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虚虚实实
走在路上的时候,李晔脑子里运转如飞,按照他一向的手法,避实击虚。
何不趁朱温大军云集荆襄的时候,走潼关、出陕虢、进崤函道,攻洛阳,然后长驱直入,直捣汴州?
虽说已经当了好几年的皇帝,李晔仍不改歪歪的秉性。
凉风一吹,人也就清醒了。
首先,洛阳名为东都,其实在唐末并不是什么紧要的地方,也不是朱温的核心区域,而攻下洛阳的政治红利,上次已经拿到了。
其次,一旦唐军深入崤函道,进入洛阳地区,恐怕朱温会像疯狗一样,围攻陕州,把唐军困死在崤函道中,一如当年秦晋崤之战。
洛阳东面还有武牢关,郑州、中牟等等一系列的重镇,唐军有多少人头去填?恐怕没走到汴州城下,唐军已经伤亡殆尽。
所以唐军唯一东出的方向只有荆襄!
这就是此战不可避免的原因。
想通这些,李晔也就不再三心二意的了。
到了潼关,李筠、拓跋云归早已处于待命状态,史建瑭的三千沙陀骑兵也静候多时。
自从攻占陕虢、兴唐府之后,潼关就彻底成了后方,不过此地的重要,无需多言,所以即使成了后方,已经有大军防守。
关内关外,都是枕戈待命的士卒,一个个目露杀气,与梁军的仇恨也被唤醒。
当年惨烈蒲阪大战,多少人死无全尸?
这几年虽然一路获胜,但上至李晔,下至每个唐军将士,无不是把梁军当做生死大敌。
为了保密,李晔的到来仍是秘密的,只有几个高级将领和亲卫都知道,连史建瑭都隐瞒着,北路军名义上的主帅是李筠。
五万大军还未动身,李晔令骁骑军中精锐斥候先行一步,截杀梁军斥候,就连附近山中的猎户也跟着遭殃。
虢州历次遭逢战火,人口大多迁徙入关中,现在被唐军斥候这么一弄,虢州以南出现大片的无人区。
此战之后,李晔可以适当补偿虢州百姓,但现在是决定国家命运的时候,慈不掌兵。
五万唐军秘密进入虢州,同时大量斥候向南渗透。
面对葛从周这样的名将,李晔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
当然,五万唐军想要完全遮挡消息是不可能的,唐军在虢州大规模捕杀斥候,已经事出反常。
以梁军的耳目,不可能不知道虢州来了援军,李晔只希望掩盖自己到来的消息。
令李晔没想到的是,唐军斥候在南面也遭受了梁军的绞杀,幸亏斥候骑的是河西大马,来去如风,梁军骑兵追赶不及,斥候带来的消息却令李晔一震,梁将王彦章率一万人驰援卢氏!
李晔一阵苦笑,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朱温的目光也望向了北面。
梁军在卢氏县的兵力已经达到四万之众,这些都是毫无疑问的精锐。
周云翼面对两人的夹击,站不住脚。
若不是此时高行周忽然出现在邓州周边,葛从周早已发起了总攻。
李晔下令周云翼佯退,不必硬撑,吸引葛从周、王彦章北上。
没想到葛从周像是嗅到了什么,就是牢牢钉在卢氏,不闻不动。
毫无疑问,葛从周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超过以往任何敌人。
但如果能斩杀此人,绝对是断了朱温一臂!
这也是李晔悄无声息而来的原因。
葛从周既然不来,李晔下令李筠和拓跋云归的两万人南下弘农。
战场出现诡异的一幕,明明占据表明兵力优势的梁军,据城而守,一反梁军往日的气焰嚣张。
李晔无语了,既然你不来,就不要怪我得寸进尺,李筠、拓跋云归、周云翼再向前一步。
泥人也有三分性,葛从周自然不会放任唐军对卢氏形成合围,不过仍是谨慎为上,派遣王彦章部一万人迎击李筠和拓跋云归。
李晔忽然感觉葛从周也在试探自己。
王彦章部一万人就像一个巨大的诱饵摆在面前。
而以李筠、拓跋云归的两万人想要吃掉他,绝非易事。
别人不知道王彦章,李晔还能不知道?李存孝死后的二十年,天下第一猛将非他莫属。
弄不好李筠、拓跋云归也要崩下两颗牙。
两人给了梁军足够的尊重,按兵不动,紧守营寨。
月明星稀,拓跋云归巡视完各营,始终觉得心绪不宁,这种感觉在当年的蒲阪大战同样出现过。
仿佛被野兽盯紧的感觉。
“再派一批斥候侦查南面!传令将士今夜不可卸甲而眠!”拓跋云归一一下令,部下忠实执行了他的命令。
镇守兴唐府的三年以来,拓跋云归并没有闲着,苦练武艺,整训将士。
为的就是今日能再战梁军。
就在此时,一名全身是血斥候飞马入营,“南面、南面有梁军!”
营地里的唐军一阵慌乱之后,迅速镇定下来,在各都头的带领下组成阵列。
黑暗中传来的是马蹄声,非常快,仿佛离弦之箭一般,接着沉沉黑暗之中,一支五百人的骑兵如波浪一样翻滚而来,人马全都披甲,分明是一支重骑。
为首一将高头大马,手持一杆黑沉沉的大枪,杀气腾腾,气势非凡。
骑兵之后,无数步卒像潮水一样涌来。
熟悉的大战气氛令拓跋云归血脉贲张。
“放箭!”
第一轮火箭划过夜空,落在地上,枯草皆燃。
拓跋云归判断出敌人在一万人上下。
而自己也是一万人。
只有击败为首的这五百甲骑,胜利唾手可得。
梁军重骑几个呼吸间,便冲到营寨之前,当先一将,大枪挥起,居然生生挑翻四百多斤的拒马,身后骑兵更是不要命一般撞在拒马的尖角之上,血肉横飞,但拒马也被撞开了。
栅栏更是不在话下,一冲即破。
来势如此凶猛,区区五百骑,仿佛狼入羊群一般,矛手像是麦子一样被收割。
五百敌骑全都像疯子一样,不避犬牙交错的长矛,长矛刺中他们,但因为重甲护身,一时不死,继续撞击。
拓跋云归怒不可遏,这是他两年的心血,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
所有的仇恨都集中那员梁将身上,便引身边一千甲士上前迎敌。
“大唐拓跋云归在此!”
一声呼喝吸引了那员梁军的注意,此时梁军重骑也不好受,损失过半,只剩下两百来人,不过梁军潮水一般的步卒已经冲到营寨边。
敌将的目光落在拓跋云归身上,战马人立而起,朝着夜空中明月高亢嘶鸣。
“汴州王彦章!”
黑沉的铁枪扬起……
第三百零一章 大将陨落
拓跋云归不是以武力见长的将领,而是擅长临阵指挥,坚韧不拔。
两人的相遇,基本就等同于梁军之矛,遇上唐军之盾。
在看到王彦章的第一眼起,拓跋云归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不过此情此景,他若是露出半点胆怯,恐惧会如决堤的洪水漫延全军。
皇帝以东方之事委托于他,他怎能后退?
无数将士都在眼睁睁的看着他,他怎能后退?
“有进无退,诸军随本将截杀梁贼!”言罢,挺矛而进,义无反顾。
身边唐军也从最初的惊惶中,挣脱出来,“大唐无敌!唐军无敌!”
从李晔建禁卫军,改天策军以来,唐军虽然一路颤颤巍巍,但还是打到一个又一个的对手,整合关中,收复河陇,扬威西域。
这是一支有尊严和荣耀的军队。
“杀贼!”将士们情不自禁的吼了一声。
一千矛阵齐步向前,而拓跋云归居于阵中。
如此声势,令王彦章惊讶了,长矛如林,盔甲如墙,士气如虹,他迅速做出判断,不可正面冲撞!
铁枪左指,二百多铁骑掉转马头,向左面冲杀。
这是真正的铁骑,人和马都只露着一双眼睛,经过中原最顶级的工匠打造的盔甲。
不久之前,赵匡明就是惨死在他们马蹄之下。
重骑在营中大肆破坏,遇上没集结起来的唐军,直接掩杀,遇上严阵以待的阵列,则迂回进攻。
偌大的营地,被这两百多骑弄得鸡飞狗跳。
而此时梁军的步卒已经涌了上来。
双方翻动的白刃、寒锋令明月都黯然失色。
战争从一开始就进入焦灼和白热化。
宣武梁军成名十五载,屡战强敌而胜之,杀戮和死亡,让他们的内心极为坚韧。
如果梁军是身强力壮的壮年,唐军就是新成长起来的青年。
振奋、勇武、刚强,一如关中土地上一千年前的秦军、汉军。
并且迫不及待的想在梁军面前证明自己。
一道道年轻的身影倒在营前,双方隔着栅栏互相攒刺,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无声的死去。
梁军一时突破营寨,不过王彦章的重骑兵如同附骨之疽,不断消磨唐军的血肉。
唐军能支持到现在而不崩溃,已经出乎他们的意料,荆襄军在他们面前一个时辰都没撑到。
身为主将的拓跋云归,自然知道不能放任重骑兵在营中肆意冲驰,在稳定了前方阵线之后,带着一队长矛兵和一队刀盾手前去截杀,里面集中了二十多人的武贲。
敌将虽然勇猛,但这么长时间的冲杀,重骑的体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自从升任防御使之后,在曾经的主将周云翼的熏陶下,拓跋云归也学会了思考。
他或许不是唐军中最勇猛之人,也不是最会带兵之人,却是意志最坚韧之人。
以战争学习战争,这是皇帝曾对他们几人的教导。
的确如他所料,王彦章的重骑早已是强弩之末,层层拒马,加上营寨,还有矛阵,不断消磨着他们的体力和斗志。
二百多人速度越来越慢,战马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
“大唐拓跋云归在此!”他朝着敌军大吼一声,在他眼中,解决这伙梁贼,外面的敌人不足为虑。
梁军固然精锐,但唐军同样不弱!
王彦章被拓跋云归的喊声吸引,这支唐军的坚韧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环顾周身,重骑已呈疲态,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他的步卒仍然没有攻破营寨。
唐军在遭受重骑的第一轮打击,没有崩溃,重骑的威力和作用就会大大降低。
唐军的顽强,大大超出了王彦章的预料,他早年从军,力战秦宗权、时溥、朱瑾朱瑄、王师范,已经很少有军队这般坚韧不屈。
正如拓跋云归不能退一样,他也不能退,两军的胜负,不知不觉转到两个主帅身上。
“为今之计,当取敌将首级!”王彦章森冷目光聚集在阵列之中拓跋云归。
这支唐军的军魂正是凝结在此人身上。
斩杀此人,就是断唐军之魂!
战马再次人立而起,前蹄在半空中刨动,对着圆月嘶鸣。
主将的勇武灌注到每一名骑兵身上。
“杀!”两百骑兵向唐军阵列发出最后的冲锋!
疯狂的杀戮让每一个人都置生死于度外。
“结阵!”拓跋云归大吼起来。
唐军如条件反射一般运转起来,刀盾在前,长矛在后,虽只有八百人,但拓跋云归相信,就算面对千军万马,这八百人会稳如磐石。
血肉与钢铁寒锋冲撞、厮磨。
战马惨叫声,盾牌的破裂声,长矛刺穿盔甲和血肉声,都随着夜风飘入拓跋云归的耳中。
两百骑、一百骑、五十骑、十骑、一骑……
只有一骑冲到他面前,却是最强的一骑。
铁枪在月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晕,枪锋带着能搅碎一切的寒芒。
“大唐无敌!陛下无敌!”拓跋云归退无可退,到了此时,敌将想斩他,他同样想斩敌将,赢得这场战争!
两丈多的长矛刺了出去。
敌将的铁枪也刺了过来。
胜负在电光火石间,生死也在电光火石间。
……
黎明的时候,“唐”旗跌落在尘土之中,眨眼就被血溪沾染。
数不清的战士失去生命,鲜血汇集成一条小溪,缓缓流淌到王彦章的马蹄之下。
他的战马也倒在地上,尽管披着重甲,全身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数支长矛刺穿了它的身体,若非这匹马,他王彦章今日将陨落此地。
他活着,拓跋云归自然是死了。
从军十多年,王彦章忽然回想起文德元年,朱温、时溥、朱瑾朱瑄,四方藩镇围攻蔡州,蔡州兵顽抗七个月,尸山血海。
他胜了,梁军胜了,不过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什么时候,唐军也变得如此强大了?
梁军损失不在唐军之下,更无力追击溃军。
就连他自己也是伤痕累累,盔甲上几处伤口,鲜血染红全身,想起在刺死敌将之后,唐军疯狂的围攻他,抢夺敌将尸体的场景,不禁面色惨白,“传本将令,收葬唐军士卒。”
第三百零二章 大战之前
拓跋云归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到虢州。
李晔久久不语,整个人仿佛落入冰水之中,痛苦如寒冷一般清晰的涌入脑海。
唐廷能走到今日,正是因为军中还有很多像拓跋云归一样的人,怀着赤子之心,坚信他们的陛下能带领他们重振大唐。
景福三年,马开山战死,乾宁六年,拓跋云归战死。
还有许许多多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无声的倒下。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铺满的不是荆棘,而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踏上这条路,李晔早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以后还会有人不断倒在路途之中。
一寸山河一寸血,盛唐是累累白骨累积起来的。
“梁贼可恨,陛下给末将一千人马,不杀王彦章,我辛四郎誓不为人!”辛四郎满脸泪水的跪在李晔面前。
亲卫都大部分都是当年李晔亲自挑选的,跟拓跋云归交情不浅。
李晔揉了揉额头,“都出去。”
他一个人留在堂中。
李巨川在天唐府,刘鄩在西州,身边一个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
不过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李晔自问自己也不是菜鸟了。
越是遭遇挫折,越是要沉得住气。
地图上,中路的拓跋云归部败亡,左路李筠和右路周云翼的前出已经没有意义,反而有了被卢氏的葛从周围歼的风险。
现在摆在李晔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收缩兵力,退守陕虢,坐视梁军吞并和经营荆襄。
二,全军压进,吃掉王彦章这支前军!
自唐军攻占陕虢之后,荆襄对唐廷的重要日益凸显,同样,荆襄若是掌握在朱温手中,对唐廷的压制可想而知。
李晔好不容易把梁军堵在崤函道之东,他可不想荆襄又成为悬在头上的利剑。
所以吃掉王彦章这支前军,就成了目前最好的选择。
王彦章就算是神将,也顶不住五万大军的三面合攻吧?
但之后呢?
自己手中的牌全都暴露出来,荆襄又陷入长期的撕扯之中,唐廷与汴梁死磕,几年之后,北方或是江南的霸主出现,席卷天下?
王彦章充其量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支过河卒子,他的败亡,对卢氏的葛从周影响不大。
甚至对整个荆襄局势的影响都不大,梁军有的是猛将。
用自己手上最后一张牌,换一个王彦章,很显然,这是赔本买卖。
要换也是换葛从周,和整个北面战场的胜势!
“传朕旨意,李筠部,收退回虢州,周云翼收退回陕州!”李晔眼中闪着寒光。
拓跋云归不能白死,唐军的血不能白流。
唐军在战场上表现的越颓势,葛从周动手的机会越大。
卢氏不是一个好战场,已经被葛从周经营成铁桶,离邓州和唐州太近,唐军大军压上,若是攻不下,则是暴露了自己的战略意图,那么朱温的十几万大军,可就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襄州。
必须把葛从周引出卢氏,最好消灭在陕虢!
现在拓跋云归的覆灭,已经是在告诉葛从周,陕虢有可乘之机。
猫儿遇到荤腥还会忍得住?
历史上的葛从周可从来不是一个缩头乌龟。
李筠、周云翼的收缩,就是再次向葛从周示弱!
卢氏城内。
葛从周同样也在看着地图。
王彦章的捷报,他只是扫了一眼。
击溃一万,斩杀三千,俘虏两千,王彦章眼中算不得什么大胜。
一部唐军偏师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陕虢区域。
拿下此地,崤函道上的一系列防御体系都白费了,兴唐府也在梁军兵锋之内,还能把洛阳、荆襄连成一块,更是在李克用的身后开辟了一块战场。
所以陕虢一直都在葛从周谋划之内。
然而斥候在虢州遭到捕杀的消息让他谨慎起来。
他预感到了阴谋的味道。
不过王彦章的胜利,让他打消了疑虑,唐军也许对卢氏有图谋,但损失一万兵力,对唐军已是伤筋动骨,梁军和唐军损失一万人马的痛感是不一样的,关中人口本就那么多,总共也才七八万的人马,现在直接去了一万,对梁军来说,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胜利。
皇帝大军在武关,防备襄州的梁军。
也就是说唐军在北面并没有多少兵力!
葛从周眼中闪过寒光,攻陷陕虢,这场战事也就差不多了。
“传本将令,大军随本将攻取虢州!”三年之前,葛从周没有攻下陕虢,一直被他视为奇耻大辱,现在终于又有了机会!
大战的气息再一次在陕虢的确弥漫。
乾宁六年三月十日,梁军大将葛从周得到朱温的支持之后,引大军北上。
朱温为了配合葛从周攻取陕虢,自引十万大军出襄州,入均州,堵在武关之下。
武关城墙上,到处都插着“唐”旗,城楼之上,天子旌旗正迎风招展。
梁军来都来了,当然也会试试唐军的成色,取武当山的木石,做成投石机,日夜不停的攻打。
武关之险峻,并不在潼关之下,夹在两山之间,居高临下,加上杨师厚守城得法,梁军扔下几千具尸体也就消停了。
只是每日派人在城下辱骂。
杨师厚并不回应,自作主张,选一个跟李晔身材样貌差不多的人,穿着黄袍在城上走动。
武关消停了,大战就落在陕虢。
三月十五日,葛从周汇合王彦章部抵达鸿胪水,遥望虢州。
李晔闭城不出,大军集于城内,只在城头布置一定数量的守军,城中全面戒严,严密封锁消息。
葛从周就像一个狡猾的猎物一样,大量遣派斥候搜寻虢州周边,甚至一度抵近潼关。
梁军没有第一时间攻城,而是先攻占虢州以西的城池要地,切断潼关与虢州的联系,然后四万大军才从容的渡过鸿胪水,围住虢州。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晔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葛从周终于落进自己进行布置的圈套里面。
五万唐军加上两万辅军,对阵四万梁军,兵力已经占据优势。
三月二十日,葛从周终于按捺不住,发动进攻。
一块块巨石落划过天空,发出凄厉的呼啸。
箭雨遮蔽天空,如雨点一样倾泄而下。
葛从周不攻则矣,一旦动手,就毫不留情,梁军蜂拥而上。
这种大兵团的战争,一个人的指挥能力和控制能力终究有限,靠的还是中低级军官对命令和作战意图的贯彻。
李晔布下作战大方针,怎么打,打成什么样子,就要靠唐军自己了。
李筠在城头防守。
十天的攻防,让他疲惫不堪。
葛从周在梁军中地位超然,很多新兴的二代将领都是他的部下。
历史上,更是数次打的李克用满地找牙。
后期即使受到朱温猜忌,朱温也不敢动他分毫。
这样的人对李筠无疑压力巨大。
梁军数次攻上城墙,都是李筠亲自带领陌刀队压制下去的。
城内的三万唐军,在李晔的严令下,不准妄动,人人心头都憋着一股火气。
辛四郎更是叫嚣要出城找王彦章单挑,李晔命人把他捆成木乃伊才安分下来。
进入四月,已经是春末,关中、河陇、西域的土地恐怕早已经完成了春耕。
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虢州。
此一战已经牵动太多人的神经。
李克用陈兵绛州,杨行密陈兵光州。
王建,也领了五万大军进驻剑门关。
成汭引三万大军北上当阳。
这个时代的枭雄们,仿佛都嗅到了某种气息。
葛从周接连半个月的猛攻,虢州依旧屹立不倒,受到了朱温的严厉斥责。
四月初九,谷雨,连绵的春雨冲淡了战场的血腥。
但冲不淡梁军的战意、杀意。
四月十日,李晔望着春雨遮挡的苍白天空,一股时代洪流滚滚而来的压迫感。
历史至此已经到了分界点。
是大唐兴还是关东兴,就在今日!
天命,从来都是打出来的!
“诸军听令,为朕、为大唐攻灭葛从周、王彦章!”李晔用的措辞是攻灭,而不是击败!
第两百零三章 虢州之战
隆隆的战鼓声从虢州城里响起,仿佛春雷一般震动人心。
淹没了城墙上的厮杀声。
“杀贼!”接着便是城内猛烈的喊声。
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
虢州城四门同时打开,城头上的攻防还在激烈的继续着,但唐军已经如决堤的洪水冲出。
瞬间就冲垮了城外的梁军。
压抑了二十天的仇恨、愤怒,倾泻而出。
这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人心的洪流,时代的洪流。
大唐的重振全在此战之上。
大秦大汉大唐的热血不该在这黑暗的时代里流尽,曾经荣耀的帝国,骄傲的子民不该堕落成懦夫,跪伏在北方蛮夷脚下!
李晔的目光穿过千年,大唐之气运便是中华之气运。
运去英雄不自由,时来天地皆同力。
士气和斗志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此消彼长,在激烈的绞杀中,唐军士气如虹,梁军便跌落谷底。
不只是士气和斗志,梁军的体力和精神在二十多天的攻城战中,已经消磨殆尽。
唐军势如破竹。
河陇大地孕育的重骑兵冲锋在前,朔方、河套的精骑紧随其后,一出东门,便横扫战场,在平原之上,没有任何阵列能够抵挡他们。
矛阵、盾阵摧枯拉朽。
梁军在惊愕中无法组织抵抗,一些悍勇的梁将带着百十人挡在前面,但转眼就淹没在骑兵的洪流之中。
骑兵只是冲散梁军阵脚,步兵才是战场上的收割者。
溃不成军的梁军,在阵列的森严的唐军阵列推进之下,一片片倒下。
从梁军北上的那一刻,这场大败便是注定的。
李晔站在城墙之上,望着城下一边倒的战场。
所有的牺牲和隐忍都没有白费。
“郝摧、夏鲁奇、史建瑭听令,不论生死,朕要见到葛从周和王彦章,绝不可让他们退回卢氏!”这两人是梁军的中坚力量,拿下他们就是去了梁军一半的势!
“末将遵命!”三人同声应命。
郝摧雄烈,夏鲁奇英锐,史建瑭刚勇,这是李晔精心为葛从周、王彦章准备的刀子。
战场上,梁军被分割成几十块,终于有人顶不住,放下武器,跪地投降。
能抵抗到现在,梁军不可谓不英勇,只不过大势如此,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求生是每一个人的本能。
唐军不管他们,继续围杀负隅顽抗者,自有辅军来接收俘虏。
不远之处,梁军牙旗,还在鸿胪水北岸飘扬。
正是这杆大旗,给了梁军坚持下去的希望。
一个无敌统帅,对士卒的影响巨大,葛从周无疑是这时代统帅中翘楚,他在,梁军的顽抗就会持续下去。
“请将军渡河!”大帐之内,一众亲兵跪在地上。
葛从周双目紧闭。
局势已经不可挽回,没想到皇帝会给他准备这么一份见面礼。
这场战争不仅只是梁军进取陕虢意图的失败,而是整个荆襄局势的反复。
他很清楚皇帝花了这么大代价吸引他北上,绝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与其引败军回卢氏,还不如为后方争取机会。
“传令王彦章部即刻退回卢氏,卢氏能守则守,不可守则退回邓州!静候大王与皇帝决战!”葛从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三万精锐覆灭,他已经没脸再去见朱温。
此刻他更想见的人是皇帝。
这个念头刚从心底浮起,帐外鼓喊杀声大起。
他拔出横刀,身边之人面有怯色,“梁王起身草莽,二十年来东征西讨,才有今日之盛,小小挫折,何至于此?诸位莫要忘了,你们的家眷还在汴州!”
说完也不管他们,走出大帐。
大帐之外,数支唐军正冲杀而来。
唐军骑兵一往无前,直奔牙旗而来,梁军根本无法抵挡,大营的防御本就是仓促之间布置起来的,葛从周连辎重兵也顶上去了,能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以疲惫之军,迎战兵锋正盛的骑兵,结果可想而知。
两股骑兵从左右冲入阵中。
葛从周瞳孔猛地收缩起来,情不自禁道:“沙陀人?”
左路一军,唐旗招展。
右路一军,虽没有打旗号,但葛从周一眼便看出这是老对手沙陀人。
郝摧、史建瑭、夏鲁奇三人同时看见牙旗之下的葛从周,越发奋勇,梁军阵中出现三条血路。
看似厚重的梁阵,转眼既被冲破,堪堪杀到眼前。
当年血战秦宗权之时,葛从周见过更凶险的场面,二十多年的戎马,他早就置生死于度外,挺刀迎了上去。
亲兵只能也跟着顶上去。
梁军军法严苛,将校有战没者,所部兵悉斩之。
葛从周若是战死,他们这些人也活不下去。
以步卒迎战骑兵,需要绝大的勇气,而骑兵迎战步卒矛阵,也需要巨大勇气。
眼看两支骑兵便要冲入中军大帐。
背后忽然喊声大起,“唐贼勿得猖狂,王彦章在此!”
这喊声首先吸引了夏鲁奇的注意。
而且王彦章也是皇帝点名之人,夏鲁奇当下拨转马头,以一百蔡州亲兵为核心,加上一千骁骑,迎战王彦章的三千骑兵。
初生牛犊不怕虎,夏鲁奇还是第一次独自领军迎战敌军大将,也是他出山的第一战。
两股骑兵狠狠撞在一起,血肉横飞。
交错而过的瞬间,夏鲁奇看到了王彦章气势汹汹的脸,铁枪之下,人马俱亡。
夏鲁奇也挑杀数名梁骑。
两人之间,再无阻隔。
两人的目光也撞在一起,眼中皆冒起火花。
战马发出激昂的嘶鸣,铁枪劈面而来,在那一瞬间,夏鲁奇仿佛感觉时间都停止了,周围的一切都变慢,只有铁枪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威猛绝伦,霸气无匹。
仿佛天地的威势都凝聚在这一枪上。
这一年,夏鲁奇十八岁,王彦章三十五岁,正是一个武人身体、头脑最鼎盛之时。
夏鲁奇不敢迎接,长枪回刺王彦章面门。
但王彦章不闪不避,任由长枪刺来。
一声闷响,夏鲁奇连人带马摔倒在地,马头被铁枪砸的稀烂,战马一声惨叫都没发出,红白之物溅了他满脸。
而他长枪上,穿刺着王彦章的头盔。
“好枪法,五年之后,可再与本将一战!”王彦章没有回头,扔下一句话,乱发在风中飞舞,继续向前冲。
夏鲁奇心中一百个一千个不甘,正发愣的时候,三骑两军同时朝他冲撞过来。
夏鲁奇刚回过神来,长矛就已经刺到面前。
三声闷哼,却是蔡州骑兵撞翻了他们。
夏鲁奇猛然抽出死马身上的弓弩,取了一支长箭,对准王彦章的头颅,犹豫几次,却始终没有射出去,直到王彦章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葛从周毕竟是葛从周,一身戎马功夫,并未因为他身处高位而放下。
梁军溃兵集中在他身边,面对来势汹汹的唐军骑兵,依旧坚挺着,一根根刺出的长矛,给两支骑兵都带来了伤亡。
不过,这时候唐军与晋军的装备差距就凸显出来了,唐军大部分是天唐府的冷锻甲,就算被长矛贯穿,骑兵也只是轻伤。
而史建瑭的沙陀骑兵,这些年反复苦战,太原的物力严重消耗,后勤已经跟不上了。
不少人只是皮甲上面镶嵌两块铁皮,就匆匆上了战场。
在梁军长矛面前,仿佛纸片一样被刺穿。
史建瑭的三千骑兵攻势为之一滞。
在巨大的伤亡面前,史建瑭不得不选择迂回。
刚一个折转,便迎头碰上王彦章的援军。
柿子要挑软的捏,很不巧,在唐骑面前,兵甲不全的沙陀军成了软柿子。
而且王彦章进攻的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沙陀军被拦腰斩断。
史建瑭怒不可遏,翻身回战,引三百名亲兵,向梁军兵锋最盛之处杀去。
梁骑兵锋最盛之处,当然就是王彦章。
此时的王彦章乱发飞舞,全身浴血,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雁门史建瑭在此,贼将休逃!”
听得喊声,王彦章不予理睬,专心挑杀挡在面前的沙陀骑兵。
这是他与葛从周之间最后的阻碍。
不过,越是这般无视,史建瑭越是愤怒,三百沙陀骑飒踏如风,追击梁军之后。
到了此时,王彦章一时冲不破沙陀兵的阻隔,只能向东奔走,史建瑭穷追不舍,堪堪赶上,两军在战场上疯狂绞杀,你来我往。
起初王彦章还看不上这员年轻骁将,后来不得不重视起来,此人王彦章之前斩杀拓跋云归之时,已经受了伤,此番大战,又是奋力搏杀,气力已经跟不上了,抡起的铁枪也有气无力,十来年居然砸不断史建瑭的长枪。
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难分高下。
不过越来越多的梁军溃兵从北而来,史建瑭的部在前后围杀下,越来越少。
此战的毕竟不是晋军的,这三千若是都丢在战场上,史建瑭回去没法跟李克用交代。
一念及此,史建瑭只能脱离争斗,去支援他的部下。
王彦章不能去追赶,葛从周才是梁军之魂,望着还在飘扬的牙旗,王彦章吐了口浊气。
第三百零四章 编制大网
西域的冰雪刚刚消融,秃鹰的身影就盘旋在天空之中。
在于阗和萨曼的夹攻中,喀喇汗艰难熬过这个寒冬。
清脆的驼铃声在黄沙中摇曳,这个时节,即使是沙漠中,也潜藏着生机。
路过焉耆,进入秦海湖区,往来的百余名唐骑一路狂飙。
“你们从哪里来?去往哪里?”例行检查,骑兵都将拦住驼队。
“尊敬的将军,我们是大食人,前往天唐府贩卖地毯和美酒。”驼队的头领伊桑德一脸谄媚,用十分不标准的唐言回道。
一听是大食人,都将谨慎起来,一挥手,“搜查!”
伊桑德脸色大变,搜查二字,在很多时候可以理解为抢掠,他们这一路行来并不容易,在疏勒境内险些被喀喇汗人就地正法,幸亏真主保佑,他们遇到了喀喇汗的萨图克王子,在交了大量的过路费之后,他们才重新上路。
如果龟兹的时候,他们做好了再次放血的准备,没想到龟兹的唐军老爷们,只是让他们交了极其少量的商税之后,便发下了通关文书,此后沿途,只要是城镇,出示文书,再无诘难,畅通无阻。
而且沿途还有大小堡城提供清水和食物,只要多花些钱财,酒肉什么都有。
这种待遇跟西边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就算在萨曼国内,土匪马贼也是多如牛毛。
不过这次,就连通关文书都失效了。
伊桑德不得不奉上金子。
但那位骑兵老爷看都不看,反而亲自下马检查。
头领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每一秒都像是在地狱里煎熬。
然而想象当中的抢掠并没有发生,骑兵们细致检查之后,没什么异样,并没有为难他们,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们。
“你们今日要加快些脚程,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桑原堡。”骑兵都将翻身上马,语气也温和起来。
驼队上下受宠若惊。
骑兵远去,伊桑德一脸喜色,低声嘟囔:“传说是真的,大唐再次崛起。”
大唐衰弱,商路断绝,西域的日子也不好过。
驼队再次启程,两三日便进入了西州地界,却在蒲昌附近遭遇了沙尘,不过春日的沙尘没有夏秋的恐怖,吹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然而天上的秃鹫却越聚越多。
官道的中央,一个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仆从们检查一番,发现是一个唐人,至少从衣冠上看是唐人,脸上还有烧伤的痕迹。
“主人,是金子,他有很多金子!”仆人激动的喊叫着。
伊桑德目光一闪,普通人不会带着金子行走在沙漠中,他不禁对这个年轻人充满了好奇,说不定他是大唐哪位贵人的子弟,迷失在风沙中。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伊桑德可能看都不看一眼,沙漠容不得慈悲,精明的商人也不会做赔本买卖。
“带上他!”伊桑德下令。
驼队继续东行,这年轻的身体真是没话说,两三天的功夫,在清水的滋养下,很快就苏醒。
伊桑德用唐言询问得知,年轻人名叫陆论藏,是凉州贵族,因沙尘暴而与家人失散。
陆论藏的彬彬有礼,几番攀谈,消除了伊桑德所有的疑虑。
驼队非常愉快的接受了他,一路向东,西州、阳关、沙州、肃州,翻越祁连山,入天唐府。
春耕之后的天唐府商贸大兴,而西域战争的暂时平息,让更多的商旅跨过大漠草原。
陆论藏用金银报答了伊桑德的救命之恩,分道扬镳,转道向南。
南面是一个混乱的高原。
鸿胪水河畔。
梁军大帐立于高坡之上,骑兵到此,已经很难发挥优势。
葛从周站出来之后,无论是史建瑭还是郝摧,一时都难以攻陷梁军的中军大帐。
一身是血的王彦章站在葛从周面前,“唐军不过四五万人,末将引军正面迎战,将军可收拢残军,整军再战!”
连日激战,他的斗志不曾因此而消磨。
葛从周大笑起来,“王将军有此心志,真乃我军之幸事,然虢州之败,已不可解,若本将所料不差,我军背后,仍有唐军,王将军能退回卢氏,已是大功一件!”
说完便对王彦章拱手。
王彦章沉毅的脸上动容起来,“将军你……”
“此战之败,皆在我一人,这么多将士阵亡,葛某焉能苟活?”葛从周的眼中浮起一抹死气,“梁王大业,以后就托付给将军了!本将亲自为你断后!”
王彦章眼中涌出热泪,“末将原本军中小卒,若非梁王提拔,安能领军御卒?将军放心,末将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襄佐梁王以成大事!”
帐中诸人皆惭愧不已。
王彦章率领两千骑兵三千多精锐步卒渡河而去。
虢州大战,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除了梁军中军大帐,其他地方的梁军要么被俘虏,要么被歼灭。
唐军步卒围上来之后,葛从周也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一个时辰的激烈绞杀之后,梁军牙旗被砍倒。
鸿胪河仿佛变成了血河,无数尸体漂浮在上面,被浮桥堵住。
虢州城楼上,李晔久久眺望南方。
直到郝摧把葛从周押了上来。
“末将幸不辱命,生擒葛从周在此!”郝摧一脸兴奋。
“王彦章呢?”李晔看向诸将。
郝摧一愣,而史建瑭和夏鲁奇都低着头。
“末将无能!”史建瑭倒是爽快,跪在李晔面前,面红耳赤。
这都能让他跑了?
李晔心中一阵窝火,不过事已至此,责备部下显然是没有风范之举,而且史建瑭还不是部下。
“此人不过一勇夫尔,无关大局。”李晔扶起史建瑭,言不由衷道。
王彦章跟李存孝、李思安不同,除了忠义,还有将略。
不过能活捉葛从周,已经令李晔非常高兴了。
“见了朕何以不跪?”李晔目光转到葛从周身上。
葛从周典型的山东汉子,体魄雄健,脸上一道狭长的刀疤,更增加其煞气和杀气。
李晔在看他,他也在看李晔,目光没有丝毫退让。
“陛下之父兄令天下沸反盈天,关东父老视陛下如仇雠,陛下有何颜面目令本将下跪?”
“放肆!”薛广衡狠狠一脚踢在他膝盖上。
葛从周身体晃了晃,仍是不倒。
李晔心中一阵无语,这也能怪到自己头上?冤有头债有主,自己可没对不起关东父老,也没那个机会。
薛广衡越发愤怒,还要再踢,被李晔拦住,长叹一声,本来还想再劝此人,毕竟良将难得,良帅更难得。
不过看他这架势,李晔也就懒得白费力气了。
他跟王彦章一样,对朱温都是死心塌地的,更何况他全家老小都在汴州,岂会投降?
再跟他废话,弄不好自己反而惹得一身骂,这不是犯贱吗?
“算了,给他一个痛快。”
葛从周目光动了动,“多谢。”
片刻之后,葛从周的人头便被奉上。
李晔挥手,“好生安葬。”
葛从周的死,并不意味着这场大战的终结,而是开始,向梁军反攻的开始!
从此刻起,梁军已经陷入战略被动!
李晔看着地图。
朱温大军集结在均州,在得知自己在虢州之后,很有可能猛攻武关。
不过在此之前,唐军还有时间差优势,卢氏和邓州已经暴露在唐军兵锋之下。
此为夺取荆襄第一步,如果拿下邓州,东面的唐州就在打击之下。
一个大胆的战略构想在李晔脑海中萌发。
当年朱温想把自己堵在崤函道中,自己何以不能把朱温堵在荆襄?
只要攻下邓、唐二州,再联系光州的杨行密北上,这条战略构想就很可能实现。
不,一个杨行密还不够!
还有荆南成汭,岳鄂杜洪,形成合围荆襄之局势。
这是一张大网。
二人若来,则是自己人,大家一起吃肉,不来,这笔账就先记着,除非朱温大军一直不走,否则荆襄迟早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此战的胜利,让李晔信心高涨,当即发下三道诏令,命光州杨行密、荆南成汭、岳鄂杜洪合攻朱温。
到了此时,李晔已经不需再遮遮掩掩了。
天下有大唐,便不可再有汴梁!
是时候天下藩镇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辅军留下打扫战场,大军即刻南下,攻取卢氏和邓州!”兵情如火,李晔顾不上将士疲惫。
这个时候不乘胜追击,难道还给梁军喘息之机?
渡过鸿胪水的王彦章,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低落。
葛从周部的精华都在他麾下。
周围草木中都影影绰绰,一股草木皆兵的惊惶在他心间涌现。
“加快行军,到了卢氏就可落脚!”王彦章鼓励部下。
精锐就是精锐,虽然人人都疲惫欲死,但人人都鼓着一口气。
刚刚望见卢氏城,便见到城上插着的“唐”字大旗,王彦章目瞪口呆,万念俱灰。
士卒憋着的最后一口气,也在看见旗帜后,垮掉了。
不仅如此,卢氏城中分出一支骑兵,正向他们冲来。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纵然他有一战之力,这些普通士卒已经没有再战的力气了。
王彦章镇定道:“卢氏落入贼手,还有等邓州在!都指挥使将军与刘知俊将军两万大军在此!”
都指挥使将军既为朱友恭,是朱温坐镇徐州收的义子,骁勇善战,颇能体恤朱温之意,被朱温封为诸军都指挥使,兵权极重。
梁军只能再一次打起精神,步军结阵,骑兵游弋。
只是没想到唐军气势汹汹的杀来,梁军步阵一哄而散。
此时的王彦章就是神仙,也没了办法,只能引军向东南奔逃入伏牛山中。
好在唐军并未追击,清理步军之后,便回卢氏城防守。
当李晔抵达卢氏时,见到城头飘扬的唐旗,大笑道:“此必是周云翼!”
果然如他所料,周云翼出城迎接。
李晔只在马上勉励他几句,便引大军继续南下,拿下邓州,他的战略构想才有实现的可能,到那时,就不是争夺荆襄,而是把朱温和十几万梁军留在此地!
梁军对南阳盆地的掌控力本来就弱,北面葛从周部覆灭的消息传来,沿途小城纷纷归降。
梁军对新攻陷的地区,向来都是掠夺和奴役。
南阳地区的百姓听闻大唐王师南下平贼,无不振奋,主动帮唐军探查梁军动向,路过一城,城里的百姓便杀猪宰羊的犒劳王师。
这让李晔一阵感动,百姓并非不明是非,后世伟人也说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他们岂会分不清?
乾宁六年四月十三日,四万唐军包围邓州。
后续的辅军辎重正在源源不断的运来。
邓州是襄州之前最后一座堡垒,拿下此城就是拿下半个荆襄。
襄州、均州一线的梁军有十三万,邓州守军也在一两万的样子,兵力的差距非常明显。
这个时候,已经是举国大战,所有的一切都要为战争服务。
李晔发布诏令,所有辅军全部转为战兵,境内青壮,全部充为辎重兵。
当年刘备攻取汉中,男子当战,女子当运。
而现在,唐廷也到了这一步!
当倾力一战!
第三百零五章 邓州城破
梁军在荆襄属于外线作战,唐军是内线。
大量的辎重后勤源源不断从关中运到虢州,再分批南下卢氏。
卢氏在葛从周第一次偷袭陕虢时,就被其经营成铁桶,可以想象若不是李晔吸引他北上,单一个卢氏就会让唐军磕的头破血流。
十几万的梁军集中襄州、均州、唐州一线,加上民夫,每日的消耗巨大,虽说有荆襄的粮食供给,但其他军资还需从汴州补给。
邓州城下已经聚集了四万唐军,后续的战兵正陆续从潼关赶赴过来。
“两日之内,不计伤亡,不计代价,攻下邓州城!”在朱温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唐军唯有打下邓州,才能伸出一只手掐在朱温的脖子上。
“末将遵命!”郝摧、李筠站出来。
唐军上下都知道这是国运之战,人人振奋起来。
李晔同样如此,从景福二年起,他一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如今离对岸只有一步之遥!
皇帝的意志被各军大小忠义堂宣教使传达,重振大唐在此一战。
数百架长梯铺在邓州四面的城墙上,无数热血男儿仿佛朝圣一般攀爬。
在这个人命贱如尘土的时代,能让一个辉煌的帝国在他们手上重生,这是何等的幸事?
而这个时代,汉人的武勇豪迈并未褪去。
从一开始,攻城战就进入了白热化。
城上的石头、擂木、弓箭,无法冷却唐军的热血,死亡阻挡不了唐军的脚步。
春雨之后,天空湛蓝如洗,白云漫漫,一行白鹭在天际悠闲展翅,偶尔有掠过天空飞鹰。
这片天空从古至今都是风景如画,但这片土地却生病了,这是三百年的痼疾。
若要治此病,唯有猛药,唯有刀兵血火。
因为从一百年前起,德宗、宪宗、武宗、宣宗的尝试都失败了。
在原有的体系中,这是绝症,无可治愈。
只有跳出旧房子之外,以刀兵血火把这片大地再犁一遍,才能根治此痼疾!
青天之下,整个战场如同沸腾一般,鲜血飞溅,尸体横飞。
邓州的梁军不愧为天下强军,在兵力的劣势之下顽强抵抗,从日升战至日落,不屈不挠,但是唐军更加无畏,梁军只是入侵者、掠夺者,而唐军背负的是一个曾经无比辉煌的帝国。
天黑之后,李晔仍未下令停战。
而是下令收救伤员,换下疲惫的将士,继续猛攻。
无数火箭,从唐军大阵中划过天空,留下绚烂无比的轨迹,落入城中,唐军的呼喊此起彼伏。
战场如同白昼。
热血如火焰一般燃烧。
梁军终于呈现出疲态,城上的弓箭、木石开始寥落起来。
上百股唐军从各处登上墙头,白刃如飞,血肉飞溅。
李晔一整天滴水未进,紧张的看着战局,跟奋战的唐军比起来,这不算什么。
将士们没让他失望,但梁军的反抗同样令他震惊。
在河陇和西域,嗢人和回鹘人往往在开局失利之后,迅速投降。
中土将士的坚韧与顽强,当真令人叹息。
也难战巡能以一万人的睢阳城,扛住十六万安时叛军。
还有阎朝在沙州坚守十一年,抵抗吐蕃围攻数千次,更有武威郡王郭昕白发唐兵坚守碎叶四十年。
如今的碎叶被喀喇汗改为八剌沙衮,简直是对大唐的侮辱。
“辛四郎、夏鲁奇各带三百精锐攻城!”已经到了最后时刻,若不是这个皇帝身份,李晔自己都要提刀上了。
“遵命!”
两人各带精锐,还没登城,城上的梁军阵列中,忽然一阵大乱,一部梁军倒戈,挥刀砍向自己同伴。
这个变故令李晔万万没想到。
后期梁军在朱温专心致志搞下半身事业时,战力和意志下滑,各路叛乱不断,但没想到此时就有梁军倒戈!
这还是李晔跟梁军交战的第一次。
以前遇见的张归厚、徐怀玉、葛从周,无不是铮铮铁骨,头一个比一个铁,意志一个比一个顽强。
强悍二十年的梁军,终于出现一丝裂隙了。
有了城墙上的动乱,梁军最后的一根稻草也沉没了。
内部敌人带来的打击,远远大于外部敌人。
在唐军的疯狂攻击下,梁军的意志终于崩塌,城墙上开始出现弃械投降者。
等辛四郎和夏鲁奇的六百亲卫都登城之后,这场战争已经没了任何悬念。
城楼上的“梁”字大旗,被辛四郎连根拔起,扔下城头。
仿佛一个讯号一般,城上最后的抵抗也完结了。
李晔大喜若狂,邓州的战略意义非同一般,它的背后是陕虢、潼关、兴唐府的支持!
此城在唐军手中,对襄州和均州构成了严重威胁,梁军的后勤补给线也在打击之内!
“万岁!万岁!”将士们热血未退,在城墙上疯狂呐喊。
喊声穿透黑夜,飞向天际。
李晔没有入城,而是等着城内肃清残敌。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李筠带着一员梁将站在李晔面前。
作为一个将领,此人长得实在有些帅,不过不是后世小鲜肉的脂粉气,而是男人的帅,目若朗星,面部轮廓如刀削斧刻一般,充满英雄之气!
除了黑一点,几乎就没有什么缺点了。
“罪将刘知俊拜见陛下!”
“你就是刘知俊?”李晔大笑起来,“朕和大唐等你多时!”
历史变了,但人的命运没有变。
这其实是必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朱温身上的缺点被不断放大,特别是他的贤内助死后,裤腰带子和思想同时放飞,死在他猜忌之下的大将不知凡几。
而此时的刘知俊,除了李晔能用他,天下还有谁能用?
刘知俊满面惭愧,“末、末将……”
李晔一把扶起他,“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大唐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将军来的正当其时。”
刘知俊满眼感动,历史上此人一生就是整个唐末武人的缩影,自幼从军,勇猛绝伦,脱颖而出,拔为将领,受到猜忌,然后是一叛再叛,最终死于刀斧之下。
也只有唐军的制度,能避免他这种悲剧。
“如今邓州已下,唐州空虚,末将不才,原以本部一千二百人装作溃兵,诈下唐州!”刘知俊拱手道。
拿下邓州,下一步当然是攻打唐州,切断梁军补给线,再联合东南面光州的杨行密。
以一千余人攻一座大城,若不是李晔知道他是上了史书的猛将,绝对会把他当做张浚一类的货色。
李晔盯着刘知俊,刘知俊眼神并不躲闪,非常坚毅。
良禽择木而栖,还要看这根木能不能提供平台,借力他振翅高飞。
盛唐之时,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名将?李靖、李勣、苏定方……
动不动就是几千上万的骑兵,击败别人几万十几万的大军。
归根结底,是有初唐这个平台支撑。
而像后世的大宋、崇祯,即使有岳飞、韩世忠、卢象升、曹文昭、孙传庭这些不世出的名将,依然被别人踩在脚底下摩擦。
某种程度上,皇帝的职责就是打造一个优良平台,集才俊之力,为国家所用。
第两百零六章 猛将雄心
“刘将军真壮士矣!取酒来!”李晔拉住刘知俊的手步入帐外。
台阶之下,一千多梁军被取了武器,正惶惶不安,前后左右皆是横刀出鞘的甲士。
几十坛的酒和熟肉被拉了上来。
人人分得一碗酒,一斤肉。
李晔端起酒碗,“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大唐的将士!朕绝不会厚此薄彼!”言罢,一饮而尽。
五百梁军眼中惊慌瞬间融化,随着李晔也一饮而尽,“愿为陛下为大唐赴汤蹈火!”
李晔转身再对刘知俊道:“将军若能成此功,朕以上将之位待之!”
邓州即使没有刘知俊的反复,这座城也是守不住的。
所以他的功劳也就一般,但若是能以五百人拿下唐州,就为整个荆襄战局节省了大量时间、大量精力。
同时也证明了刘知俊价值!
刘知俊一口饮下碗中烈酒,掷碗于地,大笑道:“能为大唐上将,末将足以光耀门楣!”
五百多唐军同时摔碗。
火把猎猎作响,夜风寒凉,但李晔心头热血未凉,目送刘知俊领军而去。
辛四郎泼了一瓢冷水下来,“这厮牛皮吹上天,唐州有一万多梁军,不会是想跑吧?”
李晔瞪了他一眼,“你皮又痒了?”
辛四郎干笑两声,赶紧消失。
辛四郎虽然满口胡言,但也提醒了李晔,唐州有一万梁军,若是刘知俊事不谐,反而有可能让唐州加强了戒备,后面的攻城,又会是死磕。
什么事都要作两手准备,站在李晔的角度,任何事都作最坏的打算,才不会手忙脚乱。
“传令郝摧将军,引一万唐军,一万战兵接应唐州。”
邓州城里还有一个战利品——朱友恭!
历史上,正是此人与氏叔琮带兵入宫,令部下杀了昭宗,以及裴贞一、李渐荣。
“陛下若是劝降末将,还是免开尊口。”朱友恭深受朱温大恩,自然也是铁头娃。
李晔眼神几度变幻,此人就是朱温的一条狗,李晔从未想过劝降,不过就这么杀了他,太便宜此人了,而且此人终日跪舔朱温,肯定比一般将领知道的多。
“将军如此忠义,朕非常欣喜,薛广衡,好生招待一下。”
薛广衡会意,拖着他就走了。
攻下战略要地,让李晔一场兴奋,连日的疲惫,到了此时,已经不觉得困顿。
唐军四面围攻,邓州城里的梁军一个没跑。
俘虏都有一万三千多人,轻重伤五千多人,还有一些人或者失踪,或者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梁军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坚韧顽强令李晔敬佩。
不过敬佩归敬佩,放了他们肯定是不可能。
全部坑杀,也不是李晔的作风。
对外族,李晔干的出来,但对同样的汉人血脉,他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只能把他们送往兴唐府的盐池。
改造俘虏,李晔还是有一套办法的。
而对于梁军来说,能活命,还不用当炮灰,已经满足了。
从他们放下武器的那一刻起,心中的斗志已经溃散,自然也不会反抗。
其实整场战争,最惨的不是他们,而是邓州城里的百姓。
天下处处动荡,处处杀人放火,反而是荆襄,在赵匡凝明降朱温,暗奉唐廷,结好周边的策略下,荆襄反而成了世外桃源,不问刀兵十几年。
然而,梁军的到来,让一切成为泡影。
邓州城里百姓,一个个蓬头垢面,衣服、鞋子,凡是能掠夺的都夺走了。
一个个眼神空洞。
好在快速攻下城池,府库里的物资还在,大量粮食和其他物资堆满了库房,由此也可见荆襄之富庶。
李晔设立粥棚,给百姓分发粮食和衣物,同时劝他们北上虢州或者兴唐府。
此地很快就会成为战争的风暴眼。
百姓跪地感谢皇恩浩荡。
李晔心中不是个滋味,这场战争跟他也脱不了关系。
不过为了重建一个崭新的时代,阵痛是无法避免的。
唐军在此次攻城中,唐军阵亡三千三百余人,轻重伤九千余人,李晔令青壮掩埋梁军尸体,唐军尸体则运回潼关,尽量他们魂归故土,伤兵一律送到虢州修养。
在充足的物资和细致的照料下,李晔相信伤兵的死亡率会大大降低。
关中的青壮和辅军大量抵达邓州。
邓州之南就是襄州,之西是均州,未来必然会成为十几万梁军猛攻的对象。
李晔下令青壮和辅军全部动员起来,构建防御工事,在地势险峻处构建石堡,在平原出挖堑壕,布置拒马鹿角尖桩。
杨行密和成汭回复愿与大唐同进退,这些话听听就行了,在唐军没有取得决定性进展之前,二人的承诺永远不会付诸于行动,李晔邀请他们,不过也是撑个场面,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能换回失望。
杜洪则被朱温吓破了胆,不敢反抗,也没有回应。
六七万人的劳作,两三日间,整个邓州城外的地形完全被改变,密密麻麻的拒马和尖刺,一条接一条的沟壑,每隔两三百步的高坡,就有一处石堡或者土堡,可容纳百余人。
梁军单是清除这些外围工事,就不知道多少人命来填。
为了以防万一,李晔还领周云翼的两万陕州兵在卢氏待命,轻骑随时可南下支援。
虢州和潼关也布置了两万战兵。
看着邓州城外,李晔自己都感到头皮发麻。
“请陛下回虢州,邓州之事,末将可为陛下担当!”李筠跪在李晔面前。
他的心思,李晔自然是知道的。
邓州兵凶战危,梁军若来,此地必烽火漫天,打上一两年都是有可能。
身为皇帝,总不能被围在邓州两年吧?
若是邓州稍有差池,城破,李晔就是三百年大唐第一个破城被擒的皇帝。
“将士用命于此地,朕岂能后退?”
“请陛下返回虢州,观我等大战梁军!”帐中将佐皆拜于地,连辛四郎、薛广衡等亲卫都跪了下来。
李晔心中热血翻滚,但将士们都为皇帝和这个国家考虑的时候,整个国家就无论如何不会倒下。
“好!朕在虢州观我大唐健儿清剿梁贼!”
热血化为热泪,李晔眼中星星点点,但最终没有流下。
第二日,李晔带着亲卫都离开邓州。
回望邓州,风起云涌,大唐的国运就在此地了。
一路向北疾驰,路上的时候,斥候送来捷报,刘知俊果然没有令他失望,一千二百壮士,诈开城门,只可惜兵力太少,唐州大将贺环突围东去。
不过拿下唐州已是大功一件,李晔如约履行承诺,与马上擢升刘知俊唐州防御使,东北面招讨使,又调任一万战兵为其部下。
现在唐军已经出完招,剩下的就看梁军的动向了。
路过卢氏,进城视察了周云翼的禁卫军左军。
这支大军在得到河套、河西的战马供应之后,迅速蜕变为一支骑兵。
周云翼对轻骑兵情有独钟,人人着轻甲,挎横刀,背长弓,带四壶箭雨,士卒大部分取自河套的党项人,以及渭北擅骑射的汉人。
望着这些骑兵,李晔总算感觉自己像个土豪了。
离开卢氏,北上的时候,李晔没有回虢州,而是立大营于鸿胪水之北,接收关中而来辅军战兵和辎重。
战争的胜负,后勤也是命脉。
虽然是辅军,但这些人都是从关中各藩镇和俘虏中裁撤下来的,原本就是士卒,这几年经过忠义堂的改造,早就对大唐死心塌地,更对军功无比渴望。
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大好男儿怎会不想上阵杀敌,为国争功?
除了粮草,盔甲、刀枪、战马之类,李晔还发现了大量的黄木弩,足有一万多具。
他这才想起来当初让将作坊仿制梁军的连珠弩,弄出来这么个玩意儿。
不过连珠弩做工精巧,即使是梁军也没有大量装备。
这种大规模的战场,反而是黄木弩这种能快速生产的装备大行其道。
接下来的时日,李晔一面收拢关中辅军战兵,训练弩阵,一面静候梁军的动向。
第两百零七章 避实击虚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梁军入瓮。
在邓州和武关的消息没传来之前,李晔安心训练弩阵。
弩机的命中率远远高出弓箭,利于操作,非常适合辅军,而弓弩正是在唐宋这个时期迎来大发展。
黄木弩射速快,可连发三箭,不过威力小,射程短,可用于近战,远程打击能力不足。
所以李晔采用的是蹶张弩,凑出三千人的弩营,单独列为一军,名为神羽都。
不是不愿意多选人,而蹶张弩对士卒的体力要求非常高,李晔自己试了一下,发三箭就开始气喘了,第五箭就感觉双臂酸疼。
三万的辅军中,能胜任的也就这么多人。
至于能连发的黄木弩,则配备给骁骑军,练习马上骑射之术。
令李晔没想到的是,邓州一直没有动静。
朱温在得知葛从周覆灭,邓唐二州失守后,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迅速退回襄州,只派遣小股兵力试探性的北上,在邓州森严的防御体系之下,全都败退。
这让李晔难受了,房都开好了,裤子都脱了,美女在门口转了两圈,啥都没干,跑了!
这种对峙最是难受,双方都投入巨大精力,每日的损耗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不过再难受也要耗下去。
遍观荆襄局势,梁军在兵力上已经不占优势,除非他有胆量,不管中原与山东,继续往荆襄增调兵力。
还是那句话,荆襄偏离了梁军的力量核心,而在李晔的家门口。
内线优势不是说说而已。
其实这么拖下去,李晔并不吃亏,唐、邓二州在手,南阳平原就吃进肚子里了。
李晔没想到的是,葛从周的覆灭对梁军的打击远比看上去的大。
清口大败,杨行密靠的是犀利的水军,以及清口的地势,加上庞师古的愚蠢,才促使这场战争的惨败。
在梁军士卒心中,江淮军也只敢躲在淮河之南,不敢正面接战。
但虢州之战则不一样,葛从周的资历可能没有丁会与庞师古高,但在普通梁军眼里,他地位只在朱温之下。
当年李罕之与李存孝进攻洛阳,丁会与葛从周正面击败沙陀大军。
十几年南征北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唯一的败绩就是清口大战,猪队友庞师古在清口覆灭,葛从周一万人马独木难支,只能败退。
唐军斩葛从周,是破了梁军的胆气!
襄州城内,朱温也头昏脑涨,不过面对群情激奋的部下,他没有糊涂。
这几年梁军在唐廷面前接连失利,已经让朱温意识到不妙起来。
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但唐廷已经不是以前的唐廷了。
对战场的敏锐嗅觉,让朱温知道北面已不可取,他现在要面临的是周围蠢蠢欲动的獠牙,成汭陈兵当阳,杨行密在光州磨刀霍霍,细作传来的消息更令他惊心,江淮军大举集结,其斥候已经出现在许州、蔡州、泌州等地。
甚至连湖南的马殷都不安分起来,集结战船,不知道要干什么。
朱温不会傻到此时去啃铁桶一般的邓州。
斥候探查到的消息,邓州城里至少有八万唐军,北面的卢氏还有两万陕州军。
天知道唐廷怎么一下弄出这么多兵力。
“大王,不是我军无能,而是皇帝狡诈,留天子旌旗在武关,自引大军暗渡虢州,葛从周将军才会中了埋伏。”寇彦卿试图安慰朱温,此言得到将领们的一致认同。
朱温没理他,而是闭上眼,“兴绪何以教本王?”
这段时间李振的日子也不好过,取荆襄的策略就是出自他的谋划。
而且梁军将领们向来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若非朱温庇护,恐怕他早就被碎尸万段了。
“如今的荆襄局势,我军仍大有可为,大王何必意气消沉?”
朱温睁开眼,手指在软塌的护手上敲动。
李振不敢再卖关子,“唐、邓、均三州失手,已是定局,皇帝的意图很明细,以唐、邓二州封锁我军,再联系光州的杨行密,企图困死在襄州。”
朱温眉角一皱。
“大王取荆襄不过锦上添花,在此跟唐军血战不智,臣之前说过,河北、江淮任何一地,大王得之,则天下大势定矣,现如今杨行密陈兵光州,以为我军必败,来占便宜,却不知他已经立于险地!”李振眼中冒出精光。
很明显,光州现在的价值大于邓州,甚至大于整个荆襄。
见朱温意动,李振指着地图道:“我军无论是北上还东退,都要经过邓、唐二地,血战一定少不了,就算突围出去,还要面对杨行密的截杀,兵者诡道也,如今申安二州被张归霸将军攻陷,我军正好佯攻岳鄂,暗出黄土关,直袭光州,擒杀杨行密!同时调令徐州的大将军引徐泗大军南下攻取寿州,双管齐下,一举击破江淮!”
朱温盯着地图,丢掉邓州之后,襄州就处于唐廷的夹击之中,陷入战略被动。
不是能不能守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花这么大力气在荆襄。
正如李振所言,拿下荆襄对于梁军来说只不过锦上添花,为了这朵花把锦赔进去,这是极端愚蠢的行为。
反而虚晃一枪,转道东南的岳鄂,再调转枪头,忽然北上,围攻光州,成功的几率非常大。
拿下岳鄂,则已经打通蔡州的路径,唐廷营造的大网就是笑话。
朱温很快就有了决断,“不,江淮本王要定了,但鄂岳本王也不放过,传令张归霸,杜洪不敬本王,当攻灭之!”
此时的他目光犹如一头贪狼,“张归弁五万大军三万青壮守襄州,其余九万士卒随本王急攻光州!”
光州聚集了杨行密五万大军,南面与钱缪反复争夺苏杭,北面还要维持寿州和清口防线,所以杨行密只能抽调五万人马西进。
荆襄之地风起云涌,他们自然预感到此战的重大意义。
唐廷胜,则杨行密趁机夹攻朱温。
汴梁胜,则牵制梁军,不使唐廷大败。
以现在的天下大势,杨行密的头号敌人仍是朱温。
若非朱温在南面联合马殷、钱镠、成汭、杜洪围堵,江南早就是杨行密的后花园。
而且梁军长期在徐州屯驻重兵,逼得杨行密不得不在寿州和淮水一线维持大量兵力,无法全力攻略江南。
虽然有清口大胜,但江淮显然无法与朱温相提并论。
第两百零八章 围攻襄州
李晔在鸿胪水又等待了七天,想象当中的大战仍旧没来。
斥候侦查的范围只在襄州之北,南面由于襄水的阻隔,斥候无法涉足。
这让李晔感到非常疑惑。
如果梁军一直在襄州维持大量兵力,那么南阳盆地就成了军事前沿,唐军也要在邓、唐二州维持相应的兵力。
一两年还能坚持,但长此以往,关中的疲态就显露出来。
可以说李克用就是这样被朱温拖垮的。
虽说占领了绛、晋、隰等州,但都要与梁军和魏博军维持军事对峙。
木瓜涧一败,一方面是刘仁恭确实厉害,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晋军力不从心的表现?
所以,这种僵局必须被打破。
乾宁六年五月,杨师厚上表请求攻取均州,窥探襄州虚实。
这份上表提醒了李晔,既然朱温当缩头乌龟,自己为何不试探一下襄州的虚实?
于是下令周云翼前出,以轻骑巡弋襄水之北,看看朱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十几万的大军按兵不动,想想就让人觉得可怕。
五月六日,杨师厚引一万五千大军南下,轻易拿下均州,至此,武关的威胁解除。
唐军实质上对襄州形成合围。
五月十日,李晔自率八千骁骑军、三千神羽都回到邓州,令郝摧守唐州,调刘知俊南下新野。
此时的襄州之北,聚集了差不多十一万唐军与战兵。
李晔几乎把自己家底都拿出来了。
周云翼的轻骑在汉水之东遭受了顽强阻击,梁军虽然放弃了南阳盆地,但对汉水北岸一寸不让。
这个行为令李晔更疑惑了。
摊开地图,汉水东入岳州,进鄂地。
李晔目光也随之转向岳鄂,难道朱温要攻打鄂岳的杜洪?
犯不着弄得这么隐蔽吧,而且杜洪一向唯朱温马首是瞻,比亲孙子还乖巧。
当然,在土地钱粮面前,亲孙子也不管用。
看着地图,李晔猛然觉醒,自随州而西,便是申州,穿过大别山,就是蔡州地界。
李晔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朱温想跑,不过这只是妄想,梁军虽然损失葛从周,但并未露出全线崩溃的迹象。
最不济只要牢牢守住襄州、随州一线,与唐军在汉水沿线对峙是绝对可行的。
正思忖间,随州之西的光州忽然落入眼帘,李晔心中一震,难道梁军奔杨行密而去?
绝对有这个可能。
其实荆襄对朱温来说可有可无,打荆襄,主要是切断赵匡凝与唐廷的联系。
就算朱温拿下荆襄,对天下大局来说,影响并不大。
但如果攻陷光州,擒杀杨行密,那么整个淮南就会落入朱温手中。
光州襟带长淮,控扼颍蔡,自古便有“河洛重镇,吴楚上游”之称,历史上,朱温从未放弃过江淮,在清口大战十年之后,引四十万大军由此地攻淮南,筑城十二,被江淮的蔡将柴可用拒阻。
就算梁军让杨行密跑了,这么一块要地落入梁军之手,江淮也在梁军的三面打击之下。
李晔忽然有种历史又回到原有轨迹的错觉。
这一仗打来打去,忽然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不过,若是坐视朱温偷袭光州,从而导致杨行密覆灭,肯定也不符合唐廷的利益。
别看唐军现在打的有声有色,那是在自家门口,天下最强者仍是朱温,所以,李克用、杨行密的存在仍是必要的。
若朱温吞并江淮,取江淮的财力物力人力,天下还有谁能抵挡?
“快骑传喻光州杨行密,梁军的目标是他!”
李晔虽然发现了梁军的意图,但为时已晚,十天前,九万梁军就已经兵出黄土关,向西急进,杨行密措手不及,光州外围所有城池全部沦陷,光州被梁军紧紧包围。
杨行密做梦也没想到梁军来的如此之快。
梁军日夜猛攻,光州危在旦夕,徐州的朱友裕部趁势而下,攻击寿州,阻断江淮的援军。
五月二十日,大将张归霸攻下黄州,随即包围鄂州,武昌军节度使杜洪纳土而降,鄂岳全境入梁。
局势变化之快,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不过对于朱温不攻邓州,而八百里偷袭光州,李晔只能表示佩服,这一招不仅破了李晔编织的大网,还打开了局面,老牌枭雄就是厉害,拿得起放得下,大将被自己砍了,都不来报仇。
到了如此地步,李晔就是想救援杨行密也鞭长莫及。
横亘在邓州与光州之间的有滔滔的汉水,连绵的大别山脉。
只能希望史书没有作假,杨行密盛名无虚。
既然梁军大部在光州,那么荆襄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大唐若要东出,唯有荆襄,大唐若要振兴,也非荆襄不可。
南阳盆地和江汉平原,古往今来都是粮仓,更是战略要地。
不过李晔也意识到,朱温把荆襄留给自己,并没有安什么好心,无非就是想凭借此城,消耗唐军有生力量。
周云翼多次纠缠,已经查明城内守军不下七万,而守城的将领,正是老熟人张归弁。
当年在绛州此人五千兵力守城,不仅挡住了杨师厚,还把李克用的牙都磕掉了,两家合力,才攻下绛州,还让此人给突围了。
现在襄州不是五千兵力,而是七万大军。
而且襄州从古至今都是军事重镇,关羽在此折戟沉沙,后世的南宋大将刘整依托此城,硬扛蒙古大军六年!
李晔一阵头皮发麻。
但即使如此,襄州仍是非攻不可,拿下此地,汉水之南的肥美土地就在眼前,李晔也许打不过李克用和朱温,但面对荆南成汭、江西钟传还是有些自信的。
更何况荆南、湖南、江西这些藩镇敢不敢违抗唐廷还是两说。
再者,此时襄州也是刚刚被梁军攻陷,对此地的掌控力不充足。
“传令诸军,六月初一,襄阳城下集结!”机会摆在眼前不争取,那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乱世如激流,不进则退!
李晔率领九万唐军和战兵,再向前一步。
襄州城外,早被梁军坚壁清野,树木被砍伐一空,张归弁有样学样,在襄州城外也玩起了工事。
沟壑、土垒、拒马,层层叠叠,这不仅是乌龟壳,还踏马的是个刺猬。
李晔看得倒抽一口凉气,这得多少将士的性命去填?
张归弁还真是个祸害,李晔悔不当初,没在绛州弄死这厮。
六月初一,杨师厚、周云翼、李筠、刘知俊齐聚,十二万唐军齐聚,安营扎寨。
望着他们,李晔心中的凉气才退散下去。
第两百零九章 江淮名将
进入五月,长江、汉水各地也就进入汛期。
春雨变成了大雨。
大别山北麓的光州也乌云笼罩,时不时的下一场大雨。
光州城下,密密麻麻的梁军团团围困,在第一波的突击没有攻下光州之后,各种攻城器械从蔡州运送过来。
单是投石车就有两百多架。
这些天给江淮军造成伤亡最大的就是这些投石车,光州虽然是重镇,但城池狭小,投石车整日呼啸,城中建筑被砸的面目全非。
死伤最重的仍是百姓。
不过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百姓的性命显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大雨攻守双方都有巨大影响,弓箭的威力小了一半,淋了雨的士卒疲惫交加之下极易生病。
往往一个小伤口,淋雨之后,几日间便溃烂。
大战刚刚停歇,杨行密带着一众将佐巡视城墙,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江淮军的军心渐渐稳定下来,特别是梁军几次猛攻被击退之后,士卒恢复了以往的悍勇。
城内有三万大军,聚集了大量物资,还有几万光州青壮。
杨行密的情绪也稳定下来。
十年之前,孙儒五十万大军围攻宣州,那时候的杨行密手上才多少人马?不可一世的孙儒还不是倒在他面前。
放眼天下,江淮军攻城掠地能力不足,但守城绝对能称天下翘楚。
如今梁吴在兵力对比上,并没有巨大差距。
而且清口大战胜利,让江淮军具有一定的心理优势,加上此城是杨行密亲自防守,江淮将士谁不用命?
这也是江淮军被梁军偷袭重创之后,还能聚城而守的原因。
“朱全忠骄狂自大,也罢,孤就让这光州成为梁军的坟场!”杨行密也是从底层士卒杀上来的,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既在乱军中当过匪众,也在朔方军中当过小卒,虽然在占据江淮之后,以宽大示人,但并不改其武人亡命之徒的本性。
“光州阴绵多雨,气候大不同于汴州,且陛下攻其身后,大王只要手上两个多月,梁军锐气自消。”朱瑾说道。
作为曾经的天下风云人物,强藩节度使,朱瑾在投归杨行密之后,受到杨行密的礼遇和重用。
朱瑾也就对杨行密死心塌地。
杨行密匪贼出身,十年间握有江淮,麾下名臣猛将成群,既能容纳朱瑾这样的豪雄,又能接受李承嗣、史俨这些客将,其人格魅力和能力可见一斑。
历史上,如朱温、王建在晚年都有屠戮重将之举,唯有杨行密对叛乱将领网开一面。
江淮在遭受唐末一系列天灾**之后,能迅速恢复过来,其功皆在杨行密。
“朱将军所言甚是!”此时的光州城中,汇集田頵、王茂章、周本等江淮名将,还有李承嗣、史俨两位北方骑将,四面城池固若金汤,杨行密的自信绝非妄言。
江淮的局势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糟。
寿州方向,朱延寿再次挡住朱友裕大军,南面李神福刚刚击退了钱镠大将顾全武,留安仁义镇守润州,正引两万黄头军劲旅赶赴光州战场。
大将台濛也从扬州驱兵西向,支援寿州战场。
朱温在第一时间没有拿下光州,后面就越发困难。
光州正成为天下第二个风暴眼。
“如今梁军人困马乏,末将请命率领本部骑兵冲击敌阵!”李承嗣的沙陀骑兵在城中休整多日,早已按捺不住。
杨行密目光转向城下密密麻麻的梁军营帐,还未开口,旁边另一位大将王茂章道:“大雨连绵,道路湿滑,此非李将军骑兵扬威之时,末将不才,愿率江淮健儿,一挫梁贼之气焰!”
杨行密颇为意动。
李承嗣压抑多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眼看就要被王茂章抢走,大为不服,“江淮健儿虽勇,但我沙陀男儿亦是不弱于人,王将军何以小觑我等!”
眼看二人就要争执起来,杨行密大笑道:“十万梁贼在城下,难道还不够二位将军一展所长?王将军当攻西营,李将军攻北营!本王亲自在城上为二位击鼓!”
“末将遵命!”
城北地势平缓,虽经大雨,骑兵仍可冲驰。
西面一直是梁军的主攻方向,兵力最多,杨行密显然没让李承嗣吃亏。
西北二门打开,江淮军一涌而出。
北面骑兵势如奔雷,西面步卒如潮水汹涌。
隆隆战鼓声响彻乌云之下。
北面骑兵一往无前,梁军措手不及,几次组织起来的阵列都被其攻破,沙陀骑兵在江淮的滋养下,人人势若疯虎,仿佛三十年前纵横天下的鸦军重现,北营一片血光。
西面步卒在王茂章的带领下,人人持弩,梁军刚刚反应过来,飞蝗一般的箭雨已经遮蔽天空。
由于天气潮湿,很多梁军刚刚脱下盔甲……
惨叫声在西北两面响起。
大战之初,江淮军占尽优势。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优势便被渐渐消磨,江淮军骁勇,梁军同样不弱,毕竟占据着兵力优势,慌乱过去之后,便组织起有效的防守。
特别是北面骑兵,在拒马和矛阵面前,只能选择后退。
此次进攻并非决战,只是主动出击,打击梁军士气。
李承嗣的骑兵来去如风,进攻容易,撤退也容易。
但西面的王茂章步卒,逐渐陷入胶着。
越来越多的梁军围拢过来。
不过王茂章的五千部众极为灵活,每次都能从梁军阵列的缝隙中杀出,从容进退,由西面杀到南面,做出一副要突击朱温中军大帐的样子,然后忽然折转向北,两三万的梁军居然奈何不得这五千人。
南面中军大帐前,朱温也在眺望西面战场,也江淮军的骁勇善战而惊叹,“未曾想杨行密这几年也没有浪费!”
忽见乱军中敌将指挥若定,每逢激战,亲自挺刀在前,破阵之后,于阵前安坐饮酒。
“此将何人?”朱温向来喜欢猛将,王茂章如此气度,令朱温心折。
左右斥候查探后来报:“此人是杨行密麾下大将王茂章。”
朱温笑道:“我若能得此人为将,何愁天下不定!诸军合围,为本王生擒之!”
王茂章和李承嗣的突击,旨在提振城中士气,若想以五千步卒,八千骑兵击败十万梁军,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眼见周围周围梁军越聚越多,王茂章只能退走。
光州西门忽然再此冲出一军,却是朱瑾领兖州精骑支援。
王茂章且战且退,安然回到城中。
两场小战,对梁军的伤害其实并不大,但侮辱性极高。
朱温一个都没留住,怒不可遏,再次挥动大军攻城。
大地上的动静牵动了天上的乌云,一场大雨袭来,淹没了梁军的怒火,也淹没了光州城头上的笑声。
第两百一十章 一丝契机
且说李克用自木瓜涧大败之后,人变得更加消沉,酒瘾越来越大。
把心中怨气恨意都发泄到刘仁恭当年送来的美女身上。
日复一日,火气是降下去了,但身体也下去了。
晋军现在的状况跟李克用的身体差不多,全靠当年的威猛撑着门面。
前三十年,天下风云激荡,何时少得了沙陀军,少得了他李克用?
但如今的天下,仿佛离他越来越远,几乎都跟他没啥关系了。
木瓜涧的惨败,宣告了李克用一统河北的失败,而没有河北作基本盘,他拿什么跟朱温玩?
历史上,即使李存勖打下整个黄河以北,但在实力上仍没有占据优势,能灭汴梁,主要还是靠朱温好儿子们的大力配合。
李克用人在绛州,心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河北几个藩镇虽然龃龉不断,但在对付他老李这件事上,非常有默契。
卢龙、义武、成德、魏博,一个比一个狡诈。
刘仁恭跟他在木瓜涧打,义武的张处直就兵出飞狐口,入代北劫掠。
成德王镕与魏博罗弘信就笑嘻嘻的去抢昭义。
偏偏沁州的丁会也不安分,动不动就出兵耀武扬威的。
李克用心力交瘁。
“大王,朱温主力在南,我军由晋州走轵关陉,直下洛阳,切断河阳、沁州、泽州等地梁军!”郭崇韬谏言道。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建议,而是与盖寓共同商议的结果,还有世子李存勖旁听。
不过此时的李克用对美酒和美女的兴趣远远大于战争。
这一年,李克用四十五岁,从咸通十年起,年仅十三岁的他就驰骋在战场之上,如今戎马已经三十二年。
没有人能永远保持斗志高昂,特别是曾经辉煌过的人。
“洛阳乃是天下坚城,我军粮草军械皆不足,难以远征,更难以久持,轵关陉险峻,只需几百梁军把守,我几万攻洛阳之军,不得归矣!”李克用从军事层面上拒绝了郭崇韬的提议。
他不想冒险了,因为他已经输怕了。
连续的失败,已经让军中生出怨言。
从景福三年车裂李存孝、毒杀康君立起,晋军就一路下滑,先大败于王镕之手,后败于朱温,连长子都死在阵中,刚刚恢复一些力气,又被刘仁恭重重砍了一刀……
晋军的组成,同样复杂,有沙陀旧部,有达怛部落,还有代北汉人,构成一个利益共同体。
郭崇韬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克用,“大王……”
李克用斜瞟了一眼,“我军若动,沁州丁会和河朔四镇也会相机而动,在没有解决他们之前,我军南下,只能是自寻死路!”
其实李克用说得这些虽然消极,但也都是对的。
所以郭崇韬无从反驳。
谋士的谋略需要君主的决断,很多时候,决断比谋略更重要。
“安时天下英才,正可为我儿之羽翼!”李克用独眼里闪着光。
郭崇韬分明听出其中托孤之意,“末将必不负大王!”
一代人做一代事,李克用灌下一樽酒,双鬓一片白霜。
与李克用的英雄落寞相比,襄州城外的唐军,正朝气蓬勃。
李筠、高行周、杨师厚、周云翼、刘知俊济济一堂。
“陛下,我军可驱赶梁军俘虏填平襄州之外的工事。”刘知俊立功心切,第一个提出建议。
李晔摇摇头,梁军上层固然罪大恶极,但底层将士不过是军令难违,关中缺的就是人口,更缺这些身强力壮的男丁。
“杀俘大伤天和,传扬出去,以后梁军人人顽抗到底,朕何日可得中原?”
不过,让唐军强攻,也不是李晔所愿。
“我军可遣偏师转攻随、郢二州,切断鄂岳与襄州的联系。”杨师厚道。
李晔点点头,这才是一个将领的智慧,“杨将军可率本部攻取二州,防御鄂州的张归霸部。”
“末将遵令。”
李晔目光落在高行周和周云翼身上,高行周道:“荆襄孤城一座,迟早为我军所取,此战之关键,末将认为在光州,杨行密支撑的越久,我军攻城时间越多,末将请命支援光州,有利则进,无利则退,牵制梁军!”
“好!”李晔笑道,“高将军所言不错!”
唐末的将领大多是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几乎所有出名大将都是亲自带兵冲锋陷阵。
不过李晔更看重有战略眼光的将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一员智将更是难得,所以李晔才会如此重用刘鄩。
如李存孝、李思安等辈,勇猛无敌,但更容易中别人的圈套。
当然一个既会动刀子,又会动脑筋的大将,就更加难得。
杨师厚与高行周二将各领军前去。
李筠道:“我军云集于此,若是不战,恐将士懈怠,末将愿引一军为前锋,试探梁军之虚实!”
李晔看着从襄州城下一直绵延过来的沟壑、高垒、拒马,拒绝了他的提议,在没有想好怎么啃这块铁壳子之前,李晔宁愿浪费粮草,也不愿浪费将士们的性命。
重振大唐之路何其漫长,每一个忠于大唐者都弥足珍贵。
“襄州,朕势在必得,大唐势在必得,谋万世之功者,不急于一时!”李晔安慰道。
天空又下起了毛毛雨,在很短的时间里,忽然变成了倾盆大雨。
远处的襄州城在雨幕中朦胧起来。
莫名的寒凉充斥天地之间。
哗啦、哗啦……
一切焦躁都淹没在雨声中。
但雨水溅在李晔脸上时,脑海中有个念头像闪电一样掠过……
雨水、水……
关羽攻襄阳,水淹七军。
杨行密攻庞师古,水淹清口。
现在是雨季、汛期,而襄州处于汉水与襄水的交汇点,水攻完全可行。
“斥候、斥候,立即查探襄水、汉水上游地势!”李晔大声道,忽然觉得这场大雨是苍天所赐!
时来天地皆运力,此言非虚。
按张归弁在襄州这么个搞法,唐军不说攻城,就是推平这些外围工事,就不知道要损失多少性命!
朱温算盘打的精,想把襄州变成血肉磨盘。
但李晔也不傻。
周云翼听到襄水、汉水时,眼神大亮,“陛下是想……”
“正是如此!”李晔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李筠不明白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晔来不及解释,披上蓑衣,亲自领着亲卫都,沿汉水而上视察地形。
第两百一十一章 从东而来
滂沱大雨中,天地一片灰蒙。
汹涌的汉水漫溢到两岸,淹没无数良田和村庄。
不用拦坝,洪水的迹象已经出现,一场天灾带来的死亡远远大于战争。
而且襄州水网密集,不止汉水和襄水,汉水、唐河、清河、滚河等汇集于此,襄州本身就是这些河流冲积出来的平原。
视察了汉水之后,李晔考虑的不是水攻能不能实现的问题,而是把洪水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否则襄州之南,汉水下游,全部成为泽国。
后世蒋凯申炸开花园口,淹死八十余万人,上千万的百姓受灾,河南、苏北良田全部变成黄泛区。
“令辅军全力疏散襄州、随州、郢州等地百姓,收集附近所有船只,令均、邓等地的百姓协助编造木筏、竹排等渡水的工具。”李晔望着汹涌的汉水,其实不用他出手,洪灾是迟早的,古往今来,汉水跟黄河、长江一样,并不温柔,时常泛滥成灾。
好在这个时代人口并不如后世密集,李晔只能力所能及的解救。
乾宁六年六月中旬,大量的辅军和青壮汇集在襄州以北的谷城,在城东南三十里的平缓地带蓄水。
当杨师厚攻陷随、郢二州之后,第一时间就是撤离百姓,这个时候也讲不了仁义了,全部强制北迁,就连杨师厚所部的唐军都撤到北面地势较高的伏牛山余脉。
将近十万人的力量,只用了十天的功夫,谷城东南便出现一个巨大的湖区,湖水急速高涨起来。
暴雨虽然停了,但上游充沛的江水依旧汹涌而下。
襄州梁军多次派出斥候哨探,也知道唐军即将水攻,把城外工事的梁军全部收回城中,加固城墙,堆高内城。
不过这些措施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终究是徒劳的。
梁军意识到不妙,数次发起突击,小有斩获,但在战略层面,仍旧无法改变困局。
除非此时的张归弁不计后果,率领全军向荆襄西南突围,去鄂岳汇合他的兄长。
然而,一旦张归弁弃城,将会面临十几万唐军的围追堵截,就算活着退到鄂岳,朱温会放过丢失战略重镇的败将?
王重师的人头还挂在许州城头。
前十年,王重师与朱温亲同手足。
王重师战秦宗权,持剑冲锋在前,斩蔡将十余名,后朱温攻濮州,濮州人顽强反抗,城破,堆柴放火御敌,诸军皆不敢进,唯有王重师,才病床上一跃而起,披湿毯持断刀而入,破城之后,王重师身受九创,朱温惊恐,“虽下濮州,将失重师,如之奈何?”
其后,朱温遍寻良医奇药为其诊治,才救了他一命。
连这样汗马功劳的人都能杀,张归弁又算得了什么?
而如今张家在汴梁开枝散叶,所以就算是为了张家,张归弁也不能走。
六月十九日,简易的水坝不堪重负,自行崩溃。
漫天大水万马奔腾,尽管李晔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为滔天的洪水感到震惊,自谷城以东,大水浩浩荡荡,冲毁沿途的一切阻挡,村庄、森林、山石、城镇……
尽管襄州城进行了加固,但西面的城墙还是第一时间被冲毁,城外的工事在洪水面前更是笑话。
整座城都泡在洪水之中。
一日,两日,三日之后,大水才渐渐减弱。
幸亏这几天都是晴天,否则洪水更加可怕。
但襄州已经面目全非,在大水宛如一片孤岛。
“军中凡是通水性者,全部出动。”李晔下令,不是攻击,而是去救人。
襄州有七万梁军,还有至少同等数量的百姓。
关中子弟熟识水性的极少,所幸有荆襄的百姓帮忙,大船小舟飘荡在水泽中,靠近襄州。
到了此等境地,顽抗已经没有意义,大水迟早会退下,残损的襄州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唐军的围攻。
李晔是这么想的,唐军上下也是这么想的。
廓州西南,跨过茫拉沟,就是兴海。
太宗出嫁文成公主,曾在此地驻足,大唐开辟唐蕃古道,在此设立暖泉驿。
在吐蕃与大唐和睦的短暂岁月中,此地即为唐蕃的交融之地,曾经繁荣一时。
不过现在的兴海在陆论藏看来,简直就是土匪寨子。
三百年了,这片高原一成不变,还是贵人与奴隶。
贵人们脸上涂脂抹粉,喝着上好的中土茶叶,穿着天下最柔软的蜀锦,连喝茶的杯具都是从天唐府运送过来的瓷器。
两三年来,唐人裹足于河湟,似乎对高原并没有什么兴趣,让这些高原上的贵人们逐渐适应了他们的存在。
甚至有贵人子弟前去天唐府游学,回来之后,满面红光的向奴人们讲述天唐府的繁荣与富足。
而兴海城中,到处都是用石头和木头累积起来的低矮民房,城中唯一亮眼之处的贵人府邸,还是当年大唐暖泉驿扩建而来,高原与中土的风格在此混搭起一排不伦不类的楼阁。
陆论藏每次看到这处民房,都想将其付之一炬。
“你是什么人?”军奴懒散的拦着陆论藏。
“明世之人!”陆论藏宝相庄严。
“从何处而来?”
“从光明世界而来。”放下屠刀,站在阳光之下的陆论藏仿佛佛陀转世。
朗达玛灭佛,掀起了吐蕃佛门的浩劫。
但正如中土灭佛一样,佛门的生命力极其旺盛,特别在奴人之中大行其道,今世忍耐,明世往生极乐世界。
贵人们也乐得见到奴人们如此。
越是封闭的地区,往往也是越迷信之地。
陆论藏一路行来的凉州、瓜州、西州,都是佛门昌盛之地。
军奴的刀掉在地上。
陆论藏捡起,送回他手上,脸上的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你说的光面世界是何方?”骑在马上的贵人缓缓而来,眼中闪烁着寒光,身后十几名甲兵。
他不愚蠢,更知道如此世道,什么样的妖人都有。
陆论藏道:“东方!”
贵人冷笑连连,拔出腰间长刀:“这么说你是唐人的细作?”
陆论藏笑的更温和了,“光明既现于东方,我族何不借之?固步自封只能沉沦于黑暗之中,论藏自东方而来,当化身为火,照耀西方之土。”
“好大的口气!”战马人立而起,刀光顺势而下。
众目睽睽之下,谁都以为这个狂妄的年轻人会死。
就连贵人也是如此。
然而眨眼之间,贵人只觉得天旋地转,人从马上被扯了下来。
长刀不知什么时候落入他要杀的人手中。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看着年轻人脸上温和的笑容,彻骨的寒气从贵人心底迸发。
年轻人的刀锋缓缓划动,鲜血从脖颈喷涌而出,“我不是在杀你,而是超度你往生极乐。”
十几名甲兵大怒,这是贵人的家族亲兵,血脉相连。
陆论藏甩了甩带血的长刀,脸上在笑,眼中却是一片冰凉,“从今往后,此土此地,我为佛陀,亦为王者!”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光州激战
望着铁桶一样的光州,朱温心中的豪情忽然消散许多。
长子朱友裕在寿州的进展并不顺利,台濛一直在侧面牵制,令朱友裕部无法全力攻城。
最令朱温忧心的是李神福的两万黄头军,正在赶来。
江淮名将之中,此人独占鳌头,在朱温看来,杨行密有几分类似一千多年前的汉高祖刘邦,领兵打仗并非其所长,然而却既有识人之名,江淮文武士民,皆愿为其所用,朱瑾、安仁义、朱延寿、田頵都是当世豪雄与猛将,却在杨行密麾下听用。
清口大败之后,朱温前所未有的重视这个对手。
所以才会力排众议,同意李振的谋略,突袭杨行密。
“大雨连绵,江淮泛滥,李神福的黄头军没有这么快来,为今之计,大王当不计损失,猛攻光州,光州下,则江淮定,江淮定,则天下定!”李振鼓励着朱温。
朱温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击破赵匡凝,逼降杜洪,并没有改变天下形势。
现如今,河北正在按照李振构想的一般,对李克用群起而攻之,只要拿下江淮,什么重振大唐,什么沙陀铁骑,在中原、山东、江淮的巨大人力、物力、财力面前,全都是土鸡瓦狗。
这一年,朱温四十七岁,纵横天下二十二载。
对一个王者而言,正值盛年。
“调令蔡、颍、许等地军民,罚南山之木,运大别山之土,本王就是填土,也要把光州填平!传令牛存节不计伤亡代价,拖住李神福,鄂州张归霸引军向北,合击李神福!”朱温当机立断。
“大王不可,若是张归霸将军北调,恐荆襄独木难支。”寇彦卿谏言道。
“荆襄?为了江淮,本王连鄂岳都可以舍弃!传令全军,今日休整,大飨将士,明日为本王死战!”到了这个地步,朱温也豁出去了。
他敏锐的觉察出,此战就是汴梁的命运之战。
唐廷的崛起不可逆转,至少不是目前梁军能够阻挡的,唯有一统关东,以河北中原骁健之士,山东江淮之钱粮,才有可能扼杀这头亢龙!
光州城下的一纸王命,飞快的传到北面的蔡、颍、许三州。
二十万多万的青壮在梁军刀枪的驱使下,向南而来。
他们砍伐山中树木,挖取泥土,半个月时间,围着光州城又筑了一道城墙,号为夹寨。
由此,光州与外界的联系彻底斩断。
无论是高行周的骑兵,还是江淮援军,只能望坚城而叹。
朱温下了死力,每日亲自督战,声言先登者连升三级,杀一名江淮军,可换一缗钱、一斛粮,杀敌将者,以敌将之位代之,破城之日,十日不封刀。
重赏之下,梁军无不红着眼日夜猛攻。
光州城墙上数次爬上梁军。
身为吴王的杨行密亲自登城激战,激励士气,才堪堪守住。
而由于朱温一向的残暴和屠城,城中军民自知城破之后无人能活,更是顽强抵抗。
这是自秦宗权围攻汴州以来,天下最残酷的一战。
也是决定天下命运的一战。
每一寸城墙都被反复争夺。
城墙下散落着大量缺口的横刀长矛,被鲜血染成暗红色。
无人掩埋的尸体时时刻刻散发着恶臭。
旧的尸体刚刚被蛆虫蛇蚁啃噬,新的尸体又盖了一层。
梁军以青壮为前驱,精兵混入其中,给己方带来巨大伤亡,也给重创了江淮军。
但光州城就是不倒。
襄州没有变成血肉磨盘,光州却成了。
夹寨之内,城墙之下,原本褐黄色的土地变成了绛红色,雨天过后,数不尽的乌鸦如黑云一般扑下,啄食地上的腐肉。
李神福的两万黄头军在赶到固始之后,遭到牛存节的阻击。
牛存节也许不是梁军中最擅攻的将领,却是最擅防守。
利用青壮,沿着固始至殷城修建十二座连城。
李神福被挡在外围,又被张归霸袭扰,支持不住,只能后退。
朱温见李神福退军,调回张归霸猛攻光州。
梁军将中原的人力物力发挥了到了极限,江淮岌岌可危,世子杨渥数次遣使问询前线战况。
都被李神福挡了回去。
但此举根本无法抑制江淮各州的蠢蠢欲动。
甚至连李神福的部将都在频频暗示。
在这个刀兵乱世,手上有兵,就等于有了一切。
而光州之西,最能有所作为的就是李神福和他的两万黄头军。
六月二十七,李神福在全军面前斩杀鼓动者,以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祭天,“大王待我如手足,如今大王深陷险地,我等不能解君之危,反而在此心怀叵测,与畜生何异?再有言退言变者,全族皆斩!”
三军震肃,江淮诸州皆不敢妄动。
此后,李神福以长子李承鼐为前锋,率五千人血战于前,李神福自引中军于后,擂鼓而进。
黄头军奋勇争先,连破牛存节七城。
牛存节的防御体系告破,李神福长驱直入。
依托大别山,数次袭扰梁军夹寨,虽未能攻破,但李神福的到来,提振了光州江淮军的士气。
不过杨行密也意识到不能留在光州跟朱温死磕,若这么围上一两年,江淮恐怕就要变天了。
一番商议之后,还是决定突围。
城中沙陀骑兵、黑云长剑都一直处于后备状态,不到万不得已,杨行密宁愿领着亲兵上城墙,也不愿轻易动用他们。
因为这是最后的反击力量。
而现在黑云长剑到了拔剑的时刻。
这支脱胎于孙儒的蔡州军,被杨行密改造之后,纵横江淮,敌人往往听到他们的名字,便主动认怂投降。
五千黑云长剑都人人黑缯黑甲,手持江淮匠人精心打制的大剑,身披精甲,眼底泛着一丝血红。
哪怕杀人如麻的杨行密站在他们面前,也感到心惊不已。
“江淮基业创立不易,朱全忠想困死本王,诸公意下如何?”
“杀!”黑云长剑都有人沉默,有人呼吼。
不过他们的眼神是一样的,杀气弥漫。
“既如此,诸公可随本王杀退梁军!”
“杀!杀!杀!”
光州城内爆发出巨大的吼声,穿过战场,惊动城墙下乌鸦,飞向乌濛濛的天空……
第三百一十三章 襄州攻防
一望无际的水泽,六月天气,只要没有暴雨,就可见成群结队的白鹭低低掠过水面,叼起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儿,然后振翅飞向天空。
水天淼淼一色,而襄州城成为这片水泽中唯一的异类。
各种大小船只靠近,掌舵的都是邓州以及逃难而来的荆襄青壮。
“城中梁军听着,只要放下武器,陛下饶尔等一命。”艄公扯着荆襄特有的嗓音喊道。
然而城内一片寂然,这让艄公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皇帝虽然重赏他们,但有命才能享受。
几百条大小船只在烟波浩渺中靠近城墙。
“战事已经结束了,陛下不杀……”话没说完,漫天的箭雨就遮蔽了天空。
反应慢的直接被射成了刺猬,反应快的遁入水中。
张归弁站在城头,“大水旬日可退,梁王不日而返,想想你们在汴州的家眷!襄州父老们,看看是谁毁了你们的家园,是谁在假仁假义!守住此城,本将向梁王上奏你们的功劳,十年内,襄州免除赋税!”
与其说是激励士气,还不如说是威胁。
梁军和百姓都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城内的水淹没膝盖,时不时的飘过一具死尸体。
屋顶上到处都站满了人,粮食堆放在城墙上晾晒。
东城被张归弁在最后关头垒高,筑起堤坝,成了襄州军民最后的避难所。
十万人拥挤在狭小的区域里,可想而知,每天会发生什么。
弱者为鱼肉,任由强者随意欺辱。
疫病、残杀、抢劫,所有人性中的罪恶无时无刻都在发生。
张归弁无意约束士卒,如此境地采取高压措施,反而会激起兵变,城中残存的百姓就成了梁军取乐的战利品。
大水把襄州变成了孤岛。
李晔见到逃命回来的艄公们,眉头皱起,都这地步了,张归弁还要顽抗,此人对朱温还真是死心塌地。
令李晔头痛的是,关中子弟不擅水战,一站在船上,就上吐下泻,别说去攻城了,就是在船上待一个时辰都受不了。
北人骑马,南人驾舟,在这个时代,绝对是真理。
唐军中会水的将士不是没有,只是两三千人过去,无疑是给张归弁送菜。
“大水不日既退,襄阳已经残破,为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了。”周云翼低声道。
李筠却不同意,“朱温倾国而攻光州,杨行密已成瓮中之鳖,说不得什么就攻破光州,我军若不抓紧时间,只恐朱温复来,襄州不可得。”
不知什么时候起,朱温的地缘态势也渐渐好转。
北面河朔四镇唯其马首是瞻,各自打着小算盘,合起伙欺负李克用,昭义除了潞州之外,全被他们瓜分,若不是太行山阻挡,可怕李克用会是唐末第一个被提出局的。
西面梁军依坚城而守,在沁州、泽州、河阳、洛阳构建一个弧形防御线。
不仅压制住了河中方向的晋军,也堵住了唐军。
东面在吞并朱瑾朱瑄、王师范之后,版图直临大海。
只有南面杨行密凭借淮水阻挡朱温的侵犯,而光州若被攻陷,即使杨行密逃走,也无法抵挡四面围拢过来的梁军。
可以说江淮之生死在光州,天下之大势也在光州。
对此李晔充满忧虑,历史已经改变,朱温并没有像史书上描述的那么热爱下半身生活,似乎把所有的个人**和精力都放在争霸天下,“朱温想啃下光州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就算朱温攻陷光州,绝不可能引大军回返,而是趁势下江淮,毕竟对他而言,江淮比荆襄重要的多!”
换而言之,现在的襄州已经是朱温的弃子。
让朱温拿下江淮,汴梁就有了吞并天下之实力。
当然,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历史上朱温攻陷关中,劫持昭宗,一家独大,李克用奄奄一息,谁承想李存勖横空出世,力挽狂澜。
而李存勖百战灭梁之后,短短几年便又国破身亡。
历史曲折而诡谲,强弱瞬息而变。
也算天公作美,接连的几日,都没有下雨,风和日丽,大水缓缓而退,襄州城外渐渐变成沼泽。
斥候从光州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不乐观,朱温把当初进攻潞州的一套又用在光州,筑起夹寨。
而江淮的援军都被挡在外面。
李晔不能再等了,调集十几万的百姓,伐南山之木,取北山土,一路填到襄州城下。
不过这几天张归弁也没闲着,拆除城中民房,补修襄州破损城墙。
一寸山河一寸血,如襄州这般天下咽喉之地,想要不流血是不可能的,战术上可以投机取巧,但思想上绝对不能。
荆襄大战至此,也到了收官之战。
传令兵飞奔至各部下达攻城命令。
襄阳城被四面围定,李晔懒得玩什么围三厥一的纸上谈兵。
既然张归弁和梁军想见见唐军的刀子,李晔只能满足他的愿望。
唐军被压抑多日的怒火在此时释放出来。
其实从乾宁三年起,唐军眼中的对手,就只有梁军。
王仙芝、黄巢起于山东,壮大于中原,在关中造下数不尽的杀孽。
秦宗权更是断了大唐的命脉。
而继承他们的朱温,不可避免的成为唐军的仇人。
如同宿命一般,历史上,关中的沉沦起于朱温将长安付之一炬。
所以,从唐廷到普通将士,再到关中百姓,无不盯着梁军。
关中子弟的血勇,从来不落于人后。
“杀梁贼!”战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梁军在他们眼中是贼!
襄州刚刚修补的城墙被撞车一击即破。
梁军列阵于缺口之内,长矛犬牙交错,唐军列阵于外。
双方就在缺口剧烈搏杀,数名重甲唐军持盾呐喊着杀入,身后袍泽跟着一涌而入。
梁军中的甲士也奋力向前阻挡。
此时的唐军刚刚崛起。
此时的梁军还未沉沦。
两边都有着各自的骄傲和荣耀。
正如关中和中原两片古老的土地,数不尽的王朝,数不尽的风华。
“襄州必为朕所得!”李晔挥剑东指,数不清的热血健儿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这是时代的洪流。
第三百一十四章 黄雀来迟
大战从上午持续到下午,整整五个时辰,双方都没有后退的迹象。
城墙上下,缺口内外,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站出来,继续挺进。
黄昏降临的时候,唐军终于攻破城墙。
不过这只是开始,后续还有更为惨烈的巷战。
并非所有梁军都是视死如归,在唐军入城之后,大势已去,大量的百姓和梁军投降,只剩下张归弁领着一万梁军在东城顽抗。
能抵抗到这种地步的,肯定是对朱温死心塌地的。
李晔望着这些红着眼嗷嗷叫,如同野兽一样的梁军,劝降的心思也就没了,直接令盾阵层层挤压。
梁军在大水中泡了这么长时间,早就疲惫不堪。
这也是唐军能在短短一天时间里攻入城中的原因。
梁军被逼入东北角,兀自以长矛攒刺盾阵。
却只是徒劳。
若非看到他们背后的百姓,李晔早就放火烧死他们了。
“张归弁今日战死于此,请陛下放百姓一条生路!”阵前传来一人的呼喊声。
接着几百人同时呼喊了起来:“请陛下放百姓生路!”
李晔一愣,什么时候梁军转性了?
然而眨眼之间,李晔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自己没说不放百姓活路,明明是梁军裹挟了百姓。
在张归弁这一吼之后,果然,百姓眼中也升起仇恨的光。
荆襄之人,从古至今都民风剽悍,吃软不吃硬。
李晔还没说话,梁军背后的百姓高喊起来,“他们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让他们活!”
此时梁军忽然后退,百姓被推到前面,他们穿着单衣,手拿木棍。
李晔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张归弁心思之歹毒心机之深沉,令人不寒而栗,如同一条毒蛇,咬在李晔的软肋上,这也是大唐的弱点。
如果李晔举起屠刀,可想而知,荆襄之地以后的反抗必然此起彼伏,这是必然,朱温如此强势,境内不服的土匪山贼比比皆是。
而唐廷的威信恩义只在潼关之西。
好一条绝户计。
如果不举起屠刀,乱民趁机冲动阵脚,然后张归弁从后掩杀,搞不好真让他逆风翻盘。
李晔恨得牙痒,不过此时此地,为了天下大计,为了大唐崛起,他只能狠心!
这个时代,王者必浴血而起,盛世必白骨铺成。
“分阵!”唐军阵列中一人喊道。
居然是李嗣周!
俄而盾阵一分为四个方块,中间留出一条小路。
“诸位休要听他胡言乱语,大唐从不妄杀百姓,未披甲者可从阵中穿行,披甲者格杀勿论!”
“未披甲者可从阵中穿行,披甲者格杀勿论!”几百个唐军也呼喊起来。
声音比梁军更加中气十足。
一条一条生路摆在面前,乱民顿时如鸟兽一样窜入。
后面的梁军趁势而动,试图冲击盾阵。
不过这些披甲者一靠近盾阵,就被其中突然杀出的长矛刺穿身体。
梁军终于暴露本性,于后阵砍杀百姓,制造混乱。
不过这些都无济于事,只能加快百姓逃窜的速度。
很快,梁军与唐军面前再无阻隔。
以旁观者的眼光,这些梁军的战斗意志,抵抗意志,绝对是天下数一数二的。
但很可惜,他们是敌人。
李晔心中一声叹息,“烧死他们!”
城墙上抛下大量干草干柴,暮色之中,长箭拖曳着火焰窜入敌阵之中……
被大水浸泡了之后的木桩、房梁经过太阳暴晒之后,更容易燃烧。
大火很快照耀全城。
滚滚黑烟之中充斥着梁军的惨叫与哀嚎,还有无孔不入焦糊气味。
李晔的肠胃和心底一起翻滚。
他忍住呕吐的渴望。
比这跟惨烈的场景,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演了近三十年。
黄巢围攻陈州,以三十万百姓为粮,秦宗权攻汴州,孙儒五十万大军裹挟江淮百姓攻扬州……
这个时代,想要制止暴力,提倡仁义之师是没用的。
从德宗朝延续下来的仁义,没有止住他们的野心,而是令天下更加糜烂。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天色将明,连日的困顿终于爬满李晔的身心,但还未躺下,数名斥候从南而来。
急促的马蹄敲碎了这个并不太平的黎明。
“报陛下,成汭引十万荆南军,出当阳,大举北上,已至宜城!”
李晔愣在当场,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真有十万大军?”这年头怎么是个藩镇就能搞出十万大军的。
“属下五人多方打探证实,成汭大军在十万之上,若非大水毁去荆南道路,恐怕五天之前就到了。”斥候都是军中绝对的精锐,不仅有武力,还要有脑子,既然呈报在李晔面前,就绝对不会错。
“朕知道了,来人,每人赏钱十缗,着军功曹录其先察之功!”很短的时间里,李晔恢复往日镇定。
“谢陛下隆恩!”斥候脸上本来还忧心忡忡的,见李晔一脸镇定,也就跟着镇定下来。
李晔看着地图,宜城离襄州一百里左右。
正如斥候所言,若不是李晔定下的水攻之计,大水也在襄州之南肆虐,恐怕成汭就要给自己玩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要怀疑成汭的胆量,此人早年投奔秦宗权麾下,拜郭姓蔡将为父,改名郭汭。
骁勇善战,野心极大,向来对江淮、荆襄等富庶之地虎视眈眈,只可惜当年争不过赵匡凝之父赵德湮,才老实下来。
荆襄大战,牵动大多人敏感的神经。
襄州悬在江陵头上,成汭只有占据襄州才能完整的拥有江汉平原,进一步可窥伺北方风云,退一步可夹击岳鄂。
而且成汭此人不仅骁勇,治理地方也是一般能手,早年荆南屡遭兵灾,人口只剩下十七户,成汭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招集流亡人士,减免赋税,公平决狱,只数年人口即恢复为数万户,这期间跟唐廷有过一段的蜜月期。
昭宗把他跟华州韩建并列,称“北韩南郭”。
可惜历史上,韩建囚禁昭宗,大肆屠杀宗室,并不是一个安分之人。
而成汭很显然也不是。
尊奉唐廷不过是他们的遮羞布而已。
在利益面前,什么都遮不住,景福三年,成汭出兵夺取属于朝廷的云安榷盐。
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不可一世的王建,在他手上屡屡受挫。
当然,此时天下任何一个藩镇都不是泛泛之辈。
李晔盯着地图,忽然笑了起来。
既然这厮这么想要襄州,自己何不送给他?
等他的十万大军进入襄州,再来一次水淹襄州,荆南顺势也取了!
虽说步子迈大了容易扯到蛋,但人家自己把人头送上门来了,自己不收,岂不是对不起成汭的一片忠孝之心?
“大军全部撤出襄州,回归本阵!”成汭十万人头滚滚而来,李晔顾不得将士们的疲惫。
好在一连串的胜利,让唐军对李晔形成了无条件服从的心理。
唐军和战兵先行,留辅军清理襄州。
李晔自引五百亲卫都巡视襄州之南。
到处都是水泽、泥沼,马不堪行,只能靠人腿在泥泞中挣扎。
一个上午,才走了十里。
这种形势别说打仗,成汭的十万大军能走到襄州城下就算他赢!
李晔现在反而担心他不来了,撤离襄州,就是留给成汭的诱饵。
“成汭此来,必为朕所擒!”李晔在泥地里大笑,心中阴霾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