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章 趁热打铁
看热闹的从来不嫌事大。
韩逊提着刀直奔苏仲方而来。
“住手。”李晔瞥了一眼辛四郎,也不知道这个粗胚什么时候会这么两句文绉绉的话,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巨川,李巨川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韩逊跪在李晔面前,“杀父之仇,不能不报,末将愿以自己性命换苏仲方之命!请陛下成全!”
话说到这个份上,肯定是劝解不了的。
言语若是能化解仇恨,就不会出现这么个大乱世。
苏仲方冷笑道:“大郎,使君自己要负隅顽抗,怨不得我们啊,兄弟们也想讨条活路,你可不能把大家都逼死了。”
几句话,把身后牙兵牙将也挑动起来。
此时他们的武器虽然收缴了,但盔甲还在,对于这些刀头舔血之人来说,全身都是武器。
亲卫手按横刀,踏前一步,压制住牙兵们的蠢蠢欲动。
“请陛下恩准!”韩逊态度甚坚。
李晔陷入两难,难道真要把两人都杀了?
今日即使放过了苏仲方,看韩逊这架势,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就在此时,李巨川阴恻恻道:“苏将军有倒戈之功,韩将军亦有功于朝廷,岂能以命换命?上天有好生之德,二位既然是私仇,就应该私自解决,不应陈于陛下面前。”
“好!”苏仲方倒是爽快。
“好!”韩逊也听懂了,取来身边士卒一把横刀,扔在苏仲方面前。
李晔却是犹豫了,韩逊大伤未愈,而苏仲方明显是悍将,这不是送死吗?
想制止,又没有什么好理由。
亲卫牙兵自动让出二十步,围成一圈。
唐风好武,虽然律法禁止民间私斗,但今日状况实在是特殊,两人也不是寻常百姓。
李晔也只能静观其变,低声吩咐辛四郎,看情况不对,就去救援韩逊。
没成想辛四郎大大咧咧道:“陛下放心,苏仲方不是对手。”
场中二人已经战在一起。
仇恨驱使之下,二人刀刀致命,韩逊胜在刀法精妙,苏仲方胜在势大力沉。
十几个回合下来,韩逊明显落在下风。
不过苏仲方的样子并不好受,气喘吁吁。
连续攻城四天,这家伙估计也没闲着。
“大、郎可知、当年若不是我等拥戴,你父坐不上节度使之位!”苏仲方占尽上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你现在求饶也没用!”韩逊脸上的杀机未有丝毫减弱。
“求饶?”苏仲方笑了起来,“本将是想说,朔方从来就不是你们父子能做主的,能送他上去,也能拉他下来,今日杀你,也算成全你父子二人!”
李晔看着苏仲方的气势,不禁又为韩逊担忧起来。
两人各自紧握横刀,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在刀上。
就是李晔这个外行也看出最后一击的降临。
一阵寒风吹过,两人快步撞在一起。
惨白的刀光各自带起一蓬血花。
韩逊胸前出现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甲胄,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不过谁都没有去扶他。
因为苏仲方也站着,看起来就像没事人一样。
李晔心中一沉。
就在此时,苏仲方脖颈间忽然喷出一道血雾,人软软倒下。
围观的唐军一阵喝彩。
“救人!”李晔亲自过去扶助韩逊。
“多谢陛下成全。”韩逊气息微弱。
李晔检查他伤口,还好只是皮肤之伤,赶紧以烈酒清洗伤口,敷上金疮药包扎,送到中军大帐中照看。
牙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晔望着他们,说实话,没有他们,灵州城肯定会好打的多。
“脱下盔甲,各自归家去吧。”李晔终究是下不了狠手。
牙兵牙将求的就是这句话,赶紧脱衣卸甲。
城内朔方军其实早已没了抵抗之心,若不是被牙兵裹挟,早就倒戈了。
最让李晔惊奇的是,朔方的四千精骑,竟然全都安然无恙,守在节度使府前,见到天子旌旗,全都下马而拜,“奉韩使君之命,归降大唐。”
李晔跟李巨川对望一眼,想来这些精骑都是韩遵给韩逊铺的路,
这个韩遵还真不简单,两头下注,却让人恨不起来。
朔方军的精华,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保住了。
李晔又不免一阵叹息,有这心计和觉悟,却不能为唐廷所用,当真可惜。
如此乱世,既有朱温、李克用这种野心勃勃的枭雄,也有赵匡凝这种心存大唐的志士。
可能天下大多数藩镇都是如韩遵这样的人,不想与唐廷为敌,却贪恋手中权力,一如割据了一百多年的藩镇。
英雄枭雄济济于一世。
李晔心中也升起了一股豪情,能与这么多英雄人物交手,也算不枉此生了。
“韩遵家人,既往不咎,以郡公之礼厚葬韩遵!”
灵州城内所有士卒,都被驱赶出城,而部族军也被挡在城外,不准入内。
裤子都脱了的部族们大为不满。
在大刀片子的威胁下,一个个还是接受现实。
李晔没理由用自己子民去喂他们。
而且城是唐军攻下的,跟他们没半毛钱关系,就是李晔一毛不拔,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不过李晔毕竟没把事情做绝,拿出一小半府库的钱粮犒赏他们。
一碗水端平肯定是不可能的,总有人出力多,有人出力少,李晔按照贡献大小分发。
也许大部分部族中有投机的心思,但不排除有些部族是真的心怀大唐。
果不其然,一些损失较大的部族,不敢回去了,请求内附。
李晔个人觉得大唐处理少数族的手段是成功的。
至少一部分突厥、回鹘、党项基本融入大唐。
至于契丹没赶上时候,到了晚唐才爆发,错过了融入中土的最佳时机,自立门户,还欺负大宋。
这些小部族自立门户是别想了。
如果要经营河陇,如今日的局面迟早要面对,到时候人更多,局面更混乱。
虽说这些部族一个个穷的裤子都没得穿,但人家光脚不怕穿鞋的,越穷越是敢在战场上玩命,李晔把投附的几个部族头人聚集起来。
可能是塞外的风霜雨雪比较养人,有些头人三十不到,就长了一张六七十的老脸,身材倒是挺健壮的,一股子羊膻气混合着彪悍劲,十分上头。
大家都是爽快人,李晔开门见山,头人们全去长安享福,各赐一座宅院,部民愿意从军,加入骁骑军,不愿意,全部去渭北皇庄当庄民,为大唐放牧。
皇庄不止田地,李晔还在浮云城和凤翔周边划分了牧场。
几个头人大眼睛瞪小眼睛。
本着强扭的瓜不甜之原则,李晔绝不强求,不接受的,可以继续留在塞外当野人或者土匪,毕竟喝了这么多年的西北风,一下子去长安享福,有些人接受不了。
什么事都是如此,有大多数,就有小部分,总有人骨头天生贱一些。
当然只是少部分如此,大多数人的骨头都是正常的。
如此七七八八的杂事,堆积在一起,李晔弄了整整两天才整顿完毕。
“陛下,外臣明日回甘州。”阿咄欲这几天一直围着唐军转悠。
别的信心没有,对这支从血火中一路杀上来的唐军,李晔信心还是挺大的。
事实也证明,唐廷没让他失望,关中子弟也没让他失望。
“回去告诉仁美可汗,有空可以来长安坐坐,朕欢迎光临。”
别看阿咄欲一脸大胡子,实际年纪也就二十多岁,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外臣一定转告陛下之意。”
送走阿咄欲,李晔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河陇的消息太少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之前派出去的张行瑾困于河州,联络不上,阿史那真延出息了,上山当了土匪。
至于河州、凉州以西,李晔完全两眼一抹黑,这个仁美可汗就从来没听过。
李巨川对陇右知之甚详,但河西就不熟悉了。
“调皇城司林光远选派党项、吐蕃等族民,深入河西、河湟,西域也不要放过,朕要所有的情报!斥候细作能走多远是多远。”
本来这是薛广衡的职责,不过他手头上的事已经够多了,斥候营和细作营重心放在关东,能做好这些就不错了。
再说把权力交到一个人手上,也不是什么好事。
皇城司四大统领,林光远、赵义存、赵辅、武元登,林光远是最出类拔萃之人。
灵州这所重镇,终于收入囊中,以冯行袭为朔方都防御使,不过这四千朔方精骑,李晔带走,充入骁骑军中,享受天子亲军的待遇。
关中最后板块补齐,只剩下天德军这块门牙了。
自李靖一出手就灭了东突厥之后,但凡草原上一有刺头冒出,就被唐军以雷霆之势剪灭,终唐一朝,对草原的控制力和关注度前所未有的大。
只不过安史之乱,唐廷不得不借助回纥人力量,为此唐廷默许了回纥人接受唐廷在草原的政治遗产,回纥由此称霸草原,改名回鹘。
目睹了其他草原霸主的惨状之后,回鹘吸取教训,一直跟唐廷关系不错。
因此天德军的存在就不是那么重要,防御任务不重,驻军量远远低于朔方,甚至比不上依附李克用的振武军。
苍蝇再小也是肉,来都来了,李晔趁热打铁,传召天德军防御使宋瑶来朔方觐见。
第两百四十一章 名士来投
在朔方城等了四天,宋瑶风尘仆仆的赶来。
执礼甚恭,也是军中牙将出身,刚刚被推选为都防御使四年。
丰州在阴山南麓,,乃中土与草原的交界点,中宗景龙二年,名将张仁愿依托汉受降城遗址,在河套北岸修建三受降城,时称河外三城,插入草原腹地,名为防御体系,实则为进攻草原的支点。
先后为北都护府、单于都护府的治所。
境内即可游牧,亦可耕种。
占据三受降城,即可占据漠南!
如今西受降城属天德军,既为丰州,黄河北岸渡口,控扼南北交通要冲,中受降城即为后世的包头市。
如果唐廷的手想伸入草原,丰州天德军不可错失!可惜振武军在李克用手中,不然李晔就能把漠南也收入囊中。
“丰州有民三千七百二十三户,皆为军属,军四千三百七十人,马两千一百匹,其中一千二百人为达怛、黠戛斯等归化部族。”宋瑶说话中气十足,只是塞北的风霜和烈日,让不到三十岁的他有一张四五十岁的黧黑脸庞。
“丰州孤悬域外的日子结束了,从即日起,朔方会成为你们的后方!”
“末将代丰州军民谢过陛下!”宋瑶大喜。
李晔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没有后方支持的天雄军日子不好过。
天宝年间,朔方成为大唐最强大的藩镇,涵盖了整个河套地区,以及河套之北丰州、胜州。
如今只剩下灵、盐二州,不过灵州是整个朔方的精华所在,即使到了后世也被成为塞上江南,鱼米之乡。
周边的并未开发完全,黄河西岸大片水土丰美之地还处于野生状态,便宜了游牧部族。
盐州也是产盐之地,不过产出的是青白盐,没有兴唐府的产量高。
在李晔的构想中,大力经营灵州,以此为基,向北支援丰州天雄军,向西渗透河西之地。
李晔的一大原则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冯行袭现今为朔方都防御使,主理朔方的军务。
政务就还差一名专业人士。
李晔手上五大板块,兴唐府有崔源照,关中平原有元景成,凤翔有张承业,兴元有大舅子裴贽,现在朔方是时候安排个人了。
论种田的功夫,谁还有岳父张全义高?
张全义这种牛人,老在长安闲着也不是什么事,弄不好中了妖风邪气,是要出事情的。
一念及此,李晔当下令张全义为权知灵州事。
汉有太守,随唐有刺史,地方军政大权掌于一人,唐末刺史就是缩小版的节度使,杨行密、钱镠都是从刺史之位,扩张成节度使。
当初李晔脑子一热学后世辫子戏搞出一个知府,后来废黜了,跟李巨川、韩偓、赵匡凝几人商量,加上李晔稍微有点印象,弄出这个知州出来。
只要是军政分离,就基本符合李晔的思路。
宋瑶走的时候,李晔拿出灵州府库里一千件盔甲送给他。
当寒风中夹杂着一丝春暖时,大军返回长安。
李晔穿越大唐的第一次正式科举马上要举行了。
连长安的风里都带着四分春意,六分寒意。
攻陷洛阳,唐廷强势展现在天下人眼前,吸引了部分有识之士的眼光。
长安的书生学子明显增多。
这年头各方藩基本都是武夫当道,文人沦为幕僚和狗头军师,除了一些确实有才的人,机缘巧合得到重用,大部分都被排除在权力场之外。
现在唐廷重开科举,天下士子自然趋之如骛。
有唐一朝,儒学还未腐朽和封闭,中举者大多都有经世致用之才,至少李巨川、敬翔、裴贽这些人真本事还是有的。
唐廷的科举也比较开明,除了明经、进士,还有明算、明法、明书。
李晔给了科举最大的尊重,翻修了兴庆宫为考场,派出大量唐军维持秩序,连皇城司的人都秘密出动。
在他心里,大唐灭亡,一部分原因也在科举不公,黄巢科举落第,先不说他治政水平怎么样,一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另一首“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足见其胸中的报负。
科举的黑暗为唐廷培养了掘墓人。
科举不是简单的考考试就完了,还要行卷。
所谓行卷就是跑门路,结交长安名流,赢取声望,闷头读书,即使是天才也会被埋没。
普通士子哪有这个财力和心思?
而唐代主考官有极大的权力,想照顾谁就照顾谁,甚至状元都被提前内定了。
唐代共有三百六十多名宰相,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大家族出身,到了唐末更是如此,裴、韦、崔、李、杜、王,朝堂上的官员,基本就是这几个姓氏,真正从底层爬起来的文人只有李巨川一个,中了进士没有后台,在长安坐冷板凳。
若不是李晔的出现,他的最终命运是被敬翔忌惮,朱温一刀砍了。
李晔绝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出现。
赵崇凝、韩偓等人倒是极力推举德王刘裕为主考官。
他们的心思,李晔自然是知道的。
一个养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孩子能知道什么?
思来想去,李晔命李巨川、赵崇凝、韦昭度三人同时主考。
一人为底层,一人为新进清流魁首,一人未老牌世家。
三人互相牵制,而且李巨川也是最体会李晔用心之人。
乾宁三月九日,科举正式拉开序幕。
正常科举的时间是二月九日,但因为朔方战事,李晔延迟到三月九日。
参加科举之人,除了天下士子,还有武营中培养的孩子,以及改制裁撤下来的旧员。
兴庆宫考场内,容纳了八百多名士子。
宫外有禁卫军巡逻,宫内有伤残的荣誉老兵巡戒,虽然穿着青领袍,没带刀剑,但身上的煞气还是掩盖不了的。
科举如火如荼的举行,李晔却在宫中抽不开身。
裴贞一和李渐荣马上就要临产了。
李晔担心的不得了,有了孩子,就跟这个时代有了联系。
“哎呀,陛下,你听出是男孩还是女孩没有?”裴贞一挺着大肚子,有些不耐烦。
李晔耳朵贴在她肚皮上,挺着里面微不可察的心跳。
“女孩!”李晔半开玩笑。
裴贞一脸色一变,眼角噙着泪光道:“怎、怎会是女孩?”
李渐荣就温和多了,“陛下素来喜爱女儿,生个女孩也是不错。”
不说还好,一说裴贞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为何是女儿?臣妾要儿子。”
李晔一脑门的汗,“别哭啊,女儿不是挺好的吗?”
“这、这以后臣妾怎么活啊。”裴贞一越哭声音越大。
“行了,行了,男孩,是男孩,朕听错了。”李晔不得不照顾孕妇情绪。
“真的?”裴贞一收住眼泪。
李渐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早知道她这反应,李晔就不逗她了。
不过李晔也明白,后宫绝不会如表面这般风平浪静。
如今唐廷在关中算是稳了,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不少人都动着心思。
最近德王刘裕频频出现在朝臣眼前,其他几个皇子也不安分,连三岁的李柷都被捧出来活动。
赵崇凝成为新的清流魁首,自然而然的要支持嫡长子继承制。
韩偓、李巨川的门路也有人走。
不过李巨川是聪明人,来者不拒,从不表态。
李晔大部分时间领军在外,连几个皇子人都没认全。
如果是明朝,有稳定的社会环境和文官系统,皇长子继承制倒也无所谓,李晔不在乎这个。
关键这是唐末啊。
没有能力,扶上去也是害人害己。
朱温这么凶残的人,在长子朱友裕死后,都不敢立其他亲儿子,反而有意立养子朱友文。
当然朱友文的媳妇功劳也不小。
“陛下整天魂不守舍的,难道又在想张家的两个小狐媚子?”见李晔出神,裴贞一大为不满。
李晔干笑一声,“爱妃别瞎说。”
王建说是要送女儿进宫,却一直没有动静。
拿下朔方之后,拜在李晔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西进,一条南下。
南下蜀中成强秦之势的论调,文臣武将们呼声最高,蜀中天府之国,得之可以养关中。
而河陇在他们眼中属于化外之地,即使打下来,要转化为治土,绝非短时间能完成。
一直陪了两天,科举基本结束,刘全礼送来及第名单,裴贞一叽叽喳喳的吵着要看。
这种国家大事,李晔向来是避讳后宫干预的。
她若是见到里面有裴家人,还不吵翻了天要点他的状元?
李晔脸色严肃起来,丢下一句“不得放肆”,便离去了。
大字排在第一的是崔谔,第二赵观文、第三杨赞图,第四才是崔源照。
四人之后排着小字的十七人。
总共二十一人,崔姓就占了四人,韦姓三人,裴姓两人,世家大族去了差不多一半的名额。
当然,这时代能读书识字的,也不是普通人家,来参加科举的更不是普通人。
李晔看了一眼刘全礼,“这是谁让你送过来的?”
“回禀大家,李公。”
李巨川只有一个幕僚的身份,但长安城中谁不知道他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甚至有人称他为布衣宰相,而称张承业为隐相。
既然是李巨川送来的,想必里面的幺蛾子比较少。
“去兴庆宫!”
兴庆宫里摆着四张试卷,字迹工整,三个主考官围着评头论足,争论不休。
“怎么回事?”李晔踏入阁中。
“陛下,这四人各有长短,一时难分高下,故臣等有些许各自看法。”韦昭度资格最老,最先发言。
李晔目光落在长卷上,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正规的科举试卷。
按照李晔的要求,重时务策。
唐代科举策问有三策,李晔简化为两策,一文一武。
文题:关中疲弱,钱粮不振,人口不济,如何走出困境?
武题:汴贼强逆,天下藩镇割据,朝廷困守关中,如何破局?
其实文武二题都是一个意思,如何复兴大唐。
李晔一一看了四人答论,皆是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还没标点符号。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李晔眼花缭乱,还是让他们粗略讲解一下。
四人的武题都是攻取蜀中的老路子,大同小异。
蜀中向来都是关中的后花园,李唐宗室动不动就“南狩”成都。
因此蜀中也就成了大唐臣僚心中的怨念。
主要不同集中在文题上。
简而言之,崔谔主张降低税赋,吸引关东百姓入关。
赵观文主张以朝廷的名义鼓励嫁娶,生一子赏十鸡,二子赏羊,三子赏猪……
杨赞图主张以圣人教义,化蛮夷为唐人。
崔源照最有意思,立足点不在人,而是税,主张取消二税制,只收秋税,且只收粮食,并取消各州各县私自摊派的杂税,藏富于民,则人口自然滋茂。
唐朝是没有探花和榜眼的,只有状元,因此竞争极为激烈。
崔源照和杨赞图的策论最符合李晔的构想,不过看着两个崔家人,李晔不得不委屈崔源照了,“杨赞图为状元,崔源照为榜眼,赵观文为探花。”
李晔发话了,三人也就没什么可争论的了。
崔谔虽然没入三甲,但也是排在第四的进士,足以光耀门楣了。
剩下的十七份试卷,李晔大致看了一下,文题差不多就是这四人的路数,只是没有四人分析的细致透彻。
至于武题,基本都是取蜀中,仿佛标准答案一般。
科举有八百多人,李晔还真不信全部都是这个,下令将试卷全部取来。
这一下苦了殿中三人。
不过皇帝的命令谁敢违抗?
过不多时,刘全礼就带着四个宦官取来试卷。
“陛下,这四个内官都是识字的。”刘全礼道。
李晔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好,让他们一同审阅,只要不是攻打蜀中的,全部挑出来,刘全礼,朕记得你也识字,你也跟着一起挑选。”
刘全礼恭敬道:“奴婢遵命。”
李晔盯着刘全礼的后背看了许久,这么一个不要钱,不要官,用心办事,体恤上意的太监在身边,想想还真踏马的可怕。
这也是为什么李晔敢用韩全晦,而不敢用他的原因。
难道他想学习张承业?
身为皇帝,必须保持警觉啊。
李晔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有作为帝皇,不好女色,一本正经的投入到复兴大唐的伟大事业中。
李晔一边优哉游哉的喝茶,一边自我感觉良好。
人多力量大,一个时辰后,七张卷子被挑了出来。
李晔一一过目,只看武题,第一张主张投入到昭义乱战之中,李晔直接揉作一团。
第二张主张取荆襄为己用,还大骂赵匡凝蔡贼出身。
李晔恨不得把这人抓起来吊打一顿。
第三张取唐州。
唐州与均州同属南阳盆地,富庶自是不必多说,有钱有粮有人,说实话,李晔也想打,但正如陕虢偏离了梁军的力量核心,唐州同样也偏离了唐廷的力量核心,吃力不讨好,现在唐州聚集了葛从周、王重师、刘知俊等猛将,李晔想啃也要看看自己的牙硬不硬。
第四张都是挺有创意,打开是参考了冯行袭借道荆襄的策略,提议攻取荆南、鄂岳、湖南。
这……步子迈的太大,容易扯到蛋。
第五六两张差不多都是攻打唐州,取其人口钱粮。
看来朱温得罪的人不少啊,快成公敌了。
看到第七张的时候,这一笔字写的真磕碜,简直像是刀子划在纸上的,大开大阖,跟李晔的字也差不了多少,估计主考官们看了这笔乱字就没了胃口。
但内容却让李晔眼前一亮,东守西攻,经营朔方,大军全线西进,恢复河陇!
终于、终于有人跟自己内心潜在的想法一致了。
若要军中一些头脑灵光之人写出这样的答案不难,毕竟内部人士,从几次李晔出兵的方向不难推测。
打河中、洛阳、陕虢,是要脱离与梁军的纠缠,积蓄实力。
积蓄实力干什么?
士子们受传统思维的局限,第一个想到的是蜀中,毕竟秦、汉、唐都是按照这个路线走,而且都成功了。
所以能跳出这个局限的人,就相当有眼光了。
李晔连忙撕开糊名,一个陌生的名字,汪士凡。
李晔不记得唐末有这样的牛人啊?
在看这个名字,李晔心中一震,汪士凡,王师范?
第两百四十二章 一点苗头
历史上,王敬武死后,王师范十六岁继平卢节度使留后,平卢军头们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连唐廷也跟着添乱,委任崔安潜为节度使。
谁也没想到,十六岁的王师范绝地反杀,袭杀军头卢弘,擒斩棣州刺史张蟾,驱逐唐廷的节度使崔安潜,坐稳了节度使之位。
朱温攻打凤翔,鏖战两年,李茂贞通过宦官韩全诲矫诏加罪于朱全忠,令四方藩镇出师讨之,但四方藩镇没有一个敢出兵的,连李克用、杨行密都龟缩起来,瑟瑟发抖。
此时平卢已经投降朱温,张浚挟诏书入平卢,王师范读诏书后痛哭流涕,说:“吾辈为天子藩篱,君父有难,略无奋力者,皆强兵自卫,纵贼如此,使上失守宗祧,危而不持,是谁之过,吾今日成败以之!”
于是平卢军化整为零,扮作客商,潜入汴、徐、兖、郓、陕、虢、河中、华等等州城,准备给朱温来个全面开花,把朱温堵在关中。
可惜谋事不密,平卢军的异动被驻守汴州的张归弁察觉。
王师范仓促起事,只有刘潯偷袭兖州成功了。
朱温令侄儿朱友宁攻打王师范,王师范求援杨行密,杨行密遣大将王茂章北进,斩朱友宁。
后院失火,李茂贞交出昭宗之后,朱温大军回返,亲率二十万大军攻王师范。
王茂章一看情况不对,扭头退回江淮。
王师范被杨师厚打的没脾气,只能彻底投降,死守兖州的刘潯也跟着投降。
平卢从此落入朱温之手。
朱温得知是张浚在其中搞事,密遣牙将杨麟等五十人,灭其满门,只有其子张格逃脱,后来还在王建手下当了宰相。
六年后,朱温篡唐,灭王师范满门。
灭门之时,梁军在洛阳挖下大坑,王师范泰然自若,设大宴,与族人同坐,“死者人所不能免,况有罪乎!然予惧坑尸于下,少长失序,有愧于先人。”
全族二百余口慨然赴死。
当然,由于李晔的穿越,把大忽悠张浚捏在手里,两人的命运已经改变。
淄青距离长安何止千里?
王师范化名而来,足见他对大唐的情分。
幸亏李晔一时兴起,翻了底卷,不然就错失人才了。
王师范有勇有谋,文武双全,有儒将之风,不单是军头,治理平卢也甚得人心。
若生在盛唐,少说也是一方将相。
“把这个汪士凡提为进士。”当然,也有可能是李晔弄错了,只是个巧合而已。
“此人文理不通,字迹潦草,提为进士,怕是其他士子心有怨言。”韦昭度出言阻止。
只凭这个汪士凡能窥见李晔的图谋,就是不是简单之辈。
“自古明君用人,不拘一格,岂能以文章论断人才?”开玩笑,堂堂皇帝,点个进士还怎么着?
其实李晔觉得汪士凡除了字写的丑点,文章还不错,全都是干货,言简意赅,没什么骈四俪六的浮华辞藻。
李巨川道:“大唐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不能单以文章取人,此人若不能为朝廷所用,流落他方,必为朝廷之害。”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科举被世家把持之后,专门培养大唐的敌对分子,黄巢就不说了,敬翔、李振、袁袭等等,都是如此,就连李巨川也是受害人,若不是被周云翼逮住了,早跑去投奔朱温了。
赵崇凝正色道:“历来进士为国家重器,岂能轻易予人,陛下若是爱惜人才,赐其同进士出身即可。”
李晔一愣,什么时候赵崇凝跟韦昭度穿一条裤子了?
这背后的东西值得深思。
李晔面色一沉,“朕意已决,卿等不得再劝!”
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刘全礼一路小跑跟在身后,李晔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刘全礼年纪也不大,二十多一点,李晔对他忌惮,全是来自于其宦官的身份,当初大宦官刘季述和他干儿子王仲先,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了。
李晔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中晚唐是宦官们的**,清理一波,又起来一波,连皇帝登基还要看宦官们的眼色。
韩全晦缺点多,好控制,李晔想留他则留,不留他一句话的事,如今能站在朝堂上,全凭李晔为靠山。
张承业不用多说,实心用事,李晔几次把长安托付给他都没出事。
刘全礼按道理来说,也算是从龙之臣,还是最先认识的人,里里外外,尽心尽力。
只是李晔总觉得看不透他。
不,应该说是看不到他的弱点。
这样的人要么就是没有弱点,对皇帝和大唐死心塌地,要么就是城府深不见底,善于隐藏。
作为皇帝,又是处在这么个纲纪崩丧的时代,李晔只能以恶意揣度他人。
清流和世家在大部分时期都是划等号的,在李晔的底层文人阶层没有起来之前,不能让他们一家独大。
武人崛起为害不浅,但世家和清流崛起,同样不是社稷和百姓之福。
韩全晦已经靠边站,玩不过他们了,总不能把张承业推到前排去吧?
“朕准备给你派个差事。”
刘全礼一愣,“奴婢只愿服侍大家。”
“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不过大唐社稷和百姓更需要你,韩全晦为三司外使,你为三司内使,钱粮转运使,清理各州县的杂税,统一为秋税,朕给你一千老兵,另外让皇城司武元登协助你,其他人你自行在宫中挑选。”随着地盘的扩大,境内的税赋同样成了一个大难题。
皇庄还好说,有得力干将元景成。
但各州县的赋税,收多少,怎么收,唐廷全无掌控之力。
这次科举之后,李晔的知州制度就要全面推行了。
世家大族富户隐匿田产农奴,州县随意加税,都是传统痼疾。
就看刘全礼的刀子快不快狠不狠。
“你是个人才,留在朕身边埋没了,你放手去做,只要有利于大唐,有利于社稷百姓,朕给你撑腰。”
实际上,这个差事并不好办,很容易就成了众矢之的。
“奴、奴婢、遵旨。”
只要不让他们沾染军权,宦官就只能依附于皇权。
一千老兵大多是伤残,或者年纪过了四十的人。
为大唐浴血奋战,李晔总要给他们找个容身之处。
“去把薛广衡找来。”李晔对身边亲卫道。
过不多时,薛广衡匆匆赶来。
“去查查一个名叫汪士凡的士子,不要惊动他。”
“诺!”
下午的时候,薛广衡就回来了。
“回禀陛下,汪士凡、连日住在平康坊南曲。”
李晔一阵苦笑,如此做派,十有**就是王师范了,“点十几个灵光点的亲卫,跟朕去会一会这个汪士凡。”
第两百四十三章 智将之论
平康坊在东市的西侧,太极宫皇城的东南方,北侧为崇仁坊。
黄金位置,四周皆是达官贵人的宅邸。
分北曲、中曲、南曲。
北曲不入流,中曲、南曲则是档次极高的销金窟。
坊内不仅有名士的宅邸,还有佛寺和道观,平康坊南门之东有名刹保唐寺,南门之西则是天下藩镇的进奏院集中地,曾几何时,一度销声匿迹,随着唐廷的崛起,这些地方也像青楼一样重新迎客了。
唐朝民风开放,逛青楼非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达官贵人们聚会之地。
头牌红娘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是单有钱就能见到的。
德宗贞元年间,艳名诗才传遍天下的薛涛即为其中翘楚,时任西川节度使的韦皋亦是其裙下之臣,白居易、杜牧也常与之来往。
对李晔来说,平康坊算是最陌生的地方。
唐末战乱频仍,大量男丁死于战场,上层的斗争更加惨烈,大量官宦人家的女子,昨日还是温室花朵,今日就碾落成泥土,被充入乐籍。
平康坊不止是青楼,也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里面龙蛇混杂,也不知混了多少其他藩镇的细作,为了安全起见,李晔还让赵义存带着皇城司的人马先混入其中。
皇帝逛楼子,排场就是不一样。
李晔在长安城中露脸的次数不少,为免别人认出来,还穿了一件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
薛广衡一路讲解平康坊里的各种规矩。
李晔奇道:“你小子是这里的常客?”
薛广衡干笑两声,“声乐场所,也是消息流通之地,皇城司、细作营在里面皆有眼线。”
将宵禁的时间缩短之后,长安的夜市更有活力了。
上元节遗留的灯笼,还在料峭的春寒中摇曳,店铺和酒楼,都还没有打烊。
行人三三两两,昔日脸上的愁苦消退不少。
还未靠近东市,里面的欢声笑语已经飘荡在夜色里。
从古至今,从来就不缺声色犬马。
两年前,李晔从平康坊路过时,感慨连青楼都过不下去了,两年之后,这里已经成了长安最热闹的地方。
真的是车水马龙,坊前一排排的车马,还有一些仆役在外静候。
火红的灯笼照的每个人都红光满面。
李晔一行,人人黑斗篷,腰悬长物,走路带风,还未进去,就吸引了不少人目光。
就是傻子也看出来,这伙人不简单。
没办法,李晔只带了薛广衡和另一个颇有武力的亲卫进去,其他人留在外面。
这种场合,辛四郎的是绝不能带的,这厮几杯黄汤下肚,发起情来,还不把平康坊拆了?
长安城格局是四平八稳的方形,各坊也是如此,坊中有巷,巷中有户。
门前青竹病梅,怪石嶙峋,红灯摇曳之下,长影错落。
清婉的丝竹之声不绝如缕,客人的欢笑之声,亦随之传来。
恍然之间,李晔仿佛回到后世,陪客户进了高档会、所。
后世那是附庸风雅,这里是真的古韵盎然。
现如今刚刚科举完,每户生意火爆,外面还有一撮撮的士子排队,评论哪个姑娘唱的小曲儿好听,哪个姑娘画好看,哪个姑娘琵琶绝伦……
李晔目瞪口呆,难道是自己想错了?平康坊比自己的想法还纯洁?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李晔夜探青楼。
“郎君请跟我来!”接应的人轻轻唤了一声。
李晔回过神来,身边薛广衡点了点头,跟在其后,七弯八绕的,来到南曲一个僻静的角落。
小楼内琵琶声正激昂,即便李晔五音不全,也听出其声的非凡。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里间有人吟咏,其声激扬慷慨,一如琵琶。
“裴府七郎,求见汪士凡汪先生。”薛广衡在外喊话。
“一介儒生,不敢高攀裴府,贵人请回。”里间传声出来。
李晔一愣,没想到这个王师范还端起了架子,如今的裴家在长安城可是水涨船高,一般人连门都摸不着,这人直接就回绝了。
“我家主人慕名而来,还望先生勿要推辞。”薛广衡再求。
里间再无回话,只有琵琶声越弹越快。
薛广衡一脸恼火,只等李晔一声令下,就要拆了这破楼。
李晔倒是不慌,这份傲气反而让他更感兴趣了。
有傲骨者必有傲才。
即使里面不是王师范,也是个不简单的人。
“秋娘子,刘将军,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小楼内一人纵声高歌,挟长剑而舞,影影绰绰。
“咚”的一声,激昂的琵琶应声而断,女子的惊呼声起。
另一人道:“弦断必有贵人旁听!”
“吱呀”一声,楼门打开,一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迎了出来,身边跟着一长须健壮儒者,二人皆穿青领袍,冲李晔行了个叉手礼,“小可无礼,尊者莫怪。”
李晔上下打量这个年轻人,英气俊朗,眉宇间浮着几屡沉郁,醉意不减其眼中的明澈。
“王师范,王节帅,何以沦落至此?”见了此人,李晔再无怀疑。
王师范全身一颤,眼中醉意瞬间消散,变得锐利起来,“阁下何人?”
李晔大笑起来,“既知我为尊者,何以如此对待?”
王师范惊讶的盯着李晔,李晔淡定自若,既然确定了身份,也就不怕他飞出长安。
“尊者请入楼中。”王师范到底还是服软。
楼内香风阵阵,一女子抱着琵琶向李晔敛衽行礼,李晔大喇喇坐在上首软塌上,薛广衡立在身后,亲卫立于门外,“想必这位便是刘潯将军?”
“败军之人,不敢称将军。”站在王师范背后的刘潯冲李晔拱手。
“在下为朱温所迫,流落关中,无颜见天下人,不知阁下何以知道我等在此?”王师范挥退歌姬。
李晔避而不答,“朱温暴虐,节帅仁厚,当然不是其对手,如今天下实力雄厚者,北有李克用、刘仁恭,南有杨行密,节帅何不效朱瑾投淮南?”
王师范慨然道:“我父子深受唐恩,忝为一镇节度,投他人藩镇,迟早为其所不容,当今天子仁厚,获王行瑜、李思敬而不害,有古仁君之风,况且在下本就是唐臣,岂能另投他人!”
“节帅既然入长安,何不直接入朝见驾?”
王师范脸色一红,“在下丢城失地,无颜面君。”
李晔笑道:“节帅的策论,我已经看了,朝堂和军中,皆有攻蜀之意,为何使君独言攻取河陇?”
王师范惊讶的看着李晔,“此是刘将军教我。”
“哦?”李晔目光炯炯的看着刘潯。
这个历史上被称为一步百计的智将,差点给李存勖来了个黑虎掏心。
此时二人隐隐知道李晔的身份。
刘潯拱手道:“王建有枭雄之志,以两千人起家,横扫两川,绝非易与之辈,汉中入蜀之关隘,全在其手,成都天下坚城,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朝廷大军强攻,旷日持久,耗费钱粮无算,昔年司马氏攻蜀中,聚天下精兵,前后二十年,数度为敌所困,若非邓艾亡命偷渡阴平,汉主懦弱,安能成功?”
李晔微微点头,当年若是刘禅决心抵抗,邓艾的两千人如何能攻破几万大军防守的成都?
“况且今日之大唐,未及昔年之晋室,今日之王建,远胜昔日之刘禅,朝廷劳军远征,稍有差池,关中欣欣向荣之局势,顷刻烟消云散!”刘潯的话就像一柄长剑刺出。
李晔没来由的心中一寒。
唐廷如今的局势,都是建立在战胜的基础之上,一旦战败,所有的矛盾都会冒出来。
李晔辛苦建立的马上天子形象也会崩塌。
如同当年的苻坚。
第两百四十四章 西北来信
“刘将军,你喝多了!”王师范端起酒樽,轻轻抿了一口。
刘潯连连拱手,“酒后妄言,尊者莫怪。”
毕竟是青楼,不是商谈国家政略的地方,一再逼问,反而失了礼数,李晔和善笑道:“酒后吐真言,何怪之有?”
“正是如此,秋娘子,还不上酒?”王师范大声催促。
“来了来了,二郎不早些吩咐,怠慢了贵人。”内屋传来软媚的声音。
几名侍女端来果脯、糕点、酒壶,摆在李晔面前的方几上。
春寒犹在,侍女们却只穿着单衣,体态丰腴且婀娜。
秋娘子扭着腰肢,风情万种的迎了上来,怀中抱着一把新琵琶,娇怯怯的冲李晔敛衽一礼,“奴秋娘子见过尊者。”
这一低腰,某些不可描述之处就展露出来。
刚才一门心思在王师范主从身上,现在发现此楼主人真是有料,怪不得能吸引一方节度的王师范流连忘返。
“娘子多礼了。”李晔刚想伸手去扶,却又觉得无处下手,只能作罢。
之后三人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王师范阅历丰富,经历也多,性格豪爽,谈吐自然风趣,又有秋娘子弹着小曲儿,刻意迎奉,李晔不由得多喝了两杯。
说累了,秋三娘放下琵琶,后厅声乐大起,千娇百媚的翩翩起舞。
王师范放浪形骸,兴之所至,拔剑而舞,两人一柔一刚,踩着声乐的节奏,倒也赏心悦目。
薛广衡不动声色的挡在李晔之前。
李晔总算体会了一把古代的声色犬马,怪不得玄宗和懿宗这么喜欢搞音乐,在这个缺少娱乐的年代,声和色结合起来,威力无穷。
感觉也没多大一会儿,薛广衡在李晔耳边低声道,“陛下,天亮了。”
“嗯?”李晔一愣,看着楼外比秋娘子衣服还要单薄的晨曦,苦笑一声,拍了拍沉重的脑袋,对王师范和刘潯拱了拱手。
“多谢招待,改日再见。”
王师范到底是小伙子,熬了一夜,丝毫不见疲惫,“此间之乐,远胜淄青,何不留下,大醉三天三夜?”
李晔正色道:“温柔乡是英雄冢,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二郎少年英雄,岂可流连于此地!一时屈身于此无可厚非,若是贪恋,岂不惹人耻笑?”
说完,也不管王师范错愕的眼神,走出小楼。
亲卫和皇城司的暗探已在外面守了一夜,李晔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清晨的平康坊和夜间绝对是两个世界,宿醉一夜的士子们不得不离开温柔乡。
李晔虽然不喜他们的放浪形骸,但唐人风气大抵如此,有些东西不是一纸诏令就能改变,当年李白、白居易都是青楼常客。
“今日放榜。”薛广衡道。
反正是出宫了,也不急着回去,李晔寻了个客栈,洗漱一番,又吃了些小食,粟米粥和馎饦一下肚,精神就回来了一些。
如后世一样,清晨的长安城最为忙碌,城外百姓早早挑了山货野物城中贩卖。
李晔居然看到了青菜,似乎是菘菜和韭菜,不禁大为好奇,他这个皇帝冬天能吃到青菜不算什么,毕竟宫中有菜窖,老百姓也能吃到,就让人意外了。
上去询问,都快五十文一小束,比粮价贵多了。
最贵的不是这些,而是竹笋,一颗就要百钱,想来是寻常人家吃不起,所以挑到北城来卖。
这些东西一摆出来,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就被抢购一空。
一些仆人模样的人还叮嘱下次多送些来。
看来什么时候都不缺有钱人。
最多的是鱼,一担担挑来,此时渭河、灞水都还结着厚冰,弄这么多鲜鱼绝非易事,价钱倒是比竹笋和青菜便宜很多。
这还是李晔第一次看到早市。
“放榜了!”
有人在东市大吼一声,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市间忽然沸腾起来,人潮往北面兴庆宫挤。
李晔等的就是这个。
以往张榜是在礼部南院贡院的东墙上,但现在礼部已经合并到政事堂,张榜也就改在了兴庆宫,一切从简,连这次的科举也是从简,四张大黄纸贴在宫墙之上。
但兴庆宫外已经围的水泄不通,马车被堵在外面。
声势比去年的恩科大多了。
看热闹的比看成绩还激动,仿佛中榜的是自己,指着皇榜上的名字大喊大叫:“这是崔家的大郎君,那是裴家的六郎君。”
李晔一行很不幸也被堵在外面。
科举的结果他早就知道,看不看无所谓,他想看的正是百姓的反应。
最终还是禁卫军出来维持了秩序,清开人群,留出一条路。
由几个文吏高声唱名,“三鼎甲,状元杨赞图,榜眼崔源照,探花赵观文……”
人群更加激动了,以往只有状元郎,这次还出了榜眼和探花,也算盛况空前了。
李晔的热闹劲儿一过,就感觉疲乏不堪,两个眼皮直打架,就带着薛广衡一众亲卫回宫。
刚入宫门,宫中小黄门迎了上来,“禀陛下,西北有军情至,李公、韩枢密、赵侍郎皆在天心阁静候。”
李晔的困乏瞬间就去了,直奔天心阁。
“陛下,河陇林光远、泾原张琏、朔方冯行袭都送来急报。”韩偓作为枢密使,有掌管机要之责。
不过信却是没动。
李晔头痛的厉害,“致光代朕读来。”
韩偓这才拆信,念道:“泾原都防御使张琏来报,二月十七日,秦州防御使杨崇本,趁杜伦悉伽领军攻河州,率两万大军,先后攻破洮、岷、叠、宕四州,如今陇山之西,黄河之东,皆归其所有!”
阁中安静下来。
李晔原本是想收拾了韩遵,就去找杨崇本的麻烦,没想到这小子提前动手了。
只半个月的时间,就攻陷了陇西四州,好歹杜伦悉伽当年也是参加过围殴黄巢的,太不经打了吧?
还有杨崇本,两年不到的时间,六千人膨胀到两万人,李晔不得不承认他的本事。
怪不得历史上能成为关中牛皮癣,跟朱温反复拉锯。
“接着念。”
“林光远统领来报,凉州折逋钵督、兰州崔延没相、陇西杜论悉伽、河湟拓跋谦围攻河州李茂贞部近一年,河州粮尽,以人为粮,五方皆成疲态。”
李晔心中一震,历史的强大惯性从凤翔转到了河州,“张行瑾如何?”
“不得而知。”韩偓实话实说,“朔方都防御使冯行袭密奏,凉州空隙,请命率朔方军急攻之!”
“哦?”李晔顿时来兴趣了。
第两百四十五章 皇子降世
凉州非同小可,自大汉以来即是河西的心脏。
汉唐之际,凉州是西北地区仅次于长安的重镇,东晋十六国时期的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唐初的大凉都曾在此建都。
安史之乱,整个陇右道的精兵都被抽调,玄宗的微操技术明显没有音乐水平高,强令哥舒翰出战,二十万精锐葬送在潼关之下,从而造成陇右道的兵力空虚。
吐蕃趁势而动,第一个攻打的就是凉州,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孤立无援,一座孤城抵抗吐蕃大军数年,在广明二年城破,杨志烈奔甘州,被沙陀人所杀。
“诸位意下如何?”这么一大块肥肉摆在面前,很难做到视而不见。
韩偓道:“臣以为冯行袭之言可行,但为保万全,还需汇合泾原军张琏,两军合击,凉州必下。”
李晔点点头,冯行袭刚刚接任朔方都防御使,仓促出兵,没有照应,恐怕难以建功。
赵崇凝道:“凉州自古皆为中土,不可不取。”
李巨川却一言不发。
以前但凡遇到战事,都是韩偓、赵崇凝两人反对,李巨川支持,今天刚好反过来了。
无论同不同意,凉州都是非打不可,机会难得。
杨崇本两万大军半个月攻陷陇西四州,没道理朔方军加上泾原军,攻不下一座凉州。
而且冯行袭宿将出身,镇守金商多年,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就按致光之略行事,诏令冯行袭、张琏攻取凉州!”李晔一锤定音。
韩偓和赵崇凝联袂而去,李巨川却犹犹豫豫的。
李晔一看就知道他有话要说,留下了他,开门见山道:“莫非下己不同意攻凉州?”
李巨川拱手道:“不,攻取凉州势在必行,但不是朔方和泾原两支偏师,而是集合大军,趁折逋钵督大军在河州,以泰山压顶之势,一击而下!”
李晔愕然,没想到李巨川想法如此激进。
从军事角度上看,李巨川之策是万全之法,但从其他方面考虑就不是了。
如今唐军刚好分散各地。
周云翼驻守陕虢防备唐州葛从周。
李筠坐镇潼关,无法抽身。
高行周、杨师厚都在汉中窥伺蜀中变局。
而且就算征调七万大军,没有一两个月,如何能完成集结?
七万大军,单是运送辎重粮草的辅军至少要四万,凉州距离长安不下千里,又要耗费多少粮食?
而且马上就是春耕了,辅军本身也有屯垦的任务。
一年之计在于春,粮食的重要,不在一座凉州城之下。
李巨川道:“当年吐蕃十万大军,凉州虚弱至极,吐蕃人犹不敢强攻,而是施以攻心之法,诓骗城中百姓投降,围城一年,人心涣散,这才破的城。后来议潮公沙州举事,河陇部族云集响应,诸州皆下,独凉州不下,议潮公亲率七千精锐,鏖战三年,终于攻破城池!”
李晔只能苦笑,说实话,目前唐廷没有发动大战的能力。
而且太过于穷兵黩武,也会增加将士们的厌战之心。
李晔一向的原则是速战速决,绝不打旷日持久之战,若是按李巨川说的来,就是一场倾国大战。
一座凉州,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折逋钵督前后近一年,区区一座河州都打不下,战力可想而知。
“下己之策老成持重,然我军刚刚休整,如此大战,恐怕军中有怨言。”
李巨川自然也是知道唐廷如今的状况,“臣只是说出心中所虑,冯行袭、张琏皆是军中宿将,未必不能一战而下凉州。”
李晔顺坡下驴,“下己思虑周全,朕岂会不知,只是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基本就无从更改了。
李晔兴趣凉州提起来了,“当年议潮公既然攻下凉州,何以又会沦落吐蕃人之手?”
张议潮沙州举事,距今也不过三十多年的时间。
这个时间段,曾经盛极一时的吐蕃也分崩离析,河陇地区按说已经没有强大对手。
李巨川看了一眼李晔,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你我君臣,无需隐晦。”
李巨川这才拱手道:“议潮公派使者携十一州地图户籍入朝,宣宗于沙州置归义军,授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攻破凉州之后,再收西州、轮台、清镇等城,归义军如日中天,朝廷、朝廷派遣郓州天平军两千将士入凉州,协助守城。”
他说的婉转,李晔还是听出来了,从归义军这个名字,就知道当时的宣宗朝廷没有把张议潮当自己人,只有蛮夷外人才需要归义。
宣宗算盘打的好,以沙州为归义军,又派两千天平军入凉州,很明显是在防备张议潮。
“后来宣宗崩,懿宗继位,朝廷更加不信任归义军,议潮公派其兄张义潭入朝为质,才缓解朝廷的猜忌,可惜张义潭没两年就病逝了,议潮公不得已,七十高龄,跋山涉水,入朝为质,此一去,河陇大好局面随之而去,回鹘、吐蕃、嗢末、趁势而起,各自攻伐,才有河陇地如今的形势,咸通十三年,议潮公逝于长安。”
李晔有些无语了。
虽说懿宗是他名义的父亲,但有一说一,他这个皇帝,当的实在稀烂。
甚至比僖宗还要差劲。
“折逋钵督乃凉州吐蕃豪族,归义军退回瓜沙二州,朝廷对凉州的掌控日趋减弱,黄巢之乱,折逋钵督取凉州自立。”
李晔叹息一声,“朕知道了。”
“陛下、陛下,生了、生了!”一小黄门在外惊呼。
李晔曾严令,未得诏令,宦官入天心阁者杀无赦。
此时的李晔正头痛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生了?”
话出口的时候,瞬间狂喜涌上心头,“朕的孩子出生了?”
李巨川也一脸喜色,“恭喜陛下,臣先告退。”
这当口,李晔也没时间理他,匆匆往后宫而去。
后宫正乱作一团。
“陛下,都是皇子,两位娘娘都诞下皇子。”
李晔大喜过望,嘴上说喜欢女儿,但这个时代,男孩儿更符合李晔的需要。
“赏,宫中人人有赏。”说着便要往产房里钻,被一众老宦官拦住。
“哎哟,陛下,此时不可入内。”
李晔只能在房外徘徊,听着里间孩子的响亮的哭声,心中的石头也落地了。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亲生骨肉诞下,很多问题忽然就涌入了脑中。
堵在门外也没用,李晔在一众宫人的劝谏下,回去了。
今天也是累极,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两百四十六章 开荒之争
乾宁三年三月初十,皇子李禔、李祐出生。
李晔原本想弄个响亮的名字,比如李匡胤、李元章之类的,一看就是不得了之人的名字。
后来发现皇子取名早有规则,如皇长子李裕,二子李祤,三子李禊,弄个李匡胤出来反而不伦不类。
再说取个好名不见得就能有多好的兆头,宋武帝小名寄奴,照样气吞万里如虎,后来儿孙名字都响当当,却有好几个畜生。
唐末第一代的藩镇都是英雄豪杰,但第二代大部分都是胡作非为的二世祖。
儿子的出身,也让李晔考虑到了继承人的问题。
皇长子德王李裕无疑是呼声最高的之人,朝中清流和世家也向他靠拢。
李晔不喜欢他身上的儒懦之气,总感觉他像一个被牵着走的傀儡。
其他几个皇子也在妃子的撺掇下上蹿下跳。
没有把手伸进军队里,就都在李晔的容忍范围之内。
有唐一代,科举的含金量极高,历次录取人数不超过三十人,初唐之时,政治清明,人才还能来自底层读书人,但中晚唐,科举就越来越不公正了,后来干脆弄出一个门荫入仕,世家子弟连科举这道程序都免了。
考上进士,并不等于高官厚禄,走上人生巅峰。
还要经过吏部、礼部、尚书省、中书省的层层选拔,评定等级,才能出现在天子堂前。
经过的程序越多,可操作的空间就越大。
这也是为什么李晔看到朝堂的上官员,姓氏越来越单一的原因。
唐末,基本没有寒门子弟在朝的。
李晔裁撤三省六部,也就省去这些有名无实的东西,如同去年恩科,一律去辅军中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适应这个时代。
劳动才是最好的导师。
包括王师范和崔源照,无一例外。
刘潯被招入骁骑军中,成为都头。
“眼下春耕在即,臣请陛下诏令开荒,凡开荒之土地,皆归开荒者所有,三年内免赋。”赵崇凝谏言道。
不同于盛唐,也不同于后世,现在关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地广人稀,渭北良田,凤翔等地充为皇庄,但仍然有很多土地处于荒废状态。
李晔刚要答应,韩偓道:“陛下不可,开荒土地不能为民有,此举是加强地方豪族势力,试问移民如何争的过当地土豪?此举短期有利,长远看,实则动摇国本。”
赵崇凝没想到自己的学生会顶撞他,有些下不来台,斥道:“如今关中何来豪强之说?不开荒何以养民?何以充盈国库?”
李晔心中一动,地方豪强永远不可能消失,宗族大姓,是地方的豪强,而世家门阀,就是朝堂上的政治豪强。
开荒令一下,外迁而来的移民怎么可能竞争的过他们?
韩偓冲李晔拱手道:“开荒令可下,但开荒的田地不能为开荒者所有,全部计入皇庄之内,一年免赋,第二年七成赋税,第三年六成,第四年五成,此后皆以五成上缴。不能兼并土地,则土豪不会参入,流民反而可以放开手脚,以量取胜。”
李晔皱眉道:“第二年就收七成赋税,会不会太高了?”
韩偓道:“移民充入皇庄,可征用农社耕牛、铁犁等器具,耕作积极性高,三年之后,收获超过自耕农。”
赵崇凝怒道:“治国之策,在于一视同仁,厚此薄彼,恐非长久之道。”
李晔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动怒?致光之策,短期内辛苦移民,长远还是对移民有利的。”
“陛下,关中人口三百万,移民才四十万,孰轻孰重,愿陛下思之。”赵崇凝道。
“朕没说不让关中原有百姓开荒啊,三年之后,税赋五成,对他们同样有吸引力,此事就此定论,一事不烦二主,致光,开荒之事朕交给你去办!”
“臣遵旨!”韩偓没有推辞。
看了一眼赵崇凝,李晔想起一事,“赵侍郎,关中人口流动较大,新的户籍整理工作,你可要抓紧。”
“臣遵旨。”
目前关中的人口初步统计工作完成,但编户仍未完成。
没有登录在案的户籍,就无法确定赋税,各州各县的操作空间就来了。
李晔治国的理念是,人性本恶,人心难测,什么事都往坏处想,真出了坏事,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唐末是最坏最黑暗的时代,但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李晔忽然发现如今的大唐就是一张白纸。
世家门阀遭受沉重打击,处于苟延残喘阶段,政治影响力不大。
皇亲国戚也被不断的兵变杀了不少,李晔自己都砍了几个作乱王爷的脑袋。
曾经困扰关中最大的问题,人口超过负载,现在反过来了,地广人稀。
如果把目光集中在关东,北面李克用、刘仁恭,东面朱温、杨行密,南面钱镠马殷王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全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唐廷若是加入内卷,肯定卷不过他们。
但若是把眼光从中土挪出来,一个更大的天下出现在视野里。
曾经的打生打死的吐蕃帝国,比大唐崩的更快,也跟彻底,而且以后都不可能成为李晔的对手。
北面回鹘也崩的更彻底,被黠戛斯人攻破王都,西迁至甘肃西州一带。
但黠戛斯人因为人口不足,并未因此崛起,草原同样是四分五裂状态。
东北面的契丹人刚刚兴起,手暂时没有伸到中土来。
唐廷以渭北、兴唐府、凤翔、兴元、朔方为基本盘,向东不足,向北向西却是大有可为。
从乾宁三年的春天起,天下仿佛都回归平静之中。
李克用数攻沁州不下之后,偃旗息鼓,开荒种田去了。
刘仁恭刚刚接盘卢龙,更是低调发育。
朱温亲自坐镇徐州,压制杨行密与朱瑾,山东之地也迎来难得的休养之机。
杨行密赢得清口大捷之后,膨胀最快,但受到南方数镇的牵制,特别是钱镠,死守杭州,挡住了杨行密席卷江南的步伐,杭州数攻不下,钱镠手下大将顾全武攻灭董昌之后,挟大胜之势回军,杨行密只能退军回宣州。
乾宁二年刚过,湖南的武安军节度使刘建锋没管住裤腰带,私通部下陈赡之妻,被陈赡所杀,众将杀死陈赡,推举马殷为武安军留后。
蜀中王建攻下东川大部分城池之后,也在继续实力,发展生产。
整个中土仿佛都累了,全都消停下来。
第两百四十七章 保甲之法
开荒令颁布之后,李晔乖乖的举行祭天大典,唐廷能走多远,就看这两年的粮食产量。
渭北的田地里,以黄土垒起高台,台上旌旗童子,台下文武百官,亲卫往来巡戒,斥候四方游弋。
本来赵崇凝提议驱散百姓,以免节外生枝,李晔自不放过这么好亲民的机会。
渭北的庄民不止是当初吸纳的流民,还有迁徙过来的大量党项人。
普通党项人其实早已汉化,说一样的话,穿一样的衣服,连名字都逐渐向中土靠拢,只保留了一些特殊的姓氏。
党项贵族或许还有一些造反精神,但普通党项人只要能吃饱穿暖,还管谁是头领?
忠义堂的大本营就驻扎在这里,天天变着花样的搞同化,什么三国演义,大唐忠烈传,李晔全部改编出来,特别在大唐忠烈传中大书特书党项大将夫蒙灵察。
夫蒙灵察是羌人,党项人也是羌人,艺术加工一下,在李晔UU小说莫名其妙成为了党项人的旁系祖宗。
淳朴的党项汉子们听到夫蒙灵察被安禄山诱杀的时候,一个个咬牙切齿,大骂安禄山天字一号的奸臣逆贼,甚至有人提议去卢龙挖安家的祖坟。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了夫蒙灵察这位英雄大将军站台,党项人参军的热情被点燃,大量党项小伙子加入辅军。
一些弓马娴熟的人还被选入骁骑军的轻骑营。
这些人更不得了,每逢休沐回乡,就成了众人仰慕的对象,朝天幞,青领袍,蹀躞带,追风履,投军的时候像个叫花子,回来的时候俨然官宦子弟,更刺激的一众半大小子流口水。
“天子亲军知道么?比县尊老爷还气派哩!”
人靠衣装马靠鞍,唐时的衣服,更凸显英气,党项小青年们不同于汉人青年,花钱如流水,舍得装扮自己,一点儿军俸全都花在衣冠之上,仿佛穿了圆领袍,就能扬眉吐气。
事实上,普通的党项人在当初的夏绥节度使帐下日子绝不好过,这是显而易见的,党项大小头领无数,都需要供养,底层人日子好过才怪。
李晔收复夏绥的时候,顺手把党项贵族们迁入长安,不服从的基本都在地斤泽神马湖边砍了脑袋。
一些中小贵族老爷们也迁入了渭北,老实过日子还好说,有别样心思的,都被皇城司提走了。
如今的渭北,东临黄河,西至泾河,大片的土被庄户和辅军开垦出来。
白渠、石川河、龙首渠、六辅渠等等,一条条水渠被重新疏浚,灌溉着渭北的土地。
昔日的天府之国,渐渐恢复生机。
没有战乱,处处都祥和安宁。
李晔装模作样的祭了天之后,又颇为亲民的走访各大党项人寨子。
党项人还保留一定的游牧习俗,简陋的寨子四处漏风,羊皮毡遮挡不住黄土高原南下的寒风,一家十几口同处一室。
“尔等以前是朕的子民,以后也是,朕不能让你们餐风饮雪,饥寒交迫,你们也要住进大房子里面!”
鄜坊的党项人汉化深,早就跟唐人一样,但夏绥的党项人没这条件,有些还在河套草原上游荡。
就这样,党项人最后的习俗,被李晔改变了,包括一些从漠南迁徙而来的黠戛斯人,都移风改俗了。
这年头,处处杀人放火的,能吃饱饭,有个安身之地,谁还管老祖宗留下来的风俗?
异族不同于中土,连个文字都没有,草原上杀过去杀过来的,前天是铁勒人,昨天是突厥人,今天就莫名其妙成了回鹘人。
草原上的融合更激烈。
春耕还未开始之前,一排排的村落建成,每个村落都是杂居,党项人、黠戛斯人、汉人混居,李晔还往面掺了伤残老兵,这些伤残将士本身就有军俸在身,就是不参与种田,衣食住行也是没问题。
中土百姓,只要能动的,就绝不会让自己闲着,平日种种田,训练辅军什么的,自是不必多说。
被西北的寒风一吹,李晔脑子也灵光起来,想起蒋委员长的保甲制度。
十户为一甲,设甲长,十甲为一保,设保长。
当然,保甲并非委员长独创,大唐其实有类似的制度,只不过战乱频仍,都荒废了。
甲长和保长大部分是由伤残老兵担任,也有一些通过思想和背景审查的党项人担任。
李晔还特意把赵扩调来,担任渭北团练使,此人能把心如铁石的杜晏球熬软,治理这些党项人,更不在话下。
什么事都需要个仪式感,特别是大唐皇帝亲自任命,更是增加了甲长、保长的神圣性,李晔亲自给他们颁发盖了皇帝私玺的委任状。
老兵们不必多少,党项甲长、保长们都拿回家供着。
李晔一看这么热情,也很感动,干脆在渭北开了个武营别院,教书育人,大力弘扬汉家先贤的经典。
当初落第的士子,李晔也没放他们回去,搞不好里面又藏着黄巢一类的大人物,都留了下来,口才好的进忠义堂,文采好的进弘文馆,喜欢教书育人的进武营,都有俸禄,除了能养家糊口,还能时不时的去平康坊北曲潇洒一下。
下次科举还能继续考。
如此优厚的条件,对寒门士子的吸引力巨大。
千里迢迢的穿过无人区、杀人区、野人区,进长安赶考的士子,对大唐也算是真爱了。
不能这么放回去成为兵头们的帮凶。
“尔等好生读书,将来科举少不了你们的!”李晔最后的一句话,彻底点燃了他们的热情。
在一个无比恢弘灿烂的大唐文化面前,谁愿意在草原上当野人当土匪?
就算是土匪野人也不希望自己下一代还是土匪野人吧?
能登天子朝堂,这是天大的荣誉。
于是,各种千奇百怪面目全非的李晔泥巴塑像,被立在村落之中。
泥菩萨的寓意虽然不太好,但李晔不能给他们的热情泼冷水啊,只能一笑置之。
回长安的时候,李晔特意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暗想老天爷今年不会再闹幺蛾子了吧?
抢了洛阳,已经没地方抢粮了。
保甲制度虽然是李晔灵光一闪弄出来的,但可行性非常高,既可以加强地方的管束,又能第一时间掌握地方的动向,还能安置伤残老兵,好处实在太多了。
特别是迁徙的百姓,对他们也是大有裨益。
一个秩序的建立,才能让人稳定,安心生产。
庄户的保甲制也要稳步跟进。
春天的气息已经相当浓厚了,冰河消融,荒野间的草木拔出绿芽,农人早早出来侍弄田地,一些荒地也在大规模的开垦之中。
韩偓说的没错,开荒令对普通百姓仍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很多土地只是因为战乱荒废了,稍微整理,又是一块良田。
看着到处焕发着生机的关中大地,李晔反而不想回去了,绕了一个大圈,穿到渭南。
渭南的人口比渭北稠密一些,特别是华州一线,几里一村,几十里一县。
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这片土地上的战争疮痍在缓缓自愈。
华州城更是一片安宁。
“陛下若是要入城,末将先去打探。”薛广衡道。
“不必了,去香积寺拜祭忠魂。”李晔一扬马鞭,战马向西飞奔而去。
几百名骑士跟在身后。
黄昏的时候,香积寺已经遥遥在望。
只是大半年没见,香积寺的规模也上去了,佛塔、高楼若隐若现。
暮鼓声在原野里显得特别安静。
李晔满心的躁动全都消失在这鼓声之中。
行至山门之前,李晔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这还是去年残破的山寺?
面前迎客僧、小沙弥就有几十人,上山下山的香客络绎不绝,而旁边的忠魂寺却显得冷冷清清,无人祭拜。
当初答应贯休重建香积寺,不是为了弘扬佛法,而是为了超度忠魂英灵。
看来三武一宗灭佛,不是没有原因。
当年懿宗迎奉佛骨,搞得天下民怨沸腾。
李晔并不排斥佛门,但若是佛门想走政治路线,那就另当别论了。
政治和尚,自古有之。
后赵石勒、石虎就有西域僧人佛图澄,为其出谋划策。
前秦苻坚,既有道安为其谋划军机。
当然,这人高僧也并非一无是处,能修成高僧,本身就是学识渊博之人。
佛门与中土文化融合之后,形成的禅宗,也是文化瑰宝。
但什么事都讲究一个过犹不及,李晔节衣缩食,连自己的寝宫都是修修补补,没道理让贯休在这里大兴土木吧?
佛门奢侈起来,不在皇宫之下。
朗达玛灭佛之前,吐蕃“三均富贵”、“四大供养”、“七户养僧”,修建伍香多福德无比吉祥增善寺佛殿,高九层有大屋顶形如大鹏冲天飞翔,辉光映日。
武宗虽然灭佛,但宪宗又广兴佛寺,到了懿宗,更是钟爱有加,广建佛寺,大造佛像,江淮旱灾接着蝗灾,懿宗视若无睹,不仅不赈灾,反而加派赋税,用以迎奉佛光,布施僧人钱财无数。
李晔黑着脸走入山门。
门前迎客僧见他们一伙人气势汹汹,不像善人,拦在门前,“今日天色已晚,还请施主明日前来。”
辛四郎一脚踹飞迎客僧,“瞎了你的狗眼,滚开!”
一人当前,无人敢拦。
这么没素质的行为,周围人群指指点点,辛四郎越发得意,“叫你们的鸟方丈出来,否则拆了你们的破寺。”
虽然兜帽遮住了脸,李晔还是一阵脸红,毕竟是皇帝,出门得注意影响,咳嗽了一声。
辛四郎好不容易嚣张跋扈一回,没听到,还是薛广衡拉住了他。
见周围人越聚越多,人多眼杂,若是被看出身份,少不得又是麻烦。
“算了,去忠魂寺。”
第两百四十八章 天降横财
七座石碑孤零零的立在松林之中。
石碑上刻满了阵亡将士的名字。
李晔在上面寻到了马开山,以及熟悉的名字,两年半之前,他们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两年半之后,他们只剩下这些。
在暮色里无比苍凉。
以后此地还会增加更多的石碑。
前方松林之中,山寺也显得孤零零,李晔记得半年前来祭奠的时候,山寺装点一新,没想到这么快就褪色了。
寺内一灯如豆,有诵经之声。
李晔不禁好奇起来,走近,殿内却先出来一僧:“陛下,老僧有礼了。”
居然是贯休。
薛广衡责道:“你这和尚好生狡猾,知道陛下前来,却来这里装模作样。”
贯休微微一笑,却并未解释什么。
李晔语气不善道:“大师经营有方,如此短的时间里,香积寺便颇有气象。”
贯休道:“非是老僧经营有方,而是陛下治国有方,香积寺气象亦是大唐气象。”
李晔轻笑一声,“出家人说话也是如此言不由心吗?”
“管仲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干戈乱世,百姓衣食无着,安能供奉佛尊?百姓殷实才有佛门的容身之地。”
“如此说来,佛门并非慈悲为怀,只是贪慕百姓之殷实?”李晔字字如刀。
贯休语气依然平和,“佛门若是不慈悲,岂会有百姓虔心礼佛?陛下若是再慈悲一些,忠魂寺也就不会这么多石碑。”
“放肆!”薛广衡叱道,“若非陛下,关中皆是修罗地狱,安能容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亲卫人人面有怒色。
李晔暗道自己是糊涂了,和尚平日里练的就是辩论机锋,跟他耍嘴皮子岂不是自讨苦吃?
但对一个和尚动粗,也是自贬身价。
“够了。”李晔温言安抚身边众人的怒气。
黄巢荼毒天下,但也做了两件好事,在他屠刀下,世家门阀和佛门都受到重创。
如今整个关中,也就三座合法佛寺,长安大慈恩寺,凤翔法门寺,以及此地香积寺,规模都跟懿宗朝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按照这个趋势,不管是不行的。
都去当和尚吃斋念佛,谁去种田交税?谁去抵御外辱?
“大师深明佛法之人,当知只有天下一统,才是最大的仁慈,香积寺违背了朕的初衷,百姓刚刚丰衣足食,大肆礼佛,佛祖受之岂能无愧?此风不可长,明日移忠魂碑于山上,香积寺每月只允许开山门三次,每次一天!”
李晔推行的轻徭薄赋,修养民力,藏富于民,总不能全便宜了这些和尚吧?
贯休轻轻舒了一口气,“老僧谨遵陛下旨意。”
事到如今,李晔也没心思留在此地过夜了,长安也就几十里之外。
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贯休,“国家疲弱,大师当好自为之!”
说完,便连夜策马回长安。
治大国如烹小鲜。
老子这句话说起来倒是轻松,做起来,可就没这么简单。
一个关中,才刚刚开始,就有这么多千头万绪的事,怪不得从古至今,真正的明君没几个。
反而是堕落起来非常容易,也符合人性,李唐好几位皇帝,都是前半生贤明精进,后半生昏聩堕落,李晔依稀记得,光是吃丹药中毒而死的就宪宗、穆宗、武宗和宣宗。
特别是宣宗最为可惜,吐蕃彻底崩溃,张议潮归附,河陇人心向唐。
宣宗忙着吃仙丹,又大肆崇佛。
回到长安已是深夜,回到宫中更是快天亮了。
抓紧时间睡了一阵,感觉没睡多大一会儿,就被宫中女官叫醒,“陛下,薛将军有军情奏报。”
顾不得发蒙的脑袋,匆忙洗漱,外间其实已经日上三竿。
天心阁里只有李巨川和薛广衡,没了韩偓和赵崇凝,李晔反而感觉轻松。
“何事?”
薛广衡两眼里血丝密布,“陛下,冯行袭与张琏二位将军,长驱直入,连破折逋钵督七座堡城,凉州震恐,折逋钵督放弃攻打河州,引大军回防凉州。”
李晔揉了揉太阳穴,“折逋钵督有多少人马?”
“本部两万大军,加上新近投奔的领杜论悉伽、杜论心父子,兵力在三万七千上下。”
李晔一愣,泾原军和朔方军,一共也才两万多人,兵力上已经吃亏了。
没想到杨崇本夺了杜论悉伽的陇西四州,反而给自己增加的难度。
“陛下勿忧,折逋钵督、杜论悉伽鏖战河州一年,疲惫不堪,我军兵锋正盛。”李巨川道。
“冯行袭、张琏皆是牙将出身,当不会令朕失望!”
李晔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他们和等待,整个河陇地区的战力,明显不如中土,李茂贞两千人入河州,搅的天翻地覆。
杨崇本两万人马,半个月拿下陇西四州。
薛广衡咳嗽了一声,“蜀中消息,南诏隆舜纠合黎州雅州一带的蛮族头领刘王、郝王、杨王等,号称二十万大军,攻打成都!”
马上就是春耕,南诏这个时候起兵,就是绝户计了。
“南诏有如此实力?”李晔一阵郁闷,号称二十万,十万人总是有的,卢龙、魏博、平卢动不动十万大军,毕竟是人口繁盛之地。
这西南小国动不动就来个二十万大军的,就让李晔接受不了了。
李巨川苦笑道:“南诏当年是由大唐扶立而起。”
按照大唐的尿性,扶立肯定不是简单的帮其立国,而是文化和技术一同输入。
府兵制在大唐崩了,但南诏一直延续下来。
吐蕃的崛起,大唐也是送人送文化送技术。
只可惜好心都被当成了驴肝肺,养出了白眼狼。
“王建抵挡的住?”二十万大军,差不多是倾国之战。
薛广衡道:“东川节度使秦彦晖上表,请求合攻西川,荆南节度使成汭遣大将许存屯兵于渝州,有侵夺西川之意!”
秦彦晖的意思是,唐廷也绷着了,四路大军齐发,直接灭了王建。
“下己意下如何?”
“杨师厚和高行周已经窥伺在侧,南诏胜,王建势衰,我军陈兵于外,陛下一纸诏令,西川关隘,不战可下,大军长驱直入,争夺西川,但王建若胜,我军还是静观其变!”
李晔点头称是,原定的战略是取河陇,但如果王建自己垮了,唐廷也不能错失良机。
几人商谈下一步动作时,又有斥候来报,“报陛下,王建送亲队伍已出剑门关,另有十万匹蜀锦,杨师厚将军加派骑兵保护。”
阁中三人都是惊讶不已。
初唐一匹绢差不多两百钱,但那时候货币没有贬值。
后来唐玄宗有意增强绢帛的货币价值,最巅峰是德宗朝推行两税制时期,一匹绢三千二百钱。
唐末战乱,经济崩溃,绢帛的货币价值渐渐淡化,但现在长安市面上,一匹上等绢帛,差不多也要七百钱。
而蜀锦更是上等绢帛中的上等,市面值上一千一百钱。
十万匹蜀锦就是十一万缗钱。
对如今的李晔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
这就是第一波的战争红利!
知道蜀中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
李晔的头瞬间就不痛了,“王建还真舍得下血本,诏令秦彦晖,不得起兵!”
秦彦晖与王建现在是血海深仇,李晔这道诏令有多大作用很难说。
第两百四十九章 蜀中王建
春耕开始之后。
从陕虢、兴唐府到关中平原、朔方、兴元,异常忙碌。
蜀中却是烽火滔天。
乾宁三年三月二十日,南诏王隆舜大军八万,汇合黎、雅蛮族五万大军,攻破眉州,屠掠唐民。
三月二十五日,秦彦晖倾巢而出,攻打汉州,汉州即为三国时名关绵竹,汉州之后,便是成都。
四月一日,成汭令大将许存、赵武出渝州,攻东川诸州,王建部众纷纷逃窜。
收到蜀中乱战的消息,杨师厚、高行周、杨鉴三部合军三万驻于利州,静观蜀中之变。
四月三日,南诏大军刚穿过大渡河,立足未稳,便遭到王建亲率五万大军迎头痛击,隆舜惧其声势,令刘王、郝王、杨王等蛮族为先锋。
王建骑将出身,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一举击破蛮族,阵斩三王,杀蛮人一万八千人,蛮族大惧,一哄而散。
蜀军趁势而进,作壁上观的南诏军措手不及,吓破了胆,一触即溃,王建沿路追杀三百里,所获俘虏九千人,全斩于雅水之畔,雅水变成血河,南诏国青壮死伤惨重,逃回南诏的隆舜也为国人所怨,一年之后为权臣杨登所杀。
此战之后,王建五千精骑先行,汇合义子王宗涤两万大军,绕过都江堰、过茂县、江油,八百里大迂回,四月十日,一战而下梓州,四月十五日,前后夹击,破秦彦晖于绵竹关前。
秦彦晖于中军大帐自、焚而亡。
四月十五日,王建与义子王宗涤、王宗侃、王宗佶、王宗绾回军东川,先败赵武于合州。
却与许存在渝州僵持不下,几次被许存出城偷袭,小有斩获。
但秦彦晖的平定,让王建抽出更多的兵力,蜀军源源不断支援而来。
许存不能破敌,围困月余,求援于荆南成汭。
成汭向来忌惮许存之勇,有除之而后快之心,对求援置之不理。
五月十七日,许存粮尽,投降王建,王建守为义子,赐名王宗播,自此东西二川全落入王建之手。
短短两个月,蜀中战火熄灭。
消息传到长安,李晔心中一叹,王建毕竟是史书上的那个王建。
这几仗打的漂亮至极,又是半渡而击,又是大迂回大穿插,简直是教科书一般的存在。
难怪当年能以两千人马,横扫西川。
蜀中没机会了,李晔只能把目光放在河陇。
杨崇本攻陷陇西四州,加上他手上的秦州,一共五州之地,放在哪儿都是不小的势力。
李晔不敢再放任他发展下去了。
陇西四州地缘极为特殊,黄河环绕,陇山、祁山为其天然屏障。
西南是混乱的河曲十六州,西面是河湟之地,北面是兰、凉等河西要地,南面是李晔刚刚收复的山南西道诸州,东面是凤翔。
杨崇本现在就像鲤鱼龙门,摆在他面前是一条康庄大道。
若是让他在河陇四州坐稳,按照他表现出来的野心,将来必是一大祸患。
不过什么事都要讲究一个先礼后兵。
在李巨川的建议下,李晔连发三道诏令,让杨崇本入长安述职,同时把利州的杨师厚、高行周两万大军调至陇州。
三道诏令已下,杨崇本铁了心不来。
李晔的忍耐到了极限,在他心里,杨崇本现在的优先级已经高过凉州的折逋钵督。
“陛下可继续下诏,令其大意,只待秋收之后,大军突出,一战而擒!”李巨川建议道。
李晔点头同意。
春耕刚刚结束,古代种田没有农药和化肥,播种之后,还要精心护理。
知州制刚刚推行,凡是考评低下的各州刺史坚决被裁汰,总有人为了眼前权力孤注一掷,冯行袭调离金商之后,二州的刺史放飞自我,招兵买马,李晔的一纸裁汰令,让他们提前动手,金州刺史李奉义还投降荆襄赵匡凝,企图找个靠山。
赵匡凝倒是派兵来了,不过确实来帮助唐军攻城的。
两州的乌合之众,十日不到就被平定。
李晔这一次没有仁慈,金州刺史赵闻达,商州刺史李奉义,被斩于长安闹市,男丁流放丰州,女子充入乐籍。
不逛不知道,一逛才知道平康坊的最大幕后老板居然是自己。
准确来说是刘全礼接管皇庄之后,以各种手段秘密控制南曲和中曲的大部分青楼。
这样也好,以后规范管理,也能让这些苦命女子日子好过一些。
有了血淋淋的人头示范,再也没人敢违抗朝廷的意志。
金商二州本来就是冯行袭手下牙将充任,胆大包天。
李奉义还是冯行袭妹夫,在金州有权有势。
唐军分散各地,压制各种涌动的暗流。
当然,关中其他州想学也学不来,兵权早就被李晔抽空了,所谓的地方豪强,能跟如今的唐军抗衡?
三个月后,第一批知州分散各地,李晔还给他们配了退伍老兵和轻度伤残的将士。
文人掌地方政事,自黄巢大乱,二十年来还是第一次。
“陛下,这是新近研发出来的弩机,以黄杨木、梨木制成。”尉迟康向李晔献宝。
李晔最关心的就是将作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见识了厅子都的兵器,李晔一直耿耿于怀,若是梁军都装备这些玩意儿,这仗还怎么打?
李晔来回检查弩机,又看了看尉迟康的老年,“尉迟匠作,这也太粗糙了吧?别没伤到敌人,倒先伤了自己人。”
尉迟康老脸一红,“陛下有所不知,粗糙是粗糙了点,但制作方便,选材容易,一月可产五百架。”
质量不行,产量来凑吗?
“来人,试弩。”李晔令道。
三名亲卫各取一弩,分别是厅子都弩、岩桑弩、黄杨弩。
五十步,三弩齐发,靶上的札甲纷纷被穿透。
厅子都弩胜在射速快,稳定性高,可连发十箭,岩桑木破甲能力优秀,但只能连发三支,便要重新填装。
黄杨弩连发五箭,破甲能力却是最差的。
“陛、下,这弩四十发之后,便要回坊重新修理。”尉迟康在一边犹犹豫豫道。
李晔差点没晕过去,又半年过去了,将作监就弄出个这玩意儿?抄袭都不会?
在李晔的怒视下,尉迟康的舌头都不利索了,“陛、下、大军交战,军器消耗、太快,此物制作、容易,损坏了,也不可惜。”
李晔把他的话重新捋了一遍,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唐末战争频繁,再好的神兵利器,也会损失,厅子都的装备不就弄到自己手上来了吗?
反而是这种制作不精良的武器,可以随用随弃,就像后世的耗材,一次性筷子之类的。
“行!”只要符合这时代的特性,李晔就能接受。
再说全军装备厅子都弩也可不可能,朱温家大业大也玩不起。
光弩箭的消耗也不是一个小数字。
打仗烧钱,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见李晔表情平缓了,尉迟康也献上一物,黑布遮蔽,形如长枪。
薛广衡扯下黑布,长刃长柄,寒光闪闪,居然是一把陌刀!
“好,你能仿制出此物,总算没辜负朕!”李晔大喜。
战场上,李晔见识过这东西的威力,虽然没有史书中说的人马俱碎那么夸张,但威力也不小,正是重甲步兵最趁手的武器。
中唐之后,此物越来越少,现在仿制出来,以后就能打造一支重甲陌刀兵。
“一个月能打造多少把?”李晔充满希冀的看着尉迟康。
尉迟康面露难色的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把也行。”李晔也知道这玩意打造不易。
“回、陛、下,是、两把。”
李晔差点一口老血喷他脸上。
这是来逗自己玩的吗?
李晔怎么看尉迟康的老脸,怎么觉得他是故意的。
“陛、陛下?”
李晔叹息一声,“你加紧打造吧。”
“老臣遵命。”
第两百五十章 胜败之间
绵延四百里的贺兰山,阻断了沙漠对朔方河套的侵袭。
若是没有贺兰山和沙漠,凉州便与朔方连为一体。
唐代历来是以朔方控锁整个河西走廊。
得陇望蜀,得到朔方,一定会窥望凉州。
可惜大唐经历的不止是安史之乱,其后又有仆固怀恩之乱、泾原兵变、二帝四王之乱、淮西之乱、河朔三镇更是牵制了唐廷的绝大部分精力。
到了宣宗朝,张议潮归附河陇,唐廷派出两千郓州天平军驻防凉州。
还没来得及经营,宣宗就开始放飞自我,丹药磕上了,朝政也荒废了,继任者懿宗,更加昏聩,南诏犯境,庞勋之乱,沙陀李国昌作乱,王仙芝、黄巢此起彼伏。
从归义军手中拿到的凉州,还没捂热,就被凉州的土豪扫地出门。
整个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长安的黄巢大战中。
折逋家渐渐坐稳了凉州。
“折逋乃是吐蕃官职,与大唐的刺史类似,吐蕃人常以官职入姓,以为荣耀,凉州向来是吐蕃人经营的要地,议潮公起事之后,鏖战三年才攻破凉州,然议潮公宅心仁厚,没有斩草除根,是以朝廷与归义军势衰之后,折逋氏闻风而动,吐蕃人死灰复燃,成了河陇最强劲的势力。”一身吐蕃服饰的向导乞禄论道。
冯行袭瞥了他一眼,“乞禄论,当年吐蕃的国相名为禄东赞、论恐热,看来阁下的名字也非同小可?”
乞禄论挽其鬓角的辫发,露出脖子上的一段刺青,咧嘴笑道:“人名与刺青一样,皆是父母所取。”
冯行袭眼中掠过一缕精光,挥手道:“停下。”
身后的唐骑缓缓止步,几个都将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将军为何止步?”
冯行袭指着前方的山谷,“此地是何处?”
乞禄论恭敬的在马下对冯行袭道:“宗高谷,前后五十里,穿过此谷,西北三十里,即是凉州,若不加快脚程,今夜就只能在谷中过夜。”
山谷两侧岩崖耸立,谷内林恶草密,却静悄悄的,一只飞鸟都没有。
“冯将军,现在不过去,恐怕赶不到凉州城下。”朔方都将附和道。
周围朔方军都面有怨色,连日被驱使着赶路,很多人都怀念起之前在灵州城的快活日子。
李晔拿下朔方之后,裁汰老军,但冯行袭为了这一仗,又招揽了一支万人的朔方军。
两千昭信军精锐面不改色,对行军习以为常。
“本将听说凉州六谷里住着六谷部落,何以不见人影?”冯行袭逼视着乞禄论。
此人是先前堡城中的俘虏,因精通汉言,又熟悉地形,才被带在身边。
不过此时冯行袭对此人起了疑心。
“六谷部被折逋钵督抽调去攻打河州,将军若是不放心在下,可随意盘问他人,我乞禄家与折逋家是五十年世仇。”乞禄论不避讳冯行袭的眼神。
“传令各军,就地扎营,斥候严密查探谷内谷外。”冯行袭下令道。
只要不是行军,朔方士卒们脸上都轻松起来。
冯行袭望着懒散的朔方军,脸上浮起一缕愁容,遇见乞禄论眼角的目光,冯行袭迅速恢复成以往威严的节帅。
即使是春日,入夜之后的凉州,也是寒风刺骨。
士卒们抱成一团,听着风声呼啸,仿佛千军万马。
冯行袭巡查大营,大部分朔方军都挤在火堆前,早早睡去。
“是谁让点的火?”冯行袭铁青着脸。
大营周边,一半是旷野,一半是山谷,火光清晰暴露了大营位置。
朔方士卒被惊醒,赶紧灭火,“是、是乞禄论,告诉我们可用篝火取暖。”
“乞禄论人在哪里?”冯行袭心中一沉,他从未彻底相信过乞禄论,还令亲信部下暗中监视。
身边亲兵急匆匆赶来,“禀将军,我们的人被杀了,乞禄论不知所踪!”
冯行袭心中警兆大生,拔出横刀:“起来,所有人起来御敌!”
周围朔方士卒懒懒散散,想动也不想动,冯行袭一脚踹翻一个不起身的朔方军,“不听军令者,斩!”
最先响应他号令的是两千昭信军精锐。
已经在黑夜中组成阵列,但朔方军从上到下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懒懒散散像无头苍蝇。
黑暗的旷野中,不知什么时候连风声都停止了,一片死寂。
越是安静,冯行袭如芒在背的感觉越强烈,从刀尖上滚出来的人,对杀戮有惊人的直觉。
“迟疑不决者,斩!”冯行袭高声怒喝。
但就在此时,黑暗中,羽箭破风声大起,全都循着冯行袭的喊声而来。
泾原军出兵凉州没有朔方军那么快。
需要北上兵出萧关,攻破嗢末人掌控的会州,然后,进入凉州地界。
会州因为地处朔方军、邠宁军、泾原军的交界地,一直受到三大藩镇的威胁,所以嗢末人也没怎么用心经营。
泾原一万大军赶到,会州直接就投降了。
张琏留两万士卒守城,自率八千人急进凉州,连下吐蕃人两座堡城,三日之间兵锋推入阳妃谷。
阳妃谷是凉州六谷中最大一座山谷,方圆百里,河道纵横,利于畜牧。
但驻兵于阳妃谷中的张琏,同样感到不对劲。
偌大的阳妃谷里面,居然没抓到一个嗢末人。
张琏瞬间就想到一个词:坚壁清野!
地利掌握在他人之手,这些天每前进一步,他都小心翼翼,原定和朔方军在凉州城下会师,但还没到地方,就已经预感到了危险的降临。
事实上,张琏并不赞同仓促出兵凉州。
其一,凉州是嗢末人最强悍的一支,和其他地区不同,凉州嗢末人基本认同了折逋钵督的统治,有广泛的民众基础。
其二,折逋钵督并非其他嗢人头领可比,其家族本就是吐蕃贵族,能屈能伸,精通兵法,与其说是合攻李茂贞,不如说是折逋钵督在借李茂贞的手,消耗河陇其他部族。
对于河陇地区势力架构的变化,张琏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
这些年,泾原军的目光一直聚集在河陇。
不过,皇帝的命令下达之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出兵。
阳妃谷地势比较特别,处于群山之间,出口众多,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派出去的斥候,道现在还没有回来。
泾原军不敢推进了。
凉州离河州并不远,按道理,折逋钵督应该早就收到唐军入境的消息,却一直没有动静。
“此次怕是难以攻破凉州。”张琏低声跟身边的副将摧领道。
“使君既有此疑虑,何不早些退兵?回防会州,已经可以向朝廷交代。”
张琏摇摇头,“泾原向来为朝廷猜忌,陛下信任我等不易,我张家只能以死报国!敌人都没露面,我军若是撤退,岂不是令关中各镇耻笑?”
郝摧低头不语。
可惜有些罪名,只要犯过一次,就永远也洗不脱。
泾原军向来是唐廷之壁垒,抵挡吐蕃人已经百年,郝摧正是当年威震吐蕃的无敌猛将郝玭曾孙。
三名斥候,从三个方向仓皇策马飞奔而来。
两人同时一震。
“西面山口,有嗢末敌军!不下万人!”
“北面谷口,有嗢末五千骑兵。”
“西南河口,有嗢末八千步骑。”
张琏眼中燃起火星,“来的好,今日就让他们看看泾原精兵!”
郝摧大声疾呼:“贼至矣,立功当在今日!”
将为兵之胆,两位主将如此豪迈,泾原军血脉贲张,“杀敌!杀敌!”
“郝将军击北,本将击南,二军相合,共破敌于西!”张琏跨上战马,倒提长槊,威风凛凛。
郝摧胯下雄健黑马人立而起,仿佛比主人更加兴奋,“大善!我祖保定郡王常引百骑深入吐蕃之境,剥皮抽骨,吐蕃小儿闻名而不夜啼,今日一战,当破河陇嗢人之胆!”
泾原军一分为二,一路向北,一路向南。
阳妃谷中杀声震天。
张琏人高马大,一杆两丈长槊,冲入敌军之中,敌军显然没料到张琏来的这么快,这么猛烈,挤在狭窄的河口上进退不得,顿时大乱。
他们原本就是六谷部的嗢人部落,响应凉州城的号召,才来抵挡唐军。
只听说唐军不堪一击,比河州城的唐人还要胆小。
没想到刚一个照面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唐军如虎入狼群,长槊乱舞,马蹄踩踏,河水瞬间就被染成血红。
连个像样的阵列的都没有,如何抵挡的住步骑冲锋?
惨烈的杀戮河口后面的嗢末人胆寒,破破烂烂的铁甲,良莠不齐的武器,在装备精良的泾原军面前,简直像是土鸡瓦狗。
张琏甚至觉得这都不是军队。
没有强大势力的支撑,嗢人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击溃南面之敌后,张琏没有趁势掩杀,而是挥军向西。
本以为自己够快的了,没想到郝摧更快,两军汇合,郝摧的黑甲都被染成了红色,“痛快!痛快,嗢人如今疲弱,凉州旦夕可下!”
西面山口间的敌军,见泾原军如此气势,不敢接战,缓缓后退。
郝摧一马当先,便要冲入山口,被张琏拦住,“不可鲁莽,我军已胜,前方地势险峻,若有埋伏,我军片甲不归!”
山口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狭道,为山势所夹。
郝摧杀性大起,刚要请命追击,却见后方升起一股股黑烟,脸上大变。
一名斥候从背后而来,慌慌张张道:“将军,后方粮道为敌轻骑所趁,八千石粮草,全部被焚。”
张琏大惊失色,这些粮草都是泾原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被敌人焚毁。
阳妃谷中的粮食只够三日。
没有粮食,泾原军就是再勇猛,也成了病猫。
郝摧勃然大怒,把兜鍪重重砸在地上,露出满脸的鲜血,“王奉昌是怎么搞的?连个粮食都护不住!”
张琏望着西北方向的落日,长叹一声,“退军!斥候联系朔方将,告诉冯将军,我军缺粮,退守会州。”
“不能退!三日,只要三日我军便可攻破凉州!”郝摧不甘心的吼道。
张琏冷眼看着他,“不服军令者,斩!”
第两百五十一章 当攻凉州
大战之后的河州,沦为一片废墟。
敌军虽然退兵了,但整个河州也废了,各地被掳掠一空,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带不走的一把火烧尽。
城外到处倒毙的浮尸,河水里都弥漫着恶臭气息。
河鱼却出奇的肥,饿疯了的河州军管不了这么多,捞起鱼就生吃起来。
如今的河州,已经没有百姓,只有红着眼的士卒。
李茂贞望着城外的惨状,久久无语。
“不、能吃!”张行瑾干裂着嘴唇,眼窝深陷,额骨突出,声音无力,整个人成了皮包骨,身后的士卒跟他大同小异。
没有人听他的。
在饥饿面前,每个人都成了野兽,只屈从于自己的本能。
“拔度,吃鱼!”赖力捧了一条鱼送给张行瑾。
被张行瑾一把打落,“有瘟疫。”
慕容敞有气无力道:“总不能饿死吧?”
春风和煦拂过脸面,张行瑾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眼角瞥见一棵胡杨的青翠嫩芽,喉咙无力的涌动着。
饿极了的人,脑子里只有吞咽的强烈渴望。
张行瑾连走带爬的靠近胡杨,扯下一把嫩芽就往嘴里塞,咀嚼两口,便吞落肚中。
肚子里有东西,人的精神也回来了一些,“这个能吃!”
有了他的以身试法,赖力、慕容敞、士卒们有样学样。
但凡是青色的,无论是是什么树木,都被送入嘴中,连树皮也没放过。
“何不学羊啃草?”李继颜带着一伙人疯狂嘲笑。
他们个个面色红润,没有丝毫饥饿的迹象。
张行瑾不想把刚刚回复的力气,浪费在无用的争吵上。
“父帅,河州已成废土,天气转暖,恐有大疫,我军应该立即转移!”张行瑾向李茂贞谏言道。
李茂贞却像没听到一样。
忽然之间,张行瑾感觉李茂贞老了十几岁,脸上的枭雄气质消失不见。
“父帅?”
“嗯?”李茂贞这才回过神来。
张行瑾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了一次。
李茂贞点头道:“我儿说的不错,河州非我容身之地,依我儿所见,我军当转向何处?”
张行瑾道:“河湟之地向来富庶,昔日吐谷浑崛起于此地,拓跋谦羸弱,必不能守土,我军当取之!”
李茂贞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张行瑾被这眼神看的毛骨悚然,却不敢退缩。
相处这一年多的时间,张行瑾对李茂贞的猜忌脾性了如指掌。
“若我有你这么个亲生儿子,人生无他求!”李茂贞眼中冒着光。
张行瑾赶紧跪下,“继兴自幼无父无母,若非父帅,早不知死在何地!”
李茂贞的奇怪眼神一直未去,张行瑾也一直跪在地上。
良久之后,李茂贞扶起张行瑾,长叹一口气,“两年之前若能遇到你,本帅何以沦落至此!传令,大军西行,追击拓跋谦!”
张行瑾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出了河州没两日,李茂贞的一万大军,陆陆续续有人倒下,张行瑾的担忧成真了。
食物遍地都是,湟水上游的鱼,河谷间遍地的野兽。
沿途还有村镇。
但李茂贞大军走到哪里,哪里就成了死亡之地。
撤退的拓跋谦也好不到哪儿去,本就伤亡惨重,又感染瘟疫,拓跋谦没到廓州人就死了。
权力真空的廓州城爆发了新一轮的兵变,各部将领互相攻伐。
等李茂贞大军赶到廓州时,城门大开,百姓纷纷逃散。
李茂贞兵不血刃就拿下廓州。
此时他的军队也不足四千人。
长安。
战败的消息呈放在李晔面前。
折逋钵督回军突袭,冯行袭重伤,朔方军群龙无首,顿成鸟兽散,阵斩三千余人,另砍下两千降军的人头,堆在宗高谷外筑城京观,只有昭信军血战,护着重伤的冯行袭退回朔方。
另一路泾原军也被敌人烧毁粮草,不得不退回会州。
望着败报,李晔久久无语。
天心阁内一片沉默。
最初一力鼓动进攻凉州的韩偓、赵崇凝更是惶恐不已。
这差不多是李晔迄今为止最大的失败。
“诸卿有何话可说?”李晔有气无力道。
韩偓拱手道:“此战之败,天时在我,地利人和却不在我,此战是臣提出,一应罪责,全在臣一人!”
赵崇凝也站起身,“陛下,臣不通军略,却鼓动陛下出兵,罪全在我。”
李巨川道:“臣亦有罪。”
李晔更有气无力了,他不是想追究谁的责任,而是总结教训,如何应对河西之局势。
战争是一切的基础,战胜方的民心、军心、心理优势全都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跟清口大败的朱温何其相似。
朱温一败,从此失去踏足江南的机会。
难道这一败,自己也没有进军河陇的机会了吗?
此次战败更严重的后果还在后面。
搞不好杨崇本跟折逋钵督结盟,南北呼应,从此河陇之地,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们都下去吧。”李晔想一个人静一静了。
他还真没想到折逋钵督能击败两路大军。
三人拱手而退。
李晔一个人坐在天心阁里。
韩偓大局观有,但对战争就是门外汉了。
赵崇凝文人风骨。
李巨川阴谋诡计信手拈来,随机应变也强,不过战略规划能力有些欠缺,而且当时李巨川还劝过自己出兵要谨慎。
后悔也没用了。
现在看来这一战还是仓促了,不能说攻打凉州的战略有错,而是冯行袭刚刚到任朔方,还未掌握朔方军心。
况且朔方军的兵力并不占优,朔方军更是一支残军,刚刚收复,战力和斗志也不会高到哪去。
“陛下,骁骑军都头刘潯求见。”李晔一愣,他这个时候来见自己干什么?
心中虽然疑惑,但还是召见了。
“末将刘潯拜见陛下。”穿起盔甲的刘潯还是掩盖不了身上的几分儒气。
“刘将军何事见朕?”
“禀陛下,当日梁贼围攻青州,战事不利,王知州与末将家眷送往江淮,末将请命去迎接回来。”
“此事何劳将军,朕让薛广衡去办即可。”话刚出口,李晔心中一动,刘潯史称智将,一步百计,高人就在面前,何不问他?
李晔一拍脑门,自己是急糊涂了,刘潯乃淄青大将,现在只当一个都头,肯定不合适,康怀英都是指挥使了。
旋即,李晔把凉州战败的事说了出来。
刘潯摸了摸唇下长须,几个呼吸间,便对李晔拱手道:“河陇乃我军必取之地!朔方军只是小败而已,况且泾原军并未失败,大破敌军,斩杀甚重,还攻占了会州,不可谓败军,陛下若是因此小败而放任折逋钵督,凉州以后更难攻取!以末将之计,陛下当驱大军,泰山压顶,横扫河陇,不可使其喘息!”
李晔怔怔的看着他。
刘潯补充道:“我军有难处,敌军也有难处,成大功者,无不是逆流而上!”
李晔已经被说动了,“目今杨崇本和折逋钵督都有崛起之势,当击何处?”
“还是凉州!”刘潯轻抚长须,“凉州为河陇之心,攻破凉州,即可高屋建瓴,顺势而下,河湟、陇西皆在掌中!陛下当以雷霆万钧之势击之!”
李晔的信心总算回复了。
不过这么大的事,李晔还想征询一下诸臣的意见,达成共识永远比刚愎自用好,隋炀帝就是倒在这上面。
刚要令人传召三阁臣,小黄门又在殿外道:“陛下,凤翔张总管有奏表呈上。”
“送进来。”
别人的信不看也就罢了,张承业的信不得不看。
前面的寒暄李晔自动省略了。
“……朔方小败,不足为虑,陛下不可以小败而失进取之心,规复河陇,重振大唐,当攻凉州,朔方将士之血仇,不可不报,宜速而不宜缓!”
李晔合上奏章,再无疑虑,“来人,传令凤翔高行周、杨师厚,潼关李筠部与朕相见于会州!”
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刘潯,“即日起,免去刘潯骁骑军都头之职,擢为谘议参军。”
第两百五十二章 堂堂正正
泾水虽然是黄河的最大支流,但泾原境内上游谷宽水小,过了泾州,纳入多条河流,却又谷口狭小,水流湍急,不能行船。
所以长安和凤翔的辎重只能走陆路运往会州。
唐廷的大动作自然瞒不过陇西的各部嗢末。
有人庆幸,有人惶恐。
以奇兵取凉州的战略已经破灭,现在只能以堂堂正正之师,步步为营,向前推进。
李晔带着骁骑军和长安城中的三万唐军刚刚达到泾州,折逋钵督的使者就到了。
愿归降大唐,求请为河西节度使,为大唐永镇河西之地。
按照中唐以来惯例,只要递上降表,朝廷就像亲儿子一样安抚一番,不计前嫌,化干戈为玉帛。
历史上,五代到宋,折逋家都是这么玩的,汴洛的中原王朝鞭长莫及,只能默认其在凉州的统治。
但李晔不打算这么做。
凉州是河西走廊的咽喉,没有河西走廊还怎么复兴大唐?
摊开地图,如果蜀中和关中是中土之肾,长长河西走廊就是大唐的雄姓器观,捅向西域广袤的土地,才会繁育出赫赫雄汉煌煌盛唐。
大唐是从什么时候衰落的?李晔一向认为,安史之乱只是诱因,河西走廊的丢失才是致命的!
从地缘战略上看,没有河陇和安西的滋养,关中唐廷的衰落是必然。
当年吐蕃也是先打凉州,然后才逐步蚕食陇西、河湟、河西、西域。
现在只凭一纸降书,折逋钵督就想把唐廷的命根子切走?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李晔冷笑两声,当着使者的面,把降表撕成碎片,“告诉折逋钵督,来会州见朕,免他死罪。”
唐廷为了这一仗,发动了五万辅军,五万战兵,十万人马,粮草辎重无数,岂是为表面臣服?
使者惶恐而退。
在赶去会州之前,李晔特意带着五百亲卫北上朔方。
黄河两岸在种田专家张全义的开垦下,一片生机盎然,大片田地沿着河道延伸,田地外侧还修建了小型石堡,防备部落野人的抢粮。
张全义就像一杆旗帜,他升任灵州知州,洛阳的百姓,自愿再迁徙一次。
不过,冯行袭的大败让灵州城也愁云惨淡,从宗高谷逃回的十不存一,就连两千昭信悍卒也伤亡过半。
冯行袭昏迷不醒,脸上的箭伤尤为可怖,大夫刚刚给他换药,只不过情况不容乐观,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很多伤都是无解的。
“折逋钵督狡诈,陛下当心。”陪同在一边的张全义叹了口气。
李晔依稀记得历史上的李继迁,好像也是中了凉州嗢末人的诈降计,一命呜呼。
“朕以堂堂正正之师,堂堂正正之谋,步步为营,收复故土,折逋钵督能有何为?”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阴谋诡计永远上不了台面。
李晔左手李巨川,右手刘鄩,若是玩不过一个部落野人,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张公替朕好生照顾冯将军。”丈人和女婿的关系还是牢固的,李晔没把他当外人,有他坐镇灵州,李晔没有后顾之忧。
“臣遵命。”
军情紧急,李晔没在灵州多耽搁,快马加鞭直趋会州。
近十万大军堵在会州,整个河陇地区,仿佛地震一般。
大唐的旗帜一立起来,远近嗢末部落自动来投。
当年张议潮上书宣宗:“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陇右陷没子将,国家弃置不收,变成部落。”
吐蕃崩溃,张议潮沙州举事,振臂一呼,嗢末、回鹘皆云集响应,甚至连吐蕃本族人也响应号召,共同推翻吐蕃的残暴统治,但此时的大唐也到了末日黄昏,经历的大中暂治的唐廷,依旧无法挽回江河日下的大趋势,唐廷无心经营河陇,懿宗只图一时安逸。
河陇的大好趋势渐渐沦丧。
归义军四面八方全是异族,回鹘、嗢末、龙家、吐蕃。
张议潮在的时候,还有声有色,诸部不敢违逆,但张议潮倒下之后,唐廷刚好深陷庞勋、黄巢大乱之中,没有中原王朝的支持,归义军独木难支,只能收缩于瓜沙等地。
没有强大势力的介入,河陇又恢复成无序的状态。
如今唐军的到来,正是向告诉河陇的所有人:大唐强势回归,河陇的无序结束了!
乾宁三年六月二十日,最后一支唐军李筠部到达会州。
旌旗蔽日,刀矛如林。
站在城墙上的李晔没来由的一阵自豪,大唐终于在自己手上挺过来了!
这是最坏的时代,但也是最好的时代!
遍观宇内,所有强大的敌人都先大唐一步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只有大唐在一片刀山火海中,艰难站起!
整个西方,还有谁能当住唐军!
“儿郎们,一寸山河一寸血,千百年来,这片土地是先辈们前仆后继才换回来的,岂能沦落胡尘!上有无数忠魂,下有无数忠骨,都在看着你们!克复西土,重振大唐!”李晔说一句,亲卫都就跟着喊一句。
打鸡血还是必要的,知道为何而战的人,才能不畏艰难险阻。
“克复西土,重振大唐!”
……
千万人的吼声,震动山野,随风直上云天。
四周的嗢末人尽皆胆寒。
“杨师厚为西南招讨使,领一万唐军,两万辅军,攻兰州!高行周为前锋,一万步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攻凉州,其余大军随朕进军!”
一声令下,十万闻声而动。
兰州在会州西南,为崔延没相所据,若是置之不理,威胁唐军的侧后,粮道也在其打击范围之内。
杨师厚自加入唐军之后,表现可圈可点,但还是没达到历史上的高度。
李晔给了周云翼机会,现在也给他脱颖而出的机会。
打下兰州的另一重大意义是切断折逋钵督与杨崇本的联系。
唐军如此声势,沿途堡城,根本不敢抵挡,纷纷归降。
七月三日,当李晔步步为营推进到凉州城下时,远近归降的部落已达两万帐之多,正是水草丰美之时,牛羊遍布各大谷地。
“嗢人狡诈,其中必有细作!”李巨川提醒道。
诈降计折逋钵督已经用过一次了,坑了冯行袭一把。
李晔不敢掉以轻心,令林光远秘密排查,还真查出四个卧底的部落,加在一起有三千人之多,人人身强力壮,眼神凶悍。
第两百五十三 没有悬念
这种伎俩玩一次也就罢了,居然还来。
折逋钵督还真是看不起人。
不过林光远查到的只是支零碎片的线索,很多都是猜测,不能确定他们一定就是卧底。
关系到自己和唐廷性命的大事,李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杜晏球,朕给你五千人,和林光远合作,看住这些人,他们动手,你就动手!”凉州城下聚集了差不多八万嗢末人,没有确凿的证据,李晔也不能轻易动手。
“末将遵命!”
“陛下可令辅军把他们分割开来,以免聚在一起,被乱军裹挟!”刘鄩道。
李晔深以为然,倒不是怕他们,而是大开杀戒之后,会引起整个河陇地区嗢人的抗拒。
目前为止,嗢人规规矩矩,听从调令,甚至主动供奉大军的肉食,让将士们吃上了肉,这个功劳还是可以的。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对唐军的口号是克复西土重振大唐。
对嗢人的口号则是恢复衣冠海纳百川。
是唐人规复则解辫右衽,不是唐人,同样可以站在大唐的旗帜之下。
“陛下何必逼迫我等?”折逋钵督在凉州城头上高呼。
李晔带着亲卫都靠近,“凉州本就是大唐故土,何来逼迫之说?朕给过你机会,现在开门投降,朕还可以给你一条活路,否则城破之日,宗高谷的血仇,就要你们折逋家的血来偿还!”
“陛下不仁不义,趁我大军在外,夺我州城,难道还要我坐以待毙吗?”
“强词夺理,阵亡的将士无话可说,但被俘的将士呢?分明是你残暴不仁!朕吊民伐罪,必取凉州!”
折逋钵督忽然在城头跪下,“陛下说的是。”
李晔还以为他要投降,毕竟凉州城下,唐军十万,加上归附部落八万,凉州城破是迟早的事情。
识时务为俊杰。
李晔正在放松警惕的时候,忽然听到城上传来巨大的破风声。
“是投石机!保护陛下!”薛广衡扛着盾牌挡在前面。
天空中石头尖锐的呼啸着。
第一块落在阵列之左,第二块落在后面。
“当心!”薛广衡叫道。
第三块却朝李晔头顶坠落。
但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身影挡在李晔之前。
是辛四郎左手扛着一面大盾。
“嘣”的一声,大盾被砸破,全身重甲的辛四郎安然无恙。
李晔松了一口气,“分散后退!”
投石机这玩意儿的准头实在是差的惊人,李晔看到城上缓缓推出床弩,吓了一跳,顾不得皇帝形象,撒丫子跑路。
有惊无险,有个亲卫受伤,但没有阵亡的。
回到中军之中的李晔怒不可遏,“攻城,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唐军等的就是这个,后方的投石机被推上来,石头遮天蔽日,压的凉州城头动弹不得。
嗢人部落别的没有,牛车排成了长队,从后方运送石头。
连续轰了两个时辰,城楼都被砸塌了,凉州守军有一定的伤亡,不过凉州被历代王朝重点经营,城墙规模跟长安不相上下,吐蕃占领凉州的百年时间里,一直把凉州当成重心经营,不仅加高加固了城墙,连瓮城都被扩建了。
这也是折逋钵督敢于顽抗的原因。
但不管凉州城墙如何高耸,正如刘鄩所言,此城必须拿下。
战争其实没有那么多奇谋巧计,很多时候都是装备和意志的比拼。
就算是长安坚城,黄巢大军一到,城内民心涣散,皇帝带头跑路。
堡垒永远是从内部攻破的。
投石之后,嗢人和唐军一起攻城。
攻城将士如奔涌的潮水,悍不畏死,按照李晔的命令,第一战,即使不能破城,也要打出唐军的气势!
克复西土,重振大唐。
以前李晔把目光放在关东时,觉得步步维艰,希望渺茫,朱温、李克用、杨行密、王建皆是一时之雄,手下猛将如云也就算了,偏偏还比李晔有钱有粮。
但现在把目光放在域外,顿时觉得海阔天空。
吐蕃和回鹘两大霸主比大唐崩的还要彻底。
放眼河陇,也就折逋钵督勉强算个对手,打下凉州,杨崇本也是独木难支。
李晔重振大唐的底气,就在于此。
“折逋钵督守城有不支之象!”刘鄩望着激战的凉州城道。
“这是当然,折逋钵督围攻河州一年而不克,师老兵疲,若不是行诡计,泾原一军就可杀的其人仰马翻!”李巨川道。
听他们如此说,李晔的心也放回肚子里,原本还有些担忧凉州坚城难攻,现在看起来是多虑了。
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不克的坚城。
抵抗蒙古大军三十六年的钓鱼城,最终还是投降蒙古。
躲在坚城之后的民族,失去进攻精神,只能成为他人鱼肉。
只有打出去,争取战略主动,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太阳还未完全落入西方地平线,暮色就从东方席卷而来。
虽然勉强挡住了唐军的攻城,但第一天就带给他们巨大的伤亡。
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守军武器盔甲低劣,折逋钵督在凉州实行部落式的松散统治,物力、财力无法全部转化为战力。
唐军的伤亡有限,阵亡者多是被石头砸中,或是从城头跌落。
伤者居多,都被袍泽带来回来。
“今夜恐折逋钵督有异动!”刘鄩谏言道。
李巨川点头道:“不错,折逋钵督好行诡道,今夜细作必定发作!”
今夜若是不动,明天的折逋钵督可能就没机会了,实力的差距摆在这里。
即便是后世凉州嗢末最强盛时,身后有宋廷的支持,也扛不住西夏的攻势。
“破城就在今夜!”其实李晔认为唐军推到凉州城下,折逋钵督就大势已去了。
嗢末人对大唐的向心力还在。
心怀大唐者比比皆是,无论是中土还是域外。
深夜。
中军大帐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埋伏的将士,为了方便嗢人卧底和城内守军认路,李晔还特意为他们准备了篝火。
三年以来,每次大战都是提心吊胆的,从韩建到李罕之、李茂贞、朱温,好几次,李晔都要豁出去玩命,从来就没有感觉这么轻松过。
以实力碾压对手就是这么快乐。
有刘鄩和李巨川在,所有漏洞都被他们想到了。
“杀!”也不知谁暴喝一声,仿佛一道惊雷轰下,大营立即杀声震天,左翼部落营地里,也传来喊杀声。
“陛下有诏击贼,无心作乱者各归各营!”杜晏球手持黑刃横刀,手举火把,带着几十人大声呼喝。
部落军比起凉州守军,装备还要落后。
在杜晏球的刀弩之下,作乱者被绞杀一空。
嗢人更加心惊胆战,不过林光远精确的控制了形势,没有大肆屠杀。
只要放下武器,连细作也免于一死。
不过杜晏球并不满足镇压嗢末部落的功劳,他的目光瞄向凉州城。
每一个老练的猎手时时刻刻都盯着自己的猎物,猎物只有一只,但黑暗中潜藏的猎手却有很多。
李筠、高行周、康怀英同样也伺机而动。
上下同欲者胜!
唐廷蒸蒸日上,他们也蒸蒸日上,每一个唐军都渴望随着唐廷的上升而上升。
李晔也许不是一个如项羽般武勇绝伦战功赫赫的君主,但即使是霸王之勇,也没有笑到最后。
为上者,并不是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而是要成为指路人,指引一条正确的道路,坚定不移的推行下去,为这个民族和国家带来希望。
精神和思想上的武勇远比**上的武勇强大的多。
对个人如此,对一个民族亦是如此。
李晔回到中军大帐之中,外面的战事已经没有悬念了。
第两百五十四章 第二猛将
后半夜的时候,李晔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凉州城上已经插满了唐旗。
大队的俘虏被押到城外,唐军入城戒严,各部落被挡在城外。
城外的秩序维持很好,此战已经证明了唐军压倒性的战力,在刀子和盔甲面前,嗢人部落不得不老实,城内却出乎意料的混乱起来。
说是混乱也谈不上,两伙人互不服气,都快拔刀子了。
闹到李晔面前。
几百号人跪在中军大帐之前,左右两列,怒目而视。
其中居然有杜晏球。
“怎么回事?”李晔沉下脸来,军队稳定是他的底线。
亲卫都人人手按横刀。
“陛下,末将攻入城中,正要生擒折逋钵督,此人出来抢功,致使折逋钵督自刎而死,末将不过说了他两句,他便骂末将梁狗!”杜晏球义愤填膺的指着左边一伙人。
左边一人立即大声反驳,“陛下休听他胡说,分明是我先攻入折逋钵督府中,他出来抢功!”
原来是此事,李晔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部下立功心切,李晔自然是欢喜,但若是不处理好此事,以后可能弄出更大的事来。
为了争功而坑害袍泽的事不胜枚举。
玄宗朝一代军神的王忠嗣,其父王海宾抗击吐蕃,勇冠诸将,功勋卓著,为诸将嫉妒,坐视其被吐蕃围攻致死。
朝堂上时不时刮起妖风邪气,军中同样如是,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门派。
“什么抢功,我等迎战折逋钵督亲卫,你从旁边摘桃子,还说是我抢功?”杜晏球恨声道。
“够了,你叫什么名字?”李晔制止了两人继续争辩。
杜晏球的本事,李晔是见过的,这人能跟杜晏球抢功,不得不说也是本事。
“什将夏、鲁奇。”这人低着脑袋,看不出年纪。
“你叫什么?”李晔睁大眼珠子。
“夏、夏鲁奇”声音中带着些许青涩。
一道惊雷轰在李晔脑海里。
李存孝纵横唐末,天下无敌,可惜死的太早,其后便是王彦章声名鹊起,纵横河朔,但王彦章是被夏鲁奇生擒的。
后世有人评价李存孝唐末五代第一猛将,夏鲁奇第二。
而且,夏鲁奇的忠诚不在王彦章之下,历史上李存勖中了刘鄩的埋伏,一千骑兵被一万梁军围困,夏鲁奇持枪携剑,护卫李存勖,亲手斩杀百余人,伤痍遍体,从正午杀到黄昏,保了李存勖一命。
若单是武勇也就罢了,五代不缺猛将,关键此人治政能力也非常突出。
说来也是缘分,李晔记得夏鲁奇和杜晏球都被李存勖收为义子。
两年之前,李晔苦思冥想的时候,心中也划过王彦章和夏鲁奇的名字,但当时王彦章已经是梁军将领,夏鲁奇更是没影。
“你是青州人夏鲁奇?”李晔再一次确认,毕竟这时代重名重姓的人很多。
“陛下何以知道?”夏鲁奇抬起满脸血污的脸,依旧看不清年纪。
李晔按下心中狂喜,脸依旧板着,“你好大胆子,居然敢辱骂军中大将!”
以下犯上,军中大忌。
先不提功劳的事,一个什将辱骂副指挥使,若是不受惩罚,杜晏球以后也没脸带兵,在唐军中也待不住了。
若是换做其他性格暴躁的将领,当场就可以斩了夏鲁奇。
“来人,夏鲁奇以下所有人重打二十军棍!”李晔话一出口,辛四郎便兴冲冲上去拿人,两年前,这厮在邠州中了杨崇本的计,大庭广众之下被打了五十军棍,现在有人步他后尘,自然乐不可支。
李晔一把拉住他,这家伙动起手来没轻没重,不把人打死,也打残了。
冲薛广衡使了个眼色,薛广衡当下会意。
此时唐军和嗢人部落都围拢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五十多名唐军被按倒在地,剥下盔甲,“噼噼啪啪”的打了起来。
二十军棍对战场厮杀的汉子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行刑完毕,这些人若无其事的跪在中军大帐之前。
“军功曹的人何在?”李晔大声道。
“末将在此。”军功曹的人分布唐军各营,历次大战都要亲临前线,记录军功,战后还要再统计和寻访一次,以免错漏,最后还要有立功者的上一级军官画押确认,军功才能生效。
因此军功曹的人也被将士们称为青衣使。
不受将领约束,但也不能干预将领指挥作战。
“他二人的军功怎么定的?”
“回禀陛下,杜将军正面迎战,牵制敌军主力,占六成功,夏鲁奇五十人侧翼突袭,直取折逋钵督,敌军大乱,杜将军趁势大进,折逋钵督被两位将军所逼,自刎于军中,末将裁定夏鲁奇将军四成功,已记录在军帐之中。”
李晔点点头,还算公平合理,“你二人有何意见?”
杜晏球只是气愤被人骂作梁狗,现在功劳有了,气也顺了,也就没什么意见。
夏鲁奇能分四成功劳,自然也无话可说。
不过这么个猛将出现在面前,李晔自然不能放过,“好,夏鲁奇的军功抹去,即日起充入亲卫都,杜将军升任指挥使。”
周围嫉妒者有之,羡慕者有之。
夏鲁奇一脸茫然状。
辛四郎已经一把把他拉过来,“小兄弟脾气像本将。”
李晔瞥了他一眼,对薛广衡道:“先带他去疗伤。”
凉州终于攻下来了,李晔昂首入城。
昨夜战事激烈,战火很快被扑灭了,凉州城没有遭到荼毒,但昔日的河西重镇,在李晔看来,还不如关中小城,城内建筑老旧,大排胡乱搭建的木屋,充斥着原始的草原风格。
到处都是牛羊粪便,臭气熏人。
偶尔有一两座小楼,却也是残破不堪,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李晔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五凉都城,一百三十多年前,大唐在河西的明珠,现在沦落成这个样子。
除了城墙高耸以外,别无长处。
唯一算的上豪华去处的只有折逋钵督的府邸,一百三十多年风雨的侵蚀,大唐风格还未完全抹去。
门前血迹未干,折逋钵督的家眷全都跪在地上。
土豪就是土豪,家眷都差不多五六百人了,明知李晔是大唐皇帝,眼中还是带着刻骨的仇恨。
“折逋家六百三十一人,老幼妇孺,全部缉拿,听候陛下发落。”林光远拱手道。
“明日祭奠朔方阵亡将士!”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规则。
历史上的无数经验告诉李晔,以德报怨,只能换来别人的得寸进尺。
越是野蛮的地区,越是畏威而不怀德。
没有什么比白晃晃的刀子红通通的血更有说服力。
翌日,宗高谷的京观被一辆辆牛车运回。
凉州北城外,风高日丽,从草原吹来的风,清新的令人心旷神怡。
每个人都知道要发生什么,在不太平的凉州,嗢人同样是见惯了杀戮。
就连折逋钵督的家眷们也仿佛认命了一般。
哭闹的是被抓起来的卧底部落,以及当日参与杀害朔方将士之人,加起来一共有五千人之多。
李巨川到底是读书人,面有不忍之色,“杀戮过重,有伤天和。”
“争锋河西,不流他们血,就要流将士们的血,朕就是要告诉河西诸部,这就是抵抗大唐的代价,先威而后德胜,人皆怀恩,先德而后威,人皆怀怨!”
再说这些人也不是无辜之人,手上沾染了唐军的鲜血,就是折逋钵督的家眷,享受了尊荣,就必定要承受风险和代价。
李晔的仁慈是对内,对自己人的,并非不分敌我,他的手落下,横刀也跟着落下,哭喊声戛然而止。
嗢人们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鲜血染红了青翠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