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黑云长剑
晚唐诗人才子名僧,多出于江西,一直延续到五代。
钟传虽然是武人,但宅心仁厚,治理江西二十年,大兴文教,孤寒之士多得其庇佑,又重视农桑,江南的繁华也要算上江西。
鄱阳湖周边,都是鱼米之乡。
而在江南藩镇之中,钟传最为恭顺。
观钟传这么多年来的表现,其并没有四面征伐,所行不过是保境割据而已。
唐廷的势力深入江南之后,钟传最为配合。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杨渥进攻江西的时候,李晔也全力救援,收复的州县也全都尽数归还,双方的政治互信军事互信前所未有的加强。
实际上,江西夹在马殷、淮南之间,如果没有唐廷的支持,其境地也会如历史上一般,要么被淮南吞并,要么被湖南吞并。
这个时代,因为钟传紧跟大唐,所以马殷、王审知等藩镇才没有觊觎富饶的江西。
目前江西与唐廷已经非常紧密,钟传分出江州为大唐水军基地。
李晔乘船沿汉水而下,并入长江,来到江州。
此时淮南的梁军处于守势,没有战乱之忧,沿汉水而下,荆襄、荆南、鄂岳阡陌纵横,村庄俨然,过了鄂岳,江南水乡淼淼,与缺雨的关中仿佛两个世界,就连初夏的风也温柔起来,到处弥漫着温润的水气。
难怪大唐之后,江南的地位日益提高。
此方水土,实在太过养人,随便开一块地就是上等水田,地里种什么都蹭蹭的往上长,水中肥鱼跟着船跑,山中走兽在林间眺望。
在关中那曾见这番场景,种田的投入越来越大,而收成却是逐年减少。
若是没有汉中、兴唐府、河陇等地的支持,关中无法供养完全脱产的十七万唐军。
船行至江州地界,水军早已派出船只来迎接,十几条斗舰逆流而上,每条战船上都升着唐字旗号,士卒一身皮甲,腰悬横刀,站的挺直。
“大唐水军恭迎陛下。”当先一船立在江心,船头十几人呼喊。
大船靠近,对面铺上木板,李神福领着三名水军将领上船。
李晔出来迎接,众将纳头便拜,“末将李神福、柴再用、吕师周、李承鼐拜见陛下。”
这些人与朱瑾李承嗣,便是淮南的精华,李神福父子名震江淮,无人不知,柴再用、吕师周也是淮南的后起之秀,可惜折了周本与张训,不然水军更加强盛。
四人之中,李神福为中将军,柴再用、吕师周、李承鼐皆为下将军,还有刘存在固始的卓越表现,也被封为下将军,镇守霍邱城。
“诸位将军无需多礼。”李晔此来,除了会一会钟传,还顺便视察江州水营。
柴再用精神有些萎靡,从额角到脖子有一道疤痕,几乎将他的脸一分为二,可见当日与王景仁的血战多么惨烈。
吕师周在诸将之中年纪最轻,与其父吕珂都在黑云长剑都中为指挥使,受杨行密看中,可惜杨渥上台之后,提拔自己身边宠臣,逐渐把他边缘化。
“能得诸位将军归心,实乃天助大唐。”李晔言语笼络了一番,又赏赐长安将作坊的精甲、宝刀。
四将皆喜。
有了优质江淮将领的加入,大唐将领的数量与质量已经不在李克用、朱温之下。
国力更是超过汴梁,所缺的不过是累积。
靠近岸边,旌旗铁甲沿江肃立,皆是黑缯黑甲,手持长剑,还未下船,李晔就感到一股杀气迎面扑来。
“黑云长剑都拜见天子!”
朗朗乾坤之下,黑甲军士屈膝下拜,三千人不到,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李晔赞叹道:“黑云长剑都不愧天下强军,即日起,充为天子亲卫!”
说着话的时候,李晔特意看了一眼李神福,李神福脸上只有欣喜之色,瞬间也捕捉到李晔的目光,微笑道:“陛下圣明,黑云长剑天下无匹,必能为大唐开疆拓土!”
黑云长剑都士卒更是欣喜万分,他们本就是杨行密的亲军,淮南破灭,他们仿佛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一般,终日在江南惶惶不安。
这让李晔身边的辛四郎、夏鲁奇等亲卫面色不好看起来,毕竟有人来抢饭碗了。
亲卫都这些年选军中勇武之人,也扩张到了两千。
辛四郎不用说话,李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黑云长剑都这支精兵留在江南肯定是不合适的。
李晔目光一转,心中又有了主意,“升吕师周为亲卫都副指挥使,柴再用为黑云长剑都指挥使,夏鲁奇为副指挥使。”
三人听到命令俱是一震。
吕师周父子二代都是黑云长剑都指挥使,这是牙将牙兵化的趋势,李晔不会允许牙兵的存在。
而亲卫都有了竞争者,也会让其感到压力。
最欣喜的是夏鲁奇,直接成了一军副指挥使。
吕师周神色虽有些失落,但天子亲卫的副指挥使,也没有贬低他,也就只能接受了。
“末将遵命!”柴再用大声道,他在淮南不过是一员偏将,现在成了黑云长剑都指挥使,得到了重用。
李晔笑着点头,“大唐赏罚必信,从不埋没有才能之人,诸位都是淮南将才,方今天下大乱,何愁没有用武之地!”
吕师周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李晔针对的是牙兵牙将团体,而不是个人。
李神福若是想占有黑云长剑都,大可深藏而不示人,既然摆出来,也是存了进献皇帝的心思。
黑云长剑都之后,才是水军,人人穿着特制的皮甲,身材没有黑云军壮硕,却全都精神抖擞,黑黧黧的脸上雄毅而坚定,虽是新军,气势不弱半分。
由此可见李神福的带兵能力。
他手下本就有黄头军为基础,加上这三万新练的水军,实力冠绝诸军,估计这也是他不敢再收留黑云长剑都的原因。
“大唐水军交于将军,朕放心了。”
李神福拱手道:“一万黄头军加上三万水军,每日耗费粮食、肉食万计,末将若是练不出一支精兵,有何面目见陛下!”
只要加入唐军,李晔都做到了一视同仁,军俸、伙食全是按照正兵的来。
李晔还特意从河套送来肉羊肉牛,供水军食用。
别的不敢说,唐军在伙食供应方面敢称第一。
军中将士的个头明显强于关东诸军。
“好,既然如此,朕也就不跟你客气了,宣教使会在一个月内进入水军与黄头军中,你可有异议?”李晔眼神灼灼的盯着他。
“正该如此,末将深荷陛下重恩,黄头军也是大唐之军,岂能例外?”李神福非常配合。
李晔心中一叹,此人能在史书上留下贤名,不止是能征善战,还在其深通为将之道,废私立公。
杨氏能立业淮南,就是因为有这些人为底蕴。
历史上,若不是李神福早死,徐氏安能窃取淮南基业?
第三百七十六章 江西之变
如今的江州俨然一座水军重镇。
李神福加强了沿江的防守,修筑了江州城墙。
李晔游览了一圈江州水陆大营,深深庆幸当初出兵救援霍邱的决定,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淮南诸将,李神福当为翘楚。
两人骑在马上,指点北面大江与南面青山,李神福虽是武将,但谈吐不凡,对当下形势见解犀利。
“伐梁策天下奇谋,梁贼或许能扛住一两年,但长此以往,国力必然不支,朱贼篡逆,附逆者众,不从者必有之,丁会归唐便是明证。”
“淮南朕不担心,只是天下杀伐不断,藩镇跋扈,朕何日可平天下,还万民朗朗乾坤?”
事实上,只要李晔愿意,现在就可以伐梁,无非是代价大一些,收获小一些。
“藩镇崛起百年,非一朝一夕能平息,陛下十年间能令大唐起死回生,已是旷世之功,今河朔大战,陛下何不取江南藩镇?”李神福目光如炬道。
没想到两人想一块儿去了,“如何取江南?”
“江南藩镇最强者马殷、钱镠,钱镠守土之犬,在大唐与逆梁之间游离,陛下不必理会,所虑者马殷,野心勃勃,目今大举南下,有鲸吞岭南之志,刘隐必不是其敌手,陛下当扶植武陵雷彦恭,从北牵制,然后快速击灭卢光稠、危全讽、彭玕等镇,把我军之势力伸入岭南!刘隐虽据有岭南东道九州之地,然南人战力低下,前次还大败于卢光稠之手。”这些话肯定在李神福心中酝酿多日,今日适逢其会才说出来。
说起这个刘隐还真不争气,黄巢南下,刘隐父子为广州牙将,以军功拜封州刺史,后黄巢屠灭广州北上,扔下一地烂摊子,刘隐趁势而起,几年间便占据了岭南东道,野心勃勃,却被卢光稠大将谭全播击败,只身逃回广州,从此断了北上的雄心,安心在岭南东道发展。
只可惜他不北上,马殷这头猛虎却要南下。
江南诸镇,马殷实力最为强大,其部下多为孙儒旧部,战力强悍。
刘隐跟他对上,下场可想而知。
“扶植雷彦恭可行,但我军正欲攻伐江北,恐无力南下。”李晔最大的忧虑还没说,如果钟传不愿意纳土归唐,唐军如何南下?
“岭南易图,难者在卢光稠、危全讽、彭玕,三人互为犄角,攻守同盟,所以此策的关键在钟使君!”李神福说一半留一半。
这三人要么是王仙芝叛乱时的乱军,要么是本地的乡勇,这么多年,已经转化为牙兵,对外面没兴趣,但守土还是非常玩命的,闽地王审知曾领大军进攻虔州,被三人互相呼应,大败而归。
总之,能在这乱世立足的,多少都有些真本事。
“钟使君。”李晔笑了笑,此番南巡,为的就是他。
“传朕旨意,令钟传、卢光稠、危全讽、彭玕来江州觐见!再令江陵韩偓,可低价贩卖一批盔甲兵器与雷彦恭。”
唐军攻占荆南、鄂岳、宣翕之后,江西的位置就变得非常突出了。
倘若江西有变动,宣翕就成了飞地。
当然,如果钟传不愿归唐,李晔也不会强求,毕竟双方的关系还在蜜月期,钟传对大唐向来恭顺有加。
江州刺史钟匡范乃是钟传的养子,也是江西唯一拿得出手的大将。
对李晔毕恭毕敬,不仅为李晔准备了寝殿,还搜刮城内百姓,供奉李晔带来的亲卫都。
李晔全都退还回去,留在军中。
十天之后,钟传从洪州而来,但卢光稠、危全讽、彭玕三镇却没有动静,只有危全讽写了言辞谦恭的回信。
这些人要么看不清天下形势,要么不鸟李晔这个皇帝。
想在这乱世里当个土皇帝,一如唐末的所有藩镇一样。
李晔心中冷笑,随着自己的到来,这时代已然变了。
“臣钟传拜见陛下!”李晔没想到钟传如此年迈,须发花白,脸上起了皱纹,从王仙芝乱起,此公统治江西已经快三十年了。
前年到鄂州,精力都投入到争夺淮南去了,近在咫尺,却没有见见面。
李晔心中立刻涌起一种罪恶感。
“钟公免礼,大唐能重入江淮,全赖钟公。”
“臣有生之年能见大唐复振,死亦无恨。”钟传说话倒是浑厚有力。
此话在别的地方也听过不少次,但从钟传嘴里说出,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
如同长者一般亲厚。
如此一来,李晔酝酿的一堆话术,全都说不出口,想来想去只有明言了:“近日马殷大举南下,岭南恐有覆灭之危,朕欲借道南下,不知钟公以为如何?”
钟传却语重心长道:“江西本来就是大唐之地,臣不过代为管治,昔日杨渥大军南下,江西基业就要断送,若非陛下援手,我父子安能稳坐江西?湖南马殷乃世之枭雄,野心勃勃,得岭南必望江西,臣老矣,绝非其对手,臣几子皆非乱世之才,江西土地迟早为他人所得,陛下之意臣已知晓,江西六州之地,臣今日悉数归于大唐!”
“钟公!”李晔“嚯”的一声站起。
其实钟传愿意来江州,已经表明了心迹。
也的确如他所言,江西处在大唐与马殷之间,藩镇之中还有藩镇,可谓是内忧外患,四面皆是强敌,若不是大唐扶植,江西根本没有存在的理由。
“封钟传为颍川郡王,检校太保、中书令,赐长安名宅,其子钟匡时为金州知州,华阳郡公,钟匡范为水军副指挥使,弘农郡公。”
“臣谢陛下隆恩!”一瞬间,钟传仿佛又老了十岁。
在李晔看来,钟传的决断无疑是聪明的。
随着大唐的发展,江西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别的藩镇或许还有发展和苟延残喘的机会,但江西没有,此时投唐,堪称雪中送炭,比日后锦上添花不知高明多少倍。
李晔以自己玉带赏赐钟传,又以僖宗永平公主赐婚钟传第十五子钟匡俨。
也算是给钟家一个政治保障。
不过钟传虽然纳土大唐,各地刺史仍旧不肯就范,因为大唐实行的是知州制,严重动摇了他们的利益,信州刺史唐宝投钱镠,袁州刺史王公祁直接投了湖南马殷。
钱镠无动于衷,但马殷却明目张胆的令大将秦彦晖领五千军接应。
这些年唐廷蒸蒸日上,马殷同样如此。
湖南全境悉平不说,还攻取了桂地五州,侵犯岭南西道,对岭南东道磨刀霍霍,俨然成了潜伏在江南的大鳄,拥兵近二十万,还是以蔡州兵为骨干。
而秦彦晖正是秦宗权的族弟,赫赫有名的蔡州大将,能征善战。
“袁州乃江西西面门户,切不可落入马殷之手!”李神福道。
李晔看着江南地图,信州唐宝投钱镠显然打错了主意,钱镠一心待在浙东,不会因为一个信州就与唐廷翻脸。
而袁州就比较棘手了,如果处理不好,会提前爆发与马殷的大战。
当前局势,李晔不愿与马殷大战,那样无疑是便宜了朱温。
唐军力量本就分散在狭长的国境之上,军力与大将都是扑在江北一线。
李晔犹豫不决想要放弃袁州的时候,柴再用谏言道:“两军相争,绝不可退,若放弃袁州,蔡贼必以为我军胆怯,到时候大军来犯,更难以招架,末将不才,愿领黑云长剑都迎头痛击蔡贼,一战破蔡贼之胆!”
李晔心中一乐,这柴再用也是蔡将,这个名字还是孙儒亲自起的,现在一口一个蔡贼的,这不是骂自己吗?
或许柴再用早就在心底抛弃蔡将这个身份。
李晔装出一脸严肃,“柴将军壮志可嘉,传令,黑云长剑都为先锋,李神福将军领一万黄头军,为朕讨平袁州!”
是时候让黑云长剑都这把凶刀见见血了。
双方都是蔡兵蔡将,也不知谁会更胜一筹。
这年头武人的逻辑就是捏软柿子,一旦大唐在袁州退让,搞不好马殷会全线冒进。
除了袁州,李晔还令吕师周领一千亲卫都,一万水军攻打信州。
现在想来,这些人反了也好,免得以后伐梁时,在背后搞小动作。
而李晔也想借此把江西不服从大唐的势力连根拔起。
第三百七十七章 凶刃无匹
皑皑雪峰的祁连山下,成群的牛羊像是云朵一样悠闲浮动着。
在云朵的另一侧,几千妇女在旁炒制熟土,铺在路面上,成千上万的青壮抡起石锤木槌,夯实着路面,
蜿蜒的大路仿佛巨龙一样随着祁连山进入西域。
灰土弥漫中,元景成一身短衫,与劳作的青壮的无异,头上、衣服上都沾着黄土,人也更瘦削了,只不过精神异常饱满。
手持一张羊皮图纸,细细思索。
那就像看着自己即将诞生的孩子,眼神中透着满足。
图纸并不是地图,而是一些勾梁横索,像是某种大型的木构器械。
“此路修通,关中、河陇、西域连成一片,比往昔最少节省二十天的路程,河陇牧畜、粮食可在一月间送达西州,大唐与西域的联系也更加紧密了。”肃州知州杨赞图赞亦步亦趋的跟在元景成身后。
论品级杨赞图的知州远在元景成之上,不过地位和资历相去甚远。
元景成算是元从之臣,据说还数次拒绝了皇帝征召中枢的命令。
“此路一开,西域商旅便会源源不绝入关中,河西也能重新焕发生机,商路兴,财源广进,对百姓田赋的依赖就会降低。”元景成的脸上涌出喜色。
二人正在闲谈着,忽有随从急报:“太子又遣人来召元公回城一叙。”
元景成脸上的喜色迅速转为烦躁。
杨赞图小心提醒道:“太子乃储君,避而不见,于理不合。”
元景成眼神清澈的如同深邃的天空,“太子若有公事,就请来此地一会,如只是官场照面,大可不必,元景成不会阻碍任何人。”
虽然知道元景成的脾气,杨赞图还是目瞪口呆,太子在河陇,各地官员纷纷拜访,不得其门而入,没想到太子主动拜访元景成,居然被拒绝了。
元景成合上羊皮图纸,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此路修通之日,便是元某归隐之时。”
李裕在肃州停留多日,耐着性子召见元景成,在他看来,自己太子之尊,远来这荒川异域,已经给足了元景成面子。
没想到元景成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了。
李裕苦笑两声,“看来先生也有走眼的时候。”
崔胤叹道:“臣早就劝过殿下,此人连陛下的诏令都回绝了,何况是殿下,只可就见,不可屈致。”
“本宫天潢贵胄,岂能入尘土泥地?”李裕挥了挥衣袖。
崔胤心中又是一叹,在长安无数双眼睛盯着,李裕还能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到了河陇,就渐渐露出本性了,又被封为太子,日渐骄逸。
这并不是什么致命的弱点,身为清河崔氏的崔胤,在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
不过李裕的胜券在握和不思进取,就令崔胤感觉不妙了。
对手的野心并没有熄灭,也不可能熄灭,长安的眼线时常传报裴家的那位,一直在暗中活动,而且听说皇子李禔天资聪敏,年仅六岁就深得文学馆学士们的赞扬。
还有其他的几位皇子也在蠢蠢欲动。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一时的胜利不能笑到最后。
而且在他们上面,还有一位心思并不明朗的睿智皇帝。
袁州距潭州近而距江州远,秦彦晖又是先发兵。
走陆路肯定是来不及了,李晔征调江州城内大小船只,让柴再用沿赣水而下。
袁州之所以划为江西,就是因为其处在赣水的支流上。
陆路需要休息,水路则不然,顺江而下,日夜兼程。
是以,柴再用的两千黑云长剑与秦彦晖差不多同时赶到袁州。
兵力上的差距,并没有消除黑云长剑都的战意。
江淮大战,先是杨渥被吓破了胆,扔掉他们,一路难逃,然后又被王景仁伏击,折损了大将周本与张训。
想起在杨行密麾下的风光,每一个黑云长剑都心中都憋着一股火焰。
投归大唐之后,他们更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来证明自己。
而且皇帝已经升他们为亲卫,这是荣耀更是激励。
包括柴再用在内,心中的火焰炽烈燃烧着。
当年在孙儒麾下,他跟秦彦晖关系不错,只可惜命运使然,两人分道扬镳,一个留在淮南,最后归唐,一个去了湖南,开拓另一番天地。
不过此时此刻的柴再用,却是以曾经的蔡将身份为耻,蔡兵在当年秦宗权、孙儒的率领下天怒人怨,几与兽类无异。
而洗脱这份耻辱的最好办法就是击杀老朋友秦彦晖。
两军一相遇,就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秦彦晖挥军而进,袁州城里王公祁也领着六千州兵壮勇凑热闹。
三军对峙,袁州军列于北,湖南军列于西,柴再用背靠赣水结阵于东。
敌军中一骑飞出,青甲红缯,长槊黑马,仿佛一团滚动的烈焰烧到阵前,“秦彦晖在此,柴再用何在!”
此人便是大将秦彦晖,几年间便在南国打下偌大的名声。
柴再用不甘落后,提着横刀出阵,“柴再用在此。”
两人冷冷的互相盯着,目光中电闪雷鸣。
就在三军都以为二将会单挑的时候,二人忽然大笑起来。
秦彦晖先开口道:“你我与马公都是蔡将,与唐廷血海深仇,皇帝今日用你,明日必除你,何不归附马公,一起驰骋天下!”
柴再用笑得更大声了,笑完之后,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呸,陛下升我为亲将,掌领一军,信重有加,今我奉大唐皇帝之令,前来诛讨逆贼,你若识相,束手就擒,本将还可为你向陛下请求,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秦彦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然后又大笑起来,拨转马头回到本阵。
柴再用振臂狂呼:“破釜沉舟,当在今日!”
随着他的呼喊,江面上的船只纷纷燃起大火,江面通红,火光映照每一个黑云长剑士卒的脸。
而湖南军、袁州军对黑云长剑都的自残行为大惑不解。
这些船只是唯一的退路。
只有秦彦晖脸上神情严肃至极。
两人知根知底,柴再用不仅勇猛无畏,而且智计百出,从底层一刀一枪杀上来,否则也不会得到孙儒的看重。
只见对面的黑云长剑都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人人眼中带着决死之气。
秦彦晖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嗅觉敏锐,“全军结阵!”
不过黑云长剑都没有攻打西面的湖南军,而是忽然向北,冲向王公祁的袁州军。
王公祁兵力最多,却是三军中战力最低下的。
本以为人多欺负人少,必胜之仗,但黑云长剑都像疯狼一样涌上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错了。
绵羊再多,也阻挡不住虎狼。
两军相接,长剑飞舞,寒光阵阵,血肉横飞。
前列的袁州军瞬间就化为了血泥,黑缯黑甲被染成了红色,无数袁州兵倒在血泊之中,死状可怖,交战才一炷香,战场形势就呈现一面倒的趋势,在惨烈的杀戮面前,袁州兵的心理终于崩溃了,扔下武器,有人惊慌逃跑,有人跪伏在地,但黑云长剑都依旧斩尽杀绝,一个都不放过。
王公祁的目光都不敢看向战场,飘向西面的湖南军。
然而湖南军结阵自守,按兵不动。
王公祁终于发现自己的愚蠢,唐廷容不得他私据袁州,马殷又如何容得?
与虎谋皮,最大的可能是被虎所噬。
此时此刻,后悔已经晚了。
黑云长剑都像梳子一样梳过战场。
王公祁的人头落在地上。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一战破胆
击破袁州军之后,湖南军才缓缓而动,秦彦晖虽然占据兵力优势,但面对大名鼎鼎的黑云长剑都,并没有多少胜算。
虽然名义上同为蔡兵,但当年刘建锋、马殷南下的时候,真正的蔡兵只有七千,其余的都是裹挟江西湖南的当地青壮。
见到黑云长剑都一往无前的气势,秦彦晖心中不禁也泛起了涟漪,十年之前,他们也是如此搏命。
十年之后,他已晋为大将,自问胸中勇武未减,但此时还是忍不住发寒。
湖南军结阵而进,长矛、大盾规规矩矩,黑云长剑都犹如一条黑鞭横扫而来,狠狠抽在前阵上。
前阵摇摇欲坠,长矛、大盾在大剑面前一分为二。
就算侥幸刺死一两名黑云长剑都,后面的人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秦彦晖指挥中阵压进的时候,黑云长剑都中一将劈波斩浪,长枪如龙蛇乱舞,战马昂天嘶鸣,身后两百余黑甲骑兵紧随,望着中军大旗而来。
中阵还未合拢,便被这股锋利的骑兵劈开。
短短几个呼吸间,秦彦晖就看见那匹高大战马上的年轻脸庞。
“大唐夏鲁奇在此,敌将受死!”
秦彦晖怒不可遏:“休得猖狂!”挺槊而进,身后三百亲兵一同跟进。
两点寒芒如雷霆电光,战马交错而过,惨叫、闷哼声接连响起,骑兵与亲卫血光飞溅。
秦彦晖胸前的护心镜深深的凹下去了,环视身边,亲卫被骑兵挑杀近半,他脸上冷汗直流,若是这一枪对着他面门,恐怕自己早已成了尸体。
战场上,黑云长剑都已经击穿前阵,溃兵内卷,中阵立足不稳,整个战场都有崩溃的迹象。
此时夏鲁奇顺势杀入后阵之中,他盔甲的肩吞也被秦彦晖挑落,不然刚才一枪就会穿过护心镜,搅碎敌人的心脏。
后阵被这一股锐不可当的骑兵破入,瞬间崩溃。
马殷虽然占据湖南十年,极速扩张,拥兵二十万,但士卒的甲胄军械都跟不上来,对付南兵势如破竹,但面对唐军,劣势就显现出来了,后军多装备横刀与皮甲,而夏鲁奇的这两百骑兵,正是当年荆襄赵匡凝的蔡州精锐,在唐军中沉默这么久,今日便是爆发之日。
后军人仰马翻,终于不可避免的演变成大溃散。
秦彦晖长叹一声,“退军!”
或许士卒们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们的军心早就在惨烈的厮杀中崩溃。
退军成为溃退。
黑云长剑都趁势掩杀,亏得秦彦晖且战且退,收拢败军,才没被黑云长剑都斩杀殆尽。
等李神福率领中军赶到的时候,袁州城外仿佛地狱,到处都是马殷军与袁州军的尸体,恶臭血腥气直冲云霄。
此战的结果李神福早有预料,黑云长剑都战力冠绝江淮,归唐之后,更是急于表现,秦彦晖带五千兵来,应该是没想到皇帝的反应这么迅速,这么坚决。
此时的李神福想到的是袁州百姓。
黑云长剑都不是善男信女,战力强大,但军纪同样废弛。
而唐军军纪严明,皇帝对军纪要求极高,如果袁州城被屠了,那么黑云长剑都就会自此消失。
“柴再用啊柴再用,你到底能不能再用,在此一举了。”李神福喃喃自语着,黑云长剑都与他到底有几分香火之情。
然而行进到袁州城下,只见一片林立的军营,营中还飘来阵阵肉香。
黑云长剑都并没有入城。
柴再用领着一众将校前来迎接李神福,“拜见将军!”
李神福的面皮抽搐了几下,这些人身上血迹未消,而这肉也似乎太香了一些。
“拆将军以两千兵力击退秦彦晖,攻下袁州城,大功一件。”
虽是称赞,但语气已经渐渐转冷。
柴再用听出李神福言语中的寒意,拱手道:“禀告将军,我军击溃秦彦晖、王公祁之后,士卒疲惫,所以袁州城还未攻下,请将军恕罪!”
李神福看柴再用的眼神都温和下来,“柴将军不愧我淮南大将,日后不可限量。”
黑云长剑都连破二敌,王公祁都死于阵中,袁州城唾手可得。
柴可用不取,一是惧黑云长剑都凶杀之气,若是屠城,功变成了过。
二是留待李神福,雨露均沾,淮南诸将,李神福居首,也是最得皇帝信重,帮他就是帮自己。
二人都是心照不宣。
“鹰犬微效,皆社稷之灵陛下之威,再用不过适逢其会!”柴可用拱手道。
李神福笑而不语,与诸人步入营中,却见煮食之物是羊鱼等物,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一个时辰之后,袁州城大门吱呀呀的打开。
李晔在得到柴再用的捷报之后,为柴再用的智勇大为欣赏。
蔡州兵的凶气,李晔是见识过的,攻破一城,玉石俱焚,而柴再用刚刚升任黑云长剑都指挥使,不仅以少胜多,解决袁州之事,还约束住了全军,让袁州免受屠城的厄运。
由此可见此人之才干,不仅在军事上,还有一定的政治眼光。
袁州平定,信州更不在话下。
李晔当即派出使者,向潭州责问马殷为何侵犯江西地界。
马殷此时的官职是武安军节度使,辖境只有衡、潭、邵、永、道、郴、连七州之地。
只要马殷没胆子翻脸,这口恶气就得忍着。
如果马殷此时翻脸,甚至马殷的回复稍有无礼,李晔宁愿不要江淮之地,集中力量,坚决攻灭这头潜伏在江南的大鳄。
不过马殷能在历史上留下偌大的名声,绝非愚蠢之辈,连连向李晔请罪,送来十万缗钱、三十船茶。
声言是受了王公祁的蒙蔽,并不知道唐军南下。
既然不想撕破脸,李晔也乐得维持这种斗而不破的局面,毕竟马殷实力不俗,对付他,就等于间接放任了朱温发展。
魏州。
随着李克用大军南下,刘仁恭的日子越来越难熬。
朱温想借他消磨北军实力,他心知肚明,但他就是舍不得魏州这块肥肉。
此时从魏州撤出,很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再介入此地。
而占据魏州,就占据着着统一河朔的希望。
成德义武将被抱入怀中,四面皆可出击。
“李克用欺人太甚!”刘守光比他老子还愤怒。
刘守文斜瞥了他一眼,“魏州已成鸡肋,不如送给李克用,我军暂时收缩,坐看梁晋大战,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刘守光怒道:“愚不可及!李克用得了魏州,必望博州,我军辛辛苦苦打下的城池,难道都拱手送人吗?别忘了李克用恨我父子入骨,说不定不打朱全忠,反来攻我!”
刘守文冷笑道:“我军还有机会吞下魏博吗?别忘了李克用在云州还有一支大军,若是猝起发难,恐卢龙不保!”
此言一出,父子三人都冷汗直流。
事实上,周德威在魏州的攻势并不顺利,魏州本就是河朔雄城,这座城池当年在罗弘信手上,挡住了朱温的五次进攻。
如今赵霸两万大军防守,周德威一时也没有办法,就算李克用挥军南下,也只能望城兴叹。
这也是刘仁恭明知朱温的诱饵不安好心,也要咬上来的原因。
刘仁恭黑少白多的瞳孔转动了几下,“伯明回幽州,防备李存勖,仲武回沧州,防备朱全忠从淄青北上,切断我军后路,本王倒要看看李克用这条老狗,还有几颗牙!另派冯道出使契丹,结为盟友。”
“大王,冯道出使北军,此时还未回。”身边近侍言道。
刘仁恭这才想起此事,随口道:“那就让他的好友韩延徽出使。”
第三百七十九章 卢龙说客
刘仁恭在魏州城下很忙,不仅要抵挡北军,还要防范梁军。
但他绝对没想到回到幽州的刘守光比他还忙。
忙着在他床上照顾他的爱妾罗氏。
刘仁恭领兵在外,刘守光俨然成了幽州之主,出入内府肆无忌惮。
全城也早被他的部将元行钦、单廷珪控制,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不过这一切都落在一个人的眼里,韩延徽。
跟天下大部分藩镇一样,韩延徽与冯道虽然被刘氏父子看中,但离重用十万八千里,充其量也就是幕僚的角色,用的时候想起,不用的时候,不知扔哪儿去了。
韩延徽刚刚接到刘仁恭的命令,准备去辽东结盟契丹。
但他更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在他眼里河朔激战,肯定会改变天下形势,刘仁恭这么急吼吼的上去,却不知自己也成了猎物,无论李克用还是朱温胜出,下一步,肯定要对付反复无常的刘仁恭,当年刘仁恭能取得木瓜涧之胜,最主要的原因是李克用醉酒轻敌,中了埋伏。
卢龙军的战力肯定不是晋梁的对手。
可惜刘仁恭在轻松吞并义昌之后,已经看不清自己了。
更重要的是,卢龙二子争锋,刘守文、刘守光跟刘仁恭一样,都是野心勃勃之人。
韩延徽没有任何理由看好刘氏父子。
“此去契丹,大概是最后一次为卢龙效力了。”韩延徽遥望西面,心中默默的念叨着。
他也算是刘守光的手下,出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一匹棕马,些许干粮,两名随从,便这么踏着夏日的风,一路向东北。
契丹人主力集中在辽东,攻打女真人。
这一路也算太平,除了偶尔出现的狼群,荒凉的草原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契丹崛起之后,大肆掳掠人口,连马贼盗匪都放过,摘星岭之北荒草漫天,往年刘仁恭会在秋时焚烧草场,出兵掠杀草原部落,因此各部落也是尽量远离卢龙。
夏天大概是辽东最好的季节,天高气爽,不冷也不热。
沿路所见,大量的汉人百姓聚居的村落,阡陌纵横,田地里的庄稼被卢龙长的还有茂盛,有些村落已经形成了简陋城镇。
百业兴起,牛羊牲畜,铁器木具,丝绢茶瓷,沿街叫卖。
所问所答,皆是唐言,衣冠面孔,与中土大同小异。
束发右衽者有之,髡发左衽者亦有。
虽然处处透着原始与粗糙,但其中也蕴藏了沛然生机。
热闹的场景让韩延徽感觉自己还在中土。
“未曾想草原蛮子也能有如此气象!”随从不免赞叹道。
“不一样了,契丹已经跟以往的任何草原霸主都不一样了。”韩延徽望着铁匠铺里打制的兵器、马具、农具。
三人继续北行,终于望见铺天盖地的营帐。
自从女皇武则天把契丹养大之后,大唐逐渐失去了对辽东之地的掌控,契丹先出头,被突厥抄了后路,没落了一阵,但在契丹背后,靺鞨人逐渐壮大,到玄宗重振大唐时,靺鞨人盛极一时,而当时的唐廷正在全线反攻吐蕃,经营西域,先天二年,玄宗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并在宝应元年,升为渤海国。
渤海国一应制度,皆仿效大唐,每年还派遣大量人员到大唐学习,购买汉文典籍。
而在渤海国之北的苦寒之地,黑水靺鞨也开始壮大,契丹人称其为女真。
女真比契丹更加松散,隐居在辽东的深山老林之中,经常成群结队南下劫掠,契丹、渤海不胜其烦。
不过契丹名为攻打女真人,实则试探渤海国。
此时的渤海国也如曾经的大唐一样,经历了繁荣,开始衰老,成为辽东一块诱人的肥肉,引来了女真人和契丹人,甚至南面半岛上的摩震也跃跃欲试。
三个唐人在大营中引来契丹人的频频侧目。
“你们三人是刘仁恭派来的使者?”一白发契丹人立于王帐之下,目光如鹰隼般阴沉,用最纯正的汉言道。
两列契丹锐士神情肃然。
韩延徽观此人气度年纪,便知是契丹可汗痕德堇,拱手道:“正是,燕王……”
“拿下!”痕德堇厉声大喝,身旁甲士应声而动。
两名随从呆若木鸡,不明所以,唯有韩延徽心中苦笑,卢龙军数次北上,烧毁契丹人的草场,劫掠契丹部落,又绑架其头领,这笔账迟早是要还的。
在刘仁恭手下做事就是这么难。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可汗要诛杀在下,在下文弱书生,死不足惜,只恐可汗暴虐之名传遍天下。”韩延徽像小鸡一样,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契丹壮士提着,用尽全部力气喊出这些话。
看热闹的契丹部众越聚越多,指指点点。
更有亲随在痕德堇耳边低语。
契丹可汗是被八部推选出来,因此比较在意名声。
痕德堇冷笑道:“刘仁恭杀了契丹那么多人,我杀你们三个,不算过分吧?”
“在下在卢龙,常闻可汗宽仁大度之名,草原人物附居麾下,中土豪杰亦敬仰之,侵犯契丹乃是燕王,可汗不敢向燕王报仇,而来刁难在下一文弱书生,实非英雄所为,窃为可汗不取也。”
草原多出豪爽之辈,韩延徽一顶顶的高帽子甩出去,正搔到痕德堇痒处,脸上的寒意渐渐散去,“你这书生,一张巧嘴,也罢,杀你也不能消我心头之恨,说吧,刘仁恭派你来作甚?”
两随从如蒙大赦,瘫软在地。
“结盟!”韩延徽两字一出口,引来契丹人哄堂大笑。
这些年,契丹人频频南下,掳得不少人口牲畜财富,契丹人由此壮大,他们视中土为最大的肥羊,从卢龙到河东,从河东到丰州,都出现过他们影子。
“狮子只与老虎结盟,不会跟绵羊结盟,而且刘仁恭狡诈卑鄙,没有丝毫信义。”痕德堇哑然失笑。
“可汗觉得大唐谁是老虎狮子,谁是绵羊?”韩延徽并不放弃。
“当然是李克用、朱全忠、唐廷天子。”痕德堇对中土也知之甚多。
“如果李克用、朱全忠或者唐廷天子一统河北,那么可汗认为契丹还能这么逍遥吗?”韩延徽目中精光一闪。
笑声戛然而止。
“尊使有话直说。”
韩延徽赢得了痕德堇的尊敬。
“只有燕王存在,河北才不会一统,契丹之利正在于此。”韩延徽点到即止。
第三百八十章 充分信任
西路军势如破竹,但东路军却并没有像李晔想的那样信手拈来。
原因在于信州多山,道路曲折反复,又河谷众多。
北东有将军山、饭甑山、牛头山、黄尖山,青尖山、睦州山,信江、玉山水、丰溪、饶北河、槠溪等河环抱境内。
信州军依山水而防,神出鬼没,刺史唐宝又施以坚壁清野之策,把境内的百姓强行迁至信州城,留给唐军一座座烧毁了村寨与小城。
吕师周虽然正面击败了信州军几次,但无法取得决定性进展,被山水所阻,后军钟匡范部还被唐宝部将韩匡偷袭得逞,烧毁几十艘战船,粮草损失八千石。
唐军进展不利,立刻就让南面三州蠢蠢欲动起来,抚州危全讽和吉州彭玕遮遮掩掩,不敢明目张胆,暗地里支持些粮草军械。
虔州卢光稠毫不遮掩,派大将谭全播领七千人马北上,号称三万大军,支援信州。
三州配合默契,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兵出兵。
钟传、危全讽、彭玕都是当年集结乡党抵抗王仙芝黄巢而逐步壮大,只有卢光稠、谭全播当年是响应黄巢而起兵。
所以虔州有对抗唐军的原始动机。
这个谭全播还是僖宗朝的进士,跟李巨川一样在长安坐了几年的冷板凳,怒而投奔江西表弟卢光稠,出谋划策,逐渐攻占了虔州全境,还趁势伸手入岭南,夺取了韶州,之后又攻下潮州。
虔州、信州合兵一处,实力大增,并且逐步反攻。
此时唐军的兵力已经处于下风,吕师周佯装不敌,节节败退,可惜狡猾如狐的谭全播并不中计,只要唐军撤出信州地界,便按兵不动。
这场战事一直迁延到八月。
李晔大为惊讶,没想到信州还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唐军失利,周围的王审知也暗中支援信州。
本以为是一场简单的内部叛乱,现在演变成唐军面对南方藩镇的集体反抗。
王审知出身琅琊王氏,号称秦名将王翦的后代,祖籍固始,当年不敌秦宗权,追随王绪南下,转向江南,窜入闽地发展壮大。
对李晔而言,现在不仅是收复江西南面诸州,而是唐廷的脸面问题。
如果这次他们的阻挡唐军成功,让周边看到希望,搞不好到时候马殷、钱镠、刘隐都参与进来,形成抵抗大唐的同盟,南国半壁江山也会成为难啃的骨头。
所以站在政治的角度,信州必须攻陷。
“会不会是吕师周指挥不力?”薛广衡疑神疑鬼道。
吕师周以一介降将充任亲卫都副指挥使,自然吸引了不少人仇恨。
薛广衡是亲卫都指挥使,但更多的是负责前线信息的传送,不管军事,辛四郎是李晔的盾牌,更不会领军出战。
任何团队,时间一长,就会形成利益集团,排斥外来人员。
这是李晔放吕师周这条鲶鱼进来的原因。
“你这是在进谗吗?”李晔半开着玩笑道。
“末将不敢!”薛广衡听出了其中寒气。
辛四郎撇撇嘴。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李晔还是知道的,再说吕师周只是失利,加上信州的地势,谭全播等名将,占不到便宜是自然的。
当然,很可能跟吕师周初来乍到,指挥不动唐军的骄兵悍将有关。
如今吕师周面对是南面四个藩镇的合力,一万兵力肯定捉襟见肘。
“传朕诏令,八月七日之前,唐宝、危全讽、彭玕、卢光稠若不来江州觐见,皆视为不尊大唐,朕当兴大兵讨之!”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需要遮遮掩掩了,政治层面的事,就从政治层面瓦解。
这是李晔给他们最后的通牒。
除此之外,李晔还下令袁州的李神福、柴再用抓紧时间休整,相机南攻吉、虔二州。
信江之畔,唐军水陆两寨紧紧相连。
吕师周的处境比李晔想的更艰难。
除了敌人的顽强,还有内部的各种矛盾。
首先,一千亲卫都并不怎么买他的帐,降将加外来户,亲卫都个个心高气傲,明面上遵令,暗中各种小动作。
其次,水军新立,不耐苦战,跟黑云长剑都相比差了太多。
亲卫都倒是战力不俗,每每将要大败时,才发力击退敌人。
这些都是天子亲卫,吕师周深知其中的盘根错节,不敢杀人立威。
听闻袁州两日便被击破,吕师周更是忧虑,他担心皇帝会怎么看他,毕竟他们四将当初激战江北,中了王景仁的埋伏,折损两员大将,柴再用现在洗白上岸,他还在污水里扑腾。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营中传来高喊:“天子诏令至!”
吕师周心中“咯噔”一下,悬了起来,仗打成这个样子,想必皇帝会雷霆震怒吧,在周围亲卫都士卒幸灾乐祸的眼神中,吕师周几乎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唐军众将,哪一个没有赫赫之功?
偏偏他吕师周时运不济。
“吕将军快去接诏!”亲卫都士卒不安好心的催促着。
躲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吕师周长叹一声,走出大帐,帐外阳光正烈,使者骑在一匹河湟大马上,穿着宣教使的皂色圆领袍,年轻却又气度沉稳,居高临下大声道:“陛下口谕!”
周围士卒跪了一地。
“信州战事不利,过不在将军,今朕赐下御剑,军中但有不从将军令者,可先斩后奏,朕在江州静候佳音!”
营中忽然安静了,怔怔的看着骑在马上的年轻宣教使。
就连吕师周也呆住了。
“吕将军,接剑!”宣教使下马,恭恭敬敬的捧着一柄长剑,上面没有珠宝饰物,只有张牙舞爪的豹纹。
吕师周接过长剑,轻轻拔开,剑身如一泓秋水,阳光在上面缓缓流动,锋刃处又变成青芒。
瞬间,吕师周的眼神如这宝剑一样锐利起来,扫视周边亲卫都士卒。
此时此刻,没有一人敢像从前那般与他对视。
死于军法,意味着从唐军中除名,后续的抚恤、恩赐都没有了,不仅名字进不了大唐忠魂碑,家人还受到牵连,直系三代不得从军从政读书。
到了八月初七,南面藩镇仍然没有动静。
毕竟此时联军占着优势,而唐军大部兵力都在江北。
所以李晔的最后通牒成了耳旁风。
李神福镇守袁州,柴再用挥军南下,攻打吉州。
吉州地处赣水中游,是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闽东南三角区的共同腹地,真正意义上的鱼米之乡,
八月初的吉州,处处稻香四溢,沉甸甸的稻穗发出黄金一般的光泽。
柴再用约束黑云长剑都,秋毫无妨,直扑吉州城。
彭玕见柴再用兵少,令部将接战,一个照面,吉州军便在黑云长剑都面前崩溃。
彭玕一面闭城自守,一面向卢光稠和马殷求援。
却不成想吉州的百姓不干了,声言天子亲军至,秋毫无妨,使君何以裹挟我等抗拒?
逃回的士卒更是把黑云长剑都说成是地狱恶鬼,这些年吉州外服钟传,内联危全讽、卢光稠,坐拥鱼米之乡,日子过的富足了,就没人愿意玩命,更没人想跟疯虎一样的黑云长剑都玩命。
彭玕没等到卢光稠和马殷的支援,却等到了城内叛乱。
还是彭玕之弟彭瑊发起的。
乱军一拥而入,砍下彭玕的人头,亲自送到柴再用马前。
柴再用向后方发出捷报,在吉州城下大飨士卒,亲自登记黑云长剑都将士的功劳,声言呈于御前,士卒皆喜。
其后李神福令李承鼐接掌吉州。
柴再用再次南下,攻打虔州。
第三百八十一章 势如破竹
吉州处于袁州、信州、抚州的中点。
拿下此地,半个江西就在掌控当中,切断了南面藩镇的联系,为吕师周攻打信州创造了外部条件。
在大唐泰山压顶般的战略优势面前,谭全播、唐宝在信州创造的一两次战术胜利,根本无法逆转江西大局。
皇帝信任吕师周,吕师周也仅仅是大唐的一支偏师,他可以一败再败,鄂岳、荆南、宣翕的补给,可以让他再来一次两次三次,而谭全播、唐宝只要败一次,就万劫不复。
信州的拉锯仍在继续,战争让水军迅速成长,对信江流域的地形渐渐熟悉,亲卫都也如臂指使,并且逐渐掌握着战场的主动。
谭全播渐渐发觉唐军越来越难打,而己方已经从攻势转为守势。
特别是唐军新的艨艟进入战场,战场形势更加恶化了。
其实若不是南面藩镇的支援,信州早就在这场角力中败下阵来,时年七十一岁的谭全播只感觉心力交瘁。
而失去谭全播的虔州,卢光稠父子根本不是柴再用黑云长剑都的对手,惊恐中,连城外一望无际的秋稻都来不及收割,被柴再用强征当地百姓收割。
八月十七,当李神福的八千水军赶到虔州时,虔州的命运便已经注定。
激战三天,卢光稠被黑云长剑都的凶残吓破了胆,领着长子卢延昌突围而去,逃向韶州,家眷俱陷于城中。
李神福押送往江州。
柴再用紧咬卢光稠不放,韶州刺史卢光睦自视甚高,以为当年能击败清海军,两千黑云长剑都不在话下,领五千州兵迎战,两军战于韶石山之北,卢光睦殁于阵中。
逃到韶州的卢氏父子失魂落魄,完全丧失了十几天违抗皇命的嚣张气焰,事实上,卢光稠能在虔、韶二州鹊起,全凭老表谭全播的南征北战。
到了此时,卢光稠还不肯放弃,派出使者向马殷、刘隐等藩镇求援。
袁州一战,马殷彻底见识到大唐的实力,眼见唐军的手伸入岭南东道,急忙把兵力调出来,向容桂与黔中拓展。
而刘隐跟卢光稠打了快十年,第一时间割下使者的人头送往江州,还派其弟刘岩领一万军助战。
卢光稠父子四面楚歌,只得向唐军投降。
柴再用入驻韶州,雄视岭南,刘隐数次送来牛酒,以示结好之意。
南面三镇,破一镇便等于全破。
九月,卢光稠父子押到扶州城下,危全讽自持兵多粮足,拒不投降,企图顽抗,但他的势力起于乡党,乡党不愿打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毕竟面对的是有大义名分的唐军,扶州城中爆发激励内讧,危全讽父子勉强胜出,但扶州军心已经崩溃,卢光稠只得开城投降。
李神福疑其有诈,毕竟危全讽当年搞过鸿门宴,以黄头精兵藏短刃而入,诛杀危全讽父子。
扶州平定之后,江西就已经尘埃落定了,信州同样面临四面楚歌的境地。
王审知急忙断了支援,接连向江州请罪。
谭全播自知大势已去,劝说唐宝投降。
至此江西全境皆平,还占据了岭南的桥头堡韶州,令马殷不敢向东,转而向西发展。
不过,令马殷跟头痛的是雷彦恭此时也来凑热闹,出兵劫掠湖南,马殷对武陵洞蛮给予了极高的重视,派大将李琼、姚彦章领三万大军讨伐。
本以为是顺手拈来的一仗,却吃了个暗亏,湘西多山,只要进入山区,雷彦恭的洞蛮军如鱼得水,有利则战,无力则退,马殷军精疲力尽,只能退出山区。
南面藩镇的一众头头脑脑被送到江州,卢光稠父子、唐宝、谭全播等,还有他们的家眷,黑压压的都快上千人。
李晔最感兴趣的就是谭全播,江西南面三镇格局的形成,跟此人有很大关系。
虽已是七十高龄,身材壮硕,须发灰白,见了李晔满脸羞惭,跪在地上不敢正视李晔的目光。
如果大唐不出问题,此人很可能是韦皋一类的文武双全的人物。
可惜大唐给他的只有冷板凳。
科举不公,朝政混乱,逼走了多少人才,敬翔、李振、李巨川、袁袭,就连黄巢也是科举落第之人。
对中土王朝而言,危机都是起于内,而现于外。
安史之乱、黄巢之乱,莫不如此。
“谭将军能归唐,免信州生灵涂炭之厄,功莫大焉。”李晔笑着道。
大概是读书人的廉耻心,谭全播还是不敢看李晔,“末将愿以些许微功,抵卢使君之罪责。”
还真是老表情深,都这时候了,还不忘为卢光稠求情。
其实杀不杀卢光稠已经不重要了,这唐末乱世里,不知有多少这样野心勃勃之人,李晔乐得卖谭全播一个人情。
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李晔何尝不是逐鹿之人?
“朕欲封将军为韶州防御使,将军意下如何?”
谭全播忽然仰起头,眼中热泪滚滚,“末、末将一把老骨头,恐误国家大事。”
“误不了,朕得将军,如当年玄德遇黄忠!”
三国的故事在被忠义堂传遍大江南北,谭全播早有耳闻,当下激动的热泪盈眶,“陛下既然不弃,末将这把老骨头,愿为陛下看守门户!”
李晔也不是临时起意,江西虽然平了,但四面都是强邻,没有有力人物坐镇,只怕李晔一转头对付朱温,后面又蠢蠢欲动起来。
谭全播坐镇虔州二十余载,声望不在卢光稠之下,能力更是过之。
有此人在,江西之南无忧矣。
谭全播年岁虽高,但身体强健,再活十几年也不是问题。
战国廉颇八十岁,还整天吵着嚷着要上战场。
所以李晔以黄忠激励谭全播,收了这位智勇双全的老将。
至于卢光稠、唐宝,数次违抗皇令,李晔不杀他们就是恩重如山了,连同家眷全都送入长安自己谋生。
江西平定,对整个淮南战场举足轻重,单以此地与宣翕的粮食,就足以供应江北诸军,不用再从荆襄和关中千里迢迢的运送。
而且大唐收复江西,对周边藩镇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马殷放弃岭南东道,向西挺进。
王审知钱镠被抱入怀内。
刘隐只能向西跟马殷争夺容桂地区。
当然,这些藩镇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攻击大唐。
现在的李晔还真希望他们这么做,免得自己还要找乱七八糟的借口。
不过政治的玩法,向来是又当又立,姿势和道义不对,就找不到合适的插入点。
而如果时机、道义对了,往往势如破竹。
第三百八十二章 反复无常
由于江西的特殊环境,一个谭全播显然不够。
如果唐军在即将到来的伐梁大战中失利,马殷、王审知、刘隐肯定会蠢蠢而动。
江西与荆南、鄂岳、宣翕连成一个完整的地缘板块,而如果失去江西,李晔好不容易建立的东南命脉将再次被斩断。
重振大唐的宏略,至少要多付出一倍的时间与精力。
所以李晔不能不重视此地。
就在李晔深思的时候,李神福颇有先见之明的向李晔举荐两人:刘威、陶雅。
“此二公谋略决断不在末将之下,吴先王时,常以刘威镇宣州,陶雅镇庐州,独当一面。”
李神福还真是重情重义,自己飞黄腾达了,还不忘提携旧人。
杨渥主淮南时,肆意妄为,刘威、陶雅百般劝谏,不过一个叛逆的孩子,越是苦口婆心,越是招他怨恨,两人直接被关押在扬州,其后又放了出来,二人深知杨渥难以保全淮南,江北不日就有大难,便把家眷迁到江南宣州。
大唐入主宣翕,风平浪静,二人也就在宣州闲居起来。
李晔略一思索,便点头同意了,追随杨行密起兵的淮上三十六人,无论是朱延寿还是田頵,没有一人是庸才。
这二人能危难中劝谏杨渥,品行和眼光都无话可说。
“征召刘威为袁州防御使,陶雅为信州防御使,李承鼐为吉州防御使。”
李神福愣了一下,见李晔淡淡的笑容,赶紧拱手道:“臣谢陛下。”
李晔个人对李神福完全信任,但信任归信任,制度归制度,父子二人皆在水军之中,难免会盘根错节,形成一张围绕他父子二人的利益网。
但利益网足够大时,又会反过来裹挟他父子二人。
李晔什么事都喜欢朝最坏的方向想,做最坏的准备,才不会手忙脚乱。
秋收的粮食从虔、吉、扶三州调往江州,原有的州兵全部充入辅军之中,从关中武营分出大量的宣教使,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饱含激情的渗入各军之中。
起初还有士卒或将领反感。
不过这种反感在短时间的接触之后,变成了欢迎,宣教使不干预将领的任何决策,训练比普通士卒更刻苦,还会经常说一段评书,调节枯燥的行伍生涯。
渐渐的,将领们就发现,有宣教使和没宣教使差别巨大,士卒训练更加刻苦,军中气氛大为改善,军纪也明显提高,士卒眼中不再是以往的死气沉沉,而是焕发生机。
李晔时常乔装打扮,进入军营,听宣教使说书。
这些人比自己当年的草台班子更加专业,在武营中培养了多年,一口评书说的抑扬顿挫,**迭起,引人入胜,也不知不觉中宣扬了忠义,不止士卒,淮南将领也渐渐沉迷其中。
李晔自己都听入神了。
忽然感慨当年种下的种子,现在已经长成大树。
江西战事平定,江南又陷入了平静之中。
不过此时的河朔,大战如狂风巨浪而起。
周德威攻不下魏州,李克用引丁会、王处直、王镕亲自上阵。
河朔大地仿佛沸腾了一般,几十万大军集中在魏博。
李克用下了死力,魏州就开始摇摇欲坠了,李嗣源、李存审领沙陀骑兵长驱直入,穿插至澶州,试探朱温的反应。
梁军却紧守城池营寨,对城外的骑兵视而不见。
骑兵终归是不好攻城,李嗣源趁机劫掠魏博,但朱温早已坚壁清野,城外收不回的麦子直接付之一炬。
黄河之南倒是一派欣欣向荣,这时候就是借李嗣源、李存审十个胆子,也不敢渡河。
魏州危急,刘仁恭引兵支援,双方战于卫河之南,刘仁恭不敌,且战且走。
李克用忌惮澶州的梁军,不敢深入追击。
魏州城在屹立整整半年之后,终于被王处直攻破。
卢龙大将赵霸引残军突围。
刘仁恭孜孜以求的魏州还是失守了,不过北军也付出了代价,这半年损失粮草军械不算,光是攻城直接阵亡的士卒接近一万人,还不算负伤士卒。
就在刘仁恭以为能在博州喘息的时候,南面四路梁军正烟尘滚滚的涌来。
一路出齐州,一路出郓州,一路出澶州,还有一路出青州,直奔他的后路沧州。
刘仁恭在觊觎魏博的时候,朱温同样也在觊觎他。
谁是落水狗,谁就要被痛打。
眼见梁军赶尽杀绝而来,刘仁恭这次终于认清形势,扔下博州,一面仓皇逃命,一面向朱温求饶。
幸亏刘守文在沧州早有准备,领兵接应,刘仁恭才险之又险的冲出梁军包围圈,回到沧州,然而沧州之南的德州、棣州、悉数落入梁军手中。
刘仁恭第一个在河朔大战中出局。
其本身并无吞并魏博的机会,却仍是抱有侥幸火中取粟,落得如今局面,也算咎由自取。
梁军在澶州休养多日,一旦发动,排山倒海而来,声势震天。
李嗣源、李存审领骑兵袭扰,被朱汉宾、高季兴驱散。
梁军以王彦章为左先锋,张归霸为右先锋,驱兵大进,北军的锐气早在魏州城下消耗殆尽,尽管李克用亲领鸦兵抵挡,激战二十多场,仍是节节败退,张归霸、王彦章鼓噪而进,骁将安福顺、安福应被斩于阵前,北军士气大溃。
王处直、王镕眼见情况不对,率先跑路,扔下李克用与丁会。
直退到漳水,丁会挥兵奋战,才让李克用勉强维持住阵脚。
朱温看都不看魏州,以朱汉宾、高季兴敌住魏州周德威,驱兵大进,紧紧咬住李克用与丁会。
此二人一是他的宿敌,一是他的叛将,朱温恨不能食二人之肉。
秋风萧瑟,天地苍茫,北国寒凉。
不过李克用与丁会稳住阵脚之后,紧守营寨,总算抵挡住梁军的锋芒。
双方在漳水一线拉锯。
然而此时另一个噩耗令李克用呆若木鸡,河东仪州刺史李罕之诈称协防潞州,引摩云军在潞州突然发难,控制全城,自称昭义节度使,还写信向李克用解释此举是为了替李克用的分忧。
李克用当年对李罕之肝胆相照,李罕之在最关键的时候反手插了李克用两刀。
也正应了李克用当年对李罕之的评价,性如鸷鸟,反复无常。
此人一直在朱温、李克用之间摇摆。
鸷鸟被闲置多年,不甘寂寞,挑了个好时机,来个一鸣惊人。
李克用现在不是争不争魏博的问题,而是后路被抄,如何回到河东。
潞州从古至今都是河东的咽喉。
李克用英雄一世,如何忍得下这口恶气?勃然大怒,令周德威放弃魏州,与丁会合兵一处,抵挡梁军,自引五万大军回攻潞州。
李罕之也不怂,立刻宣布投奔汴梁,斩杀城中三千晋军,人头插在木杆之上,摆满了潞州城墙。
晋军回返,士卒见此惨状,纷纷哭泣。
见到那些面目狰狞的人头,李克用也感觉的魂魄被抽走了一半,在马上吐血摔下。
愁云惨淡中,大雪纷纷扬扬而下。
天复四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的早了一些。
第三百八十三章 河北定矣
韩延徽凭借口舌之力顺利结盟,不过正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急智,令契丹人刮目相看。
痕德堇也起了招揽之意,常对人说:“如此人物,在刘仁恭手下才是个典谒,不如留在契丹,将来做宰相也不是不可能。”
韩延徽借口家眷皆在幽州而不从,痕德堇立即变了脸色,直接贬为马奴,替契丹人养马。
马奴的日子不好过,缺衣少食,辽东九月便天寒地冻起来,偏偏看管他的契丹人似乎得到命令,故意为难他,每日食物扣了又扣。
韩延徽也知道痕德堇的用意,试图让他屈服。
宁愿忍饥挨冻,也不低头。
就在他快要扛不住的时候,迷迷糊糊被人提到温暖的帐篷中。
韩延徽努力睁开眼,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韩延徽啊韩延徽,你若从了痕德堇,便可少吃这些苦头。”虽然是唐言,但发音有些别扭。
韩延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在旁人喂下一些稀粥之后,眼前才渐渐清晰起来,“士可杀而不可辱,痕德堇可汗并无用我之意,不过是为了借我羞辱燕王,我若从了,幽州家眷必不能生还。”
那人笑道:“此事简单,我写信一封,谅刘仁恭父子不敢为难你家人。”
韩延徽惊讶的抬头,看清面前坐在兽皮软塌上的人,披着斑斓虎皮镶嵌的盔甲,戴着着毡帽,契丹人常年霜雪风沙,看不出实际年纪,但他那双眼睛精光闪闪,跟痕德堇的垂垂老矣接壤不同。
身边两员亲随,一人髡发弯刀,虎背熊腰,似有万钧之力,另一人束发,却是一个汉人。
“听闻契丹新起阿主沙里,东征西讨无有不破,莫非阁下就是阿保机?”韩延徽出使契丹,自然要对契丹做一番准备。
“你倒是有些见识,痕德堇老了,有人才也无心驾驭,刘仁恭父子更无识人之明,我愿意帮你,你愿意留下来帮我吗?”阿保机神情温和。
韩延徽听得出来这温和也是如刀剑一般锋利。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面前之人也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
一个不好,人头就交代了。
韩延徽只觉得这个人比痕德堇更危险,痕德堇什么都写在脸上。
阿保机又道:“昔日大唐太宗皇帝不论华夷,皆爱之如一,我虽不及太宗十一,但有心效仿,陈元义,在你们中土走投无路,流落草原,你看,现在还不是成了我的心腹?”
旁边的汉人随从踏前一步,转身半跪在阿保机面前,“若无于越,末将早饿死在草原。”
另一名契丹壮汉不屑的嘟哝一声。
韩延徽分明从其中听出一丝刻意隐藏的关中口音。
自从阿保机袭击漠南、河东,掳掠大量人口、牲畜之后,在契丹地位更进一步,被公推为于越,总知军国大事,契丹各部皆唯他马首是瞻。
现在的阿保机差不多是契丹的实际掌权人,痕德堇只是名义上可汗。
韩延徽实在想不到推辞的借口,只能老老实实道:“延徽不过庸碌之人,得于越看中,非常感激,然而父母子侄皆在卢龙,是以不敢奉命。”
阿保机温和的笑容变了变,“你们汉人思念故土,我不为难你,你回去吧,以后若是在卢龙不如意,大可再来,元义,你护送先生出营。”
韩延徽愣住了,没想到阿保机会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
不过这种大人物既然说了放自己,就不会反悔。
“多谢于越。”韩延徽心中忽然起了愧疚之情,居然有些动摇了。
有了阿保机命令,大营之中再也没人敢拦阻他。
陈元义骑在马上一声不吭,仿佛哑巴一般,就这么沉默的走了二十多里,韩延徽实在忍不住了,先开口道:“多谢将军护送,就此别过,不需麻烦将军了。”
鹰隼般的目光射在他脸上,“你真以为你安全了?”
仿佛为这句话注解,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久在北地,韩延徽瞬间就听出这至少是五十人的马队,“难道是痕德堇可汗不愿放我南归?”
陈元义冷笑起来,手按在刀柄上,驱动战马,缓缓向他走来,眼中杀气凛然。
韩延徽大惊失色,“你、你……要杀我?”
“以后你若敢投奔契丹人,本将必让你碎尸万段,现在,快滚吧!”说着,一刀柄拍在马背上,马儿吃疼,嘶鸣一声,便撒蹄向南狂奔。
韩延徽最后看到的,是陈元义在大风中魁梧而豪迈的背影。
他隐隐感觉到什么。
李克用坠马的消息,像狂风一样吹过潞州,吹过河朔。
三十年来,李克用毫无疑问是晋军的灵魂,即使河东最低谷的时候,只要他这面大旗不倒,河东就不会倒。
而现在大旗倒了。
朱温最先得到消息,西北望河东,仰天长笑:“河北定矣!”
旋即驱兵大进,猛攻周德威、丁会大军,晋军久战之师,又惊闻李克用噩耗,六神无主,被梁军破入大营。
关键时候,李嗣源、李存审二将领残余骑兵从风雪中杀出,才没让大军崩溃。
周德威、丁会只能引残军向潞州撤退。
两军在潞州城下合为一军。
李克用病榻前授命周德威为都知兵马使,统领兵事。
周德威深沟高垒,在潞州城东南以尸体冻土垒起一座小型冰城,才稍稍稳住阵脚。
梁军四面合围,日夜猛攻。
每次快要破城时,李克用强撑病体出现,激励士气,才挡住梁军一次次的猛攻。
尽管如此,摆在周德威面前更严重的问题渐渐出现了,粮草将尽。
这场大战持续大半年,河东河中勉强供应,有时候还是靠王镕与王处直接济,才挺了过来,因此军中没有囤积,现在接连败走,辎重粮草全都落在后方,为梁军所得。
幸亏晋军马匹极多,周德威当机立断,杀马充饥。
沙陀骑兵与宣武步卒并称于天下,没有战马,不仅晋军战力再次削弱,突围的机会也没有了。
在朱温眼中,整个河北只剩最后这块骨头了。
天寒地冻,泼水成冰,晋军每日往冰城上堆积尸体,梁军一时也攻不进去。
不过朱温并不担心,马肉终有吃光的一天,冰城也有融化的一天,放眼河北,还有谁敢救援李克用?
为此,朱温还特意加封李罕之为中书令、潞公。
并且广派使者向成德、义武、卢龙耀武扬威。
天复四年冬,也许是朱温最得意的时期,甚至比他称帝还要得意。
宿命之敌奄奄一息,河北即将收入囊中。
能令五十三岁的朱温得意的事情已经很少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天佑元年
河朔风云骤变的消息传到李晔耳中的时候,李晔刚刚回到长安。
到了这个时候,不能不动手了。
唐军收复江西,钱镠和王审知都异常恭顺,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了两百多艘战船。
而光州、舒州、宣翕的骑兵早已枕戈待旦。
李晔令王师范为东南行营司马,进鄂州,总摄诸军后勤,以及出兵时机。
在天复五年到来的时候,李晔采纳钦天监的建议,改元天佑,正式下达伐梁的诏令。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光州朱瑾,趁淮水结冰之际,骑兵渡过淮水,进攻蔡州,轻骑往来如风,沿途劫掠百姓及城镇,此时蔡州的守将换成了王檀,然而在申州郝摧、唐州李筠的虎视眈眈下,一动也不敢动,任凭朱瑾在蔡州境内肆虐。
蔡州民风彪悍,习惯了与大唐的对立,也习惯了汴梁的统治,自发组织乡勇,对抗唐军。
可惜朱瑾不像李晔那般宅心仁厚,深谙这个时代的黑暗规则,对汴梁血海深仇,为最大限度削弱汴梁,但凡抵抗者,一律屠之,绝不拖泥带水。
蔡州百姓纷纷逃难,或涌入州城,或逃入周边。
朱瑾的骑兵数次在蔡州城下耀武扬威,王檀按兵不动。
蔡州城外成了一片白地。
这个大唐最桀骜的地区,在唐军的铁蹄自此一蹶不振。
汴州大为惊惧,以为大唐要攻伐蔡许之地,令范居实领两万汴军支援,同时汝州的胡真也向蔡州靠拢。
而等他们冒着严寒,抵达蔡州的时候,朱瑾早已窜入颍州境内。
梁军兵少,便为其所攻,梁军兵多,朱瑾便调转马头,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朱瑾对战场把握极为精准,什么时候战,什么时候走,从不流连。
加上他手上补充了不少在马背上长大的河陇青壮,八千骑兵来去如风。
颍州全境糜烂,除了兵力较多的大城,境内没有一块儿完整的地方。
胡真大怒,引军正欲攻打光州,汝州的战火又烧了起来。
高行周与李筠合军攻打舞阳,胡真惊出一声冷汗,又连忙回援。
支援颍州的重任自然就落到寿州王景仁的肩上。
可惜王景仁手上有水军,有步军,但就是没有成建制的骑兵。
等寿州步卒慢腾腾的越过淮河,支援颍州的时候,朱瑾挥军猛进,又窜入陈州境内。
陈州、许州的背后就是汴州,朱温的心脏。
淮西求援信像雪片一样飞入汴州,汴州能拿得出手的就剩范居实的两万人马,还是步卒。
不过在陈州境内,朱瑾取得的进展很小,陈州早有准备,坚壁清野,百姓迁入大小城中,严防死守,无人与唐军野战,朱瑾最远流窜入亳州,听得淄青的援军赶来,才缓缓后退。
只一个朱瑾八千骑兵,便搅的陈州以南天翻地覆,蔡州遭受的打击最大,梁军疲于奔命。
马力下降之后,朱瑾才回到光州,休养军力。
汴梁刚刚松了一口气,舒州刘知俊又动了,步骑并进,一路攻城夺寨,推进到庐州城下,庐州是寿州的南门,王景仁刚一动身,霍邱的刘存部水军也跟着动了。
唐军在淮南、淮西的广阔战场上反复拉锯,梁军疲于奔命,野地几乎全部落入唐军之手,梁军只敢凭大城关隘坚守。
天佑元年的一封捷报来自于李神福,水军顺江而下,袭取河州,迁全境百姓入江南宣翕。
牛存节令陈璋水军由运河南下长江。
自引大军驰援和州,不过李神福根本不与牛存节正面作战,连和州也不要了,退回江南,与陈璋的水军激战,尽管李神福占据上游的优势,依旧无法击败陈璋,双方大战十几场,互有胜负。
对于唐军来说,江北最有威胁的力量就是陈璋的水军,此人也是蔡将,随孙儒南下。
孙儒覆灭,陈璋投钱镠,从征董昌有功,被钱镠升为衢州制置使、衢州刺史,不过其在钱镠手下并不老实,野心勃勃,吞并周边势力。
钱镠密令衢州罗城指挥使叶让背刺陈璋,陈璋警觉,杀叶让,举兵反叛,被大将顾全武击败,遂投奔杨行密。
此人作风强悍,水陆皆精,每逢大战,脱衣去甲,肉袒持长槊出阵,士卒皆随其死战。
他能在朱温帐下脱颖而出,绝不是侥幸。
江北因为此人掌领水军,而迟迟得不到进展。
而李神福的对手,不再是江西南面的一二州之地的卢光稠、危全讽等人。
战败一次,对整个伐梁策影响深远。
破不了陈璋的水军,淮南便会成为淮西的后方,伐梁策的效果少了一半。
李晔这么重视水军原因就在于此,唐军骑兵厉害,总不能冲进江里砍人吧?
此时楚州李振也引一万军,南下,支援庐州战场。
李振还带来大量徐泗的民夫青壮,在庐州、滁州挖建水渠沟壑,修筑烽燧堡。
往往唐军一动,淮南狼烟也跟着动了。
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梁军逐渐稳住局势。
只要唐军攻不破有战略价值的州城,淮西淮南就只是糜烂而已。
李晔在长安也紧张关注着河朔与淮南的局势。
对于水军进展不利,李晔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大惊小怪,此时朝中居然有人弹劾李神福耗费国家钱粮,养寇自重。
毕竟为了建造战船,李晔大费周章,连长安城墙都没有加固。
长安皇宫之中,还有不少当年黄巢大火的痕迹。
李晔按下朝中不满之声,去信鼓励李神福:胜败之机,不在一时,戒骄戒躁,终有破敌之日。
如果李神福都拿不下陈璋,李晔还真不知道如今的大唐,还有谁能在水面上击败他。
伐梁之策的焦点逐渐聚集李神福的水军上。
而随着天气的转暖,周德威的冰城终有融化的一天。
其实李晔站在朱温的角度,也不会理南面的局势,只要攻破冰城,拿下李克用,河北大局便定了,得到河北英雄豪杰,汴梁实力无疑会大涨,天下之局会变成唐梁拉锯,重现当年北周北齐之争。
只不过北周的川蜀换成了如今的江南。
就在李晔忐忑不安的时候,薛广衡带着一封密奏急跑进殿,“陛下,刚刚收到河东消息,云州李存勖率步骑三万,挥军南下!”
第三百八十五章 英雄造势
李存勖终于动了,李晔缓步走出殿外,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从眼前天下大势上看,李存勖的崛起对大唐有利,造成了南北夹击汴梁的局面,但长期看,由于大唐无法把手伸进河北,河北必然会融入汴梁或是河东,天下剧烈板荡,河朔再想像以前那样割据显然不可能,魏博仅仅是一个开端。
无论汴梁或者河东得到河北,实力都会突飞猛进。
李晔原本想扶植刘仁恭,形成三足鼎立的状态,给大唐创造战略时间。
只可惜刘仁恭不成器,盯着眼前的利益,无长远眼光,河朔大战,本该是他占尽便宜的,却急不可耐第一个入局,又是第一个出局。
而且河北细作探知,其内也是一塌糊涂,兄弟勾心斗角,父子三人都是墙头草,贪婪成性。
这样的人肯定玩不过朱温和李存勖。
一个势力的崛起,离不开领头人,如果没有阿保机,契丹人可能只是草原上一个牧马民族,没有阿骨打,女真人可能还在东北深山老林打兔子过日子。
没有李存勖,沙陀也只会像赫连铎的吐谷浑部众一样,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泛起一朵小水花。
李克用的名字也不会在史书中那么响亮。
“陛下,张公、李公觐见。”女官在身后轻声道。
李晔这才回过神来,“宣。”
“李克用覆灭在即,我军似乎要把精力放在北方?”李巨川开门见山道。
估计天下藩镇都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李晔不是穿越者,估计也是这样想的,从任何方面看河东都岌岌可危,大军被十万梁军围困在潞州城下,进退不能,而援军只有初出茅庐的幼子,领着三万援军南下。
“张公也是这么认为的?”李晔看着张承业。
张承业拱手道:“李克用覆灭,朱逆必贼势高涨,河北恐难逃其手。”
李晔笑道:“两位不妨拭目以待,天下风云才刚刚开始。”
事实上,河东的局势在这个漫长冬天里更加冰冷。
李克用、李克宁被困冰城,河东人心惶惶,不少军头开始向朱温输诚。
似乎只要朱温攻破冰城,河东便可传檄而定。
而对于南下的李存勖,朱温并没有放在眼里,在自己的重重围困之下,河东大局已然无解。
他乐得再消灭一支河东的有生力量,为自己的胜利添砖加瓦。
李存勖来势极快,不顾冰雪,一个月进抵壶关,此时朱温仍没有正眼望向西北。
一支百余人的轻骑踏着寒风从北呼啸而来。
当中一骑,身披明光甲,面容沉毅,被众军拱卫。
天寒地冻,阴云低垂,梁军三两个斥候,只是远远看了两眼,便不作理会,这几日北面的散军太多,王镕、王处直也派出大量斥候窥伺潞州战况。
这股骑兵绕过潞州城,靠近梁军大寨时,梁军居然还未作出反应。
年轻将领骑在马上,目光扫过连绵的敌营,最后落在狭小的冰城上,仿佛一个老练的猎手正在打量猎物。
“贼势凶炽,我军应佯攻潞州城,吸引梁军北上,减轻周将军压力。”郭崇韬谏言道。
这支侦骑正是河东留后晋王世子——李存勖,时年二十一岁,正是锋芒毕露的年纪。
“梁军虚有其表,我军趁势而来,兵锋正盛,不战则矣,战则必大破梁军!”
郭崇韬愣了一下,他的策略只是如何解救李克用,而李存勖想的是击败梁军。
击败梁军,这可能吗?郭崇韬望着连绵起伏的梁军营帐,南面还有更多的民夫像蚂蚁一样搬运着粮草辎重。
“留后……”郭崇韬欲言又止。
李存勖神情却异常坚,“首战皆终战,我们没有选择,不破梁军,必陷入拉锯,天暖在即,周将军支撑不了多久,父王也撑不了多久,朱全忠自以为困住父王,河东必亡,梁贼上下皆小觑我等,以为我必不敢出战,已然懈怠,此乃我军之利。”
郭崇韬被感染了,“必随留后死战到底!”
李存勖却笑了起来,全身上下洋溢着强大自信。
乌云越发的低垂,寒风怒吼。
郭崇韬心间的热血却被激荡起来,身旁百余骑兵举起长矛,“愿随留后死战!”
他们这么大的动静,终于被梁军发现,梁军像垂垂老朽,缓慢的派出骑兵追赶。
李存勖从容而退。
回到壶关,大军当夜进抵黄碾,难距潞州四十五里,派出大量轻骑捕杀梁军斥候。
在黄碾埋伏了两日,梁军和李罕之都没有动作,李存勖再进一步,趁夜带兵埋伏于三垂冈。
梁军仍未发觉李存勖的动向。
当年李克用在此地盛赞李存勖:此奇儿也,后二十年,其能代我战于此乎!
当时的李存勖仅仅五岁。
此后梁晋在潞州反复争夺,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在此来到三垂冈,与梁军激战。
而如今昔日的英雄已经老迈,只剩下李存勖一人,心中百感交集,言于众军:“昔年我祖父两代纵横天下,有大功于天下,苍天必不负我父子,河东之兴,将自我始!”
英雄造时势。
此时的潞州城也是愁云惨淡,李罕之早年吃了太多肉,身上长满脓疮,冬日里更是奇痒无比,双目也渐渐不能视物,神志昏沉,摩云军更是在城中胡作非为,天寒地冻,对城外的任何事都没兴趣,就算他们有兴趣,朱温也不会放任他们。
阴云遮蔽的天空,令白日夜仿佛夜晚一般。
天地间一片灰暗,万物肃杀。
战马不断被冻死,士卒也出现了大量冻伤,李存勖下军中,嘘寒问暖,亲自为士卒敷药。
次日午夜,天降大雪,三丈之内不能视物。
李存勖尽起全军,以李嗣昭义儿军锐卒为前锋,自引从马直居后。
就这么堂而皇之的从潞州城下穿过。
摩云军居然没有发现。
直到离梁军南营十里,李嗣昭挥军猛进,压抑十几年的怒火全部释放,人人化为猛兽,梁军刚刚睡醒,只听得四面喊杀之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散奔逃,有些士卒仓皇接战,在义儿军面前,也是人仰马翻。
溃败从南营开始,人喊马嘶,大雪纷飞,遮蔽视线,敌我不分,梁军自相践踏,波及营中民夫,乱作一团。
李存勖率领从马直趁势掩杀,驰骋出一条血路。
晋军上下鼓噪而进,风雪随之怒吼。
人借天势,天助人势。
等到梁军反应过来,溃败已经不可避免。
第三百八十六章 旭日东升
人人都想着逃命,人人都想着远离杀戮。
梁军众将也被南面席卷而来的声势震惊。
朱温令厅子都斩杀溃退之人,杀的人头滚滚,仍然不能遏制败势。
此时的梁军已经不是当年血战黄巢、秦宗权的梁军,精锐一损于清口,二损于虢州,根本没有死战的勇气。
朱温惊怒交加,眼看一生之敌即将覆灭,局势却急转而下,当下拔出腰间宝剑,自领厅子都欲接战。
身旁汴将邓季筠大呼:“末将为陛下死战!”
引百余锐卒西去,才一盏茶的功夫,溃兵大呼:“邓将军被斩,邓将军被斩。”
朱温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此时的张归霸、王彦章、黄文靖还在北面围困冰城。
“陛下勿急,末将愿为大梁效死!”高季兴领骑兵出阵。
此人原本是义子朱友让的家奴,朱温见其韬略不凡,令朱友让收为义子,算起来还是他的孙子。
还是自己人可靠,朱温心中一阵敢动,在汴州几个义子儿子伺候的也很舒心。
高季兴虽然去了,但晋军的声势更大了。
不止在西面,北面冰城里的晋军似乎也动了。
“擒杀朱贼,擒杀朱贼!”
喊声震动天地。
朱温只觉得一口凉气窜入腹心,大雪把他变成了瞎子,方圆之内,皆是面色惶恐的士卒,就连一些跟随他十几年的老卒也是如此。
其实不止这些老卒,就连朱温也被李存勖掀起的声势胆寒不已。
五十四岁,在这个乱世里已经算老人了,多少英雄豪杰,刚刚不惑,便命丧黄泉。
李克用倒了,但他的儿子却更加棘手,这天下还有机会吗?
刚刚还觉得自己几个儿子孝顺,但也只是孝顺,如何敌得过如狼似虎的李亚子?
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感铺天盖地而来,仰天长叹:“朕经营天下三十年,不意太原馀孽更昌炽如此!吾观其志不小,今天不助我,我死,诸儿非彼敌也,吾无葬地矣!”
“陛下,大势不可解,末将护着陛下退回相州,以观后事!”高季兴从风雪中杀出,全身都是血,连战马都是血红的,不过声音却还是那么响亮。
疲惫中的朱温,也没心情去发觉这些破绽。
这种混战,先发者制人,后动者制于人,全线被动,只要大雪不停,梁军再多的兵力也无用武之地。
朱温望向天空中的乌云,大雪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仿佛用尽生平力气般的挥了挥手,“退吧!”
这一挥手,便是全面溃退。
李存勖紧咬不放,但溃退中,王彦章、张归霸两人各引一军断后,黄文靖从后杀到,李存勖还要死战,被郭崇韬劝阻。
大雪纷纷扬扬了一天一夜,真正死在刀兵之下的人不多,多是被冻死。
翌日天晴,潞州城下遍地冰尸,虽然击溃了梁军,李存勖自己也不好受,士卒冻死冻伤近三成。
不过潞州的死局终究是解了。
冰城中早就油尽灯枯,士卒生吃人尸马尸,当初七万大军南下魏博,解围之时,只有三万不到。
李克用奄奄一息,被众将抬了出来,周德威、李克宁、李嗣源、李存审等将嚎哭不已,拜在李存勖身前。
丁会拱手称谢,身旁的书生冯道已经瘦的不成人形。
“梁军虽败,兵力并未大损,留后当速攻潞州李罕之!”郭崇韬谏言道。
经此大战,无人再怀疑李存勖的能力,就连当初向李克宁靠拢的将领,也不知不觉转向李存勖。
李存勖咬牙切齿,“若无此贼,河东男儿何以流血至此!”
当下稍稍休整,李嗣昭引义儿军攻城。
兵力刚刚在城下摆开,城门就打开了。
原来李罕之早已不省人事,城下大战的呼声,令摩云军心胆惧丧,眼见晋军得胜,发挥墙头草的习性再次倒戈。
这可惜这次面对的不是讲义气的李克用,而是李存勖。
城墙上晋军的人头都没收,晋军怎会咽下这口恶气?
李存勖关闭潞州各门,尽杀城中摩云军,设祭台祭拜此次南征阵亡的将士,以李罕之血肉祭之。
也许是潞州城里的暖意,让李克用清醒过来,父子二人相拥而泣。
退到相州的朱温,收拢残兵,斩杀南营将校三十余人,溃兵两千人,以正军法,不过此时的他就算想回军,也有心无力了,辎重粮草折损大半,士卒经此大败,战意全无,朱温长叹一声,留王彦章守相州,张归霸守博州,高季兴守魏州,自引残军会汴州。
李晔受到河朔大战结束的消息,已经春风拂面的季节。
汴梁虽败,仍占据了魏博,河东虽胜,亦元气大伤。
当然这些只是表面的,梁军至此进入转折,李存勖的奋战已经将梁军的外强中干暴露无余。
李克用老了,朱温也老了。
但李存勖宛如旭日一般在河东升起。
“河东不灭,岂非天意?梁贼经此一败,再难翻身矣!”李巨川欣喜道。
“陛下先见之明,我等不如。”张承业道。
这哪是什么先见之明,而是历史的惯性,衰弱的只是李克用,“河东英雄豪杰极盛,朱温自以为灭李克用便灭河东,不过是自以为是。”
五代有三代是出自河东沙陀,就是后周郭威也算是河东政权的嬗变。
“梁贼既败,我军可趁势而动!”李巨川道。
潞州战败,朱温最后翻盘的机会也失去了,仅凭中原、山东、魏博、淮南,无法同大唐争锋,更无法同时应对南北两面的强敌。
汴梁的在战略上已经失败了。
剩下的只是战术上防守,破亡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如果汴梁也出现一个像李存勖这样的继承人,仍然有可能翻盘。
不过很可惜,朱温的几个儿子,李晔不记得有谁成器的。
李晔现在等待着李神福的消息,只要破了陈璋的水军,淮南这个缺口便被撕开了。
从陕虢往洛阳蔡许打,重重关隘,一路皆是重镇,但从淮南往北打,皆是腹心膏谀之地,徐泗、郓兖、淄青,水网连接平原,既利水军,也利骑兵。
“李神福啊李神福,你可别令朕失望!”李晔望着东南,喃喃自语。
第三百八十七章 击破陈璋
北国还在冰封,南国早已春暖。
李神福也知道淮南的局势已经落到他的水军之上。
对于江北的土地,他比李晔还要渴望,那也是他为之征战二十年的地方。
两边来来回回打了这么多场,基本都把对方的实力摸清楚了。
唐军以艨艟为先,顺江而下,多次击沉陈璋的战船,不过陈璋异常顽强,以走舸、舢板混战,在江面上聚散四合,异常灵活,有利则群狼突进,无利则四散奔逃,这些走舸舢板中时常载有火油,撞上唐军艨艟,就引发大火,烧毁船只。
这种不对称的战法相当有效,这些战船来之不易,李神福投鼠忌器,爱惜船只和士卒,才没跟陈璋以命换命。
不过到了今天,李神福也忍不下去了,他很明白皇帝在等什么,只有的他水军进一步,唐军伐梁之策才能进一步。
“传令,今日击破陈璋!”李神福走上当先的一艘战船,船上牙旗迎着江风招展。
柴再用大笑道:“将军奇计,定教陈璋今日有来无回!”
民夫不断将捆绑着的木头堆放在岸边。
艨艟上负载的士卒明显多于往日,黑云长剑都卸下了往日的铁甲,换成皮甲,连大剑也换了轻便的横刀与弩机。
李神福望着江水道:“陈璋亦是江淮勇将,可惜助纣为虐,不能为大唐所用。”
事实上,这几个月来,李神福一直试图劝降陈璋,逆梁瓮中之鳖,大唐吞吐四合,朱温迟早死无葬身之地,怎奈陈璋一直冥顽不灵,贪恋逆梁水军都指挥使,以及润升节度使。
“人各有志,陈璋野心素来不小,在孙儒手下,就有自立门户的心思,若归大唐,处处受制,迟早也是要吃军法的一刀。”同为蔡将,柴再用倒是非常明白陈璋的心思。
“只可惜了淮南健儿为他陪葬。”李神福真正关心的是陈璋手上的淮南水军。
“这些人早已鬼迷心窍,大唐若要崛起,岂能不见血?”柴再用觉得理所当然。
“既如此,陈璋的人头就交给柴将军!”李神福神情肃穆,显然是在下军令。
此人不除,逆梁水军便还可再生!
为了此战,李神福特意请调黑云长剑都加入战局。
这些人在江淮生活了快十年,早已精通水性。
柴再用单膝跪地,“末将领命!”
昔日在淮南军中,李神福官至西面行营招讨使,柴再用受其统辖,现在李神福是中将军,他是下将军,这一跪合情合理。
船头的旗官挥舞令旗,战鼓声隆隆响起,各船依次而动,缓缓驶向江心。
岸边除了留守的士卒,还有无数观望的百姓。
南岸战船一动,北岸山头上便狼烟四起,向下游传递。
过不多时,梁军的水军也动了,密密麻麻走舸、舢板,像蜂群一样在江面散开,很多舢板上冒着黑烟。
唐军弓箭率先发起攻击,漫天火雨遮蔽天空,如流星一样飞向北岸。
梁军早有准备,以生牛皮浸水,涵盖在士卒和火油之上,火箭威力大打折扣。
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过无数次,如同开胃小菜一样,七八个梁军壮汉奋力划桨,走舸如蛇一样在江面快速滑行。
像往常一样飞快的冲向唐军艨艟。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了,在梁军与唐军船只中间,忽然飘来大量木排,其间还以铁索相连,既挡住了舢板的冲撞,也在江面铺起了一道浮桥。
沉重的战鼓声从艨艟中升腾而起,响彻青天和绿水。
柴再用右手横刀,左手弩机,从船上一跃而下,准确的跳到木排之上,身后,百余人也如此一跃而下。
其他的战场上也是如此。
柴再用如履平地一般在木排上奔行跳跃,眨眼之间,冲到梁军走舸之上,抬手就是几弩,射翻几人,手起刀落,鲜血洒入江水之中。
黑云长剑都即使脱了黑甲弃了长剑,依旧气势不凡,面前无一合之敌。
快速清扫着江面上的梁军。
终于有梁军水卒认出了黑云长剑都,惊恐的跳入江中,逃得过横刀,却逃不过弩箭。
淡蓝色江面上,一团团殷红仿佛水墨一样晕染开来。
梁军火船之计不得行,还要遭受船上床弩的攻击,一箭便令走舸舢板倾覆。
对于陈璋而言,这场水战,他同样输不起,做一个降将,如果不能体现价值,就算朱温能容得下他,汴州的功勋贵胄也不会让他好过。
“黑云长剑都又能如何?”陈璋暴喝一声,张弓搭箭,瞄准一名正在挥刀的黑云长剑都。
咻的一声,长箭乘风破浪,一箭射入那名唐军的脑门。
周围梁军士卒大声喝彩,“将军神箭!”
却不料那名黑云长剑都一时未死,反手拔出脑门上的箭,黑的红的白的,飞溅而出,仰头狂笑三声才跌入江中。
周围梁军在此丧胆,黑云长剑都在淮南鼎鼎大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往往敌人听到名字就吓得投降了。
梁军水军万万没想到噩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名黑云长剑都的死亡仿佛是一个讯号,令周边的袍泽更加疯狂起来,人人眼底浮起一抹血红,在江面上踩着木排狂冲。
“蔡贼,全都是……”骂了一半,才想起自己也是蔡将,急忙收声,“后退者斩,诸军随本将去取李神福的人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盔甲,全身赤条条的,露出一身贲张的肌肉,右手倒提长槊,左手圆盾,踏上木排。
这么夸张的造型,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四五名黑云长剑都疾冲过来。
可惜手中的横刀,敌不过两丈的长槊,一阵银光飞舞,穿着皮甲的唐军胸前、喉咙前喷出血泉。
主将的神勇表现,挽回了不少士气,终于有人跟着陈璋冲杀。
正杀的性起,乱军丛中,一道闪亮刀光迎面劈来。
陈璋习惯性的举起盾牌,却在这刀光中一分为二,连同他的手臂也被割伤了。
定睛一眼,却仰头大笑:“原来是柴黑啊。”
柴再用面如黑铁,时人望而生畏,因此称他为“柴黑”。
柴再用扶刀冷笑,“今日怕是你的死期!”
此时李神福的水军也纷纷下船,人人手持弩机,紧随黑云长剑都身后收割梁军人头。
陈璋扔掉自己手中的半面盾牌,将全身袒露在众人面前,得意道:“别啊,咱们见一次面不容易,我还想跟你叙叙旧,要不你投降与我,我也好在陛下面前保荐你。”
话音才落,笑容不减,长槊却如毒龙一样刺向柴再用的喉咙。
柴再用知道他为人,早有防备,手中花纹横刀反手一刀,长槊被一刀两断。
陈璋望着手中的半截长槊,又望着柴再用手中闪着幽光的横刀,撇了撇嘴:“卑鄙。”
说着,猛力掷出手中半断杆。
柴再用又是一刀,劈开断杆,耳边却传来噗通一声,陈璋已经扑入水中,在波光粼粼的江水中如同白鱼一般游走。
这下不仅是柴再用惊呆了,梁军士卒也惊呆了。
刚才还威猛绝伦,转眼就扔下大军跑路。
柴再用捡起地上的弩机,抬手就是一弩,没想到陈璋水性极佳,在水中如鱼一般扭动,躲过了柴再用的一弩,还在水中冲柴再用挥手。
“弓来!”柴再用彻底被激怒了。
身后士卒寻来一张长弓,却只有一支箭。
也就是说,只有一次机会。
柴再用弯弓搭箭,引而不发,目中隐隐有神光。
江水中的陈璋似乎觉察到危险,快速游动。
“去!”柴再用大吼一声,羽箭如闪电一般激射而出。
江水中浮起一抹血红,陈璋的尸体在波涛中上下起伏。
第三百八十八章 驱虎吞狼
陈璋阵亡,江北水军死的死降的降。
再无人能阻挡李神福水军的长驱直入,整个长江被大唐水军封锁。
江北烽燧堡虽多,但没有水军的支持,唐军想攻哪里就攻哪里。
刘知俊趁势而进,沿江摧毁梁军烽燧堡,与水军配合攻打牛存节驻守的和州。
牛存节立足不住,退回扬州。
和州很快成为唐军水军基地,周云翼坐镇宣州,令骁将韩彦钊领五千轻骑渡江作战。
江淮密布的水网成了李神福的战场,配合骑兵,动辄出现在扬州城下。
而李神福的名声,成了最好的招牌,朱温仓促定淮南,只是占据州城,远没有完成全境整合,便匆匆北上魏博。
淮南全境纷纷拨乱归正,水军成了运输大队,运送江北的人口和钱粮。
梁军忍不下这口恶气,集中濠、泗、楚、扬的兵力南下,唐军绝不恋战,退回江南。
当然,此时的梁军手中还有一支水军,驻守寿州的王景仁部,但如果他的大军一动,霍邱的刘存部水军便可轻易占据淮水。
丢失长江,淮南之事糜烂,但如果丢失淮河,整个淮南也就是守不住了。
所以王景仁一直待在寿州,任凭朱瑾的骑兵在颍州为所欲为。
梁军在淮南的支点就是寿、楚、扬三州。
其中寿州最为重要,梁军以此掌控淮水。
朱温也深知这三州的紧要,派王景仁、李振、牛存节依次防守。
整个淮南和淮西都成了战场,在鄂州王师范的策划下,敌退我进,我进我退,反复袭扰,掠夺两地的人口粮食。
而朱温刚刚经历了魏博大战,和潞州大战,腾不出兵力南下支援淮南。
其实在伐梁策的谋划下,支援也是没用的,唐军根本不会正面决战。
天佑元年三月,江南已经草长莺飞,江北一片废墟,梁军在无休止的袭扰中,被韩彦钊攻破滁州。
蒋玄晖戍守的庐州也岌岌可危,幸亏楚州李振引新招募的徐泗民壮来援,刘知俊才退回舒州。
整个淮南淮北的形势一片大好,荆襄的粮食养李筠、高行周两军。
鄂岳、荆南的粮食养朱瑾、刘存梁军。
江西、宣翕的粮食支援李神福的水军,以及江北的骑兵与黑云长剑都。
还有润常防御使米志成,数次上奏请求北伐,李晔都回信安慰,让其积蓄实力,暂时忍耐。
从天佑元年起,大唐的国力已经甩开了天下各大藩镇,粮食地盘倒是其次,主要是李晔悉心经营商路,在江陵收买大宗的茶丝瓷等物,送往天唐府与凉州,南下经过唐蕃道卖入高原,北上卖给草原的各大部落酋长,西面通向于阗、喀喇汗、萨曼三国。
也许三国之间还有大小摩擦,但在对共同的商业利益非常维护,因为更西面的黑衣大食贵人们对大唐的奢侈品没有任何抵抗力。
源源不断的黄金白银流入关中。
草原上的部落纷纷以牛羊牲畜换取茶盐,对丝绸和瓷器的需求也高的吓人。
河陇与西域日渐兴盛起来,这一时期,大唐的印刷行业也空前繁荣起来,佛经、诸子百家的需求量大增。
李晔赶紧在西州和天唐府设置靖安司,严禁工匠女子外流,对一些技术类的书籍严防死守。
国家强大,政治红利也就随之而来。
天佑元年五月,契丹可汗痕德堇莫名其妙的死了,阿保机被契丹八部推为可汗,万里迢迢的派来使者,请求大唐册封。
这种事情对双方都有利,阿保机通过大唐的册封,获得正统,以及草原的号召力,唐廷则在契丹八部中展开影响力。
不过这事到了李晔这里,肯定不会再给阿保机的王冠上贴金了。
声言痕德堇死因可疑,事实不清楚之前,大唐不会册封。
头痛的事也随之而来,正如去年枢密院推测的一样,王建横扫南诏,郑昶兵败山倒,金沙江以东的土地悉数落入王建囊中,以西的深山密林,王建暂时没有兴趣,将俘虏的南诏文武三百人及其家眷全部送入长安。
李晔当然知道这是在示威。
跟大唐联系最紧密的地缘板块其实就是川蜀。
而现在,王建吞并半个南诏,加上东西二川,隐隐然也成了一条巨鳄。
虽说王建占了这么大的地盘,但对唐廷的恭顺是实实在在的,每年供奉的丝绸锦缎折钱五十万缗,每逢佳节必向宫中进奉各种蜀中特产。
其实除了李晔时隐时现的野心,唐廷与王建关系不错,王建每年还遣派子嗣命妇入长安,拜访普慈。
除了军事上的暗中防范,政治与经济互信非常高。
每年蜀中大批量的锦缎都是唐廷收购。
南国渐渐形成蜀中蚕桑、湖南茶叶、浙东江西瓷器的格局,江南各镇在经济上已经与大唐捆绑在一起。
毕竟这些东西的销售渠道掌握在大唐手中。
这也是马殷不敢与大唐争锋江西的原因。
王建马殷钱镠的日子越过越舒服。
“王建吞并半个南诏,其后必会东出,陛下何不施以驱狼吞虎之计,令马殷与王建争雄?”李巨川一脸坏笑道。
这两条大鳄经济命脉都捏在大唐手中,在没累积到绝对的优势之前,绝不敢跟大唐翻脸。
不过两镇的战略方向,却不知不觉针锋相对起来。
马殷向西,王建若是还有野心,必会向东。
李晔眉头一皱,历史上王建的前半生积极进取拓展领土,后半生日复一日的流连妃子之间,猜忌功臣重将,“马殷与王建之间隔着黔中、朗州。”
“王建或许不会出兵,但马殷已经向朗州雷彦恭和黔中动手,去年还攻陷了思州和辰州。”
开元二十一年,大唐分江南道为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黔中道治黔州,领十五州之地,地域广大。
两条大鳄不可能不动心。
李晔思忖此计的可行性时,李巨川添油加醋道:“江陵之西,有归、夔二州,还在成汭部将赵武手中,陛下何不引蛇出洞,暗中让此二州投于王建,如此王建拥黔中入怀,就算他没有野心,王建在吞并黔中之后,岂会不西眺蜀中?”
马殷对土地的野心绝对不在王建之下,而且马殷东北两面处于大唐战略包围之中,他只能不断西进,摆脱大唐的战略钳制。
李晔心中一乐,干这些挑拨离间的事还是李巨川在行。
荆南最富庶之地在汉江平原,就在江陵,李晔占据江陵与峡州,峡州之西的归、夔、忠、万等州山高路远,当时赵武上表臣服,王建奇兵突出,攻占忠万二州,李晔也就没太在意。
现在是赵武发挥用处的时候了。
“此事就交给你去办,朕让薛广衡和皇城司协助你。”
“陛下放心,臣必办的滴水不漏。”
第三百八十九章 王建东出
作为一个军头,赵武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
起初唐军攻陷江陵时,他的吓得要死,也准备好了像成汭一样,去长安做个寓公,可渐渐的,大唐和王建都把他当成了透明。
赵武的好日子就来了,顾彦晖的残军向投诚,荆南受不了唐军军纪的牙兵也投向他。
赵武如雪球一样滚了起来。
人壮了,胃口就慢慢大了,他不敢惹唐廷,不敢惹王建,恰巧贺隐识相的死了,夔州乱做一团,赵武顺手就把夔州占了。
有了这个成功的经历,他的目光开始瞄向南面的施州。
黔中在唐末属于地理大开发时段,由于南诏不断侵袭蜀中、桂容、交州等地,黔中地缘的重要性日益凸显。
乾符二年,山西太原人杨端响应僖宗号召,领九姓子弟入播州,平土酋叛,击南诏,被唐廷册封为播州宣慰使,遂成播州杨氏,日子过的有声有色。
只可惜他有为大唐宣抚蛮民的志向,部下小军头们却不愿跋山涉水,只想在归夔二州作威作福,对赵武的命令置若罔闻。
赵武名义上是二州之主,实际上也只能算二州实力最大的一个兵头。
有强大的外部压力,才勉强整合在一起。
赵武有心投奔大唐,又被手下兵头否决了,连他的心腹部下们都寒着脸,刀子拍的哗哗响,不到万不得已,这些进化为牙兵的部下,无论如何也不想去唐军讨口残羹冷炙。
赵武彻底绝望了,跟天下绝大多数小藩镇一样,他只能提心吊胆的当好牌面。
直到皇城司的人找上门来。
可是看到密信上的要求,赵武傻眼了,让他投王建。
手下的兵头既不想投大唐,也不想投王建。
因为一部分顾彦晖的部下与王建有血海深仇,要投他们早就投了,也不用等到现在。
“事成之后,回大唐可为兴阳郡公,若是潜伏在蜀中,日后更不可限量。”武元登面无表情的说着,脸上的刀疤让谈话气氛不知不觉带了几分阴森之气。
赵武有些犹豫,郡公和郡王一样,并非世袭,每过一代便会递减。
不过眼前富贵还是有的,比在归州担惊受怕强太多,他的老上司成汭也不过是个郡公,朝廷能开出这个筹码,已经非常有诚意了。
“好!”赵武咬牙道。
“你准备怎么做?”武元登盯着他。
在这双鹰隼一般的眼神下,赵武只感觉自己像个猎物。
“杀。”赵武冷冷吐出一个字。
武元登冷笑道:“真正忠心于你的部众只有一千两百七十人,而归夔二州有一万五千人,你怎么杀?”
赵武脸上渗出冷汗。
“明夜有牙兵作乱,你力战不敌,被忠心部众护送,西投万州,向王建借兵,回来报仇雪恨,一举攻陷归夔二州。”武元登把赵武安排的明明白白,特别是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的会发生一样。
“这……”赵武脸上冷汗更多了。
“放心吧,你活着对我们有用,对大唐有用,所以你不会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武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甚至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他不做,自会有其他的人去做。
到了此时,他忽然庆幸大唐找的是自己,也意识到自己面对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
天佑元年六月,归夔兵变,赵武被牙兵赶出夔州,西投王建。
此时的王建南征得胜归来,声势正隆,也有东出之意,赵武锦上添花,当下令大将王宗涤领两万川兵与赵武一同攻打归夔二州。
没有赵武这个牌面,归夔二州更加稀烂,在王宗涤面前溃不成军。
归夔二州转手落入王建手中。
王建得到归夔之后,还像模像样的上书唐廷,声言归夔兵乱,为避免百姓涂炭,不得已才出兵。
李晔回书一封,称赞他的义举。
双方体面的把此事揭过。
早在成汭占据荆南时期,王建便有进取荆南之心,毕竟中土的人口钱粮绝非南诏可比。
王建虽然攻下半个南诏,但此时的南诏经受名将高骈的打击之后,早就油尽灯枯了,南诏王隆舜进攻川蜀,也是为了掠夺蜀地的财富人口。
而王建进攻南诏,为了便于日后的统治,一如当年的高骈,手段凶残,不服者格杀勿论,雅州之南几为血土。
所以王建东出是必然,为了人口。
然而王建在占领归夔二州之后,一面向唐廷陈情,一面向马殷通气。
两家并未在黔中发生龃龉,反而客客气气的,一会儿是马殷送美女十名茶叶百箱入蜀,一会儿是王建送蜀锦百车入湖南,都大大方方的从江陵而过。
“李公的驱狼吞虎之计,似乎并未见效。”武元登面无表情道。
在长安李巨川常常一副谄媚而滑稽的表情,但一出长安,身上的威仪和气度呼之欲出,脸上的神情不怒自威,“不过特意做给我们看罢了,一山不容二虎,马殷王建皆是世之枭雄,岂会握手言欢?他们越是和睦,说明越是忌惮对方,所缺的不过一个契机。”
武元登好奇道:“敢问李公,契机何在?”
李巨川瞥了他一眼。
武元登赶紧拱手,“属下多嘴。”
李巨川背负双手道:“告诉你也无妨,契机在朗州!”
朗州是雷彦恭的地盘,别看只有故武陵地的澧、朗二州,却向来蛮蜒狡狯,当年成汭欲吞并武陵,挥军南下,依旧被雷彦恭之父雷满揍得鼻青脸肿。
雷彦恭得到唐廷的支持之后,开始不满足于武陵之地,向南挺进,也瞄向了黔中。
所以眼下马殷的头号敌人是雷彦恭而非王建。
“难道二人联手,欲攻雷彦恭?”武元登终于发现其中的关键。
李巨川笑道:“正是。”
“但朝廷一直暗中扶植雷彦恭,若是坐视其覆灭,岂不是……”
“武统领,你且记住,这些藩镇都是陛下的敌人,都是大唐的敌人。当年大唐内乱,雷氏父子趁势攻下朗州,自领武贞军节度使,你认为这样的势力壮大后,会臣服大唐吗?”
武元登汗颜道:“属下愚钝。”
“王建东出,雷彦恭存在的价值便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