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德王开窍
一连等了三日,成汭却止步于宜城,虽然派遣小股北上,但并没有大举进攻襄阳的企图。
荆南军的斥候在汉水、襄水上下游到处乱窜。
还是那句话,这年头能当上节度使的,没一个简单货色。
有这么一支大军在南面虎视眈眈,李晔的大军也不敢轻易离开襄州大营。
“成汭必然跟朱温有密谋!”周云翼道。
从其目前的种种行迹来看,的确是在配合朱温牵制唐军。
十万大军,李晔不得不全力以赴,唐军若是去光州支援杨行密,成汭会像疯狗一样咬上来,根基不稳的荆襄恐怕转眼易手。
“云翼以为我军当如何?”李晔问道。
“成汭倾巢而出,江陵必然空虚,臣可引五千轻骑,绕过谷城,经房州,下归州,千里奔袭!”
李晔盯着地图,房州一线都是山区,道路险阻,又有汉水阻隔,成汭是个胆大心细之人,人在宜城,其斥候已经渗透到汉水之北,周云翼五千骑兵一旦被察觉,可就有去无回了。
而且成汭是荆南地头蛇,熟悉地形,周云翼却是外来户,风险太大。
“江陵被成汭经营多年,你的五千骑兵恐怕难以成功。”李晔拒绝了他的提议,“如今当务之急是巩固荆襄,从今日起,李筠为荆襄防御使,李嗣周为潼关防御使。”
成汭已经错过最佳偷袭时间,留在宜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只要经营好襄州,荆南就永远无法摆脱来自北方的压制。
这便是地缘赋予襄州的优势。
整个荆襄大战,唐军损失最大的就是拓跋云归的阵亡,不过相对于梁军,唐军的损失小很多。
单是俘虏梁军就有三万人,死在阵上的梁军不下两万,被大水冲走的难以统计,葛从周的覆灭,相当于折断了朱温的一颗尖牙,还有张归弁,若不是水攻,襄州很可能到现在还没有打下来。
如果朱温在光州的进攻失败,很有可能,梁军将会一蹶不振。
持续十几年的大战、恶战,现如今的梁军正处在青黄不接之时,老一代的精锐进入迟暮之年,新一代还未长成,对比五年前的蒲阪大战,李晔已经感觉到梁军战力的下降。
只可惜一直被成汭拖在襄州,让李晔无法起兵去支援杨行密。
荆南的泥泞,迟滞了成汭的偷袭,也令李晔无法挥军南下争锋。
荆襄的局势就这么诡异的僵持着。
李晔只能令大军重返襄阳,以军粮为资,招揽水灾的难民修葺城池。
汉水下游的受灾百姓蜂拥而至,四五天内又聚集了四万多,后续听到风声的百姓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
荆襄大战持续了整整半年,南阳盆地的春耕早已被耽误,襄州东南的粮田被大水冲毁,可以想见此地饥荒是不可避免的。
见到如此多的百姓涌来,李晔下令长安加紧运送粮食过来。
人多力量大。
只几天的功夫,襄州城内外的尸体被清理一空,还在城外沿江修筑堤坝和防御工事,为了避免成汭有样学样的搞水攻,李晔还沿江修建烽火台。
就算增加了这么多的工程量,人力还是有富足,唐、邓、均、随、郢、复等州的百姓纷纷向襄州涌来。
流民一度超过十五万之众。
人一多,聚在一起,不找些事情给他们做,难免会生出各种事端。
李晔索性把唐邓二州也加固一番。
令辅军分化流民,全部编入庄户,分散于唐邓二州,兴修水利,修建新的家园,还大力拓展陕虢、卢氏、邓州、唐州、襄州的官道。
又在唐州之西修建大量的防御工事。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荆襄的主要威胁都是来自于汝、蔡二州的梁军。
斥候将光州的战报一一送来,李神福的两万黄头军突入光州境内,有力的牵制了朱温的攻城,还有高行周不断袭扰梁军粮道,小股梁军直接被他吃掉,高行周一度兵临蔡州城下,光州之北的泌、颍、蔡等地不堪其扰,多次向朱温求援。
朱温只得派出大将张归霸清扫高行周。
时光一晃而过,进入乾宁六年七月,成汭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搞事情了。
先是遣大将刘昌美进攻荆襄东南三州。
这些地方一直都在闹水灾,并且靠近被梁军占领的鄂岳,李晔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把手伸到汉水下游,就进入了长江流域,没有水军,这些地方也守不住。
非常不幸的是,这时代水军犀利的除了淮南,就是荆南的成汭。
李晔可不想成为唐末的曹操。
而只要经营好襄州,整个荆襄大地,包括荆南、鄂岳,全部仰唐军之鼻息。
组建水军、巩固襄州,成了当务之急。
李晔在襄州城中竖起招募水军的大旗。
然而一连三天,应者寥寥,李晔心中苦笑,这就是水攻襄州的副作用了,荆襄百姓对大唐的戒心仍在。
而且水军算是技术兵种,其将领不仅要精通水性,还要懂船战之术,不像陆军,发下盔甲和武器,练几个月的兵就可以成军的。
李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七月五日,第一批关中粮食运抵襄州。
令李晔吃惊的是,皇长子德王刘裕亲自押运。
“禀父皇,先期四万石粮食,经广通渠到潼关,然后牛车向南,儿臣自作主张,砍伐华山之木,作牛车三千,望父皇恕罪。”接近三年不见,李晔忽然发现,曾经在自己面前怯懦的少年,已然长成。
“你做的很好,朕很欣慰。”
除了欣慰,还有惊讶。
以李晔现在的眼光,自然能看出李裕背后有人指点。
而且从皇城司得来的消息,李裕有意无意的疏远以赵崇凝为首的清流。
重振大唐任重道远,多一个人站出来,就多了一份力量。
李裕的政治价值不可估量。
“父皇征战在外,儿臣只能做些微末之事,稍稍为父皇分忧。”李裕拱手。
李晔哈哈大笑起来,“你有此心,不负我唐之血脉。”
李晔是真的开心,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毕竟是血脉相连,父子之情,以后慢慢培养就是,总比朱温、王建收的一堆干儿子强吧?
不过李裕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靠他自己。
如此乱世,绝非李晔封他为太子,他就能稳坐储君之位。
太宗如此英明神武,还不是在立储问题上翻船了吗?
“即日起,朕任你为荆襄粮道转运使,若有不懂不明之事,可向张总管问询。”
“儿臣谢陛下。”李裕满面喜色,前一句不重要,后一句才是重点。
李晔心照不宣的给他指路。
“你母后可曾安好?平原小丫头如何了?”毕竟是李晔在这世上的亲人,曾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给了他慰藉和温暖。
“母后和皇妹都好,只是思恋父皇。”李裕的瞳孔中也升起一抹温情。
第三百一十六章 江淮突围
乾宁六年七月,历史上这一年应该叫光化二年。
光州城喊杀声震天,围城已经两个多月,激战上百次。
早在半个月前,杨行密就决意突围。
不过当时梁军未呈疲态,故而几番隐忍。
而现在,经过两个多月的激战之后,梁军士气不可避免的衰竭。
在杨行密眼中,梁军透出必取此城的气势,光州已然不可守。
他不是不知道光州对淮南的重要,只是眼下局势,退回宣州,稳定后方才是当务之急,否则在此跟朱温死磕,后方失火,江淮本土为他人所趁,得不偿失。
拜朱温所赐,淮南的地缘态势是天下藩镇中最差的,四面八方全是敌人。
北面是宿敌朱温,东南是死敌钱缪,西南是新崛起的马殷,西面是鄂岳,甚至隔着百八里长江的荆南成汭都对江淮虎视眈眈,其他南面的小藩镇,如江西钟传、闽地王审知都跟江淮不冷不热。
如此恶劣的外部环境下,荆襄内部其实也非铁板一块,杨行密宽容大度不假,但兵权极为分散,如朱瑾、李神福、安仁义、朱延寿、田頵等,各统一军,各占一地,相当于藩镇内部中的藩镇,全靠杨行密个人魅力和手段支撑。
这些大将不乏有忠心耿耿之人,但绝对也有心怀叵测之辈。
杨行密还没怎么地,后方就开始动摇,而一旦杨行密在光州有个三长两短,江淮立即分崩离析。
这就是杨行密心急火燎回军的主要原因。
跟光州相比,江淮内地才是根本。
另外一个原因,光州内外隔绝,尸体无处清理,全部堆积在城下,城中已经出现疫病。
这是一个恐怖的信号。
杨行密不会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当年他引兵包围扬州,扬州城里粮尽,死尸枕道,活人相食,也爆发过同样的疫病。
杨行密认为,就算朱温拿下光州,在江淮纵横的水网面前,自己也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二郎们,本王带你们回乡!”杨行密振臂一呼。
江淮将士热泪盈眶。
这漫长而望不到尽头的杀戮,对每个人的**和精神都是无尽的折磨。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虫兽仿佛因这隆重的黑暗而沉默。
低缓的风带来的只有重重的压抑。
然而人心中的压抑迟早都是要被释放的。
在这样的年代里,不在压抑中爆发,就在压抑中灭亡。
城门无声无息的打开,周围只有江淮军沉重的呼吸声,偶尔传来一两声战马的响鼻,却让周围气氛更加诡异起来。
梁军有时,也会漫不经心的射出一两支火箭,划过沉沉夜幕,尽力飞向光州城,那一丝微弱的火光没有穿透夹寨之下的黑暗。
江淮军悄无声息的靠近,架起长梯,然后在黑暗中沉默的攀登。
为首之军,正是黑云长剑都。
当他们爬上城墙时,杨行密就知道自己的突围计划成功了一半。
城墙上不断传来横刀刺透**的声音,
过不多时,夹寨城门打开。
从城门漏过的风,再无那种压抑而沉闷,杨行密身心为之一振。
然而就在杨行密觉得突破重围的时候,周围火光大盛,兵甲铿锵之声仿佛战鼓一般急促。
漫天飞羽拖曳长长火光向他们飞来。
“江淮鼠辈,本将恭候你们多时,大王早就料到你们会夜袭。”一员梁将在城头呼喝,左手长剑,右手横刀,正是当日陕州大战孟方同、康怀英的黄文靖。
葛从周陨落,固然是梁军之殇,但更多的猛将从底层一跃而起。
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猛将。
漫天火箭而下,江淮军登时大乱。
杨行密与乱军中扬起长槊,“事已至此,唯有死战!”
“死战、死战!”身边的亲兵呼喊起来,将杨行密的意志传达四方。
“杀!”
夹寨城门之外,梁军早有准备,一排排的拒马,一列列的沟壑,数不尽的梁军方阵准备就绪。
城墙之上,黑云长剑都率先发难,挥动长剑而进,梁军甲士抵挡不住,杀入弓箭手中,又是一阵血肉纷飞。
城墙之下,沙陀铁骑举起骑矛,骁将史俨列于前,大将李承嗣列于中,“今日之事,有死无生!”
这支骑兵在江淮丰饶物力的滋养下,全身精良铁甲,锋利长矛,装备和士气都超过如今的太原鸦军。
拥堵在城门前的江淮军,被来自后方的铁骑践踏和重创。
史俨一马当先,冲出城门,接着数百骑鱼贯而出,清理城门前的栅栏和拒马。
城内江淮军不敢再往城门前拥挤,在王茂章、周本的带领下,攀爬城墙。
梁军显然没料到“江淮鼠辈”们的攻势如此激烈,如此疯狂,尽管有严密的阵列,但在黑云长剑都的大剑之下,还是节节后退。
将近半年的大战,他们也疲累了。
待骑兵冲出城门之后,杨行密于战马上狂呼:“二郎们,本王带你们回乡!”
两个月的时间不长,因为这时代的围城战,动辄一两年。
但两个月的时间绝对不短,因为这两个月里,无论白天黑夜,杀戮从无止息,战争的激烈直追当年黄巢的陈州之战,秦宗权的蔡州之战。
死亡笼罩之下的光州城,成了生灵禁绝之地。
最先遭殃的依然是百姓,哪怕杨行密宽大为怀,他们依旧不可避免的遭受池鱼之殃。
而为了久守之计,百姓的粮食都被收缴上来。
城内的老鼠、虫子自然而然的成了他们的食物……
回乡的诱惑是巨大的,这时代的江淮江南绝不绵软,士卒的意志绝对顽强。
“杀!”回乡的诱惑是巨大的,如同黑暗中的一线光明。
城外,沙陀铁骑不负忠勇之名,以骑兵和战马的尸体趟出一条血路。
不过他们的牺牲并没有打开通途,被越来越多的梁军围住。
骑兵没有冲锋之势,在步卒阵列的围困之中,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数不清的骄傲骑兵倒下。
数不清的健壮战马被长矛扎穿身体。
杨行密刚要领军去救援,身边亲兵却扯住战马辔头,“江淮可无李承嗣,不可无主公!”
杨行密在战马上稍稍犹豫。
就在此时南面忽然喊声如雷,仿佛洪流滚滚而下。
“杀梁贼!”
杨行密在马上大笑起来,“此必是李神福!”
然而就这么短短的瞬间,黑暗中,一支长箭风驰电掣,比其他箭更快、更凶猛。
杨行密闷哼一声,身体在战马上伏低,催促亲兵赶紧突围,幸亏有明光甲,否则这一箭必然穿心而过。
夹寨之上,黄文靖将大弓狠狠扔在地上,抄起刀剑,领着一群甲士返身迎战黑云长剑都。
夹寨之外的大营中,朱温策马立于高地,扫视火光寥落的战场,身边梁将环绕,身前甲士如潮。
不过此时此刻的朱温,脸色铁青,“贺环、黄文靖、王敬荛都是废物,如此重兵防守,居然还让杨行密突围!”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江淮军万众一心,又有李神福在外策应,我军疲累,挡不住也在情理之中。”李振满脸的疲惫。
这场大战消耗着所有人的精力。
包括朱温也消瘦许多,李晔水淹襄州的战报早就传到他面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让朱温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颤,忧虑重重,葛从周三万精锐和张归弁五万大军的覆灭,对朱温的打击不可谓不大,甚至一度令他心生疲惫,宿敌未去,新敌又起,而他朱温,纵横天下二十二载,双鬓已生华发。
人生苦短。
“多亏兴绪提醒本王防备杨行密突围,否则我军更加措手不及。”朱温收敛纷飞的思绪。
“大王无需多虑,我军已经重创杨行密,拿下光州,江淮腹地全在我军兵锋之下,淮南支撑不了多远。”
第三百一十七章 人心惶惶
杨行密的突围为这场大战落下了帷幕。
朱温兑现承诺,对光州十日不封刀,尽管城内没有什么东西可抢,但杀戮本身就是奖励,既能增加士卒的兽性,又能锻炼心志,同时还能震慑江淮其他诸州。
所以这个时代的军头们,乐此不疲。
曾经的河洛重镇吴楚上游,如今已经变成人间地狱。
血腥之气随着夏风飘荡在江淮上空。
虽说是突围出来了,但梁军从后追杀,江淮军大溃,幸亏李神福、李承嗣舍命断后,在史河配合江淮水军,才堪堪挡住梁军。
不过江淮军的噩运并没有终结,流言四起,声言杨行密被万箭穿心,毫无疑问,杨行密是江淮的灵魂,也是江淮军的灵魂。
江淮军人心惶惶。
行至霍邱,当初的五万大军,只剩下两万不到,还有不少人中途当了逃兵。
若非李神福和李承嗣的苍头军在外围震慑,恐怕逃跑的更多。
而杨行密多日未露面,更是加重了流言。
连军中重将都动摇起来,数日之间,田頵多次请求面见杨行密,都被黑云长剑都指挥使周本拒绝。
流言由此转变为,杨行密已经身死,周本与黑云长剑都密谋,隔绝内外,意图不轨。
江淮军不可避免的分成三派,周本、田頵互相对立,对此剑拔弩张。
李神福、李承嗣、王茂章领军与梁军隔河对峙。
周本、田頵、李神福、王茂章都是杨行密起兵的元从,亲如手足,然而到了此时,不要说是兄弟,就是父子,也差不多要拔刀相向了。
可以想象一旦杨行密倒下,身在宣州的世子杨渥,根本无力降服这些骄兵悍将。
而朱温的大军在屠戮光州之后,作了短暂的休整,当即进兵固始,与江淮军隔史河相望。
北面战场同样不容乐观,朱友裕绝非杨渥之流,自幼跟着朱温刀头舔血,勇猛善战,性宽厚,颇得军心,寿州在他的攻势下,险象环生,每次都是台濛以水军袭扰后方,才缓解梁军攻势。
然而光州失守之后,朱温十几万大军的阻碍只有霍邱的几万江淮军。
局势恶劣到了极点。
乾宁六年八月,在秋收即将到来之际,天气转凉。
江淮军的矛盾到达顶点。
田頵的忍耐也到了尽头,这大半个月里,最忙碌的人就是他,安抚士卒,收拢军心,积极发展势力,除了黑云长剑都、苍头军、沙陀铁骑,其他各军皆归其麾下。
田頵与杨行密是同乡也是好友,跟着起兵,每逢大战,皆力战在前,宣州也是田頵奋力攻下的,杨行密没有亏待老友,拔其为马步军都虞侯,兵权极重。
后孙儒引五十万大军而下,田頵与安仁义冲锋在前,阵斩孙儒,功劳位列诸将之前。
这种身份,这种资历,若是没有什么想法,反而有问题了。
能忍耐这么多天,已经是田頵仁至义尽了。
千余精锐甲士护着田頵鼓噪而进,霍邱城中人声鼎沸,“江淮儿郎拜见使君!”
田頵更是大呼:“梁贼近在咫尺,大王怎可居帷帐之中!莫非被宵小裹挟?欲乱我江淮大事?”
黑云长剑都挺剑而前。
精锐甲士寸步不让。
田頵呼声中的宵小,呼之欲出。
周本是东吴名将周瑜之后裔,家道中落,自少孤苦贫寒,却勇力过人,曾徒手格杀猛虎,原为宣州刺史赵锽部将,后宣州为田頵攻陷,俘虏周本,杨行密收为牙将,几年间,就被提拔为淮南马步军都指挥使,位在田頵之上。
这固然是周本战功卓著忠心耿耿,另一方面也是杨行密有意分田頵之兵权。
江淮就是在这么一个大环境下,维持相对安定。
这也是杨行密在清口大胜之后的几年,一直裹足不前原因之一。
田頵嘴上不说,心中怎么想,就不难猜测了。
周本大声疾呼:“田公乃主君挚友,何至于此?”
一见到周本,田頵的火气就上来了,冷笑道:“你做初一,就休怪本将作十五。”
这么赤果果的言语,就差说出最后一步了。
当然,田頵人不傻,提出的口号是送杨行密回宣州养伤,迎世子杨渥北上统镇诸军,江淮大将除了他,还有李神福、台濛、朱延寿、李承嗣等,实力不容小觑。
“江淮危难至此,田公不思御敌之策,反而妖言惑众,莫不是想造反吗?”周本当即大声喝令。
无数双眼睛盯着田頵。
即便田頵心中有此想法,也不敢在此时宣之于口。
但若是退让,则之前营造的气势荡然无存。
豆大的汗珠在这位江淮勇将的额头渗出。
“正因为江淮危难,朱全忠虎视眈眈,三军不可一日无主!頵此乃,别无他意,杨公多日不出,军心不安!”田頵能爬到今日之地位,也不是泛泛之辈,将难题反踢给周本。
他心中笃定杨行密早已遭逢不测,否则以他对杨行密的了解,不可能在敌军压境的时候,躲在帷帐之中,这不是杨行密的风格。
如果杨行密不能出来见人,那么,周本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而他田頵的一切行为都顺理成章。
士卒群情激奋,也怪不得士卒如此,十几万梁军进犯,作为统帅的杨行密一直不露面,江淮军到现在还不崩溃,已经是个奇迹。
田頵话一石激起千层浪,甲士纷纷拔刀在手,向前挺进。
黑云长剑都人人眼底涌起一抹血红。
周本好说歹说,但此时此地,没人听他的,杨行密在,他这个马步军都指挥使还能有几分威势,杨行密不在,瞬间就成了狐假虎威。
“今日必见杨公!”田頵缓缓拔出横刀,眼中的野心再也抑制不住,仿佛淮南节度使的王冠已经落到他头上。
一个“杀”字,在喉间涌动多次。
“田頵大胆!”然而就在此时,黑云长剑都之后,一声大喝传来,令田頵如遭雷击。
“这……这怎么可能?”田頵瞠目结舌的看着杨行密走出。
此时的杨行密龙骧虎步,每一步都像是走在田頵的心坎上,脸上没有丝毫病态,也没有丝毫往日的仁和。
精锐甲士一见到他,全都半跪于地,外围的江淮士卒也跪下。
江淮是杨行密的江淮,只要他没倒下,别人就不可能有机会。
也并非杨行密无力对付江淮军头,而是他一直念着故旧之情。
但现在古旧之情到了终点。
杨行密缓缓拔出腰间横刀,“诸军听令,田頵乱我军心,按律当斩!”
田頵后退两步,“杨、公……”刚才狡辩的急智咄咄逼人的气势,全都不见了。
他甚至连反抗的心思都生不起来,被他自己带来的甲士按在地上。
“末将一片赤心,大王明察!”
“你若真有赤心,就应该像李神福、李承嗣一样,挡在梁军之前。”杨行密将刀锋推入田頵咽喉中。
两人四目相对,田頵忽然发现杨行密手抖的厉害。
来不及细想,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杨行密没有拔刀,目光扫过众士卒,平静道:“朱全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鸡犬不留,尔等家眷皆在江淮,诸公难道要引颈待戮?”
他说一句,周围亲兵大声呼喊一句。
“杀梁贼!杀梁贼!”江淮健儿的热血被点燃。
光州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而这里是他们的家乡。
这时代也许有人不喜杀戮,但没有人不眷恋故土。
“即日起,李神福为淮南马步军都虞侯,霍邱之事,皆交于他手!本王回宣州,聚大军剿灭梁贼!”
“万岁!”士卒高声呼喊,一场兵变就这么消失于无形,江淮军仿佛重新被灌注活力。
只有田頵的尸体慢慢冷却。
史河两岸的江淮军,瞬间士气大振。
杨行密答应带他们回江淮,他做到了,军心当然在他身上。
而现在是同仇敌忾抵御外辱。
第三百一十八章 迎战成汭
听到朱温攻陷光州的消息,李晔心情瞬间就紧张起来。
隋唐二代,中土最富庶之地皆在江淮,而此时江南还未崭露头角,人口都集中在江北。
如果江淮落入朱温嘴中,那么天下除蜀中之外所有富庶的地方都在朱温肚子里。
李晔想在短期内重振大唐,几乎没可能。
所以他感到一种迫切性和时不我待。
恰在此时,成汭拿下襄州东南三州之后,居然从随州派出一军北上,试探唐州的虚实。
唐邓二州被李晔视为禁脔,现在成汭像个流氓一样,今天摸你一下,明天扯你一把,荆襄何日能安?
而且成汭十万大军,抵在襄州之南,已经触碰到李晔的底线。
李晔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地缘对手。
襄州固然能够俯视荆南,但荆南同样也对襄州形成有力牵制。
三国时期,魏汉皆屯重兵于此。
而回视如今大唐的态势,西面的喀喇汗、于阗皆俯首称臣,回鹘人恭恭敬敬,北面草原还构不成威胁。
东北的李克用和南面的王建,目前都是盟友。
东面的朱温大举进犯淮南,无暇他顾。
也就是说,现在是讨伐成汭的最佳时期。
错过这个时期,等朱温抽出手来,梁军出蔡汝,成汭出荆南,张归霸出鄂岳,三面大军,荆襄就算能守得住,也必须投入巨大的物力人力财力。
而吞并了江淮之后,唐廷没有实力与朱温在荆襄扳手腕。
所以成汭必须现在灭之!
否则让他这么跳来跳去的,荆襄无一日之安,李晔也抽不出手去牵制朱温。
天下大势至此,如大船行至中流,已经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
关东兴,则关中必沉沦。
无形之中,李晔感觉这是在争抢复兴的契机。
天下之事,从来就没有什么按部就班,你准备好了,别人准备的更好。
“传令唐州郝摧,不准反击,紧守城池,收拢百姓,放刘昌美入境。”李晔的命令让周云翼、李筠、杨师厚、刘知俊都惊讶起来。
不过四人之中,周云翼和杨师厚目光闪动,面露喜色,显然知晓了李晔的心意。
“天下大势,天下大势,朕现在就打出一个天下大势来,周云翼部八千轻骑,出房州,直取宜城之西,杨师厚部两万大军,出随州,横扫宜城之东,成汭不动,你们断宜城之南,切断其与江陵的联系,朕自引大军,与成汭决战!成汭若动,你们可固守,可游击,朕引大军击其后!”李晔斩钉截铁道。
“末将遵命!”
老虎不发威,还真把自己当病猫了。
还真以为蔡将出身,就不得了了。
唐军消灭的蔡将势力也不在少数!
乾宁六年八月十日,秋收正在潼关之西如火如荼的进行当中。
周云翼骑兵秘密向西而去,杨师厚则在等唐州的消息。
果然如李晔料想一样,荆南军得寸进尺,在唐州大势掳掠,似乎以为唐军疲敝,还在唐州城下耀武扬威。
李晔趁势给成汭发下诏令,故意恐吓,若其不退军,大唐将引倾国之兵击荆南。
这世界有一种人,你越是吓他,他就越是以为你虚张声势。
荆南军在宜城与唐军对峙快一个月了,唐军在李晔的军令下一再忍让,所有加固城池、修建堤坝、广派斥候的举动,落在成汭眼中都是心虚。
成汭回表也非常流氓特色,“荆襄本非陛下之土,当割襄州、房州与臣。”
李晔被气乐了,还当大唐是以前的唐廷呢,将信传示众将,一个个咬牙切齿。
“成汭此贼,当碎尸万段!”
“不灭成汭,我李筠誓不为人!”
这已经是对唐军赤果果的侮辱了。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杨师厚当即出兵。
接连一个多月的烈日烘烤,襄州之南的泥泞已经硬化为土地,唐军现在没有水军,后世不是有句名言吗?有条件要上,没条件也要上。
襄州与江陵之间,是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只要平原上正面击败荆南军,荆南水军也就只能打打边鼓,骚扰后方。
最先传来捷报的是杨师厚,轻易攻陷随州,接着,郝摧五千河湟铁骑迎战刘昌美,一个照面,刘昌美的脑袋就在送往襄州的路上。
周云翼没有任何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唐军在东面忽然出手,引起了成汭的警觉。
让李晔惊讶的是,成汭既没有支援随州,也没有固守宜城,而是嗅到了危险,放弃宜城,大军向江陵而退。
而此时随州的杨师厚,还没来得及穿插到荆南军背后。
李晔苦笑不已,前一刻还大言不惭的要自己割让襄州、房州,这么一转眼功夫,就撒丫子跑路了。
这也算李晔见过最怂的蔡将了。
他这一退,瞬间就打乱了李晔的部署。
若是等他退回江陵,依托坚城,凭借水军,守个两三年,还不是轻轻松松?
李晔一声令下,襄州十万唐军和战兵,闻声而动。
旌旗遮蔽岘山之北,铁甲充斥汉水之南。
望着漫山遍野的唐军,李晔忽然感觉到几分大唐的赫赫武威。
刀兵之世,当以刀兵解之!
刀子硬了多了,才能再跟那些不听话的兵头武人们,谈一谈什么是正统,什么是天命!
否则谁听你的?
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原则,李晔不敢全力追击,而是派出大量斥候,四散侦查,又令刘知俊统领本部一万人为前锋,去追咬成汭。
为了加快他们的速度,李晔连骁骑军的副马都送出去了。
骁骑军配置正副两匹战马,以为换乘。
有了河套、山丹、青海三大马场,唐军最不缺的就是马。
民间也有大量驽马流通,骡子、驴等牲畜也进入寻常百姓之家。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李晔以大唐皇帝之尊,统领十万人马,循序渐进,此为正合。
杨师厚、周云翼、刘知俊各击左右,此为奇兵。
真正的大战,其实并不像三国演义里面,军事扇子一晃,敌人千军万马就土崩瓦解。
更多的是靠将士们的顽强意志,以及将领对战略的执行能力。
在没有无线电的时代,十万大军,能统一往一个方向走,已经是训练有素了。
拜这个混乱时代所赐,每一个唐军将士,意志绝对坚韧。
而忠义堂的存在,让每一次作战都名正言顺。
大唐是正统,唐军是王师,多么简单的逻辑。
所以荆南军在心理和法统上,已经落了下风。
我打你,理所当然,就像爸爸打儿子天经地义。
你打我,那就是大逆不道,要遭天谴的。
一手是刀子,一手是大义,就问你成汭怕不怕。
第三百一十九章 以陆制水
荆北和荆南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荆襄。
成汭十万大军缓缓南撤,依托地形防守,刘知俊的一万军和杨师厚的两万军,并没有讨到多少便宜。
八月十七日,当周云翼的轻骑出现在成汭身后时,他终于停下后退的步伐。
十万大军收缩于荆门。
此地就是荆南和荆襄的分界点。
也是荆南山川形势所在,其地东、西、北三面高,中、南部低,呈向南敞开形,兼有低山坳谷区,荆门若下,唐军便可长驱直入,兵临江陵城下。
成汭选择在此地固守,非常明智,荆门之南便是富庶的江汉平原。
不过一路如影随形的荆南水军也给唐军带来巨大困扰,他们溯汉水而上,或是攻击唐军后勤,或是阻断桥梁路径,见到小股唐军,直接登陆攻击。
即便成汭不守荆门,在没有清除荆南水军之前,李晔也不敢深入江汉平原,合大军于荆门城下。
只能以斥候在汉水两岸日夜警戒。
然而作用微乎其微,荆南水军对汉水流域的地形异常了解,他们有一百种方法摆脱斥候的追踪。
前有坚城,后有苍蝇,唐军不胜其扰。
李晔也是头痛不已,面对十万大军戍守的坚城,后方还有荆南源源不断的补充。
加上天气炎热,唐军之前一往无前的气势,也在渐渐消退,李晔没有贸然攻城。
“此战之关键在于水军,我军若能击破荆南水军,便可横渡汉水,穿插至荆门之南,江汉平原便在我军指掌之下,成汭十万大军成瓮中之鳖!”杨师厚多次攻袭汉水沿线,对地形有一定的理解。
“我军没有水军,总不能以骑兵追击吧?”李筠道。
水军成了这场大战的关键,而水军也是目前唐军的最大短板。
仓促之间,李晔也弄不出一只匹敌荆南的水军。
“如今朱温鏖战江淮,正是我军取荆南大好时机,陛下不可因小挫而放弃。”周云翼看出李晔的犹豫。
李晔的确有些动摇了,唐军迟迟打不开局面,如果是以尸体堆下荆门,李晔宁可不取荆南。
“朱温倾国之力攻打杨行密,此次绝不会轻易退军,而杨行密亦为当世英雄,梁吴大战,不到最后一刻,胜负仍是未知。”所有人都不看好杨行密的时候,刘知俊却语出惊人。
包括李晔在内,也觉得杨行密在劫难逃,毕竟朱温把老本都掏出来了,征调境内青壮,填土负木,活生生把光州围了起来。
当然,这不是朱温第一次这么搞,当年攻打潞州的时候,也是采用这种笨办法。
笨办法三个字在李晔脑海出现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灵。
如今的大唐在成汭面前,绝对是庞然大物,实力不是一个等级上的,成汭之所以这么蹦跶,不过是依仗水军以及荆南水网。
但他有水网,自己有人力物力啊!
如今荆襄接收的流民就在二十万之上,还有辅军和关中青壮,超过四十万人聚集在荆襄一线,这么恐怖的人力,移山倒海都是旬月之间,还填不平汉水?
笨办法有时候才是最令敌人绝望的办法。
“征发荆襄青壮,沿汉水修建烽燧堡,于平缓处修建城墙,同时伐荆山大木,钉于汉水之中,阻塞航道,再以铁链封锁汉水险要之处,从襄州一路平推下来,此乃以陆制水之策,朕就不信荆南两万水军,还能飞上天去!”
以陆权碾压水权,逐步挤压荆南水军的活动空间,最终将其一网打尽!
帐中众将都怔怔的看着李晔,他们都是将领,很多时候都是从军事层面思考问题,只有身为皇帝的李晔,能从国力上思考整个战局。
一如朱温围攻光州。
“陛下圣明!”
诏令既出,荆襄青壮纷纷南下,李晔不仅提供一日三餐,还以粮食为工钱,不用动员,流民便闻风而来。
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李晔派出周云翼、杨师厚全程护卫。
看着工程量巨大,但真正动起手来,其实没有那么难,也不是所有水域都要钉木桩,很多地方依据山形水势,一条铁索就能封锁很大一片水域。
不能封锁的地方,以木桩钉入水中,以城墙护住两岸。
才一个月多的时间,从襄州至荆门的三百里水域,全部封锁。
荆南水军很快就成了网中之鱼,被困于白虎山下凹子湖。
跟骑兵一样,一旦水军禁止下来,几乎就没有什么反抗能力。
周云翼领着一众骑兵巡视凹子湖周边地形。
能把荆南水军困在此地,花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
这些时日的接触,荆南水军像泥鳅一样游弋在汉水周边湖泊中,数次逃脱周云翼的封堵。
其实有几次机会,岸边的投石机可以重创他们。
但出于另外一层考虑,周云翼放过了他们。
在李晔以陆制水的策略下,他们迟早会成瓮中之鳖。
所以当这一天到来时,周云翼心中波澜不惊。
延续这时代武人的传统,荆南水军仍旧不投降,驾着三百艘战船,躲在湖中。
“我军可铺设木排,充塞整个湖面,步卒如履平地,破其水军不难!”部将韩彦钊道。
周云翼笑道:“何必这么费事,要破其军,只需数十条火船,荆南水军便不复存在,陛下如此兴师动众,所求绝非破其军,而是令其倒戈!传我将令,明日聚合青壮,沿湖呐喊,降则免死,不降则斩!”
翌日,几万青壮聚集于湖畔,劝降之声,响彻长天。
荆南水军到了如此境地,已是插翅难飞。
只因水军都指挥王德彦是成汭岳父,所以才坚持到现在。
不过,他不愿降,军中自有其他人代劳。
乾宁六年九月十三,水军都将欧阳思兵变,斩杀不肯投降荆南水军都指挥使王德彦,两万荆南水军向周云翼投降。
至此,唐军身后的威胁彻底解决,大唐还平白无故得了一只水军。
得到捷报的李晔当即册封欧阳思为水军都虞侯,以周云翼为水军都指挥使。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穷途末路兵变诛杀上司投降,李晔自然不敢重用,只能以大将节制,更何况这支水军的家眷全在荆南,说不定哪天又来一个欧阳思,继续反水。
周云翼迅速理会李晔用心,当即在青壮中招募水军。
几个月的相处,在李晔一系列的优抚政策面前,荆襄百姓对大唐的抵触也淡化了许多,加上水军高军俸的疑惑,荆襄渔民们终于按捺不住,踊跃从军。
周云翼亲自把关,十几天的功夫就招募起一支四千人的水军。
周云翼顺手裁汰原水军中的老弱和桀骜之辈,提拔忠勇的底层士卒,一支万人的大唐水军顺势而生。
欧阳思则成为周云翼的水军顾问。
荆南水军覆灭,终于让成汭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庞然大物。
乾宁六年十月,在荆南城下对峙近三个月之后,成汭派亲儿子成昀送来降表。
表示永为大唐之臣属,彻底斩断与逆贼朱温的联系,从此服从于中央的领导,每年献上三万石粮米。
“大人向来敬重大唐,敬重陛下,只因朱贼逼迫,大人才不得不引兵北上,做做样子。”成昀一再表示荆南的忠心。
李晔有点狂笑的冲动,十万大军提着刀子北上,只是做做样子?
若不是大水漫溢到襄州之南,说不定成汭就给自己来个两肋插刀。
“成使君要降,可以,所有家眷送往长安,荆南一切赋税、钱粮、军务交归朝廷。”李晔狮子大开口。
成昀额头渗出冷汗,“这……这不是亡我荆南吗?向来听闻陛下仁义,何以如此逼迫我父子?”
李晔大笑起来,帐中诸将也笑了起来,“回去告诉成汭,朕只等他三日。”
第三百二十章 荆南归唐
如今优势已经在向唐军倾斜。
李晔举国之力而下荆南,肯定不会因为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回军。
荆襄若要长治久安,必取荆南为纵深。
现在多争一分土地,日后,就多聚集一分力量。
荆南虽然为蔡州势力的延伸,但跟赵匡凝和马殷这些正牌后裔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
三日之后,成汭果然没有投降。
不过这厮也聪明,四处派出使者求援,朱温、马殷、雷满、钟传,连宿敌王建都派了使者。
唐军斥候在随州拦截到北上的使者,信中言辞卑躬,声言唐廷残虐万民,李晔昏聩无能,残害他这位大唐忠良,人神共愤,唯有汴州梁王才是天命所归,他成汭愿为朱温牵马持蹬,荆南士民泣血恳请朱温救援。
看了信后,李晔的怒火彻底爆发。
朱温有没有天命姑且不论,大唐残虐万民,这事也放在心底,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但说李晔昏聩无能残害忠良,就让他受不了了。
你成汭也算大唐的忠良?
难道这场战争不是他成汭咎由自取?
李晔当即下诏荆南周边各大势力,昭曰:成汭,国贼也!趁大唐疲弱之际,袭取江陵,强抢云安榷盐,朝廷既往不咎,而其为祸愈烈,听命于梁逆,北上劫持天子,南面诸镇,若有协从者,一律视为叛贼!王师到日,必当剪灭!
其实南面诸藩镇,李晔最关注的就是马殷。
唐末天下英雄,马殷绝对有资格入列。
诏令下达的同时,还令刘知俊渡过汉水,直取荆南城镇。
杨师厚攻伐荆门南城,周云翼巡戒汉水,防备鄂岳的梁军。
荆州这块土地,从古至今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也许成汭有保境安民之功,但在越来越清晰的天下大势面前,只能螳臂当车。
十日之间,南方各藩镇的上表一一传来,没有一人为成汭出头,江西钟传还送来了粮食钱帛,以表忠诚之意。
王建连使者都押送到唐军大营。
马殷则愿意出兵协助王师攻伐荆南。
而朗州雷满已经领大军而出。
瑟瑟秋风起于荆山,席卷万里。
轰鸣战鼓声在荆门城下响起。
此刻的荆门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孤城,刘知俊在荆南攻城略地,马殷遣大将许德勋率水军一万余人溯汉水而来,雷满派亲子雷彦威领八千武陵洞蛮北上。
李晔特意把功劳留给战兵,以达到练军的目的。
大唐在攻陷荆襄、荆南之后,已经有实力拉起一直十五万人的大军。
李晔计划在此战之后,把有功的辅军转为正兵。
消息一经传出,辅军人人像抹了鸡血一样,奋不顾身。
每个人都有向上跃迁的**,这些**汇集在一起,就是重振大唐的动力。
李晔起事之初,就定下了与百姓和底层将士实现捆绑的路线,现在只不过刚刚迈出几步,就爆发如此大的威力。
破李茂贞、挡朱温、取河陇、复西域、战荆襄……
后面仍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不再是渺茫。
“杀!”
唐军奋勇向前,衔白刃而进,持长盾而上,无惧城上如雨的弓箭木石。
而荆南军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从成汭撤退之时,荆南军在心理上已经落于下风。
站在荆门城墙上,可以清楚看见北面摇曳的天子旌旗,硕大的“唐”字耸立天地之间,随着翻过景山、荆山的秋风招展。
荆南军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逆贼。
这种心理落差带来的副作用,在战场上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士气低落。
往往两三个荆南军才能抵挡一个战兵。
“破贼!”一个战兵身体被六七根长矛刺穿,仍旧挣扎着挥砍,长矛抽出,带着鲜血与内脏,战兵在倒下的前一秒,还在挥刀。
然而就在荆门城岌岌可危之时,城上一军忽然杀出,以矛阵推进,攻上城的辅军没有完整阵列,自然不敌,被推下城墙。
接着就又是惨烈的登城战。
大战三个时辰,荆门城依旧屹立。
李晔鸣金收兵,下令营救伤亡将士。
战兵的表现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想要一战攻下十万人镇守的重镇,显然是痴心妄想。
时间是站在李晔这一边。
接下来几天,唐军每日出战两三个时辰,战兵轮番攻城。
在充足的后勤和疗养体系下,战兵的士气越打越旺,身后即是皇帝,身后即是大唐,他们自然没有怯战的理由。
李晔一路虽然摇摇晃晃,但落在将士心中,却是未尝一败。
十几天的功夫,荆南军终于意识到,唐军这是在戏耍他们,真正的精锐还没有出手。
而这十几天功夫,荆南已经大变天。
江汉平原除了江陵,全部被联军攻陷。
刘知俊猛攻江陵,守将郑准抵挡不住,开城投降。
李晔望着天空中南飞的大雁,天气又开始寒冷下来,荆南战事也差不多到了收官的时候。
这场战争,在没有梁军的介入,本身就没有多少悬念。
而实际上,成汭算是被朱温卖了。
但他引兵北上的时候,梁军的主力已经折返光州。
当然,成汭也有自己的野心,襄州,或者南阳平原都在他野心之下。
为了这场大战,李晔耗费的力气远在攻伐荆襄之上。
单是青壮就出动了四十万,加上十二万唐军,动用了五十万人,这大半年来,耗费的粮食就有一百万石,钱帛超过六十万缗。
若非河陇源源不断的输血,唐军早就撑不下去了。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大唐皇帝宣喻荆南将士,成汭欺君罔上,罪在不赦,陛下有好生之德,不愿荆南血流成河,尔等可开城投降,既往不咎,有擒杀成汭者,黄金三百两,连升三级,荆南已复归大唐,父母妻儿皆在家中翘首以待,尔等勿要执迷不悟。”
一封封劝降书射入城内。
这是李晔最后的通牒。
成汭已经没有资格站在李晔面前。
然而令李晔没想到的是,过了两个时辰,城中没有任何动静。
李晔叹了一口气,“攻城。”
这一次是唐军正兵,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记录在枢密院的兵备志中,所有战功都被军功曹记录在案,所有武贲的名字都刻写在天心阁的四面墙壁上,而阵亡者的英灵收容于大唐忠魂碑。
有忠魂则有军魂。
李晔亲自擂起战鼓。
天地间的肃杀之气都在战鼓声中凝聚,灌注在唐军身上。
仿佛整座荆门城都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敌军虽有十万之众,但在我军面前,不过土鸡瓦狗!”李筠亲自督军而上。
杜晏球持刃在左,辛四郎持盾在右。
投石机弹如雨下,神羽都箭如飞蝗。
就在唐军呐喊着将要登城的时候,城墙上的守军却忽然扔掉了武器,跪伏在城上。
城门“吱呀”一声打开。
成汭自缚全身五花大绑自缚出城,一路哭嚎着“陛下呐,臣有罪,臣糊涂啊。”
李晔顿时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都打的昏天暗地了,才想起来要投降?
“成节度这是干什么?来人,快快松绑。”虽然心中恶心,但还是要虚与委蛇,毕竟他身后还站着将近十万的荆南军。
成汭全身是新鲜血迹,盔甲上还有几处横刀砍斫的痕迹,不难想象,两个时辰之前,他在城中的凶险经历。
荆南军中有大把的人想用他的人头换荣华富贵。
“陛下,臣知错了,臣再也不敢了。”解开绳索后,成汭一把跪在地上。
“别啊,成节度不是说朕残害忠良,昏聩无能吗?”
“此乃奸人挑拨离间,臣乃武人,大字不识一个,岂会写那些东西?都是手下的穷酸们自作主张,臣、臣这就去砍了他们。”
如此鬼话连篇,居然面不红气不喘,张口就来。
李晔不得不佩服,翻脸是常有的事,这人能把翻过去的脸,再翻回来,也算是人才。
“行了行了,你虽然投降晚了点,但毕竟使十万荆南军免于屠戮,即日起,免去荆南节度使,封上谷郡公,长安城中赏赐良宅一座。”这厮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既然天不杀他,李晔犯不着因言语杀人,留着他还可以当个牌面,做给其他藩镇看。
这人也算是唐末一代传奇,出身军人世家,醉酒杀人,出家为僧,后投奔秦宗权,稍有羽翼,就遁入火门山为匪,结党千人袭击归州,然后招募流民,加以训练,得三千精兵,然后攻陷赵德湮大将王建肇驻守的江陵。
此时的荆南屡遭兵灾,还有赵德湮蔡兵的荼毒,人口只剩下十七户,成汭几年间,就让荆南恢复生机,还鼓捣出十万大军。
这便是李晔不杀他最主要的原因。
此人跟张全义一样,属于难得的人才。
李晔打算在长安闲置一段时间后,重新启用。
有了成汭这个标杆,荆南各地纷纷归附,夔州刺史赵武、归州刺史贺隐纷纷投诚。
不过就在李晔收拢荆南残军时,王建抢先一步,派遣大将王宗涤攻取合、忠、万三州,还上表李晔,此三地蛮人众多,恐惊扰圣驾,他王建不辞辛劳,为陛下解决麻烦。
拿下荆襄和荆南后,唐廷与蜀中的关系就微妙起来。
而忠、万二州,就是后世的重庆地区,蜀中的东大门。
王建的行为已经非常明显了。
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
自从王建献上女儿以来,对李晔恭恭敬敬,没有任何非分之举,就算李晔五千里出兵西州,王建也是老老实实当他的蜀王。
并不是所有藩镇都如朱温一般磨刀霍霍雄心壮志。
李晔下诏表彰了王建,以安其心。
如今,荆襄荆南大局已定,李晔目光不可避免的瞄向淮南。
乾宁六年十一月初九,就在李晔刚刚整编荆南军,招募水军的时候,江淮传来一道消息震动天下。
润州刺史安仁义反叛杨行密,举兵攻扬州!
第三百二十一章 支援淮南
江陵城中,荆南节度使府内,唐军中指挥使一级的将领济济一堂。
连辅军司马都改为指挥使,算是转为正式的军职,唐廷共有二十三万辅军,此次大战,调集了关中地区的十一万辅军。
李晔随即下诏,这十一万参与大战的辅军,可依照自己意愿选择是否晋升正兵。
裁汰伤残老弱,以及不喜战事之人,十一万人中有九万多晋升正兵,唐军扩展至十七万。
如今的大唐,西至龟兹,东至江陵,国土万里,河套两岸,秦岭南北,祁连山纵横,全部纳入囊中,十七万的兵力实际上有些捉襟见肘。
但因如今唐廷良好的地缘态势,很多地方其实不需要兵力驻守。
这也是李晔能集中力量争取荆襄、荆南的原因。
“安仁义,沙陀人,初事秦宗衡,后孙儒与秦宗衡火并,降杨行密,以神射名震淮南,孙儒五十万大军攻宣州,安仁义与田頵阵前血战,生擒孙儒,二人由此交厚,且自持击斩孙儒之功,向来猛悍难制,杨行密斩田頵,回镇宣州,安仁义不得不反。”薛广衡将江淮的线报整理出来,一一念给李晔与众将听。
秦宗衡是秦宗权弟弟,也就是说安仁义也是一员蔡将。
这些都不是什么重大秘密,散布在江淮的细作很容易打探到。
“朱温亲率大军击于西,朱友裕击于北,安仁义乱于内,末将料钱镠必会击其南,江淮此番危矣!”杨师厚忧心忡忡。
“细作还打探到一则流言,杨行密光州突围,负重伤,不得不回宣州休养。”薛广衡道。
不止是杨师厚,任何人看到淮南如今的形势,都忍不住为杨行密捏一把汗。
然而站在唐廷的立场上,淮南倒下绝不是什么好事,历史上十国的形成,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杨行密挡住了朱温铁蹄南下。
梁军攻下淮南,天下均衡的局势就被打破。
“淮南不可不救!”李晔一句话为此次军议定了性。
剩下的就是如何救援的问题。
有提议攻取鄂岳,然后挥军北上。
有提议攻打洛阳,声东击西。
还有提议走水路,从江陵顺江而下,直取润州。
这些意见都不错,但考虑到唐军从去年秋天大战至今,沿途翻山越岭,从西州万里进入荆襄战场,不说普通将士,就是李晔自己也感觉到疲累。
刀锋和人心都是需要修养的。
如果采取他们的意见,就又是连绵不绝的战争。
仗不是这么这么打的,除了军事层面,还有政治层面。
李晔盯着地图,稍作思考之后道:“诏令钱镠攻润州,马殷攻打岳州,钟传攻鄂州,李克用攻洛阳!”
钱缪现在的官职是镇海军节度使,而镇海军的治所就在润州,岳州悬在湖南头顶,马殷不可能没有想法,奉皇命而取旧地,大义、私利、名分全都有了,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这些军头若能沉住气,就不配当唐末武人了!
既然朱温能搞出一个远交近攻,李晔也能整出一个反朱同盟!
毕竟此时的天下还是姓李,而不是姓朱!
如今十几万的唐军聚集在江陵,但有不从皇令者,唐军大可先击破之。
使者快马加鞭,往东南而去,十天之内。
马殷令大将秦彦晖、许德勋水陆并进,三万人马北上,攻击岳州。
钟传随之举兵北上鄂州。
李克用和钱镠路途太远,还不知道情况。
眼看大战将起,李晔大军自然不会裹足于江陵。
不过江陵的守将却让李晔为难了。
军中大将,李筠守襄州,周云翼守陕州,杨师厚和高行周都在中军为爪牙,再说把他们放在江陵也未必适合,刘知俊刚刚归附,把他留在外面,李晔自己都不安心。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江陵守将还必须通水战,综合考虑就只有周云翼。
不过周云翼调任江陵,陕州守将就空缺出来。
周云翼大力举荐杜晏球,声言此人文武双全,必不负陛下所托。
李晔稍稍思考也就同意了。
杜晏球的军功早就够了,历次大战,都有先登破城之功,既然能重用刘知俊,没道理把杜晏球晾在一边。
“即日起,周云翼为江陵防御使,水军都指挥使,南面招抚使,杜晏球为陕州防御使,擢升副都指挥使。”李晔把整个荆南的军权全部交于周云翼之手。
杜晏球也一跃成为唐军大将。
江陵四战之地,未来也将是一个战略支点,其知州肯定不能是寻常文人,想来想去,李晔把人在华州的王师范调任江陵知州,还给了他一个辅军副总管的职位,荆南的辅军全部归他管理。
安排妥当,李晔才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回襄州。
而此时,李克用的使者郭崇韬从北而来,请求借用崤函道,进攻洛阳。
李晔想也不想就同意了,如今的天下,凡是打朱温的,就是大唐的朋友。
乾宁六年十一月,皇后私信,百官上书,请求李晔回长安。
不过这百官中只有赵崇凝、韦昭度等人的联名,张承业与韩偓都不在其中。
皇后私信里大多是一个关怀之语。
如今整个天下都沸反盈天,淮南之战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李晔岂会在这个时候回长安?
十一月十三日,李晔于襄州昭告天下,斥朱温为国贼,大唐与之势不两立,凡从贼者,必不容于大唐,起十五万大军,号称五十万,直击汴州!
如此震动天下的消息,自然很快传到梁军固始大营。
诸将皆暗自心惊。
朱温却仰面大笑起来,“皇帝小儿还真敢夸下海口,也罢,本王这就回军与之一决。”
在所有人眼中,此时的淮南已经不可取。
朱友裕鏖战四个月,寿州仍旧屹立不倒。
而朱温顿兵于史河,遭到李神福、李承嗣、王茂章等淮南大将的顽强抵抗,又有淮南水军,动辄侵扰其后,朱温没有忘记清口之败,因此异常谨慎,攻势也就相对保守起来,远没有其攻打光州的恣意。
南面,马殷、钟传攻打岳鄂,钱镠似乎也在观望之中。
北面,老冤家李克用遣大将李嗣源出崤函道,攻洛阳。
而皇帝直言要攻打汴州。
这一切都让朱温萌生退意。
当然,也只是暂时撤退,喘口气之后卷土重来。
“大王万万不可退!”李振声色俱厉,以往温文尔雅的脸庞全都变成了狰狞,“我军倾国而来,已下光州,如今安仁义乱于内,我军攻于外,江淮指日可待,此乃天亡杨行密,皇帝不过是虚张声势,其兵越多,进入我腹地,灭亡更快,马殷、钟传、钱镠首鼠两端,大王此时撤军,正中皇帝之计,自此之后,杨行密得到喘息,削平内患,外有李神福、李承嗣、王茂章等虎狼之将,内有江淮财赋支撑,大王再无机会矣!”
朱温还从没见过一个书生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眼中杀机顿起。
周围寇彦卿、贺环等将幸灾乐祸的看着。
李振仿佛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一般,“天下之势,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王退,则唐廷进,马殷、钟传之流无足轻重,天下风云激变,倘若河朔四镇动摇,则汴州大好形势一去不复返,为今之计,大王不可动摇,必取淮南,必灭杨行密,以警示天下!”
“李先生之言正合天下大势,许州有王彦章,汝州有王檀,皆为当世良将,汴州有敬翔先生,五万大军,百万之众,皇帝不进则矣,一旦深入中原,必为我军之囚,愿大王深思之。”黄文靖忽然道。
以往这种场合原本没有黄文靖的位置,但葛从周陨落后,朱温提拔了一大批中层将领,如葛从周部将黄文靖、宿州降将张筠、下将陈章等等。
而黄文靖最得朱温看中,侍立左右,悉心培养。
朱温沉吟良久,二十载戎马,能以四战之地起家,力克强敌,自然不是昏聩之辈,心中杀机淡去之后,越想越觉得有理,旋即朗声大笑,“不错,安仁义起兵,是天以淮南予本王!”
第三百二十二章 淮上英豪
天下皆侧目淮南之际,宣州反而波澜不惊。
自杨行密回宣州之后,闭门不出,也不会会见臣僚,对安仁义兴起的叛乱也是视若无睹,大小政务皆交由世子杨渥打理。
这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甚至一度令安仁义的叛乱更加猖獗,兵锋之下,安仁义裹挟青壮,眨眼之间,滚起一支七万人大军。
加上他本人的名声,淮南顿时风声鹤唳。
然而看似一帆风顺的安仁义,却并没有势如破竹,扬州纹丝不动。
南国之财赋人口在江淮,江淮之腹心在扬州,这座在隋朝被称为江都的大城,即使经历了唐末血火,扬州依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城,杨行密据有淮南之后,以淮上三十六英雄的徐温镇守,文人严可求、骆知祥为辅翼,短短六七年间,扬州又兴盛起来,直追汴州。
安仁义就是被徐温挡在扬州城下。
任凭他如何进攻,都无法撼动此城分毫。
也正是因为徐温的表现,淮南境内才经历了最初的慌乱,慢慢镇定下来。
大军临城,徐温站在城墙上,人如其名,不温不火,对潮水一般攻城的叛军面露轻蔑之色。
“贼军围城月余,大王为何还不派援军,莫非……”骆知祥把剩下的话咽回肚中。
徐温淡然道:“大王自有天命在身,我们与其在此揣测,还不如把心思放到何如击败安仁义上。”
严可求笑道:“安仁义起兵,占尽天时地利,若是引军西下,直接攻打宣州,恐怕此时淮南半壁都落在他手中,可惜此人志大才疏,勇猛有余,智谋不足,贪图扬州富庶,当真是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徐温轻轻一笑。
周围将士见主帅如此神色,心中大安。
叛军攻了一个时辰,士气便已经衰落下去,安仁义本部只有一万余人,其他的都是裹挟的青壮,看似人多,其实攻城全无章法,又缺少得力大将,仗打成这个样子,也就在情理之中。
“徐温小儿,可敢出城一战!”就在战事将歇的时候,城外传来一声大吼。
一将骑着黑马如乌云一般席卷而来。
红翎青甲,背后一张大弓,手上一把长槊。
此一人的气势,足以媲敌万军。
城上弓箭木石皆奔他而去,但此人往来冲驰,弓箭木石追之不及。
“安仁义急了。”严可求笑道。
骆知祥道:“将军切莫中计,安仁义身为主将,犹逞匹夫之勇,是自取灭亡之道。”
徐温道:“非也,安仁义想射杀我身,而我何尝不想诛他之心?”
随手取来亲卫一张盾牌,靠近城头,“安将军别来无恙?”
城下安仁义于奔马之上弯弓搭箭,呼吸之间,长箭如电。
徐温只是轻轻斜了一下盾牌,便已挡下长箭,笑着对城下道:“故人重逢,何至于此?大王待你不薄,当年你走投无路,不容于孙儒,是大王不计前嫌收容你,你就是这般回报大王?”
安仁义面色羞惭,“呸,此一时彼一时,本将冲锋陷阵,擒杀孙儒,已经报了杨行密收容之恩,淮南土地,杨行密取得,本将就取不得?”
徐温还是轻笑,“安将军天下猛将,当然取得,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倾巢而来,顿兵扬州城下一月,久攻不克,润州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将军又成丧家之犬矣。”
安仁义脸色一变,“休要危言耸听,本将攻陷扬州,立即可起兵十万,到时候,淮南还不是本将指掌之物。”
徐温的轻笑变成大笑,“白日做梦。”
安仁义大怒,连发三箭,但徐温已经缓缓退入城墙之内。
嘴上虽然在狡辩,心中却是一片寒凉,他仓促起兵,不敢进攻宣州,以为扬州刺史徐温名声不显,是颗软柿子,没想到往日在杨行密面前低调的他,在千军万马面前,如此镇定自若,只用了三千州兵,加上一万青壮,便轻易挡下他的七万大军。
这让打了一辈子仗的安仁义倍感挫折,刚要下令强攻,忽见周围士卒垂头丧气。
安仁义只能收军。
刚回到大营,亲兵便来回禀,军中谣言润州被钱镠攻陷,士卒家眷皆成俘虏。
安仁义勃然大怒,拔出横刀便要杀人。
刀虽然拔出来了,却始终砍不下去,“罢了,罢了,明日回军润州。”
士卒听到此言,无不欣喜。
无论这谣言是不是真,都命中了安仁义的要害。
出兵之前,他已经跟钱镠达成协议。
但这种协议在利益面前,脆弱的可怕。
翌日,安仁义大军刚刚动身,斥候就从后方带来更恶劣的消息,周本引五千黑云长剑都出宣州,直奔己方而来。
安仁义大笑道:“本将正不知如何破局,周本就送上门来了!”
徐温躲在坚城之后,他认栽,但周本五千军就敢来找自己,安仁义战意瞬间就高涨起来。
黑云长剑都又如何?
他麾下的儿郎也是当年秦宗衡的蔡兵。
“全军向南,击破周本!”安仁义的野心瞬间就高涨起来。
大军转道向西南,然而沿途裹挟的青壮显然并不跟他一条心,于路溃散。
军中谣言四起,又传吴王杨行密亲自领军,周本不过是个幌子。
而且吴王已经跟钱镠订下盟约,互为友邦。
安仁义都不知道这些消息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仿佛堵也堵不住,追查几次,都指向一个关中来的说书先生,不过此人的说书异常精彩,从大汉雄起,到三国纷争,还有本朝旧事,无不在他嘴中舌灿莲花。
安仁义自己也喜欢听,久而久之,也就在军中安排了个司马的职务。
等安仁义派人去捉拿的时候,说书先生早就没影了,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斥候快马搜寻方圆几十里都没查到踪迹。
两军很快在琅琊山下相遇。
此时安仁义仍有四万大军,周本的五千黑云长剑都列阵在前,黑缯黑甲,气势没有落下分毫。
安仁义引百骑在阵前游弋,寻觅黑云长剑都的弱点。
“周本,杨行密既然衰朽,何不归附本将帐下,将来平分淮南,称孤道寡,岂不快哉!”安仁义给了黑云长剑都和周本最大尊重。
周本也是一身黑甲,除了身形高大,基本和普通士卒别无二致。
“逆贼今日死期已至,还在此口出狂言。”
安仁义大笑起来,“江淮英雄,杨行密居首,然其已经腐朽,该是本将崛起之时,尔等既然不从,就休怪本将无情!”
挥起长槊,“儿郎们,击败敌军,宣州之物,尔等自取。”
“哦?是谁说本王已经腐朽的?”安仁义的话刚刚说完,黑云长剑都一分为二,阵中缓缓走出一人,黑甲红袍。
他走到哪里,朔风就跟到哪里,鲜红披风猎猎作响,手中长槊寒芒闪闪。
见到此人,安仁义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你不是万箭穿心了吗?”
杨行密笑道:“小儿乱言而已,没想到安将军当了真。”
杨行密出现在阵前,叛军不由自主的就矮了三分。
“江淮儿郎听令,有擒杀安仁义者,晋为淮南大将,赏金千两!”
“擒杀安仁义者,晋为大将,赏金千两!”黑云长剑都齐声呼喊,声震云霄。
第三百二十三章 英雄迟暮
李晔聚十五万大军于唐州,摆出一副要大举东征的样子。
蔡、许、汝三州却并未如想象当中的惊慌,梁军依托山川河流构建防御线,或几百人,或三千里聚于山川之上,以滚石擂木不断骚扰,又毁坏大小路径,在地势险要处修建城关。
汴梁的国力在此时得到体现,短短两个月,唐州之东梁军连城三百里。
唐州是南阳盆地的边缘地带,东北两面崇山峻岭,梁军居高临下,而唐军跋涉艰难。
“蔡许汝的主将是谁?”能正确判断当前形势,说明对手不弱。
薛广衡道:“汴州将军消息,敬翔力荐郑滑节度使胡真为帅,领郑、滑一万州兵,汇合王檀、王彦章诸部,四万大军聚于舞阳。”
舞阳即为后世之颖昌,岳飞曾在此城以三万兵力破金兀术十二万大军。
中原之南山川形势尽在此城。
而胡真进驻此城,可谓是尽得兵法之妙。
没想到梁军去了张家兄弟、氏叔琮、李思安、庞师古、葛从周,又窜出胡真、王彦章、王檀等良将,这便是中原的底蕴。
“区区舞阳小城,安能阻挡我十五万大军,末将不才,愿为先锋,攻破此城。”李筠慨然道。
舞阳是小城,但也是坚城,其周边大小城池皆在梁军之手,方城、泌阳、叶县等地皆有梁军屯守,互为犄角。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进兵,必起大战。
“不必,我军只是虚张声势,声援杨行密,且将士们大战经年,已然疲惫,我军静观李嗣源、马殷、钟传即可。”李晔倒是不慌。
梁军重点防御唐军,但整个河南战场,不止自己一支军,没必要在坚城之下磕的头破血流。
王檀水平怎么样,李晔不知道,但王彦章可是阵斩己方大将的猛人,已方有兵力优势,但梁军有地利,且许、汝被汴梁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战事如果激烈,援军朝发夕至。
半个月后,南面的消息让李晔郁闷不已,马殷大将秦彦晖、许德勋三万人乘船在长江、洞庭湖游览一圈,朝岳州城放了几箭,便打道回府了,顺便洗劫沿途城池、村镇,斥候还打探到其部在洞庭湖收了三万斤鱼……
钟传倒是尽心王师,猛攻鄂州。
不过鄂州从古至今都是长江重镇,张归霸打下鄂岳之后,留部将谢彦章守城。
钟传久攻不利,天气转寒,上表请求退军。
真正用心的是李嗣源,然而面对阎宝把守的洛阳坚城,也没有占到便宜。
晋军历次大战,都是李克用亲自领军,如今主将换成李嗣源,说明李克用并没有多重视洛阳之战,李嗣源再用心也无济于事。
李晔精心打造的反朱同盟,就是这么拉胯。
一向威猛的李克用长期把精力发泄在酒色之上,现如今似乎也萎了。
唯一达成预期的也就是钱镠,趁安仁义围困扬州,偷袭了润州。
进入十二月,大雪席卷南北。
李晔就是想打也打不起来了,能为杨行密做的只有这些了。
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
寒风纵横万里,顺东南而下。
当安仁义的人头捧在杨行密面前的时候,杨行密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一阵苍白,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叛军核心旧部三千蔡兵,被斩于琅琊山下。
“传令宣州,淮南节度使移镇扬州,令世子迁城中富户北上!以刘威为宣州刺史。”杨行密向北面眺望,眼神中的忧虑并未消退。
安仁义倒也罢了,蔡将出身,在江淮并不得人心,兵败是注定。
然而有些人就不一样了。
田頵给了杨行密心头沉重一击,一股英雄迟暮,群狼环伺的悲凉在心间汹涌。
比他更迟暮的还有袁袭,此时连行走都不能,重病缠身,以软轿抬之,说话的都是出气多进气少,“扬……州为江淮……之腹心,大王不可……使其久居外姓之手!”
淮南的治所一直在扬州,只不过当年孙儒五十万大军南下,扬州废弛,无力守御,在袁袭的建议下,放弃扬州南下夺取宣州。
杨行密点头道:“徐温守御有功,升为镇海军节度使,润州刺史,领其旧部收复润州!”
周本愣了一下,徐温旧部不过三千多人,而钱镠大将杜建徽在润州有一万大军。
在触及杨行密冰冷的目光之后,周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十二月初四,杨行密入扬州。
而徐温正收拢部众,城中百姓沿路跪伏,哭嚎震天,反而迎接杨行密的百姓并没有多少。
徐温在扬州六年,整肃冤狱,收拢百姓,厘定税赋,奖励农桑,让死城一般的扬州,迅速重回昔日的荣光,而他自奉节俭,从不轻易耗用资财,深得江北士民之心。
“臣此行必复润州,大王可静候佳音。”徐温一脸恭顺,没有任何不满之色。
“昔日淮上英豪,无出敦美之右!”杨行密的赞美中掩藏着一丝寒意。
周围黑云长剑都皆手按刀柄,虎视眈眈。
而徐温身边只有严可求一人。
严可求一介书生,何曾见过如此场面,额头冷汗直冒,双膝颤抖,“噗通”一声,情不自禁的跪在地上。
徐温却像没感受到杀机一样,从容自若笑道:“王者既出,必有英豪相佐,我等不过附骥攀鸿而已,大王才是江淮真正的英豪,天下的英雄。”
此言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令杨行密心底的一丝杀机荡然无存。
只有袁袭闭上了眼睛。
是夜,杨行密最亲密的战友,最得力的谋士病逝,杨行密心头再遭一击,下令全城缟素。
杨行密能在群雄并起的江淮脱颖而出,皆是袁袭谋划之功,当初杨行密还是小小的庐州刺史,高骈为部将毕师铎所攻,袁袭力劝杨行密起兵攻打毕师铎,以三千兵力迎战数万大军,先败后胜,下扬州,灭毕师铎。
败安仁义移镇扬州之谋也是出于袁袭。
移镇扬州之后,整个淮南军心大振。
扬州在江北,能够更快支援寿州和霍邱战场。
同时也表明了杨行密的立场,不仅不后退,还勇往直前。
杨行密招募江淮青壮,组建牙内左右军,选派黑云长剑都精锐为骨干,以世子杨渥为牙衙都指挥使,任周本为左牙指挥使,张训为右牙指挥使。
北方的寒流滚滚而下,江淮的第一场大雪才姗姗来迟。
天寒地冻,史河两岸二十多万大军,终于陷入难得的平静之中。
只有江淮水军的战船在河中凿冰。
北面寿州也迎来短暂的和平。
偶尔有斥候像孤狼一样掠过战场。
第三百二十四章 返回关中
风雪稍霁,听到杨行密削平安仁义,移镇扬州的消息,李晔便领着大军回返关中。
杨行密毕竟是杨行密,这一番举措,有力提振了江淮军心,朱温想在短时间内吞并杨行密,已经不可能。
而唐军也没有深入中原的实力,留在唐州徒耗钱粮。
李晔没有第一时间回长安,而是带着十万大军入香积寺,祭奠阵亡的将士,又令长安宗室、官吏皆来拜祭。
前宰相崔昭纬还写了一篇感人肺腑的祭文,深切悼念阵亡的将士。
李晔追封有功将士,拓跋云归追为左千牛卫将军。
连早年牺牲的马开山也被追封为右千牛卫将军。
贯休亲自主持了盛大的水陆道场。
李晔一一诵念阵亡将士的名字,前后十三个月,牺牲唐军九千余,辅军一万七千余。
祭奠维持了三天,附近百姓不顾严寒,纷纷赶来,主动扫雪焚香。
皇室与百官皆下跪祭拜。
祭奠完成之后,大军回返长安,长安百姓出城二十里迎接,李晔拒绝了韦昭度乘御辇的提议,骑在凉州大马上,穿着寻常唐军的盔甲,与骁骑军一同入城。
一个国家兴起,很大程度上体现在百姓脸上。
阔别三年多,长安已非昨日之长安。
城内楼阁林立,天子旌旗走到哪里,哪里便黑压压的跪了一地。
人口之稠密,比当初李晔西去时,不知多了几倍,还有一些穿着奇装异服的蕃邦,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也算是衬托了唐服的精美。
雄壮的战马,威武的唐军,富庶的长安,繁茂的百姓,一切都在表明这个国度蓬勃向上。
李晔连正装都没换,直接穿着盔甲入紫宸殿。
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如今的大唐,文武分权,武将治军事于枢密院,文臣治政务于政事堂。
非战时互不干涉,战时则由皇帝统一部署。
地方上也是如此,知州只负责政务,辅军负责缉盗、治安、守城等事物,只在形胜咽喉之地设立军镇,如掌控河套之地的浮云城,控锁关中咽喉的潼关、蒲阪、武关,河西重镇的凉州,陇西门户的凤翔,还有西域的龟兹、西州、庭州。
当然,这其中还有非常多不完善的地方。
但在军政财分离的大思路下,迟早会完善起来。
毕竟任何朝代都不缺乏聪明人。
“今年皇庄的田地收租六十万石,牧场羊出栏共计六万头,境内各项赋税一共一百零三万石,各地的田地仍在开垦当中,如凤翔、河湟、陇西,人口不足,仍有很大增长余地,关中也是如此……”刘全礼一一汇报。
历年的度支除了刘全礼的报表,还有韩全晦的估算,最后有各地的汇报交由户司年底统计,三方数据互相印证,最后还有皇城司的年底查账,才算过关,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财政上只手摭天。
任何细微的不足,都会交由户部与皇城司彻查。
以李晔后世的经验,一个国家的问题会首先反应在钱袋子上。
之后便是这两年的一些其他政事,比如赈灾,收拢难民,开垦良田等。
虽然李晔远离长安,但境内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清流也好,阉党也罢,在李晔牢牢抓稳兵权之后,他们的争执,也只能是口头上的。
其实站在文人角度,唐廷已经算是最优待他们的了,天下藩镇,哪一个不是武人当道,文人靠边站?
站在武人角度,只需要刀口对外,奋力杀敌就有肉吃,不用担心背后的刀子,粮草自有后方承担,军功记录的明明白白,每个人都有明确的上升通道,就是有些将领想造反,也要问问天天听忠义堂故事的士卒愿不愿意,而且每一都都设置了忠义宣教使,还有皇城司密使,这样都能造反,只能说明这个人不是人,是神。
还有阉党,其实他们才是跟皇权捆绑最紧密的,在去除了兵权之后,这些人只能是皇帝的家奴。
此时的世家门阀,经历了唐末暴乱,元气大伤,也只能依附在皇权之下。
没有百年的时间盘根错节,不可能成长为盛唐时代的样子,更不可能成为魏晋时的参天大树。
而科举和武营的推行,只能越来越分化他们的从政优势。
“朕能安然征战于外,皆是诸公努力于内之功,朕代大唐谢过诸位。”李晔冲殿中文武拱手行礼。
“此乃臣等之本分。”赵崇凝带头回礼,殿中官员紧随其后。
之后的琐事,无非是草原上的哪个部族前来觐见大唐天子,或者外邦使者朝贺之类的,连契丹和南诏都派了人来。
以前困守长安的时候,这些人都没影了。
这几年大唐蒸蒸日上,一个个回心转意了。
当然,皇城司的密使在汴州也见到过他们的身影。
随着李晔攻取荆襄和荆南,天下的态势已经剧变,不再是朱温一家独大,大唐已经具备了分庭抗礼的资格。
这一年,李晔基本都是赶路,和大战之中苦心孤诣。
一切的付出和牺牲都是值得的。
看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国家在自己手中振兴,李晔心中也是升起一股成就感。
乾宁六年的最后一天,李晔在宫中设大宴,遍请有功将士与朝堂臣僚。
没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那套,直接大鱼大肉,天山南北瓜果,朔方的河滩羊,华山的山珍,渭水的肥鱼,还有天唐府的贸易而来的葡萄酒,蜀中的竹叶酒,兴元梨花春。
这年头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小民,能吃饱就不容易,能吃上肉喝上酒,更不容易。
李晔也没搞上下尊卑那一套,带着德王一一劝酒。
连枢密副使的那一桌,也说了一些场面话,盛赞他们的功劳。
翌日,李晔直接签署军令,通化大营和开远大营的十二万唐军轮流休沐。
这些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们,才是真正的财大气粗,豪爽至极,报复性消费,只要最贵的不要最好的。
当然,最红火的还是城中的青楼。
平康坊他们是不敢去,天天有皇城司的人蹲着。
但偌大的长安,不止平康坊一处啊,一百零八坊,做皮肉生意的大把。
他们这伙人休沐,直接刺激了长安城的经济。
粮市、肉市、布市短短几天,卖出了寻常半年的销量。
大部分士卒都在登记之后,领了枢密院的制文,回到关中的家乡,带回半车的粮食和肉食。
一个都头回乡,连县令都会拜访。
一个正兵回家,保长都要拎着酒肉称兄道弟。
历朝历代,朝廷重视将领,而忽视普通士卒,也只有来自后世的李晔能如此尊重普通将士。
这是从制度和思想上的重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契丹踪迹
虽然李晔一直严禁兴修宫殿,但这并不妨碍寿宁宫的内部越来越奢华。
特别是七皇子李禔诞生之后,一个寿宁宫的用度就超过所有后宫,加上河东夫人出手阔绰,宫人们争相往寿宁宫里钻。
裴贞一虽然不是后宫之主,但排场已经超过皇后。
后宫无人敢得罪她,不过即便如此,今日的裴贞一仍然紧蹙眉头,几个宫女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这位主出手阔绰,但也不是好伺候的主儿,一不小心撞她烦心事上,动辄是要吃板子的。
很显然,裴贞一现在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
原因很简单,自皇帝凯旋之后,与寿安宫走得越来越近,连带的德王李裕都水涨船高,不仅位列朝堂,参与政事,还跟张承业走得很近。
裴贞一虽然刁蛮任性,但眼光也是很准的。
长安城中,明面上赵崇凝风头最盛,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实力,不过是被皇帝架起来,摆在桌子上神像,看着风光,哪天说倒也就倒了。
但张承业就不一样了,这两年辅军的作用越来越大,他这个辅军总管就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宦官势力贯穿大半个大唐,从代宗朝起,皇帝都不是都是宦官扶上去的。
当然,如今的大唐宦官剥离兵权之后,没有如此权势,但并不妨碍张承业在长安城的地位。
背后向皇帝密奏的人不少,却都如泥牛入海,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但凡皇帝领军在外,张承业必镇于内。
所以打通他的门路,基本就得到了长安一半势力的支持。
在裴贞一看来,张承业不仅手握辅军,背后还有宦官势力,如韩全晦、刘全礼,都被认为是一伙儿的。
“陛下今日去了哪个小浪蹄子的寝宫?”生下皇子之后,裴贞一不仅没有花容衰减,反而越发的光艳逼人了,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而这一切,皇帝都视而不见,像是故意躲着她一样,回长安都十几天了,也就临幸过一次。
“回、回夫人,陛下今日早朝之后,去了百福殿。”女官低着头回话。
“百福殿?”裴贞一愣了一下,“莫不是那个蜀中来的普慈郡主?”
“正是。”
一听不是在寿安宫,裴贞一的火气也就消了一些。
后宫一千多年的规则,母凭子贵,裴贞一的身份和地位都在那儿摆着,就算她不争,背后的势力也会推着她向前。
这条路无比凶险,但又万分荣耀。
裴贞一望着粉雕玉琢一样的李禔,心中没有丝毫退缩之一。
当初王建把女儿普慈送来长安时,李晔正忙着西进大计,受后世的影响,他对一个实岁只有十四的小女孩,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心理上接受,便封了一个正三品的婕妤,安置在百福殿。
一晃就四年过去了,曾经的小女子,如今已然亭亭玉立,也许是沾染了蜀中风华,普慈眉眼间都带着几分温软。
没想到王建一个杀千刀的老兵油子,居然也能生出这么一个女儿。
他在打量别人,别人也在打量他,目光里有些许羞涩。
“陛下可要听臣妾抚琴?”
“哦?你还会这些?”
“父兄常年征战在外,母亲早逝,臣妾独居深院,常抚琴以解孤寂。”
李晔心中一叹,这世道男人不好过,女人更不好过,幸亏王建杀出来了,那些淹没在黑暗当中人,他们子女的下场,只会更加黑暗。
一曲琴音袅袅升起,却令五音不全的李晔从心底生出一股宁静。
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杀戮,天是蓝的,雪是白的……
不知不觉间,李晔居然在软塌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还是在百福殿,薛广衡已经站在面前。
普慈和宫人都退下了。
“陛下,今日契丹使者上书,去岁秋日,刘仁恭引兵烧草原,契丹舍利王子萧敌鲁率万骑攻平州,其子刘守光诈和,于城外设牛酒之会,契丹人就席之后,伏兵尽起,擒萧敌鲁入城,契丹人请求以五千匹马换人,刘守光不许,契丹痕德堇可汗遂遣使入朝,请求陛下裁断。”
这一觉睡的虽然短暂,却甚是踏实,醒来后,头脑一场清晰。
此事一听就是刘家父子不厚道,坑骗契丹人。
不过,卢龙在一系列的兵变之后,更大唐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痕德堇把球踢过来,用意就很值得深究了。
“去天心阁,召张承业、韩偓、赵崇凝议事。”
一个时辰后,三人齐聚天心阁,听了赵崇凝的汇报。
韩偓道:“先帝之时,契丹人趁中土大乱,吞并周边,不断壮大,其族分八部,痕德堇为遥辇部首领,被其他七部推为可汗,萧敌鲁回鹘述律部人,其姐述律平嫁于迭剌部头领耶律阿保机为妻。”
“耶律阿保机?”李晔眉头一皱,一心扑在西边与中原,他差点就忘了这个中原王朝最大的对手。
韩偓道:“耶律阿保机为夷离堇,意为元帅,专事征伐,莫非陛下听过此人?”
“略有耳闻。”这两年契丹在草原之东动静不小,又是攻伐奚人,又是打渤海国,还动不动侵犯代北、卢龙。
也就是说,刘守光擒住的人是耶律阿保机的小舅子。
而痕德堇把此事捅到李晔面前,也并没有安什么好心,显然有试探唐廷的意思。
契丹能有今日的成就,真的要好生感谢千古女帝,一**的人头送过去,辽东事实上脱离了大唐的掌控,契丹人的民族精气神全都养起来了。
其后石敬瑭大力奉上燕云十六州。
眼看中原差不多统一了,有力气跟契丹掰掰手腕了,高粱河车神横空出世,又是十几万的人头送上去。
契丹若是这样都不能崛起,那就真是没天理了。
“刘仁恭父子固然奸猾,但臣以为契丹人必为边患,陛下当诏令刘仁恭押送萧敌鲁入京,然后以朝廷的名义放归,以彰显大唐国威,若刘仁恭不从,可削去其卢龙节度使之职,令契丹人和李克用合军攻之!”这几年的战事,令赵崇凝也成长不少。
不过,他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局势。
唐廷算计痕德堇,痕德堇亦在算计唐廷,如果唐廷偏袒刘仁恭父子,契丹人就有了大举出兵的借口,唐廷在草原上还有一定的影响力与政治遗产。
而如果唐廷公正处置此事,可想而知,刘仁恭肯定不会服气,说不定就会跳起来搞事。
老牌的河朔三镇,跟唐廷早就各过各的。
“不,此事我们不宜插手,契丹也好,卢龙也罢,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朝廷若是参与其中,只会吃力不讨好。”契丹和卢龙都不在唐军刀子的射程之内,鞭长莫及,而政治手段没有武力的支撑,不会有任何效果。
实事求是,不慕虚名,稳步推进才是李晔一直以来的策略。
再说唐廷在此事上也捞不到任何好处,契丹壮大,或者刘仁恭壮大都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李晔心底对刘家父子的行为颇为赞许,他们敢惹事,就肯定有平息的手段。
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三百二十六章 阴影之人
正当李晔准备回宫时,廓州张行瑾的奏章到了。
请求今年开春之计,向兴海等地发起攻势,阻碍吐蕃人的春耕,践踏他们的草场,削弱他们的实力。
早在几年之前,李晔就有兵进高原的打算,不过那时候归义军发疯,也就只能先解决西域。
这一拖就是三四年。
自己强盛的时候不去欺负别人,难道还等别人喘过气来欺负自己?
张行瑾部众并不在唐军序列当中,这两年李晔也授意他们多招募吐蕃人,为进攻高原作准备。
既然要动手,肯定是要两只手一起打出去。
杨崇本在岷州休养了四年,也是时候放出去咬人了。
“传令张行瑾向高原渗透,至于杨崇本,给朕把松维二州拿回来!”
松州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吐蕃。
而维州更是蜀中入吐蕃的咽喉之地,即使经历了安史之乱,吐蕃仍旧花费二十年时间才拿回,立即改名无忧城,意为从此高原无忧。
地势比蜀道还要艰险。
后世乾隆引以为豪的十全武功之二的大小金川之战,正是在此地。
杨崇本是猛虎还是羔羊,就看此战了。
别人看不上的地方,身为后世人的李晔全都饥不择食。
处理完这些事情,天也黑了,几人退去。
李晔刚想去张清婵姐妹的寝殿,寿宁宫的女官已经来请人了。
“夫人请陛下驾幸寿宁宫。”
这些时日,李晔的确躲着裴贞一。
他也很清楚裴贞一想要什么,之所以躲着,就是不希望窗户纸被捅破,时至今日,李晔仍感念当年裴家和裴贞一的支持,帮大唐挺过了最危险最困难的时日。
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去见她,毕竟也算是患难夫妻,情分在那里。
“陛下请进。”女官红着脸,宫人皆在殿外恭候,独不见裴贞一。
李晔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有幺蛾子。
来都来了,也不差这最后一哆嗦了。
外面春寒料峭,殿内香风阵阵,三步一屏,十步一画的,装饰之物,富丽堂皇,比李晔的寝宫不知奢华了多少倍。
“陛下。”屏风之后,一道曼妙的身影忽然出现。
永远都盛装示人的裴贞一,居然只穿了一套衫裙,关键是这身衫裙小了一下,刚好衬托出她身姿的婀娜与曲线。
蛾眉螓首,云鬓花颜,肤如凝脂。
几年的光阴流逝,裴贞一不仅没有韶华凋零,反而更加艳丽。
“爱妃这是。”李晔眼红耳热,心中忽然有些感动。
以她的身份其实用不着如此讨好自己。
翌日,李晔直到午后才起床,回长安这段时日,李晔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江河日下了。
毕竟今年的李晔已经三十三。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李晔暗叹以后要节制一些了,别像历史上的朱温,在裤腰带子上一再跌跟头。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时代,朱温没有乱性,反而是李克用沉迷于酒色,太原细作传来的消息,李克用夜夜笙歌,南面军务交由李克宁,西面交由周德威,代北由李存勖缓缓接手。
“陛下,臣妾想为禔儿讨个爵位。”裴贞一脸上残留着昨夜的嫣红。
李晔眉头一皱,“禔儿才四岁,你就想让他封王?”
裴贞一点点头。
这就叫吃人嘴短摸人手软了,李晔感觉自己昨夜掉坑里面去了。
当然,他对裴贞一的心思心知肚明,越早封王,就能越早培养羽翼,太极宫中重门深阙,内外隔绝,眼见德王在朝廷风生水起,裴贞一也着急了。
李晔轻轻抚摸了她的脸颊,忽然觉得这只是一场交易,心中涌起莫名的感伤。
对这个女人,他不是没有情,但就跟皇后一样,一切都慢慢变味了。
这也是皇帝的悲哀之处,所有的情义都会成为软肋,被人利用。
“禔儿毕竟年幼,你舍得让他出宫建府?”封王不是关键,裴贞一想的是让李禔开府,好培植羽翼。
大唐不是没有四岁封王的先例,如太宗长子李承乾一岁封常山郡王,不过过早的封王开府,令李承乾狂悖骄躁,心理都出了问题。
“臣、臣妾……不舍得……”
裴贞一泫然泪流。
李晔叹了口气,“封王之时以后再论,禔儿今年四岁,过了今春,你可以为他寻两位先生启蒙。”
漫长的寒冬,终于迎来一丝春风。
此刻德王府的主人正在一间昏暗的小房内与人交谈。
“殿下当谨记,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松懈,陛下春秋正盛,潜在对手很多,而殿下的根基非常单薄,为今之计,当放眼军中!”
李裕吓了一跳,“什么?难道你不知道父皇最忌讳此事?”
阴影中的笑了起来,“只要做的巧妙,别人就看不出来。”
李裕盯着这张阴沉的脸,心中忽然犹豫起来。
他很满足现在地位,得到皇帝的眷顾,他的这个亲王也就有了底气。
“此事、此事还是容后再论……”
“容后就晚了,殿下如今已经站在台前,万人瞩目,不进则退,大唐三百年,有个皇长子能坚持到最后?殿下之家世比之于裴家若何?”阴影中的人目光像刀子一样剔除了李裕心中的侥幸。
“本王知道了,请先生教我。”
阴影中的目光缓和下来,恢复以往的睿智与深沉,“如今军中才俊极多,而陛下重视者,首当飞狐将军!”
“你是说周云翼?”
“不错,此人年纪轻轻,已成封疆大吏,军权极重,前途不可限量,而殿下刚好有个妹妹,今年虚岁十三。”
李裕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周云翼对父皇死心塌地,绝不会为本王所用。”
阴影中的人笑了起来,“若能促成此事,殿下就与他捆绑在一起,就是陛下想立他人为储君,也要思量这背后千丝万缕的关联,此为借势。”
李裕眼神坚决起来,“好,本王这就令人回宫告知于母后。”
“不,此事若由皇后开口,必引起陛下戒心。”
李裕糊涂了,“此事不由母后,难道要平原自己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女儿心思
寿安宫皇城里算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论风光比不上寿宁宫,论风头比不上百福宫。
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可以轻视此地。
这是皇后的寝宫,六宫之主,即便是裴贞一,在裴家命妇们入宫时,也要得到寿安宫的同意。
而且这一年来,德王的地位蒸蒸日上,为这座略显陈旧的宫殿增色不少。
今日也是德王回宫探望皇后的日子,宫里喜气洋洋,向来节俭的皇后难得大方一回,每名宫人得了一些赏赐。
“李茂贞三万大军突破前阵,进逼父皇中军大帐,贼势正炽,父皇亲自持矛激励士气,军心大振,不过逆贼十倍于父皇,久战之下,力不能支,李茂贞欲行谋逆之事,持槊向父皇冲来。”李裕绘声绘色的讲着,皇后与平原公主以及一众宫人聚精会神的听着。
“呀……”平原公主花容失色,吓得闭起了眼睛。
皇后也是呼吸加重。
“恰在此时,北面战鼓大阵,马蹄声如雷,万人呼喊,一众银甲骑兵飞奔而来,当先一将,雄姿英发,冲入敌阵,势如破竹,逆贼纷纷溃散,长槊之下,逆贼无人能挡,当时……李茂贞被此人神威所慑,竟然不敢接战,夹着尾巴逃了。”
李裕听忠义堂说书也不是一次两次,自幼接受精英培养,口才也是了得,讲起来惊心动魄,一波三折。
引得众人心神投入。
单是说这位少年将军,就讲了一个时辰,从最初的偷袭潼关,到力战李茂贞,蒲阪大捷,奔袭崤函道,简直把此人说的如同神将一般,偏偏到了最后又不说名字。
皇后的心思放在皇帝身上,听到皇帝平安,也就知足了,也知道李裕存心在吊人胃口。
但其他人就不同了,特别是平原公主。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豆蔻年华,虽未及笄,却正是人生中最憧憬的年纪。
这么一个少年英雄,自然足以打动芳心。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人口凋敝,曹操规定女子满十二嫁人。
即便是盛唐,十四岁的女孩儿嫁人普遍存在。
而如今,天下之动荡比之东汉末年更甚,户司早已规定,男子十四女子十二便可婚嫁,并且设了各种奖励措施,鼓励生育。
“皇兄骗人,天下怎会有如此神勇的少年将军?”平原眼神里闪烁着疑惑。
“此事长安百姓谁人不知?平原若是不信,可随便打听,哦,对了,听说这人已在长安,你一看就知,当年父皇要嫁一位宗室之女给他,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平原的好奇心越来越大。
“他说,天下不平,何以家为?”
“这不是大汉的霍骠骑吗?”皇后讶然道,“神明保佑,我大唐还有如此忠勇之人。”
“说的怎么厉害,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还是昌黎先生说的好,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若是没有父皇,他就是神仙下凡也无济于事,皇兄开府在外,原以为会有些长进,没想到整天道听途说,听风就是雨的,皇兄当有自己的主见,不然随便什么人一通谗言,易被他人蒙蔽。”平原反倒教育起李裕来。
李裕一阵尴尬。
“你这孩子,怎可如此说你兄长?”皇后听不下去了,毕竟这时代母亲都偏爱儿子一些。
不料平原连母亲也教训起来,“母后平日就是太宠皇兄了。”
李裕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暗想自己这妹妹才是被宠坏了。
“好了好了,越说越没个正形,明年就要及笄了,还口无遮拦的。”皇后心情好,也不介意这些许的不快。
平原努了努嘴,“皇兄难得回宫,多陪母后说说话。”
扔下这几句话,掉头就走了。
虽然对李裕不以为然,但深宫大院中,外面的事,总会牵动她的心绪。
总归是无聊,便带着两个女官,先去了百福殿,没发现皇帝的影儿,又去了万春殿,终于逮到李晔与张家姐妹。
身为皇帝,后宫就不只是简单的后宫了,同样也是各种权力的交结之处。
无论是裴贞一还是普慈,其背后千丝万缕。
尽管历史上昭宗的下半生非常凄惨,但他的下半身绝不凄惨。
宫中妃嫔众多,没有三千佳丽,也有**十人,这还不算与他有一夕之缘的女官。
当唐廷开始蒸蒸日上时,后宫中各种传统也开始复苏了。
寿安寿宁两宫之争,也就越来越摆在明面上。
这促使其他妃嫔不可避免的站队。
权力的游戏也在后宫上演,令李晔不胜其烦,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还是只是刚刚开始,随着自己的老去,以及诸皇子的成长,争斗会愈演愈烈,多少名震一时的雄主,最后栽在这上面。
前有赵武灵王,后有朱温,包括太宗,也在此事上焦头烂额。
总不能跟裴贞一和李禔说,不要争不要抢,不是你们的,就别惦记了。
这不是权力的玩法,更不符合人性。
在无上的权力面前,人心经不起考验,人性也只会越来越灰暗。
要怪就怪李二开了先河。
有唐一代无数的政变夺嫡都是从他而始。
说来讽刺,晚唐宦官崛起后,这种夺嫡之争才渐渐平息下去。
既然无法阻止,李晔就只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让夺嫡之争影响国家运行。
“父皇好生清闲。”平原一入万春殿,宫人们自动退散,无人敢拦阻,就连张氏姐妹见了她,也是小心谨慎。
“你这丫头,怎么跟朕说话的。”李晔难得忙中偷闲。
再说后宫中的家事,也是隐晦的政事。
这几年征战在外,平原倒是出落的更加动人了,仿佛摇曳在山谷中幽兰,高贵典雅而不失灵气。
正是这份灵气独得李晔的宠溺。
平原无视李晔的责备,目光落在张家姐妹身上,翘着下巴,“啧啧。”
张清婵也在打量着她,张清婉则是躲在李晔身后。
李晔道:“没规没矩,看来朕要给你找个夫婿管管了。”
平原哈哈一笑,“平原才不要找夫婿,一辈子陪着父皇母后多好。”
“胡说。”李晔没好气道,“对了崔家的三公子怎样?听说长安城中最俊俏的郎君就是他,崔家也算名门望族。”
他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平原一点儿都不露怯,“名门望族有何用?平原要嫁也要嫁一个像父皇一样的英雄。”
张清婵“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平原睁大眼睛,忽而也笑了。
被女儿崇拜,李晔也算“老怀大慰”,佯怒道:“去去去,没大没小,以后看谁家敢娶你。”
恰在此时,小黄门来禀报:“陛下,周将军、李将军、高将军、杨将军已在天心阁静候。”
李晔伸了伸懒腰,“知道了。”
刚准备离开,衣袖却被平原扯住了,“父皇,儿臣也要去。”
“你要去哪?”
“天心阁啊,儿臣长这么大,还没去见识见识呢。”
“放肆。”李晔轻轻呵斥了一句。
不过言语中的无力没有任何震慑力。
平原睁着两只大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父皇一去就是两三年,回宫也是流连于各妃之间,想来也快忘了平原这个女儿。”
李晔头大起来,“这是军国大事,岂容你胡闹。”
平原连连摆手,“不胡闹,不胡闹,儿臣只旁听,瞻仰父皇指点江山的气概。”
说完还扒拉下小黄门的服饰,穿在自己身上,刚好合身,又抢下帽子戴在头上,罩住一头的青丝,咳嗽两声:“奴婢刘全礼拜见陛下!”
还别说,这丫头当真有表演的天赋,把一个宦官学得惟妙惟肖。
李晔当即就心软了,想来这几年对家人多有亏欠,唐末乱世,武夫争雄,这是一个彻底的雄性社会,皇子们还好说,出生就是天之骄子,一大群人围伴,皇女就不好说了,即便是平原,也被宫中大小规矩束缚着,也只有在李晔面前,才露出少女的鬼灵精怪来。
“去了可不许胡闹,也不许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平原最听父皇的话。”
第三百二十八章 龙之逆鳞
此次枢密院议事,只论军事,不论国政。
为了提振枢密院的地位,李晔特意把天心阁东边的门下内省整理出来,改为枢密院。
天心阁的西面则是宏文馆、史馆,对面便是凌烟阁。
经历了唐末的血雨腥风之后,凌烟阁早已倾颓。
李晔连自己的寝宫都没心思修葺,更不会重修凌烟阁。
一年之计在于春,国家大了,什么事情都要提前预算。
包括唐军今年的动静。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战争也将会复苏。
随着关中的崛起,天下风云越来越激荡,历史的进程也被加快。
“朱温坐镇固始,曹、宋的援军在史河越聚越多,与此同时杨行密也尽起青壮,编练行军,看来是要殊死一搏。”薛广衡得到的消息最多,最先发言。
“过去的大半年,梁军被江淮水军袭扰,始终无法突破霍邱与寿州,依末将之见,今年梁军也不会有进展,而此恰恰是我军进攻的最佳时期。”李筠道。
“那是自然,末将所部铁骑,皆欲为国争功。”高行周最为兴奋。
殿中周云翼与杨师厚却都沉默不语。
李晔一看他们神色就知道他们心里有话要说,只不过碍着李筠与高行周的面子,才没有发言。
“既然是军议,诸位畅所欲言,无须忌讳。”李晔目光落在杨师厚身上。
这个时候杨师厚不能不说话了,冲李晔拱手,“梁、吴大战一时难分难解,朱温有国力优势,杨行密有水军优势,且淮南名将极多,以末将之见,我军不该向东,而应向南!”
南面是蜀中!
从地图上看,大唐疆域狭长八千里,亏得高原和草原同时衰落,喀喇汗、于阗、萨曼三方互相牵制,才让唐廷没有后顾之忧。
但这种疆域的巨大隐患也是有目共睹的。
无论是高原、草原或者西域随便一处崛起,唐廷处处受制。
“不错,蜀中之人口、财赋皆是大唐应时之需!”高行周道。
“然王建与陛下姻亲,且为盟友,我军向他动手,岂不是失信于天下?”李筠皱眉道。
从时机和地缘上来说,此时唐廷的目光的确要放在蜀中。
不过这么明显战略意图,王建早有防备,去年他忽然出兵,忠、万二州,蜀中细作也传来消息,剑门关也在加强防守。
李晔手指轻轻敲击在软塌扶手上,不是他不想进取蜀中,而是难度太大,古往今来,蜀中的灭亡多是遇到庸主。
很可惜王建绝不昏庸,至少现在并不昏庸。
唐廷没有打他的借口。
“云翼,你意下如何?”
周云翼拱手道:“蜀中山川之险,我军即便能攻下,损耗必然非常大,而且一旦大唐对王建出手,马殷、钟传必心生芥蒂,若是转投朱温,荆南危矣,而且大战一起,旷日持久,倘若淮南有差池,我军鞭长莫及,所以末将以为得不偿失,不如整训士卒,陈兵陕州、唐州、江陵,对外观天下之衅,对内休养生息,招抚流民,巩固荆襄、荆南。”
李晔拍拍脑袋,暗道是自己糊涂了,为什么要打呢?
在面对一群敌人的时候,刀子砍出去的一刻,也是最虚弱的时刻。
胜了还好,若是败了,唐廷的威严再一次扫地。
如今大唐形势一片大好,正应该巩固内部,发展生产。
“云翼之言甚是。”李晔忍不住夸赞道。
去年扩充了将近十万正兵,盲目出战,的确不妥。
乾宁七年的唐军战略就这么被定下来,休养整训为主。
不过这是建立在朱温与杨行密维持平衡的基础上。
李晔隐隐有种感觉,汴梁与淮南的对峙不会这么长期的持续下去。
朱温最擅长的就是耗死对手,秦宗权、朱瑾朱瑄都是如此。
看似势均力敌,但淮南周围全是对手,有巨大隐患。
而朱温,腹心之地的汴宋青兖,没有任何敌人,随便一个地缘板块拿出来,都可以媲敌淮南。
所以采取周云翼的策略最为稳妥。
这也并不意味李晔不进取,廓州张行瑾和岷州杨崇本值得期待。
诸人散去之后。
平原才从殿外鬼鬼祟祟的进来,“那个高高大大的人就是周云翼?”
李晔愣了一下,高行周也不矮啊,而且两人都是一般的年轻,不过高行周早在乾宁五年的时候娶亲,其妻还是从卢龙妫州送来的。
李晔不怀好意的看着平原,“怎么,难道是朕的平原公主,看上了某人?”
平原脸色瞬间就绯红起来,“哎呀,父皇乱说。”
丢下一句话,人就跑没影儿了。
李晔也没往心里去。
刚想回宫休息的时候,薛广衡又回来了,“陛下,契丹使者求见。”
自从李晔拒绝了痕德堇调卢龙之事后,就再没听见他们的动静,还以为他们走了,没想到这个时候又蹦出来了。
李晔非常好奇契丹使者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宣。”
然而这次来的不是髡发皮服的契丹人,而是一个唐人,至少装扮上是唐人。
“外臣康默记拜见陛下。”
“你是唐人?”李晔眼中杀机毫不掩饰,这种人对国家的危害,远远大于异族,契丹能够成为五代心腹大患,这种带路党功不可没。
康默记从容道:“臣本蓟州牙校,不容于李匡威,只得亡命草原,幸得夷离堇收留,才苟活至今。”
一个蓟州牙校既然能被重用为使臣,由此可看出契丹人的气度。
李晔按下心头杀机,“你此乃何事?”
“臣奉契丹痕德堇可汗之命,请求大唐皇帝册封。”
李晔眉头一皱,此事看似是往大唐脸上贴金,实则其中门道不少。
契丹在辽西草原一带有影响力,但草原之东,还聚居着大量回鹘人、达怛人、室韦诸部,这些部族名义上还臣服于大唐。
特别是这几年大唐有复兴的迹象,草原诸小族纷纷内附,穿起了唐装,说起了汉言。
就是一些强盛的部族也俯首听命。
如果痕德堇获得唐廷的册封,就在草原和辽西得到了大义和名分。
“痕德堇可汗为表两家通好之意,求娶陛下长女平原公主为妻,两家结为翁婿之国。”康默记倒是忠心耿耿,不顾李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李晔记得这个痕德堇没几年就老死了,然后是耶律阿保机被推选出来。
而且契丹人继承了匈奴习性,父死,其妻妾为儿子所有。
“把他拉下去砍了!”李晔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
一个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还算什么男人?
以前的大唐和亲什么的,他管不了,但现在,李晔绝不想走这条路。
历史已经证明,男人和刀子解决的不了的事,女人更解决不了。
一个父亲保护不了自己女儿,枉为人父!
契丹强不强,李晔管不着,大唐要重振,很有可能契丹是最大的敌人。
其威胁超过朱温!
这还是李晔第一次在面见使者的时候发这么大的火。
就是对张承奉、成汭这种人也网开一面。
薛广衡吓呆了。
康默记瘫在地上,大呼:“大唐乃礼仪之邦,怎可斩杀使者,外臣、外臣冤枉!”
当汉奸不是他的错,毕竟李匡威、刘仁恭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当着这么心安理得,李晔就受不了了。
堂外的辛四郎入内,一把提走康默记,过不多时,外面传来一声惨叫,辛四郎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入内,意犹未尽道:“陛下,末将这就带人去杀了所有契丹人!”
第三百二十九章 进军高原
看着康默记的人头,李晔心中的杀机和愤怒平息了许多,“不必了,多杀无益,把尸体送还契丹人即可。”
这件事也提醒了李晔,随着公主、皇子们的成长,婚嫁大事也迫在眉睫。
包括德王,已经到了适婚年纪。
朝中不少大臣已经盯上了,前段时日赵崇凝还上书,建议德王娶妃,以鼓励百姓生育。
赵崇凝还煞有介事的挑选了几个清流的女儿,如御史中丞沈佩俨的长女,前宰相太原王溥的侄女……
李晔都按下不表,李裕这一年的表现让李晔颇为满意,渐渐脱离赵崇凝,用心实事,李晔可不想再让他与清流捆绑起来。
不过婚事是迟早的。
“德王殿下府中似乎藏有谋士,末将多方打探,都未查明其人身份。”薛广衡低声道。
“不用查明是谁,只需看着德王,别让他走上歪路。”既是皇长子,又是嫡长子,这样的身份,收一两个幕僚太正常,若是没有人为其出谋划策,才说明问题很大,在不损害国本的情况下,李晔允许正常的竞争。
这几天李晔也想通了。
大争之世,一个没经过竞争上位的皇子,不知民间疾苦,不知兵威战凶,如何坐的稳天下?
清流大臣们看重德行和身份,但李晔其实更在意能力一些。
除了长子德王李裕,还有李祤、李禊、李禋、李祎都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
这个时期正是世界观和性格形成的重要阶段,留在宫中已经不合适了。
李晔思索了一阵,便决定让皇子们匿名入武营和同龄孩子一起成长,学文还是习武全在他们个人,当然,暗中还是有皇城司的人看顾。
大唐的崛起让李晔信心高涨起来,他的野心不止于中土。
这个时代的一大好处就是只要刀子够多够狠,就能打下偌大的天地。
只要这些皇子里能出一个像李嗣周的人,就能为他省下不少力气。
“还有,辽东方面的消息也要加大力度,皇城司再增设一个统领,专门负责契丹、草原之事。”李晔的思绪回到现实之中。
春耕还未开始的时候,河湟与陇右就开始忙碌起来。
天唐府物资大规模的转运到廓州。
凤翔的物资转运到岷州。
别看凤翔距离岷州不过四五百里,但崎岖艰险的山路不下于蜀道。
唐代之前之所以不大力经营陇右,就是被山路阻隔。
但随着道路被开发出来,到了盛唐,陇右的作用便被日益凸显出来,大唐经营河西,陇右便被辐射进来。
若是没有元景成这两年孜孜不倦的修建栈道,开发水道,凤翔的物资很难运进陇右莽莽群山之中。
一个国家的兴起,往往是全方位,绝不是一两个能征善战的将领就能完成的。
李晔几次有意把元景成补充进天心阁,都被他拒绝了。
用他的话说,他生性愚钝,不堪重用,只想为大唐做些实事。
这样的人才是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民族的脊梁,李晔心生敬意,只能秘密调派皇城司的人保护他。
两年的时间,河陇与关中已经连成一片,不止如此,元景成还扩宽加深了泾水的水道,从长安至今入渭水,再转泾水便可直入朔方!
关中与西北的联系大大加强。
而朔方在张全义的治理下,已经在乾宁五年开始向长安输送粮食和肉食。
名震关中的河滩羊就是从朔方送来。
不仅如此,朔方还有力的支援了丰州和凉州。
冯行袭的伤整整养了两年,才能下地行走,但想恢复成当年却是不能。
李晔直接调任他为凉州防御使,主持凉州的防务。
如此一来,朔方就成了后方大本营。
大唐境内各地,已经不需要关中输血。
若是没有大的战事,河湟、河西还可滋养西州。
而唐廷除了去年跟朱温在荆襄死磕了一把,历次用兵都是速战速决,尽量不影响境内的经济。
在这个大背景下,张行瑾与杨崇本的出兵,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这两军都不在唐军的正式编制之下,张行瑾部众里百族混杂,若按照唐军惯例,需要分拆裁汰其部众,不过李晔考虑到廓州地缘的特殊性,保留了其建制,挂在辅军之下。
廓州对面就是高原,从大非川、兴海曲折向上,地势越来越险峻,关中子弟无法适应高海拔带来的呼吸困难,体力和精神都快速下降。
李晔起初令坐镇天唐府的李巨川招募吐蕃、吐谷浑人组建一支高原军。
然而李巨川在军务上,能力欠缺,主要精力都放在归化策的推行上,李晔只能把此任务交给廓州张行瑾。
好在张行瑾这几年的成长,没有让李晔失望。
其本人精通吐蕃语,不断招募逃奔高原的农奴和军奴,弄起一支两万人的大军。
岷州杨崇本部众基本都是当年的凤翔军,早就跟他一条心了。
李晔干脆把他当鹰犬养着。
毕竟是史书上留名的人物,坚决脱掉绿帽子,在朱温最鼎盛的时候造反,被打趴下了,站起来继续干,居然成功熬死了朱温。
乾宁七年三月,廓州、岷州先后出兵。
兴海第一个受到冲击。
皑皑雪山之下,兴海城显得特别安宁祥和。
梵钟苍浑的声音响彻四野。
“佛主有令,打开城门放唐军入城!”听到这样的命令,兴海守军们如释重负。
正如天唐府在注视高原一样,高原也在注视天唐府。
兴海是眼睛睁的最大的地方。
两年前,陆论藏横空出世,发下宏愿,止高原之干戈,一片虔诚的信徒迅速聚集在他身边。
所有天唐府出现的东西,兴海必有。
辅军、正兵、归化策,佛寺、忠义堂、宣教使……
全都被巧妙的修改了。
然而两年的时间,不足以令他在高原上崛起。
面对装备精良的廓州军,陆论藏下达了开城的命令。
张行瑾本以为兴海会是一场恶战,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拿下了,开始还以为是诈降之计,等到城主亲自出城时,张行瑾才知道此城是真的投降。
“大唐天下共主,吐蕃亦是臣属。”陆论藏宝相庄严,仿佛真的佛子转世。
吐蕃达磨赞普朗达玛灭佛之后,数不清的蕃僧逃亡河陇或者西域。
在汉家典籍面前,蕃僧与唐僧渐渐融合。
这样的人很多,凉州有悉伽多,瓜州有著名的法成。
所以当陆论藏出现在张行瑾面前时,他不由得感到一阵亲切。
特别他身上的气质,张行瑾嗅到同类的气息。
“论藏早年流离在凉州,上过阵,杀过敌,至兴海,忽一日醍醐灌顶,于是遁入佛门。”他的解释非常合理,挑不出任何毛病。
张行瑾看他脸上的烧痕,宛如狰狞的恶兽,总觉得有那么一丝胆战心惊,“和尚有大功于社稷,本将举荐你入凤翔法门寺!”
陆论藏笑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高原佛门,一手佛经,一手屠刀,大不同于中土,将军欲要扫平高原,非在下不可。”
这人气质一会儿像个得道高僧,一会儿像个老练的枭雄,令张行瑾无法捉摸。
但一句“扫平高原”,正搔到张行瑾心中痒处。
乾宁七年的张行瑾已经二十三岁,一个野心勃勃的年纪逐渐被边缘化,其中苦味,只有他冷暖自知。
“本将也想看看你何德何能!”张行瑾眼中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