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杨崇本军
杨崇本面临的情况就要艰险的多。
其一在松州山路难行,群山与高原在此汇集,河谷纵横,沟壑相连。
其二在松州蕃民的剽悍,吐蕃大乱之后,此地彻底失序,山匪、乱军,白天是农人、牧人,到了晚上,村村成悍匪,打劫过往游人。
即使面对杨崇本的两万大军,这些村寨也依托地形抵抗。
杨崇本示之以仁,这些人并不知感恩,继续劫掠后勤粮道,或者涌入下一个村寨,继续顽抗。
逼的杨崇本只能屠村,没想到适得其反,抵抗更加激烈。
武德年间,大唐在此地设松州,管辖区域非常大,涵盖多弥大部分地区,吐蕃崛起,松赞干布在高原上眺望四方,一眼看中此地,被太宗强势反击,五万大军破松赞干布十万,吐蕃望而却步,大唐设立多弥道,升松州为正州。
在此后的岁月里,松维二州即为大唐牵制吐蕃的重镇。
可惜安史之乱,让一切都烟消云散,大唐全面内卷,吐蕃趁势扩张。
以女子嫁入松维,花费二十年时间培养带路党,终于吞并松维地区。
后来吐蕃崩溃,此地如高原大多数地区一样,被当地豪族占据。
松州正是如此,无论是唐人还是吐蕃人抑或是党项人,在百年的时间里逐渐融合,并且爆发出顽强的战斗意志,利用当地地形,不断阻击杨崇本大军。
不过这些都不能磨灭杨崇本建功立业的决心。
他很清楚收复松维的意义。
对如今大唐,此地连同汉中、荆南,已经形成了对蜀中的包围。
对他自己,可以凭借此战在唐军中占有一席之地。
大唐衰落,良禽另择他木。
而大唐崛起,攀龙附凤之辈皆来。
这便是一个国家的气运。
“李保衡将军已经攻陷昌山寨,俘虏三百人,请将军定夺!”斥候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满脸喜色。
“男人皆斩,子女钱帛自取!”杨崇本也不再搞什么仁义了。
穷山恶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部下才是唯一的依靠。
此令一出,士卒全都振奋起来,在岷州固然有口安稳饭吃,但快活就别想了,忠义宣教使们一个个眼睛睁的像灯笼,仿佛逛了一回窑子,就他粮的不忠不义了。
还有那个知州龙全忠,明明是个胡人,却比道学先生们还正派,也不知是不是前世跟杨将军有仇,天天盯着军营。
还好一切都解脱了。
穷山恶水里面,干啥外面也不知道。
宣教使们只能干瞪眼,杨崇本安抚他们,这是万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岷州军汉们爆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的战斗力。
令杨崇本自己也感到惊讶。
大军就这么一路烧杀快活到松州城下,望着高大的松州城,士卒不仅没有气馁,反而更有斗志。
松州土豪化之后,意味着财富都留在城里,没有送往逻些城。
一个优秀的将领不可能不知道士卒心中在想什么。
岷州军没有正规唐军那么优厚的待遇,自然对重振大唐也没什么兴趣,对重振自己倒是很有兴趣。
“传本将令,攻破松州,一切照旧!”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杨崇本不是不知道此举必受朝中大臣们诟病,但不这么做,士卒凭什么卖命下死力攻城?
比起朝中清流,杨崇本更在意皇帝。
皇帝要的是能力和功绩,不是道学先生,既然敢用他,就证明皇帝不是个迂腐之人。
很多事皇帝做不出来,那就由自己来做!
“万岁!将军万岁!大唐万岁!”老兵油子们也不傻,扯上大唐,就为自己披上合法的外衣。
接下来的攻城战,岷州军爆发了强大的战斗力。
攻城都将们把杨崇本的话总结为七个字,抢钱抢粮抢女人!
在岷州军面前,这比什么重振大唐有吸引力多了,充分调动了每一个悍卒的积极性。
李保衡领兵在前,杨崇本督军在后,士卒奋不顾身。
虽然连续攻打了五天,松州仍然未破。
但全军从上到下,都相信这是时间的问题。
松州为本地土豪占据,意味着它缺少盟友,大家各扫门前雪,其他地方土豪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前来救援。
第七天,松州城门发出沉重的叹息声,被撞倒。
一群群的岷州军,更是退化为野兽。
杨崇本在城外看着风火连天,哭嚎震天的松州城,心中却没有半点怜悯,黄巢入关中时,他见过更凄惨的景象,一座座村庄化为废墟,百姓驱赶为军粮,随意捕杀,黄巢覆灭之后,关中并未因此安宁,一场接一场的兵变,连长安都成了废墟。
穷山恶水间,民就是匪,匪也是兵。
杨崇本把松州全境人定为匪敌,直接避开了军纪。
三天过后,杨崇本才带着亲兵入城。
此刻的岷州军汉们,人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地上没有任何尸体,也听不见哭嚎声。
若不是城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还真以为是在做梦。
“禀将军,松州城已经肃清!”他的亲生儿子杨彦鲁面有得色。
杨崇本望着自己才十四岁的儿子,脸皮抽搐了一下,“全军休整十日,保衡你部一千人把守此城,本将这就写奏表报捷。”
说来也巧,杨崇本与龙全忠的奏表同一日送到李晔面前。
李晔自然是先看杨崇本的奏章,一封捷报,岷州军已经攻陷松州,并肃清境内残敌。
翻开龙全忠的奏章,李晔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龙全忠严厉指责杨崇本暴戾不仁,所过之处,皆为焦土,男子皆斩,哄抢子女钱帛,所作所为,与衣冠禽兽无异!恳请李晔斩此人以正国法,以安边民之心。
两份奏表一对照,李晔基本推测出松州的形势。
一定是松州土人顽强抵抗,杨崇本只能以焦土政策应对。
后世这块儿土地上的大小金川之战,历时五年、乾隆先后投入了近六十万人力,死伤几万人、耗银七千万两!
杨崇本以两万大军,一个月攻陷松州,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很多事情,碍于皇帝的身份,大唐的正统,李晔不能做。
而杨崇本没有丝毫顾忌。
这也是当初李晔留下他和他部下的原因,一个干净的松维,也便于日后统治。
“传诏,杨崇本攻陷松州,赏钱三万缗,赐长安宅邸一座,侍女十名,其妻晋为三品诰命夫人。”
赏赐低了点,但已经足够表明李晔的态度。
“岷州知州龙全忠,公忠体国,封银青光禄大夫,绯袍一件。”
李晔也不能寒了龙全忠的心意,干脆也赏赐一下。
看着地图,在松州与岷州之间,还有一个扶州,而扶州即为后世的风景圣地九寨沟,此地在唐末绝对属于穷山恶水,路径比蜀道更艰险,攻破松维这两个战略重镇,扶州就到了嘴边,迟早被吞下。
松州只是陇右、河湟伸出去第一脚,拿下维州,才是对高原和蜀中的双重压制。
恐怕王建做梦也不会想到唐军会把手伸向此地。
正看的入神的时候,薛广衡快步进来,“陛下,汴州将军急报,朱全忠大军云集固始,不日将对霍邱发起大战!”
李晔全身一震,蛰伏了一冬的朱全忠终于按捺不住了。
而淮南的生死考验再一次降临。
第两百三十一章 梁吴交兵
遍观淮南形势,汴梁已经对其形成包围之势。
北面朱友裕屯兵于寿州,西面朱温大军驻扎固始,而南面鄂岳也对其腹地形成严重威胁。
朱温吞并杜洪,连同鄂岳的水军一并吞并。
若不是唐军在江陵对其构成重大威胁,恐怕鄂岳的水军早已沿江而下。
寒冬过去之后,梁军重新组织攻势,汴州的粮草和物资大量运向固始。
同一时间,淮南的目光也聚集在霍邱。
乾宁七年三月,杨行密领五万新立的牙内左右军,前往霍邱。
阳春三月的江淮本应是草长莺飞和风万里。
不过寒冬的气息仍旧挣扎未去,天空一片灰暗,低沉而压抑。
杨行密已经不能骑马,坐于特制的车辇当中,尽管车外的江淮新军们斗志高昂,但车内弥漫的药草味,令众人面色低沉。
周本领三百黑云长剑都紧紧护卫车架。
车厢内的杨行密脸色惨白,世子杨渥恭顺的侍立在旁边。
“父王,梁军不过如此,前后一年半,也就打下光州,这半年在霍邱损兵折将,依儿臣看来,淮南高枕无忧,父王大可坐镇庐州。”今年才十五岁的杨渥一脸的无所谓。
杨行密早年孤苦,中年得子,幼年极尽宠溺,又常年领兵在战场,对这个长子缺乏管教,等拿下淮南,再想管教的时候,已经晚了。
有时候杨行密觉得这个儿子很像当年的僖宗,喜好游玩作乐,骄横奢侈,恶名已经传遍江淮。
但杨行密的其他几个儿子,如杨隆演、杨濛、杨溥全都是一到两岁的小娃娃。
杨行密只能寄希望杨渥能像僖宗一样,在经历艰难险阻之后,性格转变过来。
“你错了,只要朱全忠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就绝不会放过淮南!即便此次能击败朱全忠,明年他还会卷土重来。”杨行密目光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杨渥呆了呆,笑道:“我江淮大将极多,水军天下无匹,量朱全忠也无法攻破霍邱大营。”
“但你能统率这些大将吗?”杨行密忽然来了一句,眼光锐利如刀。
“这有何难?赏罚分明,恩威并济,外结好李神福、朱瑾、台濛等宿将,内拥黑云长剑都与牙内左右军,则淮南诸将,谁敢有异心?”杨渥并非愚鲁之辈,这也是杨行密没有放弃他的原因。
杨行密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你能想到这些,也不枉为父这么多年的培养,你要记住,朱温乃死敌,江淮之形势,但西结朝廷,北盟李克用,南和钱镠、马殷。”
“知道了,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袁先生已经不知讲过多少次了。”
提起袁袭,杨行密的心情沉郁下来。
“我已经向朝廷奏表升你为淮南留后。”一个父亲能为儿子做的都做了。
只是儿子都会觉得理所当然。
杨行密大军再次进驻霍邱,令西面战场上淮南军士气大振,然而杨行密并没有接过战场的指挥权,依旧令李神福统摄诸军,连世子杨渥都在李神福帐下听用。
霍邱北临淮河,其城东西皆是大湖,这一年来,李神福也没有闲着,令青壮加固城池,挖深壑,沟通淮水环绕周边,江淮水军依托河道,不断攻击西岸梁军。
梁军的兵力优势在纵横的水道与水军面前,毫无用处。
长年累月的对峙下来,梁军越来越处于下风。
还有寿州,迟迟得不到进展。
不过这种局势,梁军不是第一次遇到,当年对付朱瑾朱瑄兄弟,整整鏖战了九年。
对朱温来说,一切不过是再来一次。
江淮细作传来的消息,杨行密的身体似乎大不如前,已经不能骑马,朱温听取李振的计策,向寿州朱延寿开出了非常优厚的筹码,淮西节度使,统领旧部。
朱延寿既没有回复,也没有向杨行密禀告此事。
“田頵、安仁义不过疥癣之疾,朱延寿才是心腹之患,其人向来野心勃勃,如今不过是静观江淮之变,待价而沽。”李振向朱温分析道。
杨行密崛起于微末,而朱延寿是庐州豪族,杨行密为了拉拢朱延寿,还娶了朱延寿妹妹。
不过这种血亲显然没有平息朱延寿心中的野望。
“所以如果杨行密有个三长两短,江淮瞬息分崩离析。”朱温对目前暂时的不顺毫不在意。
这几年,青、徐、兖、郓在敬翔的治理下,已经成为梁军牢固的后方。
收上来的钱粮一度超过汴宋曹等腹地。
所以朱温才能放手攻伐淮南。
而光州的攻破,等于打开杨行密江淮防线的一角,在这种情况下,朱温怎会轻易罢手?
“明日,三军尽起,青壮随行,击破淮南军的史河防线!”
大战在清冷的早晨爆发。
梁军以四百多架投石车疯狂攻击河道,驱赶青壮搭建数十条浮桥。
淮南军也以投石机还击。
不过两方的实力也体现在投石机的数量上,淮南军只有两百多架,而且射程远远不如梁军,在砸死上千青壮后,投石车也被砸毁上百架,李神福不得不把投石机后撤,只攻击河道。
尸体漂浮在淡红的河水中,青壮付出巨大伤亡之后,十七条浮桥终于被架起。
重甲兵终于踩在东岸的土地上。
还未等他们站稳脚跟,李承嗣的沙陀骑兵就冲杀而来。
一万苍头军集结在后方,高举的长矛仿佛要刺破昏暗的天空。
双方一如既往的在河道上反复争夺。
河水由淡红色变成深红,数不尽的尸体渐渐堵塞了河道。
激战一天,梁军付出五千青壮,两千甲兵。
淮南军也不好受,河水里同样漂浮着沙陀人的尸体。
第二天第三天同样如此,史河仿佛成了磨盘,不断研磨中原与淮南的血肉。
梁军有时会突破两三道防线,但在淮南水军的夹击之下,无法站稳,依旧狼狈逃回。
“大王不妨施展反间计。”李振这几天都在观察的东岸的动向,对淮南军表现出来的顽强斗志佩服无比。
“莫非散播朱延寿与本王之密谋?”
“正是。”
朱温思索了一阵,“杨行密宽仁雅信,士民心附,他在霍邱,朱延寿便不敢妄动。”
李振笑道:“妄不妄动姑且不论,播下一颗种子,总有发芽生根的时候,再说除了杨行密,其他人心中会动摇。”
第三百三十二章 唐军动向
旬日之间,寿州刺史朱延寿与朱温密谋的消息在江淮传得沸沸扬扬。
不止民间,连军中都在谈论此事。
江淮局势的均衡,在于寿州与霍邱的稳固。
如今寿州传来这样的消息,怎会不令江淮士民惊恐?
田頵这样地位的人都能叛乱,其他人的叛乱也就不足为怪了。
而且朱延寿向来跟田頵亲厚,仗着自己是杨行密的姻亲关系,在淮南最为跋扈。
若非杨行密亲自坐镇霍邱,恐怕军心不知道动摇成什么样子。
“朱延寿竟敢勾结朱全忠,难道不怕我杀了他全家?”杨行密波澜不惊,杨渥早已暴跳如雷。
这些年,杨渥也没少受朱家兄妹欺凌,朱延寿几次在杨行密面前说他无德无能,不足以续任淮南大位,鼓动杨行密立自己儿子为淮南留后。
杨行密轻轻扫了一眼杨渥。
在父亲威严目光注视下,杨渥平静下来。
“为上者,最忌喜怒形于色,朱延寿这几年动静不小,野心更不小,为父岂会不知?但你要记住,为了大局必须忍耐!传令寿州,擢升朱延寿为淮西节度使,西北招讨使,加封其子为庐州刺史,行军司马!”
细作在这个时代不是什么秘密,杨行密手下同样有一支无孔不入的细作部队。
“岂不是太便宜此贼了?”杨渥恨意未消。
“权宜之计尔,江淮防线,寿州不容有失,朱延寿不是愚驽之辈,在淮南他还能嚣张跋扈,但投靠朱全忠,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朱全忠从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朱延寿不会看不清。”
从去年开始,淮南一次一次的面临险境,都被杨行密一一化解。
杨行密能从一介牙兵,据有江淮,绝非侥幸。
散播在江淮的流言,就这么云淡风轻的消散了。
不过人在寿州的朱延寿,心中却惊出一阵冷汗,朱温给他的位置是淮西节度使,而杨行密也是。
朱延寿当然不相信这是巧合,疑惑的眼神在亲兵身上扫来扫去。
事实上,正如杨行密了解他的一举一动一样,朱延寿也了解杨行密的情况。
兄妹二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得到的消息自然比其他人多。
自去年光州突围,杨行密就负伤在身。
这伤本身不重,但引发了杨行密身上一系列的旧伤,回到宣州卧床一月才捡回一条命,还没喘口气,就提槊北上,迎战安仁义的乱军。
杨行密从底层州兵崛起,二十载纵横东西,立下不世之功业,身体大小百余创。
所以朱延寿在静候时机。
杨行密若是倒下,江淮还有何人能制他?
到时凭借其妹,可以效仿隋文帝!
与这个诱惑相比,朱温的淮南节度使,就太小家子气,若是淮南节度使,朱延寿或许还会考虑一二。
“令参军杜荀鹤替本将回书辞谢。”
江淮大战的消息,令李晔也紧张起来。
细作虽然没有打探到杨行密的具体情况,但综合各种消息,不难推断出杨行密的状况不容乐观。
江淮的情况就更不容乐观了。
李晔依稀记得历史上就算杨行密坐稳了吴王大位,江淮的叛乱此起彼伏。
当然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朱温、李克用父子手下叛乱也比比皆是。
一旦杨行密有个三长两短,凭十五岁的世子杨渥根本无法掌控大局。
天下之局势维系在江淮,而江淮之局势维系在杨行密身上。
李晔当即下令唐军集结。
李晔有种错觉,自己不在长安的时候,风平浪静,自己一回到长安就暗流涌动了,各种权力的纷争,在各方面悄悄展开。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走漏消息的,清流大肆弹劾杨崇本在松州的残暴不仁。
说什么松州边民十室九空,杨崇本为了节省粮食,效法当年黄巢,以人入磨盘。
这些人本身就文采不错,大肆发挥想象力,进行艺术加工。
声言皇帝若是不惩治此人,将来必为秦宗权、朱温之流,陛下遣派忠直之臣,约束岷州军。
表面看,清流是在弹劾杨崇本,实际上是在试探李晔的底线。
毕竟李晔是大唐皇帝中为数不多的任用文臣领军的皇帝。
韦昭度攻成都陈敬瑄,张浚攻李克用、李存孝。
如今唐廷振兴在望,武人的身份一跃而起,这就不得不令自诩国家忠良的清流们眼红了。
他们弹劾杨崇本,实际上就是一次试探性的打压武人。
李晔看的很远,想的也很深,在权力面前,谁也不是小白兔。
好在如今的唐廷,政务归于政事堂,军事归于枢密院,想打压杨崇本就要走枢密院,还需要李晔盖上玉玺。
闹就闹吧,只要不耽误大唐政务和军事,李晔懒得理会他们。
乾宁七年四月,李晔留张承业坐镇长安,自引十万唐军出潼关,进驻唐州。
此时天下枭雄们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江淮。
以往跟杨行密闹来闹去的马殷、钱镠、钟传都沉寂下来。
甚至钱镠主动让出润州,退守常州。
徐温轻松夺回润州。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知道。
唐军在四月下旬入驻唐州之后,对面的胡真依旧摆出一副死守舞阳城的架势。
不过这一次王彦章部调到了蔡州,兵力加强到到五万,防备唐军攻入淮西。
李晔令郝摧、高行周等几将试探性的攻打了几次。
淮西、洛南无不被其经营成铁桶一般,想要从此处获得突破难上加难,高行周、郝摧无功而返。
摆在李晔面前唯一可取之地便是鄂岳。
不过在周云翼水军没有成长起来之前,攻击这些地方得不偿失。
前进不得,李晔只能带着亲卫都巡视荆襄等地。
战争的创伤还未消去,遍地都是毁于战火的村庄和城镇,青草蔓蔓之下,累累白骨无人掩埋。
此地的百姓多北上入陕虢,或者直接在低田赋的诱惑下直接进关中。
襄水汉水沿岸的肥沃土地,只有辅军忙碌的身影。
关中以麦粟为主,到了荆襄便是稻米。
关中农社的牛马和铁犁也输送到此地,所以辅军能以少量人手开辟出大量农田。
到了襄州才见到些人气,毕竟是辅军的大本营,城墙倒是修葺了一番,只是毁于大水房舍还在清理当中。
满城荒凉的场景让李晔感到一丝罪恶感。
歇息了两日,周云翼的水军便溯汉水而上,请命攻打鄂岳。
“鄂岳东接淮南,北承淮西,倘若淮南有变,鄂岳就成了我军唯一能深入淮南的重地,不可不取!”
李晔盯着地图看了良久,的确,如今胡真、王彦章把洛南和淮西弄得像铁桶一样,想要在此地打开局面很难。
只有拨开鄂岳,唐军的手才能伸入淮南。
“你有几分胜算?”李晔还是担心他水军初建,不是鄂岳水军的对手。
唐军的士气和心理优势是建立在数年血战的基础上,李晔不想一朝烟消云散。
周云翼道:“自古便无必胜之战,只有必打之战!”
李晔一愣,这几年,这家伙也成长了不少,这话说进了李晔的心坎里。
如今的形势,鄂岳已经成了必攻之地。
“好,朕准了,你领荆南水军攻岳州,朕令刘知俊攻鄂州!”
去年的时候,李晔把这两块肥肉送到马殷与钟传面前,可惜一个摇摆不定,一个有心无力。
拿下荆襄和荆南,鄂岳迟早也是要打的。
第三百三十三章 胜败难定
鄂州即为东汉末年之江夏,后孙权在此筑武昌城。
长江、汉水之水势尽收于此。
牛僧孺担任武昌军节度使期间,花费五年时间,以砖石重建了鄂州城墙,使其成为长江上的重镇。
晚唐大乱,黄巢入江南,鄂州的重要性瞬间就凸显出来,时任鄂州刺史崔绍招募当地民壮,称土团军,水陆皆精,当时还是伶人的杜洪从军,因功授为牙将,后秦宗权断了关中命脉,杜洪趁机做大,由岳州攻占鄂州,自称武昌军节度留后。
而杜洪名为武昌军节度留后,实际控制的只有鄂岳二州,北面的黄州在吴讨手中,骆殷据守永兴,二人都是土团军出身,对占据鄂岳的杜洪虎视眈眈。
正是因为这种局势,朱温大将张归霸一进入岳鄂,杜洪只能投降。
鉴于杜洪对朱温一向的恭顺有加,朱温也没太为难杜洪,直接把杜洪的留后二字去掉,升为武昌军节度使,以土团军镇守岳州,谢彦章镇守鄂州。
乾宁七年五月,江陵水陆三万大军顺江而下,石首、监利望风而降。
湖南马殷象征性的派出许德勋领三千水军助战。
倒是江西钟传,颇为用心,起水军万人,战船百余艘,溯江而上,配合唐军切断鄂州与岳州的联系。
洞庭湖上激战数次,皆是荆南水军退走,若非许德勋的三千水军在侧翼牵制,荆南水军很有可能吃上大亏。
不过周云翼并不在意这些损失,新的战船从襄州、江陵持续不断的送来。
而水军在一连串的挫折中迅速成长起来。
起初败多胜少,渐渐的就势均力敌了。
这年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有不战,无有不争。
而荆襄士卒,秉承雄楚遗风,民风剽悍,只需稍稍训练,便能很快适应恶战。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五月洞庭湖由于江水汛期,波涛汹涌。
船只不停摇晃,令一些关中将士面色惨白。
只有周云翼面不改色,站在船头,眺望水烟朦胧中的岳州城。
靠近城池的湖区,还有连绵的水军营寨,上百条战船旌旗招展,气势并不弱。
“岳州地势较高,城池被杜洪加固,水攻恐难以奏效。”欧阳思低声道。
“水军兵力并不占优,所以应该在陆上给予岳州压力。”副将韩彦钊道。
周云翼点点头,杜洪身为一镇节度使,眼光肯定不差,岳州在洞庭湖之东,一旦唐军通过湖泊,便可以整个荆南的力量碾压此城。
周云翼瞬间想到了皇帝的以陆制水之策。
唐军所长仍是步卒和骑兵,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水军身上,目光短浅。
“此战若胜,本将上表陛下求封你为荆南水军都指挥使!”周云翼虽说接管了水军,不过面对即将到来的洞庭湖大战,心中还是没有多少底气。
欧阳思眼神热切起来,“谢将军栽培!”
他在成汭手下并不得志,不过是个都头,成汭以其岳父为水军指挥使,荆南水军中很多像他一样勇武的汉子靠边站。
聪明人总是很会把握机会,而一个荆南如何比得过大唐正朔?
欧阳思果断手刃成汭岳父,领水军投诚,他的名字很快就出现在皇帝的案牍上。
“韩彦钊,你在船上协助欧阳将军!”关中士卒也并非全都不会水性,靠着渭水讨生活的人不在少数。
“末将遵令!”
两个年纪超出周云翼一大截的人俯首听命。
此时的荆南水军已经不是欧阳思当时投诚的水军。
半年来,周云翼大力整肃,裁汰老弱**,提拔忠勇将校,笼络底层士卒,忠义堂日夜宣导。
水军从上到下已经完成了蜕变,以及对大唐的认同。
即便是欧阳思在没有周云翼的军令下,无法调动百人以上的士卒。
布置好一切,周云翼重新回到陆地上,岸边五千轻骑正整装待发。
湛蓝的天空下,淡青的湖水边,银光闪闪的骑兵整齐列阵,长矛上的旌旗迎风飘扬,一个个唐字仿佛活物一样抖动。
偶尔有一两声战马亢奋的嘶鸣。
五千道目光汇集到周云翼身上,令周云翼热血瞬间就沸腾上来。
虽然只有五千骑兵,但散发出来的气势,令船上的荆南水军以及水寨里的民夫感到惊恐和羡慕。
“奉陛下诏令,拿下鄂岳!”
“拿下鄂岳!”骑兵整齐的吼了出来。
战船上的水军也受到感染,“拿下鄂岳!”
长风从青天劈斩而下,洞庭湖水更加汹涌起来。
西岸的水军倾巢而出,百舸争流,战鼓隆隆。
东岸的岳州水军得到消息,尽起寨中水军前来迎战。
南面的潭州水军也自然而然的在战场外围游弋。
自从投降之后,杜洪心中始终抱着一丝侥幸,认为朱温会顾念几分旧情,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毕竟这么多年,他就像朱温的忠犬一样。
没想到投降和忠犬都没用,朱温还是把他赶出鄂州城,迁往岳州。
岳州是什么地方,杜洪很清楚,四战之地,处于钟传、马殷、荆南的包围当中。
不过当狗当习惯了,即便主人打他骂他,他还是会对主人摇尾巴。
杜洪寄希望于击破荆南军,重新得到朱温的眷顾。
为此他回绝唐廷的招抚,一心当朱温的看门犬,斩了土团军中十几名摇摆的将校,血淋淋的人头,让军中无人敢违抗他的意志。
遍数唐末藩帅,当到他这个地步的绝无仅有。
“只要消灭荆南水军,全据江河之利,唐军不日可退,不要忘了你们的家眷和本帅的家眷,全在鄂州谢彦章的控制之下!”杜洪提刀站在主舰上对部下喝令。
火箭、弩箭从天而降,有的落在水中,有的砸在船上,火光与木屑横飞。
两军在水中甫一相遇,便爆发出比平日更激烈的战斗。
岳州水军忽然感觉敌人的气势不一样了。
连他们的战场都犀利不少,之前的大战,岳州水军的损耗不仅没有得到补充,连粮饷都被克扣了。
逼得他们不得不掳掠百姓。
“击破荆南水军,尔等才能活命!此战若胜,本帅必倾尽家资奖励尔等!若不胜,今日便是本帅的死期!”杜洪伶人出身,口才出众,又身先士卒,岳州水军终于振作起来。
舰船很快撞在一起,杜洪领着亲兵率先跳上唐军舰船接战。
岳州军士气大振。
毕竟是纵横长江的劲旅,又是当地牙兵,杀性被鼓噪起来之后,红着眼跳上敌船。
毕竟占着兵力优势,两个时辰的激战,荆南水军渐渐抵挡不住。
数艘战船被焚毁,缓缓沉入湖水之中。
形势渐渐向岳州水军偏移,胜利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而湖南水军一直在外围游弋,不敢介入。
荆南水军陷入绝地,甚至有人跳水逃生。
主舰之上,欧阳思脸色阴沉的可怕,荆南水军毕竟成军才半年,训练都没跟上,能坚持到现在,多亏士卒们奋勇血战。
“周将军以水军托付我等,岂能在此束手待毙?”韩彦钊没有欧阳思那么多的想法,大唐就是他的根,他的全部,即便在如此绝境,他依然认为还有机会。
周将军不会辜负他,大唐也不会辜负他。
“我军……我军……”
“失败”二字还未从欧阳思嘴里出来,韩彦钊勃然变色,横刀砍在船舷上,木屑横飞,“儿郎们,今日之事当如何?”
身后百余亲兵吼道:“死战!”
“死战!”整条船上的士卒都跟着高呼起来,这半年的忠义堂说书不是白听的。
韩彦钊大笑,一把扯下上身盔甲,取了一面盾牌,回望欧阳思一眼,狂热道:“大唐必胜!”
言罢,从战船上一跃而起,跳到对面船上,杀入几十敌军之中,身后亲兵紧随而至。
欧阳思被韩彦钊的眼神震撼,忽然发现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个懦夫。
荆南水军无路可退,他欧阳思也无路可退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鄂岳震动
七日之前,刘知俊一万军出随州,沿途大肆鼓噪,声言必取鄂州,蜿蜒向东南而去。
要攻陷鄂州,必须击破安州、黄州等地,沿途大小城池几十座。
大城防守兵力上万,小城数千。
刘知俊的一万人马很显然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士气非常高昂,这支唐军刚刚从辅军晋升而来,正是最渴求功业的时候,全军从上到下看到的不是坚城险阻,而是白花花的功绩。
正是因为人少,所以才令鄂州的谢彦章疑窦丛生。
莫非只是疑兵?唐军另有大军埋伏?或者只是为了引诱己方大军出城?
毕竟他的老上司葛从周就是中了皇帝的计谋而兵败身死。
前车之辙,后车可鉴。
谢彦章不敢出城,也不敢集中安州、黄州、蕲州、鄂州的优势兵力围歼这股唐军。
江西钟传的一万水军还在大江上飘着。
只是广派斥候侦查刘知俊的动向。
就这么犹豫迟疑的十几天,刘知俊鼓噪而进,沿涢水而下,安州一击即破,安州守将谢彦叙被斩于城墙之上!
城内的一万两千梁军连一天都没有坚持到。
鄂岳梁军震动。
安州相当于鄂岳的西大门,谢彦章接手防务之后,极为重视,让亲弟谢彦叙镇守,他万万没想到是这么结果。
一切来的太快。
唐军来的更快,攻陷安州之后不做停留,交接于后方赶来的辅军,第二日便继续进军,第三日到达孝昌,两千守军略作抵抗便被破城。
孝昌是鄂州的北大门,谢彦章这时才如梦初醒,急调黄、蕲二州三万降兵围攻刘知俊。
刘知俊不慌不忙的在孝昌休整。
就在所有人以为刘知俊要凭城坚守的时候,刘知俊忽然全军而出,三万鄂岳降兵在他面前仿佛纸糊的一般,一吹就散,刘知俊披甲上马,轮剑入敌,大杀四方,鄂岳降军临阵投降一万两千人,余者溃散。
此战之后,鄂岳就不是震动,而是震恐了。
加上梁军在鄂岳倒行逆施,本来就不得人心,境内大小城池纷纷归附。
刘知俊分出一支四千人马,分取黄州,自引五千人加上一众降兵攻鄂州。
眨眼之间,鄂州就成了一座孤城。
南边江面上有钟传的水军,西边唐军正在攻打岳州,受重重大别山脉的影响,蔡州与光州的梁军无法驰援,也不敢驰援。
蔡州对面就是十几万唐军的唐州,而光州朱温也没心思管鄂岳。
谢彦章有两万精锐梁军,却只敢缩在城内防守。
不过效果也是很明显,刘知俊再生猛,也不可能仅凭六千人攻破鄂州坚城。
双方就这么诡异的对峙着。
洞庭湖中央被血水染红,尸体飘了一层。
激烈的搏杀仍在继续。
韩彦钊的反击,令荆南水军士卒恢复了一些,不过在兵力的压制之下,仍然无法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欧阳思则指挥部分战船脱离接触,以弩箭和火箭打击岳州水军,倒是挽回一些劣势。
不过形势仍然不容乐观,除非湖南水军能像以前一样加入战场。
然而湖南水军只是观望。
欧阳思回望部众,身边的亲兵眼神躲闪起来。
大战至此已经持续三个时辰,荆南水军尽力,他自己也尽力了,一念至此,牙将的惯性思维让他作出了抉择,“传令,撤退!”
“将军!”几个水军都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欧阳思早已找到一套说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军只是暂时撤退,回大营休整,来日再战。”
无路可退但可以苟且偷生,以前的日子也是这么过的。
忠义堂可以感染生性淳朴的将士,对他欧阳思不过是笑话。
“韩将军怎么办?周将军那里也不好交代。”亲兵鬼鬼祟祟道。
“要什么交代,有利则进,不利则退,本就是水军常态,本将只问你们,愿意把性命交代在这里吗?”
亲兵和都头们一个个低下了头。
船上勇猛之人早就跟着韩彦钊跳上敌船了。
黄昏降临的时候,水面上只剩下岳州战船,连湖南水军都退去了。
船上的激战仍在继续。
韩彦钊控制了一艘敌船,在岳州水军中像困兽一样胡乱冲撞。
“唐军败了,唐军败了!”四面岳州水军笑嘻嘻的叫喊,仿佛猫捉耗子一样戏弄这支最后的唐军。
韩彦钊的心在滴血,殷红的横刀上全是缺口,身边百十来将士也都乏力了,大力的喘着粗气,没有一人身上不带伤。
“降者免死!”杜洪站在船头,一脸喜色,损失虽然大了一些,但还是值得。
此战之后,自己必会成为朱温面前的红人。
他早已洞悉梁军的软肋在水军,而放眼汴梁诸将,没有一人能统带水军。
“做你粮的春秋大梦,大唐不败!”韩彦钊歇斯底里的吼声回荡在暮色之中。
四周的火把渐渐亮起。
杜洪笑道:“唐廷大势早去,天下归于汴州,冥顽不灵,那你为唐廷殉葬吧,烧死他们!”
周围船只的火箭倾洒而下,韩彦钊的船很快就燃烧起来。
韩彦钊在沉沉暮色里眺望关中方向,嘴中呢喃了一句,“大唐……”
“将军快看!”身边亲兵却指着东北方向。
韩彦钊猛地转头,只见东方火光大起,他记得那是岳州和敌军水军营寨的方向。
“周将军,是周将军,儿郎们,大唐没有抛弃我等,大唐没有抛弃我等!”年近四十的韩彦钊激动的难以自持。
杜洪同样也发现了东面的动静,登时目瞪口呆,“这……这怎么可能!”
整个水面都在映照着火光,在暮色中更令人惊心动魄。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们转道投奔马殷!”杜洪面如恶鬼,却不知此情此景,天下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南面,湖南水军的战船冲破夜色,再次出现在战场上。
牙兵们你看我我看你,终于一把横刀贯穿杜洪的背心,杜洪惨叫一声,刚要转过身看是谁下的毒手,眼前寒芒一闪,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韩彦钊在烈火中看着对面发生的一切,哈哈大笑起来,“天佑大唐!天佑大唐!”
几个亲兵抱着他跳入湖水中。
不过不多时,就被湖南水军救上船。
第三百三十五章 愚蠢之人
两份战报很快送到襄州李晔面前。
周云翼和刘知俊都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在朱温主要精力放在淮南的情况下,鄂岳想守也守不住。
刘知俊在半个月内就攻陷了安、黄二州,鄂州已成孤城。
不过周云翼虽然攻陷岳州,但荆南水军基本也折进去了,宣教使的密奏也一并送来,欧阳思临阵怯战,致前方血战的将士不顾,领三十艘战船后退,前军尽没,只有三百余将士被湖南水军救起。
当然,欧阳思的奏表也到了,详细说明了当时的情形,荆南水军处于绝对弱势,被杜洪吃掉只是时间问题,他为了给水军保留一些种子,才下令后退。
从情感上来说,李晔自然是相信宣教使的密奏。
此事的曲折还在进一步的查证当中。
李晔原本对这个欧阳思寄以厚望,现在看来是一厢情愿了。
水军将领不是那么容易培养的,即便欧阳思洗脱了怯战的嫌疑,也无法摆脱指挥上无能。
这才是最致命的,毫无疑问,这种无能害死了不少忠勇的将士。
逃回来的水军只剩下四千多人。
唐廷半年投在水军上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岳州水军下克上,斩杀杜洪之后,许德勋近水楼台先得月,收降了岳州水军以及战船。
若非周云翼陈重兵于岳阳城下,恐怕这支蔡兵会趁势祸害岳州。
李晔长长叹了一口气,“令郝摧部进驻安州,派使者询问刘知俊是否要援军,同时押解欧阳思回襄州待审!”
鄂州是长江中游最坚固的堡垒,城内还有谢彦章两万梁军,加上仆从军,刘知俊的一万人马就显得单薄了。
“陛下,若是欧阳思趁机作乱如何?”薛广衡忧心道。
李晔眼中杀机一闪,“朕就是要看看荆南还有多少人心怀异志。”
水军残军中有宣教使,地方上有保甲,一张严密的大网,武人想造反,要么鼓动士卒,要么鼓动地方豪强。
如果欧阳思是个聪明人,束手待捕,等待大唐的审判是最好的选择。
欧阳思当然是聪明人,不聪明也不会抓住时机,手刃荆南水军主将。
然而这种聪明体现在见风使舵上,把他当水军柱石用,显然难为他了。
欧阳思在水军营寨里坐立不安,唐军败了还好说,证明他有先见之明,而如今唐军胜了,就凸显出他的无能以及不堪重用。
荆南大将周云翼如今还在岳州处理战后事宜,洞庭湖湖暂时平静。
不过欧阳思清楚,这种平静只是风暴来临的前奏。
“岳州既然取了,我等在此无益,诸军可随本将回江陵休整。”欧阳思把心思打到这四千残军上面。
“岳州近在咫尺,周将军也在岳州,何必回江陵?”十几个宣教使围了过来,目光中带着鄙夷,当时战况紧急,暮色深沉,他们不明就里的跟着退出战场,现在真相大白,自然愤恨无比。
这些宣教使都是从禁卫军中挑选出来不晕船的,分散到各都,或充为都头,或充为参军,对大唐忠心耿耿。
“江陵是我军之根本,本将回去招募旧部,不日便可重建水军。”
“没有周将军军令,水军不得离开洞庭湖!”
欧阳思没办法了,这半年唐军的规矩他懂,赏罚分明,他不想坐以待毙,于当夜带着一百多亲兵骑马西上。
一天多的功夫就回到江陵城下。
这半年来,荆南水军驻扎在公安,军纪森严,擅自离营者斩,也没机会去江陵城快活。
此刻再见江陵城,欧阳思忽然有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江陵比以前更繁华了,进出城的人也更多了,只是半年时间,变化已经非常大了,城外阡陌纵横,青苗一望无际。
不过江陵城越富庶,他就越欢喜,如今荆南唐军都在岳州一线,江陵正好空虚。
还有一个消息令欧阳思动心的是,江陵知州是个文人,叫什么王师范,官二代,黄口小儿,听说是被朱温赶过来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挑动欧阳思的野心。
拿下江陵才有跟皇帝或者其他藩镇讲条件的资本。
当初的十万荆南军,不少被裁汰下来的人都在城里。
这些人不止是老弱,还有桀骜之辈。
武人崛起的时代,只有拿过刀见过血吃过肉,就没人愿意再回去啃草。
欧阳思一百人很轻松的混入城内。
又很轻松的召集旧部,都是江上刀头舔血的汉子,没入荆南水军之前,就是江匪与水贼。
别看欧阳思打仗不行,造反兵变却是行家里手,三五日便凑齐一千余人。
一切都非常顺利,欧阳思甚至弄到一百多套皮甲,都是之前兄弟们收藏的。
正在兴高采烈准备举事的时候,兵甲铿锵声,已经朝他们涌来。
三百名唐军,提着横刀与盾牌,居然包围他们一千多人。
为首一人,年纪不过二十四五许,青色圆领袍,手持长剑,一脸笑意的盯着欧阳思,“还有吗?不会就这么点人?”
欧阳思面色一沉,毕竟是牙将,并不慌乱,看此人派头就知道不简单,“莫非你就是江陵知州王师范?”
“然也!”王师范手中长剑一抖,寒光闪闪。
欧阳思心中大喜,果然是不知轻重的黄口小儿,领着三百人就送上门来了,还省去了自己攻打府衙的烦恼,“来的正好!兄弟们,擒杀此人,江陵就是咱们的。”
巷道中立刻涌起乌烟瘴气的呼喊声。
王师范皱眉道:“小声些,小声些,不要惊扰城中百姓。”
……
欧阳思的人头很快就从江陵送到襄州。
甚至很多江陵百姓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场叛乱。
李晔原本还想带着神羽都南下平叛,现在看来是免了。
此事也让李晔重新审视起王师范来,当初在华州担任知州,不过华州本就是关中上州,显不出他的功绩,放到荆南,瞬间就体现其能力。
才半年多的时间,经历大战的荆南安定下来,招募辅军,抚慰流民,恢复耕种,打击水贼,荆南迅速安定下来,仿佛没有发生过大战一样。
而这种文武全才之人,正是李晔急需的人才。
“陛下,刘知俊将军的回信。”薛广衡送来鄂州的消息。
“念。”
薛广衡按照李晔的习惯,省去了前面的奉承之言,“鄂州孤城一座,梁人胆气已丧,缩首城中,且谢彦章庸将尔,不劳其他将军辛苦,末将十日之内,必破此城!”
“陛下,这个刘知俊太狂妄了,莫不是跟张浚一丘之貉?”薛广衡有些气愤。
李晔笑了起来,当初让刘知俊统兵入鄂岳,不过是让他当先锋,试试鄂岳梁军的成色。
没想到刘知俊势如破竹,几场仗打的漂漂亮亮。
梁军精锐尽在江淮是一方面,但刘知俊的能力毋庸置疑。
“此人敢出狂言,必有勇略,朕拭目以待。”
随着岳州的攻陷,鄂州就真成了一座孤城。
整个鄂岳地区的精华全在此城,无论是地形水势,人口钱粮,这座城都是长江中游的翘楚。
第三百三十六章 攻陷鄂州
鄂州城北,唐军营帐连绵三十里,每日军卒都要来城下耀武扬威,顺便问候一下谢彦章和朱温的祖先。
有时候,刘知俊会自引数百骑兵,围着鄂州城观摩,不放过这座坚城的任何角落。
起初的时候,梁军还会愤怒,几个血性的梁将违抗军令,带着本部亲兵冲出城去。
下场可想而知,一排排的人头堆积在城门前。
血淋淋的教训,终于令城中的梁军清醒起来。
没人再敢出城邀战。
仿佛一个有气无力的女人,任由男人撩拨。
时间长了,男人也会失去兴致。
后来唐军也不攻城,每日整训鄂岳降兵,除了刘知俊每日必围城视察一次,唐军基本不会出现在城下。
到了刘知俊许诺的第九天,城前架起了大鼎,大块羊肉、肥鱼下锅烹煮,香气飘散几里。
唐军吃肉,降军喝汤,不过,喝了汤的降军更想吃肉了。
“想吃肉,就要杀敌!”唐军老兵训孙子一样训着降军,浑然忘记了几年之前,他们也是关中降兵。
这些降军脱胎于土团军,战力并不弱,这世道也没有真正的弱兵。
只不过杜洪投降之后,梁军对他们并不好,粮饷随意克扣,还动不动劫掠他们的乡土,自然也就没心思为朱温卖命。
“本将已经向陛下请求纳你们入唐军!”刘知俊站在一块大石上。
四周的降军都眼睁睁的看着他。
这些天,唐军的待遇他们已经看到了,肉食无缺,战功记录在册,没事还能听宣教使说书,都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子上,鄂岳军活得却猪狗不如。
刘知俊扫视众降军,脸上掠起一丝坏笑:“不过有人向陛下说,鄂岳之人向来柔弱,不堪重用,纳入唐军恐削弱战力。”
此言一出,降军的脸顿时就胀红起来,若不是皇帝的名头压着,早就破口大骂了。
“我鄂岳汉子绝不柔弱,杜洪软骨头,我们绝不是。”降军中到底有会说话的。
刘知俊哈哈大笑,“说大话谁不会?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喝些汤水,早些休息。”
“砰”的一声,不知谁把碗甩在地上,“凭什么,我们也要吃肉,我们也要杀梁贼!”
这一举动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纷纷掷碗于地,“杀梁贼!”
刘知俊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真有胆量上阵杀梁贼?”
“只恨将军不给我等机会!”任何军中都有血勇之辈。
刘知俊目光一凛,指着鄂州城大声道:“好,本将给你们机会,城里有两万梁贼,本将今夜攻城,有胆的现在吃肉,破城之后,本将向陛下为你们请求赏赐,没胆的,回去喝汤。”
降军的眼神立即热切起来,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捞起羊肉就啃了起来。
有人带头,瞬间就哄抢起来,连鼎都推翻了。
入夜,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
老兵们鼾声如雷,降军们一个个精神亢奋,静候命令的下达。
刘知俊自己也睡着了,仿佛忘记了攻城之事。
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刘知俊和老兵们不约而同的睁开眼。
不需要灯火,他们在黑暗中默默集结。
“攻城!”刘知俊低吼了一声,命令被传令兵准确传达到各都头耳中。
尽管降军在此时已经有些疲惫,但还是激动起来。
十几日的对峙,梁军自恃鄂州坚城,兵力众多,想当然的认为唐军不会攻城。
毕竟唐军只有一万不到,而城内除了两万梁军,还有仆从军。
刘知俊在城下望着鄂州城,心潮起伏,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镇定。
此战同样关系到他在唐军中的地位,大丈夫当立不世之功,岂可庸碌无为!
时溥忌惮他,朱温同样也不是容人之人,王重师如此大将都能杀,其他人又怎会杀不得?
只有在大唐,他才感觉到一丝安宁,因为有规则存在,皇帝制定规则维护规则,所有人各安其命。
并非所有的武人都想着造反,很多人只想在这乱世活下去。
“将军,降军已进入城内!”亲兵兴奋的禀报。
“从今往后,他们不是降军,而是唐军!”刘知俊轻轻一笑,并未有多惊讶,若不是顾忌部下的损失,他早就站在城墙之上。
连日来的布置没有白费,今夜是第九天,明天是第十日。
鄂州必将成为他的崛起之战。
旭日在东方天际展露出一丝红润。
乾宁七年五月十七,刘知俊以鄂岳降军为先锋,由江水中潜入,偷渡水门,内外夹击,梁军措手不及,城内仆从土团军响应降军,临阵倒戈,刘知俊引军在前,于城内大破梁军,谢彦章兵败自刎。
鄂州之西蕲州望风而降,鄂岳全境收归大唐。
短短两个月,就收复鄂岳境内申州以外的所有城池,李晔自然是大喜。
荆襄、荆南、鄂岳放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地缘板块,有了此地,便可把梁军挡在大别山之北。
而鄂州的人口,在荆襄三地是最多的,很多百姓都是躲避北面战乱而来的,此地气候宜人,水土丰美,物产丰厚。
最重要的是接壤淮南,一旦淮南有变,由此地可直接支援。
为了表彰刘知俊的功劳,李晔率军入鄂州。
亲自见识了此城的雄伟,才知将士们的英勇。
这时代大部分城池都是黄土夯筑而成,如鄂州这般少之又少,谢彦章正是想凭借此城负隅顽抗,在战略上拖住唐军。
鄂岳的快速攻陷,在战略上为唐军赢得相当大的主动权。
唐军能以此地支援淮南战场,又能北上骚扰蔡、颍等地。
当然,由鄂岳北上的雄关险隘全被掌握在梁军手中,如申州的礼山关、平靖关,黄州的青苔关、羊角寨等天险。
但这并不妨碍唐军对山北的梁军形成一定的威慑。
“天下猛将,无过于将军。”李晔由衷的赞叹。
刘知俊到底还是历史上的那个猛人。
“此皆陛下运筹帷幄之功,无论有无知俊,鄂岳之地,必为大唐所取!”
李晔哈哈大笑起来,虽然理是这么个理,但从刘知俊嘴里说出来,就是好听一些。
又忽然想起一事来,“将军弃暗投明,朕听说将军的家小都在汴州?”
刘知俊眼神黯然起来,“末将之弟刘知浣与家眷皆在汴州。”
这时代的普遍规则都是将领领兵在外,家眷留在都城。
刘知俊若是留在梁军中,按照朱温的脾气,恐怕早晚也是个满门抄斩,反而他闹出的动静大,家眷才有活命的机会。
虽然心中难以接受刘知俊抛弃家人的行为,不过这时代的规则就是如此。
“我军攻破邓州时,朱温假子朱友恭被生擒,朕派人联络朱温,以朱友恭换回将军家眷!”在李晔的预想中,日后肯定要重用刘知俊,那么他的家眷就是始终是个隐患。
“此、恩如同再造,末、将必粉身碎骨以报皇恩!”刘知俊泪如雨下。
其实李晔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挑动朱温灭杀刘知俊家眷,以绝刘知俊之念。
不过李晔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选出宣教使中伶牙俐齿之人北上。
唐末这种交换俘虏之事甚多,成功的几率也很大。
李晔驻跸鄂州,首要之事便是封赏有功的鄂岳降军,愿从军者直接编入刘知俊麾下,成为唐军正兵,不愿从军者也不能放走,编入辅军,交由王师范管理。
处理好此事,李晔便开始移民事宜,鄂岳在未来的时间里必然成为战争前沿。
梁军可不会如唐军这般秋毫无犯。
而襄州、邓州,地广人稀,成了移民的首选。
朱温财大气粗,境内最不缺的就是人,但李晔缺啊。
从西州到天唐府,从凤翔到关中,唐廷已经发展到瓶颈阶段,缺的就是人口。
李晔不管百姓愿不愿意,全部强制迁徙,沿途设立粥棚,又令邓、襄的辅军接应。
沿途最辛苦的就是宣教使们,一路宣传唐廷的种种优惠政策,安抚百姓情绪。
成为一个宣教使的难度,超过武贲。
武贲只需要上阵杀敌,有勇力就不难办到。
但宣教使除了武力,还要识文断字,战时持刃在前,激励士气,不战时,宣抚后方,忙碌奔波。
每一个宣教使听令于将领,不干涉军事,但编制上属于皇帝的直接下属,可直接向李晔本人上书。
这些人无一不是对李晔极度崇拜,对大唐无比忠诚之人。
李晔还特意把长安城中的嘉会、长寿二坊清理出来,专供他们的家眷居住,每逢过年佳节,还让皇室慰问。
其子嗣也是直接入武营培养。
鄂州什么都好,就是一进入六月,便闷热难当,即便在气候普遍寒冷的唐末时代,也令人无法忍受。
士卒还可以泡在江水中。
李晔身为皇帝,总不能在江水里处理国家大事吧?
就在煎熬中,朱温的回信也到了。
同意交换刘知俊的家眷,不过也提出了条件,释放被俘虏的梁军。
从蒲阪大战至今,唐廷扣押的梁军俘虏超过五万人,就是这鄂州城里也有七千俘虏。
以前的俘虏早已完成了身份转变,变成唐军或者辅军,在关中安家落业。
现在把他们放回去,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俘虏绝不可行,告诉朱温,朕可以释放一些关押的中低级军官,不过要用钱粮来买!”底层梁军转化很简单,但中低层军官中有一些死忠分子,在长安牢狱中关了几年,仍是不肯屈服,李晔杀了一批,也留了一些。
七八天的功夫,使者回返,称朱温愿意交换家眷,赎买军官。
视官职而定,一万缗到一千缗不等,只用钱赎买,不用粮食。
李晔一愣,没想到朱温这么好说话。
略一思索,便想到他是在故意示好,想拖住唐军。
从固始与霍邱传来的战报,梁军与淮南军陷入剧烈的拉锯之中,不过在这种拉锯中,淮南已经渐渐落入下风,史河防线已被其突破。
淮南青壮死伤枕积,国力已有不支之象。
其实当年朱瑾和朱瑄,也是这么被朱温耗死的。
第三百三十七章 淮上风云(一)
累累尸体在史河两岸腐烂,恶臭的气息遮天蔽日,吸引了无数乌鸦、苍蝇、腐虫,仿佛一片黑云笼罩四野。
刚开始梁军青壮还掩埋尸体,后来直接推入史河中,再后来,就没人管了。
史河防线被突破,梁军便一脚踏入寿州境内,如当年攻略兖州一样,以骑兵锐卒劫掠周边州县,屠戮百姓,北面的濠州和东面的庐州都遭到荼毒,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烧毁屠杀。
整个淮南风声鹤唳,百姓纷纷逃难至扬州或者南下宣州。
不得已,杨行密坚壁清野,主动践踏寿州境内的粮田,迁百姓入城。
虽然拿下史河,但霍邱依旧是座堡垒,东西两面皆是湖区,朱温大军只能堵在南面。
但还是无法限制淮南军的行动,霍邱之北便是淮河,水军进退自如,即可支援东北面的寿州城,亦可将扬州的物资源源不断送来。
“细作探知皇帝在荆襄以陆制水,我军大可以效之!淮水宽广,我军无法掌控,但淠、淝、泗、沭皆可以效法,大王可遣青壮于险要处铁索封河,长木钉于浅水处,淮南水军不得势,则我军可长驱直入,南取庐舒,东取濠滁,此四州若下,则扬州指日可下!”李振谏言道。
李晔盯着朱温,朱温自然也盯着李晔。
“不错,杨行密若是没有水军在手,安能如此猖狂!”张归霸、牛存节难得的同意起李振的谋略。
攻陷光州,突破史河,江淮的膏腴之地就展现在朱温面前。
“兴绪此计大妙,杨行密陈重兵于霍邱寿州,如今攻势已在我手,淮南比破!”朱温笑道。
在汴梁绝对的优势国力面前,实施以陆制水,比去年唐军在荆襄还要彻底,梁军青壮熔铸铁索,沿河修建碉楼,钉立木桩。
淮南水军的优势逐渐被抵消。
第一个遭殃的是淠水河畔的盛唐。
朱温亲领大军三日便攻破这座县城,觉得盛唐这个名字太晃眼,改为平淮!
然后以此城为支点,分遣大军攻略周边。
江淮沃土立即烽火漫天。
无数村庄成为废墟,无数百姓成为奴隶。
最先被攻陷的是舒州,庐州城在黄文靖的攻击下摇摇欲坠。
此时杨行密在霍邱的坚守已经没有意义,江淮已经向朱温敞开。
霍邱城内,斥候络绎不绝,带来的都是噩耗。
杨行密闭上了眼睛,耳边不断回响着愁云惨淡的哭嚎声。
“父王当初若是听儿臣的,坐镇庐州,也就没有今日之事。”杨渥当着众将的面埋怨起杨行密。
“世子何出此言,若是霍邱丢失,寿州腹背受敌,没有寿州,我军败亡更快。”王茂章道。
杨渥阴怨的眼神看了看王茂章,“如此形势,寿州还守得住吗?江淮还守得住吗?”
帐中之人无不面色阴沉下来。
李神福拱手道:“当年大王只是庐州刺史,尚且敢以三千兵击十倍之敌,从此席卷江淮,如今我军兵力并没有差梁军多少,世子何必灰心丧气,朱全忠不过占了一时之快,胜负未定,我军大有可为!”
“不错,末将愿领本部铁骑,救援庐州!”李承嗣道。
堂中吵吵闹闹,杨行密像是没听见一般,眼睛始终闭着。
这不禁让杨渥担心起来,“父王?父王?”
叫了几声,杨行密忽然睁开眼,目光如电,脸上也涌起红光,“为什么要退?为什么要守?”
堂中瞬间安静下来,都看着软塌上的杨行密。
杨行密霍然起身,扫视诸将,“朱全忠突破史河,以陆制水,占领盛唐,四面开花,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正入本王瓮中,江淮水势,岂是他想制便能制住的?本王又岂是成汭之流!霍邱集结十一万大军,不战则已,战则必取朱全忠人头!”
一瞬间,杨行密身上的病患和虚弱全都消失不见。
仿佛曾经那个纵横江淮的英雄回归。
这话若是在别人嘴中说出来,只能是笑话,但从杨行密嘴里出来,众将不得不信。
杨行密穿戴盔甲,拔出腰间横刀,“朱全忠小觑我江淮英豪,自以为没有水军之力,我江淮男儿只能缩首霍邱,本王就要让他见识见识江淮刀锋之利!”
众将无不心折,这便是他们辅佐的王者。
“江淮水势春夏高涨,我军以重船顺势而下,可破其铁索木桩,李神福,史河防线交给你,此为第一战,梁军若救援,张训、秦彦领两万牙内军顺淠水而下,攻梁军大营,王茂章领三万步卒为前驱,朱瑾、李承嗣骑兵分列左右,直取盛唐,本王能在清口大败他一次,就能在盛唐再败他!”杨行密狠狠一刀插在地上,脸上闪过一抹诡异的红润。
“末将遵令!”淮南诸将无不应命。
“此战,当定天下之大势!”
到了此时,杨行密不能不战,否则朱温必将蚕食腹心之地。
是日,杨行密奖励三军,淮南军士气大振。
恰好此时有说书先生在城内宣讲当年杨行密破孙儒五十万大军的旧事,不少将领觉得可以激励士气,还把他们请进军营。
这些说书先生非常配合,还顺带宣传了一把梁军在淮南的恶行,令淮南将士们激愤不已。
在朱温与杨行密各自筹谋的时候,寿州城中朱延寿也在频频与城外朱友裕接触。
史河防线的突破,对朱延寿的影响最大。
他既不希望朱温吐并江淮,也不希望杨行密击退朱温。
保持现状,才能凸显寿州的重要,令江淮的资源向寿州倾斜。
而现在,朱温有绕过寿州直取腹地的迹象,这令朱延寿惶恐不已,他开始主动接触梁军上层。
朱温占据优势,连见他使者的心思都没有,只令朱友裕全权负责。
朱温越冷淡,朱延寿越不安,越要拿热脸往上贴。
“梁王不日即将席卷江淮,将军当早做决心。”梁军使者催促道。
朱延寿人不傻,这么多年,也深知杨行密的为人,该果决的时候绝不会迟疑,淮南局势仍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在没有得到朱温确切的承诺之前,他也不敢与虎谋皮,毕竟河中王家兄弟殷鉴不远。
“寿州是淮南的寿州,谁是淮南之主,寿州就是谁家城池。”在最后的地盘没有翻开之前,朱延寿只想集聚实力。
“将军可要想清楚,现在举事,便是淮西节度使,若等梁王平定淮南,将军也就只是个寿州刺史了。”
朱延寿笑了起来,“梁王不是还没有攻陷江淮吗?”
其实他很清楚,所谓的淮西节度使不过是个名头,蔡、许、申、陈这些淮西重镇,朱温怎么可能划分给他?
牢牢捏住寿州才能得到最大利益。
当然,朱延寿心中还有另外一层野望,若是再来一次清口大战,那么他就绝不会仅限于寿州一地。
正是当年的清口大战,让朱延寿声名鹊起,在淮南扶摇直上,成为封疆大吏。
而这一次,他要的不仅仅是封疆。
第三百三十八章 淮上风云(二)
朱温咄咄逼人,杨行密无动于衷,这不符合常理,除非杨行密真如流言所传病入膏肓。
李晔不禁有些担忧起来。
而大别山上的关隘,全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车马难进,极难攀爬。
唐军除了保持威慑,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
而大别山之西的申州,原本就是一座山势重镇,自唐军取鄂岳之后,王彦章由蔡州南下,进驻申州防守,李筠大军压上,郝摧出安州,两面夹击,依然无法撼动此城。
就在李晔烦躁的时候,岷州传来消息,杨崇本拿下松州之后,厉兵秣马,意图进攻维州,然而维州地形比松州更加复杂,后世乾隆耗费巨大国力,才拿下此地,杨崇本攻陷松州,维州土豪自然警觉起来,团结一致,还向高原求援。
不过此时的高原比中土还乱,无暇东顾。
虽然遭受了一定的挫折,杨崇本并未放弃,而是步步为营,攻陷一寨,便加固防守,劫掠周边,将附近土人全都抓来,桀骜者斩之,妇孺送去后方安顿,还营建后勤补给线路,以为久攻之计。
看到前半段,李晔非常认同杨崇本的策略。
维州土豪依仗的不过是穷山恶水,其实力战力并不强,在陇右的国力碾压下,迟早会屈服。
万万没想到这个关口,岷州知州龙全忠扣押凤翔运来的辎重,声言维州土豪蔑论常箴已经请降,杨崇本好大喜功,不顾将士们的艰辛。
龙全忠的奏表和维州土豪的降书都在案牍上,李晔看都不看,心中涌起一股怒火。
他要的是文武分权,而不是以文制武或者以文御武。
在这个野蛮的丛林时代,放任武人固然不可取,但如赵宋那般死死限制武人,无异于挥刀自宫。
为了一家一姓之统治,阉割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血性,让这片土地上千百万的百姓为之陪葬,李晔还没有这么无耻。
大宋头上的四把刀,党项、契丹、女真、蒙古,在大唐面前根本就不是事,当年的东突厥、西突厥、后突厥,哪一个比蒙古弱?高句丽、吐蕃哪一个比契丹女真差?
杨崇本除了是岷州防御使,还是松维招讨使,一方大帅,而龙全忠不过是岷州知州。
这背后没有人支持,谁也不会相信。
庙小的妖风多,庙大了妖风只会更多。
“龙全忠未得朕令,擅自截取军粮,押回长安受审,令德王李裕为岷州转运使,负责杨崇本军的粮草辎重!”当时在甘州,李晔还对龙全忠有几分怜悯之情,现在看来是圣贤书读傻了。
松维这么重要的咽喉之地,岂能让它落入他人之手?
廓州传来的消息就令李晔惊讶了。
张行瑾得到吐蕃僧人陆论藏的支持,兵不血刃拿下兴海,远近蕃人纷纷来附,张行瑾择其精壮,弄出一支五万人的蕃人军队,加上他原有的部众,兴海居然有了一支七万大军。
惊讶的同时,李晔心生警惕,这么多蕃人来附,肯定不是冲着大唐旗号来的,要投奔他们早就投奔天唐府了。
如果是冲着这个陆论藏的名头来的,那么兴海就相当危险了,权力没掌握在张行瑾手中,后果难料。
“这个陆论藏,你们知道他的底细吗?”李晔什么事都把最坏的想在前面。
薛广衡拱手道:“此人像是突然出现在兴海,之前没有任何消息,高原上也没听说过这号人。”
李晔心中一凛,“严密监控此人,令张行瑾暗中提防,让李巨川查查此人的底细。”
“陛下既然怀疑此人,何不立即缉拿?”薛广衡不解道。
李晔瞥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此人在蕃人中有威望,轻易动不得,否则张行瑾就有危险了,只能徐徐图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许此人仰慕大唐也说不定。”
另一大顾忌就是这七万大军,对天唐府已经形成了威胁,如果处理不好,转头攻击天唐府,李晔在河陇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了。
“传令凉州防御使冯行袭,领军入天唐府驻防。”
李晔只能作最坏的打算。
如果天唐府有失,牵一发而动全身,河陇就有翻船的可能,自己在鄂州也待不下去了。
就在李晔疑神疑鬼的时日,乾宁七年七月,震动天下的霍邱之战打响。
李神福以重船清理史河上的铁索木桩,水军紧随其后,苍头军渡过史河,直取固始。
这一击来的非常突然,朱温正沉浸在攻取江淮的美梦中,做梦也没想到江淮军不防守庐州重镇,反而攻自己的后路。
不过朱温老于兵事,并没有慌张,令大战张归霸驰援固始,同时令黄文靖回援平淮。
多年的刀兵生涯,自然让他嗅到不一样的气息。
危险的对手正在临近。
张归霸大军刚刚抵达史河,就被江淮水军疯狂反击,两方陷入胶着,在史河上打的有来有回。
不过史河防线在被梁军突破时,已经破坏殆尽,仓促而来的水军更防不住如狼似虎的张归霸,激战两日,张归霸突破史河,直面李神福的苍头军。
“固始乃我军辎重所在,万万不能被攻陷。”寇彦卿满脸冷汗。
想不到奄奄一息的淮南军会来个绝地反击。
“错矣,杨行密明攻固始,暗谋平淮,此地才是杨行密的决战之地!”朱温盯着北面,今日的淠水破涛汹涌,仿佛一头恶兽正在渡水而来。
“杨行密谋定而后动,臣建议大王立即转攻李神福军,一来避杨行密之兵锋,二来护卫固始。”李振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没说,若是战事不利,则朱温很有可能被锁在史河与淠水之间,成了瓮中之鳖。
朱温眼中寒光点点,大笑起来,“兴绪糊涂了,往日寻杨行密决战而不可得,今日杨行密自来送死,本王怎可后退,且本王一动,军心立即崩溃,杨行密敢放手一搏,本王就陪他一战。”
强大的自信感染每一个人。
梁军原本只是宣武一镇,二十年来以四战之地百战而起,屡克强敌,执天下之牛耳,盖因梁王朱温坚韧不拔。
清口大战不过是庞师古个人的愚蠢,蒲阪大战,是因为后方失火,而虢州战败,皇帝的阴谋诡计而已。
正面战场,朱温有绝对的自信,梁军有绝对的自信。
“天下风云当由此战而决!”朱温拔出腰间宝剑,霸气无匹。
第三百三十九章 淮上风云(三)
雄鹰掠过固始城的上空,旋即被冲天的肃杀之气惊扰,窜入东北方的团山中。
梁军列阵东南,黄头军列阵东北,壁垒分明。
仿佛两头猛兽,在撕咬之前,先窥望对方。
宣武步卒天下无匹,一张张黧黑的脸庞,一双双结实的手臂,前排大盾,后排长矛,最后弓弩,几员汴将策马在阵前往来奔走,约束阵型,激励士气。
黄头军人皆头缠黄布,身披黑甲,长矛如林,在肃整的梁军面前,毫不畏惧。
吴王的命令是夺取史河防线即可。
不过李神福认为固始才是梁军的命脉,若能攻破此城,便是断了梁军粮道。
可惜朱温反应迅速,攻城才一天,张归霸就来了,李神福只能停止攻城,摆出防御阵型。
“张归霸成名二十年,果然名不虚传!”苍头军部将刘存望着壁垒森严的梁军道。
李神福皱眉道:“此地开阔,利梁军而不利我军,传我将令,诸军缓缓北移,吸引梁军进入灌口!”
灌口乃是灌河与史河的交界处,地势低洼,河水汹涌,随便掘开一地,便可令灌口成泽国。
“梁军在前,我军若退,岂不是自乱阵脚?”李承鼐道。
李神福笑道:“我军沿史河而退,水军就在河中,张归霸若是有胆,就来追击!”
战场上,黄头军缓缓而退。
梁军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大军压上,几员汴将引军在前。
黄头军且战且走,江淮水军顺流而下,船上万箭齐发,又有重弩助阵,梁军损失惨重,不敢靠近河道。
出乎李神福预料的是,张归霸并没有咬上来,而是在固始城外布置工事,垒土加高地势,防备水攻,摆出一副持久战的架势。
清口大战已经给了梁军足够的教训。
望着刺猬一样固始城,李神福现在就是想攻城也没机会了,只能加强河道的封锁。
恰巧张归霸的意图也在于此,两军注意力又放在河道之上,张归霸于史河中修建三道浮桥,从固始城中推出三百架投石车,护卫浮桥,护佑通往平淮的粮道。
如此一来,李神福不得不进攻,水陆两军多次攻打投石车阵地,都被梁军击退,还损失十几艘战船。
封锁不了河道,李神福郁闷无比,只能反复拉扯,试图撕开梁军防线。
史河的攻防战只是霍邱大战的一角。
南面,宣州刺史刘威领一万水军渡过长江,进军兵力空虚的舒州。
北面,台濛在淮北的朱友裕发起数次侵袭。
这些战争只是为接下来的大战拉开序幕。
反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霍邱平淮一片平静。
朱温既没有支援固始,也没有支援舒州,而是大军聚于平淮,静待北面霍邱的动向。
这种平静很快被杨行密打破,时间不站在淮南一方,朱温多在江淮一日,江淮的虚弱便加重一分。
乾宁七年六月二十三,杨行密尽起霍邱之军,水陆并进,沿淠水而下,十万大军声势震天。
淠水上的铁索、木桩,抵挡不了北面的洪流,平淮城临近淠水,遭到水军的弩箭火箭攻击,城上也以投石机还击,但还是抵挡不住多如牛毛的战船。
正面战场上,王茂章领三万步卒,进抵金寨。
无论是盛唐还是平淮,秦末英布的九江王便是封于此城。
淮南水军牢牢占据水道,令城中梁军不胜其扰,朱温下令大军于西城外设营寨。
二十五日,占据陆地优势的梁军向金寨发起第一波攻势。
黄文靖领兵三万进击王茂章。
王茂章也是杨行密起兵时的庐州故旧,侍立左右,杨行密经历的所有大战,他都经历了,对杨行密忠心耿耿,每战皆冲锋在前,激励士卒,功勋卓著。
两人都是各自阵营中的悍将,在金寨狭窄的地形相遇,自然免不了一场血战。
两军接连厮杀三天,死伤无数,却仍未分出胜负。
直到朱瑾的骑兵杀到,黄文靖才缓缓后退。
此战不过是两军彼此间的试探,真正的大战随杨行密而来。
二十七日,杨行密大军抵达金寨,朱温大军压进。
两军射住阵脚,旌旗蔽空,刀枪曜日。
持续接近两年的战争,到了揭晓最后答案的时候。
杨行密满脸红光,以往大败毕师铎、擒斩孙儒的光辉往事一一掠过心头,还有清口大战,奠定了南北的格局,想到自己原本不过是淮上一小卒,能有今日之盛事,杨行密顿觉无能胜败,此生无憾。
唯一的挂念便是身边的世子杨渥。
也不知道此战之后,江淮风云会如何变幻。
“此战若胜,江淮至少有三十年的江山!”杨行密望着自己的长子,目光慈祥。
杨渥被两军不断汹涌的杀气冲击,面色却惨白起来,“父王,梁军强盛,我军何不固守营寨,暂避其锋?”
杨行密的目光深邃起来,“时不我待!”
杨渥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深意,抬头时,杨行密已经扬起了长槊,声音一如当年般激昂,“攻灭梁贼,击杀朱全忠,为江淮父老报仇雪恨!”
身边几百亲兵高声呼喊。
梁军的恶行,天下何人不知?
攻河中,河中十不存一。
攻郓兖,郓兖处处丘墟。
攻平卢,平卢遍地尸骨。
如今梁军才踏过淠水,附近州县寸草不生。
梁军之恶名,在说书先生们的伶牙俐齿间,传遍江淮。
没有人愿意当奴仆,没有人愿意家破人亡。
“攻灭梁贼,击杀朱全忠!”
俄而,近十万人同时呼喊起来,声音中的愤恨响彻淮南土地。
这片土地既出过猛将英布,也出过一代风流人物周瑜,后世更有淮右布衣驱除鞑虏。
论武勇,这时代的江淮子弟毫不逊色北方儿郎。
连绵不绝的呼喊,震动天地,不但没有削弱梁军的胆气,反而令他们更加暴怒。
关东皆在他们面前俯首,唯有淮南自持水网不肯认命。
现在都站在陆地上,还敢如此狂妄。
“杀、杀、杀!”
梁军也呼喊起来。
两股喊声在天际中碰撞在一起,风云当即变色。
风云之下,两军阵列缓缓靠近,羽箭如飞蝗一般遮天蔽日。
江淮之归属在此一战,天下大势亦在此一战。
第三百四十章 淮上风云(四)
大地仿佛在流血,数不清的血溪缓缓聚集在一起,又缓缓流入淠水中。
一排排的战士英勇前进,最终在攒动的长矛下,消磨了血肉。
惨叫声此起彼伏,横飞的血肉把阵前的士卒全都染成红色。
从天空上望下去,两军犬牙交错之处仿佛裂开一张血盆大口,不断吞噬着血肉。
即便战争如此残酷,英勇的士卒们依旧奋不顾身。
为了家园,为了仇恨,为了土地,为了钱粮……
为了天下……
朱温立于平淮城墙之上,眺望北面战场,梁军占据兵力优势,还有青壮在旁摇旗呐喊,但战争并未如他预料的一样一边倒,即便没有水军援助,淮南军依旧在战场上英勇奋战。
两军寸步不让,在阵前仿佛争杀。
这种堂堂之战,没有任何花俏可言,比的是士气与意志。
于朱温而言,此战若胜,半壁江山就握在手中,天下还有谁能与他抗衡?
关中唐室地广人稀,根基不足,更无法跟关东争锋。
河东沙陀奄奄一息。
正憧憬的时候,寇彦卿指着西面惊呼:“大王快看!”
只见两股骑兵如离弦之箭一样,从西面迂回而来,击破外围的梁军阵列,仿佛弯刀一样砍入梁军侧背,突入青壮之中。
霎时间,十几万的青壮血肉横飞,惊恐大乱,人群自相践踏,被淮南骑兵驱赶着反冲己方后阵。
“朱瑾、李承嗣!”朱温眼眶血红,一眼便望出了是老对手。
青壮虽然手中有刀矛,但在疯狂的骑兵面前,全部沦为羔羊,只知逃命,岂不知越是逃命,越是不得活。
“令张敬荛出兵截杀冲击后阵的青壮!”朱温冷酷下令。
一支骑兵飞快冲出平淮城,冲入青壮群中,这些从蔡许之地征调的民夫们,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自家骑兵冲杀,在战场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四面八方的刀枪都对着自己。
不少人在战场上哭泣,然而换来的只是扎心的刀矛。
淮南骑兵没有怜悯他们,梁军骑兵也没有怜悯他们。
最终还是因为人群太多太密,淮南骑兵冲不进去,只能再次迂回至南面,静候下一个时机。
敌人虽然退走了,但他们的噩运并没有结束。
朱温像是被提醒了一样,命令梁军驱赶青壮上第一线。
淮南军有十万左右,而梁军加上青壮、奴隶接近二十万。
没有什么是朱温做不出来的,特别是在争夺天下最紧要的关头。
青壮就这么被驱赶到前阵,不愿走的,直接当场斩杀。
中阵的黄文靖抓住时机,忽然攻击江淮军左阵,犬牙交错的战场被撕开一个缺口。
战争的优势向梁军倾斜。
这种大规模的战争,一旦某个点崩溃,很有可能造成全线崩溃。
黄文靖一人当先,左手剑,右手刀,锋锐无匹,破入阵中,江淮军无人能挡,整个阵线都被扯动了,加上梁军青壮涌入,江淮军渐有不支之势。
北面高地之上,杨行密环顾左右,战马在地上不安的刨动前蹄。
“父王、我们还是撤回霍邱去吧?”杨渥再一次胆怯了。
自幼锦衣玉食的他,何曾见过如此惨烈的场景?
杨行密无比失望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的本意是带着儿子到战场上试炼,见见战争的血腥,练练胆气,没想到往日还有几分小聪明的儿子,此时已经丧胆。
“诸军皆在前血战,你我怎能后退?再言退,本王先斩你头祭旗!”杨行密声色俱厉,须发皆张。
杨渥懦懦不敢眼,更不敢看自己父亲。
周围亲兵都鄙夷的瞥了他一眼。
杨行密顿感一阵悲凉,忽而仰天长笑,“罢了罢了,后人事,自有后人争之,本王之事,当在眼前!左右牙内军、黑云长剑都,随本王破阵,直取朱全忠人头!”
天上激变的风云,仿佛都汇集到杨行密身上。
其气势猛然高涨起来,战马人立而起,左手周本,右手张训,千军万马随之而动。
战场上迅速席卷起一股黑色洪流,黑缯玄甲,手提大剑。
这一刻,杨行密不再是江淮的王者,而是昔日纵横天下的英雄。
淮南牙旗随之而动。
“攻灭梁贼,击杀朱全忠!”战场上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排山倒海而来。
黄文靖首当其冲,但黑甲军和牙旗杀到他面前时,即便曾经骁勇无敌的猛将,也在这一刻心底生出惊惧。
他的部众刚刚上前接战,没撑到十个呼吸,便被大剑劈成两半。
“黑云长剑都!”黄文靖冷汗直流。
当日在光州他也曾直面过这支军队,但跟今日相比,就像换了人一样。
仿佛整个江淮的锋芒都集中在这支军队身上。
大剑之下,遇神斩神,遇佛斩佛。
惊恐之后,愤怒从黄文靖心中涌起,挥舞刀剑带着亲兵刚要迎上,忽而左侧一支淮南军杀来,黄文靖的身影淹没在乱军之中。
黑云长剑都滚滚南下,牙内军紧随其后。
淮南牙旗走到哪里,哪里便人仰马翻,牙旗之下,杨行密被护在中间,明枪暗箭皆不能伤其分毫。
数名勇悍的梁军将校想立不世之功,还未靠近,就被两丈多的马槊挑杀在空中。
淮南士卒军心大振,随着牙旗反扑梁军。
他们没有任何后退的理由,梁军是掠夺者、杀戮者,对自己人都这么狠,何况是江淮人。
兵力优势在这个时候一无是处。
尽管梁军奋勇抵抗,但在黑云长剑都的长驱直入下,被杀的人头滚滚。
平淮北城楼上,朱温也看得一阵心惊。
“杨行密握有江淮,绝非侥幸!”
“杨行密抱死志而来,末将愿领厅子都上阵,射杀杨行密!”寇彦卿难得的表现一次。
朱温怀疑的目光转向他,但此时战局已不利于梁军,朱温只能缓缓点头,“俊臣真本王之股肱,来人,把本王一丈乌牵给俊臣!”
“谢大王!”寇彦卿大喜。
城门打开,一骑黑马跃突在在前,生龙活虎,加上寇彦卿身长八尺,隆准方面,语音如钟,手挽长弓,背负羽箭,厅子都健儿驰骋左右。
城头朱温不住赞叹:“真神王也!”
李振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寇彦卿,又看向远处的战场。
远处战场上,黑云长剑都冲杀一阵之后,锐气逐渐消磨,梁军各部精锐都奔着淮南牙旗而来。
杀戮更加惨烈。
寇彦卿父子三代都是宣武牙将,虽然溜须拍马,但手上功夫并不弱,否则也不会入朱温的眼。
厅子都一进入战场,便直奔淮南牙旗而去。
只可惜杨行密被众亲兵护在中间,没有机会。
尝试冲击了一次,被黑云长剑都击退。
不过黑云长剑都也付出了代价,一百多人死在弩机之下,而且都是被射中面门。
寇彦卿手握强兵,也不慌张,战局一旦稳定下来,淮南军就只能越来越处于下风了,只要拖住黑云长剑都即可。
战局果然如他预料的一样,黑云长剑都锐气削弱之后,局势又偏向梁军。
而就在此时,牙旗之下,一人跃马而出,长槊接连挑杀三名悍勇梁军,振臂高呼:“江淮儿郎们,胜败在此一举!”
刚刚还沉寂下去的士气,忽然又高涨起来。
淮南军悍不畏死的往梁军长矛上撞,甚至有手脚灵活的士卒,从地面滚入梁军阵列,以利刃劈砍梁军腿足。
杨行密再不退缩,与亲兵冲杀在前。
寇彦卿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弯弓引箭,弓弦上一支箭,嘴里衔着一支箭,瞄向杨行密。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寇彦卿如同石雕一样,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
而是几个呼吸之后,寇彦卿忽然一声大喝:“中!”
“咻”的一声,羽箭穿过战场,穿过厮杀的士卒,直取牙旗之下的那个人。
而牙旗下的王者,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身体自动做出反应,躲避羽箭,长箭擦脸而过。
还未惊喜,胸前却忽然传来尖锐的声音。
杨行密望着胸口上的羽箭,即便是明光甲,也没能挡住这蓄势的一箭。
“大王!”亲兵惊恐的望着杨行密。
“大王!”周本全身都在颤抖。
仿佛整个战场都在看着他,忽然诡异的安静下来。
城墙上的朱温、李振也在看着发生的一切。
杨行密脸上先是一阵惨白,接着更加红润,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脸上,他猛地拔出羽箭,扔向天空,纵声长笑:“朱全忠不过如此,本王不死,淮南不灭!儿郎们杀贼,今日必破朱全忠!”
“杀贼!杀贼!”淮南军彻底亢奋起来。
距离有些远,能射穿明光甲就不错了,寇彦卿一阵懊恼,刚要再来一箭,战场上的淮南军已经像疯了一样,疯狂冲击梁军阵列,梁军节节后退,他和厅子都也被裹挟在乱军之中。
寇彦卿感觉自己捅了马蜂窝。
而南面战场上,朱瑾、李承嗣的骑兵再一次出现。
东面淠水上,淮南水军的战船向平淮城冲来。
不止如此,淠水之东,居然有数支淮南军杀来。
眨眼之间,平淮城陷入惊涛骇浪之中。
第三百四十一章 淮南折柱
朱温再一次败了。
李晔在鄂州城中北望,大别山北的各种消息接踵而至,整个战争过程也被推演出来。
李神福清扫史河,截断梁军补给,但朱温反应迅速,以张归霸挡之。
台濛攻淮北朱友裕,刘威攻舒州,扰乱朱温视线。
朱温不中计,在平淮按兵不动。
杨行密大军出霍邱,水陆并进,以水军猛攻平淮城,朱温不堪其扰,大军避于城西。
淮南军全线出击,朱瑾、李承嗣骑兵忽然大迂回至西南,切入梁军后阵,挫动青壮阵脚,青壮自行践踏。
张敬荛领骑兵截杀青壮,稳住阵脚,淮南骑兵无力可趁,退走。
朱温驱赶青壮出前阵,淮南军左翼被骁将黄文靖击破,杨行密亲领黑云长剑都与牙内军救援,顺势而下,梁军全线危急。
寇彦卿领厅子都上阵,淮南军攻势再一次被阻挡。
最终杨行密亲冒矢石,战于阵前,激励士气,淮南水军猛攻平淮城,刘威从南面杀来,庐州刺史陶雅领一万军从东面而来,滁州刺史李俨从东南而来,霍邱土豪朱景集合当地勇壮五千人协助淮南军作战。
由于朱温在光州的屠杀行为,令江淮人人切齿,朱温腹背受敌,平淮城守不住,只能退走,淮南骑兵趁势掩杀,梁军大败。
幸的张归霸领军支援,击退朱瑾李承嗣,才救了史河之东的梁军,而此时李神福领水军猛攻梁军的史河防线。
梁军风声鹤唳,一路溃败,连固始城都丢了,一直退到光州城,才堪堪稳住阵脚。
梁军进兵时十几万大军,二十万青壮,回到光州城时,只剩下六万大军,青壮亡散大半,辎重粮草丢失无数。
朱温在光州一病不起。
而此时掌握战争主动权的淮南军,却也止步于固始城,没有乘胜追击,导致梁军溃兵逐渐回到光州。
“可惜,千载难逢的机会,倘若淮南军追击,朱温又要掉下一块肉。”高行周叹息道。
“淮南军能赢得此战,其水军出力不小,我军以后若要经略江南、江淮,水军必不可少。”周云翼道。
“经此一战,关东大势已定,朱温不再是一家独大!”杨师厚盯着地图道。
的确,朱温倾国而来,只得到一个光州,但至少损失十万人马,还有更多的青壮,粮草辎重更是不计其数。
上一次清口大战,让朱温三年才喘过气来,这一次霍邱之战,相当于两个清口大战的损失,也难怪雄心勃勃的朱温在光州一病不起。
此战给朱温带来更严重的后果,其对河朔五镇的束缚力将大为减弱,卢龙刘仁恭、魏博罗弘信、成德王镕、义成王处直、义昌卢彦威,除了卢彦威,其他四镇没一个是好惹的。
“陛下,细作传来的消息,杨行密冲锋陷阵时,似乎中了一箭,不过淮南军严密封锁消息,杨行密也没有再露面,淮南军止步固始,会不会是杨行密……”薛广衡道。
李晔心头一震,早前就一直流传杨行密病入膏肓,莫不是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依稀记得唐末枭雄中,若不是杨行密早早离世,杨吴也不会一直蜗居江淮。
“有确切消息吗?”
薛广衡道:“江淮大军聚于固始,细作无法深入。”
李晔思索了一阵,“一定是杨行密出了问题,否则无法解释淮南军不趁胜收复光州。”
老天爷还真是偏心朱温,此战若是杨行密生龙活虎,弄不好朱温就交代在这里了。
“如果杨行密有个三长两短,淮南世子杨渥,如何约束江淮骄兵悍将?末将只恐淮南又将生变!”刘知俊在这个场合本来没有资格说话的,但李晔对他颇为看中,还以朱友恭换回他的家眷,加上其本人也争气,一万唐军横扫鄂岳,出类拔萃,在军中的地位也提升上来。
以自身实力和功绩说话,自然无人说三道四。
“淮南生变是必然!”李晔凭借后世模糊的记忆,第一代牛人升天之后,其后代没有一个成气的,要不然淮南最后演化为南唐。
诸将都怔怔的看着李晔。
李晔微微一笑,“杨行密在的时候,田頵、安仁义都敢造反,他若不在了,区区一个世子,怎能安能服众?”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普遍规则,甚至在二十几年后,有个军头直接喊出,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当然,这也要看杨渥个人能力,总之,仅仅凭借一个世子名头,是坐不稳淮南的。
“命令细作着重打探杨渥的消息。”
“如今梁军大败,风声鹤唳,末将愿提本部人马收复青苔关、羊角寨等天险!”刘知俊抢先道。
有了这两处关隘,唐军就可直接翻过大别山,进入淮南的寿州与舒州地界。
“准!”
不出刘知俊所料,这场惨败,已经动摇了梁军军心,他的一万唐军佯攻几次,青苔关、羊角寨的梁军就直接投降了。
淮南大局已定,天下大势也定了。
只要朱温没有占领淮南,就符合大唐的利益。
唐军自然不肯永远留在鄂州。
李晔选择回返邓州,一来减小后勤补给的压力,二来静候淮南接下来的动静,还在在鄂、安、黄三州各留一支唐军,以刘知俊为黄州防御使,郝摧为安州防御使,周云翼坐镇鄂州,统筹全局。
朱温大败,李晔当然要给他找点乐子。
令李筠试探性的进攻蔡、申二州。
不过,王彦章防守的蔡、申,铁桶一般,李筠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只在一些小城反复争夺。
北面的汝、许二州,更是稳如泰山,胡真依山下寨,靠水设堡,唐军连斥候都渗透不进去。
折腾几次,李晔只能收缩兵力,静观其变。
固始城。
淮南节度使的牙旗迎风招展。
经历血战之后的淮南将士,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饱满。
只不过很多有眼界的将校,不明白为何会止步于固始,光州也是淮南重镇,他们有信心一鼓作气拿下此城。
高级将领们一个个面色沉重,为这场胜利抹上了阴影。
乾宁七年八月,在固始城驻扎了一个月之后,城中传来吴王的命令,以大将李神福为西面行营招讨使、光州团练使,淮南之西全交于他手中,淮南军随即返回扬州。
吴王乘马车而归。
持续两年的淮南大战,自此终结。
不过,杨行密久久不在军中现身,谣言立即卷土重来,毕竟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中箭的。
这种谣言一直随大军回到扬州。
江淮各州的重将、重臣纷纷赶赴扬州城,无论是宣州的刘威,还是润州的徐温,除了寿州的朱延寿,和光州前线的李神福,基本都到了。
先向唐廷报丧。
其后,吴王杨行密薨的消息,以及淮南诸将拥立杨渥的消息传遍天下。
第三百四十二章 辞旧迎新
此时的杨渥,左手三万牙内军,右手八千黑云长剑都。
刘威、陶雅等老臣宣示效忠,周本、张训等勇将不离左右,朱瑾、李承嗣紧随其后,还有李神福、台濛、米志成、王茂章等宿将宣誓效忠。
至少在表面上,杨渥在淮南的地位稳如泰山。
寿州朱延寿最后一个宣誓效忠。
九月,唐廷的诏令也到了,赐谥杨行密为大唐武忠王,封杨渥为淮南节度使,吴王。
杨渥也第一时间向唐廷进贡丝绸钱帛,粮食海盐,颇为丰厚。
一切看起来都井井有条,挑不出任何毛病。
淮南新的格局稳定下来,朱温退回汴州养病,李晔也将大军退回
杨行密的死,仿佛代表一个旧时代的离去,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淮南声势高涨,汴梁声势下落。
河朔五镇,渐渐脱离朱温的掌控。
乾宁七年十月,刘仁恭率先发难,进攻南面的义昌节度使卢彦威。
河朔五镇当中,魏博罗弘信是被梁军打成了看门狗,王镕、王处直、刘仁恭借汴梁之势,抵挡河东李克用。
而义昌是心甘情愿,主动当朱温的狗。
以前梁军强盛的时候,义昌在河朔无人敢动,现在梁军大败,刘仁恭有木瓜涧之胜,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肥肉。
卢彦威一路溃败,抵挡不住卢龙强兵,数次向汴州求救,朱温遣使训斥刘仁恭。
刘仁恭也客客气气,但就是不松口,还加大攻伐力度。
十一月,卢龙军攻陷沧州,卢彦威自知无法立足河北,领残军投奔汴州。
河朔的格局瞬间改变。
刘仁恭父子后来居上,实力最强,一举超越老大哥魏博,对义成、成德形成强大威胁。
如此局面,义成王处直、成德王镕,只能转投河东,与李克用勾结起来,南面压制魏博。
河东头上的四把刀,瞬间解除。
而在维州的杨崇本,尽管有陇右源源不断的支持,依然无法攻破维州,原因在于维州的地势比松州还要险恶,既承继了蜀川与高原的崇山峻岭,加上维州土豪们异常团结,顽强抵抗。
进入冬季之后,杨崇本就只能停下进攻的步伐,转而经营占领区域。
一年下来,唐军收获了鄂岳,淮南又处于稳定态势,朱温在汴州舔舐伤口。
形势已经对大唐有利。
军中和朝中不少有眼界的人都把目光瞄向了蜀中。
大唐的地缘板块,只剩下蜀中。
也有不少人为王建说好话,毕竟这几年,王建对大唐恭顺有加,钱粮税赋逐年增加。
逢年过节或者皇子的生辰,王建都有供奉。
当然这些客套都无法打消唐军对蜀中的觊觎,包括李晔在内,对蜀中的关注越来越高。
不过,王建以实际行动回应了来自北方的窥伺。
十二月,北方风雪漫天的时候,王建亲领义子王宗侃、王宗涤、王宗播等十三人,四万大军渡过金沙江,摧枯拉朽一般攻破雅州、巂州、黎州、戎州,斩南诏青壮八千人,兵临南诏的会川都督府下,南诏举国震恐。
请降的使者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
王建的这一手相当漂亮,令主张讨伐西川文臣武将纷纷闭嘴。
乾宁七年就这么一晃而过,天下各大势力中,唐廷虽然算不上最强,但也不是最弱,基本有了与朱温、李克用对等的实力。
威望都是打出来的,如今江南的藩镇,包括马殷在内,对大唐都是毕恭毕敬。
反而汴梁在遭受重大挫折之后沉寂下去。
天下间唯一闹腾的地方就是河北。
刘仁恭拿下义昌之后,一面装模像样的向唐廷供奉钱粮战马,另一面,对汴梁的淄青等地,频频入寇,掠夺人口,抢劫城池,其游骑一度深入郓兖等地。
即便被这么响亮的打耳光,朱温仍旧默默无声,仿佛真的垂垂老矣。
不过,扬州传来的消息,令李晔感叹历史的强大惯性。
没有外患之后,杨渥的本性逐渐显露。
在服丧期间,这位新任的吴王就日夜饮酒,于夜间燃巨蜡击球,一支就耗费万钱,又喜爱骑马外游,骄横奢侈,肆无忌惮,杀老臣节度判官周隐,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细作传来的消息,杨渥图谋攻打江西钟传,遣宣州刺史刘威攻饶州,庐州刺史陶雅攻江州。
两个老将都知道江西与唐廷的关系,拒不受命,亲自到扬州解释。
不料二人一入城就被杨渥囚禁起来。
淮南故旧纷纷来信求情,杨渥才没有杀人。
不过这厮对江西似乎铁了心,令大将王茂章令本部精锐进攻江西,屯兵霍邱的王茂章鸟都不鸟,还写信劝告杨渥,将士刚刚经历大战,淮南钱粮不足,不要搞事。
十六岁的杨渥,正处于一个男孩的叛逆期,也最想证明自己,在所有人不看好他的情况下,以亲将周本为宣州刺史,张训为庐州刺史,各领兵两万,攻伐江西钟传,自引八千黑云长剑都居后。
钟传连连向朝廷求援。
江南藩镇中,钟传对大唐最为忠心,这也跟他本人的背景有关。
乾符四年,王仙芝转战江南,江南诸道望义军而降,钟传却以州兵抵挡义军,入据抚州,遂为抚州刺史,后据洪州,保境安民,重视文教,令江西在乱世如世外桃源,唐廷的势力延伸到荆襄,钟传最为恭顺,屡次协助唐军作战。
如果任由淮南吞并江西,相当于在李晔脸上甩了一巴掌。
汴州壮大不附和大唐的利益,同样,一个统合江南的淮南,也不附和大唐的利益。
只是没想到与淮南的结盟,这么快就走到了尽头。
李晔望着宫阙之上的漫天飞雪,不胜唏嘘。
不过该来的始终都是要来,李晔对杨行密保持足够的敬意,但对这个杨渥,没有什么好感,刚刚继位,就来打自己的脸。
明明是朱温实力大损,北伐徐泗的最好时机,却来南面闹腾,难道在他眼里,大唐就是一个比较好捏的软柿子?
也罢,就让他见识见识大唐的威严!
其实李晔也明白杨渥在想什么,刚刚上位,急需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确立自己在淮南的威信。
站在他的角度,朱温不好惹,钱镠难缠。
只有江西钟传看起来好欺负。
“陛下,司徒韦昭度与钦天监独孤损见群星聚于紫薇,帝星大亮,请求更换年号为光化。”韩偓进言道。
韦昭度、独孤损这帮老家伙,整天没事就看天象。
李晔大笑道:“光化太慢了,朕换一个年号,天复,天复大唐!”
乾宁八年即为天复元年。
第三百四十三章 柳暗花明
跟淮南全面翻脸肯定也不行。
此时的淮南刚刚战胜朱温,正处于最鼎盛的时期,仿佛一个熊孩子拿着一把大宝剑到处晃荡,牙内军的战力还待考证,但黑云长剑都成名十余载。
一个不好,大唐淮南两败俱伤,便宜了其他人。
杨行密出生的时候,大唐还有一抹灿烂的余晖,到了杨渥这一代,看到的只是满目疮痍,自然不会对大唐有多少认同感。
李晔先是八百里加急,诏令杨渥停止进攻江西,又令鄂州防御使周云翼,黄州防御使刘知俊,全面备战,随时救援江西。
诏令仿佛泥牛入海,得不到任何回音。
江淮水军溯江而上,攻打江州。
周云翼刘知俊顺江而下支援,但在强大的江淮水军面前,唐军接连受挫。
刘知俊的步卒一度被封锁在江北。
周云翼的水军,一个照面就损失了三十多艘战船,被迫撤往广济。
初战的胜利,让杨渥更加气焰嚣张,周本快速挺进,水陆夹攻,江州城破,杨渥为了彰显自己的威严,屠杀城内五千降军,又放纵牙内军劫掠,江州城一片狼藉,哭嚎震天。
不利的消息传到长安,李晔头痛起来,牙内军和黑云长剑都都是杨行密亲自调教出来的,又在江淮大战中磨砺而出,陆军犀利也就罢了,关键还有江淮水军,唐军更是落于下风。
李晔不得不正视起杨渥这个对手,不,应该说是正视淮南军。
拜杨行密破朱温的赫赫武功所赐,淮南军的士气与军心都起来了。
韩偓建议削去杨渥吴王爵位。
这场战争的本质,并不是与淮南翻脸,而是阻遏其吞并大唐在江南最忠实的盟友。
江州被攻陷,鄱阳湖南面的洪州,与东面的饶州,皆在江淮水军的打击之下!
而令李晔尴尬的地方在于,唐军刚刚回到长安,若又是南征,恐将士们劳累,且江西的地缘与淮南相似,水网密布,唐军纵然大军压进,恐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水军、水军!”李晔连连叹息,若是调动唐邓的李筠南下支援,恐怕唐州对面的王彦章、胡真等将不会安生。
杨渥可算是给李晔出了一道难题,本想教训熊孩子的,现在倒好,被熊孩子教训了。
不过再难,江西也要救援。
李晔下达了鄂岳进入战争状态的命令,这个命令一旦下达,境内的一切都要为战争服务,地方文官也要服从军令。
周云翼水上讨不到便宜,便引五千轻骑直接从广济渡江,支援江西的核心洪州。
淮南军步步为营,逐步蚕食鄱阳湖东面的广大地域。
唐军的军事行动不仅没有达到惩戒的目的,反而给杨渥送了军功,淮南诸将纷纷侧目,天下藩镇的目光也转了过来,要看唐廷如何收场。
天复元年二月,李晔在带领皇室完成祭天之后,正式下达诏令,削去杨渥吴王爵位,改为广陵郡王。
不过政治层面的打击,丝毫没有削弱杨渥的野心,一边表示奉诏,一边加紧攻击饶州。
此时的杨渥仿佛一头幼狼,尝到血肉的鲜美之后,更加贪婪。
就在李晔束手无策的时候,湖南马殷上表,表示愿意协助大唐,支援钟传,不过条件是求封长沙郡王。
早在乾宁六年,马殷就派蔡州大将李琼攻打静江军,乾宁八年,李琼俘虏大破静江军,俘虏节度使刘士政,尽取桂、宜、岩、象、柳五州之地,窥视岭南与武陵,湖南实力急剧膨胀。
“陛下万万不可答应马殷,负责天下藩镇皆效法湖南,天下无有宁日!”韩偓怒气冲天。
前些天,刘仁恭的奏表也到了,胃口比马殷还大,直接求封燕王!
也不是李晔舍不得王爵的虚名,只不过别人强要的和自己赏赐的,完全是两个概念。
朱温折戟沉沙,换来的是更多的野心之辈。
刘仁恭鞭长莫及,唐廷可以置之不理,但江西是燃眉之急。
唐军攻取鄂岳,湖南水军见风使舵,收降了杜洪的土团水军,水军实力不在江淮之下。
李晔长叹一声,大唐虽然崛起了,但重振大唐的路途依旧遥不可及,“封马殷为长沙郡公,封王之事依功勋而定!”
当年封杨行密为吴王、王建为蜀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李茂贞随时覆灭大唐,朱温在外虎视眈眈。
王爵一旦分封出去,藩镇与大唐的关系也就随之改变。
一个长沙郡公当然满足不了马殷膨胀的野心。
事实上,只要马殷翻脸,遣水军封锁长江,刚刚到手的鄂岳、荆南是谁的还不一定。
天复元年三月,杨渥领黑云长剑都汇合张训攻陷饶州,鄱阳湖以东全部沦陷,淮南大军有合围洪州的趋势。
而马殷迟迟未见出兵的迹象。
就在李晔烦躁不已的时候,荆南一封奏表忽然传来,“臣半年来夙兴夜寐,整训荆南豪勇之人五千,得成汭修建战船四十余艘,必解江西困局!”
落款是王师范!
在写这份信的时候,王师范已经出兵。
以五千新练辅军攻打江州,李晔不禁皱起了眉头。
大江之上烟波渺渺。
江州即为后世之九江,俯瞰整个江南与江北,大江之上的要枢,所以淮南军第一战便是攻伐此城,既扼住了江西的咽喉,也挡住了鄂岳的援军。
在击退周云翼与刘知俊的援军之后,淮南水军封锁长江航道,主要精力防备江北的刘知俊部。
当然,对于上游,淮南水军也从来没有放松警惕。
只不过对峙两个月以来,唐军基本蜷缩在江北,也就冲着江水一阵乱箭,惹得淮南水军大声嘲笑。
在战胜朱温之后,淮南全军不可能不膨胀,唐军也自然而然在他们轻视之内,而且淮南军早已对唐军在荆南、鄂岳的军事实力做出过评估,只有鄂州、黄州有一定的威胁,其他地方维持守势。
而周云翼的水军以及刘知俊步军接连受挫之后,越发助涨了淮南军的骄气。
当唐军被挡在江北时,周本留下水军戍守江州,自引大军继续南下,分进合击洪州!
入夜,淮南水军在例行巡视之后,便回到水寨。
谁也不知道上游的战场悄无声息的来临。
天复元年三月十七,江陵知州王师范夜袭淮南水军,以火船为前驱,淮南水军措手不及,大溃。
王师范顺流追杀两百里,天明而返,转渡刘知俊步卒,两军合力,顺势而下江州。
第三百四十四章 风平浪静
消息传到长安,李晔长长松了一口气,自己的脸面总算保住了。
收复江州,等于关上了洪州的北门。
周本的两万大军,瞬间就成了孤军,有被南北夹击吃掉的危险。
周本自持牙内军精锐,不管后方,继续向洪州挺进。
属于唐军的战机就这么降临。
天复元年三月二十一日,刘知俊一万锐卒衔尾而至,周云翼五千轻骑日夜环伺。
周云翼也许水军不行,但轻骑绝对是行家里手,日夜扰袭,周本军人困马乏,稍有不慎就被骑兵咬下一块肉。
当刘知俊的一万大军赶来的时候,周本的牙内军精锐成了疲兵。
饶是如此,淮南军依旧张牙舞爪。
只可惜周本面对的是刘知俊与周云翼,唐军中的两名重将,两军战于建昌。
唐军被压抑的怒火彻底释放,一方疲惫,一方怒火与士气高涨。
周本大败,若非最后时刻淮南水军从鄱阳湖接应。
周本很有可能是第一个被唐军斩杀的淮南大将。
两万牙内左军烟消云散,唐军俘虏万人,阵斩三千。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有力提振了江西军的士气,也有力震慑了饶州的杨渥。
江西之困局随着江州水军被攻陷而打破。
杨渥的坏消息不止于此,眼见唐军稳住了江西局势,马殷令大将许德勋领二万水军助战,江淮水军的优势被进一步抵消,而洪州、江州在唐廷的策援下,反向钳制淮南军。
更不利的消息是,饶州境内的百姓,在钟传治下二十余年,加上钟传本人向来仁厚,士民归心,反而是江淮军一路烧杀抢掠,激起了百姓的强烈反抗。
鄱阳湖之东遍地烽火,乱民袭扰淮南军后勤。
如此形势,杨渥的江西攻略也维持不下去,向唐廷上表请罪,称愿意停战。
能谈最好,李晔也不希望真的与江淮军互相牵制,反而让朱温喘息。
为了尊重钟传,李晔特意征询了他的意见,钟传当然不愿放弃饶州,江淮军在鄱阳湖的军事存在,始终都是悬在江西头顶的一把利剑,说不定哪天杨渥又一剑捅来。
李晔不得已,遣派韩偓为特使,负责谈判事宜。
一场不该有的大战,就这么消弭下去。
谈来谈去,最终杨渥愿意放弃信州等地,只取饶州一地,境内的百姓来去自由。
淮南近五万精锐驻扎在饶州,鄱阳湖里还有两万水军。
唐军与江西军都没有实力收复,而且杨渥已经让步了,钟传只能接受现实。
饶州等鄱阳湖以东百姓,纷纷西迁,归附钟传,由此也可见钟传在江西百姓心中的声望。
李晔本着君子风度,归还了江州重镇,不过钟传出于防备淮南的心理,请求唐军驻扎。
李晔令周云翼戍守江州,不干涉江西内政。
外面的风雨停了,朝堂内的风雨又起来。
弹劾王师范的奏章这两月都快塞满天心阁。
李晔一面欣慰于军政分离的制度深入人心,一面又感叹于此事的棘手。
若非王师范奇兵突出,还不知江西局势会糜烂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如原本历史一般,成为杨渥为数不多的功绩之一。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若是不表明态度,不知道多少人会效仿此事。
弹劾王师范的人,多是清流以及韦昭度等世家余孽。
他们很清楚王师范的底细,虽说是知州,但归根结底仍是武人,一个武人能成为知州,而文人不能成为将领,本身就令他们耿耿于怀。
要知道在大顺二年,他韦昭度还是西川节度使,兼两川招抚制置等使,手握十万神策军,出将入相,风光无限。
而自从景福二年之后,皇帝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信任他们这些世家老臣,反而大量启用底层武人。
攻击杨崇本只是一个开始,和一个试探。
攻击王师范才是**。
就连新进的文臣也加入了阵列。
李晔更明白他们是在恐惧,恐惧被一个新生的大唐抛弃,恐惧沦为新兴武人集团的附庸。
当然,这件事从本质上,的确偏离了李晔原本的治国方略。
深思熟虑之后,李晔削去了王师范江陵知州、辅军副总管的职务,改为枢密参军,从四品的枢密院官吏。
这实际上也是李晔对王师范的考验,枢密参军看似无足轻重,但在李晔的国家预构中至关重要。
朝野上下都不怀好意的盯着江陵,期待王师范能发挥武人传统。
而处于惊涛骇浪之中的江陵,却意外的平静。
王师范领着三五随从在江边垂钓,身后辅军各都头一脸愤然之色,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这一年,朗州的武贞军节度使雷满离世,踌躇满志的雷彦威上位,频频向王师范示意。
归州刺史赵武也表示愿奉王师范节制。
就连声势日隆的马殷也在期待着王师范。
谁让他是武人,谁让他父子两代都是青州牙将起身。
“朝廷不公,末将等愿为王公讨个说法。”王师范年纪轻轻就被人称为王公。
要说荆州三地的百姓,就是民风剽悍,一言不合就要搞事。
军中的宣抚使已经提前被他们控制了,只等王师范一声令下就全部砍了祭旗。
“你们退远些,这么多人吵吵闹闹,我还怎么钓鱼?”王师范一脸轻松,仿佛不知道这些人来干什么。
几个都头你看我我看你。
“怎么,我的话你们听不见?”王师范背对着他们,一股巨大的压迫随之而来。
都头们情不自禁的后退几步。
“哟,上钩了!”钓竿扬起,一尾青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王师范哈哈大笑。
“将军,都火烧眉毛了,你怎还有心情钓鱼?”都头们嘴角都上火了。
王师范挥手,“行了,你们懂什么,就你们几个泼才还想闹事,真当陛下的刀不敢砍你们的狗头吗?把宣抚使都放出来,好生赔罪,某明日就启程北上,你等好自为之,兴许过不了几年,我们还有相见之日!荆南是大唐的荆南,你们也是大唐的辅军!”
都头们一个个面红耳赤,要说荆襄三地民风向来剽悍,却在王师范面前一个个服服帖帖。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王师范左手提鱼,右手提鱼竿,扔下一地面面相觑的都头。
天复元年六月,王师范欣然入长安,瞬间就打破了所有阴影中的窥望。
荆南风平浪静,大唐也风平浪静。
“卿乃国士,必不负朕!”枢密院中,君臣相见,李晔没有废话。
王师范拱手道:“大唐有此兴势,全凭陛下苦心孤诣,臣岂能作乱臣贼子!再说陛下此举明降暗升,臣闻弦歌而知雅意。”
李晔笑道:“好,也不枉朕如此看中你!”
文武分制固然很好,但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小撮牛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当然,王师范还有牛到那个程度,不过人家年轻啊,只要思想不滑坡,进步的空间极大。
任何制度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也要不断改革,才能适应时政。
比如边疆地区,远离中枢,战机稍纵即逝,总不能事事都要向长安禀报吧?
赵二和老蒋就是这么事必躬亲的玩阵图战,才一败涂地的。
随着唐军的力量的壮大,枢密院也要正式担负职能了。
此前的枢密使韩偓不过是掩人耳目,李晔原本最合适的人选是刘鄩,而王师范一系列的表现,已经不弱于刘鄩。
“诏令韩偓为江陵知州,荆南招抚使,辅军副总管。”李晔随即下令。
在一系列的暗流涌动中,朝中文臣不偏不倚的只有韩偓,把他调离中枢,实际上也是在保护他。
而赵崇凝,仿佛在一片清流的颂扬声中,逐渐迷失了自己,为清流魁首而沾沾自喜。
只能说人各有志,在未来,这样的人,只能被李晔和大唐远远抛在后面。
如今天下势力陷入均衡态势,是时候再一次整合内部了。
争霸天下,有时候不是比一时强势,而是看谁的内部权力架构更合理,谁先不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