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五章 非常之事
张行瑾依旧轻松攻破嶲州,此城在南诏掀起的战火中反复易手。
兴海进入城内时,面对的只是一片废墟,城内惨不忍睹,到处都是瘦骨嶙峋的乞丐,故意留下的伤残蛮兵,粮食一粒都没留下,所有能用于战争的物资全被转走。
无数双饥恶的眼神盯着来往的兴海军。
“郑昶帐下四千罗苴子,山林间往来如飞,我不是对手。”陆论藏实话实说,神色颇为狼狈,带回的僧兵只有四百人。
折损了一半兵力。
张行瑾还是第一次见到陆论藏如此落寞,“郑昶一路消耗我军,吸引我军深入腹地,必包藏祸心。”
战争进行到此时,与其说南诏败退,还不如说故意把山口关隘扔给唐军。
“郑昶已经退到金沙江之南的腹地,接下来恐怕没这么容易了。”
张行瑾目光没有丝毫波澜,“眼下已经临春,再过一段时日西南转暖,必疫瘴大生,北人不习此间水土,留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了。”
三万多兴海军,本就应该是此战的主力。
“一将功成万骨枯。”陆论藏轻声笑起来。
张行瑾在嶲州休整士卒,等待后方的粮草。
唐军推进到此地,最大的弱点已经暴露出来,粮草是从陇南供应而来,需要穿过岷州山区,运抵松州,然后送达维州,最后才送向南中,道路险阻而漫长,送来一石粮食,民夫和牲畜要消耗六斗。
张行瑾本以为攻陷嶲州会有所得,却只得到一座空城,还有饥肠辘辘的百姓。
杨崇本的后军进入城中之后,也为嶲州的惨状震惊。
王宗范建议以军粮赈济百姓,收取南中人心。
却遭到张行瑾的反对,军中的勉强够他的三万兴海军支撑十天,若是赈济百姓,攻打会川节度的时间将会延迟。
“嶲州本为大唐故土,百姓亦是大唐子民,将军率大义而来,百姓望之如父母,且会川山林险恶,十日之粮恐难以成事,不如等后续粮草运抵,再作打算。”王宗范幼年与其母从关中流落蜀中,天然的对大唐抱有好感。
张行瑾微怒道:“郑昶夹着尾巴南逃,我军若不乘胜追击,难道还要等其在会川从容布置?”
“在下只是据实言之,将军不喜欢听可以不听。”身为将领自然有火气的,王宗范早就对不合群的张行瑾有微词。
“哼,你一介蜀将,无非是想坐观我与南诏两败俱伤。”张行瑾把最后的一层窗户纸捅破了。
如此诛心之言,王宗范面红耳赤,当场便要爆发。
杨崇本连忙拉住王宗范,“王将军也是一番好意,张将军不必怀疑。”
张行瑾冷哼一声,冲杨崇本拱手,转身离去。
吕师周阴沉着脸,“郑昶一路溃退,并未使出全力,所谋正是吸引我军渡过金沙江,进一步拉长我军补给线,依末将之计,我军已经占领嶲州,在南中有了立足之地,可等待后续粮草,此处土地肥沃,可收拢百姓,大兴屯垦,减轻后勤压力,以为持久之计,再联系西路杨师厚将军,双管齐下,郑昶纵然有三头六臂,破亡无日。”
杨崇本点头道:“此乃老成谋国之言!传令下去,赈济百姓。”
城中很快便开设了粥棚,衣衫褴褛的百姓眼中起了些许生气。
但赈济了百姓,张行瑾短期内就无法出兵。
诸部之中,他的兴海军损失最大,连左膀右臂赖力都受了重伤,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回想起当初在河州的艰难,心中百感交集。
“杨崇本一介降将,却位列将军之上,依小僧看来,留在嶲州受他人所制,还不如自寻出路。”陆论藏眼中闪烁若有若无的光。
如果是从前,他说这句话,张行瑾必勃然大怒,怀疑他在挑拨离间。
而现在,两人有了过命的交情,张行瑾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杨崇本吕师周皆是归将,天然就亲近一些,反而他成了外人。
张行瑾还在踌躇。
陆论藏道:“将在外君命有不受,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昔日李卫公违背朝廷议和旨意,一战灭东突厥擒颉利可汗,陛下心胸宽广,如似当年太宗,将军押送郑昶入长安,陛下又怎会怪罪将军?”
言语间,似有与李靖同比之意,张行瑾大为受用,不过这么多年,他的城府也增长不少,脸上倒是云淡风轻,“只是我军乏粮,安能攻破郑昶?”
这话说出,等于同意了陆论藏的提议。
“西南之地四季如春,山野禽兽河中游鱼皆可为食,一旦我军踏入江南,还可劫掠县镇,擅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欲建非常之功,必行非常之事!愿将军思之。”陆论藏双手合十,静待张行瑾的最后决断。
六年的时光并不短暂,这六年里,当初的那些人,有人阵亡,有人声名鹊起,有人娶妻生子。
一个男人有多少个六年?
乱世犹如激流,不进则退,沉寂意味着被遗忘。
这时代并不缺少能征善战的将军。
张行瑾眼神逐渐坚决,拔出腰间横刀,狠狠斩下,刀光一闪,桌几一分为二。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兵不血刃拿下羊苴咩城之后,南诏的西北领土基本就在掌握当中。
境内唐民纷纷归附。
这些人在南诏生根发芽,与当地汉化的蛮人贵族通婚,又因本身的文化优势,在南诏日子过得不错,郑昶之祖郑回,原本只是西泸县令,被掳掠到南诏,因通儒学,受到阁罗凤赏识,拔为清平官,相当于南诏宰相,辅佐三代南诏王,大力汉化。
而今,唐军以势不可挡之威击破五节度联军,唐人自然就多了起来。
洱海周边,主动归附大唐如过江之鲤。
甚至还往羊苴咩城送来金银和肉食。
真有几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景象。
西北之地,仿佛一块熟透的果实,等着杨师厚去摘取。
杨师厚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在羊苴咩城中按兵不动,严明军纪,对协军的管理也空前严格起来,派出大量斥候向东南鄯阐城渗透,还主动联系东路军,以形成对鄯阐城夹击的态势。
银枪效节都倒是无所谓,自皇帝组建新军以来,最重视的就是军纪。
协军却受不了,在他们眼中,羊苴咩城就像没穿衣服的女人,能看不能动,心里就像烧着一把火。
而且当初杨师厚还承诺过破城之日,允许劫掠一日。
不少耿直的高原大兄弟直接跑去杨师厚理论。
在刀子面前,这些人最终也沉默起来。
第四百零六章 蜀中困局
东川,渝州。
血战一次比一次惨烈,有王建坐镇,领军的义子们不敢不出力。
蜀军占有主场优势,以优势兵力碾压,马殷渐渐不敌,后勤与兵力都补充不上来。
渝州城下三个月的大战,双方都精疲力尽了。
马殷最终扛不住蜀军潮水一般的攻势,退出渝州城,退回涪州。
蜀军收复渝州,王建算是挽回一些颜面,却无力进攻涪州。
这场战争,几乎把整个东川都打空了,从最早的王宗懿在东川玩攻城略地,到楚军四处掳掠,再到王建领军而来,东川早已不堪重负。
马殷虽然退了,贼心却没有退,一直在涪州观望。
王建只能奉陪,可此时成都传来消息,小徐妃病了。
小徐妃被王建封为花蕊夫人,历史上正是后蜀花蕊夫人的姑姑,整个蜀中的秀色仿佛全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牛越老就越喜欢嫩草。
王建偷牛贼出身,提刀砍了大半辈子,好日子也没过几天,到了这个岁数,也没心思努力了,于是在花蕊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急令宗侃、宗谨二子留五万大军驻守,加征东川赋税以为军用,便火急火燎的匆匆赶回成都。
以前还好,王建励精图治,任用贤能,蜀中大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天府之国。
然而自从啃下半个南诏之后,王建就渐渐膨胀起来,在成都大兴土木,广造宫阙,重赋厚敛,徭役无度,逼死成千上万的百姓。
一个集团失去进取之心,必然疯狂内卷,王建的一百二十个义子,不少人趁机疯狂兼并土地,与后宫大小徐妃暗通款曲,参与夺嫡之争,蜀中各种矛盾空前尖锐。
王建在军事上目光敏锐,在政治上却迟钝了。
又被宠臣唐道袭、内宦唐文扆蒙蔽,猜忌忠直之士,动辄诛杀。
此前诛杀东川节度使王宗涤、王宗绾。
王宗涤为人刚直,在东川深得人心,无辜被诛,东川士民多有怨言。
现在王建一拍大腿就来个加征赋税,东川民怨沸腾。
外有强敌,内部离心。
很快就有原东川节度使顾彦晖部将许元敬起兵作乱,宗涤部下趁机打出报仇旗号,两方人马初起时,不过四五百人,短短几日间,如果野火一般在东川成燎原之势。
及至攻陷普州,人马扩充到五万,大量失去田地没有着落的百姓裹挟其中。
马殷就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再度兴奋起来。
不过这次他没有直接咬上去,而是积极备战,湖南、桂管、黔中的兵力大量聚集到涪州。
王建回到成都,刚脱了裤子,还没快活两天,不得不又穿上,领三万军迎战许元敬。
蜀军就是在这一次次跋山涉水中疲软下来。
王建亲自出马,本以为手到擒来,但叛军得到了东川百姓的拥护,极为顽强,王建的三万精锐蜀军硬是没有攻破小小的普州。
不得不令东川各州守军前来支援。
然而东川各军早在渝州之战中精疲力尽,比王建的三万精锐还要疲软。
王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攻陷普州,尽杀城中叛军与从叛的百姓,以为能震慑东川百姓。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此举加剧了东川士民对蜀军的仇视之心。
既然无法推翻王建,便明里暗里支持马殷。
如果是在平原作战,蜀军不是楚军的对手,马殷之所以攻入东川又退回来,是因为东川群山阻隔,地形不熟,在战略上只能维持守势。
现在有东川本地人暗通,马殷最大的困难没有了。
以小股兵力从山间小路渗透,支援东川的叛军。
王建很快就发现,野火并没有熄灭,星星点点,又蓬**来。
天佑三年滚滚而来。
淮南和南诏的战事并没有影响长安的繁荣昌盛。
每到年关,长安便空前热闹起来,节日自古跟经济挂钩,河陇的安定,让西域于阗人、喀喇汗人、大食人、吐蕃人纷纷涌入长安,带来西域的奇异之物。
街面上游荡的除了商贾,最多的还是从各地而来的士子。
如今大唐的春闱,对天下读书人的吸引力巨大,除了大唐,没有任何一个势力会从制度上重用文士。
在关中,不用担心提刀的武人,也不会有动不动出来勒索的士卒。
政治稳定,带来的自然是经济繁荣,而繁荣的经济又能反哺农业。
山林里的农人,随便弄些山货进城,就能小赚一笔,买几斤上好的河滩羊肉,回家过个肥年。
“今年扩大了瓷、茶生意,进收九百万缗,但因为蜀中战事,王建营建宫殿,蜀锦生意比去年差了很多,造成丝绸供不应求,价格攀升,西域胡商需求更大了,转而购买两浙的丝绸。”韩偓向李晔汇报着。
李晔重视商贸,韩偓的地位渐渐上涨。
这也是李晔有意为之,他原本是赵崇凝的学生,在长安很容易搅进赵崇凝一般夸夸其谈的清流中去。
外放江陵,一则培养,二则远离是非之地。
到了年底才进长安向李晔汇报。
除了韩偓,还有刘全礼、韩全晦的地位也日益水涨船高,三人被统称为财相。
韩偓因此渐渐被清流放弃,成了阉党中的一员。
与赵崇凝的关系渐渐疏远。
其实以李晔现在的威望和手段,拿掉赵崇凝完全没问题,只不过没有这个必要,一来他是元从之臣,只不过走歪了,二来,拿掉他,又会上来新的魁首。
任何势力都有正反两面,正如世家中有崔源照、裴贽这样的能臣,清流中不乏忠正之士,有些谏言切中时弊。
“丝绸可向钱镠收购。”两浙之地,原本也是产丝的大户,钱镠没有进取之意,但治理地方极为用心。
这几年浙江东道也渐渐兴盛起来。
薛广衡道:“陛下,浙东细作来报,一个月前有黑衣大食商船停靠明州,大肆收购丝绸等物。”
明州即为后世之宁波,在钱镠的管辖之下。
自从黄巢屠广州、南诏屠交趾之后,海上商路基本就断绝了。
不过哪里有利益,哪里就有商贾。
大食人到底还是摸上来了。
只可惜大唐是内陆帝国,目前为止一个出海口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钱镠闷声发大财。
“太放肆了,太放肆了。”韩全晦尖着嗓门大声嚷嚷,“钱镠赚了这么多钱,每年的供奉才区区十万缗。”
李晔心中好笑,这年头能给十万缗已经非常不错了。
前一阵子,李存勖击败阿保机,收草原、河北之众,人多粮少,揭不开锅,还向大唐求接济。
随着天下局势的明朗,小藩镇逐渐被吞并,韩全晦的业务范围越来越少,东边的朱温不敢惹,北边的刘守光狂犬病,更不敢去,只能盯着南国的钱镠、马殷、王建等人。
这种兢兢业业的职业精神,还是令李晔欣慰的。
几人商讨财政的时候,小黄门来报,皇城司统领赵义存求见。
李晔心中咯噔一下,赵义存负责西南之事。
这么急匆匆而来,莫非南诏有变?
第四百零七章 人心难测
密奏是八百里加急来的。
十二月廿一,兴海防御使张行瑾与西南招讨使杨崇本、亲卫都副指挥使吕师周不睦,杨崇本定巩固嶲州联合西路军之策,张行瑾自引大军出嶲州,渡江向南,追击郑昶。
当李晔看完,心中只有一声叹息。
诸将不和是军中大忌,眼前之局与当年大非川之战何其相似。
这些年大唐的重心放在争夺淮南,的确有些忽视张行瑾了。
但大唐崛起,默默无名的英雄何其之多,岂止他张行瑾?
至今阿史那真延还在青海湖默默守护天唐府的侧翼,李效奇镇守浮云城,杨鉴镇守利州。
不都是尽职尽责?
李晔没心思再讨论财政了,急忙召张承业、李巨川问对。
张承业看了之后担忧道:“孤军深入,正是败亡之兆,张行瑾有负陛下重托。”
兴海军的构成本来就很复杂,不在唐军编制之内,所以没有宣教使,无法评估其战力和状态。
李巨川小眼睛骨碌碌一转道:“陛下不必担忧,兴海军鱼龙混杂,正好让其试探郑昶的实力,我军真正杀招在西路军,况且杨崇本巩固嶲州之策上佳,即便张行瑾兵败,也不会影响大局。”
“就算此次征伐失败,朕也不会放弃南诏之地!”李晔挥去心中的阴霾,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种事情迟早会遇到,唐军中山头的存在,李晔一直心知肚明,任何势力的崛起,都少不了,除了控制在合理范围之内,还要看领军将领是不是以国家为重。
张行瑾不顾大局的行为,明显是把自己的利益凌驾在大唐利益之上。
一如他当年他偷袭陕虢二州,让初生的大唐与李罕之在河中大战。
一次还可能是一时冲动,两次就是性格问题了。
记得当初在大明宫练兵时,他就对曹操旧事特别感兴趣。
可能在心中早就埋藏着不甘人下的火苗。
“传信杨崇本,东路军稳重行事,配合西路军逐步推进。”李晔看了一眼薛广衡,“西路军还没有奏报上来吗?”
薛广衡赶紧拱手道:“回陛下,自从上次杨将军攻陷嘉良地之后,就再无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李晔亲眼见过银枪效节都,所以对西路军的信心远大于东路军。
原本的策略也是东路大军从维州下黎州,稳步推进南中,吸引南诏主力,西路杨师厚黑虎掏心。
这些年虽然没有怎么跟杨崇本交流,但他在岷州兴兵,六年时间,蚕食松维,战略定力可见一斑,没有给大唐造成任何负担。
这才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将领应该做的事情。
兴海军扩充到七万,远远超出了建制,手下龙蛇混杂,客观上已经威胁到天唐府与河陇,换做其他皇帝或者藩镇会怎么想?
你张行瑾刀子准备捅向哪里?
这是李晔调兴海军来东路的潜在原因。
倒不是猜忌张行瑾,而是兴海军这个集团,放任不管,肯定会逐渐脱离掌控,张行瑾的行为,说不定就有兴海军内部势力在推波助澜。
“陛下难道不派人申斥张将军?”薛广衡罕见的提议道。
“翅膀硬了,想法就多了,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天,现在派人黄花菜都凉了,人都有自己的造化,朕虽为天子,亦不能扭转。”
薛广衡全身一震,“陛、陛下圣明。”
李晔饱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马上就要春闱,今年士子远胜平常,长安很久都没这么热闹了,这两个月,你不必来宫中侍奉,负责长安城的治防。”
“末、末将遵命。”薛广衡声音变得落寞起来。
南诏。
会川节度形同虚设,被郑昶丢弃了,兴海军直接跨过金沙江,进入南诏腹地。
然而渡江之后,兴海军一路受到南诏军的阻击,还有大量南诏蛮人的侵袭,各种毒物,兴海军大部分是吐蕃人和嗢末人,防不胜防,水井、食物里都投了毒。
士卒吃了之后上泻下吐,或者直接死亡。
郑昶心狠手辣,射杀野外飞禽走兽。
兴海军伤亡千人。
不过再大的伤亡,都阻止不了张行瑾,既然踏出脚了,就一定会一条道走到黑。
兴海军屠灭村寨,饿极了什么肉都吃。
当初在河州,张行瑾宁愿饿死,也不吃,现在全无顾忌。
这样的军队无疑是可怕的,南诏军完全不是对手,几次小型会战,皆被击败。
不过仍旧无法改变兴海军缺食被动的窘境,在他们到来之前,郑昶早已大规模“征收”民间粮食、财物,赏赐全军。
被逼到绝路,张行瑾下令兴海军可随意劫掠,许诺攻陷鄯阐城,七日不封刀,全军皆喜。
人命在这个时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兴海军的气氛被搞起来了,再无顾忌,犹如脱缰的野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这样的军队在中土,可能会很快被其他势力剿灭,但南诏也是烂到根,郑昶篡国,也是提刀杀人。
双方相当于是在比谁更烂。
但兴海军除了烂,还有野蛮和凶残,这支脱胎于河州血战的军队,吸收了高原吐蕃人,现在又饿疯了,穷疯了,原始兽性彻底爆发。
原来随同张行瑾入河州的两百精锐,早就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四十多人,要么被同化,要么被边缘化。
每天都处在生死边缘,兴海军爆发强大的战斗力,如同当年的孙儒,席卷而下,金沙江之南,尸骨遍地。
往往只要看到兴海军的旗号,南诏军便一哄而散。
兴海军一路黑烟滚滚,裹挟百姓推进到鄯阐城下。
南诏最繁华的地区,一是洱海周边的羊苴咩城,一是滇池周边的鄯阐城。
鄯阐即为后世之昆明。
南诏全国深受大唐影响,文化、服饰、军政,连城防也是,南诏能在短短数十年之间以蛮荒之地崛起,夹在最强盛的吐蕃与大唐之间左右逢源,盖因全面而深度的唐化,均田制与府兵制比大唐玩的还溜。
当然,一个国家到了末世,什么都烂透了,大唐如此,南诏更是如此,均田与府兵早就千疮百孔。
世隆、隆舜两代大举伐唐,爸爸毕竟是爸爸,即使虚弱了,暴打儿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仅是王建,合东西川之力,南诏便受不了了。
第四百零八章 杀戮无度
兴海军围鄯阐城。
对于张行瑾来说,胜利就在眼前。
对郑昶而言,鄯阐城是最后的城池,退无可退。
杨师厚的使者联系到张行瑾,不过在张行瑾眼中,杨师厚同样也是竞争者,拒绝了合攻鄯阐城的建议,还扣押了使者。
张行瑾自知若不能攻陷鄯阐城,还不知道后方会怎样看他,他也无法向皇帝交代。
行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
兴海军驱南诏百姓攻城,不管是汉人还是蛮人,一律成为攻城战的牺牲品。
张行瑾无情,郑昶更是无情,毫不犹豫射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即使再多的尸体倒在城前,两人都不会眨眼。
这场战争注定血腥而残忍。
兴海军漠视他人性命,自然也漠视自己性命。
张行瑾亲自领三千汉军在城下督战,只要从长梯上掉下来,不问缘由,全都搠死。
攻城从一开始就极为疯狂,士卒踩着长梯嗷嗷叫的往城墙上冲。
左手断了还有右手,右手断了还有嘴,死前还要拉着敌人垫背。
郑昶的四千罗苴子也扛不住这么玩的。
毒器虽然厉害,但不是立即制人死命,吐蕃河陇人普遍比南诏人壮一些,又沿路吃肉,除了疯狂之外,身体也强健不少,中毒之后还能扛上一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能造成很大伤亡。
狂攻三日,鄯阐城便扛不住了。
慕容敞与僧兵同时登上城墙。
这些僧兵都是陆论藏精心挑选的,只有一千人,人人膀大腰圆,力大无穷,在嶲州被罗苴子杀了四百人,沿途死伤一百,到了现在,只剩四百人不到。
他们比普通士卒更加疯狂,更加残忍,以长矛弯刀为武器,内披铁甲,外罩吐蕃僧衣,极其嗜血,在战场上悍不畏死,令周围兴海军也忌惮不已。
城墙攻陷了,漫山遍野都是疯狂的狞笑声。
鄯阐城仿佛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的羔羊。
郑昶退入残余罗苴子在城中巷战。
最开始他的确有吸引唐军南下,以南诏的山林气候疲惫唐军,以拖待变,伺机反攻,然而张行瑾像疯狗一样咬上来,什么肉都吃,完全打乱了郑昶的布置。
正面战场打不过,任何奇谋妙计都白搭。
鄯阐城血火漫天,无数百姓在哭嚎和惨叫。
兴海军入城之后,像饿狼一样首先扑向百姓,他们饥饿太久,一进入城中,便彻底失去控制,饶是张行瑾领三千汉军在后砍杀,依旧无法控制局势。
眼珠子都红了的兴海军,连自己人都砍。
张行瑾以残暴维持军队,终遭反嗜。
这给了郑昶最后的机会。
国破家亡,父老惨死,罗苴子也疯狂起来。
执着于抢掠的兴海军早就不是一支军队,在成建制的罗苴子面前只能被屠杀。
城中只要还有一口气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少,都拿起武器,抵抗兴海军。
烟尘遮蔽天空,血水浸透大地。
张行瑾很快发现自己彻底失去对兴海军的掌控。
“为今之计,唯有以乱制乱!”火光中,陆论藏被烧伤的脸显得特别狰狞,仿佛一头挣脱枷锁的恶鬼。
这个时候的张行瑾已经无从选择。
以乱制乱,但凡挡在三千汉军与四百僧兵之前,皆是敌人,一概斩杀!
杀戮更加残酷起来。
张行瑾感觉心中某种东西在渐渐远去,也许是曾经热血,也许是风……
很快他们就杀到罗苴子面前。
这些人算是南诏最后的精锐,戴朱鞮鍪,负犀革铜盾,背螟弓,持铎鞘,锋刃呈诡异的青红之色。
“非常之功就在眼前!”陆论藏的声音忽远忽近。
张行瑾的眼底瞬间就红了,“诛杀郑昶者,赏百金,晋两级!”
正常唐军中,将领无权升赏部下,但在兴海,一切都不是问题,张行瑾一言而决。
三千汉军持横刀大盾而进,李茂贞败亡,凤翔军俘虏被张行瑾接管。
张行瑾择其精锐,又补充河陇之地汉裔,用为心腹。
天唐府的兵备,大多用在他们身上。
在僧兵没有崛起之前,这支军是兴海军战力的天花板。
双方激烈绞杀在一起,张行瑾欲身先士卒,却被陆论藏拉住,“将军不可涉险,否则郑昶人头何用?”
张行瑾又一次顺从了陆论藏的建议。
似乎他的言语中有种能蛊惑人心的东西。
温和却又能渗入人心,如同佛法一般,一路行来,张行瑾心中涌出一种奇怪的依赖感,一度超过与赖力、慕容敞过命的兄弟之情。
杀场之中,也没有想太多,对郑昶莫名其妙的仇恨掩盖了一起。
如果此人在山口城中被擒杀,也许事情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三千汉军倒下一半,罗苴子终于被击溃了,不过自始至终都没见到郑昶的身影。
大火带来更大的混乱,张行瑾已无力寻找。
三天之后,当魏五郎率领三千银枪效节都骑兵赶来的时候,鄯阐城的大火还没有熄灭,城内的惨嚎依旧在继续。
魏五郎被挡在城外,兴海军把守城门,拒绝他们入内。
魏五郎面色铁青,对城内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
虽然银枪效节都也屠过村寨,不过那是杀鸡儆猴,对誓死不降的敌人,但鄯阐城中有不少唐人以及唐化的蛮人。
兴海军一路行来的所作所为,早就被银枪效节都的斥候打探清楚。
这跟当年的黄巢、李罕之有什么区别?
其实算起来,魏五郎也是元从系的人,是当年最早投皇帝的一批长安子弟,跟张行瑾也还熟络。
只不过没有太在意这层身份。
觉得自己首先是大唐将士,当以国家为重,军中分出派系,只不过是在暗中竞争,比的是谁经历的大战多,谁的功劳多,谁的武艺高,在心理上获得满足感。
绝不是现在这种针锋相对。
魏五郎心中恼火,冲着城门大喊:“末将求见张将军!”
然而任他喊得声音再大,城门还是紧紧关闭,没有任何回应。
“张行瑾,出来!”魏五郎逐渐气急败坏。
这一次有回应了,却是一阵箭雨。
魏五郎的战马哀鸣一声,倒在地上,眼眶中插着一支箭,魏五郎自己身上也中了四五箭,嵌在冷锻甲上。
“滚吧!”城上传来兴海军猖狂的笑声。
第四百零九章 攻城略地
魏五郎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西路军并无统辖东路军的权力,更何况魏五郎只是一个中校尉。
他只是念着故旧之情,想劝一劝张行瑾,却连门都进不去。
只能长长叹息一声,领军回羊苴咩城,向杨师厚禀告。
杨师厚也是一脸惋惜,“鄯阐府为南诏东京,毁于一旦,张行瑾残暴不仁,必有天谴。”
失去洱海与滇池两块精华地区,南诏立国的根本也就不存在了。
郑昶不知所踪。
杨师厚驻军羊苴咩城,张行瑾占领鄯阐城,杨崇本防守嶲州,以静制动,虽然南诏残余势力还在挣扎,但亡国已经是必然。
有眼光的蛮族、汉人大姓主动向羊苴咩城投诚。
杨师厚占领以羊苴咩城之后,军纪严明,严谨抢掠,公开处决了三十七名侵害百姓的协军,宣教使组织百姓恢复生产,安抚当地汉家大姓,以南诏王室资财招抚流民,不论族属,皆施粥救济。
即便当初隆舜父子掌权时,都没这么温和,一味穷兵黩武,跟大唐死磕。
郑昶篡位也没改变,赋税变本加厉,南诏早就民不聊生,逃入深山密林。
杨师厚在宣教使的集体建议下,宣布凡投诚之民皆为大唐归民,并上书朝廷请求减免赋税。
军事决策权全在杨师厚一人,但宣教使有参论政事的权力。
土人渐渐归心,咸称杨师厚为“生父”。
杨师厚趁机招募南诏壮士再立一营协军,分银枪效节都老卒为军官,加强训练。
以黄全素令一千银枪效节都五千协军南下,弄栋北面是杨师厚,东面是张行瑾,早就惶惶不可终日,两相对比,直接投了杨师厚。
杨师厚以八千唐军,破五万南诏联军,唐军的军威打出去了,杨师厚的名声传荡在南诏大地之上,只要银枪效节都出现在哪里,哪里便直接投降。
甚至三两个斥候出现在城外,守军一哄而散,城内的百姓无论蛮汉,都非常配合开城投降。
唐军秋毫无犯。
山林里的逃民也纷纷回返故乡,安心种地。
仁德配以强悍武力,自然无往不胜。
不过跟大唐一样,南诏的节度们心思也不少,北面剑川节度,西面丽水节度,自持天高地远,试图割据,向羊苴咩城派出使者,声言承认唐军的统治,但唐军也要承认他们的割据。
无论何时何地,总有一些很傻很天真的人看不清形势。
没有对等的武力,就不构成谈判的基础。
当日的血岭大战,已经击溃了他们的大部分兵力。
整个南诏都成了熟透的果实等着唐军去摘取。
杨师厚命魏五郎领三千银枪效节都四千土人协军攻丽水节度,黄全素领两千银枪效节都三千协军攻剑川节度。
在险峻的地势要人来守,守军遥见唐军旗号,不是逃跑就是投降。
血岭一战,击溃的不仅是他们的阵列,还有他们的意志。
土人协军比唐军还积极,招降纳叛,一路兵不血刃,推到剑川城、丽水城之下。
被打掉自信的两藩镇,唐军连出手都免了,协军的战斗热情比唐军还高,这些人当时在血岭大战中一溃千里,现在摇身一变,个个英勇善战。
魏五郎黄全素只需要领着本部在后方督战,协军就把城攻了下来。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洱海西北两面,悉数平定。
从秦代开始,中土帝国便经营洱海、滇池地区。
元封二年,汉武帝发巴蜀兵数万人入滇,同年派大将郭昌、卫广往击洱海地区蛮族,后数年,复并昆明地。
洱海与滇池一直在中土王朝的统治范围之内。
武德四年,大唐招抚洱海诸蛮部,武德七年,派巂州都督府长史韦仁寿领五百将士至西洱河,承制置八州十七县,授其豪帅为牧宰。
只因吐蕃带来的强大压力,大唐才停止经营洱海地区,转为扶植南诏。
因此南诏对大唐而言并非蛮荒异域,其统治基础一直存在。
诸族也并不排斥大唐。
杨师厚横扫洱海地区,不可避免的刺激到了兴海军。
鄯阐城东南,还有银生、通海二节度。
张行瑾派部将慕容敞征伐,激起了两地蛮汉百姓严重的抵触,誓死不降。
银生城还向羊苴咩城派出使者,愿降杨师厚而不愿降张行瑾。
杨师厚亲引五千银枪效节都赶赴银生府,慕容敞为人稳重,不敢公然与杨师厚翻脸,只能退回去攻打通海。
不过如此一来,兴海军与西路军的矛盾彻底激化了。
兴海军仿佛泄愤一般,再度屠了通海城。
起初杨师厚还不怎么愿意搭理兴海军,但兴海军却肆无忌惮的侵入银生节度,抢掠、屠杀、纵火,还一度追杀百姓至银生城下,杨师厚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命银枪效节都截杀。
别看兴海军在南诏凶名赫赫,但那也要看对谁,遇上银枪效节都,兴海军瞬间被打回原形。
残暴与英勇是两回事,否则当年秦宗权、孙儒就不会败亡了。
一千兴海军还打不过三百银枪效节都,被杀了两百人,俘虏四百七十三人,银枪效节都只阵亡三人,伤十七人。
杨师厚二话不说,皆斩之,人头还挂在银生与通海的边界处。
此举无疑激怒了兴海军,七千兴海军怒气冲冲便要来复仇。
杨师厚先是以东路军主将向嶲州杨崇本申斥张行瑾,然后领三千银枪效节都迎战七千兴海军。
领军主将名叫固论多仁,乃是跟随陆论藏的嗢末人。
在银枪效节都面前,没有任何军队能安之若素,固论多仁一见其气势,当场就怂了,不敢越境。
他怂杨师厚不怂,趁其胆寒之际,呐喊鼓噪而进。
兴海军一路行来,要么是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要么对付羸弱的南诏军,何曾见过这般气势恢宏的王者之师?
弩箭激飞,银枪突进,前阵瞬间被扎成了刺猬,固论多仁的人头被武贲斩下,后阵一哄而散。
勉强有几个红眼的兴海军,挥舞着弯刀悍不畏死冲上来,却被银枪挑到半空中。
杨师厚得理不饶人,一路追杀至通海城,
通海守将慕容敞在城墙上亲自赔礼道歉,杨师厚这才打道回府。
第四百一十章 科举出道
种种乱象,全都八百里加急送进了长安。
杨崇本上密奏,承认无力管制兴海军,请求责罚。
张行瑾也上了奏章,声言杨师厚无故攻打他的辖地。
李晔人在长安,但通过宣教使和皇城司两只手,南诏各军的动向一清二楚。
七份密奏,让李晔的脸渐渐阴沉下来,他不是个呆板的人,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有些敌人特别顽固,需要斩草除根,李晔对此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做的太过分就可以了。
他不希望唐军弄得像蔡兵和李罕之军一样,生灵涂炭,天怒人怨。
张行瑾在滇中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李晔的底线。
这还是自己当初认识的张行瑾?
灭亡南诏的欣喜消散了一半。
“兴海军之谋,多出于陆论藏,张将军被其蒙蔽也未可知。”李巨川打起了圆场。
“张行瑾在兴海六年,有天唐府支援策应,朕亦提醒过他,还能被这个陆论藏架空,只能说明他的无能。”李晔语气非常平静。
这是彻底失望之后的平静。
“眼下局势,兴海军不能留在南诏,否则南诏必生变故!”张承业直指问题的根本。
“若是轻易调动兴海军,恐怕提前引起兵变。”李巨川提醒道。
兵变,对李晔来说,简直是个侮辱。
同样不在编制之内,杨崇本比他不知道强了多少。
尽管心中怒火万丈,李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道:“朕谋南诏万世之基,而非一时之需,兴海军天怒人怨,不得不处置,若其兵变,杨崇本与杨师厚攻灭之!”
作为后世人,彩云之南本就在李晔心中的版图之上。
现在被兴海军糟蹋,李晔忍无可忍。
李巨川目光一闪,“陛下且慢,兴海军可徐徐图之,先假意封赏张行瑾、陆论藏,令其赴长安,其若来,说明局势并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兴海军可内部化解,若不来,则坚决讨灭之!”
能和平解决最好,大唐的将士们也能少一些牺牲。
李晔点头同意,“封张行瑾为兴元防御使,陆论藏为辅国法师,兴海防御使,西南招抚使,回京叙职。”
这是李晔给张行瑾最后的机会。
“从现在起,你们皇城司全力侦查陆论藏的底细。”此人有这等本事,绝不是凭空出现,知道他的底细,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属下领命!”薛广衡负责长安的治安之后,赵义存成了李晔身边的近侍。
薛广衡这几年在长安水涨船高,在军中、皇城司、宣教使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各种消息都是通过他才传达李晔,也许薛广衡忠心耿耿,但制度上,已经成为威胁。
忠心是活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了折扣,制度却是死的。
原本李晔没想到这一层,张行瑾事发,让他突然警觉起来,如果薛广衡形成一股势力,那就太可怕了。
而且他已经出现了这种迹象。
此后,李晔让各地消息直接送达枢密院,由枢密参军商议,选取重大事件送达天心阁。
为此李晔还特地扩充了枢密参军的数量,增设枢密文书一职,将消息汇总。
当然,宣教使和皇城司可直接密奏李晔。
大唐到了如今体量,国事繁重,绝不仅限于南诏。
淮南的撕扯还在继续,胜利的天平已经彻底倒向唐军。
淮水之南,基本被唐军渗透。
梁军缩在淮水沿线的寿、泗、濠、楚四州,加上一个扬州,全凭王景仁的水军策应联系,才勉强维持,但这五城之外,全部脱离梁军掌控。
伐梁策初见成效。
朱温似乎也知道不可与唐军在淮南争锋,只是稍稍加强了寿、扬二州的防御,反而把兵力投向了青州。
这条消息引起了李晔的警觉。
李存勖右手一拳击退阿保机,左手一拳挫败刘守光,俨然成了河北老大,王镕对他毕恭毕敬。
战争带来政治利益之后,便是实际利益。
李存勖听取郭崇韬建议,遣李建及、史建瑭深入草原,攻取达怛、室韦、回鹘部落,草原牛羊、青壮源源不断涌入河东。
除此其外,还令大将周德威屯三万大军于蔚州,似有攻取卢龙之意。
结合朱温屯兵青州,很明显,刘守光已经从狂犬病衰落成落水狗。
而且刘守光忽悠阿保机两次出兵,阿保机损兵折将,刘守光没有补偿,契丹大军也屯兵辽东城,威慑营州。
枭雄们的嗅觉几乎一致,矛头缓缓推向卢龙。
刘守光镇州兵败,夹着尾巴逃回幽州,对攻城略地失去了兴趣,跟他的父亲刘仁恭一样,提前享受起生活,大肆营建宫殿,加征民间赋税,以作挥霍之资,对外部危机充耳不闻。
仿佛把脑袋埋进土里,外面的刀子全都不见了。
天佑三年的春闱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盛大。
兴庆宫的考场人满为患。
整个长安城的目光都聚集在考场上。
科举不公也是大唐轰然倒塌的原因之一。
底层向上攀爬的路径被堵住,只能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李晔为底层武人提供晋升之路,也为文人提供上升路径。
三天的春闱之后。
天佑三年的状元、榜眼、探花也出来了。
状元韩延徽、榜眼宋齐丘、探花冯道。
都是李晔钦点的,冯道老熟人,居然只中了一个探花,李晔大为惊奇,韩延徽、宋齐丘两个人在五代似乎没有冯道出名啊?
两人的策论都切中时弊,韩延徽直指归化策对草原部落没有吸引力,弄出一个北院制度,即大唐皇帝重拾天可汗之名,建帝帐于草原之上,以草原部落为北院之民,收各部精锐为爪牙。
以现在李晔的眼光来看,有很多地方还不成熟。
但这个思路非常新颖,符合李晔口味,加上文章写得确实不错,便点了状元。
宋齐丘则是对内,如厘定商税,减免田税,梳理盐铁等税务,当然,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都不入李晔的眼,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话:税赋乃国家之根本,天子当与共之!
收税都收到皇帝头上来了,勇气可嘉。
如果皇帝都交税,那么那些功勋、权贵还有谁不交税?
张榜之日,人山人海。
中举者欣喜若狂,落第者郁郁寡欢。
李晔在看了中举者的籍贯之后,忽然发现将近一半人来自江西、宣翕。
而河陇一个都没有,包括当年为了应急而成为宣教使的落第士子。
武营占据的比例也少的可怜。
河北也就冯道与韩延徽区区两人。
如果把两浙算上,中举者百分之七十都是江南。
当然,江南人杰地灵文教昌盛是其优势,但站在国家层面,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极易形成地方性的政治团体。
再说河北、中原天天打仗,也没心思读书,河陇西域诸事繁杂,但凡识字的,都被官府征召,拿去教归化的百姓读书识字了。
在治国上,任何被忽视的细节,都会渐渐臃肿成国家的毒瘤。
李晔急忙召集张承业、李巨川问策。
李巨川是陇右人,早年也深受科举的迫害,对此事极为敏感,“南人崛起非是国家之福,北人会如何想?陛下当裁汰之。”
张承业却道:“江南士子凭自身才学中举,如今已经张榜,岂是说裁汰就裁汰的?”
李晔一愣,这事情还挺棘手的。
张承业拱手道:“今年已经张榜,不能更改,否则就是大唐失信于天下读书人,陛下可按照地域,划分录取名额,如此就不会影响国事。”
按地域,划分录取名额,李晔记得历史上好像某位皇帝就是这么干的。
“此策大善。”李晔深以为然,如果大唐朝堂上全是江南人,可想而知大唐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想到江南,李晔心中一动,“江南文风昌盛,但以武风壮之,凡中举士子,皆先到河陇、朔方、西域历练两年,然后依照政绩提拔。”
这时代文人也是能提刀砍人的,李晔不想放弃这一优良传统。
而对文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开阔眼界。
整天在中土疯狂内卷,只会越来越退化,还不如睁眼看一看河陇,看一看草原,看一看西域,看一看真正的天下!
第四百一十一章 河北地分
刘守光自镇州兵败之后,把目光缩回了境内。
在幽州大兴土木,还新立一军名为搜风都,顾名思义,搜刮百姓财货,民间但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无论是否婚嫁,一律强抢入宫。
幽州、涿州、平州大规模百姓逃亡草原或河东。
没几个月,这些地区山穷水尽,刘守光又瞄向了妫州。
狂犬病发作,总要咬点什么。
卢龙境内大部分州县,或被刘守光父子的糟蹋,或长年累月经受战火。
妫州却是个例外,从李匡威时代起,此地就处于听调不听宣状态,境内武风极盛,妫州刺史高思继高思祥兄弟皆以武勇雄杰闻名于燕地,深得妫州士民拥戴,极为团结,早就地方化成为牙兵,幽州税吏从不敢入境。
草原部落也不敢轻易劫掠妫州。
高家兄弟保妫州平安,境内百姓安心耕种,在遍地烽火的河北相对富庶。
妫州是燕国土地,身为大燕皇帝的刘守光自然不会客气,下旨高思继送五万缗钱到幽州,
高思继不想跟刘守光作对,就献上了五万缗钱,当是破财免灾。
他不想闹事,刘守光却来劲了,妫州这几年风调雨顺的,五万缗钱太少了,又索要十万缗。
高思继兄弟一门心思在保境安民上,五万缗钱已经是老本了,十万缗钱妫州就要伤筋动骨了,关键给了这十万,下一次会不会二十万三十万?
这几年,刘家父子的所作所为,稍有眼光之人,都知道不长久。
高思继断然拒绝刘守光。
刘守光没事就要一蹦三尺高的人,稍有不顺便虐刑残害他人,以铁刷剔人皮肉,以铁笼烤人肉身,种种暴行异常残忍,现在有人公然拒绝,哪里受得了?
当即命李小喜、孙鹤、元行钦等将佐领兵五万征讨。
高继思审时度势,知刘守光绝不会善罢甘休,干脆宣布妫州归唐,向太原、镇州、沁州、长安求援。
大唐沁州刺史丁会最先响应,令义子丁进领三千骑兵北上支援妫州。
李存勖早就在等这个机会,燕军的外强中干,在魏博和镇州展现的淋漓尽致。
席卷河北,是晋军三十年来一以贯之的策略。
除了李存勖,阿保机、朱温也闻风而动。
阿保机陈兵辽东城,西望营州。
朱温早就在青、魏二州布置大量兵力。
周德威屯三万大军早就在蔚州磨刀霍霍,只因妫州挡在面前,才一直按兵不动。
妫州归唐,就成了晋军的盟友,幽州的大门被打开。
太原的命令还没到,周德威率先出军,渡过妫水迎战燕军。
李小喜是刘守文宠臣,为人圆滑,善于见风使舵,迎合刘守光,深为刘守光所喜,其才干勇略远在元行钦之下,又喜作威作福,诸将皆有怨言。
燕军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河东与大唐细作的眼内。
周德威大军一到妫州城下,直接汇合高思继向燕军发动猛攻。
晋军自从李存勖掌权之后,一日强过一日。
燕军在刘仁恭手里,还能在木瓜涧大败萎靡时期的李克用。
但到了刘守光手中,强征卢龙百姓入伍,七十以下,十五以上,皆黥其面,号称三十万大军,实则战斗力直线下滑,风雨飘摇的卢龙也供养不起三十万大军。
战争从一开始就是摧枯拉朽,李小喜见晋军如狼似虎而来,指挥失措,诸将各自为战,也不听他统筹,李存进领三百精骑直冲中军大阵,两万中军,居然无人能当。
李小喜被李存进吓破了胆,领着中军退出战场。
周德威也不追赶,蚕食被抛弃的左右两军。
元行钦在燕军声名赫赫,诸军皆退,唯他死战不休,成了晋军重点照顾的对象。
燕军被分割包围,孙鹤的左翼破围而出,向幽州撤退。
元行钦被死死围住,身中十余箭,犹自苦战,重伤力竭被俘,周德威怜其忠勇,令人救治。
元行钦兵败,燕军最后的爪牙被拔除。
周德威以三万驱兵大进,一个月内八战八捷,破燕军十三万,俘获燕军将校五十二人,燕军士气大挫,顺州、安远军、檀州、卢台军、古北口皆被攻陷。
刘守光大恐,派人向周德威服软:“予得罪于晋,迷而不复,今其病矣,公善为我辞焉。”
意思是我现在病了,也知道错了,不方便打仗,你别打我。
周德威嘲笑:“大燕皇帝尚未祭天,何止此邪?”
等周德威兵临幽州城下,刘守光在城墙上指责周德威:“公三晋贤士,独不急人之危乎?”
晋军将佐,闻言皆大笑不止。
刘守光又以幽州金银钱帛贿赂周德威及晋军,周德威不为所动,攻城愈迫。
刘守光宁予外敌不予部下的行为,引起燕军上下普遍不满,刘守光毫不犹豫举起了刀子,杀人了事。
时幽州城内仍有七八万之众,却被周德威三万大军围困,不敢出战。
刘守光深知晋军不会放过他,遂向阿保机、朱温求援。
李存勖在后方得到消息,领步骑两万急进,甩开丁进、高思继、成德军。
卢龙破灭在即,朱温与阿保机相机而动。
刘守光父子向来反复无常,阿保机都被坑了几次,朱温更是不会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下令魏州王彦章,青州朱友谦,德州朱友恭,三路大军直扑义昌镇首府沧州。
阿保机出兵攻打营州。
刘守光四面楚歌,守军全无斗志,遂有投降之意,不过宠臣李小喜强烈建议刘守光坚守下去,声言晋军远来,粮草不济,不日自会退去。
刘守光信以为真。
然而当夜李小喜就打开城门投降周德威。
燕军上下纷纷效仿,士卒逃散大半。
孙鹤建议弃幽州而走大漠,借室韦、达怛之力以图再举。
刘守光在幽州皇宫里享受惯了,哪肯去草原大漠风吹日晒?
孙鹤屡劝不止,终于惹恼了刘守光,加上李小喜叛逃留下的心灵创伤,狂犬病再度发作,将孙鹤推到斧锧上,命令军士割他的肉吃。
孙鹤仍自苦谏:“末将沧州败将,陛下不杀,当今之事,不得不谏。”
刘守光令军士塞住他的口,将其剁成肉酱。
一场闹剧和悲剧,终于在李存勖大军到来时落下帷幕。
刘守光领家眷弃城而走,欲南下投奔朱温,不慎迷路,几日不食,派皇后祝氏到农家乞食,被人识破,全家被擒送幽州城下李存勖。
刘仁恭也被李存勖所获,父子二人成阶下之囚,饮食如常,没有丝毫愧疚。
李存勖听取郭崇韬的建议,斩杀刘守光父子,告慰卢龙军民。
卢龙境内人心皆归。
沧、莫、瀛、景四州投降梁军,营州被阿保机攻陷。
契丹人趁势攻打平州。
周德威马不停蹄,引军向西攻打契丹人,李存勖南下涿州,与梁军对垒。
自此晋军占卢龙,梁军占义昌。
阿保机闻周德威之名,放弃攻打平州,回防营州,同时休书李存勖,大谈当年云州会盟之事,欲两家结好。
而对李存勖来说,眼下的生死大敌,仍是南面的梁军,阿保机有求和之意,自然应允。
营州重镇自此落入契丹人之手。
第四百一十二章 乱臣贼子
鄯阐城内不见一个百姓,走不上几步,就能见到一具尸体,被苍蝇驱虫覆盖。
浓重尸臭铺天盖地,形如鬼蜮。
到处只见提着弯刀长矛的士卒,眼底泛着血红,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阴森笑意,如同恶鬼一般。
偏偏还能见到一些吐蕃僧人。
头发花白的陆扆骑在马上,按住心中接连不断的呕吐感。
他出身吴郡陆氏,历任户部侍郎、兵部侍郎、尚书左丞,在世家中属于开明一派,主动迎合皇帝的改制,被李晔任命为判兵部事。
此次是他主动请缨,以六十岁的高龄南下,想替大唐发挥最后的余热。
一路从蜀中行来,所见都是疮痍遍地,天府之国也有凋零之象。
而南诏更是破败衰亡,千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到处都是战争之后的废墟。
“南蛮凶顽,破城之后,兀自不降,张将军不得不尽数讨灭。”陆论藏穿着一身圆领袍,微笑着陪侍在陆扆左右。
陆扆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张行瑾,“南诏虽是异域,但现在也是大唐国土,陛下对两位寄以厚望。”
穿上圆领袍的陆论藏,看上去多了几分儒雅之气,言谈举止,与中土士大夫一般无二,引起了陆扆的些许好感,不过他半张脸的火痕总是让人不寒而栗,让陆扆的好感蒙上阴霾。
摆出香案,接了诏令之后。
张行瑾的眼中才升起些许暖色,兴元是府,比边荒之地的兴海防御使不知高了多少倍。
不过似乎陆论藏的封赏更加丰厚,辅国法师,兴海防御使,西南招抚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瞬间成为大唐的封疆大吏。
无论张行瑾在南诏做了什么,心中对大唐和皇帝始终都有一份割舍不下的情谊。
没有皇帝,或许他张行瑾还是长安城中无赖子。
“陛下诏令两位回京履职。”陆扆提醒了一句。
陆论藏满脸堆笑:“鄯阐府东南,还有东爨没有平定,诸蛮部仍在兴风作浪,此时我二人回京,恐怕南诏又生变故。”
在南诏还未统一之际,爨族称霸滇池周边,分东西爨,对大隋有不臣之心,隋开皇十七年,大将史万岁入滇平叛,自晴岭川,行千余里,破其三十余部,虏获男女二万余,爨族遂降,但史万岁因贪污被处置,大隋因此完全征服爨族。
天宝年间,玄宗令南诏国主皮逻阁出兵征讨爨氏,皮逻阁一面武力迫降爨氏,从滇池迁西爨二十万户入洱海之北永昌城,一面向朝廷求情,又将两个女儿嫁入爨氏联姻,巩固与爨氏的关系。
南诏因此壮大。
东爨则散入滇东南大山之中,既不臣服南诏,也不臣服大唐。
陆扆为光启二年的状元,对南诏旧事多少了解一点,但他更清楚这些只是陆论藏的借口。
“军中诸事,陛下自有调度,我等身为臣子,遵照旨意即可。”
陆论藏轻声笑了起来,“自古便有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陛下如此重赏我与张将军,我等岂能不为大唐效命?”
陆扆目光一闪,“据陆某所知,兴海防御使是张将军,而非阁下!”
张行瑾抬起头,接触到陆扆的目光,全身一震。
“张将军,陛下在长安等着你。”陆扆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陆扆看着他,陆论藏也面带笑意的看着他。
“陛、陛下可曾安好?”张行瑾喃喃道。
“大唐中兴在即,常思念西地阿史那将军与你,今年还带领宗室祭拜了马开山与拓跋云归将军。”
陆扆的话激起了张行瑾很多回忆。
“是啊,张将军,皇帝陛下还在长安等着你,说不定还有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陆论藏的笑容逐渐锋利起来,嘴角随着笑容拉长,半张鬼脸更加狰狞。
张行瑾呆了片刻,眼神也随着他的笑容坚决起来。
走到今天一步,要他放弃兵权,在长安养老,他如何放得下?
今年,他才二十七岁,一个男人最具野心的年纪。
偏偏碰到一个同样有野心的同类。
“陛下之恩,末将不敢一日忘怀,然南诏未定,末将不能回返!”张行瑾咬着牙说出这些话。
“既然如此,将军好自为之。”
然而在陆扆转身的瞬间,一群吐蕃僧人忽然冲了过来,陆扆的护卫刚刚拔刀,就被僧人砍翻在地。
鲜血溅了陆扆一脸,弯刀也架在他脖子上。
整个过程,张行瑾的护卫没有丝毫动作。
在张行瑾拒绝的时候,陆扆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南诏局势远比他预先想象的复杂,目光如炬的盯着陆论藏,“你究竟是何人?”
陆论藏手指苍天,“天命之人!”
陆扆冷笑道:“萤火之光,也敢跟皓月争辉,天命全在陛下,尔等邪魔,不过得逞于一时。”
僧兵一刀柄打在陆扆嘴上,白牙鲜血齐飞。
陆论藏长声叹息,“天命在皇帝身上又如何?天大地大,皇帝之天命总有覆盖不到的地方。”
“张、行、瑾!”陆扆呼声凄厉而断断续续。
张行瑾全身颤抖起来,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在左右拉扯。
“住手!”他猛地喊了一声,声音虽大,其中却有一丝掩藏不住的软弱。
陆论藏很清晰的把握住了这一丝软弱,“我早就说过,你我都有天命在身,何必屈身在南诏荒蛮之地,回到长安,你以为皇帝会留你一命?自古被君王猜忌者,有几人能活?你我在南诏所作所为,难道皇帝还能容你?”
“你若有回返长安之意,斩下我的人头,将所有的事都推到我身上,或许皇帝还能容你,让你在长安像狗一样终老一生!”他把弯刀送到张行瑾手中,然后踏前一步,伸长脖子,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张行瑾,不放过任何表情细微的变化,宽大僧衣下,全身早已绷紧。
张行瑾握着刀,胸前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只几个呼吸间,心中早已掠过千百个念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淡淡殷红色的弯刀上。
部下在看着,僧兵在看着,陆扆也在看着。
时光仿佛停滞了。
然而这一刀终究没有斩下去,张行瑾指着陆扆无力道:“放他走吧。”
“放他走?那么你问问皇帝今后会不会放过你!大丈夫行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今日你不斩我,就斩了他,以坚三军之心!”陆论藏抬起头,半张人脸上也是鬼气森森。
“斩、斩、斩!”僧兵们推波助澜。
“哈、哈、哈……”陆扆嘶声大笑起来,“老夫、曾为大唐、宰相,岂能受尔等之辱?”
说完,一头撞在张行瑾的弯刀上。
弯刀轻易的穿透他单薄的身体,陆扆一口血沫吐在张行瑾脸上,用最后的生命吼出振聋发聩的四个字:“乱臣贼子!”
第四百一十三章 其志不小
乱臣贼子!
张行瑾呆呆站在原地,任由陆扆的尸体倒在地上。
仿佛被雷击中一般。
皇帝和大唐在心目中始终占据重要席位,他的家人还在长安。
“张将军真乃大丈夫!”陆论藏十分满意。
张行瑾忽然怒目而视,“你、是你、都是你!”
他举起了刀,此刻怒火已经充斥了他的身体,然而弯刀怎么都砍不中陆论藏。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陆论藏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
一直都是在骗他,消除他的戒备。
每次当他隐约意识到陆论藏的威胁时,总觉得他的命掌握在自己手中,想什么时候掐断就什么时候。
而现实恰恰相反,陆论藏才是一直掌握主动的人。
张行瑾也不是以武力见长,如果不是碰到李晔,他的命运也不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我给你的刀,如何能杀我?”陆论藏仿佛在戏耍孩童一般,在刀锋间腾挪,“做都做了,现在还后悔什么?”
张行瑾更加狂怒,刀光欲急。
“没有你,我成不了大事,没有我,你更成不了事。”陆论藏的言语比刀锋还要锋利。
张行瑾的护卫你看我我看你,刚有两人欲上前帮忙,却冷不防被身后的横刀刺穿了心脏。
僧兵们目光虔诚的站在一旁。
一股巨大的耻辱感涌入张行瑾的心头。
很久之后,他累了,刀掉在地上,无力的喘息着。
陆论藏向他伸出了手,“嗔怒恨乃是众恶之根,无能之相,本座渡你到彼岸世界,无嗔无怒亦无恨。”
……
纸包不住火。
只五天时间,张行瑾杀朝廷使者,兴海军叛乱,如一道惊雷轰在南诏土地上。
鄯阐城内里的皇城司细作,将消息第一时间传到银生和嶲州。
杨师厚当即起兵攻打通海,阻断兴海军窜入安南的路径。
从当前局势而言,兴海军最佳选择就是从通海城,进入步头道,深入交趾三角洲。
步头道又称马援道,乃是当年东汉大将马援平征侧、征贰之路。
大唐在步头道沿途设立了一系列的羁縻州。
但兴海军并没有选择最佳的逃窜路线,而是在杀陆扆的第二天,便整军向北,渡过泸水,进入会川节度,杨崇本镇守嶲州,收到消息派出人马拦截时,兴海军已经窜入高原。
对很多士卒来说,高原才是他们的家乡,因此北上顺应军心。
兴海军为了以最快的速度逃入高原,连通海城的慕容敞六千部众都舍弃了。
慕容敞坚守三日,扛不住银枪效节都的猛攻,死于乱军之中。
银枪效节都和协军入城,没留下一个兴海军俘虏。
杨师厚趁势收复鄯阐、会川等城。
表面看这场混乱结束了,但它带来的严重后果仍在继续。
唐军内乱,南诏避入深山的旧部,又蠢蠢欲动起来,有人打出隆舜旗号,有人打出郑昶旗号,或者有人干脆自称郑昶。
这些人之前被银枪效节都打怕了,不敢攻打唐军驻守的城池,但南诏本来就山川复杂,这些人在边荒之地聚集,吸纳反抗大唐的势力。
东爨的加入,令银生和通海的形势空前恶劣起来。
爨族是从爨氏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南诏发展了近八百年,从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采取“以夷制夷”之策,爨氏初具规模。
东晋至大隋,已经实际统治滇地四百年。
如果不是大唐选择扶植南诏,爨族也会成为南诏的强劲对手。
所以尽管南诏灭亡,爨族在滇东南的势力仍在。
杨师厚令魏五郎领骑兵追击至雅砻江,只望见山岭间黄昏中,兴海军朦胧的背影,鉴于地势复杂,不敢深入,只得引兵退还。
杨师厚、杨崇本皆向长安八百里加急,上奏南诏形势。
兴海军首先窜入嘉良地区,还是举着大唐旗号,被杨师厚整合的部族纷纷避让,兴海军畅通无阻。
四分五裂的高原,也抵挡不住如狼似虎的兴海军。
很多地方,只要陆论藏亮出僧人旗号,便自动敞开一条大路。
加上他们本就是吐蕃人,兴海军如鱼得水,还吸纳了不少新的部众。
长安在第十一天才收到南诏消息,此时兴海军已经窜入高原。
无法言说的失落涌入李晔心间,接着便是愤怒,不过全都隐藏在心中。
杨崇本没反,吕师周没反,偏偏是自己一手培养的张行瑾反了,李晔感到莫大的讽刺。
妫州归唐的大事,都没心情议了。
“兴海军回归高原,其志不小,若是回到兴海,恐廓州、天唐府都有威胁!”张承业说出了更严峻的现实。
自从攻下高昌之后,大唐的军事重心便转向中土。
抽调河陇勇武之士,造成了河陇兵力空虚。
凉州、兴海、岷州,这是当初李晔设计的三个防御圈,现在杨崇本的岷州军南下,只有太子和两万辅军在负责粮草转运。
兴海军成了叛军。
唯一令李晔感到安心的是早前留了一手,调凉州防御使冯行袭两千昭信军精锐入天唐府。
“张行瑾、陆论藏的目的非常明确,兴海是其根本,其地锁控吐蕃要道,向北可侵入青海地区,向西深入高原腹地,向东威慑河陇。”王师范道。
眼下正是春耕,江北战事处于停歇状态,只有朱瑾的骑兵在颍许二地肆虐。
王师范趁着这个空闲,回长安述职,当面向李晔呈报伐梁策的成果。
淮南的大部分人口都被唐军掠到江南,寿州、扬州城外所有险要,都被唐军毁坏。
面对唐军的疯狂袭扰,朱温只能维持淮水防线。
梁军在淮南呈全面守势。
而伐梁策才推行了一年半的时间。
“兴海军若是回到兴海,必有取天唐府之意!”李晔笃定道,无论从军事层面还是政治层面,天唐府的诱惑无比巨大,攻破天唐府,便有了进取河陇的力量,将大唐一刀两段。
兴海军深刻洞悉到大唐的地缘弱点。
“天唐府城池坚固,民心归附,兴海军未必能轻易攻下。”李巨川天唐府任职四年,除李晔之外,最有发言权。
李晔思索起来,正常情况是不能,毕竟大唐在河陇经营了七年,不过,很多事情不能以常理揣测。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不过如此
恰在此时,赵义存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末将已经查到陆论藏的底细。”
“快进来。”这几年,皇城司已经多次证明它的重要性。
实际上,对陆论藏的探查,在两年之前就已经展开。
此番南征,李晔的诏令中点明陆论藏与张行瑾同往,就是想会一会此人,整合日益臃肿的兴海军,没想到被几位阁臣劝阻了,才酿成今日之事。
赵义存捧着文牍入殿,在李晔的授意下诵读:“经王彦直、沈敬奉等七名虞侯确认,陆论藏原名乞禄论,凉州吐蕃豪族,曾引诱冯行袭将军朔方军入宗高谷,中了折逋钵督的埋伏,重创朔方军,其后又流入甘州,与仁美可汗有过联系,乾宁四年,入归义军,挑拨张承奉反叛大唐。”
听到此处,李晔眉头一皱,这厮就是天生反骨仔,一心一意跟大唐过不去。
“西州城破,乞禄论化名陆论藏,以吐蕃僧人面目出现在焉耆一带,后随喀喇汗商贾入天唐府,自此进入高原,先张行瑾一步拿下兴海,自称佛陀降世,广收信徒,张行瑾出兵兴海,其顺势投降,被引为心腹,起初军政等事,皆不过问,只宣扬吐蕃佛法,悉心研习中土史籍、兵书、经典。”
堂中众人都沉默起来。
赵义存跪在李晔面前,“属下失职,未能识破此人面目。”
“不关你的事。”李晔淡淡道。
大唐崛起,不知有多少明里暗里的敌人,也不差他一个乞禄论,难道还真能把大唐掀的天翻地覆不成?
李晔的心烦意乱,大多是来自于张行瑾的背叛。
“乞禄论,这么响亮的名字,想必绝不会是普通豪族?”李巨川陇右人,熟悉吐蕃内情。
赵义存拱手道:“正是,吐蕃以其贵族功勋子弟结成三大勇部,乞氏明列其中,玄宗开元二年八月,吐蕃大将坌达延,乞力徐率众十万寇临洮,军兰州,至于渭源,掠取牧马,乞力徐正是祖,被赞普赤德祖赞任命为大论,深受赞普信任,后与王族通婚,乞氏也有吐蕃王室血脉。”
天下任何事都经不起查,有如此身世,也就不难窥见乞禄论的心思了。
李晔心中冷笑,凭现在高原上的那点家当,也想跟大唐一争长短,简直是做梦。
即便他乞禄论能统一吐蕃,但如今吐蕃已经不是当年的吐蕃。
气候转冷,高原河谷减少,人口锐减,自会昌二年朗达玛遇刺以来,吐蕃内乱比大唐更加血腥。
所以,陆论藏唯一的机会就是天唐府。
很多事情,想通了也就没什么。
陆论藏也好,乞禄论也好,不过如此。
现在的大唐,又岂会畏惧那些鬼鬼祟祟的敌人?
这不是李晔一个人的大唐,而是汇聚了无数能人志士的大唐。
从盛唐延续下来的中土人物,在这个时代依旧独领风骚。
“传令太子令两万辅军入驻天唐府,一切听从冯行袭将军调遣,再令李承嗣、史俨领一万骁骑军驰援天唐府,务必击溃来犯之敌!”李晔从容下令,太子入天唐府,也算是稳定河陇人心,加上河陇地区的辅军青壮,兴海有多少人命来填?
而天唐府本就是一座雄城。
“陛下圣明!”几人齐声道。
李晔听着觉得实在是嘲讽,若真是圣明,就不会让兴海军钻了空子。
“陛下,南诏局势反复,恐延误国家大事,臣自请入滇,兴建辅军,平衡南诏局势。”张承业道。
李晔差点被兴海军的反叛气糊涂了,之所以两千里南征,是为了以南诏为跳板,图谋蜀中与安南。
但如果南诏一直这么乱下去,肯定会影响以后的大局。
南诏之地,需要一位得力人手坐镇。
在场之人,除了张承业,也就李巨川、王师范了。
王师范能力没问题,但资历尚轻,李巨川能力资历都够了,但性格有些问题,万一他像排挤刘鄩一样,看杨崇本、杨师厚不顺眼,搞不好弄出真正的大乱子。
“张公!”李晔心中感慨,大唐若不是有这些脊梁在,只凭他一个人,早就坟头草三丈高了。
张承业笑道:“臣今年五十有二,再不为国家出力,过几年就有心无力了。”
一股暖意在李晔心中升腾,不过皇帝把要喜怒哀乐都掩埋在心底,“传朕旨意,今日起,张承业封溧阳郡公,西南招抚使,判西南诸军事,同平章事。”
“臣谢陛下恩典!”饶是张承业老成,嗓音也激动起来。
李晔扶起他,事实上,南诏的局面,也只能靠他了,一味武力肯定不行,把人都杀光了,谁给唐军种田,谁给唐军出役?总不能从河陇三千里的持续运粮过去吧?
一味绥靖也不行,南诏蛮人汉化虽然比较高,但反动势力依旧存在,杨崇本、杨师厚的最终目标是蜀中和安南,那么在南诏成立辅军就非常重要了。
躲在的深山老林中的蛮人,总不能靠水土不服的关中子弟去征讨吧?
经营南诏的另一层深意,是对高原上的逻些地区形成威慑。
南诏加上高原占领的嘉良地(康定)、稻坝,足以令逻些城动弹不得。
“臣还要保举一人同去,请陛下应允?”张承业道。
“哦?”李晔来了兴趣,能让张承业惦记的想必也不是普通人。
“张浚。”
李晔面色古怪起来,堂中诸人也是一脸的怪笑。
收复河陇六七年,河陇已然大治,落第的士子争先恐后入河陇,补缺出用,至少能捞到一个宣教使。
归化策推行了这么多年,已经形成了体制,张浚顿时闲了下来,跑回长安,时不时出现在李晔面前,有意无意的提起当年往事,生怕李晔忘了当初要给他宰相的承诺。
李晔一阵苦笑,欠人的,终究要还,张浚虽然是个大忽悠,但对大唐和李晔忠心绝无虚假。
除了当年去“削平”李克用、李存孝,基本也就没有太大缺点。
这么多年,李晔也看开了,只要不让他领军,还是能做些正事的。
“封张浚为西南宣抚使,同平章事,天心阁参议。”
这是李晔第一次正式确立天心阁的地位。
李巨川、王师范目光灼热起来。
这才是大唐真正的权力中枢,枢密院、政事堂只是职能部门。
“既然南诏已经灭国,再用此号不妥,改南诏为云南,鄯阐城为昆州,改羊苴咩城为姚州,其余城池皆改回大唐旧名。”李晔早就对羊苴咩有很大的成见了,听着就像放羊的。
高宗麟德元年,朝廷在滇中设立姚州都督府,管辖云南之地,每年于蜀招募五百将士前往镇守。
其地早有汉名。
第四百一十五章 兴海之势
在李承嗣、史俨骑兵出征之后,李晔将陆扆的衣冠冢建在香积寺内,刻名大唐忠魂碑,追封其为弘文馆大学士,谥号文烈。
也算是给了清流和陆家一个交代。
李晔一直觉得文人的气质跟国家的气运紧密相连,盛唐之时,到处都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言壮语,大诗人层出不穷。
国家衰败,文人的气质也跟着衰落。
李晔有意宣扬陆扆的壮行,下令长安缟素三日,皇室也出行陆家的祭奠。
赵崇凝亲自为其写悼文。
没想到这场丧事还未过去,张承业就来禀报,大唐新封的阁臣,两次出任宰相的张浚,因接到李晔的诏令太过激动,没控制住,当日病逝于家中。
李晔心中顿时复杂起来,如果不是张浚的忽悠,昭宗也不会去招惹李克用、李存孝,一战败光所有家当。
但其劝降王师范之父,围堵黄巢,后劝降张全义之子,为唐军攻下洛阳立下殊功,差不过功过相抵了。
谥号就免了,李晔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评价张浚,就算没有张浚的孤注一掷,找李存孝死磕,以大唐当时的状况,也差不多了,昭宗自己的信心都崩溃了,张浚只是加速了大唐崩塌的过程,顺便给李晔增加了难度。
生在这么一个乱世,既是昭宗的悲哀,也是张浚的悲哀。
李晔又领着宗室去张家拜祭。
伴随着大唐旧臣的老去、故去、隐退,新鲜血液不断补充进来,大唐也将焕发活力。
张浚突然离世,张承业的云南之行就显得势单力薄。
李晔在深思之后,决定今年的士子不去河陇,毕竟河陇即将大战,改去云南,为期三年,还从武营选派了新晋的一百七十二名宣教使。
当然,李晔是个开明的人,没有强令,而是号召。
这个时代的云南并不是后世的彩云之南,而是瘴疬蛮荒之地,随时可能丧命。
去与不去,全在他们自己。
中举五十二名士子,只有十一人选择留在长安,等待更好的机会。
其余四十一名士子,包括冯道、韩延徽、宋齐丘都选择去云南。
计划从长安出发,取道陇南,经过松维,穿行高原,然后进入南诏,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
李晔亲自为士子和宣教使壮行,赐下上乘唐刀汉剑,又配以青海良驹,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还从神羽都选取五百名精锐,护送他们南下。
武人开疆拓土,文人治国安邦。
高原。
兴海军比李晔预测的还要快速的回到兴海。
高原一盘散沙,纷乱不堪,起初还有吐蕃贵人们拦阻兴海军,但崩塌后的高原,一切都在衰落,兵备、斗志、战力,连人的精神也在衰落,衣不遮体、面黄肌瘦,所为的士卒站在天天吃肉的兴海军面前,简直像一群羔羊迎战虎狼。
城池、关隘,一击即破。
陆论藏对同族也没丝毫手软,除了身高没超过马腹的孩子,一概屠灭,资财尽取之。
兴海军凶名响彻高原,以至于沿路城主不仅不敢阻拦,还送去粮食和金银。
陆论藏、张行瑾一回到兴海,当即整肃三军,黑烟滚滚,汇集三万大军,纠合青壮、信徒,号称十万,攻打廓州。
廓州原本就是张行瑾的属地,张行瑾一亮明旗号,城内本来不多的守军立即内讧。
当初就有很多李茂贞的死忠,并未完全归心大唐,兴海军来势汹汹,当场就倒戈了。
廓州被兴海军拿下,天唐府的南大门被打开,大战的阴云笼罩整个河陇。
此时李承嗣、史俨的骑兵还在渭州境内。
太子李裕的两万辅军刚刚抵达天唐府,虽然诏令上,军权在冯行袭手中,但身为太子,肯定有一定的权力,至少天唐府的守军无人敢忽视太子的存在。
而天唐府的守军不仅仅是冯行袭的两千昭信军,还有一万辅军战兵。
李裕频繁与这些辅军接触,一度影响了冯行袭。
“兴海军挟高原之势而来,张行瑾、陆论藏皆是一时之豪杰,殿下当与冯将军同心,而不可分他之心。”崔胤人老成精,毕竟还是有几分见识的,谏言颇为中肯。
但再中肯的谏言,也要听进去才行,自李裕成为太子之后,远离长安,远离皇帝,逐渐暴露本性,自幼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心机是有了,但能力终究欠缺。
身为储君或者未来的君主,其实不需要多少能力,只要有识人识己之明即可。
李裕显然高估了自己,“兴海军又能如何,不过吐蕃贼寇,张行瑾在大唐排不上号,陆论藏寂寂无名之辈,本宫岂会惧他们?再说此战,若能在本宫手上胜出,父皇必会刮目相看。”
崔胤极力劝阻,“殿下万万不可,冯行袭胜,就是殿下胜,陛下派殿下入天唐府,一来稳定河陇人心,二来让殿下沾些军功,殿下千万不要犯险!”
见崔胤说的急了,李裕不胜其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本宫小心一些就是。”
崔胤见他神色不敢再劝了,眼神里却升起一抹失望之色,当初在长安,他花费两年时间观察诸皇子,那时候的李裕还是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其本人也聪慧过人,然而一切在晋封太子之后变了。
太子本就是性格变动的年纪。
也可能在长安长期生活在父母的管教之下,除了长安,就变本加厉了。
“太子……”崔胤嘴中只感觉淡淡的苦涩。
随着诸皇子的长大,真正的夺嫡才刚刚开始。
不过,即使有李裕的影响,冯行袭还是把天唐府的防御构建起来。
鄯州处于湟水中游河谷盆地,周围山川险峻,本就是一座关城,当年论恐热二十万大军,在此折戟沉沙。
天唐府外围诸岭口,皆修建了坚固的工事。
两百多年来,河陇一直都是战争的最前沿,此地百姓对战争从来都陌生。
大唐重视河陇,此地百姓逐渐归化,几年转为唐民的就有一万户,归民、化民的群体持续扩大。
当一个合理的制度建立之后,自己就会产生强大的生命力。
很多人不会忘了当年在吐蕃人治下过的是什么日子,而现在是什么日子,耕者有其食,织者有其田,诸族和乐,皆以唐人为荣。
就算他们忘记了,无处不在的宣教使、甲长、保长,也会帮他们想起来。
别看兴海军来势汹汹,民间根本没有多大恐慌,大唐的每一次大胜都会被宣教使传扬于河陇各州。
甚至很多归民化民摩拳擦掌起来。
军功永远是最快的晋升渠道。
大唐首重军功,而唐军的大门从来没有对他们关闭过。
在这些退役甲长、保长的组织下,一只只新的辅军如雨后春笋不断涌出。
天唐府别的不多,盔甲军械粮食战马,应有尽有。
在兴海军刚刚赶到拔延山断风谷,天唐府的兵力迅速扩张至四万,其他各部还在赶来的途中,仿佛是在参加一场盛大的围猎。
早在前隋大业五年,炀帝十万大军,会猎于拔延山,震慑突厥、吐谷浑、党项诸部,破吐谷浑可汗伏允,尽取青海之地。
如今的河陇固然兵力空虚,但只要河陇人心向着大唐,这片土地就不会被攻陷。
大唐回归七年,河陇的改变也是翻天覆地。
第四百一十六章 大唐骁骑
冯行袭以西北讨击使的名义下达军令,各军随意攻伐,一个兴海军人头,经过核实之后,可换一石粮,记入军功之中,作为归化积分。
无数丈夫辞别妻子,无数健儿提起长矛跨上战马。
在宣教使的宣传下,兴海军与当年的吐蕃画上了等号,张行瑾成了大唐新一代的安禄山。
宣传力量是无比可怕的。
兴海军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强军,大量乌合之众充斥其中。
辅军也许对付不了核心部众,但对付外围兵力还是游刃有余的。
他们像狼群一样,在山谷中忽然出现,撕咬血肉,然后纵兵而去。
兴海军不胜其烦,他们没有大规模的骑兵,派出小股骑兵又会被辅军吃掉,自从进入拔延山之后,进展缓慢,还要防备辅军侵袭后方辎重。
“十万大军”的粮草可不是个简单数字,廓州城本就没有多少油水。
陆论藏以均分天唐府之名才纠合了高原上的部族。
才七天,这些部族死的死,散的散,早就没有当日攻破廓州的气势。
就是兴海军内部也产生了分歧,认为天唐府地势险要,难以攻破,还不向东劫掠洮水、陇西。
劫掠才是大部分兴海军心中所想。
“你从一开始就错了,天唐府是大唐经营河湟之重心,皇帝以其为陪都,岂是这帮乌合之众所能攻陷的?”大营中,张行瑾面无表情道。
虽然多年不见,但他对皇帝仍然有种发自心底的敬畏。
陆论藏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唐军皆在中土,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张行瑾嗤之以鼻,“打下又能如何?你能抵挡从中土而来二十万唐军的反攻?一个天唐府,根本不能决定什么。”
“你错了。”陆论藏脸上严肃起来,“我们的确挡不住唐军的反攻,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唐若是将精力投入河湟,那么中土就会失去掌控,别忘了,中土还有皇帝更凶恶的敌人,我们打乱皇帝部署,再以天唐府之物力财力反攻高原,大事可定!”
“你以为逃到高原,就能躲过皇帝的怒火?”
“但我想皇帝在统一中土之前,绝不会把精力投入在高原之上。”陆论藏永远都是信心满满。
张行瑾冷笑道:“你大可拭目以待,皇帝不同于大唐任何一位皇帝。”
“那又如何?”陆论藏眉头皱起的时候,张行瑾周围的僧兵便往前一步,手按刀柄,似乎随时要斩下他的人头。
与此同时,天唐府中也在争吵。
太子李裕到底没能压制少年人的天性,觉得兴海军如他预想的一样——乌合之众,只凭辅军就让他们处于守势,形势一片大好,李裕就坐不住了,“我军当全线出击,一举剿灭张行瑾、陆论藏。”
冯行袭却不同意,“兴海军损失的只是外围部众,其核心并未受损,等待李承嗣的骁骑军,才是万全之策!”
“冯将军若是怕了张行瑾、陆论藏,本宫自引辅军出战!”从未见过真正战争的他,对战争充满了极大的兴趣。
当年李茂贞十万凤翔军围城,他也只是与皇后待在深宫之中。
冯行袭一张青脸涨的通红,这是对一个武人最大的侮辱,更何况,他当年还是一镇节度。
“传本将军令,天唐府有任何将佐敢出战者,格杀勿论!”
“你……”李裕怒火也高涨起来,还从未有人敢这么违逆他,即便是他母后,连大声呵斥他一句都没有。
不过,冯行袭身上武人的气势,令他心中一寒。
旋即,李裕像是变脸一样,谦和的冲冯行袭拱手,“冯将军勿怪,本宫只是一时心急。”
冯行袭被这突然转变弄懵了,只能半跪在他面前,“末、末将全是为了大唐,国家振兴不易,绝不能有丝毫差池,还望太子恕罪。”
李裕一把拉起冯行袭的手,“将军乃国家柱石,本宫岂会怪责将军。”
冯行袭从未对守住天唐府有任何怀疑,东面李承嗣的援军正在赶来,西面阿史那真延已经到达湟源。
这场战争的胜负早已注定。
事实上,若不是大唐重心转到中土,只凭河陇的实力就能推入分崩离析的高原。
回到寝殿中,李裕若无其事对崔胤道:“冯行袭今日威胁本宫。”
崔胤辅佐李裕四年,知其性情多变,越是这般云淡风轻,越是心中记恨。
“冯行袭为人稳重,深通兵略,殿下若能结交此人,将来或是一大助力。”
李裕盯着崔胤,温和的笑了起来,“先生所言甚是。”
兴海军并不在意外围部众的损失,步步为营,向天唐府推进。
与此同时阿史那真延的援军也到了,七千骑兵直插兴海军的后背。
诸部大恐,前路被阻,后路被断,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兴海军似乎已经到了绝路,开始有人逃散,不过这些人的人头很快就成了辅军的军功。
兴海军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前进着,在他们面前,只有一道土门关挡着他们,土门关之后,便是一片沃野河湟谷地,进入其中,粮食问题就解决了。
就这这么一道山石累积起来的小小关口,被冯行袭的两千昭信军防守着。
兴海军无论投入多少兵力都不得寸进。
而且兴海军从鄯阐城一路马不停蹄,回到兴海,休整不到三日,就发动了对廓州的攻击,就算是禽兽也会疲惫。
河湟的地利全掌握在冯行袭手中,每日以山石滚落,兴海军死伤惨重。
而李承嗣的骑兵已经到了积石山。
陆论藏亲自督战,以四百僧兵披重甲为先驱。
这些僧兵在兴海相当于大唐的宣教使,对陆论藏极为狂热,不惜性命,他们一动,兴海军也受到激励,向土门关发起猛攻。
战争此时真正进入白热化。
陆论藏的决心就是僧兵的决心。
石头和尸体一起从山坡上滚落,血水几乎染红了半个坡面。
眼看僧兵攻势渐消,陆论藏亲自提弯刀上阵。
他一出现在战场,兴海军彻底疯狂了。
石头用尽了,刀锋砍缺了,但面对一个个狂热撞向长矛刀锋的兴海军时,昭信军的力气也用尽了。
冯行袭也拔刀立于阵前,振臂而呼:“我等乃大唐将士,有守土之责,今日当死战以报陛下之恩!”
“死战!”呼声漫山遍野,惊动东面群山间的飞鸟。
不过除了飞鸟,还有银光闪烁的骑兵从山岭间飞驰而出。
“大唐骁骑!”喊声如洪水一般,铺天盖地的从东方汹涌而来。
任兴海军如何疯狂,在这排山倒海的气势面前,也扛不住了。
陆论藏皱眉望着东方。
只要冲入河湟谷地,他就能在河陇如鱼得水,或北上河西,或东进陇西,拖垮唐军,这才是他一直没有说出来的想法。
毕竟他长于凉州,对河陇了如指掌。
唐军兵力空虚始终都是绕不过去的坎。
正想一鼓作气攻陷土门关时,兴海军大营已经动了,有组织的后退。
陆论藏再也没有平时的从容,怒吼一声:“张行瑾!”
第四百一十七章 兴海军败
李承嗣的骁骑军只有一万人,而战场上的兴海军加上裹挟的部族,至少四万,并且已经在土门关之下结成阵势。
骑兵在列阵的步兵面前,并不具有决定性的优势。
陆论藏领一万吐蕃众在前苦战,然而在即将突破土门关时,兴海军大阵却选择后退。
别看兴海军来势汹汹,其内部问题远大于唐军。
在这个时代,任何部族任何百姓,首先考虑的是生存下去,然后才是族裔、国度问题。
大唐重回河陇,河陇远离战争,仅仅六年,就变得富足起来,对高原上吐蕃人吸引巨大,兴海与天唐府隔山相望,其内部其实有对河陇羡慕和向往之情。
其次,张行瑾在兴海军中的影响力巨大,兴海军最精锐的部分是由李茂贞凤的原凤翔军,陆论藏的影响力存在于民众与信徒中。
所以陆论藏才选择架空张行瑾。
而不是直接内讧。
其实早在出战前,陆论藏就留下二十多名僧兵“保护”张行瑾,在他看来,张行瑾已经彻底与大唐决裂,和他是一条绳上蚂蚱,就算不合作,也不会给自己拆台,然而张行瑾以实际行动给了陆论藏一巴掌。
张行瑾或许不是他的对手,但摆脱二十个僧兵,还是能做到的。
陆论藏不得不退回来。
骁骑军的目的非常明确,直奔陆论藏的背后。
吐蕃军仓促列阵,骁骑军如一柄长剑插入吐蕃军的腹心。
这些装备精良冷锻甲与武器的骑兵,面对穿皮甲拿弯刀的吐蕃军,只能是一场屠杀。
战争打的永远是国力,以兴海一地别说面对大唐,就是面对河湟,也只能是蚍蜉撼树。
野心是要实力作为支撑的。
陆论藏唯一的机会就是趁大唐兵力空虚。
此前,他也对天唐府的实力做过评估,冯行袭是手下败将,大唐最优秀的将领不是在中土就是在南诏,昭信军只有两千人,其他的辅军,看起来只是农夫牧民临时组建。
兴海军占据了表面优势。
冯行袭也许在六年之前表现不佳,但绝不意味着他军事能力的平庸。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混乱的唐末历史上,在节度使这一高危行业中,冯行袭是少数寿终正寝之人。
冯行袭迅速动员起整个河湟。
即便没有骁骑军,也能跟他掰掰手腕。
战场的形势对陆论藏极为不利。
“佛师快走。”忠心耿耿的僧兵挡在陆论藏前面,铁骑呼啸而过,僧兵脆弱身体被挑到半空中,然后被马上的骑兵摔出老远。
骁骑兵不仅战马健壮,连人也雄壮,全身罩在冷锻甲中,仿佛猛兽一般摄人。
站在远处,总觉得大唐处处都是弱点,处处都有可趁之机,当真正面对这尊庞然大物时,才知道它爆发出来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足以碾碎一切。
陆论藏不甘心,六年的蛰伏,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他在山坡上狂吼起来,吼声随风直上云霄。
河湟的天空,湛蓝如海水,点缀着朵朵白云,雪岭皑皑,长风吹过青山,吹过草原,吹过湟水,吹过汉家城池。
十几名僧兵跪在他面前,“佛师!”
部下为他牵来了一匹白马。
发泄之后的陆论藏只能翻身上马,在离去的最后一刻,他回身看着土门关之后平和的天唐府,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恍如梦境。
眼看着陆论藏骑乘白马逃走,不仅士气没有崩溃,反而疯狂的阻挡骁骑军。
弯刀、石头、身体……
僧兵以**撞击骁骑军的战马,即便粉身碎骨也要阻挡那么一两个呼吸。
很多吐蕃兵在僧兵感召下,不退反进,占据高坡,与骁骑军死战。
能与大唐死磕两百年,吐蕃人也有自己的自信与荣耀。
“上弩,一个不留!”李承嗣冷酷的发下命令。
朱玫兵乱,李承嗣与李存孝一起收复长安,被僖宗封赐号迎銮功臣,虽然效力于河东,却是代北汉家儿郎,其祖父李思勍为涿州刺史,其父李仲方为潞州大都督府右司马、检校兵部尚书,三代唐臣。
唐军救援霍邱后,李克用曾索要李承嗣,不过李承嗣和史俨都选择归唐。
李晔遂直接下令李克用,送还二将的家眷。
吐蕃兵向高坡聚集,居高临下,骁骑军难以发挥骑兵冲锋优势,便在坡下结阵,以弩箭射杀。
血水聚成溪流从坡上流下。
惨叫声此起彼伏。
三轮弩箭之后,骁骑军下马,以骑矛向上推进。
冯行袭领残余昭信军与辅军出关,前后夹击,吐蕃人像割麦子一样倒下。
也许他们奋不顾身,视死如归,但在唐军巨大优势面前,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力。
“张行瑾!”这冤鬼一样的吼声,令张行瑾全身一震。
八千轻骑往来弛射,声音正是从骑兵而来。
“阿史那真延。”张行瑾喃喃自语,旋即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必理会骑兵,向廓州撤退!”
张行瑾出自唐军,自然熟悉唐军的战法,以长矛大盾列阵,缓缓后退,阿史那真延的骑兵便无法施展。
赖力侍立在张行瑾身边,眼神中始终带着悲伤。
正是赖力突然出手,解决了僧兵,帮张行瑾维持住了兴海军。
轻骑兵像苍蝇一样,反复纠缠,虽然每次进攻都能射杀几十名兴海军,但终究无法突破其防御。
兴海军早已漠视了死亡。
但土门关前一万吐蕃军的覆灭,骁骑军也咬上来了。
“我去断后。”赖力眼神中弥漫着死气。
这一去肯定无回。
“慕容敞去了,我身边只有你,我们是兄弟,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有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了,日后你对吐蕃人好些,陆论藏不会成事的。”赖力扛着斧头就要离去。
张行瑾一把拉住他,“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又对传令兵道:“传我将令,兴海不能没有佛师,愿救者可自去!”
十几个呼吸间,便听见阵中传来一阵阵吐蕃语的吼声,“救佛师!”
兴海军中当即响应者有七千人,几乎全是正统的高原吐蕃人,还有一些笃信佛法的嗢末部族,他们结成阵列转身向土门关方向挺进,吸引了骁骑军的注意。
张行瑾加速行军,却不料阿史那真延紧咬不放,骑兵中千百人呼喊:“张行瑾乱臣贼子!”
张行瑾在战马上大笑起来,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却带着莫名的悲凉。
第四百一十八章 内部分歧
张行瑾领着兴海军且战且退,凭借对廓州地区地势的了解,在河谷峻岭间穿行,顺利退回廓州。
骑兵追击速度虽快,不过河流、山川、山路,任何一样,都能迟滞他们的速度。
骁骑军被七千吐蕃人阻碍,加上对河湟地势的生疏,终是让张行瑾退回廓州。
出征时号称十万,一个月不到,回到廓州的只有一万多人。
此刻张行瑾的心是麻木的,骁骑军再厉害,也不可能攻城。
河湟之地,处处易守难攻,唐军想要组织起有效的反攻,至少需要一个月调集兵力,而对于守城,张行瑾有足够的经验,还能惨过当年的河州之战?
他下令全城戒备,男人上城协防,女人城中做饭,所有粮食、牲畜、铁器、木头、石头都被收集起来。
“张行瑾禽兽不如,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却背叛大唐!”阿史那真延骑着战马亲自到城下叫骂。
很多听得懂唐言的人面红耳赤。
“将军,现在陆论藏已经被除去,我们何不回归大唐?”汉军都头小声道。
“回得去吗?”张行瑾苦笑道,“回不去了,我们全都成了孤魂野鬼,只能客死异乡。”
他连见阿史那真延的勇气都没有。
“高原、会接纳你!”赖力眼中闪着光彩。
张行瑾笑道:“不错,大丈夫既不能流芳后世,那就遗臭万载,绝不可碌碌无为!”
五百年前,有人在江陵发出同样的呼声。
阿史那真延在城下叫骂了一阵,不见回应,自己也没意思,只能退走。
其后便是骁骑军,人人盔甲上染着鲜血,从地平线漫延而来,背靠青山雪峰,头顶朗朗乾坤,还未抵达城下,大地的轰鸣声便带来了他们的威势。
虽只有万人,但气势依然铺天盖地。
即便是杀人如麻的兴海军,在真正的唐军面前,也不禁胆寒起来。
骁骑军如潮水一样涌来,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抛在城下。
“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仿佛苍天都在响应骁骑军的呼喊,夕阳如火,霞光万丈。
明知骑兵无法攻城,骁骑军只是在耀武扬威,但城墙上的兴海军望而生畏,缓缓后退,还有人被推下城墙,发出一串凄厉的惨叫声。
张行瑾面沉如水,“敢有畏惧者,皆斩!”
赖力亲自去执行命令,连杀十几人,才止住了兴海军的惊恐。
骁骑军在城下静立半个时辰之后,才缓缓退去。
城上的兴海军长长松了一口气。
夕阳落下地平面,暮色席卷四野。
张行瑾刚刚分配守御任务。
城下又嘈杂起来。
“开城!”吐蕃话在城下大声呼喊着。
火把亮起,城下一千多突破溃军,满脸血污仰望城墙。
守军刚要开城,却被张行瑾制止了,“此必是唐军细作,不可放入城内!”
守军将信将疑。
但城下骂骂咧咧的闹了一阵,就安静下去了。
别人都睡了,张行瑾却没有,放出斥候,侦测唐军动向,午夜的时候,似乎吐蕃溃军越来越多。
黎明之时,斥候陆陆续续回返。
天亮以后,城下聚集的吐蕃溃兵至少有五千人。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赖力也来求情。
张行瑾倒不是真担心他们中有细作,而是担心陆论藏没死,混在其中。
派出去的斥候,除了侦测唐军,还有搜寻陆论藏之意。
廓州周边山川形成一个天然的防御网,陆论藏想要偷渡过去,回到兴海很难。
现在双方大战,到处都是斥候与河湟百姓的辅军。
正想着,忽然有人道:“将军,斥候有重要消息禀报。”
“让他过来。”张行瑾随意道。
但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十几人,皆是吐蕃人。
中间一名斥候装扮之人。
这人低着头,但看到他的第一眼,张行瑾就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张将军别来无恙!”斥候摘下头盔,赫然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半张人脸,半张烧伤的脸。
张行瑾长叹一声,“你居然没死。”
此人进入城内,这场游戏又掀开新的一页。
而他能进入城内,说明兴海军中还有他的内应。
身边几名汉军拔出唐刀。
那十几名吐蕃人也拔出弯刀。
陆论藏笑道:“你我早就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果你是聪明人,就应该知道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这是当然,兴海岂能没有佛主?”张行瑾气势上丝毫不弱,两人此时才算是真正的势均力敌。
天唐府。
这场大战,实则是场考验,整个河陇没有一人响应兴海军,足以证明这些年大唐在何玲的政策深得人心。
兴唐府欢天喜地。
当冯行袭全身浴血的回到城中,百姓纷纷拱手,河陇的振兴,同样离不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辛劳。
一些经历了吐蕃统治,嗢末混乱的老者,纷纷跪伏在地,以表达心中感激之情。
这一幕都被李裕看在眼中。
他非常得体的来迎接冯行袭,还亲自为他牵马,“冯将军不愧大唐倚重之柱石,西北有将军一人足矣!”
刚刚经历血战的冯行袭没怎么在意太子话中的弦外之音,连忙下马,半跪行礼,“非是末将之功,太子坐镇天唐府,人心安定,末将才能建功。”
李裕大笑,这话说进他心坎去了,如果河湟之乱能快速平定,他在朝堂、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肯定上升。
“将军所言甚是,如今贼寇窃据廓州,将军当不辞辛劳,踏平此城。”
冯行袭一愣,兴海军固然是退了,但唐军想要反攻却是很难,至少要先集聚实力。
天唐府易守难攻,廓州城同样如此。
远近闻名的石堡城就在廓州之西,当年哥舒翰为了攻陷此城,唐军付出数万人伤亡。
廓州城险峻不在此城之下,兵力犹过之。
骁骑军和阿史那真延部都是骑兵,天唐府辅军战兵只有一万,而廓州张行瑾部众差不多两万。
张行瑾更是以擅长守城而驰名河陇。
冯行袭眉头一皱。
李裕道:“将军若是疲惫,可城中安歇,本宫令其他将军去也行。”
冯行袭据实回答:“殿下,一万战兵守卫天唐府,不可轻动,各地辅军侵袭兴海军尚可,但绝不可攻城拔寨,若在廓州城下损兵折将,是损大唐国威,河陇……有今日之盛不易,兴海军不事生产,不得人心,难以久持,我军可镇之以威,然后徐徐引诱之,待其兵变,一举攻之,事半功倍。”
“将军莫要忘了,陛下还在长安等候捷报。”李裕淡淡的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混乱东川
东川就像沸腾了一样,乱民越剿越多。
蜀军精疲力尽。
细作传来种种消息,乱民似乎跟马殷与武泰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旦乱民被蜀军追杀,就会遁入大巴山脉中,然后向东南巫山转进,一两百人进去,半个月后出来一两千人,武器还变得精良。
马殷兵强马壮,王建没办法,但武泰军是他的地盘,那么是赵武出了问题,还是许存出了问题?
持续的叛乱,已经让王建不相信任何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东川的形势越来越危险,马殷在涪州磨刀霍霍,唐军居然抄了后路,灭了南诏。
今年王建头发都白了许多。
“王宗播与秦彦晖打了大半年,既没有胜,也没有败,莫非是在养寇自重?”唐道袭说出了王建心中所想。
“父王,许存在荆南多年,不得已才投奔我们,现在肯定在跟马殷眉来眼去。”世子王宗懿道。
尽管王宗懿惹得东川民怨滔天,但仍旧没有受到王建处罚,反而带在身边,悉心培养。
“住口,你们口口声声说王宗播有二心,本王问你们,除了他,还有谁能抵挡秦彦晖?”在军事上,王建并不糊涂。
倒不是说他不怀疑许存,但眼下的局势,即便知道是许存在搞小动作,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没有解决马殷之前,武泰军动不得。
然而马殷异常狡猾,只在涪州保持强大的军事威慑,却不大举进入,让东川的局势更加混乱。
蜀军长期在东川剿匪,打仗需要经济支持,东川大部分州县已经糜烂,所需粮草都是从成都平原运送过来。
王建的义子们上下其手,大发国难财。
有的囤积居奇,有的吃空饷,有的挪用度支,种种手段,全部招呼上了,王建刚刚执政之时,大力治理蜀中**,杀了几个罪大恶极的义子。
不过现在,随着后宫大小徐妃的手越伸越长,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利益集团。
蜀中的问题已经不是靠刀子切两块腐肉就能解决的。
政治上失败,往往也造成军事上失败。
蜀中的国力被消耗在东川。
乱民一打就跑,蜀军没捞到油水,就把矛头对准了没有反叛的百姓,既可以杀良冒功,又可以掠夺财货。
这时代大部分军头也都是这么做的。
东川百姓被逼的没有办法,纷纷躲入大巴山脉,逃奔兴元,或是从巫山窜入归夔三峡,还有相当一部分有野性的乱民投入马殷麾下,充当马前卒。
持续大半年的平乱没有丝毫进展。
王建又不愿进攻马殷重兵防守的涪州,在唐道袭与王宗懿的不断怂恿下,便把目光转向武泰军,自引五万大军扑向夔州,声言合击秦彦晖部。
夔州许存与赵武大惊,武泰军在与秦彦晖的长期对峙中并没有落于下风,反而因为三峡的地形,占据了一定的优势,若不是粮食不足,武泰军就能展开反攻。
这个时候身为蜀王的王建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背后,令许存不寒而栗。
当年王建与成汭争夺三峡地区的时候,许存一马当先,长驱直入,一刀捅入渝州,王建的义子部将们夹着尾巴逃跑。
所以蜀中很多人对许存有天然的排斥心理。
包括王建也是,收其为义子,只不过是笼络的手段。
平时没事的时候,王建猜忌他不是一次两次,多次欲除之而后快,连蜀中首将王宗涤都能杀,他许存又算得了什么。
“王建此来,许将军恐有性命之忧。”赵武让所有人都出去,堂中只有他与许存。
许存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暗中鼓动支援乱民的就是你!”
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本都在成汭手下卖命,有过一些摩擦,现在又都成了王建部下。
许存动起怒了,颇为骇人,常年戎马的赵武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就算没有乱民之事,难道许将军以为,王建会放过你?宗涤、宗绾都能杀,何况是你!”
以前王建要动许存的时候,是王宗绾劝谏,现在王宗绾也死了,没人再为他说话了。
许存沉默起来,一张脸阴沉且狰狞。
要说他的这长相实在有些吓人,一看就像是要提刀砍人的狠人。
加上蔡将与生俱来的气势,也难怪成汭、王建总怀疑他要造反。
“逼急了,本将投奔马殷!”
好歹与马殷是同门,有几分香火之情。
其实许存隐隐感觉到赵武是谁的人,支援乱民的粮食、兵备,归夔没这个能力拿出来。
许存这么说,是在试探赵武。
赵武道:“赵某向将军举荐一个朋友。”
许存目光一闪,拔出横刀,寒光闪闪,“莫不是从江陵而来?”
虽然知道许存未必敢杀自己,但还是被他的骇人气势吓得后退两步。
“王建、成汭皆不能容将军,难道马殷就能容将军,敢用将军?”一人自堂外昂首阔步而入,仿佛行走在自家一般从容。
许存眯着眼,如果刚才只是试探,现在就是真起了杀心。
一个外人堂而皇之的进入军府,站在自己面前,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来人不到三十岁,脸上一条狭长刀疤,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仿佛没看见他手中的横刀,拱手道:“大唐皇城司统领武元登,见过许将军!”
“大唐”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仿佛带着一种天然的震慑力。
连许存身上的杀气都被压下去了。
“你果然是唐军的人!”许存瞪了一眼赵武。
“天下能容将军者,唯有大唐!”武元登没有转弯抹角,直接道明来意,许存能活到现在,绝对是个聪明人。
而聪明人,知道怎么选择。
许存忽然大笑起来,武元登也笑了起来。
只有赵武不明所以。
当日,武泰军中发生一场小规模的兵变,西川一系的军官被清洗。
夔州,即为刘备陨落之白帝城,带二川,限隔五溪,据荆楚之上游,控巴蜀之喉吭,东有铁锁关,北有虎溪关,东南西北全都山水险恶。
所以许存在面对秦彦晖时,占据相当大的优势。
王建五万大军自西北而来,赵武只用了区区六千人,凭借瞿塘峡的地势,堵住夔门关,王建大军便进不来。
许存休书王建,秦彦晖凶恶,马殷陈兵涪州虎视眈眈,内乱一起,蜀中将亡。
与其说是劝谏,还不如说是宣言。
王建被挡在夔门关外,无可奈何,翻脸对谁都不好,只能屯兵于万州,派出使者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