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十五章 吐蕃人杰
一队队手拿兵器的百姓被驱赶上战场,连瓜沙二州的僧人也在其中,即使不愿拿起武器,也被唐军推着前进。
城下到处是哭嚎哀求的声音。
城墙上的归义军在认清下面的家乡父老之后,终于迟疑起来。
但混入百姓中的武贲没有迟疑,只穿着一件锁甲快速登城。
张承奉怒不可遏,“他们现在不是你们的亲人,是仇人,是敌人!杀了他们,杀光他们,你们才能活下去!”
见士卒还是无动于衷,张承奉的怒气到了极点,一剑刺死身边最近的士卒,“不从者死!”
在死亡的威胁下,士卒们终于不情不愿的拿起弓箭,搬起石头、木头。
“大人!”一个士卒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搬起石头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去,在城头上崩溃的哭嚎着。
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鸣。
张承奉像恶鬼一样出现在哭嚎士卒的时候,一把将他推了下去,哭嚎声变成了惨叫。
尽管以如此残忍的手段镇压,归义军的军心还是不可避免的崩溃了。
不是所有人都丧心病狂,归义军可以与回鹘人血战,可以与唐军血战,但面对自己的亲人,他们终究没有办法举起屠刀。
武贲快速登上城头,“陛下有令,投降将士皆可活命,顽抗者,全族皆斩!”
只要是人就有求生欲,军心崩溃之下,大部分归义军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张承奉试图阻止精锐反扑,却忽然发现身边的簇拥的士卒散去了大半。
“你们……”极度的愤怒和疯狂之后,便是恐惧,特别是在接触到周围士卒的目光之后,张承奉感觉自己置身于仇恨的烈焰之中。
也许归义军对大唐有怨气,但此时此刻对张承奉的怨气更大。
那不能称之为怨气,而是怨恨。
家园被毁,父母妻儿被逼上战场,孤城一座,死伤累累……
而张承奉并不是一个具有人格魅力的统帅,只因四面皆是异族,才团结一致。
“守住西州,西方的援军已在路上,击溃唐军,生擒皇帝,你们人人都可升官发财!”他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不过这样的话说多了,相信的人越来越少。
在士卒仇视的目光中,他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以死亡威胁别人的人,有时候反而是最惧怕死亡的人。
“节帅请先退回城内休整,城墙可交由末将防守!”乞禄论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的登上城墙,五百人不到,披上吐蕃重甲,仿佛一座座铁疙瘩,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这么热的天,城上城下的士卒都不愿穿重甲,他们却像没事人一样。
张承奉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好!城上交给你,本帅在城内休整。”
说完便慌慌张张的下了城墙。
炽烈的阳光照在乞禄论的脸上,让他黑红的脸闪烁着岩石般的质感,“本将的规矩很简单,守城,活,不守,死!”
一个死字刚刚出口,身边的甲士疯了一般砍杀周围的归义军士卒。
“别想着投降,唐军不会放过你们的,守住城池,才能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乞禄论的声音如同恶鬼一般,踩在城墙上的血水里,留下一个个血脚印。
几个归义军士卒愤怒的挺刀刺向他。
但他的身体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一般轻松的避开刀刃,手中弯刀银光闪动,士卒喉咙上多了一道伤口。
不深不浅,却刚好割开了喉咙。
“荷——”
几人像离了水鱼,在血水里捂着喉咙剧烈挣扎。
忽然之间,乞禄论不再是张承奉身边的那个卑躬屈膝的年轻人,仿佛地狱里的恶鬼重临人间。
五六个武贲觉察到事情不妙,不管归义军,集结在一起,凶悍的抡刀上前截杀乞禄论,但乞禄论身后的甲士,瞬间淹没了只有锁甲的武贲。
“你究竟是什么人!”武贲什将姜怀山怒吼道,上过无数次战场,他明显感觉到面前站着的人,跟归义军截然不同。
没有恐惧,没有慌乱,仿佛是在享受杀戮一般。
乞禄论森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唐人要崛起,我们吐蕃人一样要崛起!”
“白日做梦!”姜怀山吐了一口唾沫,扬起手上黑色花纹的横刀,“你们也配!”
乞禄论笑了起来,两人快步接近。
“锵”的一声,横刀与弯刀撞在一起,冒出一道火花,弯刀上出现一个大豁口。
“好刀!”乞禄论抽身急退。
姜怀山哪肯放过他,挺刀追了上去,乞禄论从地上捡起一根长矛,身体一个快速的回旋,长矛如蛇一般回刺姜怀山的面门。
姜怀山没想到他动作身法这么快,吃了一惊,只能以刀锋迎了上去。
矛锋被斩断,但长矛上传来的巨大力气,击飞了横刀。
乞禄论轻笑道:“你们唐人也是如此,不过虚有其表罢了。”
姜怀山感到莫大的侮辱,回望城墙,站在城头的袍泽已然不多,大部分人被成阵列的甲士驱赶下城墙。
“快逃命去吧。”乞禄论嘲讽的扔下一句话,转身捡起黑纹横刀,拿在手上反复把玩,对这把刀兴趣超过了姜怀山。
七万唐军,只有一千余人的武贲,而一千武贲之中,只有一百多名什将。
这些什将放入其他军中,至少是个指挥使,如今却被乞禄论轻蔑的一文不值。
“杀了你!”姜怀山双眼血红,能从底层士卒成为武贲什将是他这辈子最荣耀的事情,陛下还亲自赏赐这把横刀,以为激励。
乞禄论的目光却再也没看他,而是望向其他城墙。
姜怀山被身边几个武贲抱住。
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是甲士。
城墙活跃的吐蕃甲士,自然也被李晔看在眼里,烈日炎炎之下,他们还披着重甲,足以说明这些人意志的坚定。
穿着锁子甲的武贲在他们面前并不占优势。
李晔怒从心起,望着大营中更多的归义军家眷,刚要下令,薛广衡禀报道:“曹议金求见。”
身为沙州大族,李晔当然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不见!”
薛广衡去回信。
但片刻之后又回来了,“曹议金说能助陛下攻城。”
李晔望向城头,这伙吐蕃甲士出现之后,重甲配长矛,成阵列推进,城上的唐军伤亡有些大。
特别是武贲,都是军中的精华,对自己忠心耿耿,死一个都是重大损失。
“让他来。”
第两百八十六章 百世之业
但来的不止一个人,还有一个老僧,脸上皱纹间,全是老人斑,怕是有七八十岁了。
“曹将军若是想劝朕停手,还是不要开口了。”李晔杀心已起,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仅归义军,连整座西州城,都要承受他的怒火。
从长安一路西行,党项人降了,嗢末人降了,吐蕃人降了,回鹘人降了,偏偏同文同种的归义军不降,阴谋诡计之下,损失这么多将士的性命,李晔要给唐军一个交代!
曹议金面露尴尬之色。
“老僧法成拜见陛下。”七八十的年纪,却还是对李晔行跪拜大礼,头磕在地上,神态恭敬如礼佛一般。
李晔见此人穿的僧衣,明显跟中土不一样,好奇道:“你是吐蕃僧人?”
“老僧生于逻些城,幼年为僧,后佛门不容于达磨赞普,大中二年,入沙州开元寺,翻译汉藏佛经。”
也不知为何,李晔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话音,心间中杀气和燥热都平息不少。
“大师不避烈日来见朕,想必有话要说?”
“陛下**,老僧的确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虽说是个吐蕃人,但言谈举止,跟儒学大家别无二致。
李晔瞥了一眼曹议金,“大师可是要劝朕不杀?”
“非也,老僧是想问陛下,是逞一时之雄,还是定百世之业?”法成浑浊的眼睛里冒着一缕精光。
李晔一愣,没想到他没有为归义军家眷求情,“一时之雄如何,百世之业又如何?”
法成双手合十,“西域诸国,宛如沙漠中的风尘,昨日生,今日灭,譬如昙花一现,一时之雄不计其数,九百年前楼兰,三百年前高昌,两百年前西突厥,五十年前吐蕃,陛下若是争一时之意气,大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杀得西域人头滚滚,西域再无人反抗陛下,此为一世之雄,与突厥人、吐蕃人无异。然一世之后,刀兵终有松懈之时,而人心怨恨经年累世,只需三两个贼首,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自此西域非为中国土地!”
一阵微风从帐外闯入,牵动李晔的衣角。
法成继续道:“西域久经战乱,思慕大唐,陛下一路行来,陇右、河湟、河西、瓜沙,迎刃而解,此乃人心在唐尔,虽偶有叛逆之人,但无法改变大局,陛下若是止步于瓜沙西州,可尽屠西州,杀尽归义军将士及家眷,只怕到时候,西域人畏陛下如虎,宁投外人,而不愿为陛下所用,试问陛下的兵锋能推向多远?请恕老僧直言,唐军乘势而来,然根基不稳,国力不足,虽裹挟回鹘人,却不过虚有其表,未必在于阗、喀喇汗之上!”
“大胆!”薛广衡忍不住斥责起来。
周围亲卫也怒目而视,曹议金当即跪在地上。
李晔盯着法成,法成也目光清亮的看着他,一脸从容。
最终,李晔苦笑一声,“朕不应该见你!”
法成笑了起来,“老僧观陛下在河陇所行之事,解万民于水火,而非陷万民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老僧才敢斗胆来见陛下。”
李晔心中一叹,还是实力不足,所以才只能以仁义撑门面。
若是有历史上蒙古人的实力,还废这么多话干什么,直接平推过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蒙古人的强势也没维持多少年,便被占领区同化了,正如法成所言,刀兵终有松懈之时。
“大师可知说了这席话,朕不能再放你走!”
其实唐军的真实情况,也被法成说中了,根基不稳,国力不足。
内部回鹘人并未归心,河陇的归化策推行刚刚两年,若不是得到瓜沙二州的粮食补充,十万人的粮食,全都从兴唐府运送过来,可想而知是多么大的一笔消耗。
还有唐军的战马,全都取自青海、河西,高大健壮,光吃野草肯定是不行的。
战争是国力的表现。
只可惜西域并不像河陇一盘散沙,而是形成四大势力。
平了西州回鹘,归义军也只剩下最后一地。
唐军该有的战果,都有了。
想一战而定整个西域,那就是痴心妄想了,于阗、喀喇汗都处于青壮年时期,韧性极强。
别看萨曼人咄咄逼人,但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老僧重新入世,当辅助陛下定百世之业!西域、吐蕃、漠北唯有陛下,能刀兵顿止,日月重光,此乃老僧毕生之愿。”法成一脸虔诚状,宝相庄严。
自始至终,这个老和尚都没劝李晔止杀,但他心中的杀气忽然就消弭于无形。
不禁感叹佛法还是有些道理的。
“大师有此宏愿,实乃吐蕃之福祉,不过张承奉负隅顽抗,西州何以平定?”李晔把话题扯回当前。
“此事极易,曹刺史可为陛下分忧!”
李晔目光转向曹议金。
曹议金此时才敢从地上起身,向李晔拱手,“归义军骨干,都是瓜沙大族子弟,只要大族族长出现在城下,西州不战而下!”
帐内忽然安静下来。
李晔的目光逐渐严厉起来,曹议金匍匐在地,全身颤抖。
有此良策,却一直秘而不宣,让唐军在坚城之下磕的头破血流。
若不是李晔动了杀心,把归义军家眷都弄来,这场战争的结果可能真的就是鱼死网破了。
李晔长叹一口气,归义军真正的问题就在于此,五十年来,唐廷支持回鹘人、嗢末人,打压归义军,基本的信任已经没有了。
就算李晔真杀光西州城内的归义军,瓜沙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未来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巨大隐患。
除非李晔抡起屠刀,丧心病狂的把瓜沙二州的百姓赶尽杀绝。
其实追究起问题的根源,反而是唐廷亏欠了归义军军民。
“你起来吧,从今往后,归义军也是朕的子民。”李晔一句话,泯灭了所有恩仇。
“臣、谢陛下、谢陛下!”曹议金头磕的咚咚响。
“我佛慈悲!”
决定战场胜负的,往往在战场之外。
放下杀心之后,李晔反而感觉全身轻松。
曹议金来的时候,不仅带来法成,连瓜沙二州的族长们也来了。
他们出现在城下,城上的归义军当场倒戈,仿佛浪潮一样席卷全城,配合武贲倒戈一击。
城墙上,最后的反抗者——乞禄论,瞬间就淹没在这股浪潮之中。
吐蕃甲士死战不降,反冲入内城,到处放火,制造混乱。
但唐军入城之后,一切也就尘埃落定,吐蕃甲士一一被堵进巷道里,唐军还未发起进攻,周围的大火就将他们吞噬。
不过,唐军中有两人对乞禄论刻骨铭心,一个是姜怀山,一个是辛四郎。
两人在焦尸中翻找。
终于姜怀山看见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的黑纹横刀,一具焦尸紧抱着它。
“应该就是此人了。”姜怀山道。
辛四郎心有不甘道:“这厮就这么死了?”
姜怀山愣了一下,仔细看了一会儿焦尸,又怀疑其自己的判断,刀是自己的,人究竟是不是,谁也说不清了。
一队队的归义军俘虏被押到城外,其中不乏跟着反抗的西州青壮。
唐军肆意抽打他们,无人制止。
瓜沙二州的家眷们在大帐外跪了一地,任由头顶烈日暴晒。
李晔已经不想踏入西州城了,甚至连个胜利者的好心情都没有。
这场战争不应该打的这么艰难。
始作俑者被两名武贲提到李晔面前。
原本以为张承奉会是多么强硬的人物,现在却如一滩烂泥一样。
“张节度,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看着这人,李晔心头的恨意就上来了。
李晔能原谅他的野心,但无法原谅他的愚蠢。
当然,此君在历史上更加膨胀,直接弄了一个什么西汉金山国,自称白衣天子。
“成王败寇而已,陛下要杀就杀,我们张家不欠大唐什么,是大唐欠我们张家,欠归义军!”张承奉人软话不软。
“放肆!”薛广衡一脚踹过去。
张承奉嘴角全是鲜血,却在这个时候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笑声里藏着无比的怨气和无比的恨意。
这个时候,包括曹议金在内,已经没人敢为他求情了。
李晔没想到事到如今,张承奉还提这些。
而且还当着瓜沙大族和百姓的面。
李晔也是心中大骂,从来都是儿子坑爹的,现在爹也坑儿子。
虽然宣宗和懿宗算不上李晔真正的祖父和父亲,但这口大锅他还是要背起来。
盯着张承奉看了良久,一直在杀与不杀之间徘徊。
“阿弥陀佛!”法成及时的口宣佛号。
李晔拔出腰间横刀,几个亲卫扯住张承奉的头发,露出他的脖子。
几千瓜沙百姓看着,几万唐军也在看着。
李晔举起刀,一刀挥下……
没有血光,斩断的是头发。
所有人都愣住了。
“看在议潮公的份上,朕不杀你,大唐不杀你!因为朕的大唐是光明帝国,不是杀戮帝国,即日起,追封张议潮为敦煌郡王,建十丈身像,立于沙州,四时祭拜,只要大唐不倒,敦煌郡王供奉不休!至于你张奉承,朕罚你在开元寺削发为僧,永生永世不得离寺庙半步!自此之后,瓜沙没有归义军,只有大唐子民!”李晔高声道。
心中却是在默念,从今往后,大唐不欠你们张家了,也不欠瓜沙百姓了!
帐外死一般的寂静。
接着便是哭泣之声,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连张承奉也跟着大哭起来。
“大唐万岁!”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
然后所有人跟着一起呼喊。
身为皇帝,自然不能如匹夫一样,意气用事,李晔要的是百世千世万世的基业,而不是靠杀戮和恐惧建立起来统治。
“西州城百姓,人人赦免,西州府库中的金银,分赏诸军将士,死者双份,瓜沙二州也自行捐赠一份!”李晔尽量一碗水端平。
“万岁!陛下万岁!”唐军也喊了起来。
第两百八十七章 出兵龟兹
西州攻下,到了收取战争红利的时候。
仆固天王死了,西州回鹘贵族也被归义军杀了一大半,如今回鹘人正是一盘散沙的时候。
庭州、轮台、伊州、焉耆、龟兹诸州镇就成了到嘴的肥肉。
这些地区自古以来就是汉家土地。
但李晔的目光却望向更西边的龟兹。
龟兹是天山以南最璀璨的一颗明珠,贞观二十二年,唐大将阿史那社尔攻破龟兹大城五座,周围七百多座城前仆后继的投降,显庆三年,大唐移安西都护府于龟兹,下设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
瓜沙二州只是起点,西州、庭州本就是汉家故地,而龟兹以西,在李晔的认知中才算是真正的大西域!
别看西州回鹘控制的地盘大,除去沙漠和戈壁,也就掌控天山沿线的绿洲城池。
龟兹不仅是商路的必经之所,在军事上也是重镇,横亘在天山峡谷之中,对如今的博拉格汗、于阗都具有威慑意义。
想到博拉格汗,李晔心头一震,忽然想起萨曼人消失的一万骑兵,莫非目的地也是龟兹?
谁掌控龟兹,谁就在天山以南掌握先机!
从地图上看,龟兹离瓜州三千里,离怛罗斯差不多也是三千里,不过敦煌离龟兹一马平川,而萨曼人则需要穿过高原与山区。
李晔不得不佩服萨曼波斯人的进攻精神,这种深入敌后,千里迂回的战术,极具草原人的风格。
不过李晔反而犹豫起来,三千里的距离,如今的唐军是否有力量夺下龟兹?
大军前去,粮草是个大问题,小股兵力,只怕敌不过一万萨曼骑兵。
两头猛兽在黑暗丛林里的第一次相遇,往往就是决定势力范围的时候,输赢决定的东西太多,比如心理优势、在周围势力心目中的地位。
下不定决心,只能去向刘鄩问策。
当李晔把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和局势说之后。
刘鄩在床上叹息一声,“张承奉不该活着,陛下仁厚,是万民之福,但此乃西域,唯有强者方能立足,先立威才能行仁义,先仁义则国威不存。”
李晔回想起来,也觉得是失策,但当他举起刀要砍张承奉脑袋的时候,听到法成和尚的一声“阿弥陀佛”,鬼使神差的没砍下去,“此事以后在论,如今西州已然攻下,回鹘人崩溃,朕恐怕于阗人萨曼人都盯着龟兹。”
李晔挥手,让人送来西域地图。
刘鄩看着地图沉思一阵后才道:“龟兹必取,而且要尽快,陛下万不可犹豫!”
李晔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
“陛下多虑了,为国开疆拓土,正是我辈武人的夙愿,萨曼人能三千里翻越高原与崇山,我大唐男儿岂能落于人后?且龟兹重镇,一旦落入外人之手,天山以南必离大唐而去!”刘鄩越说越是兴奋,挣扎着要起身。
此刻的他全身缠着绷带,半张脸都被遮住了,活像一个木乃伊。
“将军之意,朕知道了!”不能因为怕输而不敢亮剑,这本身就是弱者思维。
李晔拍了拍脑袋,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浑浑噩噩,患得患失。
“传令郝摧引八千轻骑,仁美可汗出一万骑兵,争夺龟兹。”是时候让甘州回鹘人出出力气了。
郝摧本就是泾原大将,此次大战,攻破敌军中军大帐,砍下回鹘人牙旗,还提来仆固天王的脑袋,一系列的表现极为惊艳,再让他当个什将,肯定是屈才了,郝摧自入骁骑军,以其勇武豪爽,极得将士拥戴,虽是什将,军中的指挥使、都将在他面前也不敢拿大。
李晔当即把他提拔为骁骑军指挥使。
瓜州至龟兹一路沿着绿洲城池,李晔把西州回鹘人的战马都分配给他,驮运清水、粮草等物。
准备了两天,大军才动身。
仁美当然不能同去,一来,远征军中出现两个统帅,容易闹矛盾,这种事情不胜枚举,二来,李晔对仁美并未完全放心。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末将此去,龟兹必下!”郝摧眼中闪着火苗,冲李晔叩首,然后翻身上马。
如果高行周是河北将门的象征,那么郝摧就是西北将门的代表,对大唐忠心耿耿。
“郝将军且慢。”李晔牵来自己的那匹青海骢,“山高路远,兵凶战危,将军岂能没有良马?”
大凡武人都是爱马如命的,郝摧自然也不例外,激动的脸上横肉都在跳动,“末、末将多谢陛下,此番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陛下恩意!”
“朕不要将军粉身碎骨,朕要将军高奏凯歌!”
跟这样的人说话,不用花花肠子绕来绕去。
郝摧爽快的翻身上马,爽快的冲李晔拱手,“那陛下就在西州等末将的凯歌!”
言罢,策马而去,身后几十名扛着旗帜的传令骑兵。
西州城下,各部骑兵缓缓而动,年轻唐军脸上都是一往无前的豪迈。
甘州回鹘在忠义堂无孔不入的渗透下,对大唐的认同感也上升了不少,贵族享受权力,但对底层的掌控力量越来越弱。
此次出兵,回鹘将士也是欣然而往。
当然,西州距离龟兹的沿路上,还有不少大小城池,被西州回鹘人占据着,但在唐军面前,都成不了气候。
八月,西域阳光最炽烈的时候。
北面的庭州主动归降,轮台的回鹘部族试图抵抗,被折嗣礼攻破,掳其牛羊妇孺。
不可能所有回鹘部族都如庭州这般深明大义。
回鹘人经营西州、庭州、龟兹这片地域,其本身的构成也很复杂,既有唐人,也有吐蕃人,草原上迁徙过来的达怛人也不在少数。
而且此地不像河陇与关中同气连枝,早就不认大唐了。
所以归化策对他们效果不大,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要交田赋和牧税。
李晔也没客气,正好让辅军也练练手,如折嗣礼一般“打猎”,牛羊马,男人女人孩子都各有用处,西域的富庶在于,不仅瓜果遍天下,矿场也是随处可见,盐池、矿山多不胜数,仅在西州之西的天山余脉上,就有多处金矿和铁矿,正缺大量人手开采。
草原上的部民,亦兵亦匪,亦民亦贼。
唐军名义上接受了西州的回鹘的地盘,但还是遇到大量的反抗。
唐军来了,他们老老实实,一副良民状,恭恭敬敬端茶倒水,唐军走了,又原形毕露,自相吞并,甚至有几支部民攻击瓜州的后勤粮草。
“仆固天王死了,西州失序,这些人就以为机会来了。”一个月的精心调养,刘鄩已能下床走路,多亏他武将的身板,恢复极快。
“这些人以为大唐不会在西州长留,所以才如此放肆。”李晔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仆固天王名义上是西州回鹘之主,但实际上是西州诸部共同推选出来的代言人,现在仆固天王死了,他们就蠢蠢欲动。
这是草原的习俗,归根结底,回鹘人也好,达怛人也好,从未想过真正融入大唐。
“你不是说朕过于仁义了吗?是时候让他们见识见识大唐的刀锋。”李晔的眼神里冒着凉气。
对归义军和瓜沙二州的百姓,他的确下不了手,因为其中很多人都是当年西域唐军的后裔,同文同种,唐廷弃之不顾,才离心离德。
但对这些游牧部民,李晔没有了任何理由留手。
刘鄩呆了呆,但很快就变成了欣慰,拱手道:“陛下如何行之?”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些人都是贱骨头,吃硬不吃软!”
归化策已经是对他们最大仁慈,既然不领情,李晔只能拿刀子了。
“束发右衽!”
第两百八十八章 束发右衽
“陛下诏令,境内各族百姓,皆编为归民,废除所有回鹘语、吐蕃语等言语,一律起用唐言,部族男女老少,皆依照大唐衣冠,束发右衽,改汉家姓名。”
数队辅军在西州城内敲锣打鼓,传达着同样的话。
更远一些的庭州、轮台、伊州、瓜州、沙州,也在上演同样的情景。
瓜、沙二州还好一些,其州内本就是汉人大族居多,移风易俗的阻力较小。
但庭州、轮台等地,均遭到不同程度的抵抗。
州城中的反抗,还容易处理,毕竟有唐军和辅军的刀子在。
州外的小城、草原、山谷,自认为天高皇帝远,对诏令视若无睹,唐军来了,他们就大车小车的往草原沙漠深处钻,对地形的了解强于唐军。
手段激烈一些的,直接纠集部众,攻击附近唐军控制的城池。
八月中旬,各地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战火四处蔓延,游牧兄弟的逻辑就是不服就干。
现在他们不服皇帝的诏令,当然抡起刀子。
“陛下此举,手段太过激烈,只怕会适得其反,大损陛下仁义之名。”站在一个僧人的角度,法成自然要说话。
“仁义?对他们仁义就是对大唐的不仁!”
不过这次李晔显然是铁了心,归义军是当年西域唐军后裔,这些部民是什么?吃大唐的饭,喂饱了转身就摔大唐的碗?
民族的融合,从来就不是温水慢熬,而是疾风骤火,滚锅烈油。
作为后世人的李晔,见过无数反面教材。
而且李晔和大军不可能永远待在西州,迟早是要回长安的,那么还不如趁现在刀子在手,把这片土地犁一遍。
庭州、轮台、瓜州、高昌,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汉家的。
“大师一路从吐蕃过来,当知西域繁华全是汉民造就,突厥人、吐蕃人只带来的掠夺和残杀,朕今日同化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仁义,否则别有用心者永远蠢蠢欲动,西域刀兵就没有停息的一天。”
“老僧并未反对同化,只是陛下操之过急。”
李晔却并未回答,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西域是蕃人多,汉人少,而且在一统中原以前,这个形势将一直维系下去。
以少量人口,统治多数部众,本就是如履薄冰,唯有武力与强权震慑人心。
这也是李晔容忍归义军的主要原因。
没办法,西域就剩这么多汉人了,而中土的汉民没有西迁荒域的动力。
在长远的未来,李晔还是要用他们。
张承奉跟西边眉来眼去的,那是他个人野心膨胀,但归义军主体上仍是汉人、唐人,所以李晔只能对他们大度。
“朕会对俘虏手下留情!”李晔丢下最后一句话。
不愿当人,那就当奴隶。
吐蕃人当年也是这么玩的,甚至连当人的机会都没给,西域还不是臣服在高原铁蹄之下?
叛乱首先从庭州开始,回鹘拔野古部叛乱,纠合准噶尔盆地的各部,两万骑兵南下,庭州是打不下,但庭州周边的清海、俱六、郝遮、盐泉等镇,遭到其劫掠。
拔野古充分发挥了土匪流贼的特色,草原人的手段更加残忍,青壮老弱全被裹挟,妇女孩童被掳掠。
拔野古当年在草原上也属于造反专业户,搞出这些事情并不奇怪。
李晔以康怀英统领五千本部前去迎敌,大军仍是坐镇西州不动。
前后十五天,拔野古的两万人马在康怀英面前不堪一击,大量俘虏从北面送来,辅军接收。
击溃拔野古之后,康怀英也没闲着,继续领大军在庭州以北的草原和盆地中犁庭扫穴。
束发右衽令下达之后,敌我双方就很容易辨别了。
但凡辫发左衽的部族都在打击之列,不得不说在刀子的逼迫下,成果很显著,大量的草原野人土匪被清理。
西州回鹘作为最大的部族,也在打击之列,跟瓜沙二州的汉家大族一样,回鹘人中也有不少贵族,而且他们非常坚持自己的传统,拒不受令,还串联起来密谋着什么。
这些都逃不过皇城司的耳目。
李晔对他们的密谋毫无兴趣,但对他们在关键时候站出来搞事非常高兴。
这时代不流血是不可能的。
一个月时间,各州的顽固分子,以及草原上的战俘,全被押到西州南城之下,瓜沙二州的大族也受到了李晔的邀请。
南城下,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百姓。
站在城墙上,李晔只看到一片束发右衽的“唐人”。
仁美的脸色非常难看。
城下跪着的回鹘贵族,很多跟甘州回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法成一直在闭目诵经,曹议金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仁美可汗,你觉得下面这些人该怎么处置?”李晔问道。
仁美身形一颤,拱手对李晔道:“回鹘是陛下的子民,生死全在陛下一念。”
李晔摇头道:“可汗说错了,回鹘人不是朕的子民,朕是大唐皇帝,只有唐人才是朕的子民,朕给他们机会做唐人,他们不知感恩就算了,还要造朕的反,你说他们该不该杀?”
仁美略一思索便道:“陛下,这些人中并非全是顽固不化之人。”
李晔目光炯炯的盯着他,“哦?看来仁美可汗知道的挺多。”
仁美的脸胀的通红,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咬牙道:“该杀,这些都是该死之人!”
“曹将军,你觉得该不该杀?”
曹议金没想到李晔会问自己,有些惊愕,“该杀!”
李晔站起身,目光一一扫过城墙上的回鹘将领、瓜沙大族,“从今往后,西域的土地上只有唐人!”
一列列的贵人、头人、顽固分子被提到监斩台上。
屠刀落下,一颗颗人头滚落。
刀和鲜血的刺激,令看热闹的百姓们鸦雀无声。
也许他们中还有冥顽不灵者,但在贵人、头人们斩杀之后,一盘散沙的底层,迟早会融入新生的大唐之中。
五千颗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土地,李晔却并未感觉有多少罪恶感,反而觉得轻松,跟在中土完全不一样。
尸体很快被掩埋,李晔又隆重祭奠了战死的唐军辅军。
贵人就是贵人,金银牛马多不胜数,往往一个部族,半数的牛羊都是他们家的,牛羊李晔带不走,没上秋膘的牲畜也没多少肉,李晔赏赐了一部分归民,大部分送入辅军新设立的牧场。
金银等物,李晔大方赏赐给全军将士,连甘州回鹘军都分了一份。
人性都是健忘的,新的秩序,令他们很快忘记了曾经的伤痛。
再说很多底层部民在部落中日子过的并没有多好,比奴隶强不到哪去。
被刀子撑起来的归化策,推行的非常快。
很快,这些人就发现自己失去只是枷锁,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希望。
归民可以升为化民,化名可以升为唐民。
康庄大道摆在眼前,谁还愿意回去过当牛做马的苦日子?
第两百八十九章 天山之南
西州回鹘的崩溃,给回鹘人的选择不多,要么西北投奔喀喇汗,要么西南投降于阗,于阗山高路远,要穿越重重沙漠,没有人会走这条路。
而喀喇汗国内正乱,于阗起兵攻博拉格汗,萨曼人全线攻阿斯兰汗。
恰恰相反,大量的喀喇汗人从天山之北而来,投奔西州。
李晔收集到的消息是,萨曼人虽然没有攻陷八剌沙衮,但对七河流域进行大规模的掠夺和屠杀行动。
一座又一座喀喇汗人聚居的草原山谷被焚毁,小城被攻陷,牛羊粮食,能带走的全都带走,带不走的就地焚毁。
萨曼人要的是年轻力壮的奴隶,老弱就地斩杀,女人和孩子成了战利品。
手段比李晔的唐军酷烈百倍,完全不给喀喇汗活路。
李晔也是在这个时候受到阿斯兰汗的求救。
使者言辞卑躬,大谈当年庞特勤时代的回鹘人与大唐的亲善关系,阿斯兰汗的信上一口一个大唐舅舅,快来救外甥的命。
严格来说,喀喇汗跟回鹘人已经没多大关系了。
当年庞特勤西迁之后,虽然击败了当地部族,但回鹘人少,只能与当地的葛逻禄人、样磨人高度融合,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和国家。
不过,阿斯兰汗既然承认与大唐的这层关系,李晔当然乐意白捡一个大外甥。
西州外甥,不就是这么“愉快”的融入大唐了吗?
再者,李晔可以容忍作为外甥的喀喇汗国,在天山南北的存在,但不能容忍萨曼人的手伸进葱岭以西天山南北。
这不是简单游牧民族入侵,而是隐藏在萨曼人刀锋下大食法的东扩。
“喀喇汗已到了穷途末路,我军正好坐收渔翁之利,灭掉喀喇汗!”刘鄩单纯的从军事角度提出建议,这个时代的人普遍对大食法没有清晰的认知。
这个建议虽然诱人,李晔并不打算采取,“喀喇汗若灭,大唐直接与萨曼接壤,也许我们能把他们赶出天山南北,但必然会陷入与萨曼人的撕扯中,分散我们的精力。”
李晔要的是取西域、河陇的资源,投入到中土争霸当中,而不是把关中、河陇的精力虚耗到西域来。
“我们迟早是要回去的!”李晔目光如炬。
中土才是根本,若让中土崛起一位霸主,哪怕只是半壁江山,关中也会面临巨大的威胁。
没有关中的人口支持,重振大唐只能是泡影。
刘鄩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
从国力上讲,唐廷在得到西州、庭州、瓜沙的广大区域后,已经到了扩张的极限,再吃掉焉耆、龟兹,唐廷在阳关以西的控制区域就有三千多里。
“不过此时没到我们出兵的时机,且看郝摧的龟兹之战,究竟如何!”
龟兹才是唐军的利益核心所在。
当若要去龟兹,焉耆就是必经之路。
西州回鹘崛起,焉耆和龟兹都在其势力范围之内,不过,比起天山以南的沙漠和戈壁,回鹘人更喜欢天山以北的草原,西州回鹘重心不断向北移动,先是高昌,后来是庭州。
骑兵铺天盖地的掠过秦海湖畔。
一条条鲜红的唐旗,在行进中仿佛一道道燃烧的火焰。
无边无际的湖水湛蓝如宝石,青青绿草蔓延整个北岸,拂过湖水的风,也驱散了骑兵的燥热。
北面的皑皑雪山之下,河流缓缓流淌,一望无际的青黄麦子,正随风起伏。
“没想到西域还有如此去处!”郝摧忍不住感叹道,在他的理解当中,西域只有沙漠、草原和戈壁,一年四季都干旱少雨。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姜怀山情不自禁吟出李太白的关山月。
“你小子肚子里倒是有几两墨水。”
姜怀山在马上拱手道:“郝将军见笑了,如此土地,沦落于异族之手,是我等男儿之耻!怀山恨不能早生两百年,与突厥人、吐蕃人一决雌雄!”
“说得好!”郝摧哈哈大笑,“我们现在来的也不算晚,西域在我等手中收复,不枉此生!”
说罢,轻轻挥动缰绳,青海骢便极有灵性的迈开四蹄,冲到众人之前。
前方焉耆城已经历历在目。
这股骑兵来的如此突然,城门都没来得及关,郝摧一马当先,撞入城中,大吼一声:“大唐回来了!”
声如雷鸣,压抑了一百年后,这喊声已不仅仅是郝摧的呼声。
城内一阵慌乱,一队回鹘士卒提着弯刀过来,但在接触到郝摧的眼神之后,最前面的几人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那是见证了无数惨烈杀戮磨砺出来的眼神。
回鹘士卒居然不敢攻击,一个都头模样的军官恼羞成怒,提着长矛冲了过来。
锋利的长槊瞬间贯穿他胸前的皮甲,并把他举到半空中。
一连串的惨嚎,从他嘴里发出。
郝摧单手持长槊,青海骢人立而起,发出一阵雄壮的嘶鸣,“奉大唐皇帝诏令,收复焉耆!”
周围的人眼神恐惧而迷茫,居然没人听懂。
好在此时姜怀山带着人马也进了城,有人以回鹘语翻译过来,周围回鹘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郝摧一把掼出手中长槊,连带尸体一起钉在地上,冲着回鹘人大吼一声:“不降者死!”
有些话不需要翻译,回鹘人在郝摧的目光中一一跪下。
长街之上,更多回鹘士卒在一员白马回鹘将领的带领下涌了过来。
“吁——”
青海骢躁动的嘶鸣起来,一人一马仿佛心意相通一般,郝摧一把抓出长槊,青海骢如箭一般射出。
可怜回鹘将领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就被长槊刺穿了面门。
周围士卒怒不可遏,围攻这个狂妄的杀神。
姜怀山催动战马,刚要过去帮忙,郝摧大声喝道:“乌合之众,无需援手!”
他是主将,姜怀山自然不敢违抗命令。
郝摧一人一马一长槊,在散乱的敌军中往来如飞,长槊挥舞之下,回鹘人纷纷退散,弓箭、长矛对冷锻甲效果微乎其微,众目睽睽之下,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前来援手的敌人溃不成军。
唐军中的回鹘将士喊道:“大唐收复西土,投降免死。”
回鹘人在焉耆城中还有不少兵力。
不过,这群铁甲猛兽冲入城中,焉耆的收复已成定局。
“唐”字大旗之下,回鹘人只能俯首。
唐军源源不断涌入城内,跟沿途小城一样,百姓见到“唐”旗便匍匐在地,虔诚无比。
但凡西域大城,都少不了唐人和吐蕃人踪影,只是一百年的间隔,这座城里的唐人已经退化为蕃人,披发左衽,望着旗帜泪流满面。
天山南道的区域,明显不受西州回鹘人的重视,城内诸军极少,被郝摧一槊刺死的,就是焉耆将军。
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只能选择投降。
“你领一千骁骑军坚守此城,本将立即先行一步。”郝摧一刻也不愿耽误。
姜怀山吃了一惊,“大军连日行军,疲惫不堪,将军何不休整一日?”
郝摧笑道:“焉耆既下,龟兹就在眼前,谁先夺下龟兹,谁就占了先机,这一路本将杀过吐蕃人、党项人、回鹘人,还没杀过萨曼人,他们来的正好,本将正想会一会他们!”
姜怀山还要再劝,但郝摧已经催马前行,丢下一句话:“焉耆交给你,龟兹交给本将!”
身后骑兵换了战马,补充了粮水,重新踏上征程。
一个个年轻的身体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激情和热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第两百九十章 荆襄之危
秋收的季节里,从洛阳到汴州、兖州、青州,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自从洛阳大战之后,这片土地难得的安宁下来。
两年时间的休养生息,朱温毫无疑问成了关东的霸主。
黄河之北,李匡威李匡筹兄弟虽然倒了,但新崛起刘仁恭更加强势,木瓜涧一战,大破李克用沙陀军,斩首两万人,李克用三十年来的威望,一朝丧尽。
镇州王镕、义武王处直在朱温的鼓励下更是蠢蠢欲动。
李克用势力彻底缩回太行山之西,若非河中地区源源不断的为其给养,恐怕李克用早已困死在代北。
两年的时间,李克用已经没有资格与朱温平起平坐。
在敬翔的提议下,朱温精选蔡、汴、兖、郓等地十五万壮勇,编为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并投入徐泗战场,在与朱瑾杨行密的反复争杀中磨砺新军,加上原有十几万大军,朱温的兵力超过三十万,对淮南形成强大的压制力。
濠州和宿州被两军攻破。
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入到淮北徐泗战场,加上钱镠、马殷的牵制和骚扰,杨行密终于不堪重负,把朱瑾军调回淮南。
不过面对滔滔淮河,朱温选择了谨慎,留谢彦章驻守濠州,朱友裕驻守徐州,自引大军回汴州。
汴州文武济济一堂,中原土地,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去了庞师古、李思安、氏叔琮,还有葛从周、丁会、王彦章、阎宝等等一系列的新旧将领。
宣武曾是天下最乱的地方,先有黄巢,后有秦宗权、孙儒,再后来朱瑾朱瑄,都对这里虎视眈眈。
不过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宣武成了天下最繁盛之地,人口逾百万,南北商贾鱼贯而入,四方钱粮滚滚而来。
帝王之气俨然而生。
身为这座城的主人,朱温不能不生出非分之想。
“我军修养两年,国富民安,士卒劲锐,本王欲席卷天下,削平天下群雄!”
“大王威武!我等愿为大王扫平天下。”一众梁军将校仿佛嗅到血腥的野兽。
这两年河北战火纷飞,他们却只能缩在领地上,自然是不甘心。
没有战争就没有利益,况且这些梁军将校,大部分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已习惯了战场,现在安生下来,反而不习惯了。
“好,本王等的就是你们这句话。”直到今天,朱温才感觉自己从清口之败的泥沼里挣脱出来,“那么诸位倒是说说,我们先取哪里?”
巨大的刺绣地图上,山川、河流、城池精美如画。
“当然是李鸦儿,击破沙陀人,河北传檄而定,何人敢与我军争雄?”堂中众将,身份最高的只剩下张归霸,也只有他敢首先发言。
朱珍、庞师古两人死后,朱温的元从故将只剩下一个丁会,但丁会与张存敬在沁州坚守,自然不能来汴州。
堂中的将领大多赞同张归霸。
不过朱温的目光却转向了敬翔,“先生以为如何?”
敬翔眼观鼻鼻观心,“大王神机妙算,我等臣子皆唯大王之命是从。”
“敬先生自谦了,我军休养两年,兵力已足,不战则已,一战便要令天下俯首!兴绪,你说我军当攻何人?”朱温的目光又转向李振。
李振先是看了一眼敬翔,然后朝朱温拱拱手,“在下以为,当攻荆襄!”
“为何是荆襄?”
李振看了一眼诸人的反应,或惊讶,或愤怒,或不屑一顾。
只有敬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深不见底的深潭。
“唐廷经营河陇,大军西向,赵匡凝孤立无援,此正是我军夺取荆襄的最好时机,荆襄乃天下之腹,拿下荆襄,荆南、岳鄂可不战而降,既可以牵制关中,又可从岳鄂两路夹击江淮。且荆襄天下富足之地,当初若是没有荆襄粮食的支持,唐廷焉能坐大?大王若是有意,可从武关攻入关中!”
朱温沉吟不决。
寇彦卿道:“李克用刚刚经历木瓜涧之败,我军正好可以趁其虚弱,一举攻破太原!太原破了,河北也就定了。”
李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此一时彼一时,李克用势弱,是因为河朔四镇的牵制,而一旦我军大举北上,河朔四镇就会反过来牵制我军,届时我军又陷入己方的拉扯之中,还不如一战而下荆襄,斩断唐廷的臂膀!打出我军威势,然后再攻潞州,丧沙陀人之胆!”
朱温恨声道:“赵匡凝首鼠两端,一直跟唐廷暗通款曲,若是不教训他,天下还有谁服本王?”
荆襄的富庶也一直令朱温垂涎。
西州。
天山之北的部民源源不断的逃入西州地界。
对人口,李晔一直饥不择食,这些人拖家带口而来,只要有容身之地,他们哪还管什么归民、化民,他们自己就是难民,能活命就不错了。
而且归化策中拟定的赋税,在他们看来并不高,至少比阿斯兰汗的赋税低多了。
人口的充实,带来的是实力的攀升。
李晔亲自挑选其中健壮之人,组建辅军。
还有瓜沙二地的归义军,放任不管,李晔肯定是不放心的,如今唐军在这里,他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一旦唐军不在了,他们老不老实就要两说了,人心始终都是隔着肚皮的。
李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拆分瓜沙二地,分成五部分,每部一千五百户,迁往庭州、伊州、轮台、焉耆,剩下一部,留待日后的龟兹。
客观上说,在异族林立的西域,瓜沙二地的大族维持了汉家的传统,成为西域的中流砥柱。
不过,作为皇帝,从政治视角上来看,瓜沙二地的大族始终是个隐患,既然不愿用刀子解决问题,就只能分而治之。
李晔让曹议金亲自去执行,为了避免出现其他变故,还让折嗣礼带了五千唐军。
这是对曹议金的考验,也是对瓜沙大族的考验。
曹议金完全不同于张承奉,脚踏实地,也非常明白李晔的心思,短短十天,就把拆分的事宜做的妥妥帖帖。
李晔完全挑不出一丝毛病,几个族长全部留在瓜州,各姓打散,然后送往预定的各地。
至于中间的波折,在唐军的震慑下,消弭于无形。
如此一来,李晔最后一块心病也消除了,西州回鹘贵人被处决,瓜沙大族被分拆,内部的隐忧基本被清除。
只要归化策推行一两年,李晔相信这片土地会跟河陇一样,成为大唐崛起的基石。
内部问题解决,就要看向外面了。
龟兹的战报还没有传来,天山以北的消息漫天飞舞,一会儿说萨曼人攻破八剌沙衮,一会儿说阿斯兰汗强力反击,击退萨曼人。
萨曼人的大举入侵,让斥候也无法深入。
在李晔眼里,萨曼人虽然强盛,但喀喇汗也不是纸糊的,李晔依稀记得后来喀喇汗还灭了于阗,所以喀喇汗不应该在此次大战中灭国。
李晔现在唯一等待的就是龟兹的消息。
第两百九十一章 不堪一击
西州回鹘对焉耆掌控力度小,对龟兹更小。
沿途回鹘人越来越少,大大小小的堡城都处于无需状态,要么被马贼占据,要么被部族占据。
起先郝摧还攻破一两个,吐蕃人、回鹘人、突厥人、唐人,还有一些分不清什么族的人。
多则四五百人,少则百余人。
这些堡城都是当年盛唐时候,修建的守捉堡、烽燧堡,现在便宜了他们。
后来郝摧就不管他们了,直接西进。
出乎郝摧意料的是,龟兹仍在回鹘人手中,而且城里城外聚集了大量难民。
龟兹经历吐蕃人摧残之后,已经不是当年的天山以南的盛国,城池凋敝,于阗和喀喇汗的手都没有伸向这里,西州回鹘也只是简单的军事占领。
看到骑兵,难民起初慌乱不已,龟兹城大门紧闭,却并不肯逃散,而是靠近城墙,仿佛这样就能给他们带来安全感一样。
不过在看到“唐”旗之后,难民们纷纷匍匐在地,把脸戳进沙子里。
“天可汗、天可汗……”
人群一遍遍重复这个名字。
大唐皇帝虽然放弃了天可汗这个称号,但在西域土地上,还流传着大唐的传说。
如此谦恭的态度,弄得郝摧都不知道怎么攻城了。
几个回鹘士卒询问一番,才知道西面于阗国与阿斯兰汗大战,一股萨曼人的骑兵翻越天山,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阿斯兰汗的军队都在抵抗于阗,因此这股骑兵肆无忌惮,沿途烧杀。
不过,正因为此,萨曼人才慢了郝摧一步。
“斥候全部分散出去,本将要西面的所有消息!”郝摧沉声下令。
龟兹城里的回鹘人还抱有一丝侥幸,不肯开门投降,在没有得到萨曼人准确消息之前,郝摧没有盲目下令攻城。
大军快马急奔一千里,人不卸甲,马不离鞍,纵然人不累,战马也累了。
“安营扎寨,抓紧时间休息。”
军令下达,将士们这才下马,不过令唐军没想到的是,难民们主动帮着搭建营寨,还帮忙取水,伐木。
一向杀人如麻的郝摧还从未被这么善待过,起初还怀疑其中有细作,借此窥看唐军虚实,后来经过参军王俱的分析,才明白萨曼人在此地是彻彻底底的入侵者,手段残忍,唐军在他们眼中就是救星,上。
王俱还有另外一层身份,忠义堂宣教使,属于皇帝直辖。
所以他的话,郝摧还是要听的。
两个时辰之后,斥候快马回报,“西南方向,一股万人骑兵正在赶来。”
郝摧大笑道:“此乃天赐大功于我!萨曼人这是自寻死路!”
王俱不禁为这个勇武的将军莞尔,“萨曼人来势凶恶,不如我军紧守营寨,消耗其士气,待日落出击,可一鼓而下!”
“糊涂!两军相争,如硕鼠相斗于狭穴,有进有退,况且龟兹城里的回鹘人和难民都在看着,我军多,敌军少,若是缩首营寨中,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战,当灭萨曼人之气焰!”言罢,翻身上马,举起长槊,振臂而呼,“诸军随我奋力向前,剿灭萨曼人,扬大唐国威于此地!”
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将士。
骁骑军被鼓动起来,传令兵将郝摧的意志传导下去。
龟兹城下,人喊马嘶,斗志昂扬。
回鹘骑兵也蠢蠢欲动。
王俱敬佩的冲郝摧拱手,“将军真乃国家柱石。”
蕃汉骑兵如东天之云,随风而起,狂飙向西。
唐军的斥候哨探到萨曼人,萨曼人也哨探到唐军,不过,萨曼人自起兵以来,东征西讨,兵锋之下,喀喇汗人土崩瓦解,在他们看来,唐军跟喀喇汗没什么区别,他们也懒得去区分。
天山之下,两股骑兵迅速的接近,来不及打量面前的对手,便沿着白马河互相射箭。
箭雨漫天,萨曼骑兵除了锁甲,还带着盾牌,箭雨对他们打击有限。
第一轮交锋显然唐军吃亏,特别是回鹘人,只穿着皮甲,挡不住箭雨,损伤惨重。
不过毕竟是东岸的唐军兵力多,羽箭覆盖面广,萨曼人的伤亡也不小。
两军沿着河流向上,如两条长蛇一般互相绞杀。
越往上,河水越浅。
在一片生长着大片青草的河段,夕阳的光辉令波光粼粼中泛着金红,长风翻过天山,在天空中呼号,一行白鹭正乘风飞翔。
两方不约而同的减慢速度,约束阵型。
勇者的厮杀注定惨烈。
“杀!”郝摧大喊一声,左右骑兵勇往直前,踏着蔓蔓青草,踩着浩浩长风,青海骢人立而起,闪电般激射而出。
双方前赴后继的涌入河中,河水像是沸腾一般。
长矛与弯刀交错的瞬间,血花与浪花飞溅。
雪山青天之下,一匹匹战马倒下,一名名战士失去生命。
夕阳落下的时候,“唐”字大旗兀自不倒,在风中有力的飘扬着。
一个时辰短暂而激烈的交锋,残余萨曼人落荒而逃。
一万萨曼骑兵,倒在河水中的至少四千人,还有两千多人的俘虏,剩下的都溃散了。
回鹘人兴奋的追击而去。
郝摧没让唐军追击,胜负已分,没必要浪费将士们的体力。
河水中尸体被打捞上来,人人身上都带着大大的包裹,里面放着沿途劫掠而来的金银。
唐军只取金银,回鹘人却对一切都感兴趣,锁甲、弯刀、弓箭。
郝摧乐得大方一回,毕竟这些回鹘骑兵一路上还算忠心,鞍前马后的,对唐军恭恭敬敬。
自己吃肉,也要让别人喝汤。
“将军,这些人似乎、似乎是突厥人!”王俱翻看着萨曼人的尸体,从中找出一串类似回鹘文的铭字。
“突厥人?”郝摧愣了一下,突厥人要么融入大唐,要么被消灭,突厥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在中原出现过了。
一张张近似中土人的脸,让郝摧无从反驳。
“显庆二年,大将苏定方一路从高昌追杀西突厥至碎叶城,生擒其贺鲁,西突厥亡国,突厥人自此一蹶不振,或逃至咸海以西,或南下波斯等地,成为萨曼人的仆从军。”王俱娓娓道来。
郝摧吐了一口唾沫,“晦气,本将就说怎么赢的这么轻松,原来还是这群手下败将。”
附近的难民收到消息,在回鹘人打扫了一遍之后,又冲入尸体中,马肉、衣料、食物,都是他们的目标。
王俱只要求难民们掩埋尸体,以免引起瘟疫。
酣畅淋漓的胜利,让唐军将士们更加兴奋。
当唐军回到龟兹城下的时候,城里的回鹘人留更是胆寒。
“开城!开城!”先是唐军喊,然后是回鹘人喊,最后难民们也跟着喊。
“再不开城,本将攻破城池之后,鸡犬不留!”郝摧骑着青海骢,一身重甲,提着殷红的长槊,面目狰狞的在城下呼吼。
龟兹城墙到处都是缺口,一百年来,不断被风沙和岁月腐蚀,根本起不到防御的作用。
城下火把照耀如白昼。
回鹘人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打开城门……
第两百九十二章 野心不小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九月之后,西域的天气快速转寒,虽然没到八月飞雪的地步,但呼啸的寒风已经取代了骄阳。
龟兹的捷报送到西州,李晔长长松了一口气,有此地在,天山以南一半的富庶之地,都捏在手中。
南面,坐观于阗与博拉格汗的大战。
北面,坐观萨曼人与阿斯兰汗的大战。
当然,坐观并不是真的什么事都不做,随着焉耆、龟兹的收复,瓜沙二地的唐人迁徙也在进行当中,李晔还要选派得力的辅军人手,以及忠义堂、皇城司的入驻。
归化策也要大力推行。
龟兹地处整个西域的中心,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经营此地,能对天山南北形成强大的威慑力。
李晔升任折嗣礼为龟兹防御使,领两千唐军五千辅军镇守此地。
此时阿斯兰汗与萨曼人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萨曼人四处掠夺之后,开始集结在八剌沙衮城下。
阿斯兰汗为了请求援军,连长子乌古勒都派来了,在李晔面前声泪俱下,控诉萨曼人的残暴,请求唐舅皇帝出兵。
李晔同意了他的请求,八剌沙衮距离西州两千里,路途遥远,兵凶战危,而且马上就要进入寒冬,身为皇帝的李晔自然不能以身犯险。
刘鄩身体刚好,不能远征,再说西州至龟兹一线的辅军事宜,就够他操心的了。
郝摧还在坐镇龟兹,等待折嗣礼的换防,手头能用的只有一个康怀英。
几次大战,康怀英能力不错,不过此时的他镇守在庭州,防范北面的葛逻禄人。
还是大将太少,李晔不禁感慨。
唐军中新生代的将领不少,不过还没见到能独当一面。
与萨曼人的战争,李晔都非常谨慎,战败了,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也是政治、人心全方位的失败。
“陛下难道忘了仁美可汗?”刘鄩提议道。
“怎么把他忘了。”李晔笑了起来。
刘鄩也笑了起来。
如今回鹘人留在甘州肯定不合适,大唐强盛倒也罢了,一旦大唐虚弱,可就祸起萧墙了,从回鹘人渗透甘肃二州的手段就可以看出,仁美也是具有相当野心之人,当初李晔也承诺过他更大生存空间,现在可以履行承诺了。
以唐廷的实力,占领西州、庭州、焉耆、龟兹如此广大的区域已经是极限。
天山以北还有更广袤的土地。
李晔令人召来仁美可汗。
自从踏入西域之后,仁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特别是见识到了李晔对付西州回鹘的手段之后,更加忧心。
归化策、束发右衽、唐军的武力威慑,一切都让仁美置身噩梦一般。
药罗葛在回鹘人中是一个辉煌的姓氏,而他药罗葛仁美,不希望回鹘人的荣耀断送在自己手中。
不过要他反叛大唐,他更加没这个胆量。
忠义堂无孔不入的渗透让他如芒在背。
李晔背着手在羊皮地图前踱步,看也不看仁美一眼。
刘鄩闭目养神。
越是安静,仁美可汗越是惴惴不安,额头的浮起冷汗,忍不住开口道:“陛下……”
但触及到李晔的目光时,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仁美可汗觉得朕待你如何?”李晔恶作剧一般的问道。
“陛下对臣、对臣、臣天恩浩荡。”仁美好不容易憋出一个词。
李晔自己反倒脸红了,觉得是仁美在调侃自己,不过这种场合大家心知肚明就罢了,没必要搞的难堪,“朕当初答应过你们,天大地大,甘州不过一隅之地,这里才是海空天空。”
指着地图的西面,“准噶尔以西,天山之北,水草丰美,你们能拿下多少地方就是多少!”
仁美呆住了,眼神惊恐的看着李晔,然后双膝跪地,“陛下,我回鹘人永为大唐奴仆,请陛下收回成命。”
不上道啊,李晔心中苦笑,原本以为仁美会感激涕零的。
不过想想也是,这一路来,唐廷吃干抹净,西州回鹘和归义军骨头渣子没剩,更不用提河陇的嗢末人,估计用不上几年,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李晔干笑两声,“可汗这是做什么,朕不是那个意思。”
他也不知道仁美误解到哪一步了,干脆把事情挑明了,“八剌沙衮被萨曼人围攻,阿斯兰汗向朕求援,朕有意派你部前去解救。”
仁美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目光投向地图,眉头却又皱起了。
李晔谆谆善诱,“如今天山之北被萨曼人荼毒已深,阿斯兰汗对东面土地控制力没有那么强,此次你出兵喀喇汗,准噶尔以西的土地,任你取之,朕会支持你,大唐也会支持你!”
郝摧在龟兹大败萨曼人的消息整个西州都知道了,引发的后遗症就是对萨曼人的蔑视。
这就是心理优势之一。
仁美盯着地图看了很久,对李晔拱手道:“臣请封于夷播海东南,伊丽水下游,乌孙山西南的土地。”
但仁美抬起脸的时候,眼神中透出一抹掩藏不住的狂热。
李晔盯着地图,愣了一下,仁美求封的土地正好是后世的伊犁河谷,西域江南!
这厮目光毒辣啊。
此地可谓是整个天山以北最富庶的地方,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人家往前冲,肯定要给肉吃。
现在的伊犁河谷还在喀喇汗的掌控当中。
“朕准了!”慷他人之慨,李晔还是愿意的,虽然心疼这块肥肉,不过现在也没能力去啃,既然仁美盯上了,就让他打前站。
西域的原则是,喀喇汗不能被萨曼灭了,也不能倒向萨曼,而甘州回鹘,也不能跟喀喇汗穿一条裤子。
那么伊犁河谷就会成为二者矛盾点。
“谢陛下!”仁美可汗大喜道。
李晔心中不是个滋味,不过天下万事,都离不了“实力”二字,大唐若是复兴了,还怕他仁美飞出手掌心?
当年突厥人占有整个西域,还不是在大唐面前土崩瓦解?
而且李晔觉得,喀喇汗并不像表面看着这么弱,仁美能不能在伊犁河谷站住脚还是两说。
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眼前,是仁美的回鹘军出击八剌沙衮的萨曼人!
第两百九十三章 德王李裕
长安十六王宅。德王府内,年已十五的德王李裕,正在小榭内与贵客饮茶。
“此乃庐山锦绣谷云雾茶,是江淮送上来的贡品,母后一直舍不得喝,听闻张公对茶道颇有见解,小王特意讨来,请张公试试这茶的成色。”已长成翩翩少年的德王李裕,虽然没有李晔的任命,但在长安城中地位最是尊崇。
除了面前的张公——张承业。
以宦官身份,位居朝堂高位,总摄朝政而不倒,让关中的明流暗流消解于和风细雨之中,天下间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不超过两个人。
“臣谢殿下厚爱。”张承业也不推辞,关中能井井有条,一方面是他的殚精竭虑,另一方面是宫中两股势力的配合。
当然,也归功于李晔军政财三权分离的成功运营。
政权掌握在士子、清流、世家手中,财权掌握在转运使刘全礼与韩全晦手中,而兵权超脱物外,不与内政相关。
关中地区兵权最大的三人,驻扎在陕州的周云翼,防备崤函道已及唐州的王重师部。
坐镇兴唐府的拓跋云归,以及镇守潼关的李筠。
三人均对内政没有丝毫兴趣,而张承业手中的一万辅军,是长安稳定的根本。
加上皇城司统领赵辅的协助,长安不说稳如泰山,至少没人敢兴风作浪。
德王的刻意亲近,张承业心知肚明,但只有有利于关中的稳定,他都乐于接受。
两人就在小榭中煮茶,所用茶具、瓷器、木几,无不是奢华之物,就连燃炉的炭火,都是从凤翔送来的银丝炭,无烟无味。
婢女和下人都直觉的退到十丈之外。
一番风花雪月寒暄,德王终于把话题扯到正事上来,“西边传来消息说是父皇出征西域,不知张公可有确切消息?”
每十天都会有五批次的快马奔向天唐府。
除了天心阁的政事公文,还有皇城司统领赵辅密奏,潼关以东的防务,刘全礼的税赋公文,最后一份才是张承业的信函。
有时是公事,有时是问候,有时甚至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奇闻轶事。
不管是什么内容,皇帝也必会回复,两人之间的信任,几乎就成了大唐安稳的柱石。
“陛下高瞻远瞩,臣只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张承业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
德王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询问,但每次都被张承业避重就轻的转移话题。
“张公所言甚是,父王雄才大略,做儿子的总是关心则乱。”德王也喝起了茶。
自德王在皇后的主持下,拜赵崇凝为师之后,地位也水涨船高起来,朝中清流都自动的站在他身边,前几日甚至户司的一个小员外郎,上书天心阁,立德王为监国,风平浪静的长安,立即暗流涌动。
很多人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信号,鄜州知州赵观文,凤翔知州赵元泰等等一批新晋的官员,甚至企图绕过天心阁,直接给身在西域的皇帝上表。
不过这种苗头很快被张承业压下来,以天心阁阁臣赵崇凝的名义行文申斥这些人。
派出去的信使被皇城司的人马追回。
“天下万事,皆在陛下心中,殿下的孝心,陛下又岂会不知?”张承业有意无意的提醒。
德王愣了一下,虽然被身后之人悉心调教,不过毕竟是个少年,很多东西,在张承业面前是掩藏不住的。
“多谢张公教诲。”德王起身,恭敬行了个叉手礼。
张承业亦起身还礼,“天色不早,臣告退。”
德王没有挽留,一直送到府外。
直到张承业的马车消失在大街上,德王身后才站出一人,“阉党余虐,国家正是坏在这些人手上。”
德王沉声道:“张承业是父皇最信重之人,恩瑾当慎言!”
两年多的时间,很多东西都在变,大唐崛起之势不可阻挡,长安重拾昔日的繁华,就连冷清的德王府,现在已是长安城中最忙碌和尊贵的之地。
“臣失礼,陛下恕罪。”江怀昌拱手遮面。
德王扶着他的手,笑道:“你我同门师兄弟,何须如此?只是有些话,不要当着外人说,德王府也是耳目众多之地,师兄若是无事,可以早回。”
江怀昌看着比他小十五岁的少年,两年之前,还觉得他是个孩子,但现在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臣告退。”
德王含笑目送他离开。
回到府内,立即屏退下人和侍卫,快步走入后院不起眼的一间小房里。
即使外面是白昼,小房里依旧昏昏沉沉。
“张承业应该还是拒绝了殿下?”一人开口道。
“意料之中的事,张承业只忠于父皇一人。”德王悠悠道。
小屋中稍稍沉默。
“如此也好,张承业不会偏向我们,就更不可能偏向河东夫人,不过殿下应该小心,不要与赵崇凝走的太近,他们这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我所料不差,陛下已经对他们生出厌恶之心,只是碍着旧情,所以没有表露出来,殿下越是靠近他们,就越会引来陛下厌恶,当初陛下召去天唐府,正是千载难逢夺宠的机会,全被这些人搅黄了。”
德王叹气道:“本王现在想起来也后悔不已,不过当时母后也不愿本王去西北苦寒之地。”
“苦寒之地?”昏暗中的人轻轻冷笑,“殿下可知陛下为何改鄯州为天唐府吗?”
“父皇行事,每每出人意料,难以揣度。”
“天唐府,天命归唐之府,河陇乃是大唐天命之所在!”
“先生,还能补救吗?”
屋内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当然能,殿下虽然没去,其他的皇子不也没去吗?大家都同一个起点,陛下春秋正盛,大唐蒸蒸日上,殿下身为嫡长子,有的是机会。”
德王脸上却无任何喜色,“只是寿安宫的那位,机会也不小。”
“殿下错了!”
“哦?”被人面斥其非,德王却没有任何不快。
“正因为殿下的母族是小户人家,殿下才更有机会,以陛下之雄才大略,岂会重蹈大汉外戚之覆辙?”
张承业的马车在朱雀大街上被人拦下。
周围侍卫无人敢动,因为他们认出这是寿安宫的人。
河东夫人在长安和宫中的影响力,有时候比皇后还高。
原因很简单,皇后是蜀中小户出身,而裴贞一身后站着河东裴家,自汉至魏晋,裴家都是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大唐开国至今,裴家已经出了十六位宰相,出过裴寂、裴度等名臣。
皇帝奋起之时,裴家鼎力相助。
裁汰三省六部,裴家连子弟性命都搭进去了。
张承业毕竟是李唐的家臣,裴贞一也算半个主母,所以不能不去。
入得寿安宫,红毯铺路,鲜花着锦,连下人身上都穿着上好的蜀锦。
此间的主人亲自出来迎接,身边的宫女都是花团锦簇的。
张承业匍匐在地,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臣张承业拜见夫人。”
裴贞一施施然笑道:“请起,长安能有今日之盛,张公功劳不小。”
这一笑令周围颜色都黯淡下去。
张承业不敢正视,匍匐在地,“夫人折杀奴婢了,大唐有今日之盛,全拜陛下所赐,奴婢未有任何功绩。”
裴贞一银铃一般的笑了起来,“怪不得陛下这么信任你,往年的田令孜、杨复恭,哪一个不是稍微得势,便得意忘形。”
提起这两位大宦官,张承业吓得更不敢抬头。
“好了,好了,你且起来,今日不是来问罪的,而是给禔儿寻一位老师,来呀,把禔儿抱出来。”
两岁大的李禔被宫女们抱了出来,“咯咯”的笑着,也不认生,注意力全在张承业身上。
“回夫人的话,臣才疏学浅,万万没有能耐教导皇子,还请夫人收回成命。”张承业仍是不起。
裴贞一板着脸,“你好大胆子,连本宫的命令也敢违抗?”
张承业虽是跪着,但在气势上,给人的感觉并不比裴贞一差,“自古未有宦官为帝师者,夫人乃是名门望族,裴家人才济济,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夫人对天下清流与裴家都不好交代。”
裴贞一神情一愣,自古以来,宦官的名声都不好。
在得知张承业被请进德王府之后,一时心急才出此下策,自然还来不及跟裴家商议。
这种事情,不用商议也知道裴家态度,裴家绝不会允许皇子拜一个宦官为师,哪怕这个宦官权倾朝野。
“哼,你倒是很会为裴家着想。”
“臣只为大唐着想,夫人若是没有其他事,臣告退!”言罢,拱手起身,无论是礼数还是言辞,张承业都做到了无可挑剔。
面对这样的人,裴贞一自然是没有办法。
第两百九十四章 以攻为守
以张承业目前的身份和权势,根本不用对裴贞一如此谦卑。
就是跟皇帝信笺中,他也只是以臣下自居,而皇帝的言辞里,分明是把他当成了兄长。
这是情分,也是嘱托……
出了皇宫大内,皇城司统领赵辅正焦急的在外苦等,见了张承业,赶紧上前禀报,“张公,汴州传来消息,梁军将击赵匡凝!”
“何人领兵?”张承业是个知兵之人。
关中能有今日之安,全凭兴唐府、崤函道、陕虢、潼关一线的防御体系。
如果梁军攻取荆襄,那么武关、潼关、陕虢都在其威慑之下,崤函道的作用去了一半,另外,夺下荆襄的朱温,还可加强与荆南成汭、蜀中王建的联系!
“汴州将军说是葛从周、王彦章领侍卫马步军八万汇合唐州的王重师、刘知俊部,朱温亲领十万大军屯驻汝州。”
汴州将军正是霍彦威,为了保密才以此称呼。
张承业眉头皱成一团,朱温屯兵汝州,说不得也有震慑陕虢的用意,倘若唐军支援荆襄,朱温这十万大军随后压进,陕虢必不能守。
“赵匡凝危矣,将消息快马加鞭传给赵匡凝,另选精骑,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州面呈陛下,即日起,长安戒严,关中戒严!”
长安的消息只四日便送到襄州。
听闻朱温将引十八万大军攻打荆襄,堂中众将无不义愤填膺。
这些人本就是蔡州牙将,没事都恨不得自己砍自己两刀泻火,现在有人送上门来,还能不激动?
就算是朱温又如何?
须知,他们的旧主秦宗权就是死在朱温手上。
而前几年,朱温趁赵匡凝刚刚上台,出兵袭取了唐州。
赵匡凝摄其兵威,捏着鼻子认了。
那时候一条活路,但现在朱温显然不想再给他们活路了。
这件事对于武人来说,太好办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包括赵匡凝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张承业一再劝诫他们忍耐,紧守城池,以待陛下大军回返。
不过在赵匡凝眼中,朱温已经不是当年击败黄巢、秦宗权时代的朱温,清口大战,普遍提振了天下反朱人士的信心。
有句名言叫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赵匡凝觉得荆襄未必就比江淮弱,既然杨行密能捅朱温一刀,何以他不能?
而且当年臣服朱温之举,是其父赵德湮所为,赵匡凝没有赵德湮那么怕朱温。
他当然能有这样的信心,荆襄之地,民风彪悍,兵精将猛,钱粮充足,朱温有十八万大军,荆襄现在就有十万大军,战事紧急的情况下,他一纸命令,荆襄还可以再起十万大军。
“朱温小觑我荆襄英豪,我军当以攻为守,万不可让梁军入境!”赵匡凝的弟弟赵匡明道。
兄弟二人,一文一武,互相扶持,才有今日荆襄之安稳。
赵匡凝深以为然,“不错,梁军以我等为鱼肉,我军当反其道而行之,攻取唐州,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上下达成一致,没人认为应该在领地里等着挨朱温的刀。
荆襄各地的守军秘密集结,赵匡明自领三万蔡州精锐先行。
朱温在唐州的军军事存在,一直是顶在荆襄脑门上的利剑,两地相隔不过三百里,赵匡凝昼伏夜出,五六日便摸到唐州城下。
唐州如今在王重师、刘知俊等外来户的控制之下,而荆襄军才是此地真正的地头蛇。
葛从周袭取荆襄失败之后,便被朱温召去汴州编练行军,而王重师的心思根本不在唐州。
更不会想到一向老实本分的赵匡凝会咬自己一口。
所以当荆襄军操着一口地道的蔡州话,骂骂咧咧的攻城时,王重师整个人都是懵逼状态。
不过他懵了,刘知俊没有懵,领着徐州旧部拼命防守。
“蔡州兄弟,朱温当你们是后娘养的,我家大帅一视同仁,天天有肉吃,有女人,好生快活,我蔡州人世代忠于大唐,何必跟着逆贼朱温一条道走到黑?快快停手,我们都是兄弟,兄弟哩!”
几个大嗓门在城下往来呼喊。
城上的蔡州军你看我我看你的。
正如他们所言,唐州的蔡兵跟着王重师日子并不好过,跟着王重师一直倒霉,名义上属于梁军编制,但补给从来都是扣了再扣,落进他们嘴中的,只剩下一些猪食一样的东西。
脑袋系在裤腰带子上的厮杀汉子,受得了这个?
好在蔡兵都有自力更生的传统,山上跑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不管四条腿,还是两条腿,都能吃肉。
一个好端端的唐州,被他们祸害的不成样子。
而连带的后果就是蔡兵越来越肆无忌惮,无视王重师的军纪。
“兄弟们啊,王重师就是那驴养的许州人,凭什么骑在咱蔡州人头上?他是用你们的命,换他的荣华富贵!”荆襄军敲锣打鼓,弄得风生水起的。
城上王重师面色越来越难看,周围蔡兵犹犹豫豫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
“取本将剑槊来!”王重师已经并无选择,此时还有一战之力,若是围城几日,再敲锣打鼓的弄上一阵,说不定就有蔡兵的刀砍向自己脖子!
“兄长不可!此乃敌人诡计,故意激怒兄长,敌军人多,我军人少,出城交战,必不讨好!”刘知俊一番好意,不过他也知道,王重师已经无路可退了。
绛州私自出兵追击李克用,大败。
潼关之战,不胜不败。
虢州之战,大败。
而且王重师还得罪了朱温身边的红人寇彦卿。
若是唐州再次失手,不用想就知道朱温会怎么对他。
王重师喷火一样的眼神落在刘知俊脸上,“当年你我二人勇冠三军,何以现在胆怯如斯?你且守城,本将亲自去取敌将人头!”
刘知俊只能是苦笑。
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呛到,但越是倒霉,有些人就越想赌一把。
王重师正是这样的人。
历史上,刘知俊的经历比王重师还要倒霉……
王重师振奋精神,左手剑,右手槊,跨上战马,雄赳赳的领着部下蔡兵出城而去,正巧遇见那几个敲锣打鼓的狗贼,王重师怒不可遏,策马狂冲而去。
几人一见王重师的气势,家伙什全都扔了,提着裤子就跑。
王重师哪肯放过,战马与他一起发出嘶吼。
手中长槊如轮,大开大阖,仿佛要以杀戮发泄心中怨恨一般,但凡靠近他马前一丈之地的人,全都成了长槊下的亡魂。
一连杀了十几人,王重师犹不解恨,刚想杀入敌阵核心,未曾想战马一声哀鸣,中了暗箭,倒在地上!
“是谁!”王重师狂吼一声,两眼通红,没有马的王重师比有马更恐怖,剑槊无匹,杀伤力更大。
荆襄军居然一时不敢靠近。
“弓弩手,射死他!”阵中一将喊道。
第两百九十五章 唐军回返
仁美可汗虽然被派出去了,但能不能解八剌沙衮之围还不一定。
不过这毕竟是萨曼人与喀喇汗人的战争,援军只是起激励守军意志的作用,若仁美有击败萨曼人的实力,恐怕觊觎的就不是伊犁河谷,而是七河流域了。
真正的决胜还要靠阿斯兰汗自己。
如今的唐军,在西域已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是阿斯兰汗、博拉格汗,还是于阗,都不敢轻忽西州传来的命令。
为此,于阗特意派遣尉迟僧乌波来向李晔解释为何出兵。
说来说去,意思只有一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博拉格汗迁徙到葱岭之东的伽师城,客观上对于阗构成了威胁。
而且喀喇汗人是游牧民族,无师自通一般南下劫掠,于阗王只能先下手为强,痛打落水狗。
这个理由一时竟让李晔无从反驳。
伽师城即为疏勒,也就是后世喀什。
疏勒在突厥语中意为“有水”,水草丰茂,境内河流纵横,在汉代曾有疏勒国,跟于阗、龟兹、楼兰、车师等均为西域大国。
如此土地当然也在于阗的觊觎之下。
当然,于阗能派遣使者来解释,已经非常给面子,于阗复国五十年,昆仑山之北的土地尽归其所有,正如法成和尚所言,于阗实力不弱,至少没有整个起来的喀喇汗不是其对手。
而至今为止,博拉格汗没有任何动静,无视唐廷的存在。
唐军的势力到达龟兹已是极限,目前没有能力对葱岭东麓进行军事干预。
“疏勒的事,朕管不了,大唐的意志只有一个,决不能让萨曼人在葱岭之东落脚。”
李晔这么说,就是默认了于阗对疏勒的进攻。
尉迟僧乌波大喜:“陛下放心,我于阗是虔诚的佛国,绝不允许外教进入西域!”
对这年轻人,李晔还是很满意的。
两人又东扯西拉了一阵,尉迟僧乌波提出留在西州观摩,李晔自然不会拒绝。
一国的王子,加上李晔给出的各项特权,尉迟僧乌波等同于大唐官吏,在见识到束发右衽和归化策之后,大为赞赏,又在忠义堂中听了几天的评书,备受鼓舞,在得到李晔的同意后,给自己起了一个汉名:李圣天。
这人就是个狂热的大唐崇拜者,每天在忠义堂抄抄写写,还在派人去瓜沙大量购买诸子百家,中土典籍。
不过李晔还是留了一手,唐军和辅军都没让他观摩。
又是十多天过去了,郝摧大军从龟兹回返,包括回鹘士卒在内,人人身上鼓鼓囊囊,仿佛发了大财一般。
只要不违反军纪,李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本想在西州等到尘埃落定,没想到长安来的急信,让李晔不得不回去了。
蛰伏两年半的朱温起兵攻赵匡凝。
“明是攻荆襄,暗中意在围堵我军,把大唐封锁在关中!”刘鄩一眼就看破了朱温的意图。
西边打下再多的领土都无法跟中土比,人口、经济都无法相提并论。
李晔望着外间呼啸的朔风,“是时候回去了。”
荆襄七州之地,虽说实力不俗,但在整合了中原、山东、徐泗的朱温面前,仍是不够看。
其实在李晔看来,整个中土的战力都呈现一种下降的趋势。
李克用当年战黄巢之时,沙陀军何等彪悍?睥睨天下,桀骜不驯,李存孝十八骑夺长安,而现在,一败于镇州王镕之手,二败于刘仁恭,木瓜涧之败,让李克用更加雪上加霜。
而朱温也同样如此,当年秦宗权蔡州军十倍于汴州军,朱温百战不挠,击灭秦宗权,天下风云大势尽归汴州,然而清口大败、河中失手,已经让梁军声威受挫。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杨行密和王建身上,杨行密一战而灭号称五十万大军的孙儒,清口迎战如日中天的梁军,甚至有了进取徐州的企图,却在身后苏杭二州接连受挫。
王建占据天府之国后,在跟荆南的成汭撕扯中接连失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第一代的枭雄们,锐气已经在渐渐沦丧。
从黄巢之乱起,天下烽火燃烧了近二十年,而乱世仿佛看不到终点。
刀子会变钝,人心也会疲惫。
所以朱温虽然号称十八万精兵,在李晔看来,战力肯定比不上清口大战之前,精锐不是两三年就能弄出来的。
不过即使如此,赵匡凝也不是朱温的对手。
双方实力差距太大。
“朕三日之后启程,唐军回返长安,西面之事,全托付于将军!”李晔对刘鄩拱手施礼。
刘鄩亦还礼,“臣遵命!”
跟聪明人是不需要废话的,而西州需要一个能领会李晔意图的聪明人。
满朝上下,除了刘鄩,李晔想不出第二人。
三日之后,李晔任命刘鄩为辅军将军,甘州以西的唐军、辅军皆归其节制,实际上就是西域的最高军事长官,还让他尽快组建三万辅军战兵。
不过各州的政务、财务还是从天唐府选派。
当初落第的士子们直接成了权知州和权知县,李晔临走的时候,还承诺他们干满五年,赐同进士出身,转为正式的官职,凭政绩升任或是贬降。
没有完美的制度,只有完美执行制度的人。
事实上,李晔的这一套军政财分离制度,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至少目前来看,效果还是显著的,离开长安两年多,除了一些暗流涌动,一起叛乱都没发生。
大军东行,无异于一场盛大的迁徙,全靠两条腿,以及牛车马车,沿途还要布置营寨,安排粮草,一天下来,也就五六十里。
这还是因为有牛马驮运的情况下。
刚刚抵达肃州,才十月初,一场大雪加冰雹突如其来,冻死几千头牛羊。
虽然归心似箭,李晔也只能停驻肃州。
而此时斥候冒着严寒送来荆襄最新战报,赵匡凝先发制人,王重师、刘知俊措手不及,麾下蔡州兵反叛,王重师重伤,被刘知俊救走,投许州而去。
这个消息大出李晔的预料,难道朱温这么快就开始松开裤腰带享受生活了?
赵匡凝拿下唐州,就不再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向东可攻蔡州,向北可攻许州与汝州,已经取得主动权。
听到这个消息,李晔也就不慌着赶路了。
赵崇凝能稳坐荆襄这么多年,还是有些本事的。
肃州的大雪来的快,去的也快,肃州权知州吴凤能发动百姓清除道路上的积雪。
四五日间,便可重新上路。
西北的天气就是这么怪,进入甘州地界之后没两日,风和日丽的。
甘州的回鹘人跟唐人已经没什么区别,除了帽子不一样,其他的都一模一样,热衷于购买汉人的东西。
没有战争威胁和紧张对立,城内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也不知道以后有多少人愿意跟仁美去伊犁河谷。
李晔召回高行周,只留下少量兵力配合辅军防守。
这次回军也是李晔重新对河西地缘的审视。
外部威胁只剩下草原上居无定所的达怛人,只不过目前他们仍是一盘散沙状态。
第两百九十六章 胜败转眼
唐州的丢失打乱了梁军的战略部署。
在大军还没有集结的时候,葛从周已经率领三万人马进驻汝州,王彦章一万人马进驻蔡州。
朱温自领七万大军直奔许州而来。
“我军刚刚定下决议,赵匡凝就先发制人,这绝不是巧合,而是汴州有细作。”李振提醒道。
朱温面沉如水,能进入决策圈子里的,绝非寻常之人,汴州众将的名字一一掠过朱温的心头,这些人要么是黄巢时代的旧将,要么是新成长起来的第二代将领,其他的新附之将,都不会提前得到消息。
“此事已经交由敬先生在办,眼下是如何解决赵匡凝!”
“王重师、刘知俊二人接连战败,大王若是不处置,何以警示诸军?”寇彦卿见缝插针道。
朱温斜看了他一眼,“你说的不错。”
王重师在绛州擅自出战,朱温可以忍,丢了陕虢,朱温还是能忍,但又丢了唐州,朱温就是想忍也忍不了了。
一个将领做到这个份上,他存在的意义也就没有了。
“不过王、刘皆是世之虎将,杀之可惜。”朱温眼中的寒光闪烁不定。
“不杀不足以正军法!”寇彦卿添了一把火。
朱温思来想去,终究是叹息一声:“王重师骄狂自大,数次兵败,皆是其咎由自取,死罪难逃,刘知俊是其副将,可留其一命,以观后效。”
进入许州,朱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门户,把重伤的王重师押到城外,当着梁军的面砍头。
唐州溃军也没能幸免,包括刘知俊的两千徐州旧部。
三千多颗头颅落下,梁军气势肃然。
刘知俊仅以身免,被贬为都将。
身在唐州的赵匡明刚打下唐州,就得到朱温十万大军进驻许州的消息。
自黄巢、秦宗权死后,朱温与李克用并驾齐驱,但现在的李克用接连受挫,地位一落千丈,朱温执天下之牛耳。
嘴上说不怕都算不了数,真正面对朱温大军的时候,赵匡明还是从心底涌起一股恐惧。
和上次一样,他没有选择坐以待毙,而是主动出击。
唐州处在汝州、许州、蔡州的三面包围之中。
镇守汝州的葛从周声名赫赫,三万大军,赵匡明很有自知之明,不敢去摸虎须。
许州朱温十万大军,更不用说。
所以蔡州就理所当然的出现在赵匡明面前,而且镇守蔡州的王彦章名不见经传,只有一万人马,属于典型的软柿子,正适合他们去捏。
“杀回蔡州,纠合家乡父老,未必不能重现当年宗权公之局面!”几个蔡将在赵匡明耳边鼓动着。
“不错,我军拿下蔡州,招募父老乡亲,然后调转枪头,北上陈州,威胁汴州!到那时,朱温老儿敢打荆襄,兄弟们就屠了汴州!”
一阵乌烟瘴气的笑声,把气氛推向顶点。
那可是汴州啊,天下最富庶最肥美的地方。
轻易拿下唐州,让赵匡明膨胀起来,“大军立即起行,攻打蔡州!”
一听说是打蔡州,军中人人振奋,谁不想家乡?
蔡州兵的传统是父死子继,有的甚至祖孙三代都在军中,极为团结,在他们眼中,打蔡州就像回家一样,只要站在城头吆喝两声,城门还不是乖乖的打开?
三万荆襄蔡兵黑压压的向东急行,还是一样的昼伏夜出,蔡兵对这块地方的地形掌握极为精熟。
斥候将周围山川摸得滚瓜烂熟。
还是如上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摸到蔡州城下。
只不过沿途的“父老乡亲”,并没有他们想象当中的那么多,持续多年的战乱,蔡州一向都是大战前沿,刚刚恢复一些生气,朱温又迫不及待的招募行军,蔡州青壮大部分入了梁军。
不过不要紧,不是还有蔡州城吗?
遥遥在望的蔡州城在夜色中熟睡。
蔡兵蔡将们一个个激动异常。
这就是他们魂牵梦绕的故乡。
夜,非常安静,安静的没有任何虫鸣鸟叫。
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
“不对!”赵匡明不是酒囊饭袋,自小便随父从军,让他在战场上直觉惊人,“为何城里没有动静?”
“三更半夜,城里当然没有动静。”
“明知我军袭取唐州,这一路上,蔡州居然一名斥候都没有?”赵匡明终于知道问题所在了,一路行来,他们没见到一名梁军斥候,遇见的多是山中的老猎户,以及一些土匪。
“将军忒多虑了,还管他王彦章有没有斥候,蔡州就在眼前,难不成就此后退不成?”
谨慎归谨慎,但这名蔡将说的也有道理,就剩这最后一哆嗦了,难道真退回去?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上哪儿找这么好捏的软柿子?
“杀!拿下蔡州!”赵匡明咬牙低吼。
黑暗中,蔡军分出数股,无声无息的靠近城墙。
然而就在此时,城上火光大起,接着就是一片火羽飞过漆黑的天空,落进枯草中,火焰升腾而起。
蔡州军暴露在火光之中,人人惊讶万分。
本来偷偷摸摸,现在搞成明火执仗了。
不过蔡军就是蔡军,心理素质过硬,慌乱之后,还是从容架起长梯,如往常一般攻城。
城门忽地大开,一将提着大枪策马而出,身后骑兵如决堤洪水一般。
蔡军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这股骑兵撞的人仰马翻。
梁将来势极为惊人,无论是盾牌还是甲胄在他面前全都是纸糊的一般,碰着便亡,擦着便伤,一丈以内没有一合之敌,几个悍勇的蔡将上前拦截,眨眼之间,被一一挑杀。
“王彦章在此!”敌将纵声大喝。
他就是王彦章?
本来想捏软柿子,反倒踢在铁板上。
赵匡明被王彦章声势所惊,心中已经有了怯意。
战场上的蔡兵在王彦章的往来冲杀之下,溃不成军。
城内的百姓也举着锄头、叉子等物前来“欢迎”老乡。
赵匡明心中哇凉哇凉的,才几年功夫,父老乡亲们就不认了。
才几年功夫,荆襄的蔡兵已经不是当年赵德湮时代的蔡兵了。
“将军救命!”一个蔡将被王彦章追杀,一路高呼着朝赵匡明方位跑来。
这是怕王彦章找不到自己?赵匡明恨不得一矛拍死这厮。
望着杀气腾腾的王彦章,一道凉气从脚底板窜起,但武人的傲骨令赵匡明举起长矛,“诸军不得慌乱!”
机会还是有的,王彦章领着百余骑杀入蔡军阵中,只要挡住他,周围的士卒就可以围杀此人。
在荆襄军中,赵匡明也是响当当一条好汉,手上功夫并不弱。
“矛阵!矛阵!”赵匡明集合其身边的亲兵,组成了一个小型矛阵,挡在敌军之前。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王彦章,嘴角只有冷笑。
王彦章大吼一声:“死!”
战马纵声长嘶,撞入矛阵之中,在那杆无处不在的大枪之下,矛阵还是如纸糊的一般。
赵崇明挺矛刺了上去,与王彦章的大枪撞在一起。
一股巨力令他整个人都飞来起来,落在地上,还未挣扎起身,战马嘶鸣声如影随形,他惊恐的看着两支马蹄在视线中越来越大,脑中唯一的残念就是:那杆大枪居然是铁的。
第两百九十七章 兵败山倒
赵匡明的覆灭,给了荆襄沉重一击。
三万蔡兵当即溃散,王彦章趁势追杀,斩杀三千,俘虏两千,回到唐州的蔡兵不足一万。
此时刚刚赶到唐州的赵匡凝听闻赵匡明被王彦章所杀,心惊肉颤,朱温十万大军从北而来,王彦章一万军从东而来。
赵匡凝自知敌不过,退回襄州,留大将屈彦敬守唐州。
乾宁五年十月十一,十一万梁军汇聚在唐州之下,荆襄军苦守五日,梁军破城,鸡犬不留。
朱温自引大军攻邓州,遣王彦章南攻随、郢、复州,荆襄震动,沿途小城,望风而降。
正在凉州的李晔收到赵匡明兵败的消息,吃了一惊,不再爱惜唐军体力,加快行程。
令杨师厚部为前锋,进驻武关,郝摧领一万骁骑,驰援潼关。
进入关中的时候,大雪漫天,一日一夜的功夫,大雪没膝,道路已经不堪行走。
李晔望着大雪只能徒呼奈何,将士们的冬衣还未补充完全,接连有人冻伤的消息传来,战马冻死两千多匹,牛羊更是不计其数,李晔知道走不了了,只能留在邠州,焦急的等待消息。
三天的阴雪连绵,到第四日的时候,大雪终于停了,不过东边传来的消息更加不妙。
朱温十万大军围邓州而不攻,赵匡凝两次救援,皆被击败,士气低落。
陕虢的周云翼刚动,汝州的葛从周也动了,仿佛两头饿狼相遇。
上次偷袭陕州的失败,让葛从周前所未有的重视起周云翼来,双方在卢氏爆发一连串的小战,姜还是老的辣,周云翼攻势受挫,始终迈不过卢氏,不过,小战失利,也没让葛从周讨到大便宜,只能眼睁睁的望着梁军围困邓州。
而另一面的王彦章势如破竹,半个月内,横扫南面随、郢、复三州。
此时震动的就不是荆襄,连岳鄂杜洪、荆南成汭都忐忑不安起来,连连向朱温表示臣服。
赵匡凝救不下邓州,只能缩在荆襄,连连上表唐廷请求援救。
十一月九日,王彦章一万大军扫荡襄水之北,彻底斩断襄州与南阳盆地的联系。
十一月十五日,尽管邓州的荆襄军英勇奋战,但寡不敌众,外援断绝,邓州被梁军攻破。
梁军掠夺邓州之后,驱赶百姓南下,沿途冻死饿死无数。
十年未闻刀兵的荆襄,尸骨枕道。
襄州受南北夹击,城内一日三惊,梁军未至,百姓和守军已经混乱起来,赵匡凝毕竟是文人,再失去赵匡明之后,无力约束部下,只能出城迎战兵力最少的王彦章,五万惊惧之众被王彦章一万人马击溃,兵败之后,赵匡凝只知襄州不可守,引残军退往均州。
幸亏此时杨师厚一万大军进驻武关,王彦章才没有轻举妄动,回头攻陷襄州,静候朱温大军。
但李晔赶到长安的时候,荆襄大局已定,三个月时间,均州之南的土地全被梁军攻占。
并且对武关构成强大威胁。
十四万梁军聚集在襄州一线,李晔寝食难安,根据线报,后续的梁军仍在持续不断的赶来。
唐军连长安都不入,直接冒着严寒赶赴商州,关中的粮草、马料、军械、冬衣等全都往商州运转。
首先到来的,依然是荆襄等地的难民,堵在武关之下。
平稳的关中成了他们的向往之地,加上关中的低田赋,对百姓的吸引力不小。
李晔下令允许百姓入关。
还让辅军赈济百姓,于商州一带设立粥棚、营帐。
将近年关,西北的寒流冲出关中,横扫关东大地。
一场大雪暂时平息了战火。
攻占南阳盆地和襄州之后,朱温仍旧没有退走的意思,颇有西望试探之意,派遣七八支散军,侵扰均州各县。
表面上荆襄军跟随着赵匡凝,实际上是一盘散沙,军中没有核心大将,连像样的防御都组织不起来。
赵匡凝丧胆,再次舍弃均州,从武关而入。
乾宁六年正月初一,大雪纷飞之中,李晔亲自出商州迎接赵匡凝残部。
五万人马在风雪中愁云惨淡,人人如丧考妣,斗志全无,盔甲散乱,兵器随意丢弃,只有围着赵匡凝的五千蔡州残兵,还有些样子,但也只是强于其他军而已。
在盔甲鲜明的唐军面前,这些人就像乞丐一样。
李晔看他们的样子实在可怜,赐下酒食,又分了一些衣物,荆襄军人人感恩戴德。
“臣无能,荆襄失守。”赵匡凝双膝跪在雪泥中。
这三个月,人生落差最大的就是他,前脚还听到捷报,后脚就是大败的消息,连亲弟弟赵匡明都死于阵中,然后荆襄之地,被梁军席卷,荆襄军如丧家之犬。
李晔上下打量赵匡凝,三十五六的年纪,保养得体,面白长须,相貌雄俊,虽然穿着一身甲胄,但仍然掩盖不了全身上下自然而然的书卷气。
谁能想到蔡将出身的赵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儒雅的人物?
“朱温残暴,罪不在卿,光仪请起。”李晔扶起他。
在唐廷最虚弱时,是此人鼎力相助,让唐廷渡过了难关。
“臣无用之人,只求安老于长安,望陛下收留。”此时的赵匡凝经受一系列的打击,如同惊弓之鸟。
李晔紧握他的手,“此言差矣,生逢乱世,非是人人都会带兵打仗,光仪所长不在于此,即日起,封赵匡凝为襄阳郡公,枢密副使,辅军副总管。”
“臣、臣,九死而无以报陛下厚恩。”赵匡凝再次跪下。
襄阳郡公和枢密副使,都是养老职位,不世袭,此前的李思谏、王行瑜都有类似职位。
但辅军副总管,可是实职。
安顿好赵匡凝,李晔直接送他去长安休养些时日。
接下来就是这五万惊魂未定的荆襄人马。
入了关中,就不能再让他们自成一系,这是李晔的传统,特别是蔡州兵。
这帮人从德宗朝,李希烈时代,就一直是刺头,淮西镇也一直是大唐的噩梦。
大唐衰亡,一半的原因就是蔡贼秦宗权崛起,切断了江淮命脉。
不过话又说话来,这帮人的确能打,杨行密的黑云都,钱缪的武勇都,马殷、成汭都是蔡将出身。
唐末前二十年,就是他们与朱温的舞台。
第两百九十八章 局势变化
四万余荆襄军裁汰老弱,编成十个营,为了不引起动乱,还是挂在赵匡凝的名义下。
赵匡凝都败成这个样子了,这伙人还是不离不弃,说明这伙人还是认赵匡凝为主的。
至于五千蔡州兵,李晔当机立断,唐军四面围拢,只挑选其中青壮,上了年纪的,和年纪太小的,全部清退为百姓。
即使被两万唐军围住,蔡州兵依然群情激奋,几个蔡将带头狂呼:“我等世代忠于大唐,陛下何以如此对待我等?”
李晔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蔡州贼对大唐的伤害不在黄巢乱军之下。
不过这种场合,他还是要耐着性子安抚,“诸位之忠孝,朕岂会不知?然唐军法度皆是如此,父子兄弟不可同在军中。”
何止是父子兄弟都是兵,这些人老树盘根,祖孙三代都在军中,一个都的士兵,全是一家人,叔伯子侄,外甥女婿的,这样的军队,注定其内部利益大于国家利益。
几人仍是纵声高呼,李晔的好心规劝,变成了冷意。
现在是什么时候?
朱温就在外面!
关中的安宁来之不易。
“诸军听令,不服从管教者,格杀勿论!”李晔沉声下令。
“陛下是要灭我等蔡人,大伙、大伙反了……”一员蔡将在其中高声疾呼。
群情汹涌,一排排的横刀拔出,反射着血光。
李晔表情越来越森然,如果不能拆分他们,李晔宁愿全部杀光。
关中绝不允许出现异类!
蔡州兵的确能打,但普天之下,能打之兵比比皆是。
就在此时,李晔身边一将弯弓搭箭,“咻”地一声,三箭齐出,喊得最凶三人,仰倒在地,面门或是喉咙间插着羽箭。
蔡州兵寂然,周围唐军也寂然。
只有寒风呼啸之声不绝入耳。
俄而唐军喝彩声雷同,蔡军一个个面如土色。
李晔回头,却是夏鲁奇,他忽然发现曾经的少年已经长成勇武的青年!
真死了人,蔡州兵反而不闹了,一个个目光惊恐,终于回想起包围他们的两万唐军不是纸糊的。
夏鲁奇目光中带着询问意味,李晔则是轻轻点头,他很想看看十八岁的夏鲁奇能做什么。
“陛下若是要杀尔等,何须多言?箭矢急下,尔等还能在此狺狺狂吠?”言罢,夏鲁奇拔刀,只身入阵,向来桀骜不驯的蔡州兵,居然无一人敢动。
夏鲁奇一手执刀,一手指人,“你、还有你,你,全部出阵。”
三个白发苍苍的老兵自觉的走出,仿佛他们不是老爷子,而是孙子。
有了夏鲁奇的带头,接下来就好办了,蔡州兵无人反抗,裁汰了绝大部分了,只剩下八百多精壮之士。
李晔原本是想彻底拆分这些人,不过在目睹了夏鲁奇的神勇表现之后,灵机一动,让夏鲁奇自行挑选一百人为部下,剩下的人都打散分入唐军各部。
以唐军目前的体制,也不会埋伏真有本事的人。
吃掉这五万人马,李晔的心情才稍稍好了一些。
均州的丢失,不仅让武关暴露在立梁军面前,金州也暴露出来。
潼关、陕虢、武关一线集结了六万唐军,还不算辅军数量。
看朱温的样子,一时半会恐怕不会走。
正月十四,关中各地都在筹办上元节,连身为前线的商州也不例外,百姓们似乎对李晔和唐军充满了信心,还给军中送来慰问之物,多是一些鸡蛋、胡饼等熟食。
按照李晔的标准,唐军离后世的子弟兵任由巨大差距。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军队不劫掠百姓,已经算是军纪严明了。
也亏得忠义堂在军中和百姓中大力宣扬军民鱼水情,关中这几年的确没有唐军祸害百姓的事件发生,才让百姓对唐军有了亲近感。
上元节刚过,张承业就从长安快马加鞭而来。
“陛下,朱温大军云集于荆襄,何不策动李克用、杨行密攻其后?”
一夜一拍脑袋,看来是西北风把自己吹傻了,这么大两个盟友,居然忘记了,当下便让人去太原和宣州求援。
这年头敢摸朱温屁股的,也就这两位了。
“朱温顿兵于此,怕是要试探我军一番。”李晔也算了解朱温这个对手,十几万大军云集于此,若不过过招,岂会这么轻易离去?
张承业点头,“李克用木瓜涧一败,实力大不如前,杨行密几次欲席卷江南,皆被钱镠所阻,去年还被钱镠收复苏州,江淮锐气大不如前。”
乾宁四年,李克用自认为刘仁恭欠了他一个大人情,毕竟若是当初没有沙陀军大败李匡筹,也不会有他刘仁恭的今日,所以李克用要求刘仁恭与他一同进攻镇州王镕,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刘仁恭当然不会干这么吃力不讨的事,借口备御契丹,礼貌的回绝。
没想到李克用不依不饶,还以为沙陀军是当年的沙陀军。
怒而兴兵,亲率五万大军征讨刘仁恭。
两军在蔚州境内遭遇,李克用倨傲轻敌,行军打仗还酒不离身,于木瓜涧中了刘仁恭的埋伏,晋军大败。
这场大战,直接引发两个后果。
其一,河北的老牌藩镇们看透了晋军的外强中干,在汴州的策动下,群起而攻之,李克用焦头烂额。
其二,刘仁恭一跃而起,强悍的卢龙军展示在世人面前,刘仁恭的胜利不仅于此,还数次出兵攻击契丹人,烧毁契丹人草场,逼得契丹人连年向刘仁恭交保护费。
在李晔看来,老牌的河朔三镇从来就没弱过,卢龙、成德、魏博,此后八百年,天下风云变幻皆在于此!
十日之后,使者的回信就到了,如今的李克用陷入与河北四镇的撕扯中,无力大举攻朱温,只派了史建瑭领三千沙陀骑兵助阵。
杨行密更是有气无力,只是令朱瑾佯攻宿州、濠州等地。
李晔苦笑一声,他想靠李克用、杨行密牵制朱温,而李、杨二人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以前的唐廷,苦守关中,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利益,两人都不愿朱温打败大唐。
但现在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三方之中,唐廷后来居上,收复河陇、下半个西域之后,此消彼长,实力隐隐然有超过太原和宣州的迹象。
“只能靠自己了!”李晔拔出腰间唐刀,刀身如镜,倒映着他逐渐坚毅的脸。
勇者当无畏,盛唐不是苟出来的。
对朱温的所有恐惧都来源于前世的史书,但现在,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
也到了唐军站出来的时刻。
乾宁六年二月,大唐皇帝李晔领四万大军入武关。
第两百九十九章 胜败之机
唐廷与汴梁集结在荆襄一线的大军,超过二十万,若是算是双方的后勤部队,接近四十万人。
单是李晔就集结了六万辅军运送粮草,这还是在有后勤优势的情况下。
如此大战,不可能不吸引天下人的目光。
“大王,臣以为此时不是跟唐廷决战之时。”以往数次鼓动朱温进取关中的李振,这时反而劝诫起朱温来。
这话一出口,立即引来梁将们不满。
在他们看来,唐军只不过躲在后面畏畏缩缩的小角色,不敢硬碰硬,当初的蒲阪大战,若不是后方失火,可能长安已经攻下。
后来杨行密清口大战,梁军七万精锐沦丧,朱温不得不回防徐州,才让唐军钻了空子。
包括洛阳之战,也是阴谋诡计,若不是张全义投降,唐军能打下洛阳?
张归霸道:“再不给唐军一点教训,恐怕天下人皆以为我军无能!”
朱温沉声道:“兴绪继续说。”
“我军攻陷荆襄全境,已经达成所愿,月满则亏日中则昃,关中人心归唐,唐军今非昔比,凭险据关而守,我军虽然精锐,但必定难以轻易攻陷关中,还不如取岳鄂,夹击杨行密,河北、江淮,大王得任何一地,则天下难逃指掌之间。”
“此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攻入关中,夺取长安,生擒皇帝,同样取天下大势!”张归霸没有忘记他的二弟张归厚就是死在唐军手中。
而且帐中将领大部分都与唐军有仇。
李振目光扫过群情激奋的众人,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唐廷握有关中、河陇,其势已成,不再是五年前的唐廷,此战若是稍有差池,我军修养两年的成果付之东流。”
“放肆!”张归霸怒喝道。
李振面不改色,只是冲他拱拱手。
“够了。”朱温低声说道,从软塌起身,魁梧的身躯,加上威严的眼神,气势如山岳一般压得诸将大气都不敢出。
没有人会忘记这位王者,曾经也是一员悍将,政治眼光卓绝,在一次次的站队中,发展壮大,成为天下最强大的势力。
尽管唐廷整合关中,收复河陇、半个西域,但在力量对比上,仍是大大弱于汴梁。
“两军交战,最忌沉不住气,如今荆襄在我手中,战与不战都在我,何须急躁?”
“大王英明!”
“归霸引两万大军攻鄂岳的申、安两州,速战速决,敲打鄂岳的杜洪!”梁军攻下荆襄之后,西北都是险关要塞,但东南却是一马平川,荆南成汭和鄂岳杜洪第一时间派遣使者表示臣服。
荆南也就罢了,但如今的鄂岳夹在朱温与杨行密之间,被吞并是早晚的事。
“末将遵命。”张归霸喜出望外。
“此次大战的关键不在荆襄,而在北面陕虢!”朱温望着道。
李振呆了呆,高屋建瓴,运筹帷幄是他的长处,但对战争的理解,可就比不上朱温了。
他原本是想解决赵匡凝,断唐廷一臂。
没想到皇帝这么果决,大军全部扑在东面,摆出一副决战荆襄的态势,反而让梁军不敢轻易抽身。
局势变化太快,而李振误判了李晔的决心,以及唐军的决心。
正如朱温所言,两军交战最忌沉不住气。
荆襄落入朱温手中,李晔苦心孤诣构建的商路就被掐断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不足以运输大宗商品,丝绸、瓷器、茶叶,从蜀道走,消耗太大。
而且现在的王建是个什么心思也摸不准。
“朱温不走,难道我军就这么一直待在武关?”高行周代表的就是军中蠢蠢欲动的一部分人。
一连串的胜利,固然让唐军士气高涨,但也不可避免的生出骄狂之心。
在他们眼中,朱温也不过如此。
杨师厚低声道:“高将军何必急于一时,朱温重心在汴州、徐州,一旦北面或者南面,有些许动静,梁军不退也得退,眼下梁军新胜,士气高昂,而我军从西州三千里跋涉,将士疲惫,还需休整。”
高行周知道这也是实情,便不再说话了。
张承业道:“这两年关中安定,虽然没有丰收,但仓禀中粮食充足,我军有后勤优势,可保大军两年无后顾之忧!”
李晔看了一眼众人,大战略是防守反击,但必要的试探是必须,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躲在坚城之下,难免军心会倦怠,失去进攻精神。
“高将军可引三千军出武关,侵攻均州,袭扰邓州,为我军北面打开局面。”
“末将领命!”武关地势狭小,高行周早就被憋坏了,听闻李晔的命令,当即大喜。
荆襄北有秦岭余脉,东有伏牛山延续,大小山林无数,高行周一旦暂时不利,可遁入山中。
李晔望着地图,荆襄之地风云际会,此一战很有可能决定未来天下大势的走向。
胜,则唐军冲出梁军的封锁,从此神龙入海,荆襄现在是唐廷东出唯一的出口。
败,则只能回退关中,坐看关东新的霸主崛起,然后横扫关中。
“胜败之机,当在北面!”李晔指着地图上陕虢道。
十几万的梁军屯驻在襄州,注定李晔在没有优势之前,不敢轻易出武关,己方有后勤优势,而梁军有兵力优势。
只能静待北面的周云翼与葛从周分出胜负。
周云翼胜,则陕虢、武关的唐军对荆襄形成包夹之势。
“调令兴唐府拓跋云归部南下,李筠部、郝摧部出潼关,合击葛从周!”既然知道大战不可避免,李晔索性玩一把大的。
张承业劝道:“几位将军都是功勋卓著之辈,恐怕周将军难以服众。”
李晔想了想,的确如此,互不统属,各自为战,是自取灭亡。
而周云翼的资历显然不足以节制李筠。
葛从周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将,若是被他窥得门道,来一个各个击破,李晔的一番苦心就付之东流了。
“既然决定要打葛从周,当然要以雷霆万钧之势,此战朕亲自去!杨将军,武关就交给你了,朕再给你一万正军,两万辅军战兵,北面若胜,将军可趁势取均州,北面若不利,将军还需为朕紧守关中门户!”
“末将必不负陛下所托。”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朕人虽然走了,但此事需秘而不宣,天子旌旗仍留在武关,你在关中,多设旌旗,故布疑阵,造成朕还在此地的假象!”
杨师厚眼神大亮,“陛下真乃孙武复生!”
李晔尴尬的笑了笑,暗想这杨师厚什么时候也会拍马屁了?
不过身为皇帝,被人吹捧是少不了的。
赵二还被后世尊为战神呢。
李晔又对张承业道:“继元,你我虽是君臣,但朕向来视你为兄长,长安乃朕之根本,不容有失,无论荆襄战事如何,长安不可乱!此战是从朱温手中抢夺天下大势,重振大唐在此一举!”
张承业跪在地上,“老奴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让长安稳如泰山!”
诸事议定,李晔不再迟疑,率领三万唐军北上潼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