水,士有饥色,晡晚之后,饥渴内侵,战阵外迫,士心且倦,将必求退,大王可乘其劳弊,以生兵制之,纵不能大破梁军,亦可擒其偏师!为今之计,当守!”
诸将皆以为然,李存勖眼神闪动,不过最终还是隐忍下来,听从周德威的劝告,按兵不动。
梁军发起攻击,张归霸领天武精兵攻之,朱汉宾以落雁都扰袭,王景仁、王彦章紧守营寨。
利箭破空,刀甲曜日。
张归霸持白刃战于前,士卒奋勇争先。
晋军虽然竭力抵抗,仍被打的节节后退,险象环生。
外围,李存勖领五千从马直站在高坡上,看着形势渐渐不利的战场,眼神中闪过一缕诡异的精光。
“大王!”郭崇韬声音有些颤抖。
李存勖眼神变幻了几次,终于还是下令李建及引一千从马直支援战场。
一千骑兵虽然无法改变战局,但还是有效的牵制了梁军,令周德威挡住了张归霸、朱汉宾的进攻。
大战陷入僵持。
王景仁也看到远处阵列的晋军骑兵,不敢妄动。
梁军的生猛只持续了两个时辰,便扛不住日晒。
六月天,骄阳当空,梁军披重甲,能血战两个时辰,已经是当世之精锐。
只不过无论梁军怎么奋勇,永远都差一点击破晋军阵列。
不仅阵中梁军疲惫,连后阵的梁军也被疲累不堪。
王景仁眼见前阵无功,便鸣金收兵,想要后退回营垒中休整。
没想到鸣金声刚一响起,晋军中万众齐呼:“汴军走矣!汴军走矣!”
霎时间,地面响如雷鸣,西北方烟尘大起。
那是千万只马蹄践踏地面的声音,黑色的骑兵从烟尘中冲出。
“杀贼!”
梁军后方的伏兵也趁势而动!
第四百五十八章 梁军精魂
晋军声势震天,梁军饥渴疲乏,无力再战。
但步军两条腿,骑兵四条腿,王景仁与王彦章约束士卒,才止住了溃败之势。
不过前阵张归霸、朱汉宾深陷重围,为骑兵所阻。
李存勖与史建瑭、安金全等骁将冲破张归霸的步军方阵。
眼见天武军有全军覆灭的危险,王彦章道:“张归霸乃国家上将,不可不救!”遂引两千龙骧军回军救援。
刚冲到阵前,就见张归霸的尸体挂在一员晋将的长槊上。
阵中梁军已然崩溃,晋军骑兵正在肆无忌惮的屠杀溃兵,朱汉宾引落雁都向东溃散。
败势已然不可解。
连身后两千龙骧军也面有惧色。
王彦章大怒,不退反进,挥动铁枪,两名从马直连人带马被砸成肉泥,血肉激飞,引十几名亲骑杀入敌阵,那一杆铁枪,碰着便死,擦着便伤,神威凛凛,仿佛天神下凡,两千龙骧军受到激励,紧随其后。
王彦章于战阵中振臂大呼:“李存勖乃斗鸡小儿,何所惧哉!”
溃散的梁军纷纷向他聚集。
晋军不忿,转而向他围攻而来。
王彦章无所畏惧,铁枪之下无一合之将,在阵中往来冲驰,如入无人之境。
李存勖看得真切,认出王彦章的铁枪,当年他兄长李落落便是败在这杆铁枪之下,不由大怒,“擒杀此人者,赏百金,封上将!”
诸军踊跃,身边沙陀骁将安金全自持勇力,奋勇而出。
两马交错而过,安金全头颅碎成红的白的,连战马都被铁枪砸的跪在地上。
战场出现短暂的寂静。
接着便是山呼海啸的“万岁”声。
梁军士气大振,人的潜力是无限的,特别是在生死一刻,瞬息间,梁军感觉身上的疲累一扫而空。
战马人立而起,对天怒鸣,王彦章举起铁枪大呼:“斗鸡小儿李存勖,速来受死!”
李存勖自幼长于马上,五岁就被李克用带到战场上,其本身也是一员猛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何受得了王彦章的辱骂?当下便要前去接战,不料战马刚走两步,便被一支强壮的手臂按住马头。
战马动弹不得,不住哀鸣。
“大王万金之躯,岂可与匹夫争勇斗狠?末将不才,愿取王彦章首级而归!”史建瑭眼中闪烁着寒芒。
当初虢州大战,史建瑭与王彦章交过一次手,王彦章的铁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当时是客将,没必要玩命。
现在不同了,不击败此人,就无法大破梁军。
李存勖见史建瑭一脸坚决,大笑道:“国宝且去,本王为尔掠阵!”
跟天下藩镇二代一样,李存勖也着力培养自己的心腹,郭崇韬、李建及、史建瑭等,还有军中新锐将领,皆被召至麾下。
李存勖对老将们不对付,但对身边人极为友善
史建瑭摘下头盔,扔在地上,策马冲向王彦章。
乱军丛中,如劈波斩浪一般。
王彦章亦策马冲了上去。
仿佛两条长龙撞在一起。
战马同时嘶鸣起来。
王彦章面不改色,史建瑭意犹未尽,不过手中长槊的槊锋却断成两截。
史建瑭随手抄起地上一根步军长矛,拨转马头,再次迎着王彦章冲锋,整个战场,无论梁军还是晋军都在关注着两人的恶斗。
战马再次交错而过,史建瑭全身浴血,座下战马的头颅已经不见了,却还在奔驰,四五个呼吸之后才倒下。
王彦章左肩盔甲与血肉一起翻卷,索性撕掉上半身盔甲,露出一身精壮肌肉。
史建瑭双手犹在颤抖,已经握不住武器。
铁枪占了太大的优势。
王彦章冷笑着策马向他冲杀过来,正是此人挑杀了张归霸。
没有战马,史建瑭仰天狂吼一声,拔出腰间长刀,非但不逃窜,还迎着王彦章冲了上去。
“国宝!”李存勖大惊,史建瑭乃当年名震天下九府都督史敬思之子,时人称之白袍大将,武力仅在李存孝之下,上源驿之变,李克用醉酒,史敬思血战汴军断后,李嗣源等寥寥几人护李克用趁雨夜杀出重围,史敬思与三百亲卫殁于阵中。
史建瑭自幼被李克用收养在身边,与李存勖感情深厚。
不过在李存勖喊声之前,李建及引十几骑半腰杀出,拦下王彦章。
王彦章亲随拥上,又是一阵混战。
史建瑭也被部下拉回本阵。
有了王彦章的神勇,梁军士气大振,各部向其靠拢,眼看梁军将要杀出重围。
前阵晋军步卒又狂呼起来,“杀贼!”
周德威领锐卒千余,复杀入阵中。
李存勖看准时机,引兵冲杀,刚刚集结起来的梁军又被冲散。
时王彦章被李建及骑兵缠住,阵中无人指挥,梁军兵败如山倒。
等王彦章杀出重围时,战场早已无力回天,连王景仁都退走了。
王彦章全身浴血,仿佛披着一件红袍。
“擒杀王彦章!擒杀王彦章!”
梁军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在李存勖看来,王景仁、朱汉宾之辈不足为惧,只有王彦章是梁军的精魂,杀此人,是诛梁军之魂。
落日黄昏,战场上全是折断的长矛,尸体堆积如山。
夕阳与鲜血混成同一颜色。
夏风中带着寒凉,从北方大地席卷而来。
巨大的无力感仿佛暮色一般滚滚而来。
王彦章忍不住心生悲戚,败于大唐,又败于晋人,贼势滔天,汴梁大势将去。
目光一扫,忽见身边还有十几骑兵几百步兵相随,士卒眼神中带着信任与依赖,王彦章猛省,心中斗志又燃烧起来,“儿郎们,本将带你们回去!”
这一次没有慷慨激昂,而是沉稳而有力。
士卒眼中亦燃起斗志。
王彦章一手持盾,一手持铁枪,立马后阵,徐徐而退,晋军冲杀上来,王彦章翻身复战,且战且走,血肉横飞,铁枪下无一合之将,在柏乡与野河间趟出一条血路。
晋军战到现在,其实也是强弩之末。
众目睽睽之下,史建瑭被击败,对晋军士气也是极大打击。
李嗣本、李存进、李存璋、李建及等将轮番上阵,依旧被王彦章击退,周德威亲自追杀,兜鍪被铁枪扫落,若不是王彦章力竭,晋军大将也将陨落。
“此人不死,汴梁何日可破?”李存勖愤怒中带着欣赏之意。
“大王,收军吧。”郭崇韬看着落日道。
长安。
“……晋军伏兵四起,李存勖亲领骑兵冲杀,周德威反攻,张归霸战死,朱汉宾败走,王彦章独木难支,是役,梁军左右天武、右龙骧军覆灭,神捷军重创,只有王彦章的左龙骧军受创较小,梁军精锐损失惨重,晋军阵亡七千余,伤者不计其数,无力进攻成德,王镕进献十万匹绢,七万石粮,向李存勖称臣,晋军退兵……”赵义存读着河北战报。
李存勖到底还是吃下了王景仁。
朱温向来以龙骧、神捷为傲,没想到全部都葬送在王景仁手上。
柏乡大战,梁军再无攻伐河北的力量。
也可以说梁军的时代将要过去了。
而李存勖作为新的强者出现在世人面前。
“那么,大唐与河东今后将走向何方呢?”李晔喃喃道,这是不得不思索的一个问题。
李克用有忠义之心,李存勖就很难说了。
“李存勖如何对沁州与妫州,就是如何对大唐。”李巨川道。
李晔差点忘了这两块飞地。
妫州倒也罢了,地方牙兵化,即便高思继兄弟心怀大唐,也不可能违背牙兵与当地人的利益,不过令沁州丁会心里是有大唐的,这么多年,大小事务都听从长安的,一再求请朝廷派遣刺史与监军,而且沁州兵力并不弱,三万沁州兵都是当年的梁军精锐,跟黄巢死磕过,跟秦宗权死磕过,跟晋军也死磕过。
他们在河东,始终都是李存勖绕不过去的坎。
“不错,丁会这些年对大唐忠心可鉴。”
“柏乡大战之后,河东崛起,梁国衰弱,所以臣觉得,现在到了收复南方土地的时候!”李巨川小眼睛中又冒起了光。
南国除了马殷,还有浙东钱镠、闽地王审知、岭南刘隐,其他几个势力太小,如刘昌鲁、庞巨昭、叶广略,当然,还有刚刚派使者到长安请求册封的静海军曲颢。
“收复江西、宣翕、荆南,南国便为大唐宰割!马殷、钱镠、王审知、刘隐,已无立足之基!”王师范道。
“诏令马殷来长安觐见!”李晔目光还是转向湖南。
饭要一口一口吃,军头也要一个个的来。
南国最大的势力依旧是马殷。
现在到了跟他算总账的时候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遍地烽火
如果没有唐末的大动乱,马殷可能还是许州的一个小木匠。
乱世中有太多如他这般的人,被逼的活不下去,提起刀子反抗。
砍着砍着,忽然发现,原来我这么猛、这么牛,这么有天分,包括朱温、钱镠、杨行密都是如此,唐末很多大将兵头,原本就是社会底层,要么贩盐,要么当盗匪,要么军中小卒……
黄巢也是落第书生。
但就是这些人,干翻了所谓的世家大族,打破了社会枷锁。
个人情感上,李晔非常欣赏马殷,如同当年欣赏杨行密一样,不过大唐要振兴,湖南黔中必须收入囊中。
就现在局势而言,可谓是最佳时机,朱温被李存勖暴打,精锐尽失,可谓是冢中枯骨,面对南北西三面夹击。
斥候近来传报,柏乡之战后,王景仁退回魏州,朱温虽然没有降罪,但他主动而识相的病死了,王彦章成了新任的魏博防御使,兼北面行营招讨使,也算稳住了阵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河东崛起的是军事实力,在国力上跟汴梁仍不是一个档次,未来他们之间仍会有一系列的大战。
这个时期,正是大唐收复整个南国的时机。
别看晚唐不行了,但对南方的控制从未放松,调高骈入西川打南诏,调徐州锐卒入桂林,懿宗咸通三年,为了加强对岭南的掌控,防备南诏,唐廷将岭南五府经略分为东西二道,设清海军节度使。
如今大唐收复蜀中、荆南、江西、宣翕,对南国已经形成全面压制。
马殷、钱镠、王审知、刘隐全都被分割开来。
其实这些人不是不知道天下大势,不过品尝权力的甘美之后,绝不愿意松手。
马殷婉拒了李晔诏令,声称洞蛮作乱,祸害黔中湖南,若稍离半日,黔中恐有剧变。
这种话骗鬼还行。
李晔当然也知道他不会来长安,下达第二封措辞严厉的诏令。
同时令宣翕周云翼、虔州谭全播、东川杨师厚、归夔许存训练士卒,积蓄粮草。
第二封诏令依旧没有作用。
现在是七月,马上就要秋收,今年关中风调雨顺,渭北庄稼长势良好,关中人心安定,没有后顾之忧。
天佑六年七月中旬,李晔带着太子,亲领长安四万大军出关中,进入江陵。
若不是去年关中大旱,李晔绝不只是带出这点人马,粮食始终是这个时代的命脉。
仅这四万精锐,就动用了三万辅军以及七万民夫运送物资。
还派遣王师范入鄂岳,处理后勤粮道事宜。
李晔给了马殷足够的重视,黑云长剑都、天策右军、神羽都滚滚南下,刘知俊、柴再用、夏鲁奇都是天下名将,韩逊名气稍逊一筹。
对马殷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马殷针锋相对,以实际行动表明态度,亲引五万大军至澧州,与江陵隔江相望。
韩偓已经把江陵城打造成南方经济、粮赋的中心,李晔一路南下,只见阡陌纵横,稻香流溢,村落俨然,一州一县皆平和安康,牛马出入寻常农家,青壮荷锄立于田间垄上。
见了唐军也不害怕,还为斥候指点路径。
没有战乱,地方发展显著。
江陵处于长江中上游,对湖南的威胁非常大。
城内之繁荣不在长安之下,百姓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没有丝毫担忧,日子照样过,生意照常做。
唐军百战百胜秋毫无犯积累的名声可见一斑。
李晔一进入此地,整个湖南就风声鹤唳起来。
马殷虽然态度坚决,但还是派张佶前来请罪,声言湖南绝无背叛大唐之心。
李晔裤子都脱了,弄这么大阵仗,当然不仅仅是来听这些鬼话的。
历史对马殷和钱镠的评价极高,两人在任期间,促进了地方的发展。
马殷执政的前期积极进取,击败朗州的洞蛮,压制黔、湘等地的蛮族势力,开拓岭南,在执政的中后期,上奉天子,下奉士民,轻徭薄赋,大力发展茶叶商贸,湖南经济得以繁荣。
朝堂多出庸者,草莽亦有雄才。
不过成都一战,打碎了楚军的脊梁。
时至今日,李晔不可能让湖南继续分裂下去了。
正如大唐与河东不可能永远是盟友。
进入八月,江汉平原进入秋收,明清之际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当然现在的荆南无法跟后世相比,人口也远远不足,不过荆南与湖南的发展潜力摆在那里。
大战的气息在长江两岸密布。
李晔组织民夫与辅军迅速收割。
马殷在湖南也积极准备着。
这年头扯其他的没用,刀子永远最有说服力。
马殷若是强盛了,还会窝在湖南?
九月初,秋收完结,李晔向马殷下达了最后通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湖南黔中,亦是大唐国土,不可久悬于外……
不打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李晔绝不会允许新生的大唐还有节度使存在。
秋风肃杀,天地变色。
澧州地处武陵山余脉向洞庭湖过渡的地带,西北山丘,北部、南部皆是岗地,东是洞庭湖,地貌特别复杂,丘陵、岗地、山川、河流混杂。
唐军进公安,楚军沿洈水、澧水、太青山等地布防。
深沟高垒,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正面进攻无疑难度较大。
不过唐军不止正面这一路,还有杨师厚、许存、谭全播、周云翼四路。
从西至东,涪、黔、澧、潭、衡等都在打击之下。
李晔的目的,只要吸引马殷主力吸引在澧州,然后四面合围上来,把马殷锁死在澧州,避免其向南逃窜。
如今的楚军跟大唐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对于马殷而言,防御只是慢性死亡。
或许马殷感觉到了危险,数次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还遣许德勋领水陆军试探,李晔摆出黑云长剑都,许德勋就主动退走了。
天佑六年九月中旬,西路,许存部刚出施州,秦彦晖主动攻击,两军激战,仍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过涪州在杨师厚的银枪效节都猛攻下,只支撑了三天便城破,杨师厚领蜀中辅军出东川,向黔州奔来。
秦彦晖退守黔州。
两军合围黔州。
东路,谭全播领八千虔州军出袁州,湘南诸州闻风丧胆,潭州紧闭城门。
谭全播从容攻打衡州。
周云翼引宣翕、鄂岳之众五万大军溯江而上,攻打潭州。
湖南遍地烽火。
第四百六十章 风雨血火
并非所有人都像马殷一般顽抗到底。
当初土团白条军南下,横扫湖南各州刺史,但要统治湖南,还是要跟当地势力联合。
如同东汉末年刘备入蜀,派系斗争永远存在。
地方势力慑于马殷兵强马壮,不得不屈服。
但现在更强大的唐军来了,而且有大义名分的加持,自然降者景从。
西路军由于秦彦晖在黔州顽强抵抗,而被暂时挡住,周云翼也被阻在潭州城下,但谭全播部成果丰厚,这员老将在岭南岭北声名赫赫,极得人心,虔、韶四战之地,无人敢惹,皆为其能,后有破马賨之功,虔州军一踏入湖南土地,士民便蜂拥投诚。
连衡州城里都有人为其传递情报。
这样的城自然守不住,谭全播仅恫吓一番,衡州便开门投降。
湖南被马殷占领还不到十年,除了旧部,内部并未完全归心。
无论马殷是楚王还是长沙郡王,始终都是大唐的王。
所以这些州县名义上也是大唐的州县。
谭全播收取衡州之后,裹挟其众南下永、道、郴、连等州,要么一鼓而下,要么开城投降。
唯一顽抗的郴州,仅仅坚守了七天,便被里应外合攻破了。
谭全播横扫湘南,旬月间便弄出一支六万大军。
幸亏此时刚刚秋收,到处都是粮食。
谭全播义军起家,擅长的就是裹挟部众,不过兵多了,鱼龙混杂,军纪也就乱了,偷鸡摸狗不在话下,时常抢掠地方,告状之人都跑到公安御驾前。
谭全播也上表向李晔请罪。
战争打起来,有时候就顾不了那么多,谭全播进士出身,文武双全,部众只偷鸡摸狗和抢掠,而不是烧杀**,已经难能可贵了。
不过身为大唐天子,李晔也要讲究吃相,一面下诏升谭全播为南面行营招讨使,一面斥责其约束不严,骚扰地方。
谭全播收到诏令,借大唐之名,斩百姓群情激奋者十一人。
全军肃然,无一人敢有怨言。
百姓拍手称快。
湘南诸州遂真正归心。
谭全播没有引军北上,而是稳固既得地盘,整训士卒,截断马殷的退路。
整个湖南没攻破的只剩下一些硬骨头。
黔州、朗州、澧州、潭州,以及黔中的一些偏远州县。
李晔原本以为杨师厚会长驱直入,没想到一直被秦彦晖牢牢阻挡在黔州城下。
天佑六年十月,周云翼攻破潭州,此时马殷的家眷早被转移到朗州,不过楚军的家眷大部分在城中,周云翼皆善待之,驱船送往公安。
这一战楚军抵抗甚是激烈,周云翼部阵亡六千七百余人,伤残两万,急需休整,不得不留在潭州休养。
东路基本完成了战略部署,但西路进展相当不顺。
楚军诸部别人或许投降有条生路,秦彦晖身为秦宗权的族弟,自知破城之后绝无生理,抵抗极为顽强。
银枪效节都长于野战破敌,攻城效果并不明显,而且损失较大,每一名银枪效节都将士都是悉心培养的,来之不易,杨师厚舍不得用,只令蜀中辅军与许存部攻城。
许存攻城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他也想在重新振作的唐军中占有一席之地。
只不过他面对的敌手,同样强悍。
打来打去,反而把黔州城内的军心士气打起来了,即便后来压上银枪效节都,依旧被秦彦晖领锐卒击退。
两军被阻在黔州城下月余,仍是不得寸进。
军中粮食开始紧张起来,而且天气也寒冷起来。
再攻不下黔州,就会耽误李晔的整个战略部署。
幸好武元登及时送来了粮食,不过也带来了李晔的个人信笺:“诸路皆捷,湖南之事全在二位将军,如此迁延,莫非无当年之勇?”
杨师厚掷剑于地,“养军千日用在一时,今日大飨诸部士卒,明日随本将一同攻城!”
许存心中一阵激动,皇帝批评他,实则也是在乎他,不过脸上却横肉暴起,“不破此城,本将誓不生还!”
黔州城下难得停战一日。
不过城里城外也都知道是血战来临的前兆。
秦彦晖破损的盔甲上沾满了鲜血,两个月的大战,依旧没有熄灭他眼中的野性,“士为知己者死,楚王待我等如手足,我等安能不以性命报之!”
几百名蔡州兵将横刀长矛刺向天空。
“死战!”
周围的士卒也被这强大的意志感染,或许有人不愿与大唐为敌,但在这时代的洪流下终究身不由己。
“死战!”
翌日天昏地暗,秋雨缠绵。
唐军立于城下,楚军立于城上,任由这寒凉的秋雨淋在身上。
战鼓声在雨声中响起。
无数将士循着鼓声而进。
许存手持圆盾口衔横刀冲击北门,。
魏五郎、黄全素各领银枪效节都攻东西二门。
杨师厚顿兵南门,仗剑立于秋雨中。
双方再无保留。
杀戮是这个时代男儿的宿命。
很快,红色的雨水从黔州城墙上漫延而下。
秋雨仿佛要淹没一切,天地间只有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
连杀戮之声都变得遥远而不可及。
城下凄风苦雨,城上杀声震天。
秋雨浇不灭他们胸腔中的热血,无论是蔡人还是湘人,从来不缺乏勇气。
盛唐的雄武散落在天下各地。
底层将士从不软弱,从不惧怕敌人。
一个个勇敢的将士倒下,在秋雨中变成寒凉的尸体,活着的人踩着尸体继续向前。
秦彦晖做到了士为知己者死,只是这代价太过高昂。
城墙上堆满了尸体,一层压着一层,唐军的,蔡人的,湘人的……
他们在三个时辰之前,还是热血慷慨的健儿。
大唐重振是大势所趋,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朱温不能,李存勖不能,马殷不能,秦彦晖也不能。
秦彦晖与两百蔡兵被逼入角楼。
唐军将其围的水泄不通。
魏五郎高声道:“放下兵器,出来投降,陛下向来仁德……”
即便是敌人,魏五郎、许存也从心底生出敬意,佩服秦彦晖的忠勇。
角楼中传出一阵张狂的大笑声:“诸军皆死,我秦彦晖安能独生!”
角楼连同下层,秦彦晖若是还有战心,可撤入城内,继续负隅顽抗。
那么唐军还要付出惨重的伤亡。
就在此时,只听见角楼内一阵摔破罐子的声音。
接着便是士卒的吼声:“愿随将军征战!”
魏五郎心中一惊,暗叹蔡人之疯狂。
而在此时角楼忽然冒出滚滚烈焰,角楼中一片疯狂的笑声,犹如鬼哭狼嚎一般。
在秋雨中显得更加深邃而凄厉。
烈焰遇到秋雨,便化为滚滚黑烟。
“是火油。”魏五郎盯着角楼看了很久,周围的将士们也看了很久。
人形在火焰中挣扎、扭曲、蜷缩……
很久之后,才有人低声喊了一句:“大唐!”
“大唐!大唐!”
仿佛只有这两个字才能驱散他们心中压抑的黑暗。
第四百六十一章 广州刘氏
黔州被攻陷,马殷的势力被局限在朗澧二州。
各部唐军在休整一个月之后,开始合围。
朗澧二州即为武陵地区,东晋大文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便是在此地。
山势水形复杂,易守难攻。
当年溪洞蛮雷彦恭父子占据此地,劫掠周边藩镇,成汭、马殷都头疼不已。
马殷攻灭雷彦恭之后,便有意将治所迁到朗州,以避免被大唐战略包围的窘境。
李琼、秦彦晖的相继战死,马殷的左膀右臂全断了,楚军之势被斩去一半,当初湖南加上黔州都挡不住大唐,现在武陵一隅之地,更加挡不住。
墙倒众人推,马殷失势,境内纷纷投归大唐,遍地都是带路党。
四路兵马几乎兵不血刃就推到朗州城下。
守城将领姚彦章,老牌蔡军悍将,有勇有谋,当初正是他与张佶迎立马殷,受到马殷的信重。
不过在杨师厚、许存、谭全播、周云翼近十五万大军的合击之下,朗州就是铁城也要融化。
更何况城中士民跟他并不同心。
唐军南征北战,向来秋毫无犯,现在高举大义名分,瓦解了士卒与百姓抵抗的决心。
朗州坚守十天之后,姚彦章与三百蔡兵为部下所杀,朗州开城投降。
马殷家眷全都成了俘虏。
现在,整个湖南只剩下马殷在澧州的六万楚军。
形势到了此种地步,马殷几乎无路可退,几乎每天都有楚军逃亡过来投降。
李晔送还其家眷,进一步瓦解其心志。
若是承平年代,马殷这种人物,可能一辈子只能在许州当个木匠。
而唐廷用的人,只能是张浚、韦昭度之流。
忠心固然没有假,但能力和眼光实在欠缺,韦昭度手握十万大军,被王建恐吓,扔下西川就走,断了唐廷的退路,张浚连个自知之明都没有,跟李克用死磕,败光昭宗家当。
有能力有本事的人,都被挤走了,剩下的韩全晦、崔昭纬、崔胤之流,热衷于内斗。
治国无一良策,不是引李茂贞入长安,就是寻朱温入关中勤王。
“陛下,臣以为可以劝降马殷了!”韩偓从帐外走来,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
李晔当然知道可以劝降,不过劝降马殷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
马殷若是铁了心,还有一战之力。
尚在犹豫之际,韩偓拱手道:“劝降马殷,非臣不可。”
“致光乃朕之肱骨,岂能亲身犯险?”
“马殷四面楚歌,除了投降,别无它途,臣此去没有任何风险,马殷、张佶非是愚蠢之人,臣在江陵买卖湖南茶叶,常有书信往来,算是旧识,恕臣直言,蔡人、湘人也是大唐子民,能不打就不打。”韩偓一脸悲天悯人。
这场大战,虽然势如破竹,但唐军也付出了代价。
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韩公必马到成功。”李裕忽然说道。
李晔一愣,居然把他给忘了,“朕让你跟韩公同去如何?”
李裕瞬间脸色苍白,“父、父皇、蔡人凶顽,儿臣身为大唐储君,若是被……扣押,岂不、坏了父皇大事?”
这理由倒是不错,怂恿别人的时候正气凛然,临到自己头上立马就怂了。
韩偓皱眉道:“太子万金之躯,陛下三思,臣一人足矣。”
当然,李晔也不是真要派他去,只是试试他的胆量。
他若答应了李晔反而会阻止。
身为一个二手父亲,李裕这德性,李晔有直接责任,早年处在生死边缘,不是李茂贞就是朱温,也没空教育后代,等解除威胁,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李裕已经放飞自我了。
当年太宗的太子李承乾,也是明面私底下两张面孔。
太宗派陆德明、孔颖达、魏征等当时名臣名儒教导,依然无法改变什么。
人的性格是受大环境影响。
所以这时代出了那么多慈父孝子。
李裕长于深宫慈母之手,也间接养成了其骄纵的性格。
即便被称为“奇儿”的李存勖又如何?打仗是把好手,但性格上也存在巨大缺陷。
“马殷之事就拜托致光了。”李晔心中叹了一口气,好在自己还有时间,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翌日,李晔亲自为韩偓送行。
一匹马,一袭青衣,连随从都没带。
带了也没用。
然后就是焦急的等待。
一连三天,澧州城里没有任何动静,李晔不禁烦躁起来。
韩偓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为人勤恳忠直,踏踏实实,不参与朝争,与李晔相交于危难,名为君臣,实为良师益友。
到第五天仍然没有动静。
李晔的耐心也磨光了,如果马殷扣押了韩偓,那么他就是在玩缓兵之计,以拖待变。
近二十万唐军压在澧州一带,粮草、冬衣都是巨大的问题。
果不其然,到第六日的时候,大雪纷纷扬扬而至。
除了大雪,还有南面的急报。
清海军节度使刘隐之弟刘岩领一万精锐偷袭韶州!
韶州相当于岭南东道的北大门,号称岭南第一关,在历史的长河中还有另一个名字——韶关。
西北是蔚岭、瑶山,东北是大庾岭,南面是大东山与滑石山,境内五江纵横,水网密布。
刘隐向来对大唐恭顺,有事没事就供奉珠贝珊瑚香料,没想到暗中潜伏着獠牙。
不过这也正常,这些人的权力地盘全都是自己打来的,没道理大唐来了,他们就交出去。
而且刘岩跟谭全播有宿仇,当年争夺潮州,谭全播打的刘岩颜面尽失。
自己没找他,他还主动跳上门来了,这样也好,省了再去找其他的借口。
刚要下令攻城,又有几骑飞快从南面而来。
却是岭南东道的使者来了。
“……陛下握有关陇二川三荆淮南宣翕,地贯东西,今无故攻打湖南,恐天下士民恶陛下之无餍,且岭南之人不知大唐久矣,臣兄弟二人愿替陛下镇守南土,教化斯民,不劳陛下兴师动众,岭南之地,瘴疾丛生,北人不能久留……”
李晔一把撕碎奏表,冷笑起来。
刘家兄弟还没搞清状况。
或者他们对李晔重振大唐的决心严重低估。
当然,历来中原霸主,都是先统一中原然后经营岭南。
刘氏兄弟这几年对唐恭顺有加,但对朱温也是同样操作。
藩镇就是藩镇,不见棺材不掉泪。
第四百六十二章 又出事了
李晔压下斩使者脑袋祭旗的恶念,客客气气招待了使者。
眼下的局面不是跟刘氏兄弟扯皮,而是澧州马殷。
尽管李晔不想多流血,但有些人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的幻想。
战鼓在冰天雪地里响起,一架架投石车被推到澧州城下。
关中健儿厉兵秣马,昂扬在风雪之中,皑皑白雪更增加银甲的雄武。
“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攻城之前,成千上万的热血男儿嘶吼起来。
自李晔振作以来,唐军经历的血战不在少数,伤亡不可避免,好在都胜利了。
一路的胜利堆叠起了他们的自信。
山呼海啸的呼喊声中,澧州城似乎也在瑟瑟发抖。
战鼓声隆隆响起,大地随之震颤。
然而在大军在发动的瞬间,澧州城门忽然打开了,韩偓与几百人赤着上身走在冰天雪地里。
这架势肯定不是来打仗的。
“蔡人马殷愿归降陛下!”
声音凄厉而苍凉,久久回荡在风雪中。
李晔松了一口气。
为首一人长相木讷,脸上爬满了皱纹,仿佛田间地头的老农,身上肌肉却异常健壮,形体雄壮,有威武之气。
“罪人马殷,拜见陛下!”风雪漫天,马殷身体颤都不颤一下,扛着两肩白雪拱手下拜。
李晔赶紧扶起他,又脱下随身的大氅披在他身上,“长沙郡王能幡然醒悟,朕甚是欣慰,大唐海纳百川,郡王无需多虑。”
马殷起身,身后的随人却依旧跪着,有人哭泣不止,有人瑟瑟发抖。
李晔心中一叹,这又是何必。
事实上,成都一战,打断了楚军了进取之势,也决定了马殷的结局。
“卿平定湖南,安抚百姓,梳理地方,于大唐亦是有功。”李晔笑着道。
“臣愧对陛下,愧对大唐。”马殷几乎抬不起头来。
李晔好生安抚马殷及其随从,这时城内也响起了呼喊声:“大唐万岁、大唐万岁!”
韩偓低声在李晔身边道:“马殷诸子皆欲血战,行军司马张佶力劝归降,暗中保护臣。”
李晔眉头一皱,马殷的几个儿子也是酒囊饭袋的典范,历史上,马殷故去之后,五马争槽,湖南迅速衰落,被南唐攻灭。
韩偓说得轻松,但李晔知道其中的凶险。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陷于刀兵之城,身周全是虎狼之徒。
不过两人相交莫逆,有些话说出来就虚伪了,“张佶此人的确可堪大用,令其湖南辅军司马,与谭全播一起镇抚楚军,裁汰老弱,编练新军。”
原本湖南之主是张佶,让于马殷,别的藩镇叛乱不断,唯有湖南将帅和睦,其中就有张佶的不小功劳。
换句话说,没有张佶的鼎力相助,马殷的位子不一定坐的稳。
马殷肯定是要送回长安的,这样的人,李晔不敢用,不过对张佶却没有任何疑虑。
有谭全播、张佶、韩偓三人配合,澧州城的降军很快就被处理妥当。
从江陵送来的粮食棉衣一发下去,将军最后的抵触情绪也消失了。
对于普通百姓和士卒而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大雪漫天,岭南山高水远,想要进攻岭南也不现实,粮食永远是绕不过的一个难关。
岭南不止刘氏兄弟一家,还有叶广略、庞巨昭、刘昌鲁、曲颢。
为了维持湖南地区的稳定,李晔一直留在澧州。
新的一年很快到来,这两个月,李晔吃住都在军营,寻访各营将士,常与将士们聚饮,增进感情。
太子李裕受不了这一套,自去跟韩偓处理政务。
皇帝与二十万唐军扫平马殷,全取湖南,始终是岭南藩镇们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儿。
播州杨端最先送来供奉,除了钱粮腌肉,还有播州的户籍版图,奏表也极尽谦卑之能事。
当年南诏隆舜父子一心跟大唐死磕,播州数次沦陷,国内刚刚平定庞勋之乱,沙陀人桀骜不驯,在代北攻城掠地,僖宗无力估计南面,遂招募勇士自去播州平乱,许以永镇斯土的权力。
杨氏不是第一批到达播州地区的,此前还有其他大姓子弟入播,却是最能打的一批,杨端军事统御能力极强,联和汉家各大姓,击败南诏,征服土人,令南诏自此不敢北望播州。
唐廷设播州宣慰司,杨端为播州宣慰使。
李晔对杨端的态度非常满意。
播州不同于中土藩镇,境内生活着大量蛮人。
任何事都要考虑收益与成本。
李晔把目光从播州移开。
岭南在分东西二道之前,先是五府经略,辖桂管、容管、邕管、广管、交管。
桂管各州在谭全播横扫湘南时,纷纷投归大唐。
广州为岭南东道,现在是刘氏兄弟的地盘。
交州现在是曲颢的地盘。
剩下容、邕二州的庞巨昭,高州刘昌鲁,钦州叶广略。
其中叶广略官职最高,辈分最高,为大唐岭南西道节度使。
别看刘氏兄弟叫的凶,实际上是战五渣,先败于谭全播,后败于马殷,然后刘氏兄弟一心向西拓展势力,却被邕州刘昌鲁大败之。
正是因为刘氏兄弟这种水平,所以才疏于对韶州的防范。
第一缕春风吹过长江两岸时,刘昌鲁、庞巨昭的使者都到了。
对于他们而言,没有割据一方的实力,归附大唐是最好的选择,而且刘昌鲁还是懿宗朝的进士及第,僖宗时为高州刺史,拒黄巢有功,擢为防御使。
李晔升谭全播为南面行营招讨使,领军四万入驻梧州,与刘昌鲁形成犄角之势,钳制刘氏兄弟。
黔中桂邕地广人稀,很多地区还夹杂的大量蛮族。
想要彻底归化此地,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李晔特意调王师范入潭州,处理湖南诸事,安排好一切,就准备打道回长安了。
然而刚下令士卒拔营起行,皇城司虞侯张存进急急忙忙来禀报:“陛下,澧州东营降军反了!”
李晔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四个月没反,没道理现在突然反了。
而且李晔之前也视察过诸营,被裁汰的降军分有钱粮安家费,只要回到家乡,向县里登基,还可领二十亩田。
降军没有任何怨言。
强悍的士卒则被整编,一些楚军骁将被留下来,比如许德勋任指挥使。
张存进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晔不禁怀疑起他的能力。
“刘知俊、杨师厚二位将军已经包围东营。”张存进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
这时韩偓面色古怪的跑来。
“属下告退。”张存进如蒙大赦。
“到底怎么回事?”李晔疑惑道。
这场兵变完全没有必要,李晔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疏漏。
韩偓忽然半跪于地,满脸羞惭,“是臣忙于政务,忘了顾及太子殿下,以至于被妄人蛊惑……”
“说正事!”一听又是李裕,李晔心中一阵不好的预感。
“太子在澧州无事,与楚王世子马希声交好,两人游手好闲,强、强抢了楚军旧将王环的姬妾,致其死……”
李晔额头上青筋跳动。
韩偓说的很隐晦了,也很顾及李晔和李裕的名声。
“陛下息怒,太子年少无知,被人蛊惑……”韩偓还在为李裕求情。
李晔纳闷了,怎么每次他出事,总有人说太子年少,还是个孩子啊……
马希声固然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是朱温的疯狂崇拜者,听说朱温喜欢吃鸡,便天天在家杀鸡吃,一天要吃五十多只。
李裕一向管不住裤腰带子,在岷州如此,在长安如此,现在到了澧州,估计憋坏了。
两人还真是臭味相投。
“令太子李裕、马希声到东营来!”李晔原本想让李裕在太子之位上先蹲着,以后再料理,现在看来,等不到以后了,天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捅出一个大篓子出来。
从岷州到天唐府再到长安,太子搞事的能力也在进化。
这年头有多少人的性命就是丢在裤腰带子上的?
说不定下一次,这家伙提着刀子就冲自己来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朗朗乾坤
现在不是做不做太子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做个正常人的问题了。
老李家历代皇帝也都还行,虽然风气不怎么样,但出禽兽的几率还是较低的,偏偏李晔就遇上了。
赶到东营的时候,刘知俊、杨师厚各引一千士卒围着。
跟着王环兵变的士卒并不多,也就四五百人,不过这四五百人是经过筛选的精锐,人人脸上透着亡命的悍气。
王环属于楚军二代骁将,在军中有一定的威望,正是李晔大力笼络的人选。
李晔令杨师厚与刘知俊收了兵器,对营寨中的士卒拱手一拜:“朕教子无方,向诸位赔罪。”
营寨中士卒的剽悍的眼神瞬间软化许多。
“陛下……”王环在营栅后面泪流满面,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人最冲动最热血的年纪,寻常男人遇到此事都要玩命,更何况他一个武人,一个将领。
而在他刚刚召集旧部,还没动手的时候,就被警觉的唐军发现。
王环还算有分寸,冤有头债有主,捆了营中的宣教使与巡营的唐军。
“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李晔郑重道,“令各军人马全部来东营聚集,把长沙郡王也请来。”
东营在澧州城东面平原的开阔地上,足以容得下十几万人。
传令兵飞驰而去,一个时辰内,各军陆陆续续的汇集而来,马殷与家眷也来了。
马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茫然。
然而太子和马希声还没有来。
“太子紧闭大门,拒不出府。”张存进满头大汗道。
他一个皇城司虞侯,五品武官,不敢太得罪李裕。
李晔勃然大怒,“辛四郎,你去。”
辛四郎转身小跑而去。
过不多时,一手一个把两人提过来了。
十几万的将士看着,还有民夫百姓。
李晔其实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不过这都是咎由自取。
民夫很快在高地上垒起木台,李裕与马希声都被绑在木桩之上。
“父皇,儿臣错了、错了。”李裕撕心裂肺道。
十几万双眼睛看着,军中都头以上军官都在台下近距离观看。
王环与造反的将士放下兵器,跪在正南面。
王环姬妾的尸体也被抬在高台上,以白布覆盖着。
李晔仰头望着远方的天空,春日已经来临,东风里带着清新泥土的气息,大地的勃勃生机随之而来,洞庭湖烟波浩渺,在地平线卷起波澜,波光粼粼。
李晔接过辛四郎递来的皮鞭,沾了水,走到李裕面前,一句话没说,抡起长鞭,狠狠抽下。
长鞭在空中爆发尖锐的呼啸,“啪”的一声爆响,李裕的惨叫声随之响起,身上一道红色的印记。
“父皇,儿臣不敢,再也不敢了……”
“啪”的一声,又是一鞭狠狠下去。
李裕的惨叫声更加凄厉,周围将士都跪了下去,韩偓抱住李晔的腿哭道:“陛下不能打,不能打啊。”
自古刑不上士大夫,更遑论是太子,当年李元吉与李承乾也是胡作非为,都被高祖与太宗遮掩过去。
也许在王公贵胄眼中,虐杀一个降将的姬妾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对来自后世人的李晔来说,已经触犯了他的底线,连人都做不好,如何做太子?如何做皇帝?
李晔一向觉得,治国跟做人差不多,没有能力,有德行可以,没有德行,有能力也可以。
什么都没有,怎么在这纷乱的世道站住脚?
第三鞭子抽下,李裕已经昏厥了过去。
李晔没有心软,令辛四郎用冷水泼醒了他。
“母后、母后,快来救我、救我……”李裕的哭喊声响彻天地间,随风飘的很远。
旁边的马希声吓得失禁,一股恶臭传来。
平时在弱者面前作威作福,真正碰到事如此不济。
李晔狠狠抽了三鞭,李裕惨嚎声渐渐微弱下去。
若不是听到“母后”二字,李晔真有打死他的心。
马殷颤抖的跪行至李晔面前,从部下听说事情的原委之后,脸色铁青,“臣教子无方,陛下降罪。”
他的老上司也是因为这种事,被部将陈赡用铁挝打死。
马希声是马殷的次子,因其母袁德妃得宠而成为世子,还被马殷擢为判内外诸军事。
李晔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也不管马殷有求情之意,上去就是狠狠的一鞭子,这位肥硕的吃鸡能手瞬间就昏厥了过去。
李裕至少还扛了三鞭子,他一鞭子就不行了。
李晔冲台下跪着的王环拱手,“子不教父之过,朕愧为人父。”
又把鞭子递到辛四郎手中,“朕向诸军赔罪,向天下赔罪!是朕不明,以此逆子为太子,有愧天下苍生,朕当受罚!”
辛四郎傻愣愣的接过鞭子,忽然明白李晔的用意,眼中全是惊恐,“陛、陛下,这可使不得……”
周围将校直接把辛四郎扑倒在地,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长鞭,扔的好远。
有人还趁机假公济私,殴打辛四郎。
“哎哟,我没打啊……”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已是鼻青脸肿。
幸亏李裕身上没有军职,不然几天就不是几鞭子的事了。
李晔有意借今日之事,震慑某些日渐膨胀之人。
台下将士百姓全都跪下,“陛下!”
李晔走下高台,扶起王环,“朕有愧啊。”
王环泪流满面,已经说不出话来,“末、末将……”
大概他没想到李晔做到这一步。
李晔弄出这么大阵仗,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这一步。
李晔拉着王环走上高台,大声道:“先朝威武不振,国命浸微,天下鼎沸,百姓水深火热,朕苦心孤诣二十年,与诸位再造社稷,还天下朗朗乾坤,今大敌未除,逆贼四起,太阿倒持,太子素无德操,悖逆狂躁,若续成大统,是重蹈秦二世之覆辙,皇天在上,厚土在下,神灵与诸军共鉴,去皇长子李裕之太子位,贬为庶人,禁于长安!”
几百亲卫将李晔的话重复了三遍。
声音传遍了每个角落。
王环赶紧跪在地上。
韩偓等一干文吏眼神惊恐。
“陛下圣明!”王师范带头大呼起来。
接着是唐军将领跟着大呼起来,“陛下圣明!”
楚军将校们也跟着呼喊起来。
其实最担心的就是他们,现在皇帝连太子都打了,为他们出头,这些人也彻底放心了。
马殷仍是惶恐不已,此事若追究起来,肯定与马希声引诱有关系。
不然李裕也不会找到王环的妾室。
对李晔而言不重要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太子若是品行端正,还会受小人蛊惑?
第四百六十四章 回到长安
李裕像一条死鱼一样被绑在木桩上,眼中全是绝望。
李晔心中一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没登上太子之位的时候,恭恭谨谨,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
上位之后,就逐渐放飞自我。
堕落之快速,令李晔惊讶。
或许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当日,澧州之东,将士与百姓皆山呼万岁,震动天地。
楚军将士百姓皆归心大唐。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晚唐唐廷就是因为脱离了百姓,依靠的世家大族被底层崛起的英雄豪杰干翻在地。
唐末其实是皇权解体的大时代。
接踵而来的五代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赵氏兄弟饮鸩止渴,分权分权再分权,全面弱化地方以及压制武人,致使周边蛮族纷纷崛起。
连安南都蠢蠢欲动,数次进攻岭南。
而在大唐,周边被全面压制,契丹、达怛、室韦、回鹘,都是孙子,遇到大宋就成了爸爸。
是大宋的将士不行?肯定不是。
汉骑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最先说的静塞军。
李晔趁机下令湖南黔中桂管高州等新收复的州县,两年免赋,开朗州府库,奖励士卒。
百姓和将士们的狂欢到达顶点。
战争结束,苦难结束。
即便是蔡兵,这么多年的大战下来,不少人已经两鬓斑白,他们原本冰冷的眸子里,忽然多了一丝生机。
楚军裁汰下来的蔡军有四千之众,父子两代皆在军中。
很多人能跟黑云长剑都攀上关系,当初都在孙儒麾下效力,因此黑云长剑都也得到了补充。
李晔忽然对李裕有一丝愧疚,自始至终他都没怎么认可李裕这个太子。
只不过为了稳定大唐,才不得不屈于压力,让他上位。
但机会李晔的的确确给过的,李裕全都错过了,这是个乱世,皇权的威信被藩镇分化了一百三十年,纵观唐末的第一代枭雄,好几个都在后继人上出了重大问题。
回长安的路上,李裕不能行走,李晔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李裕见了李晔仍是瑟瑟发抖。
李晔叹气道:“还在怪朕?”
“儿臣不敢。”李裕把脑袋埋进双臂间。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朕就直说了,这天下你坐不稳,你没有这个能力,朕是在救你的命,你以为嫡长子就是天命神授稳如泰山?朕让你去岷州,你蓄养姬妾,放过拉拢杨崇本的机会,朕派你去天唐府,你与冯行袭闹翻,花蕊夫人是什么人?你连她都敢碰。”
李裕从两臂间抬起头,看李晔的眼神里带着迷惘。
“大丈夫御万物而心不坠,你几次被人利用算计,却毫不知情,若你当了皇帝,天下岂不是立即分崩离析?”李晔把心中压抑已久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也算父子一场,希望他能听得进去。
“回长安吧,做个安乐公,好生教导你的子嗣,他们仍有未来。”在李晔看来,太子之位虽被免了,但对李裕未尝不是好事。
对大唐更是幸事。
李晔也曾想过把他流放黔州、房州的,不过他虽然被废了,还是存在一定的政治价值,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就被有心人利用,放在长安安心一些,也能最低程度减轻对皇后的伤害。
“哇……”李裕放声痛哭起来。
等他哭完了,情绪稍稍好转一些,李晔才道:“你知道花蕊夫人还跟什么人有联系?”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晔没抱多大希望,从幕后黑手的手段来看,此人隐忍狡猾且敏感,一见风头不对,就果断杀人灭口。
宛如一条潜伏在长安的毒蛇。
“儿、儿臣不知,花、花蕊的面首不止儿臣一、一人……”李裕舔了舔舌头,神情间出现一抹恶心的留恋神色。
“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裕脸一红,“她、身上有其他、人的、气味。”
李晔一阵无语。
幸好这头狐狸精死了,不然也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男人,其实李晔当初在见到她时,也是心中不断涌起邪念,只不过心中坚守的底线还在。
不得不承认,有些女人的确生得魅惑众生。
对于李裕来说,他的事完了,只要大唐不倒,他就能安稳的在长安过一生。
然而李晔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太子被废的消息先一步被使者传到朝堂。
也算给他们一个心理准备。
军方虽然不理政事,但对太子的废黜,没有任何波澜,似乎还隐隐有些欣喜。
至少王师范、杨师厚对这个结果颇为庆幸。
周云翼低沉着脸,什么都没说。
辛四郎一个劲叹气,说好好一个太子,怎么变成这德性。
唐军自然希望一个有能力撑住场面的太子。
李裕对武人抱着天然的敌意不是什么秘密,在邓州城上,很多人就已经领教过了。
只要军中云淡风轻,朝堂上的文人就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政局稳定是李晔的底线。
李晔故意在路上拖延,每路过一州,便停留两日,视察州务、民生,从澧州至江陵、襄州、邓州、虢州,民间一派生机勃勃,经历了黑暗时代的文人们,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很多知县、知州都亲临田间农舍,问其寡孤,不排除有些人只是在做做样子。
不过这些文人官吏们,想要升迁,就要拿出切切实实的政绩。
除了政事堂的考功司,皇城司也会秘密核实。
总体而言,文人治政比武人要强上一些。
这时代虽然道德沦丧,但文人们的基本节操还在,儒家还未彻底堕落。
一个健康的体制,聪明人都知道怎么做。
时间会冲淡一切,李晔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初夏。
尽管路上为太子求情的文书如纸片一样飞来,李晔全都仍在一旁,一封也没有看。
百姓对唐军大胜的热情淹没了一切。
长安自发张灯结彩锣鼓震天。
赵崇凝、韦昭度、崔胤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崔胤仿佛丢了魂魄一样,人瞬间就老了十几岁。
赵崇凝一见到李晔就说了一大通道理,李晔全都笑着听完。
做都做了,还怕他们聒噪两句么?
嫡长子继承制很好,利于内部稳定,但不适应这个时代,再说老李家也没这个传统。
哪怕李裕是中人之资、稍稍愚钝一些,李晔也愿意培养他,扶着他,为他打造一个班底,可他的问题实在太大了。
反而是韦昭度,什么话也没说,跟在赵崇凝身后。
除了他们三人,政事堂与六司中还有大量寒门文士,一个个并没有多少兴趣,他们的关注点在此次湖南大胜上。
收复湖南、黔州,南方最大最强的割据势力被平定,进一步激励了国人的信心。
很多人私下里都把李晔跟太宗李世民比较。
长安城一片欢腾。
寿宁宫一片黯淡。
皇后卧病在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闭目不看李晔。
平原见了李晔,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
李裕跪在病榻前。
“朕是大唐皇帝,要为大唐社稷与天下苍生考虑。”
“国家振兴不易,裕儿没有能力承续大统!”
……
该说的,李晔都说了,皇后一直闭目不言。
别看皇后平时性格温婉,骨子里却是刚强。
“平原已经不小了,这次周云翼回了长安,平原的婚事也该办了。”李晔几次跟周云翼委婉的说过赐婚之事,以前李裕是太子的时候,他一再拒绝,现在李裕被废黜了,他反而同意了。
皇后终于睁开眼,哀怨的看了一眼李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