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五章 先礼后兵
洗梳之后的夏鲁奇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成熟,只有十五岁。
这时代十五岁已经不能称为孩子了,沙陀人李嗣源十三岁就在战场上厮杀,李存勖五岁就被李克用带到战场上。
李晔感慨的是,夏鲁奇加入唐军已经快一年了。
朱温击败朱瑾朱瑄兄弟后,目光瞄向山东一角的平卢军。
大战还未开始之前,梁军的掳掠已经如火如荼,到后来,朱友宁以十万淄青百姓填沟壑,攻下博昌,泄愤屠城,整个淄青镇的百姓四散躲避,就连王师范和刘鄩都秘密把家眷送了出去。
夏鲁奇孤身一人,原本想投河东李克用,却被昭义流民裹挟进关中。
山东汉子身高体大,十四岁的夏鲁奇魁梧不下成人,自然被编入辅军,后来选入战兵,因武艺高强被提为什将,立功心切,才跟杜晏球起了冲突。
如今凉州已下,整个河陇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唯一一块就是兰州,折逋钵督都败了,崔延没相就更不用多说了。
在唐末至西夏崛起的一百年间,河陇从来就没上过台面,就连我大宋在太监王的带领下,也能开疆拓土,成为两宋以来不多的高光时刻。
乾宁七月十日,兰州毫无意外的被杨师厚攻陷,崔延没相死于乱军之中。
河陇两座重镇全部落入李晔之手。
至此,整个陇西已经处于唐军的半包围之下,连河湟也在唐军的兵锋之下。
唐军横扫之势已成。
大唐天子坐镇凉州,已经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自古攻城者下,攻心者上,上兵伐谋。
七月十四日,由李巨川起草的一纸诏令传遍河西、陇右、河湟。
“河陇乃大唐故土,孤悬域外一百三十年,今天命复归大唐,朕率二十万仁义之师吊民伐罪,恢复衣冠,河陇诸州,克期不降者,以折逋钵督论处!”
诏令还未传到陇右,杨师厚大军急进,穿过祁连山,再下河州重镇。
此时的河州虽然是一片死地,但丝毫不妨碍它的军事意义。
河陇地区大小嗢人部落头领纷纷往凉州拜见。
不过各州的城主们,仍然动都不动,显然还在观望之中,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离开此地一百三十年的大唐还会回来。
他们可以遥尊大唐为主,然后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却不愿放弃争来的城池和权力。
使者络绎不绝的前往凉州,言辞卑躬,承认大唐对河陇的统治,但也请求李晔册封他们。
“渭州苏论乞禄、临州甘护仑、成州达松嘉督、鄯州阎遇同皆求封刺史。”李巨川一张一张的翻着奏表,有些还是吐蕃文字,需要旁边的人帮忙才看懂。
李晔有些郁闷了,难道折逋钵督的教训还不够?
或者他们真以为唐军打不动了?
殊不知此李晔已非彼李晔,对土地有着极尽的渴求。
“甘州回鹘和杨崇本有消息吗?”在李晔的印象中,杨崇本算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看清河陇的大势。
不过野心家永远是野心家,只要有丝毫机会,他们都不会放弃。
“杨崇本裹挟洮、岷、叠、宕四州蕃汉百姓,聚于岷州。”
李晔摊开地图,岷州之北是河州,东南是山南西道,摆在杨崇本面前也就这两条路,以现在唐军的声势,杨崇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进犯山南西道,凤翔有辅军大营,河州有杨师厚。
那么杨崇本只有西窜吐蕃!
朗达玛遇刺之后,吐蕃分崩离析,但之后的五十年时间,先有论恐热倒行逆施,后有嗢人的渗透,吐蕃到现在仍是动乱不堪。
杨崇本此时出兵,大有可为。
李晔心中苦笑,这又是何必呢?倘若他真有开疆拓土之志,李晔绝不吝啬在域外分他一块土地。
天下之大,难道窜入吐蕃,就能避开唐军?
“陛下,甘州来的是两份奏表。”李巨川道。
“哦?”李晔心中大奇,他一直以为甘州已经是回鹘人的天下。
“一份是药罗葛仁美可汗,一份是甘州刺史龙王。”
“谁?”李晔以为自己听错了,接过李巨川手上的奏表,果然写着“甘州刺史龙王”,不过前面还写着“归义军”!
李巨川对龙王二字并不敏感,李晔心中却五味杂陈。
“禀陛下,甘州有龙家人,传是焉耆遗种,化为唐民,融入归义军。”张议潮道。
李晔不关心龙家人是哪来的,他关心的是甘州居然还在归义军的掌控之下。
读完奏表的后半段,言回鹘仁美可汗咄咄逼人,甘州城外尽为回鹘之地,请求朝廷大军驱赶仁美可汗。
李晔终于明白为什么上次打朔方的时候,回鹘人这么热心,要千里迢迢的绕过大漠帮忙,原来是为了获取唐廷的支持。
幸亏李晔当时留了一手,不然随意册封出去,后果难料。
不过龙王的提议李晔暂时也不敢表态,目前李晔的重心在陇右,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传召龙王和药罗葛仁美来凉州见朕。”李晔还真想见见这个龙王。
陇西各州的城主,全都敬酒不吃吃罚酒,李晔只能亮刀子了。
七月二十日,李晔留李筠一万正军一万辅军守凉州,自帅大军南下攻鄯州,杨师厚攻陇右诸州。
鄯州阎遇同,乃是当年吐蕃一代名将尚延心之孙,论恐热荼毒河陇,被拓跋怀光击败,尚延心以河、渭二州降唐,改名阎英达,不过在嗢人的挤压下,尚延心子孙一代不如一代,被赶出河渭,占了鄯州。
鄯州之西三百里,便是青海。
拿下鄯州,河湟之地便在手掌之间。
李晔看不出阎遇同有任何抵抗唐军的资本。
四十年前,尚俾俾手下诸将不听其号令,执意决战论恐热,大败,尚婢婢收败军残众退回鄯州。
论恐热围攻鄯州七年之久,纵兵大掠河西都、廓等八州,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以槊贯婴儿为戏,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
尚婢婢孤城难守,引兵退往甘州,为回鹘人所杀。
鄯州早就不是当年的坚城,被论恐热付之一炬。
有唐一代,还没有大唐天子远涉至此。
可想而知李晔的到来对鄯州的冲击力。
第两百五十六章 划等而治
鄯州乃是当年大唐陇右道和陇右节度使的治所,在吐蕃占领之后,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青唐城。
意为青山环绕之唐城。
控制此城,河湟之地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巅峰时期,时任陇右节度使的郭知运,在此设置十八军镇三守捉,牢牢控制住河湟之地,多次击败吐蕃的进犯。
鄯州西南一百七十里,便是大名鼎鼎的石堡城,吐蕃和大唐争夺的核心要塞。
过了石堡城,便是名将薛仁贵折戟沉沙的大非川。
想要控制河西走廊就必定要攻下凉州,想要控制陇西,就要攻陷秦州,同样,想要控制河湟,鄯州不能不取!
河湟的山川形势皆在鄯州。
鄯州能挡住论恐热七年,原因就在于此。
张议潮沙州举事,鄯州积极响应,嗢人赶走了吐蕃贵族,阎遇同占了此城,就像一只老鼠窜进油罐中,迅速膨胀起来,尽收河湟之地的吐谷浑、党项、吐蕃、唐遗民部众,成为河湟之地数一数二势力,其人本身兼具唐、吐蕃的双重身份,在鄯州的统治具有天然的合法性。
不过,这一切在李晔的天子旌旗下烟消云散。
一百三十年的时间,大唐的传说和遗威仍在。
围城才两天,只攻了一次城,城内的大唐遗民率先暴动,其他的嗢人受到鼓舞,也跟着反了。
毕竟阎遇同跟李晔不是一个等级上的。
李晔代表的是大唐文明强势回归,而阎遇同只是一城之主,所以只能开门投降。
“朕的诏令你看到了吗?”李晔看也不看把头杵进地面的阎遇同。
旁边旋即有人翻译成吐蕃话。
阎遇同还是不说话,直到他的家眷被亲卫都押到李晔面前。
唐军手按刀柄,阎遇同全身颤栗。
“念在你祖尚延心的份上,朕留你一命,全家迁去长安吧。”
阎遇同抬起头来,眼中全是泪水,“臣谢陛下。”
李晔一身盔甲,骑在白马之上,身后是六千骁骑军,盔甲鲜明,雄赳赳气昂昂的进入鄯州城。
城内黑压压的跪倒一片,几名老者手捧黄土,喜极而泣的跪行至李晔马前,“鄯州土地入大唐,老叟死而无憾!”
李晔也是一阵感慨,一百三十年了,这片土地还是有人心念大唐。
也不枉唐军千里杀回此地!
李晔下马接过黄土,抛洒向深邃的天空,“朕今日明告天下,河陇重归大唐,与关中无异!即日起,改鄯州为天唐府,与京兆尹同等!”
鄯州城内欢声震天,大唐遗民们操着并不熟练的唐言欢呼。
到了此刻,无论是党项还是吐谷浑,亦或是吐蕃,都欢欣鼓舞。
吐蕃统治的一百年间,带来的是残酷的压迫和掠夺,但有违抗吐蕃者,皆受重刑,凿眼挖舌,劓鼻刖膝,铁链穿肩,伤人躯体,自创一套部落统治体系,境内百姓皆沦为农奴军奴工奴,吐蕃贵族老爷们可以随意捕杀。
这也是为什么张议潮振臂一呼,河陇各族百姓疯狂响应的原因,就连吐蕃百姓也跟着造反。
与之相反,大唐带来的是繁荣与昌盛。
鄯州城降,对周围城池的影响巨大,临洮、河源、积石、莫门、白水等当年大唐设置的军镇小城全都投降。
曾经大唐吐蕃倾国争夺的石堡城,在唐军抵达后,开城投降。
大唐天子旌旗在天唐府,自然吸引无数百姓涌来。
李晔一纸恢复衣冠的诏令发出,百姓纷纷解辫右衽,衣服没有换,气质却变了。
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吐蕃残酷统治之后,其实大部分百姓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族,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后来张议潮起事,吐谷浑、党项、羊同、白兰羌、唐遗民短暂的回光返照,只不过民族记忆的断裂,再难续接,后来干脆融合成新的嗢末部族。
摆在李晔面前的是一个崭新的族群,还未形成自己文化。
在以后的岁月中,它可以是吐蕃,可以是西夏,可以是蒙古。
但今时今日,它只能融入大唐,成为大唐的新鲜血液!
李晔刚准备宣告诏令,承认所有人的大唐子民身份,却被李巨川阻止了。
“轻易得来的东西,必不会珍惜,大唐离开此地一百三十年,人心离散,今日不过是畏惧陛下大军,所以才束发右衽,然若想长治久安,必须划等而治!”
李晔行事,只抓一个方向,细节之处多有疏漏。
的确,轻易得来的东西不会珍惜,这是人性。
而且也显得大唐子民这个身份过于廉价。
后世对呆湾那么好,岛民不知珍惜也就罢了,吃饭砸锅吃肉骂娘,转身跪舔美日。
“朕思虑不周,幸有下己为朕补遗。”说完,李晔冲李巨川拱手一拜。
李巨川也动容起来,“此乃臣之本分,陛下雄才大略,短短三年时间,大唐起死回生,还能收复河陇,古来贤君不过如此。”
饶是李晔脸皮厚,也一阵肉麻,幸亏刘鄩收复河湟各地去了,不然被他听到,免不了一阵尴尬。
天无绝人之路,李晔只不过适逢其会。
两人商业互吹了一阵,这才进入正题。
“臣建议,河陇之民划为四等,第一等唐民,精通唐言,心怀大唐,编入户籍,上缴五成赋税,可穿圆领袍、戴璞帽,出入可骑马乘车。第二等化民,日常能说出唐言,服从王化,赋税六成,还需承担徭役,可穿袍束发,不可戴璞帽,可骑马不可乘车。第三等归民,不通唐言,有心入唐,圆领袍、戴璞帽皆不允,但可骑马,赋税七成,承担徭役。第四等下民,此类人只想保持原有部族习俗,无心入唐,故赋税八成,承担徭役,选部族中精壮者充军。此乃臣之归化策!”
李巨川越说眼神越亮,显然这个归化策在他心中酝酿多时。
李晔皱眉道:“会不会太严苛了?”
赋税八成,基本就成了农奴。
“昔日大唐强盛,可徐徐图之,但如今大唐疲弱,若无明法,陛下大军一去,此地又陷落胡尘矣!且臣之四等百姓,并非一成不变,满足条件,下民可升为归民,归民升化民,化民升唐民!”
“准!”李晔一锤定音。
李巨川此策洞悉人心,也利用了人性的弱点。
没有比较,不见高低。
一个合理的制度,是有上升通道的,一味的宽大示好,反而让大唐没有威严。
若想快速消化河陇地区,李巨川的归化策必须推行!
这么浩大的工程,单凭唐军是不能胜任的,是时候中土的文人们贡献力量了。
武人开疆拓土,文人教化治理。
武营中还养着大量今年科举落榜的士子。
李晔准备全部征调到天唐府。
不过在这一切没开始之前,李茂贞、杨崇本父子,也该解决一下。
第两百五十七章 父子之间
乾宁三年八月。
中土已经快到秋收的日子。
昔日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富庶无出其右的河陇大地,只有刀兵和杀戮。
李茂贞进入廓州之后,跟拓跋谦一样染病。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城内居民大量死亡,连牲畜都无法避免。
得到张行瑾消息的李晔,急忙下令杨师厚缓攻廓州,转身攻取杨崇本的陇右五州。
廓州城里,死亡的恐惧笼罩每一个人,每一天都有人倒下,然后尸体被焚烧。
张行瑾管不了别人,只能管住自己的部下,一千多人居于南城,若不是廓州各大城门被李茂贞的本部精锐控制,张行瑾早就带着部众逃离这座死亡之城。
“大帅有令,今夜大宴,二将军不得缺席!”传令兵脚步虚浮的传到了李茂贞的命令。
“不能去,此必是李继颜的诡计,听说大帅早已昏迷不醒!”慕容敞当着传令兵的面说道。
赖力提着斧头,只能张行瑾一句话,就砍了传令兵。
传令兵眼神惊恐,“去与不去,全在将军,何必为难小人。”
张行瑾挥挥手,“让他走。”
慕容敞道:“李继颜有两千人马,我们一千二百人,此去必定为其所害,不如杀出城去。”
张行瑾回望士卒,当初跟随的两百唐军精锐,只剩下七十多人,“不能、这么走!”
如果这么走了,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慕容敞怔怔的看着他。
张行瑾道:“廓州和李茂贞是我为陛下准备的见面礼,大唐王师入陇西,诸将军功不断,我们一无所有,为了兄弟们,今夜也该作个了结!”
张行瑾今年二十一了,在最初的几人中年纪最大,却是混的最差的一个。
听闻周云翼和拓跋云归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将,就是名声不显的杨鉴和李效奇,也是独领一军,各自镇守一地。
反而他这个当初最受皇帝看重的人,一事无成。
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
赖力跟张行瑾相处这么长时间,唐言也能听懂一些,举起斧头喊道:“了结!”
身后的吐蕃汉子们举起右臂,“了结!”
眼神中杀气腾腾,感染到所有人。
进入廓州之后,李继颜以大将军兼长子的身份发号施令,控制全城,打压张行瑾。
对李继颜的怨气早就按捺不住。
张行瑾却并不怨恨李继颜,易地而处,突然冒出一个威胁自己地位的弟弟,换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夜色很快笼罩廓州城。
西北昼夜温差大,白天的焦灼到了夜间,居然起了凉意。
篝火点燃在廓州刺史府前。
各部头人更是不敢拒绝李茂贞或者李继颜的命令。
张行瑾带着部下赶到的时候,廓州刺史府前聚集了不少人,谁都知道宴无好宴,更没有人愿意进龙潭虎穴,鸿门宴的典故,域内域外,人尽皆知。
这样也好,张行瑾也不用找什么理由带人进去。
吵闹成这样子,李继颜也不能当没听见,带着一众亲兵出府,看到张行瑾,眼神一亮,“二弟,你来了。”
张行瑾撑着一张笑脸,两年多来第一次喊了一声:“兄长。”
李继颜开怀大笑,“父帅身体不适,廓州不可一日无主,二弟你觉得谁当城主合适?”
张行瑾盯着李继颜的眼睛道:“当然是兄长,小弟只求兄长打开城门,放小弟自行离去。”
两人目光瞬间交织在一起,皆不退让。
李继颜冷笑道:“二弟当然可离去,不过只能你一人离开。”
“不行!”赖力大声吼道,“我们是拔度,要一起走。”
周围的头人目光也游离起来。
只是一个简单的试探,张行瑾就知道今夜必然血流成河,李继颜压根就没想放过自己,离开士卒,只需四五骑,就能轻易解决自己。
李继颜双手一摊,“这是父帅的意思。”
慕容敞吼道:“既然是大帅的意思,何不让大帅出来下令?”
一些部落头人也跟着叫嚷起来。
“你们这是不相信本将?”李继颜的冷笑中带着杀气,一挥手,四周盔甲铿锵之声大起,围了过来。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头人们,全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但这些刀兵不是为他们而来的。
火光映照之下,长矛锋刃上闪着红光,士卒们眼神嗜血。
“看来兄长是不给我活路了。”张行瑾没想到李继颜这么急不可耐的动手,他隐隐觉得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李茂贞的一千本部精锐不在。
“二弟以前也不是没给本将活路吗?”李继颜恨声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张行瑾给赖力一个眼色,赖力会意,旋即大声以吐蕃语呼喊起来。
几个头人猛然抬起头,先看看赖力,再看看李继颜。
李继颜平时的心思都用在明争暗斗之上,不懂吐蕃语,不过他分的清形势,“不要听他胡说,大帅已经下令,此人居心叵测,今日必杀此獠。”
“大帅人都没看到,你凭什么说这些?分明是你狼子野心,想除掉所有人,独占廓州城。”慕容敞大声骂道。
李继颜兵力占优,加上平时一直吃肉,士卒身体素质反而有了提升,在疫病中活下的人最多。
“铲除李继颜,解救大帅,吾与尔等共享廓州!”这个时候已经没必要虚情假意了。
有人带头,头人们岂会坐以待毙?
纷纷响应张行瑾,“铲除李继颜,共享廓州!”有意无意忽略了“解决大帅”四个字。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即使整个陇西大变天,他们依旧如井中之蛙一样不闻不问,只盯着眼头一点利益。
“敬酒不吃吃罚酒,杀!”李继颜拔刀怒喝。
外围士卒竖起长矛,阵列森然,层层推进。
各部头人大者百人,小者几十人,战起,乱做一团,如无头苍蝇一般撞向矛阵,下场可想而知,没有装备和阵型,在长矛面前只能是送死。
这些人固然是勇悍,可惜实力差距太大,有些聪明的知道往张行瑾这边靠拢。
张行瑾收拢士卒,四面都是敌人,硬拼是找死,他目光看向正在大门前,得意洋洋的李继颜,大吼一声,“擒贼先擒王!”
说完带头冲向李继颜。
赖力和慕容敞紧跟其后。
李继颜面前一队两百人的刀盾兵,试图挡住诸人,张行瑾等人如下山疯虎,如何挡住住?
“受死!”李继颜怒喝一声,能被李茂贞认为义子,武勇是第一选项。
二人面前的刀盾被冲开缺口,张行瑾、赖力、慕容敞身披上乘札甲,寻常横刀,伤不了他们。
李继颜带着亲兵迎了上来,两股兵力战在一处,火光时隐时现,鲜血四溅激飞。
乱军中二人相遇。
刚才还兄弟情深,现在都不装了,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共戴天。
二人你来我往,刀锋上撞出火花。
张行瑾毕竟不是以武力见长的猛将,十几回合,渐渐招架不住了,赖力和慕容敞都被乱兵分割开来。
李继颜嘴角的冷笑越来越盛,“二弟,你败了!”
望着越来越近的刀锋,张行瑾气喘如牛,双臂都快抬不起来了。
“李茂贞究竟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杀了你,本将以廓州和父帅的人头归降陛下,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李继颜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张行瑾有种狂笑的冲动,说到底,李继颜和他的目的差不多。
可惜两人注定是陌路。
李继颜率亲兵冲散张行瑾,两方士卒就陷入混战,外围矛阵绞杀下,头人们的散兵游勇死丧殆尽。
包围圈越缩越小。
形势大好,李继颜也就有了多说话的兴趣,“二弟啊,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只可惜你孤高自傲,宁愿饿死都不吃肉,你的那帮手下,跟你一个德性,早知今日,还还会跟我抢吗?”
张行瑾力量恢复一些,不过他知道自己不是李继颜的对手,“我已经说了,我只想活着出去,廓州城是你的,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只能死战到底,到时候你伤亡惨重,还能掌控廓州城吗?”
廓州城里,不只是张行瑾和李继颜两股势力,还有拓跋谦的部众。
火光中,李继颜的脸色变了变,两人相处两年,对彼此也算了如指掌,张行瑾个人武勇不怎么样,但机谋出众,没有他计策,李茂贞也走不到这么远。
李继颜几次提刀,又放了下去,“二弟,你的不错,为兄放你一条活路,都住手!”
矛阵应声而至,混战的人也渐渐脱离,各自回归本阵。
张行瑾长叹一口气,总算捡了条命。
“我儿为何要住手?”刺史府中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平和中甚至带着些慈祥。
“父、父帅!”张行瑾和李继颜同时惊呼起来。
“你、你不是病入、膏肓了吗?”李继颜结结巴巴道。
首先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杆长槊,接着是略显老旧的明光甲,然后是李茂贞温和的脸。
脸上没有丝毫病态。
廓州刺史府前的主街上,马蹄声轰鸣,由远而近。
第两百五十八章 廓州大乱
张行瑾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在河州时,李继颜的实力保存最好,隐隐超过李茂贞,张行瑾时常能从他身上感觉到杀气。
当时在城外有嗢末联军,父子三人只能同舟共济。
但矛盾已经存在,爆发只是迟早的问题。
张行瑾本想继续隐藏,但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推到了前排,就算他想退让,他麾下的势力也不会允许。
“为父至今收了八个义子,可惜,没有一人能尽孝,你们既是因我而起,当因我而灭。”李茂贞脸上一片惋惜。
“父帅先设局诓骗儿臣入局,怎能怪我?”李继颜镇定了许多。
“河陇皆为陛下所得,父帅的家眷还在长安,难道还想以一座孤城负隅顽抗吗?”张行瑾道。
李茂贞眼中闪过一缕红光,“孤城又如何?当年本将不过博野军一牙兵,尚能杀成一方诸侯,今日有兵有粮,河陇没了,孤还可以去吐蕃、西域、漠北,天大地大,皇帝能追到天涯海角吗!”
张行瑾目瞪口呆,他可以理解李茂贞的野心,毕竟称孤道寡这么多年,要他投降大唐是不可能,但他历经挫折,还有如此雄心壮志,当真令人敬佩。
“父帅,你老了……”不知不觉间,这句话脱口而出。
李茂贞冷笑一声,“昔年刘备蜀中称帝,年已六十,孤今年不过四十又一,天下何处去不得!”
廓州之南,正是当年的吐谷浑旧地。
马蹄声越来越近,黑暗长街中,隐隐可见手持长矛的骑兵。
“二弟,父帅病糊涂了,不如你我二人联手送父帅上路。”李继颜手握横刀,森然道。
两人虽然大战了一场,加起来的兵力超过两千。
“列阵、列阵!”张行瑾没有选择,以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列阵!”李继颜也下令道。
骑兵转眼即至,而矛阵还未完全集结,当先几骑撞入矛阵之中,铁甲与长矛的较量。
李继颜的矛阵瞬间被破开缺口,更多的骑兵一跃而入,人喊马嘶,刀矛撕碎**的声音汇集在一起。
后面还有大队的步卒涌上来。
“父帅得罪了!”李继颜眼见矛阵抵挡不住,心一横,提刀冲向李茂贞。
他对自己的武艺极有自信,当初在凤翔军中,也仅在李继筠之下。
见李继颜来势凶恶,李茂贞的亲兵持盾挡在前面。
“退下!”李茂贞低喝一声,亲兵只得退开。
两人之间再无阻隔,李茂贞眼神如电,不动如山,身上垒起无穷气势。
杀气、煞气、傲气叠加而成的气势。
眼见李继颜和三名亲兵冲来,李茂贞舌灿春雷,爆喝一声:“呔!”
长槊如银电一般撕开黑夜,直接洞穿冲在最前的一名亲兵,并将他的尸体抛向另外一人。
尸体未到,长槊先至,喉咙又被穿透。
李继颜一刀劈下,但李茂贞的长槊仿佛毒蛇一般,盘旋而上,瞬间扎穿他的右臂,轻轻一挑,整条右臂连同横刀飞翔夜空。
李继颜惨叫一声,连连后退。
“你这点本事,也想谋害孤?”李茂贞欺身而上,长槊对准了他的喉咙,却不料左边破风声中夹杂着一股热气袭来。
李茂贞本能的长槊回击,却是一根火把。
火把那头,站在张行瑾。
眼下居然已经明朗,李茂贞以骑兵破阵,步甲收割,李继颜和张行瑾的人马节节后退,收缩于刺史府的墙角。
“继兴我儿,为父本打算留你一命。”李茂贞盯着张行瑾。
张行瑾感觉被一条毒蛇盯着,“你从来都没想放过我,河州战后,你就想杀了我,这两年,你把我捧到前面,不就是为了压制李继颜吗?”
李茂贞笑了起来,“你就是太聪明了,否则孤真的愿意留你一命。”
张行瑾握紧横刀,退入阵中,低声道:“退入巷中,且战且走,骑兵便无用了!”
赖力和慕容敞应命。
恰在此时,李继颜也退入自己阵中,矛阵有了主心骨,兵势复振。
李茂贞忌惮李继颜是有原因的,河州守城一年,因其面对的拓跋谦实力最弱,导致其损失最小,又没有任何底线,什么都吃,经历了疯狂的士卒,战斗力更强。
被仇恨驱使的李继颜疯狂了,对李茂贞的仇恨超过张行瑾。
“杀、杀!”李继颜红着眼,捡起一把横刀,指挥长矛阵绝命反击。
仗打到这个份上,每个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
活下去已是奢望。
只有疯狂杀戮才能熄灭心中的怒火。
一夫用命,百人辟易,千人用命,万军不敌!
饶是经历了这么多战争的张行瑾,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
若是刚才李继颜这么攻击他,他的部下早就成了一具具的尸体。
李茂贞是骁将,但面临这么多疯子,一时也慌了手脚。
原本的计划是两个义子死战,他来渔翁得利,但没想到张行瑾居然妥协,两人都保有一定的实力,而他不能不出来。
长街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张行瑾忍住上去帮忙的冲动,和部下一起退入巷道中。
廓州早已不是当年盛唐时代的廓州,城内都是低矮的民房,几根木头几困茅草几块石头垒积在一起,就是一户人家。
“怎么办?”慕容敞脑门上全是汗和血水。
李继颜的疯狂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而且,李茂贞并不想放过他们,步卒在后追击。
人想活命的时候,顾不了那么多。
张行瑾把心一横,“烧城!”
只有混乱,才有一线生机,城内虽然经过数轮兵变,但拓跋谦遗部不下万人,把他们挑动起来,或许能反败为胜!
“烧!”慕容敞催促士卒放火。
张行瑾令赖力等人用吐蕃话大呼:“唐贼将要屠城,唐贼将要屠城!”
固然他们可以从巷道中杀到城门下,但危险太高,很容易先李茂贞一步,成为嗢人攻击的对象。
而且他觉得自己或许还有机会。
李茂贞的兵力同样捉襟见肘,否则他也不会挑动两个义子自相残杀。
先是嗢人百姓被惊动,转眼间,城内沸反盈天,惊慌奔走,牛马等牲畜也感觉到了杀机,在街头逃窜。
在李茂贞入城的一个月时间里,廓州城只进不出,数起暴动人头滚滚,每个人脑中的弦都紧绷着,就算没有张行瑾制造混乱,城里一样要大乱。
历次暴动的规则,就是一部分被洗劫和屠杀。
也有一些青壮被组织起来,这世道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武器,随手一抓就是长矛和弯刀。
最先倒霉的是城中老幼妇孺,哭声震天。
张行瑾早已心如铁石,负罪感一闪而逝,“先不要妄动,找个地方埋伏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刺史府正门的战斗已经结束。
夜更加深沉,但廓州城更加混乱。
对李茂贞而言,战争远未结束。
嗢人也陷入疯狂之中。
对李茂贞的怨恨彻底爆发,他没来之前,廓州大体上还算平和,虽然税重一些,日子难过一些,但总算能活着。
城内勉强有个秩序在。
李茂贞一来,带了杀戮,带来瘟疫,带来死亡。
现在不是部下在反他,而是整个廓州城在厌弃他。
刚开始,凤翔军还想强力镇压。
但作乱的人前赴后继,在狭窄的巷道中忽来忽去,凤翔军兵力一点点减少。
李茂贞本想裹挟廓州城军民南下入吐谷浑故地,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可能了,作为武人,最先想到的就是以暴制暴。
“屠城!”
两千精锐立即兴奋起来。
屠城也是现在李茂贞能拿出手的最好奖赏,还能维持住军心和战力。
“杀!”凤翔军也疯狂起来。
一夜的杀戮。
天亮之后,李茂贞骑马走在巷道上,马蹄踩着尸体和鲜血,血腥气味挥之不散,“李继兴的尸体何在?”
“报大帅,死人太多,正在寻找。”
大火还在燃烧,城内还有零零星星的抵抗,
“抓紧时间,今日肃清廓州,明日弃城!”
要杀的人太多,一天时间显然不够,不过李茂贞觉得不能再等了。
还是兵力不足的问题,李茂贞觉得眼下只能先投奔某个吐蕃诸侯,然后再图其他。
身边百余亲兵护着他往巷道深处走去。
忽然间,胯下战马不安的打着响鼻,停下脚步,不肯再向前走。
李茂贞警觉起来,“此地为何如此安静?你们搜查过没有?”
亲兵一愣,“大帅,廓州城这么大,我们人少,不可能每个角落都搜到。”
“退,往后退!”李茂贞大声下令。
但他战马还未转身,巷道的废墟中,忽然刺出上百根长矛,亲兵瞬间被刺穿身体,李茂贞的双腿和战马钉在一起。
战马凄惨的哀鸣。
纵然李茂贞神勇无敌,在此时已经没了用武之地。
张行瑾从废墟中走出来,盔甲上全是尘土,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
“你……”李茂贞挑杀周身三名矛手,挣扎着想要拔出双腿,却无法做到。
“儿臣恭请父帅上路!”张行瑾拱手鞠躬。
……
李巨川的归化策还未推行,便遭到刘鄩的阻止。
“中土常年精耕细作,六六成税赋,尚能养家糊口,河湟沦落胡尘一百三十年,田地荒芜大半,嗢人只能游牧,如何安身立命?其心不定,其人必定弃我而去,嗢人性直,陛下当循循善诱之!”
李巨川据理力争,“刘将军有所不知,关中收五成赋税,却免除所有苛捐杂税,关东号称两成田赋,其他各种税赋加在一起,至少是八成税!当年吐蕃攻陷河陇,各族直接沦为农奴,田地所长,山野所生,皆为贵人所有,与他们相比,我们行之税赋算不得高。”
“正是因为吐蕃暴虐,所以我们当行仁义,轻徭薄赋,收复嗢人之心。”
两人各不退让。
作为一个后世人,李晔当然也觉得税赋太高,但是唐廷急需扩充实力,不得不重赋熬过虚弱期。
沉思片刻之后,李晔道:“归化策必须推行,赋税可以适当减少,但一切要看关中今年收成如何。”
再说此时河陇还未打下来,李茂贞还在廓州蹦跶,杨崇本也是准备随时跑路的架势。
李巨川是怕自己苦心孤诣的归化策被拒绝,刘鄩则是以事论事,完全出于公心。
合理的争辩是可以接受的。
后世推行什么政策不都是要经过论证吗?一拍大腿就决定国策,是非常危险的。
归化策的思路是正确的,这一点不需要怀疑。
李晔甚至隐隐感觉这就是大唐在域外的国策!
关中各地的秋收应该已经开始了。
今年不像去年,关中还算风调雨顺。
而且攻打河陇顺风顺水,也没遇到什么大战、苦战。
这其中一半的原因是李茂贞在河州死磕,消耗了各大势力的实力。
另一半的原因是大唐皇帝李晔的御驾亲征。
中唐之后,河陇就被中原忽视了,成为蛮夷之地,正如张议潮所言,河陇之地,朝廷自弃。
唐廷有过数次机会收复河陇,但帝国朝野陷入沉沉暮气之中,再无开拓进取之心,就算张议潮把河陇十一州送到碗里来,还是被唐廷扔出去。
当年阎朝沙州顽抗十一年,抵抗吐蕃围攻数千次,武威郡王郭昕白发唐兵坚守安西四十年。
唐廷放弃河西走廊,放弃西域,就等于放弃了曾经的辉煌和国家气运。
最开始吐蕃不过是山南雅砻河谷一小国,雄心壮志,左吞象雄,右灭苏毗,当吐蕃铁骑浩浩荡荡从高原上冲下时,羊同、多弥如瑟瑟发抖的羔羊被宰杀,与大唐分食吐谷浑,后来又跟大唐争夺河陇两百年!
民族气运就是如此。
李晔入河陇,不愿在关中混吃等死,就是想激活曾经大唐的气运,唤醒曾经的进取精神。
“陛下,辛将军和夏鲁奇打起来了!”
李晔正歪歪的热血上头的时候,亲卫慌慌张张来报。
李晔一脑门的火气,辛四郎这家伙一天不找事,就浑身不舒服。
李晔赶紧随着亲卫出门。
打架的地方在一处铁匠铺。
四周都是看热闹的唐军,不时还爆出一声喝彩,就连嗢人百姓们也偷偷跑出来观看。
两人就在大街上你来我往,没用兵器,拳来脚往。
见一切都在控制范围之内,李晔也就不慌着劝架了,躲在远处观看。
辛四郎吼声连连,看样子是较真了,一拳又一拳的挥出,皆被夏鲁奇躲过,时不时的还被夏鲁奇踢中几脚,仗着皮糙肉厚,没事人一样,继续缠斗。
目前军中,武力最高的应该是李筠、高行周、杨行密三人,其次是辛四郎、杜晏球、折嗣礼、康怀英等人。
夏鲁奇才十五岁,能在天生神力的辛四郎面前隐隐占着上风,可见其武力。
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两人打来打去,聚集的人越来愈多,辛四郎有些挂不住脸了,下手越来越狠。
“住手!”李晔再不制止,他俩就要以命相搏了。
皇帝都来了,两人不敢造次,停下手来,周围将士和百姓各自行礼。
“怎么回事?”
两人都是亲卫都的人,寻常巡逻将士不敢管。
“禀陛下,我寻到一副盔甲,辛将军出手抢夺。”夏鲁奇道。
“什么你的盔甲,本将比你大,盔甲就该是我的。”辛四郎瓮声瓮气道。
“就这么点事?”李晔很铁不成钢,好歹辛四郎也算是唐军中大名鼎鼎的人,居然做出这么掉价的事,李晔都感到脸红。
被李晔注视着,辛四郎挠挠头,咳嗽两声,“算了算了,盔甲归你,下次再找你打。”
夏鲁奇低头进入铁匠铺,取出一副盔甲,正准备跟李晔告辞。
“等等!”李晔盯着他手上的盔甲,“你把它穿起来!”
夏鲁奇闻言一愣,但还是穿了起来。
望着一身银光闪闪的夏鲁奇,李晔脱口而出:“冷锻甲!”
第两百五十九章 清扫河陇
说是银光闪闪并不准确,甲片带着淡淡的青黑色,表面光可鉴人,很多地方都很粗粝,比如兜鍪、肩甲、腹吞等,算不上精美,跟旁边的唐军盔甲比起来像是丑小鸭,混在天鹅群中。
不过正是因为粗粝,增添了剽悍和杀伐之气。
李晔记得历史上西夏的铁鹞子,金国的铁浮屠,都装备了冷锻甲。
“这是何人所铸?”李晔依稀记得冷锻甲最早出现在青唐城,也就是现在的天唐府。
亲卫连忙去铁匠铺中问询,带回一个满头白发的精瘦老者,光着膀子,虽然年迈,但身上肌肉线条依旧凌厉。
见了皇帝和这么多唐军,整个人怯懦起来,“啪”的一声,跪在地上。
“此甲为你所铸?”李晔指夏鲁奇身上的盔甲道。
老者先是迷茫,看到夏鲁奇身上的冷锻甲,旋即点头。
原来是听不懂唐言,李晔令人找来精通吐蕃和唐言的人,一番交谈,李晔才知道冷锻甲的来历。
老者名叫咄骨,羌人出身,因擅长打铁,成为吐蕃铁奴,专为吐蕃人打制盔甲。
后来吐蕃势力瓦解,青唐城攻伐不断,煤炭供应不足,打铁的羌人们摸索出一套冷锻之法,没想到打造出来的盔甲比热锻坚固轻便。
“你们有多少人会打造这种甲?”李晔问道。
“五十人。”咄骨道。
中间还隔着翻译。
李晔点点头,“朕升你为天唐府大匠,每月八石粮,你自行招募人手,打造此甲,招募之人,只要成为熟手,每人每月四石粮!”
咄骨闻言大喜,八石粮差不多就是六百斤,足够在天唐府过上老爷般的生活。
唐军军俸也才六斗,以前唐廷穷,这额外的六斗粮食能养活两三口妇孺,现在唐廷打下凤翔、鄜坊、夏绥、兴元、朔方,河陇也在打分之下,六斗军俸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军中将领好几次都跟李晔旁敲侧击,提高军俸。
唐廷底子薄,李晔不敢答应,一切就看今年的收成,只要今年过去了,以朔方、陇西、河湟、河西等地的产出,就是吃上肉也没问题。
为了消除周围将士们的疑惑,李晔让夏鲁奇脱下盔甲,又取来一副将领才能穿戴的山文甲,先以弓箭间隔五十步射之。
两家都弹开长箭。
李晔又令以重弩射之。
山文甲箭入两寸,冷锻甲也是两寸。
周围士卒眼神火热起来。
李晔又令士卒当众称量二甲的重量,山文甲华丽威武,重四十九斤,冷锻甲却只有二十八斤!
同样的防护力,冷锻甲更轻,而且山文甲不是一般士卒能装备的。
至于普通的制式札甲在冷锻甲面前更没有竞争力。
长安将作坊的产量一直上不去,原因在于热锻的札甲,要耗费的物资更多。
而冷锻需要最多的是人力。
一直困扰李晔马铠的问题也解决了。
重骑兵就是国力的象征,也最烧钱的兵种。
有了冷锻甲的补充,长安将作监可以分出一部分产能铸钱。
接下来几天,李晔一直往铁匠铺跑,忙着扩大铁匠铺的规模,加强其防守,还帮着招募人手,有把子力气的人不少,冷锻甲对铁的质量要求高,对技术要求较低,抡起大锤砸就完事了,特别适合弄出一条流水线。
忙前忙后十几天,总算搭建起来一个流水线的雏形。
一天可产两件冷锻甲,主要是因为铁匠的技术还在提升中,各个环节需要磨合,还没到熟能生巧的阶段。
这比咄骨一个月弄一件的效率高太多。
乾宁三年九月三日,长安的奏表从东而来。
凤翔、兴元皆丰收,朔方因为是今年才开始屯垦,粮食只能维持自用,渭北至兴唐府一线收成也还过得去。
现在长安屯粮七十万石,还不算凤翔和兴元的粮食。
在张承业的运作下,关中的粮食将源源不断送入河陇,预计两个月内,会有二十万石粮食进入天唐府!
李晔大喜,有了粮食,整个河陇才算是彻底的稳了。
从长安征调的士子们也在随后到来,共有四百六十七人。
还有一小半的士子视河陇为蛮荒,不愿受翻山越岭的跋涉之苦,称病留在长安。
李晔也没勉强,什么事都是强扭的瓜不甜。
能来这么多人,他已经非常满意了。
这年代的书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能从天天砍来砍去的各地,安然无恙的进京赶考,需要的不仅是胆量,还有身体素质。
当然,的确有些人不会骑马,沿路自有马车接送。
李晔心中一动,大秦为控制天下,修建秦直道,汉唐为了掌控河陇和西域,修建大量的烽燧堡和守捉城,这些地方并没有完全荒废,现在到了重新捡起来的时候。
不过在这一切开始之前,整个河陇不能再无休止的乱下去。
李晔对杨崇本的心思很复杂,这人心机、眼光、本事都不弱,历史上也是敢跟全盛时期朱温叫板的狠人。
如果能收为麾下,必是开疆拓土的方面大将。
只可惜野性难驯,如同鸷鸟,反复无常。
唐军席卷河陇之势已成,这人还在蹦跶。
“传令张琏部回击廓州,与杨行密配合,清扫陇右诸州,高行周汇合骁骑军清扫龙羊峡、大非川!”
李晔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青海之北的大盆地,祁连山脉挡住了北面甘州而来的风沙,此地即是天然的大牧场,遍地牛羊骏马。
大唐曾在此地设置神威军,俯控青海之北,祁连山之南。
李晔大军从北而来,天唐府北面诸城纷纷归降,剩下的就是青海之南的大非川。
只要大非川上没有威胁,河湟青海这片肥沃的土地才能安稳落入李晔囊中。
大军还未发动,张行瑾的使者就从廓州而来。
一代枭雄李茂贞兵败身死,残酷杀戮之后的廓州,人口十不存一,已经成了废城。
唐军能这么顺利推平河陇,还是沾了他的光。
没有他在河州死磕,唐军也能打下河陇,但不会这么容易,也不会这么快。
也算是为唐廷的崛起做了助攻,不过坏处显而易见,河陇流血太多,想要恢复成盛唐之时的繁荣,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了。
制约唐廷崛起的除了粮食,还有人口。
归化策在推行之前,李晔还特意抄了三份,张承业、韩偓、赵崇凝人手一份。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张承业三人都是有实才之人,也能完善归化策。
第两百六十章 降与不降
“杨崇本屯大军于岷州,我军何不先攻洮、叠、宕、秦四州,断其羽翼?”魏五郎不解问道。
崇山峻岭间,大军缓缓前行,杨师厚也没有骑马,与士卒一样穿着盔甲步行。
“陇右最富庶之地是秦、陇二州,但最险峻的地方却是岷州,杨崇本屯兵于此,是想凭借山川形势与我军周旋,战事不利,则越过洮水,窜入吐蕃境内,其心不小,本将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若不能擒杀此人,日后必为边患,先攻洮、叠、宕、秦四州,则兵力分散,迁延日久,我大军突出,堵在洮水南岸,断其去路,杨崇本必军心大乱!”
魏五郎不放心道:“杨崇本在秦州时就有两万大军,如今裹挟青壮,怕不是有六七万大军了?”
杨师厚大笑起来,“我军奉诏讨贼,名正言顺,河陇大势在我,杨崇本裹挟嗢人,流贼而已,嗢人背井离乡,岂能不心生怨恨?此乃自取灭亡之道,所以本将才轻兵快进,直取岷州!”
笑声在青山间回荡,魏五郎被他的豪迈感染,心中的忧虑去了大半。
“五郎,我军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嗢人见旗便拜,可知杨崇本必败。”另一个指挥使李景道。
“才疏学浅,见笑了。”魏五郎冲李景拱拱手。
从底层士卒爬起来的魏五郎,眼界自然比别人差一些。
不过魏五郎脾气谦和,待人有礼,在杨师厚帐下颇受欢迎。
就连杨师厚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宛如兄弟一般对待。
“报将军,前方三十里就是岷州,杨崇本龟缩城内,尚未发现我军!”斥候满头大汗跑来。
为了隐蔽,斥候连马都没有骑,一路在青草荆棘间潜行,脸和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划痕。
“很好,攻破岷州,本将记你头功!”
“谢将军!”
这一路的轻装急进,果然没有白费,“全军休息,两个时辰之后,大军攻城!”
士卒一路从兰州绕道过来,至少夺走了两百里路,士气虽然高昂,但身体已经疲惫,杨师厚下令之后,士卒躲在山影间,就地而卧,十几个呼吸间,便睡着了。
他们睡下,杨师厚没有休息,带着亲兵四处巡戒。
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夜色中透着微微的凉意,山谷间风声呼啸。
士卒们被各自的什长伍长唤醒。
天上寥落的星辰还没有唐军的眼神明亮。
一双双年轻的眼神中渴望着军功,渴望着一切美好的东西。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想想三年之前,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三年之后你们又是什么日子?将来还会有更好的!”都头们在各自的阵列中喊话。
三年之前,不堪回首,不,整个关中三十年都不堪回首。
十五年前的黄巢攻入长安的惨状,很多人都经历过,后来一系列的动乱更是雪上加霜。
这一切都在三年的时间里改变了,每个人都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一个生机勃勃的大唐。
黑暗和绝望的日子经历久了,就会更珍惜眼前的光明和希望。
杨师厚挥剑斜指东方,“建功立业就在今日,攻下岷州,河陇皆平!”
一万士卒沉默而坚决的前行。
攻下岷州,一个旧时代的落幕,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岷州城墙上火把通明,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杨崇本不是不明白大势,河陇根本没有抗衡唐廷的力量,甚至吐蕃也没有。
大丈夫当拥旄仗钺。
他不甘心,在李茂贞麾下蛰伏这么久之后,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事实上,他并没有下定决心越过洮水,域外荒蛮之地,比不了中土,他更没有时间和机会去经营。
“陛下有振作之心,宅心仁厚,当年放我夫妻二人团聚,还让夫君戍守秦州,仁至义尽,夫君终究是唐臣,自古叛逆者多不降,夫君已叛李茂贞,再叛大唐,无面目见天下人。”
正愁容满面的时候,耳边传来妻子的轻声责备。
杨崇本更加心烦意乱,他没想到皇帝出手这么果决,先下朔方,再下凉州,极具战略眼光的拿下鄯州,河陇迎刃而解,剩下几个州城,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他甚至能想到皇帝的下一步,从鄯州、凉州两线夹击甘州,如此形势下,甘州龙家敢不敢反抗都是问题。
皇帝选了一个最好的时间攻伐河陇。
而他杨崇本却像一个跳梁小丑般在河陇瞎折腾。
“现在归降,皇帝会容我吗?”杨崇本情不自禁的说出这句话。
“陛下正是用人之际,夫君攻陷陇右,已经向天下证明才能,王行瑜大逆不道尚能在长安安然无恙,夫君又何须担心。”
佳人温言在耳。
但杨崇本始终难以下定决心。
就在此时,城外沸反盈天,“大唐!大唐!”
无数人的吼声忽然撕破黑夜,振聋发聩。
杨崇本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武人的本能让他提起横刀,“唐军从何处而来?难道洮、叠、宕、秦四州都被攻陷了?”
洮、叠、宕、秦都有少量士卒驻守,唐军就算要打,自己也会得到消息。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因为部下比他更迷惘。
短短半炷香的时间里,城里也响起了呼喊。
“大唐!大唐!”
这两个简单的音节仿佛蕴藏着无穷的魔力,即使不通唐言的嗢人,也无师自通的喊了出来。
河湟诸州嗢末人中,吐蕃、吐谷浑人居多,而陇西诸州却是大唐遗民居多。
李唐皇室,正是出于陇右。
秦汉以来,无数声名赫赫的名臣猛将出于此地。
这片土地自始至终都流淌着大唐的血脉。
人力终有尽时,杨崇本一声叹息,“开城迎接王师!”
临州的战事没有这么轻松。
临州即为大秦陇西郡治所狄道。
“甘护仑是铁了心为吐蕃殉葬!”郝摧不怒反笑。
甘护仑是彻彻底底吐蕃人,为吐蕃戍守此城三十年,城内三千甲士都是正统的高原后裔。
“此人守城有方,倒是一员宿将。”张琏叹了一口气,泾原将士又将浴血。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沿途受降纳叛,功劳也就小了很多。
泾原军需要大战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当年吐蕃趁乱攻破长安,掳我子民,死伤无数,今日就让甘护仑老儿来还!”郝摧提着横刀吆喝一声,精锐亲兵纷纷聚在他身边,“将军在城下稍后,末将去取甘护仑老儿人头!”
张琏笑着点头。
郝摧出现在城下,攻城的泾原军气势立即就变了。
城上仿佛也感觉到此人威胁太大,石头、弓箭全都冲他而来。
郝摧在长梯上如同灵猴一般,只避石木,不逼弓箭,健步如飞,十几个呼吸就冲上城墙,狂笑着冲入敌阵,刀光滚动,守军的盔甲和盾牌仿佛是纸糊的。
临州城就像是陇西诸州中的异类,很少跟周边势力交流,也不主动侵犯他人,困守一地,越来越穷困潦倒,盔甲早已破损不堪,盾牌也只是木板,就连长矛也只是加了一块铁。
这样的军队在如同铁兽一般的郝摧面前,简直是叫花子。
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守军的顽强意志,前仆后继,宁愿死在郝摧刀下也绝不后退。
连杀几十人之后,饶是勇猛如虎的郝摧也气喘吁吁。
好在此时泾原军大部分已经攻上城墙。
一个时辰之后,城墙的上守军已经被清理干净。
但城内依旧反抗激烈。
张琏命精通吐蕃话的人劝降,迎来的是更激烈的反抗。
甚至城中的居民都被动员起来。
唐军军纪,不得侵害百姓。
泾原军在张琏的带领下也一直遵守。
但今天的形势却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不仅临州军顽强反抗,城中百姓也疯狂抵抗。
很多士卒路过民房,却被从低矮窗户刺出长矛刺中面门。
还有的被巷道中扔出的套绳扯入黑暗中,传来一声声惨叫。
劝降的人更惨,在主街上被两道绳索套住,当街被撕成了两半,鲜血和内脏洒在地上,两截尸体却被扯入巷道中。
敌人丧心病狂张扬大笑……
短短半个时辰,泾原军的伤亡居然比攻城还大。
张琏心中在滴血,泾原子弟跟他血脉相连生死与共。
郝摧高声吼道:“诸军听令,全城鸡犬不留!”
张琏闻言大惊,“你大胆!”
郝摧双眼血红,“他们能杀我们,我们不能杀他们?这是什么狗屁军纪?陛下怪罪,本将自刎谢罪,不耽误你升官发财!”
“你……”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慈不掌兵,张琏眼睛也红了起来,“屠城!”
第两百四十一章 泾原猛将
临州屠城的消息传到天唐府,李晔吃了一惊。
大战前,李晔三令五申,不得侵害百姓,泾原军是顶风作案。
“临州情况特殊,全城百姓皆协助敌军,杀害我军将士。”作为军人的刘鄩试图为他们辩解。
毫无疑问,泾原军是精兵,历次作战,都任劳任怨。
不过正因为如此,事情才显得棘手,泾原军已经跨过雷池,唐廷若是不做处理,等于是在放纵。
三条军纪,破一条等于三条全破。
榜样的力量永远是无穷的,传出去,其他诸军也会以此为示范。
今天敢屠临州城,明天就敢去长安杀人放火,骄兵悍将就是这么养起来的。
随着唐军的壮大,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所以这次怎么处理就非常关键了。
李晔也不是什么迂腐的人,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客观上来说,张琏的屠城是正确做法,只不过带来的影响太坏了。
军纪一旦松动,再想维持就没那么容易了。
“军纪的尊严一定要维持,所以泾原军不得不惩处!”李晔狠心道。
李巨川和刘鄩都沉默起来。
李晔来回踱了几步,治国和治军一样都需要极大的智慧,火候不到,是纵容,火候过了,很容易弄出事情来。
德宗朝五千泾原军就敢攻打长安,到了唐末,没有什么是骄兵悍将们做不出来的。
这也是李晔最担心的。
军队一旦脱离掌控,就会成为噩梦。
“免去郝摧泾原军都知兵马使的职位,押解入天唐府听候发落,张琏御下不严,虽然情有可原,但违抗军纪在先,免去泾原都防御使,改任泾原权都知兵马使,另外,泾原军全军罚俸一月,此次大战军功免除!”李晔一口气说出了处罚措施。
李巨川和刘鄩都松了一口气。
这其实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除了郝摧,泾原军处罚并不算重,但泾原军这头猛虎,能不能俯首认罪,还是两说。
“陛下圣明,但为保完全,还需作些防备,若是泾原军不知好歹,为害不浅!”李巨川道。
李晔点点头,“下己所言正是,刘将军你可领一万五千大军,屯于康狼山长城堡,泾原军若是有异动,替朕快刀斩乱麻!”
“末将领命!”
唐军能有今日之局面,全是军纪维持,一旦松了口子,洪水就会决堤而下,冲垮他刚刚搭建起来的大唐。
张琏、郝摧或许有不得不为之的苦衷,但李晔也有自己的苦衷。
整个处罚措施最危险的地方在于,郝摧愿不愿意接受。
这是对泾原军的考验,也是对李晔皇帝权威的考验。
使者从天唐府飞驰而出,沿湟水一路向东,一路快马加鞭,马歇人不歇,两日间,便赶到临州。
宣读诏令之后,周围泾原军面色阴沉。
一个月的军俸不轻不重,事实上,屠城所获远远超过这个数,但军功免除,就令他们有些难以接受了,唐廷处于上升期,每支军队都在暗中攀比,神策军、禁卫军、朔方军,就连刚刚组建一年的骁骑军也卯足了劲往前冲。
个人前程和军队的前程息息相关。
“临州土人残杀我军,陛下怎可如此妄断!”一名脾气火爆的都将率先跳了起来。
“对,陛下定是被奸人蒙蔽,我等不服!”
一人出头,就必然会有人呼应。
泾原军跟天下所有牙兵化的藩镇一样,父子兄弟皆在军中,甚至祖孙三代同在一军的也不是没有。
这样的军队血肉相连,作战勇猛,但同样很容易地方化。
郝摧与张琏对视了一眼。
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很容易脱离掌控。
两人中有任何一人在此时站出来,就能重现当年德宗朝的旧事!
张琏“锵”的一声拔出刀来,怒视部下,“你们是想作乱吗?”
此言一出,包括使者在内,全都哑然无声,他们没想到张琏这么直接,一上来就把窗户纸捅破。
张琏高声道:“你们若是想作乱,现在砍下本将的脑袋,本将不愿作乱臣贼子!”
张琏的目光投向郝摧。
泾原都防御使的职位去了,但朝廷没有委派新的防御使,张琏仍是一军之主,所以他瞬间就明白了的朝廷的意思。
现在就要看郝摧的意思了,朝廷怎么处置他还没落实。
“郝将军,难道你愿意束手就擒?”最先喊话的都将鼓噪起来。
郝摧也拔出了横刀,狰狞的笑了起来,走到都将身边,“本将不愿束手就擒。”
都将欢呼起来,但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刀光已经迎面而来,他的脸一分为二,半截头颅落在地上,红的白地,喷溅一地。
“郝家五代为大唐披肝沥胆,镇守一方,本将岂能辱没先人?尔等还有谁不服诏令?”郝摧持刀横立,扫视众人,无人敢正视其目光。
“这两年日子过舒坦了,陛下让你们一个个吃饱喝足,心思就动起来了?想造反的今日跨过本将的尸体再说!”郝摧越说越怒。
泾原军的躁动彻底平息下去。
张琏趁机安抚众人,“大唐中兴有望,我等尽心王事,还怕日后没有赏赐?今日图一时之快作乱,想想泾原的家乡父老!”
泾原军彻底安静下来,也不是他们真的愿意作乱,只是一时气愤。
跟两位主将比起来,他们罚没一个月的军俸算不得什么。
郝摧一把将横刀插在地上,默默的跟着使者策马而去,一个亲兵都没有带。
天唐府。
当李晔看到五花大绑的郝摧时,自己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临州的动乱就这么消失于无形之中。
郝摧堂堂八尺男儿,体魄雄健,器宇轩昂,一望就令人生出好感。
“临州屠城,全是末将下令,请陛下降罪!”
“你不知道朕的军纪吗?”
“知道,但军情紧急,吐蕃狡诈,全城皆兵,破城之后,仍旧负隅顽抗,末将不得不下令。”
李晔盯着他的眼睛,“泾原军一万人马,若是作乱,举兵向东,凤翔、长安、朔方,皆有可为。”
郝摧的脸涨的通红,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声吼道:“末将曾祖郝玼一代名将,阿翁没于吐蕃阵阵,大人战死于黄贼,郝家世代忠良,陛下要杀便杀,末将认了,但不可侮辱末将!”
亲卫们吓了一跳,拔刀挡在李晔面前。
“好!”李晔大笑起来。
一个人说什么不重要,关键要看他做什么。
泾原军若是真的造反,虽然不能颠覆朝廷,但令李晔手忙脚乱是肯定的。
“郝将军大好男儿,当效卫青霍去病封狼居胥,为大唐立不世之功,名传青史!”
第两百六十二章 野心勃勃
郝摧最终没有回到泾原军,李晔把他留在骁骑军,降为什将。
对此郝摧没有任何怨言。
泾原军的顺从,让李晔心底最紧绷的一根弦松了下来。
一场兵变,对现在的唐廷造成的影响难以估量。
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军纪的尊严维持住了,李晔不相信哪个领兵大将会牺牲自己前程,去图一时之快。
不得不说张琏是聪明人,以现在泾原军反抗朝廷,无异于找死。
当杨师厚的战报传来,李晔虽然知道结果,还是忍不住一阵欣喜,杨崇本开城投降,陇西五州皆平,剩下的渭州,被土匪头子阿史那真延攻陷,乞论禄战死,成州独木难支,也被阿史那真延扯着大唐旗号攻破。
高行周扫荡青海南北,更是没有碰到一个像样的对手,但有抵抗唐军的部落,全被攻破,漫山遍野的牛羊被驱赶入天唐府。
至此整个陇西、河湟皆被平定,只剩半壁河西在风沙中摇摆,被掐断的商路重新打通。
商人的嗅觉永远是最灵敏的。
西域的冒险者们早就把目光瞄向了东方。
当大唐的旗帜在天唐府升起的时候,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死气沉沉的湖水中。
李晔没心思跟胡商们纠缠。
甘州终于回应了大唐的回归。
龙王亲自从甘州赶来,拜倒在李晔面前。
龙王今年五十多岁,样貌跟中原人已经有区别了,鼻梁高挺,面部轮廓突出,既有东方人的俊美,又有西域人特有的风情。
“臣甘州刺史拜见陛下!”龙王嗓音微微颤抖。
“龙刺史远来辛苦了。”
“若非陛下挥军东来,甘州必然沦陷于胡人之手!”
李晔一愣,暗道你龙王不就是正儿八经的胡人吗?
又见他一副中原士大夫的打扮,长耳璞帽,绯色圆领袍,不得不说,人长的好看,穿衣服都有模有样的。
只是李晔心中的古怪挥之不去。
“朕此来正是为收复故土,甘州悬于域外多年,龙刺史意下如何?”李晔也不藏着掖着了,甘州也是大唐故土。
“龙家世受大唐恩遇,今日得归故国,臣死而无怨!”龙王又拜了下去。
在天唐府四个多月,甘州的情况,李晔岂会不知?
出了甘州城,就是回鹘人的草场,回鹘人的帐篷越来越近,龙家只剩一座光秃秃的城池,三十万回鹘人在城外磨刀霍霍,因顾忌沙州的归义军,才忍着没动手,但是去年,一股达怛人攻陷肃州之后,甘州与沙州的联系就被掐断了。
若是没有唐军的到来,甘州恐怕已经成为仁美可汗的王庭。
一如历史上的甘州回鹘,从此地崛起,西夺肃州,挤压归义军的生存空间。
李晔甚至怀疑这伙儿达怛人就是回鹘人引来的。
“好,你们龙家有此心意,朕心知肚明,从今日起,朕封你为甘州防御使,焉耆郡公!”
此时冒然插入甘州的争夺也是不智之举。
甘州回鹘三十万人,老幼皆兵,控弦之士不下五万,太过激怒他们也不好,毕竟河陇地区还未消化。
其实只要坐稳凉州和天唐府,甘州就插翅难飞。
“臣谢陛下。”龙王大喜。
李晔总是觉得他这个名字有些晃眼睛,“甘州既然入我大唐,龙王这个名字就不合规矩了,朕赐名全忠,龙全忠,爱卿觉得如何?”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名字,干脆把印象最深的名字拿出来用。
皇帝赐名,也算是荣耀。
“臣龙全忠拜谢陛下。”
甘州的问题只能先维持现状,唐廷到了此时,已经是扩张的极限。
贪多嚼不烂,李晔要的不是表面臣服,而是彻彻底底的归化。
如一百三十年前一样,唐人衣冠,唐人风物。
两天之后,张承业、韩偓、赵崇凝的奏表前后脚送到。
没人反对归化策的推行。
张承业提议选派皇子坐镇天唐府,以示大唐的收复西地的决心,同时大规模组建辅军屯垦放牧。
韩偓提议河陇的唐民也有科举之权,大量兴办武营,教化下一代。
赵崇凝则提议今年收成不错,可以全面降租,鼓励百姓垦荒。
三人建议都中规中矩。
天唐府既然与京兆同级,一位皇子坐镇,更具有说服力。
如今诸皇子中,德王李裕十二岁,又是嫡长子,是最合适的人选,西北的寒风最能磨砺人。
这算是李晔对李裕的考验。
总归是这具身体的血脉,若是昭宗的血脉里真能出一个雄才大略的继承人,李晔也不会介意心中的那点隔阂。
至于河陇地区科举权,倒也是笼络河陇精英的手段。
还有降税,肯定是要推行的。
李晔召集李巨川和刘鄩,对归化策的税赋进行了修改,河陇地区唐民收两成赋税,但商税、盐税、徭役皆不免,化民收三成赋税,归民四成,下民五成。
同时关中田税降为两成半,庄户降为三成,耕牛和农具免税使用。
事实上,每个中原帝国在立国之初的时候,都是轻徭薄赋,但随着朝廷的腐化,吏治的败坏,各种摊派、苛捐徭役随之而来,加上官吏欺下瞒上,中饱私囊,民不聊生,揭竿而起,帝国轰然倒塌。
乾宁三年十月,天唐府一纸诏令传遍整个河陇,归化策正式推行。
士子随着唐军分赴各地,区分百姓等级。
毕竟是沦陷了一百三十年,又加上战乱频仍,论恐热四十年轻的暴行,基本斩断了唐人大族的传承,绝大部分百姓都处于化民和归民阶段。
即便是天唐府,唐民也只占十分之一,下民十分之二。
三四成的赋税,对河陇地区的人来说,是从未有过的轻徭薄赋。
不管归民下民,唐廷好歹承认是民。
吐蕃统治时期,全部是奴隶,连做人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当然,不管李晔的归化策对他们多好,总有人不识抬举,仗着山高林密,跟唐廷对着干。
李晔重新修改了军纪中百姓的定义,但凡手上拿着武器,三劝而不降者,即为敌人!
李晔没什么圣母情怀,将士也是他的子民,不能流血又流泪。
这些野人土匪,正好可以用来练兵。
杨崇本被送到兴唐府时,整个河陇地区寒风呼啸。
六月兴兵,才四个月就扫平了河陇。
其中固然有李茂贞的功劳,杨崇本率陇右五州而降,节省了不少时间,唐军也少流不少的血。
杨崇本跟李晔年纪差不多,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此时却是一副潦倒模样,胡子拉碴的,看来在杨师厚手下没少吃亏。
“昔日邠州一别,两年不见,朕想不到会在此地再见到你。”李晔感怀起来。
“罪将无颜面见陛下。”
“有颜无颜,今日不都见了吗?”李晔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心中却是在想如何处置此人。
以五州之地归降,功劳不下,但鉴于此人前科,李晔也不敢用他,把他放在枢密院养老,又觉得浪费人才。
此时的唐廷太缺少这样的方面大将。
特别是此人表现出来的心机谋略,简直是一把利器。
很大程度上,杨崇本战略目标跟李晔重合了。
所以,李晔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杨将军觉得我军下一步当如何?”
杨崇本唯唯诺诺道:“陛下一年之内,取朔方、河陇,武功赫赫,然大唐饥困已久,当偃兵息武,经营河湟、陇右,收牛羊骏马之资,充实关中。”
这也不算什么太新奇的建议。
李晔微微点头,“再下一步?”
杨崇本忽然抬起头,双眼中冒出一丝豪光,“对西纵横捭阖,以势取之,对南远交近攻,以武破之!”
李晔一愣,西边即是传统的西域地带,亦既曾经的安西都护府!
而南边,全是吐蕃故地。
李晔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杨崇本心底的野心,李晔想到的只是收复安西旧地,没想到杨崇本步子迈的更大,“将军试言之!”
“归义军和甘州龙家与大唐血脉相连,就算不能收复,陛下一纸诏令,用为前驱,其必不敢不从,甘州回鹘,向来自认为大唐之甥,陛下与之结好,许封其西域或漠北之地,仁美可汗岂会不从?三方联军,争夺西域!”
仁美可汗是自己的外甥?
李晔还从没想到在中土之外还层关系。
此时的杨崇本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不再唯唯诺诺,眼神中锋芒毕现。
“吐蕃内乱,分化为十几国,大者万余兵,小者千余人,松、维以南,河谷纵横,其地富庶不亚于蜀中,此乃天赐陛下,天赐大唐!且陛下若想西方之地万年为大唐所有,高原之上,不可再出一国!是以当效大秦远交近攻之略,吐谷浑旧地之后是多弥,多弥之东是川蜀,之南是南诏,陛下引大军高原一鼓而下,谁人能挡!”
李晔呆住了。
当年蒙古帝国就是这样大迂回大包抄灭亡南宋的!
而现在,高原上也是一盘散沙,李晔或许取不了逻些城的高原地区,但多弥地区是有机会的。
也就是说,杨崇本的战略有实现的可能!
“杨崇本听令,即日起为岷州防御使,松维招抚使者!”
不管他忠心如何,这人李晔都得用!
第两百六十三章 铸造新钱
归化策在河陇地区的推行还算顺利,看的出来不少百姓都是真心拥护大唐的,把子侄送往军中,唐军不收,又送往辅军。
加上各州投降的守军,河陇的辅军接近九万人,单一个岷州杨崇本就有六万。
李晔虽然让他统领旧部,但其中被裹挟四万多青壮肯定不能继续留在岷州,否则会造成河陇地区力量的失衡。
辅军总管张承业坐镇长安,距离太远,河陇急需一个能镇住场面的人物。
思来想去,居然发现无人可用,长安城里的那些大佬们,显然都不合格,天唐府距离长安接近两千里的路程,若是没有得力而忠心的人镇守,搞不好此地又成了藩镇。
恰在此时,李巨川把廓州和渭州有功人员的名单送了上来。
上面除了张行瑾、阿史那真延,还有赖力、慕容敞、秦宗哲、桑图等等一些列蕃汉名字。
“以张行瑾为河陇辅军总管,下己觉得如何?”李晔问道。
“张将军文武双全,此番河陇大战,功劳不小,精通蕃唐语言,的确是不二人选。”说完,李巨川小眼睛瞄了瞄李晔。
两人合作这么长时间,早就心意相通,李晔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还有半截话没说出口。
“接着说。”
“然张将军锐气正盛,恐不甘落于人后,辅军总管,需坐镇后方,沉稳有度者任之。”
话说的含蓄,李晔也听懂了李巨川的意思。
张行瑾名为行谨,却好行险计,无论是当初偷袭陕虢,还是卧底李茂贞,都说明他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臣保举一人,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哦?”李晔来了兴趣,这是李巨川第一次推荐人。
“刘鄩刘参军!”李巨川小眼睛望着李晔。
李晔一愣,刘鄩的确是合适人选,心思缜密,治军治政,皆是能人,但李晔对他的定位是参谋。
李巨川推荐他,未必没有自己的小心思。
不过目前也只有他能胜任。
像高行周、阿史那真延等人更不合适。
李晔只能点头同意,“那就以刘鄩为河陇辅军总管,张行瑾为廓州防御使,南面招抚使,阿史那真延为神威军使,青海游弋使。”
廓州在黄河之南,直面高原,属于前沿阵地。
唐军在整个河陇地区都处于战略攻势的地位,廓州张行瑾和岷州杨崇本都可以可以大展拳脚。
令李晔没想到的是,德王李裕在刚接到调令的时候,居然生了病,御医的诊断是不能长途跋涉,还附有皇后的求情,赵崇凝上表,说自古嫡长子坐镇都城,岂有坐镇蛮夷边荒之地的?
李晔只能一声叹息,给你机会不中用啊。
瞬间对李唐宗室也失望了,其实想想也是,李唐宗室在享受了三百年荣华富贵之后,整个宗族已经退化了,如何争得过唐末这些从底层杀上来的狠人?
李晔原本还想到了合适的年纪,把这些皇子都扔进军中,看来也是一厢情愿。
怅然之间,又想到自己两个儿子,七皇子李禔是裴贞一所生,八皇子李祐是李渐荣所生,都这么在皇宫里泡着,迟早成了废人。
两个孩子都还年幼,这个问题可以留待以后。
进入冬天,河湟地区日渐寒冷,不过这个时代的人抗寒能力明显强于后世。
老弱妇孺皆顶着寒风劳作。
归化策下达之后,百姓劳作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河湟什么都缺,但唯独不缺耕牛和铁。
祁连山下最不缺的就是铁和铜,而且都是从大汉时代就开采的成熟矿脉。
李晔赶紧下了禁杀令,所有战俘和山上拒不投降的野人部落们,全都强制拉来挖矿。
由于管吃管喝,附近百姓居然主动加入开采,李晔干脆大笔一挥,把兴唐府之北祁连山下矿山划归皇庄。
除了包吃包喝,每日发放一斤粮食。
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这时代没有懒人,远近百姓都来做工。
辅军大量开垦黄河与湟水两岸的土地。
实际上,天唐府就是整个河湟最精华的土地,此地之西,是水草丰美的牧区和森林,之东,是湟水、洮水、黄河滋养出来的沃土,极利耕种,辅军的垦荒正是集中在此。
李晔也没闲着,策马绕了青海湖一圈,蓝天白云之下,枯草接天,牛羊悠然,骏马奔腾,远方青山若隐若现,湖中万顷波涛,随着北风汹涌,令人心旷神怡。
沿着湟水向东,遍野无人收割的牧草,以及各种大树。
野林间不时能看到麋鹿黄羊等野物。
关中存在开发过度的问题,但在此地,完全没有这些担忧,除了湟水中下游的城池,大部分地区还处于原始的野生状态。
李晔命人把湟水上游的几处河谷、森林标记在地图上,列为皇庄园林区,禁止砍伐和捕猎。
一场大雪,繁忙的河湟,陇西地区顿时安宁下来。
李晔看着将作坊制造的一枚铜钱,品质跟流通了两百多年的开元通宝差不多,只不过这些钱币在李晔看来还是太粗糙了,而且容易仿制。
唐末以来,天下大乱,钱币也乱了,在长安流通的钱币都有上百种,多是劣质金属打造,甚至还有锡和黄泥混制的土钱。
现在唐廷大力减免田赋,但从古至今,干啥都离不开钱,养军要钱,扩军要钱,推行归化策也是要钱的,士子们总不能饿着肚子干活吧?还有登记造册用的笔墨纸砚,区分身份的漆木牌,全都不是白来的。
手里没钱,手脚都是软的,还谈什么发展?
总不能像历史上的蒙古帝国以战养战吧?
这样畸形的搞法不是长久之计,历史上的蒙古帝国没持续多少年,就四分五裂,淹没在当地文明之中。
与其说李晔是重振大唐帝国,还不如说是重振大唐文明。
帝国和文明都是需要金钱支撑的,就算是蒙古帝国,生意都做的飞起。
钱币更是一个国家公信力的象征。
拿下天唐府,实际上已经打通了茶马古道,和西域连接已经建立。
明天春暖花开,可以想见,这条古道上来往的商旅,中土的丝绸、茶、瓷器,在这时代是绝对的抢手货,光是收过路费,天唐府就能富得流油。
所以重铸货币,整顿金融,就成了当务之急。
“此钱太过粗糙,你们能制,别人也能制,需要想出一套别人无法仿制的钱币!”李晔对将作监的几个唐人铁匠道。
几个铁匠面露难色。
李晔提示道:“背面可以印花,正面改成大唐通宝。”
又过了一天,铁匠弄出一枚新钱,李晔拿出来跟开元通宝对比,开元通宝用铜只有一两成,新钱是青铜,重了不少,正面“大唐通宝”四个字,反面一朵牡丹,花蕊处正是一方小孔,边角附有云纹。
整体上比开元通宝精致一些。
李晔查看了铸钱的过程,惊讶的发现原来这时候模具的运用,早就炉火纯青了。
称为钱范,以铁或者铜制成。
古代贵重金属其实都可以当钱用,钱若是铸造的太精美,劣币驱逐良币的效应下,反而不利于流通。
李晔剩下要做的就是加强打击境内私钱的力度。
唐末天下大乱,朝廷自顾不暇,更没有精力管这些,藩镇各自为政,私铸钱币,朝廷即使想打击,也没那个能力。
在李晔看来,新钱只是一种收归金融权的手段,其价值并不在货币上,而是朝廷的公信力,做的太精美也没必要,后世就是纸币也能广泛流通。
“新钱铜一成,锡三成,铁三成,铅三成!”李晔下令道。
若是用全铜,那么一枚铜钱的价值就超过了铜钱本身,朝廷得不偿失。
当然,新钱什么时候用,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第两百六十四章 繁衍人口
归化策推行之后,李晔把保甲制度也一并挪用过来。
甲长和保长必须是精通唐言的唐人,负责教授百姓。
李晔还兴建大量学堂,教化下一代,对此士子们最是积极,儒家在文化上保持着强大的扩张性,士子们对“教化蛮夷”乐此不疲,而百姓也渴望学习唐言迈入唐民阶级。
不仅是赋税上减免,还有地位的变化。
唐民在城内昂首阔步,走路都带着风,还能跟唐军将士说上话,官府有好处首先想到就是他们,分田分牛是他们,保长、甲长也是他们。
群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攀比心人皆有之。
以前在吐蕃治下,老爷永远是老爷,奴隶永远是奴隶。
但在大唐,奴隶也能一步一步爬到老爷位置。
是以,冬天的河陇地区,到处都是咿呀学语声。
当然,学会唐言只是第一步,还要经过官府的考核,比如上缴了多少牧税,开垦了多少良田。
由于人太多,李晔专程制定了一个积分制,例如上缴一头羊为半分,挖两百斤矿石为半分,开垦一亩地为两分……
所有劳动和建设都制定了积分,集齐三百分才能晋级。
积分也可以换取官粮。
这项制度刚推出来,就有本地大户赶着六百头羊进府衙。
弄得府衙膻气冲天,当场熏晕了几个中土来的斯文士子。
李晔不得已在城外专门修建了围栏收纳羊群。
“陛下,臣建议把归化策散布到周边所有区域,吸纳丁壮!”李巨川建议道。
河陇的问题跟关中一样,地广人稀。
四十年前,论恐热的倒行逆施,以及连绵不断的战火,人口迅速下降。
这也是为什么,在之后一百多年里,河陇地区一直没有崛起新霸主。
只有占据如今天唐府的角厮罗勉强抵挡西夏。
后来还是大宋雄起了一把,收复河湟,还没捂热,金国崛起,靖康之耻。
“明春使者奔赴各地,以吐蕃语、回鹘语、唐语广布天下!”
乾宁三年,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去了。
按照李晔的惯例,全军犒赏牛羊,包括辅军。
唯一的例外就是泾原军,不仅分了比别人多的羊,还送了天唐府不多的酒。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行了,李晔并不是一根筋的人。
李晔还给忙碌的士子们每人送去一头宰杀好的肥羊。
整个冬天最辛苦的就是他们,所有地方事宜都是他们操办,西北的寒风,重铸了他们的精气神,以前不会骑马的,现在都会镫里藏身了,以前不敢拔刀的,现在刀弩不离身,野人土匪就像地里的韭菜,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割完一拨,又长出来一拨。
就算没有野人和土匪,河陇的狼群虎豹也不是吃素的。
这些猛兽是不会冬眠的,在山里找不到食物,就瞄准了村镇,甚至有狼群袭击马场的事件发生。
李晔设置皇庄园林,意在保护野生动物,防止过度开发。
但现在这些玩意儿都泛滥成灾了,李晔也就不手下留情,下令各军在开春前可以随意捕猎。
河陇无疑比关中更穷,却有一个好处,肉食不缺。
一个冬天,将士们都壮实起来。
只有李晔在不停的忙碌中瘦了不少。
不过精神的充实远超食物带来的满足感。
李晔感觉自己化身成了大唐,吃到了一块肉。
河陇地区沦陷一百三十多年,中土的习俗都被遗忘了,新年的气氛首先在唐军中爆发。
除了斥候和必要的防守部队,军中可以开展庆祝活动。
其实也就是聚餐、祭祀、傩舞,酒还是要禁的,热热闹闹的闹腾的一整晚,第二日轮番休沐,以伍为单位,互相照应。
河陇地区百姓分四等,唐民、化民、归民、下民,其实还有两等,归化策之外的野人土匪,以及唐军。
毫无疑问,唐军的地位才是最高的。
休沐的唐军,即使穿着常服,走在街面上,一眼就能被认出来。
唐军的挺拔气质,绝非百姓可比。
一时间,城中大大小小的酒馆生意火爆,皮条生意也跟着火爆起来。
唐军清一色壮实小伙儿,中土子弟,吸引了不少河陇少女的青睐。
河陇沦落一百三十年,礼法自然也没中土森严,少女们比男人还要热情,加上连年的战争,女多男少,看对了眼的年轻男女们直接洞房花烛。
三天的休沐一过,清点人数,居然有两百六十三人未归!
五百多人不是个小数字,自然要上报到李晔面前。
李晔开始还以为是逃军,两百多人逃亡,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一查才知道,这些人都被城里的百姓锁在家里,强迫当了女婿。
李晔哭笑不得,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军男,这还得了?还有法律吗?
还有这些家伙,管不住裤裆里的玩意儿,这不是给唐军抹黑吗?
李晔出动亲卫都,挨家挨户提人,挡在全城百姓的面,在大街上打板子。
没想到岳丈们比李晔还着急,用吐蕃话哭着喊着求皇帝手下留情,连少女们都哭哭啼啼跪成了一片。
也不知道他们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怎么就睡到一张床上的。
李晔忽然觉得事情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刀切。
古代男女十四岁就成亲,这些士卒最年轻都有十七八岁了,大部分都集中在二三十这个年龄段,以前是家里穷,养不活媳妇,现在一个个都阔绰起来了。
军中又是个火气旺的地方,难道真要像宋代理学一样搞“存天理灭人欲”吗?
在李晔看来,人欲就是天理,从另一方面讲,这也是在繁衍人口。
李晔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不过此类事情终究不能鼓励的,不然这些家伙成天想着这些事,军队岂不是乱套了?谁还有心思打仗?
李晔当即颁布军规,七年以上军龄可以娶亲,但必须登基在案,一半军俸供给新家庭,凡是成婚的士卒,五年之后转为辅军。
当下为两百六十三名士卒举行了集体成亲仪式,
有些人表示在关中早已成家,李晔也管不了这么多,自己惹得事,自己兜着,再说大唐法律也没规定不能娶两个。
没达到条件,而又管不住自己裤裆的,罚俸半年,一年内没有晋升和赏赐。
处罚不可谓不重,但还是有人频频作案,只要不是强行发生关系,李晔也没办法。
总不能没收了他们的作案工具吧?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李晔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此举在几年之后,造就了大量单亲家庭,好在李晔设置了武营,收容孩童,才算为这帮人兜了底。
风流债永远数不尽。
河陇民风淳朴是一方面,彪悍也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女人们从来都不是娇滴滴的,跟男人一样挖矿、开垦、放牧,抓住一切生存的机会,甚至怀孕了照样干活。
李晔叹气,下令全境,但凡怀孕妇人,每月可到辅军中领三十斤粮食,十斤羊肉。
此令一下,整个河陇莫名其妙冒出成千上万的孕妇。
李晔还是咬着牙认了,你敢生,我就敢养。
春风吹来时候,整个河陇大地也渐渐苏醒,李晔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天,求老天爷保佑今年风调雨顺。
还下达了禁猎禁渔令。
农人心思都放在田地上,牧民的心思在草场上,也没人打猎。
兴唐府有崔源照,渭北有元景成、安思成,兴元有裴贽,凤翔有张承业的辅军大部在,朔方有张全义,都是实心用事之人。
鼓励农桑,繁衍人口,本就是他们的职责,历代王朝,这两样都是绩效考评的重点。
加上各地新上任知州,都是从科举中杀出来的实才,还在辅军中锻炼的半年,也算知道民间疾苦。
李晔坐镇天唐府,就是要让河湟与陇西进入正轨。
乾宁四年,必将是一个新的起点。
第两百六十五章 教化之策
天气刚刚转暖,张浚就从长安千里迢迢的跑到天唐府。
李晔整天日理万机的,差点就把他给忘记了,当初让他去朔方搞和平演变,他倒好,直接搞兵变,从而引发了朔方之战。
虽然事办砸了,不过这家伙的忽悠能力是真的厉害。
“张左使,你不在长安忠义堂,跑天唐府来干什么?”李晔明知故问道。
“河陇皆平,正是老臣勇用武之地!宣化蛮夷,本就是忠义堂的职责,老臣义不容辞!”张浚一副当仁不让的模样。
李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此人固然有些本事,但不确定性太高,感觉跟辛四郎一个德性,总能搞出些事情来。
“张左使啊,河陇天寒地冻的,爱卿年纪大了,当在长安享享清福。”
“陛下,老臣、臣一路从长安骑马过来,区区寒风算的了什么,臣还要为陛下扫平天下,清讨不臣!”
李晔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有些害怕了,当初他就这么忽悠昭宗,把唐廷的最后家当送给李存孝扫了。
绝对不能让他执掌军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洛阳大战,没有他策反张全义儿子,李晔也不会这么快攻破洛阳,让唐廷发展期提前到来。
别的不说,他对大唐的忠心耿耿倒是不假。
人无完人,每个人都要优缺点,就看怎么用了。
而且,如今的河陇的确需要忠义堂加强融合。
“张左使人老心不老,朕很欣慰,河陇初定,的确少不了忠义堂!”李晔话中有话。
张浚大喜,“臣必竭心尽力,教化蕃民。”
“你先别急着高兴,怎么教化,你按朕的来,不准自作主张。”李晔还真怕他收不住嘴,把百姓们挑动起来,哭着喊着去砍周边势力。
目前的河陇还需镇之以静,安心发展,使民心彻底归附。
张浚一听,刚才的气势顿时焉了下去,“这、这、臣胸中有十万策,陛下若能听取臣的建议……”
“行了行了,你按朕说的去做,功劳少不了你的。”李晔哪还敢听他的“十万策”?
见皇帝态度甚坚,张浚只能洗耳恭听了。
“第一,溯本清源,吐蕃、党项皆起于西羌,西羌属炎帝后裔,吐谷浑人起于鲜卑,鲜卑、唐人皆属黄帝后裔,同是炎黄子孙。”李晔也不知道是不是,反正以前有那么点印象,翻故纸堆是文人的长处,只要提供一个思路,他们自然会把“证据”找全。
一句话,大家都是兄弟,兄弟就要团结一致。
“第二,藩属关系,吐蕃松赞干布赞普娶文成公主,为大唐之婿,两家本为一家。”松赞干布是吐蕃的实际立国者,至少他活着的时候,大唐吐蕃两家关系不错,王玄策还借了吐蕃、泥婆罗兵灭了中天竺。
五十年前,达磨赞普朗达玛遇刺,吐蕃大乱,王后永丹王妃欧松为自己孩子争位,论恐热以没有大唐册封,赞普的身份根本不合法为由,起兵攻打支持王后的尚思罗。
由此可见,大唐在吐蕃人心中也是有一定地位的,后来论恐热被尚俾俾击败,首先想到的也是投奔大唐。
尚延心作为吐蕃实权人物也是投唐,尚婢婢的部将拓跋怀光斩杀论恐热之后,也是传授长安,以大唐臣属自居。
吐蕃一代战神论钦陵的儿子,最后也是投降大唐,为大唐戎马半生,积战多疮,累劳生疹,最终一病不起。
吐蕃固然是大唐的一生之敌,但投降吐蕃的大将远远多于投降吐蕃的唐将。
张议潮振臂一呼,整个河陇风起云涌,麾下也是吐蕃部众云集。
“其三,吐蕃归降大将,一律大书特书,大讲特讲!”
“其四,忆苦思甜,宣讲吐蕃的残暴统治,具体怎么残暴,相信有不少人记忆犹新,你自己去寻访,再宣扬大唐的仁厚,海纳百川,一视同仁。”
这四条都是李晔这两个月思索的结果。
战争固然带来毁灭和死亡,但同样带来交流和融合。
青藏高原是因战争而出现在大唐子民面前。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穷兵黩武固然不好,但回避战争,同样是衰亡之道。
“你都记下了吗?”看着张浚两眼圆睁,李晔还以为他中了邪。
“陛下真乃天纵之才,有此三策,不仅河陇皆平,吐蕃亦将入版图矣!”
吹得李晔都有些脸红了,李晔虽然搞科技不怎么样,但搞关系还是有一套的,旋即咳嗽两声,“张左使赶快下去整理,朕给你十天时间,拿出个范本给朕过目。”
鉴于张浚的前科,李晔还是要严格把关,歪嘴和尚念经,万一张浚在里面夹带私货,整件事搞不好都变了味。
“陛下放心,臣这就去办。”张浚就像找到人生目标一样激动,小跑出门。
言论的力量李晔最清楚,后世西方拿着一张阴间照片现编故事,许多傻人就沉迷不可自拔。
李晔的四条,除了第一条有些玄乎以外,剩下都是已经发生的历史,只不过提炼了一下,绝无歪曲或者以偏概全。
公道自在人心,事实永远是最具说服力的。
士子们的教化功不可没,经过三个多月的学习,百姓大多会一些唐言,日常交流没有问题。
孩童们却突飞猛进,以学唐言穿唐服为荣。
一首又一首慷慨激昂的唐诗脍炙人口,天唐府中到处是郎朗读诗声。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
凤采鸾章,喷薄而出。
有唐一代的文治武功,又岂是周边奴隶化部落可比?
受寒风影响,河陇的春耕要比关中稍微一些,直到三月底才开始。
李晔为表对春耕的重视,带着亲卫都下田。
所有农活都是人手完成,李晔只当是锻炼身体,耕种了一天,腰酸背痛,几乎直不起腰,这还是有薛广衡的帮衬,李晔做的也只是一些表面活。
农人的艰辛当真是苦不堪言,即使如此,能安安稳稳种田,在这个时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就是建立在这些人的血汗之上,供养出一个又一个朝代。
当然,李晔作为皇帝,肯定不能天天待在田垄间,天唐府是天子脚下,一切井井有条,其他地方,李晔也不能忽视。
今年是大唐打根基的一年。
如同后世一样,这是在筑基,想要飞升和蜕变,就要看基础打的牢不牢。
第两百六十六章 西北来使
沿着湟水往下游走,一座又一座的村落建起。
田野间也是人头攒动,各自忙碌。
这时代的天空,清澈的如同情人的眼,天空之下,青山之巅,白雪皑皑,春风温柔如水,到处都是新翻泥土的气息,活力与朝气一起漫延开。
一对对的骁骑军策马在湟水南岸巡视,保护耕种的农人。
高大的河西马配上锃亮的冷锻甲,在春日的阳光,熠熠生辉。
农人、骑兵各自安好,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李晔庆幸自己先攻河陇的正确决定,此地或许不如蜀中繁华,人口不如蜀中密集,却是对大唐精神的重拾,大唐雄风,不在蜀中,在河陇,在河西走廊延伸出去的西域!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当一个人终日面对青海长云和雪山时,心中酝酿的绝非苟且偷安。
朱温镇中原,钱粮雄兵,天下无匹。
李克用占河东,以代北沙漠之众,纵横域内三十年。
杨行密据江淮,水网密布,钱粮广盛。
王建拥蜀中山川之险,人强马壮,天下无人能图其地。
而李晔若想走出关中困局,只能挥剑而西,重塑大唐之雄烈,如此才有跟这些枭雄一较长短的机会。
所以大唐的天命在河陇,取河陇,便是天命之回归!
骑兵经过李晔一行人的人,并未认出乔装打扮的皇帝,还进行了盘问。
李晔一行人,人人高头大马,内穿盔甲,腰携长刀,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来头不小。
只要不带辛四郎,一般就不会出多大的事,李晔有意培养夏鲁奇,所以总把他带在身边。
例行盘问了一阵,见没什么异常,骑兵也未刁难,策马呼啸而去。
去年六月兴兵,到现在,河陇回归才大半年的时间,能这么快安定下来,李晔心中颇为欣慰,一方面是此地的百姓本就心向大唐,另一方面,李晔这个大唐皇帝一直坐镇天唐府,有政策上的优惠。
“前方五十里,便是临州。”薛广衡道。
“那就去临州住一晚。”李晔呼喝一声,策马冲在前面。
凉州有河西大马,青海有河湟马,湖中有龙驹岛、应龙城,当年吐谷浑人取波斯马种放于岛上,与青海马杂育出青海骢,雄骏高大,耐寒耐暑,无惧风雪炎沙,据说能日行千里,高行周扫荡青海南北,才得了两匹,自己留了一匹,送给李晔一匹。
李晔又挑选了良马,亲卫都每人一匹。
一百多人策马急奔,仿佛千人骑兵的声势。
太阳还未落山,便已经到了临州。
泾原军开春的时候,便已经回泾州去了。
尽管临州城外村落小城众多,但临州城却是一座死城。
里面真的是人烟稀少,一条巷道才见两个人晃悠,仿佛黄昏下的幽灵,李晔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股阴冷,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别说在里面睡一晚,就是多待片刻,李晔都受不了了。
“出城,在城外村落借宿一晚。”
临州在汉代属于陇右的重镇,被吐蕃攻陷后,百姓已经蕃化,加上战乱持续不断,很多人都分不出自己是什么族的,村落里各种人都有,红脸敦实的汉子,高鼻蓝眼的女人,黑脸高挑的老者。
大唐旗帜立起,这些人就理所当然的成了唐人,虽然还只是化民,但一直孜孜不倦。
李晔一行人进村,倒是吓到了不少人。
直到薛广衡撒出去一大把铜钱,才安抚住了村民,河陇民风还算淳朴,只要确定不是歹人,村民们热情招待,杀鸡宰羊,招待了一番。
住了一夜,天亮便又启程去了兰州。
兰州作为黄河东岸的重镇,自然要富庶很多,城内便是唐人衣冠,从凤翔来的茶、关中来的丝绢,都已经陈列在市集之上,李晔搞微服私访,就是为了真实,一切实事求是,不怕有问题,就怕掩盖问题。
这两年来皇城司的作用越来越大,从军中到朝堂,再到地方,明察暗访,倒是查出一些贪官污吏。
皇城司相当于李晔的耳目,没有他们执法权,只有侦查权。
有他们的威慑,境内官场风气还算健康,至少没有明目张胆的腐坏。
跟任何新生的王朝一样,开国时候都是励精图治。
李晔虽然算不上开国,但也算是起死回生,张浚大败于河东,失去的不仅仅是几万神策军,还有百姓的信心、朝臣的信心,甚至是昭宗的信心。
兰州以南,就是陇西五州。
杨崇本不仅武略过人,文治也有可取之处,待在秦州两年,以此为根基,居然能弄出两万大军。
现在凤翔与陇右连成一片,河西河湟,除了仁美可汗,基本没有大的敌人,高原上的几个土邦,瑟瑟发抖,李晔不去招惹他们就烧高香了,自然也不会来找唐军的麻烦。
秦州之后,便是洮、叠、宕三州,杨崇本下手快,半个月推平,这三个州都没有遭到大的破坏。
李晔放归被裹挟的百姓,人口也都恢复了不少。
岷州是李晔的最后一站,坐落在洮水北岸,也处在忙碌的春耕之中。
对杨崇本,李晔既欣赏,又防备,野心永远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陛下可要进城?”薛广衡问道。
“不去了。”被春日的阳光照得有些懒洋洋的,骑在马上都快睡着了,“我们回凉州。”
行不到十里,官道上恰好遇见天唐府的斥候。
“禀陛下,仁美可汗和归义军皆有使者到!”
李晔眼神一亮,等的就是他们!
河西半壁岂能就这么悬而未决?
李晔赶紧打道回天唐府,连夜飞奔,第二日正午才进城。
梳洗一把直接见人。
先来后到,先见的是回鹘使者老熟人阿咄欲,“臣回鹘药罗葛仁裕拜见陛下。”
李晔微笑道:“哦?上次你不是这个名字?”
药罗葛仁裕也不尴尬,“上次还是关中之主,现在已是河陇之主,臣代我家可汗恭喜陛下,特献名马十匹,金玉五十箱,聊表我家可汗之心。”
一切都是以实力为尊,唐廷取朔方,下凉州,河湟一网打尽,这种实力足以震慑任何居心叵测的势力。
面子是互相给的,人家既然献上供奉,李晔也不能小气,“封药罗葛仁裕为英义可汗。”
大唐强盛时,回鹘是头号打手,现在大唐衰落了,但回鹘衰落的更厉害。
三十万民,五万骑兵,对如今的唐军来说,也算不上多么强大的对手。
现在,李晔想重新把这爪牙接上。
“臣谢陛下隆恩!”虽然只有一纸诏令,但药罗葛仁裕仍是面露喜色,没有中原王朝的承认,回鹘只能算草原大漠上的孤魂野鬼。
与唐廷合作,仍旧有巨大的政治利益,正如当年大唐击败后突厥,回鹘在草原上逐渐崛起。
双方的各取所需,构成了合作的基础,而唐廷的实力,让回鹘人没有翻脸的勇气。
李晔走下软塌,亲切拉着他的手,“大唐此番重归河陇,当收复河山,回鹘大唐向来亲如一家,如此乱世当同舟共济。”
药罗葛仁裕显然没想到李晔这么直接,“臣、臣……”
“不必多言,药罗葛可汗若是有意,可来甘州城盟约!”
说是盟约,已经非常抬举药罗葛仁美了,这是李晔的诚意,至于仁美有没有这个眼光,就要看他个人了。
“此等大事,容臣回去禀报家兄。”
“这是自然。”
第两百六十七章 提前准备
李晔觉得甘州回鹘好处理,连哄带骗,实在不行,可以翻脸。
毕竟是外人,没心理负担,当初回鹘协助大唐平定安时之乱,也不是白打工,取两京子女,为祸不浅。
成为草原霸主之后也不安分,几个愣头青可汗一度想侵入中土,被内部的亲唐势力推翻。
总之一句话,安史之乱的一百多年后,两边龃龉不断,大战没有,小摩擦一直存在。
而归义军则不同,张议潮毫无疑问,民族英雄,携河陇入唐。
但唐廷回之以猜忌,把归义军挤出凉州,分化投附归义军的嗢末,当时的唐廷将“嗢末百姓”、庞特勤、仆固俊视为可以牵制和阻碍归义军的势力予以扶持,终于把归义军压缩进瓜沙二州,但河陇之地成为他人的马场。
归根结底,唐廷不允许河陇崛起一位霸主,从而威胁关中的安全,但自身又没有经营河陇的动力,所以听之任之,采取羁縻之策,唐末大乱,河陇也就与大唐越走越远。
归义军的使者也是个年轻人,举手投足间,仿佛有一道隔阂存在。
“臣李安虔拜见陛下。”虽然穿着圆领袍,带着璞头,但李安虔的样貌中,带着明显的西域特色,高鼻梁、厚嘴唇、密须髯、眼珠里还带着一层淡绿,不过一口唐言倒是字正腔圆,令李晔被感亲切。
“不必多礼,朕亲临天唐府多日,何以张节度现在派人来?”李晔言语中带着微微责备之意。
“回禀陛下,肃州为达怛人攻陷,祁连山阻断南北,张使君刚刚得到消息就派遣臣下觐见,还望陛下恕罪。”
李晔当然不是真的怪罪,河陇沦落胡尘一百三十年,若非张议潮拨乱反正,这片土地对中土的认同,会更加淡漠。
“昔年议潮公沙州振臂一呼,救万民于水火,功迈古今,如今张使君乃大唐西北砥柱,一门忠烈如此,朕岂会怪罪?朕此来河陇,正是为了收复山河,使者可报于张使君知晓。”
李安虔眼神中带着几分异色,“臣遵命。”
李晔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不过被他不冷不热的眼神弄得兴致全无。
隔阂既然存在,就绝不会这么轻易消除。
毕竟是唐廷先伤了人家的心。
说了一阵冠冕堂皇的话,就令人带他下去休息了。
赶了一晚上的路,李晔自己也感觉累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张浚已在屋外静候。
见李晔醒来,捧着厚厚一沓文书进来见礼,“陛下,此乃臣按照陛下旨意,梳理的范本,请陛下过目。”
李晔揉了揉额头,毕竟年纪也不小了,身体有些吃不消,但现在脑子里还昏昏沉沉的,“念。”
张浚抑扬顿挫的念了起来,“夫天生万物,有功者莫如五帝,其功劳之甚者,莫如炎黄,抚育万民,制衣冠,造文字,定礼仪,使人脱于野兽……”
李晔本来就头疼,他这么念经一样咿咿呀呀的,搞得头更痛,听了半天,尽是废话,一句有用的都没。
“停、停,你这是什么东西?”
“此乃老臣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所作的教化之策。”
“朕的四策呢?”李晔睁大眼睛。
“陛下有所不知,教化蛮夷,当潜移默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李晔忍住吐血的冲动,这人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还潜移默化,他这狗屁文章,河陇百姓有几人认得?
李晔一把抓过他手上的文章,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不愧是科举进士出身,字写的漂亮,文章也漂亮。
但前面十几页都是假大空的废话,李晔直接扔地上,还踩了两脚,到最后三张时,教化四策才出现了。
不过都是寥寥几笔,没有说到根子上,故事性、趣味性全无,不接地气的东西只能适得其反。
李晔盯着张浚,当着他的面又踩了几脚文稿,“朕是让你写范文,不是让你写锦绣文章,小说看过不没有?不,传奇看过没有?评书听过没有?”
“臣、臣……”李晔每踩一脚,张浚的老脸就抽动一下。
李晔真是被气到了,“辛四郎、辛四郎?”
门外辛四郎探头探脑,“陛下何事?”
“你天天跑忠义堂听三国,听大唐忠义传,你来给张左使讲上两段。”
张浚脸上抽搐的更厉害了,天唐府谁不知道辛四郎浑人一个,“陛下,臣去忠义堂自己听就行了,不劳辛将军费神。”
“不费神、不费神,末将听了两年了,滚瓜烂熟。”难得有表现的机会,辛四郎哪肯放过?这厮平时没事的时候,就拉着亲卫都的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搞得别人不胜其烦,都不愿意跟他多待,越是没人愿意听,这家伙的表达**就越强。
李晔经常听到他叽里哇啦的拉着人讲。
讲故事其实就跟后世写小说一样,自己的情绪都没投入进去,讲出来的故事也就没有热情。
辛四郎绝不缺乏热情,李晔就是要让张浚明白,百姓们听故事的爽点在哪里,不是他的滔滔不绝的圣贤教义,而是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
也许张浚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在讲故事上面,说不定,还没有辛四郎能深入人心。
张浚苦着一张脸,“臣知错了。”
“张左使何错之有?偏信则暗,兼听则明,张左使要换换思路。”李晔扔下这句话,就出门而去。
出去透透风,李晔的脑子才清醒许多。
是时候准备甘州会盟了。
说实话,甘州回鹘在如今的唐军面前,还不够看。
就算是衰弱的大唐,在西域和吐蕃都是庞然大物一般的存在,收复河陇之后,嗢末人欣然归附,唐廷的实力更上一层楼。
只要粮食够,李晔现在就能弄出二十万大军出来。
不过乌合之众不是李晔想要的,乌合之众的军队对唐廷也是沉重的负担。
在这一方面,李晔是宁缺毋滥,真到了倾国大战,辅军一样是能上阵的。
此次甘州会盟,对仁美可汗来说就是一次考验,来,就说明此人有胆量有眼光,可以成为合作伙伴,这世界大的很,回鹘人何处不能安家?
不来更好,不是盟友,不是自己人,唐军也犯不着客气。
而对甘州龙家来说,同样如此。
李晔把会盟的地点放在甘州,用意不言而喻。
“传令杨师厚部进驻凉州,高行周部进驻大斗谷!”
凉州是河陇的心脏,甘州在其势力辐射之内。
大斗谷夹在祁连山之间,自古便是河湟进入甘州的必经之地,当年尚婢婢顶不住论恐热,就是沿着此谷北窜,给回鹘送了人头。
会盟之事若不顺,凉州、大斗谷两路夹击,无论是甘州城里的龙家,还是城外的回鹘,都是待宰的羔羊。
毕竟这时代,很多人不愿听道理,不愿看大势,只有明晃晃的刀子,才能让他们清醒一些。
第两百六十八章 天唐兴兵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作为大唐现任皇帝,李晔还是讲究吃相顾及形象的。
春耕还没完结,天唐府一天一个样,四面八方的商贾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牵着马和骆驼,穿街过市,各种奇装异服,让李晔大开眼界。
商品也是琳琅满目,西域的葡萄酒和水晶杯,大食的地毯和宝刀,萨曼的香料和宝石,吐蕃的牦牛,蜀中的丝锦,兴元的茶,以及草原各部的毛料……
天知道这些人怎么把这么东西运来天唐府的。
看来古代最具开拓意识的是商人。
交易的货币多是金银币。
李晔定的税不重,只有百分之四,在天唐府登记后,拿到通关文书,后面的关卡全都不收费。
不过这些人吃穿用度,都是钱,能提振沿途的经济。
这还只是打通了一半的商路,若能沟通西域,岂不是财源滚滚而来?
在李晔看来,除了大宋,历史上大部分王朝其实都是穷死的。
包括大唐,若不是秦宗权斩断江淮江南财赋,大唐说不定还能苟延残喘个几十年。
看到天唐府的景象,李晔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去。
关中三百万五十万的人口,河陇差不多八十万的人口,两三成的田税,养七万完全脱产的唐军,十二万半脱产辅军,压力非常大,李晔常有如履薄冰之感,若是碰上旱灾、水灾、蝗灾什么的,很可能新生的大唐直接玩完。
这也是唐廷扩张的内部原因,寻找更多的粮食产区。
现在有了商税,以及河陇、河套地区的畜牧,粮食危机大大减缓。
有肉吃,就能减轻粮食的消耗。
有钱,就能把军俸和赏赐换成现钱,同样减轻对粮食的依赖。
逛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昏暗下来,李晔只能打道回府。
李晔的行在还是当年的陇西节度使府,历经风云变幻,早就破败不堪,以前还想着节俭,不过见到这么多商人之后,李晔寻思着不能这么寒酸,倒不是他想享受,而是一国皇帝太过寒酸,必会让来往的异国商人轻视。
还有天唐府的城墙也要加固加高,毕竟是陪都。
不过这事还是要等秋收农闲之后,大兴土木倒是不需要,弄几座过得去的楼阁就行。
刚一进府,就听到勤政殿里,辛四郎洪亮的声音,声音这么大,吵也能把人吵晕了。
“吕布倒提方天画戟,胯下赤兔马,一百多个回合,关云长渐渐不敌,旁边一人怒喝,哇呀呀,三姓家奴,休伤我兄长……”
李晔一愣,一个时辰多,差不多就是三小时。
这辛四郎倒是挺能讲的,李晔又听了一会儿,发现讲的还不错,有板有眼,虽然有些偏差,但听故事不就听个热闹吗?
眼见天色不早,辛四郎没有停下的趋势,李晔只能露面了。
张浚一见李晔,仿佛找到救星,连滚带爬的跑李晔脚边,“陛下,臣知错了,五天,不,三天臣必重新写好范文。”
李晔好气又好笑,“张左使真的知道怎么写?”
“臣真的知道了。”张浚连连点头,脸上还沾着辛四郎的唾沫星子。
李晔看一副真心悔过的样子,也就不强人所难,“以后的奏文,要言简意赅,无需歌功颂德。”
话一说完,寻思着这一点也要推广到境内所有州县的官员,提高行政效率,笔墨纸砚都是要钱的。
张浚连连点头。
辛四郎正兴高采烈,满脸不爽,不过在李晔面前也不敢放肆。
张浚前脚告退,辛四郎后脚就追了上去,看来不把三英战吕布说完,他今晚是睡不着觉。
第四日,河陇各地的骁骑军被召集起来,当初六千人的建制,在打下河陇之后,吸纳嗢末强健之士,扩充到了八千人。
李晔签发了政令,但凡选入唐军,全家直接晋升为唐民!
无论是唐军还是唐民,对百姓来说,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踊跃参军之人都快挤破天唐府外的大营。
不过幸运儿毕竟是少数,成为唐军的嗢人喜不自胜,如同在长安中了进士的士子,穿着盔甲,骑着高头大马,回乡夸耀,引来无数人羡慕的眼光。
全家连同他本人的地位急速攀升,保长、甲长都客气了许多。
冷锻甲只装备了两千人,人马俱披甲,只露出一双森然的眼睛,仿佛一头头凶兽。
天唐府城下,长枪如林,旌旗如云,铁甲如海。
休整了半年的将士们锐气更甚,如同出鞘的长剑。
一支军队的士气从其流露出来的气象,一望可知。
当初李茂贞围城下的神策军,跟如今的骁骑军,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李晔自己也穿了一套量身打造的冷锻甲,比以前的盔甲轻了一半,本来咄骨还想在上面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被李晔拒绝了,战场上越是花里花哨,死的越快。
一身普通盔甲,站在城墙上,接受骁骑军的万众瞩目。
李晔自己心中也升起无限的自豪,这就是唐军!
城外还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百姓,百姓之中夹杂着各国的商贾,眼神各不相同。
军人的气质,就是一个国家的气质,军人的锋芒,就是一个国家的锋芒。
不难想象,一路走来的他们,何曾见过如此气象的大军?
李晔大张旗鼓,也是为了在他们面前宣示大唐国威。
这么多人看着,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没有扩音器,他的声音传不到那么远,不可能让城下的每一个人都听到。
李晔拔出腰间横刀,指向西北甘州的方向。
只一个动作,骁骑军便沸腾起来,“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忠义堂长期的宣导,每个人知道在长安之西,万里的土地,曾经都是大唐国土。
复兴大唐,已经不是李晔一个人的事,所有唐军都有了参与感和归属感。
如此巨大的呼声,看热闹的百姓也被感染,跟着一起呼喊。
在呼喊声中,李晔跨上青海骢,走在队伍的前列。
心中也充满了荣耀,能成为一个时代的指路人,死而无憾矣!
会盟甘州,攻取肃州,联络归义军,彻底打通河西走廊,把手伸进西域,同样是三步战略。
第两百六十九章 回鹘心思
不望祁连山顶雪,错把张掖当江南。
张掖即为甘州,河西的精华之地就在甘凉二州,自古便有金张掖、银武威之说。
龙家实际上已经是回鹘人的附庸,懿宗咸通十三,回鹘人已经兵临甘州城下,不过顾忌到归义军影响,没有明面上占领,在城内留有一部分驻军,便回到山丹的牙帐。
甘峻山下,一只青鹘飞快的掠过山峰,滑向青翠的草原,仿佛王者一样审视地上的牛羊,然后稳稳落到一个华服回鹘汉子手臂上,啄着鲜艳的羽毛,觉察到旁边的目光,抬起高傲的头,以更锐利的目光回视。
“秋浦倚吴江,去檝飞青鹘。只可惜神骏的青鹘,马上要变成唐人的笼中雀。”说话的青年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华服回鹘大汉脸色阴沉下来,斜眼看着他,“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看在你是曾经的吐蕃贵人份上,我才收留的你。”
青年脸上笑意更甚,“是啊,可汗今日收留了我,来日谁又能收留可汗呢?”
“你……”回鹘汉子脸上杀气涌起,手臂上青鹘振翅。
青年不为所动,“多好的土地,多好的草场,可惜这一切很快将不为可汗所有。”
“哼,大唐皇帝册封我为英义可汗,况且我回鹘本就是大唐之甥,唐军此来,未必会赶尽杀绝!”仁美可汗辩解道,不过声音里的底气相当虚弱。
草原上的回鹘帝国自被黠戛斯击败之后,回鹘一分为四,乌介可汗南下“融入”大唐,涌入甘凉肃三州的甘州回鹘,庞特勤部的西州回鹘,而最为强大的一支西迁至安西故地,吞掉葛逻禄人,建立喀喇汗国。
药罗葛这个姓氏在回鹘中高贵无比,一如突厥的阿史那姓。
甘州回鹘迁居甘州差不多五十年,仁美可汗生于此,长于此,唐军东来,不可能不疑惧。
青年注视仁美的眼睛,“可汗何必自欺欺人?甘州如肥羊,唐人虎狼之性,怎会不动心?”
两人俱以流利的唐言对答。
“唐帝以会盟而来,可汗可诈委之,一旦唐帝入城,可汗引倾国之兵急攻之,生擒皇帝,则河陇之地,尽归可汗矣!”
仁美脸色几度变换,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恰在此时,仁裕策马从远处的草地上奔来。
青年以吐蕃礼节告辞,仁美可汗仍在沉思,久久不语。
“臣弟不辱使命,已经拿到大唐皇帝的册封诏书,陛下册封兄长为英义可汗。”仁裕兴致勃勃道。
没有中土皇帝的册封,仁裕的回鹘可汗之位,始终差些成色。
仁美脸上的喜色维持不到片刻,便又被忧色取代,“阿咄欲,你说大唐皇帝会怎么对我们?”
仁裕一脸诧异,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叹气道:“兄长觉得如何?如今凉州、天唐府皆在唐军之手,我们若是不从,唐军两路夹击,我等如何抵挡?大唐已经不是以前的大唐了,兄长当早下决心,迟疑不决,必定与大唐生隙,臣弟观大唐皇帝其人颇有才略,两三年间,便收复关中、朔方、河陇,此等人物,与其为敌不智,愿兄长慎重。”
“唐人欲吞我族,该当如何?”作为三十万回鹘人的可汗,仁美不能不为部族的未来考量。
而且唐廷不是没有先例,乌介可汗南下,请求唐廷振武军、天雄军助其复国,唐廷不予,乌介便引兵向南,企图攻掠振武军,被当时的河东节度使刘沔,以及李克用之父李国昌吊打,死伤十万记,几十万回鹘人被迁入江淮地区,沿途贵族试图反水,被各路节度使残酷镇压。
南迁的回鹘人连族群都消失了。
残酷的往事不能不引起仁美的警戒。
就是李晔在河陇推行的政策,仁美早有耳闻,这也是他恐惧的焦点所在。
古往今年,多少强盛一时的部族淹没于中土王朝?
不仅是草原的,东南西北全都是如此。
“甘州一隅之地,如何能与大唐对抗?以臣弟愚见,皇帝力图恢复西域,甚至漠北都有可能,此乃我族千载难逢的机遇,当年我族不过是北海一小部落,与大唐合力,才有后来之盛,皇帝重振大唐,皇兄何不借此重振回鹘?若能如此,即便全为唐民又如何?从古至今,汉人都不可能久居大漠草原,这正是我们的机会!舍弃甘、肃二州,换整个漠北,又有何不可?”仁裕在天唐府走了一圈之后,眼光也变得更深远起来。
仁裕的一番剖析,令仁美也大开眼界,兄弟两人都三十上下的年纪,正处在一个男人的巅峰期。
“好!我族就跟着唐廷赌一把!”仁美终于下定决心。
无论回鹘人的壮大与衰弱,大唐都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传我命令,立即捉拿乞禄论,算是我们给大唐皇帝的一个见面礼!”仁美可汗抬起手臂,青鹘如一道闪电般划过湛蓝的天空。
“此人就是在凉州宗高谷,坑害一万朔方军的乞禄论?”自从上次出使朔方后,仁裕对唐廷的兴趣越来越大。
“正是此人!”
十几骑回鹘骑兵策马而去。
但乞禄论就像是窜入云层的青鹘,消失在西方的草原上。
李晔带着八千骁骑军,一路穿过祁连山,进入甘州的土地。
以甘州为界,北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南面的土地受到雪峰融化的河流滋养,土地肥沃,如海一般的青苗正随风起伏,几条银带似的河流,缓缓穿过麦田,向远处的草原蜿蜒。
难怪甘州回鹘能以此地兴盛起来,唐廷弃之如律,别人视若珍宝。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陛下收复河陇,文韬武略远超前代。”李巨川摇头晃脑起来。
甘州养活的不止回鹘人,还有曾经的匈奴和突厥。
李巨川的马屁比四月的微风还令人舒爽。
不过李晔也知道一路行来能成功,实际上在河陇百姓心中,大唐还有一席之地,毕竟大唐在此地留下的是繁荣和昌盛,吐蕃带来的是残酷,嗢人争的一地鸡毛,纵向对比,大唐自然就得人心一些。
李晔忽然心有灵犀般的看向西域,也不知道那里,大唐的影响力还在不在。
就算不在了,为了商路,唐军也必须勇往直前。
八千骁骑军,在平原之上仿佛一朵乌云,向甘州蔓延过去。
龙全忠早已在城外迎接。
甘州百姓自愿出城十里,瞻仰大唐皇帝和唐军的风采。
南方地平线上,铁甲洪流席卷而来,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
有人情不自禁的跪在地上,也有人泪流满面。
李晔在起兵之初,就向河西各州发布了王师东来百姓秋毫无犯的诏令。
加上之前归化策的推广,河西百姓早就对王师翘首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