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击溃梁军
攻守易势,唐军源源不断的渡过浮桥,兵力上,徐怀玉部已经不占优,但周云翼没有等,也不愿意等。
己方士气到达最高点。
梁军因为徐怀玉稳住了阵脚,士气也在回升。
作为名将,兵力从来不是他们首先考虑的东西。
擅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夕阳沉入大地,苍茫暮色遮蔽天空,朔风从黄土高原席卷而下,带着森然的肃杀之气不停呼啸。
唐军矛阵便踏着这朔风整齐而进。
长矛如同犬牙一样交错在一起,很多人无声的死去。
人命卑微如同尘土。
怯懦者无处可躲,勇者义无反顾。
双方阵型都非常紧密。
战死的士卒依旧被身后的袍泽推着前进,直到他们的**被长矛撕碎。
黑夜中不需要眼睛,只需要前进、戳刺、挥砍。
这不仅是一个苍老帝国与新兴势力的较量,更是关中这片古老土地不甘沉沦的抗争。
自安史之乱后,关中便如残阳一般摇摇欲坠,虽然有过短暂的中兴,但江河日下之势从未改变。
虚弱了将近一个半世纪,它迎来一丝希望。
“盾手在前,矛手在后,各部稳住,阵型不要乱!”拓跋云归肩膀上伤口还在浸出鲜血,他提着横刀,带着几十亲兵在后阵激励士卒。
仗打到这个份上,他的话没有多大实际作用,士卒战斗的本能已被激发,他们会用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击杀面前的敌人。
但将领声音中包含的情绪,可以让士卒感同身受。
梁军同样顽强,死战不退。
黄巢、秦宗权被剿灭,最大受益者是汴州,两者的精华都被汴州吸收,某种程度上,朱温就是黄巢、秦宗权的继任者,还披着大唐朝廷的外衣,融入唐廷的藩镇体系中,不断侵蚀大唐血肉。
所以站在唐军面前的,是一个比黄巢、秦宗权更凶残狡诈的对手。
短短半个时辰,双方死伤过千。
此时天色已暗,留在战场上的,都是梁军真正的精锐。
事实上,唐军的伤亡更大一些,毕竟他们是新起之军,全凭着血气在厮杀。
梁军经验更为丰富,一些老兵在刺出长矛时,还能让身体避开要害。
呜——
暗沉的天地间,雄浑的号角声响起,马蹄奔腾如雷,三千唐骑像一把剑狠狠刺入梁军侧翼。
战马被长矛刺穿,发出凄惨的哀鸣。
骑兵被长矛挑起,却在死亡前,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力量掷出长枪。
最前排的重骑用性命打开缺口。
也有一些马术枪法娴熟的骑兵挑开长矛,突入阵中。
侧翼的混乱很快影响到前阵的军心。
梁军的阵型有些松动起来。
周云翼绕过壁垒分明的中军,冲击正在激战的前军。
腹背受敌,梁军前阵终于由松动变成溃败。
跟随朱温打了十几年的仗,徐怀玉只凭耳朵,就能判断出战场形势,叹了一口气,“全军退往蒲州。”
他身边还有本部一千精锐,没有投入战场,准备在唐军势竭的时候发动突然一击,扭转乾坤。
不过现在兵败如山倒,唐军士气从一个顶点,推向另一个顶点。
这一千人杯水车薪。
退,就代表着蒲阪战场,梁军的攻势彻底瓦解!
“传令各军,不得追击。”周云翼对身边的传令兵下令。
梁军虽败,却聚拢在“徐”字大旗下且战且走。
如果不是这个徐怀玉,唐军追亡逐北,周云翼觉得此刻自己应该在蒲州城中安坐。
潼关。
两日以来,牛存节军疯狂攻城。
不过潼关地形决定了再多的兵力都是没用的。
李晔看完蒲阪送来的捷报后,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过了很久才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诸位,蒲阪大捷,梁军大将李思安阵亡,周云翼斩首三千,生俘五千!”
身边的亲卫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旋即大声狂呼起来:“万岁!”
大胜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全军。
连日来被牛存节压着打的郁闷一扫而空。
“周云翼怎么搞的,三万大军跑了两万多,何不趁势横扫河中,一举生擒朱全忠?”辛四郎大声埋怨。
李晔瞥了他一眼,“要不你去?”
辛四郎欣喜若狂,忙不迭的点头,“末将只需五千军,必踏破河中,生擒朱全忠。”
以前只觉得这厮莽撞,原来也这么会吹,都快赶上自己了。
“不,你这么生猛,还用五千大军?来呀,把辛四郎扔下潼关,让他去河中府生擒朱全忠。”
亲卫们抬起辛四郎。
辛四郎顿时慌了,“陛下不给兵,末将一个人可做不到。”
李晔莞尔一笑,“你小子也有害怕的时候,算了,放他下来。”
李巨川冲李晔拱手道:“恭喜陛下,蒲阪大胜,大涨我军士气,朱全忠图谋关中之举,彻底破灭。”
李晔感觉全身轻松了一大截,周云翼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不过最让他惊讶的是李思安居然死在李嗣周手上。
战场上真刀真枪,没有丝毫水分,就算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李唐皇室能站起一人,也能分担李晔的不少压力。
不过李巨川听到这个消息,小眼睛又骨碌碌的冒着光,“陛下,宗室大将,还是慎重为妙。”
“有功者不赏,全军会怎么看朕?”李晔知道他的想法,李嗣周在军中的提升不可避免。
至于李巨川的心思,李晔根本不担心,现在的唐军,已经不是以前的唐军,士卒已经从骨子里承认他这个皇帝,而且士卒军俸、擢升、赏赐,都牢牢掌握在李晔手中,还有忠义堂的思想教育,现如今的唐军,一个将领根本做不了什么。
李嗣周顶多在政治层面有些影响力。
只要李晔不弄一些神操作,没人可以挑战他在唐廷的威信。
这点自信,李晔还是有的。
“行了,有心思琢磨这些,还不如帮朕想想怎么解开河中之局。”
蒲阪大胜,固然能激励全军士气。
但给朱温的打击有限。
两万溃退的梁军,一经整合,过不了几天,又嗷嗷叫的提着刀杀来了。
李巨川道:“臣以为河中之局的关键,还在李克用。”
李克用与朱温是死敌,十万大军缩在隰州,肯定不是来当吃瓜群众的。
不过什么时候打,怎么打,李克用有太多的选择。
就像自己想让李克用跟朱温死磕一样,李克用同样希望唐廷与朱温死磕。
第一百五十一章 会猎蒲阪
李思安兵败身死的战报,同样传到朱温面前。
朱温长叹一口气,“李思安当敌果敢,无出其右者,每逢大战,不是大胜必是大败,本以为对阵关中弱旅,必定大胜,没想到兵败身死。”
“李思安有勇无谋,身为大将,还冲锋在前,不过一莽夫耳。”堂中敢这么说话的只有丁会。
当年李存孝助李罕之争夺河阳,朱温主力正在魏博,派遣丁会、葛从周领万人救援,二人大破李存孝、李罕之,张全义由此归附朱温。
朱温哈哈大笑:“当初若是派道隐前去就好了。”
道隐是丁会的字,丁会在朱温投奔黄巢时就跟着他的元从故旧。
丁会却瞥了一眼李振,“末将以为我军的主要威胁是隰州李克用十万大军,至于朝廷,我们不去招惹它,它也不会来招惹我们,大王轻信书生之言。”
李振听出丁会对自己隐隐的敌意,面上越发谦和,“皇帝励精图治,隐然有勃发之意。”
“关中残破之地,就算皇帝励精图治又能如何?天下大势尽在我汴州,只要击破李克用,统一南北,关中还能飞吗?”丁会言语越来越不客气。
李振拱手向朱温道:“大王若是有吞并天下之心,就不能让唐廷在关中坐大,天下人心,依旧思慕大唐,大王若是不能斩草除根,必受其所累。”
“放屁!”丁会破口大骂,论嘴皮子,丁会这样的武人当然不是李振这样的专业人士对手?
“道隐且息怒。”朱温安抚愤怒的丁会,从软塌上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
堂中顿时安静下来。
李振知道,决定未来天下之大势,就在朱温的这几步之间。
片刻之后,朱温停下脚步,眼神渐渐坚决,“李鸦儿乃本王生死大敌,不过沙陀贼人,顽石一般,非是旦夕之间可下,唐廷既然杀本王大将,本王不能不去会一会皇帝陛下!”
“大王英明。”李振拱手道。
丁会沉声不语,他知道一旦朱温作出决定,就不容更改。
“不过,我军若是进攻关中,李鸦儿必然蠢蠢而动,北方之事,本王尽皆托付于道隐了。”朱温冲丁会拱了拱手。
就算丁会心中有一万个不痛快,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违逆朱温,“末将领命!”
朱温含笑点头,对丁会的态度非常满意,“关中有潼关、蒲阪之险,不知兴绪何以教我?”
被朱温亲切称呼自己的字,李振心中振奋,这代表他真正被接受,“昔日韩信攻魏,大王何不效之?”
隰州。
蒲阪这么大的事,自然也逃不过李克用的耳目,“唐廷居然能击败梁军?”
四年之前,十万神策军被李存孝五千鸦兵横扫,若不是为了给朝廷留点脸面,连宰相张浚都会被俘虏。
“李思安、自大轻敌,兵败不足为奇。”堂中一将刚说几句话,就咳嗽不停。
郭崇韬赶忙过去搀扶。
李克用面露关怀之色,“我军势颓,不得不劳烦先生为本王谋划。”
此人正是李克用的谋主盖寓,也算郭崇韬的半个先生,正是由于盖寓的引荐,郭崇韬才能随侍在李克用身边。
盖寓与康君立同出于蔚州,关系匪浅。
不过李克用在毒杀康君立之后,对盖寓也渐渐疏远。
加上盖寓一直老病缠身,留在太原养病。
这次关系到李克用的生死存亡,李克用只能将他请到隰州。
“大王能退兵隰州,实乃英明之举,梁军凶焰正炽,我军师老兵疲,理应暂避其锋。”盖寓说完又咳嗽起来。
旁边的李落落受不了,“你倒是说完再咳啊。”
李克用独眼寒光一闪,“滚出去。”
李落落悻悻离去。
“先生切要保重身体。”李克用声音软了下来。
盖寓笑道:“无妨,老病,时好时坏。唐廷展示实力,朱全忠必然会大军西进,我军要早做准备。”
李克用独目中神采奕奕,“如此甚好,明天本王尽起三军,攻打绛州!”
“不,我军之长,并不在攻城,朱全忠若是西进,绛州必有防备,就算我军打下绛州,也没有力气再跟朱全忠争锋。”
李克用迷惑起来,“既然不打绛州,我军准备什么?”
盖寓盯着郭崇韬道:“安时试言之。”
沉默已久的郭崇韬没想到盖寓会点自己的名,不过对河中局势,他早有所谋,现在被问起,也没惊慌,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洛阳。”
潼关。
随着李思安的兵败身亡,牛存节对潼关的猛攻也停下了。
关下还来了一个梁军使者。
李晔不明白这个时候,朱温还派使者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想罢兵言和,体面退场?
不过这想法在见到使者送来的信时,顿时破碎了。
信很短:“听闻陛下有重振大唐之意,将与陛下会猎蒲阪。”
这是一封战书,语气与当年曹操在赤壁写给孙权的一模一样。
其他将领听不懂,高行周出身河北将门,自然知道这个典故,当下怒目而视,叱道:“朱老三好大的贼胆,欺君罔上。”
周围的人也不管看懂没看懂,都跟着群情激奋起来。
李晔没有这么激动,去年李茂贞给他送乌龟他都认了,这算什么。
朱温要学曹操,李晔正想给他来个赤壁之败。
不过这只是李晔习惯性的歪歪罢了。
连伟人都说过,朱温比曹操更狡猾。
“朱全忠亲提大军而来,蒲阪危在旦夕。”李巨川愁容满面。
蒲阪的大胜,让李晔信心也涨了不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朱全忠如此猖狂,朕若不去会一会他,岂不是让天下人看不起?”
“陛下说的不错,朱全忠亲自前来,我等正好生擒此贼,大唐中兴有望!”高行周道。
这话引得众将纷纷附和。
只有李筠在李晔身边小声道:“朱全忠狡诈,必有阴谋!”
“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蒲阪是我军咽喉,失蒲阪,固守潼关也无意义,此战,朕必去,潼关,朕就托付给将军了。”
这些天,真正的指挥者是李筠,李晔偷学了不少东西。
潼关险固,牛存节这么多天都没打下潼关,士气已衰,潼关基本无碍。
而且李筠性子沉稳,本身又是猛将,一直镇守在潼关。
李筠单膝跪地,“末将必不负陛下!”
“高行周、杨师厚听令,随朕前去迎战朱温。”李晔终于有了些面对朱温的底气。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朱温杀人
关外战火滔天,关中却颇为安宁。
并没有因为梁军的到来而惶恐。
村落间炊烟袅袅,田地里还有一些绿色,农人忙碌期间,小童在田垄间嬉戏穿梭。
见了李晔的大军也不感到惊慌。
很难想象历史上朱温跟李茂贞大战的惨象,山河破碎,百姓成了军粮。
三日的行军,李晔才见到了周云翼。
此时的黄河西岸,已经被周云翼改造的面目全非,沿河上下十里,变成滩涂泥沼,到处布满陷坑,古老的蒲阪津渡口设置了七层拒马,大量斥候在上下游往来哨探。
不要说敌人,就是李晔自己看着都头皮发麻。
“王珂投降之后,我军在东岸立不住脚,只能退回西岸,这些都是臣驱使梁军俘虏做的。”周云翼眼睛里布满血丝。
这场大胜没有让他骄傲。
“大唐有幸才能有你这样的良将!”李晔真心实意。
周云翼半跪于地,“若非陛下收留,臣不过长安城一乞儿。”
李晔大奇:“你不是长安子弟?”
“臣不知何处出生,亦不知本名,幼年被黄巢大军裹挟入长安,黄巢战败,臣被长安周姓书生收留,取了此名,后朱玫之乱,养父为乱兵所杀,臣生平之愿便是辅佐陛下重振大唐,结束乱世!”
周云翼嘴上说的轻松,但普通百姓被黄巢裹挟,绝对是恐怖记忆。
黄巢大军也是吃人的。
李晔叹气,好歹李晔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但这乱世,很多人都如周云翼一样随风飘摇。
怪不得周云翼明明是武将,却一直以臣自居,可能在骨子里,他并不愿意成为一个武人。
他性格超出常人的成熟,原来是历经了苦难。
后世李晔在他这个年纪,还是一大二学生,整日沉沦在网吧疯狂打游戏砍怪。
看看别人,不仅提着刀子砍人,还砍出了一番成就。
重振大唐只是李晔当时为了激励士气,随口喊出的口号。
却成了很多忠志之士的夙愿。
也正是有这些人的存在,大唐才有那么一丝希望。
不过所有的前提是,挡住朱温!
李晔扶起周云翼,“你先去好生休息,来日还有大战!”
送走了周云翼,李晔才接见了拓跋云归和李嗣周。
两人身上都打着绷带,“拜见陛下。”
“免礼免礼,此番击杀李思安,你二人居功至伟,云归,朕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击杀李思安的都头,乃是大唐覃王李嗣周!”
这个时候,李晔也不打算隐瞒李嗣周的身份了,堂堂大唐宗室王爷,也从底层做起,凭借战功升上来,对士卒们也是一种激励。
拓跋云归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上下打量李嗣周,旋即苦笑道:“你小子瞒的我好苦。”
话刚说完,又觉得“你小子”这三个字大不敬,脸色难看起来,半跪于地拱手道:“末将无礼,请覃王殿下赎罪。”
李嗣周扶起拓跋云归,“军中没有覃王李嗣周,只有都头李嗣周。”
在禁卫军中打拼,已经彻底改变了李嗣周。
两天之后,朱温大军才大摇大摆的赶来。
仿佛一股暗红色的洪流席卷而来,充塞在天地之间,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声势之大无远弗届。
大队的梁军斥候沿着黄河上下巡戒。
民夫被驱赶进前搭建营寨、拒马,又沿着黄河挖了一条深壕。
“梁贼原来劳顿,立足未稳,我军正可趁势掩杀过去!”高行周提议道。
李晔摇摇头,黄河不仅是李晔防线,同时也是朱温的防线,冲过容易,一旦被纠缠住了,想要回来就难了。
而且李晔没看出梁军有任何疲敝之象,旌旗招展,阵型森严,一支孤军冲过去,肯定是找死,击杀这些民夫,没有任何意义。
“高将军勇武,不过朱全忠身经百战,必有防备,我军还是静观其变。”
正说话间,一队红甲梁军骑兵沿着河岸大喊:“梁王请陛下面叙。”
整个西岸唐军都听到了,纷纷侧目望着这股骑兵,唐军中分出一队斥候,隔河追逐,不时放出一两箭。
两列梁军盾阵簇拥着一杆“梁”字大纛走到河边。
此处黄河大约五十米宽,完全在弓箭的射程之内。
两边的士卒都听到也看到了,李晔若是不去,就是认怂,打击己方士气。
李晔心思一动,要不玩一手阴的?当下选出七八名弓箭手,跟在身边,多了没用,反而会引起朱温的戒备。
若不是考虑投石车动静太大,李晔都想用石头去砸。
跟朱温讲武德,无异于自寻死路。
当然必要的防备还是要有的,万一朱温跟自己想法一样,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李晔被盾阵簇拥着走到河边。
对面一见天子旌旗,盾阵分开,走出一紫袍壮汉,李晔暗想这人就是叱咤唐末风云的朱温了,
身后跟着五名虎背熊腰的甲士,人人手持大盾,目光警惕的看着对岸。
“臣朱全忠拜见陛下。”朱温三叩九拜,虔诚无比。
若不是兵戎相见,李晔差点以为真如他名字一般,朱全忠。
“贤卿免礼。”这么客气,倒让李晔不好意思下黑手了。
朱温拜完,恭恭敬敬的起身,“陛下在关中风餐雨宿,臣在汴州寝食难安,关中残破,不堪为都,陛下何不随臣移驾东都?效法当年汉献帝,臣必衷心辅佐陛下,重振大唐。”
李晔原以为朱温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上来喊打喊杀的,没想到这么文绉绉的,直接要让自己做汉献帝。
李晔记得朱温的祖父和父亲,好像都是教书先生,在当地颇有名望。
唐末武人不是好东西,读书人也不是什么好鸟,黄巢不就是落地的秀才?
可惜朱温不像曹操那么温柔,李晔也不是汉献帝。
“梁王好意朕心领了,关中虽然残破,却是祖宗兴起之地,朕安忍弃之?”
朱温大笑起来,一挥手,身后梁军押来十几人,按跪在河岸边。
“悔不听陛下之言!”一人哭嚎着大喊起来。
这人满脸血污,李晔一时没认出来是谁,心里不禁疑惑起来,朱温这是闹哪样?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沙陀人攻城略地,窃据太原,为中原大患,陛下不讨伐之,反而与之结盟,大伤关东士民之心,王珂、王珙兄弟二人,勾结李鸦儿,意图出卖河中之地,被臣识破,臣不得不替陛下除此奸佞,以正大唐国法。”朱温得意的望着李晔。
李晔心中一惊,这人是王珂?
满脸血污,身上也全是伤痕,当初在河中,王珂一副世家公子的潇洒模样,一朝投降朱温,没想到直接沦为阶下囚。
至于勾结李克用,想也不想,肯定是朱温的借口。
王家在河中经营二十多年,广有人望,而且王珂与李克用关系也不错,有他们在,对朱温而言始终是个隐患。
李晔心里不是个滋味,朱温的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
“王重盈当年与梁王也算是旧识,何必赶尽杀绝?”李晔对王珂的印象不坏,至少当初借兵时,王珂没有阻挠,还让自己搬空了河中府的盐。
“此一时彼一时。”朱温的手落下。
甲士们的长刀也落下。
十几颗人头滚落,尸体也被踹入河水中。
看着河面上漂浮的人头,李晔认出其中还有孙敬中等河中军将领。
“朱全忠!”李晔冷喝一声。
朱温笑容不变,“此乃臣份内之事,为了大唐江山,臣义不容辞。”
“看来先帝给你取名全忠,真没取错。”李晔讽刺道,同时示意多在盾牌之后的弓箭手。
“若非先帝,臣安有今天?”朱温倒是大大咧咧的认了。
李晔笑了起来,“那么朕就送你去陪先帝!”
朱温还在错愕,李晔身后的盾阵中忽然飞出七八支羽箭。
若是能搞死朱温,大唐最危险的敌人,也就去了。
不过,这些都是李晔的一厢情愿。
朱温动都没动,身边甲士持盾扑在前面,一将手起刀落,连斩三根羽箭,剩下的被大盾挡住。
朱温的笑容逐渐阴冷,“陛下堂堂天子,竟然行此小人行径,看来臣不得不请陛下去洛阳,学一学天子气度。”
李晔心道,若是能射杀你朱温,自己就算被天下人骂作小人也值了。
“朕亦在长安为你备下囚车!”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从北而来
撕破脸皮,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李晔发下诏令,免去朱温梁王爵位,收回先帝赐名,称其为黄巢遗贼,号召天下藩镇共讨之,但有梁将洗心革面,朝廷既往不咎。
诏令发往长安,抄成邸报,贴在皇城大门之上。
但凡天下稍大的势力,都在长安有邸馆。
李晔还把诏令射过河去。
效果很快就出来了。
第二天,梁军就开始渡河大战,梁军弓箭手在前,几百辆投石车在后,箭如飞蝗,石如雨下,攻击沿河的唐军,以及更远的唐军营寨。
顷刻间,唐军靠东的几个营寨被石头砸废了。
河中军、民夫被驱赶入河水中,架设浮桥。
更有梁军步卒推出几百舢板,像蜂群一样冲出河中。
等河中密密麻麻都是人的时候,唐军投石车和弓箭也开始发威了。
大范围的覆盖攻击,梁军在河中颇有伤亡,但还是义无反顾往西岸冲。
河中军与民夫就没有这么顽强的斗志,趁着梁军混乱,爬回东岸,却被梁军督战队无情砍杀。
哭嚎声震天,惨不忍睹。
刚刚架起的浮桥被投石车砸毁。
有黄河这条天堑,梁军的兵力优势无法展开,少量渡河的梁军,也在投石车和弓箭的攻击范围之内。
从太阳刚刚升起,一直打到正午,梁军大部始终无法渡河。
浮桥铺设了十几次,都被击毁。
唐军除了最开始被投石车和弓箭伤到,之后的战斗,基本都是两方远程攻击。
不过唐军架设在西岸的拒马鹿角,大部分被投石车砸毁。
梁军渡河部队几乎有来无回,即使渡过河,面对的也是密密麻麻的陷坑和泥沼,行走困难,被投石车收割性命。
伤亡最惨重的是河中军和民夫,这些人都是朱温大军沿途捕捉的河中百姓,夹在两军之间,进退不得。
之后两天都是重复这样的战争。
唐军弓箭损耗严重,不过石头多的是。
李晔发动同州百姓,石头源源不断从后方运抵前线。
指挥这么大军团作战,李晔是外行,只能让周云翼、李巨川随侍身边,出谋划策。
免去朱温王爵这招,短时间里看不到什么效果。
其实朱温手下的几个众将,都是从黄巢分化出来的,其他的将领,也是朱温慧眼识英才,从底层提拔上来,对朱温忠心耿耿,再有就是秦宗权的投降势力,当然不会因为唐廷的一纸诏令而背叛朱温。
再说唐廷也这么大面子。
也许汴州内部有心怀唐廷之人,不过现在朱温势头正盛,没人敢出头。
当年张浚率领十万神策军攻打李克用,昭宗同样剥夺了李克用的各种名头,夺了他的晋王爵,免了他的河中节度使,甚至把他从宗室中除名,但随着李克用军事上的节节胜利,一切都没鸟用。
在任何一个乱世,所有政治都是战争的延续,战争实力决定一切。
能打、能砍,比什么都重要。
除非,朱温能在河中栽一个大跟头,内部各种矛盾就会慢慢浮现出来。
不过目前,这些都是痴心妄想。
李晔看不到任何朱温栽跟头的迹象。
西北,李克用在隰州按兵不动。
正北,罗弘信自大顺元年起,就被朱温五次大败,揍的满地找牙,若不是因为李克用的牵制,魏博早就收入朱温囊中。
东南,庞师古六万大军屯驻徐州,杨行密不敢动。
东面,朱瑾朱瑄兄弟在朱温的连续打击之下,奄奄一息。
西南,赵匡凝势力早在其父赵德諲时代便归降朱温。
天下形势,朱温俨然持天下之牛耳,西进关中而问鼎。
李晔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敌人。
越想,李晔越是不寒而栗。
按说朱温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岂会不知道正面难以突破黄河天堑?
李晔望着挂着的地图,歪歪扭扭的,只有一个大致轮廓,很多具体的地方都不准确。
看惯了后世精密地图的李晔,再看这地图,简直是一种折磨。
不过再折磨也要看啊。
从河中渡河的地方不多,一个是蒲阪,一个是风陵渡。
风陵渡连着潼关,基本不用考虑。
蒲阪一直是河中进攻关中的首选之地,只要稍微懂点军事历史地理常识的人都知道。
除了这两个地方,李晔目光沿着弯曲黄河向上,“黄河上游有什么可渡河的地方?”
周云翼一直镇守在同州,最有发言权,“上游百里都是峡谷沟壑之地,沿河亦是滩涂泥沼,河水湍急且广阔,既无法架设浮桥,也不能乘船,大军无法渡河。”
李晔目光落在地图最上面一个点上,旁边写着夏阳两字,靠在弯弯扭扭的黄河边。
“夏阳?”
周云翼道:“夏阳隶属鄜坊镇下丹州,现在党项人手中,距此一百八十里。”
李晔道:“朕记得夏阳好像有个龙门渡?”
周云翼愣了愣,瞬间明白李晔的意思,“夏阳锁住南北咽喉要道,党项人会放梁军穿城而过?”
李晔跟李巨川对望一眼。
这个时段的党项人,远没有后世李继迁、李元昊时期那么强,只不过趁着唐廷在黄巢大乱自顾不暇,才渐渐坐大。
面对朱温这个霸主,他们没有胆子拒绝。
甚至,梁军可以直接趁其不备,偷袭夏阳,然后以夏阳为补给,挥军南下。
两军若正在渡河大战,一支梁军从背后杀出,唐军立即崩盘。
周云翼额头上冷汗直流。
“当年韩信攻伐魏豹,魏豹屯重兵攻蒲阪,韩信佯守蒲阪,引大军过夏阳,以木罂偷渡黄河,前后奔袭五百里,绕到魏豹侧后,魏军措手不及,一战而擒魏豹。”李巨川摇头晃脑的吊起了书袋。
李晔恨不得一脚踹过去,“你怎么不早说?”
“臣、臣一时也未想起,党项人若是不给机会,梁军根本不可能渡河。”
“党项人若是给机会,是不是意味着梁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李晔的话让李巨川和周云翼都毛骨悚然。
“臣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周云翼“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晔扶起周云翼,“怪不了你,赶紧向夏阳派出斥候,侦查北面动向。”
“末将领命。”
朱温大军还在试图渡河。
不过李晔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只是在做样子,没有尽全力。
一直是以河中军为前锋,又驱赶大量民夫。
其中只有少量梁军。
李晔火急火燎的等了一天,斥候仍旧没回。
李晔忽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如果对方能捕杀斥候,说明来的是骑兵,而且速度很快。
“不能再等了,北面、西面布置工事,拒马、沟壑、陷坑,有什么弄什么!”李晔下令道。
穿过夏阳,黄土高原一马平川,梁军骑兵可居高临下。
整个营地里的民夫、辅军都被动员起来。
下午的时候,终于有一名斥候策马狂奔回来,背上还插着三支箭,“党项、梁军、骑兵……”
话没说完,人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李晔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果然来了,而且党项人也跟着一起。
也就是说,这场大战,党项人把宝押在朱温身上!
李晔恼怒不已,自己都没动他们,他们先来动自己了。
这些兵头子,完全不讲武德,合起伙欺负人。
“周云翼,拓跋云归,渡**给你们了。”
二人领命而去。
高行周、杨师厚以及一众唐军将校看着李晔,目光里全是跃跃欲试的激情。
看着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李晔心中的惊慌忽然就不见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杨师厚出
黄昏。
苍茫大地上,一条暗黄色和暗红色组成的波涛滚滚而下。
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
“嚯嚯嚯——”
暗黄色骑兵冲在前面,掩嘴发出急促的怪叫。
民夫转身就跑,辅兵在军官的指挥下缓缓撤退。
有些惊慌失措的民壮撞到矛阵中,引起矛阵一阵混乱。
如此规模的骑兵对步军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不要慌乱,不得冲击阵列,违令者斩!”魏五郎在阵前发号施令,约束阵型。
“冲击阵列者斩!”士卒齐声吼道,才让慌乱的民夫回过神来,从阵列的空隙间穿过。
工事准备的不是很理想,只布置了一层拒马,陷坑和沟壑都没有挖深。
不过唐军盾阵在前,矛阵在后,壁垒森严,只要敌军主将不是疯子就不会硬冲。
骑兵固然对步兵有优势,但在成阵列的步军面前,并不占优,历次大战,以步破骑的战例并不少见。
南朝宋武帝刘裕,以却月阵,两千精锐步卒大破北魏三万精骑。
当然,李晔不敢跟天纵英才的宋武帝比,但以两万阵型严密的矛阵盾阵防守总没问题吧?
暗黄色的骑兵冲到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忽然一个折转,在工事前画出一条巨大弧线,在马上弯弓搭箭,箭雨应弦而发,落入矛阵之中。
叮叮当当的,砸在盔甲上。
也有十几人被射入面门,闷哼一声倒下。
“不要慌,党项人弓箭无力!”十几个都头在各阵之前安抚情绪。
这些人都是李晔新进提拔上来的战功者,但凡从底层崛起的将士,意志都相当坚定顽强。
一阵箭雨之后,党项人怪叫着后撤。
梁军骑兵缓缓而进,三百步的距离,见唐军阵列依旧严整,并没有发起冲锋。
“对方何人领军?”李晔望着地平线上黑压压的敌骑问道。
“据斥候消息,梁军八千骑,领军大将为氏姓,党项三千骑,大将为李姓。”周云翼道。
“重赏斥候,命军功曹记下此功。”两军大战,斥候的重要不言而喻,而且斥候间的战斗更为残酷。
身后即有亲卫领命而去。
“梁军氏姓骑将只能是氏叔琮,不过党项人姓李的太多。”李巨川捋了捋三撇胡须。
来的竟然是氏叔琮,命运还真是奇妙,历史上,昭宗就是死在他手上。
在唐僖宗眼里,只要打黄巢就是忠臣志士,李茂贞、李思恭、朱全忠……
赏名赐姓上瘾了。
党项人的怪叫再度响起,梁军骑兵的呼吼也一同响起。
“末将请命出击!”高行周受不了这挑衅。
以目前而言,骑兵停下来,没有冲击力,步军方阵完全可以碾压过去。
不过,也只是赶走他们而已,若敌人不愿意打,步军也追不上。
“我军守住营寨即可,这么多骑兵,人吃马嚼,朕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多久!”梁军骑兵原来奔袭,完全没必要跟他们硬拼。
“陛下,梁军既然是远来,末将请命率本部三千人,偷袭韩城,断其归路!韩城若下,梁军必然军心震动,其势必不可久持!”杨师厚道。
李晔眼睛一亮,名将就是名将,总能看到敌人的软肋。
“三千人会不会太少?”
杨师厚信心满满,“党项人擅骑射,沿途必然布置不少斥候,人多反而容易被其侦查到,末将本部三千人,昼伏夜出,五日之内,必下韩城。”
若是别人,李晔还当他是吹牛,但杨师厚就另当别论了。
杨师厚自加入唐军,一直没有太大的表现机会。
现在周云翼在蒲阪大放异彩,引得军中众将人人争先。
杨师厚大了周云翼整整十岁,自然不甘落于人后,而且随着李晔对武将的重视,越来越多优秀将领从底层被挖掘出来。
杨师厚在军中地位虽高,但毕竟是降将,离高行周、李筠、周云翼等人的地位始终差了一线。
“好,朕准了,韩城战事若是不利,将军不必硬攻,退回便是!”李晔闻言道。
“末将必不负陛下!”
杨师厚退下后,高行周闷闷不乐。
到底是年轻人,什么都写在脸上,猛虎始终关在笼子里,迟早会磨灭锐气。
“高将军,敌人如此猖狂,朕准你带三百骑兵前去挑战。”
高行周立即大喜,“末将领命。”
李晔还真怕他脑子一热,直接冲杀过去。
高行周领着三百骑出营,在两军阵前耀武扬威,不多时,党项军中也冲出三百骑,人未到,箭雨已至,唐军被射翻几骑,敌军欢声雷动。
两波箭雨之后,唐军倒下二十多骑。
李晔的心提起来了,党项人的骑射还是有些名堂的。
党项骑兵自以为胜券在握,两军撞在一起。
只一个回合,党项人倒下一半,唐军只付出十几骑的代价。
这恐怖的杀伤力,让剩下的党项人不敢再战了,狂奔回己阵。
唐军阵营中欢呼起来。
李晔提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若是党项人一直骑射,高行周的披甲骑兵讨不到好处,不过党项人却选择了冲击。
见党项骑兵退去,唐军骑兵也退回本阵,不过高行周一人留在战场上。
这架势一看就知道是要斗将。
党项人不敢动了,从梁军中冲出一骑,也是挥舞长枪。
两将在阵前往来奔驰,大战连连,仿佛两只互相啄击的鹰隼。
李晔原以为高行周出马,梁军无人能敌,没想到敌军中也有猛将。
两人策马狂奔,两把长枪,如梨花乱舞,忽快忽慢。
这种马上斗将,最是凶险,实力只要稍差一点,会在瞬间分出胜负。
两人打了这么久还没分出高下,只能说实力正好旗鼓相当。
眼看天色暗了,李晔不敢托大,梁军猛将如云,损失一两个,朱温不会心疼,但高行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李晔可就要心疼的要死,赶忙鸣金收兵。
高行周激战正酣,不过还是寻了个空隙,退了回来。
敌将也不追赶,径自退回本阵。
见到李晔,高行周满头大汗,不过神色甚是兴奋,“末将正要擒杀敌将,陛下何必鸣金?”
“天色已暗不便夜战,贼势凶炽,来日高将军必有用武之地,高将军可知敌将姓名?”能跟高行周打这么长时间,在梁军中,也不是无名之辈。
“梁将张归厚。”高行周道。
“张归厚?”李晔只知道梁军中有大将张归霸。
李巨川道:“陛下,张归厚兄弟三人,兄张归霸,弟张归弁,当初与葛从周同在黄巢军中效力,后投归朱全忠,其人骁勇善战,在梁军中颇为威名。”
李晔叹道:“梁军还真是猛将如云。”
虽然李晔对朱温的人品很鄙夷,但不得不承认朱温在用人和识人方面绝对没话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 狭路勇者
入夜之后,敌人又如潮水一般退走了。
仿佛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砍下来。
不过敌人的退走,也给了李晔构筑工事的时间,顾不得休息,连夜动员民夫、辅军挖堑壕、陷坑,又布置了三重拒马,一直忙碌到天明。
整个大营外围如同铁桶一般,李晔心中才安稳下来。
刚想躺下补觉,周云翼派人来传信,东岸梁军将要发起总攻了。
李晔心中一惊,全身的困意顿时消失。
朱温动手了。
河道上,几百艘新建的舢板,从东岸顺流而下。
梁军投石车火力全开,十几斤的石块呼啸着穿过天空,砸在西岸的险滩泥沼上,梁军的用意很明显,用这些石块铺出一条路。
河滩上根本站不住脚。
唐军的投石机全部瞄向河中,阻击梁军的舢板。
这些小舢板根本挡不住十几斤石头的轰击,不断被砸沉,不过梁军的舢板就像蜂群一样,不断涌入河中,甚至不需要投石车的轰击,它们自己就会自相碰撞,将两船的人都掀翻。
北人骑马,南人乘船。
占据中原之地的梁军,大多水性不佳,穿着盔甲落入水中,就再也没起来。
周云翼也没有把兵力投在抢滩战上,而是把兵力收缩进蒲津关下。
梁军即使渡河,因兵力的原因,无法形成有效攻势,想在河滩上建立阵型,不过在唐军弓箭和投石的打击下无法立足,留下一地尸体,后面梁军继续踩踏着尸体前前进,似乎要用人命填平陷坑与泥沼。
绛黄色地面很快变成红色。
渡河之后的梁军不敢集结,只能发动死亡冲锋。
在拓跋云归的指挥下,盾阵在前,矛阵在后,不消片刻,就清理了敌人的散兵游勇。
不过今天的梁军像疯了一样,不计伤亡,不计代价,玩命一般渡河。
此时西岸地貌已经完全被改变,易守难攻,兵力的优势无法展开。
自从得知李嗣周覃王的身份后,周云翼就没有让他上前线,而是留在自己身边,这让李嗣周相当不满。
虽然他一再强调军中没有覃王,但没人真敢忽视他。
“将军,末将请求回归本阵!”李嗣周很郁闷,他这个都头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看的比王爵还重。
眼见兄弟们都在关下,准备与梁军血战,李嗣周更是坐不住了。
周云翼瞥了他一眼,“为将者岂能逞一时之血勇?军中也不差一两个冲锋陷阵的都头!”
李嗣周一时语塞,周云翼在禁卫军中的声望只在皇帝之下。
见他这么说,也不敢多说什么,“将军,难道朱温真要全线猛攻?”
周云翼望着河道上密密麻麻的梁军,没有回答。
“将军,投石用尽,因敌人骑兵出现在西侧,后方辎重运不进来。”一个辅军司马前来禀报。
“投石怎么这么快用完?”李嗣周比周云翼还着急。
周云翼淡淡道:“这几日敌我双方都是以投石弓箭对战,损耗颇大。”
事实上,唐军为了阻挠梁军渡河,投石量要稍大于梁军。
梁军兵力充足,奴役河中百姓开山凿石,自然比唐军要充足。
他们可以凿石,也可以造舟。
周云翼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这种绞肉式的消耗战,仿佛一个磨盘,将新生大唐的血肉,一点点磨碎,而且大唐在国力上远远弱于汴州,此时消耗太多,对未来的成长不利。
但若是不能挡住朱温,还谈什么以后?
周云翼目光落在李嗣周脸上,“覃王殿下,决战之时,已经到来!”
没有投石机,梁军渡河再无阻碍,各种大船小船争相渡河。
拓跋云归也知道最后的大战已经到来,失去对河道的封锁,以及对西岸的控制,梁军就能在西岸建立阵地,以庞大的兵力缓缓消磨蒲津关。
失去黄河天堑,蒲津关也没有意义。
久守必失,特别是面对如日中天的朱温。
“全军、进攻!”拓跋云归一声令下。
盾阵、矛阵整齐前进。
虽是新军,但每一个士卒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经历了几次血战,活下来的人都是勇士。
他们不知道这次大战能否生还,但在军令的驱使下,视死如归。
若是战死,魂魄入大唐忠魂碑,大唐不灭,忠魂永存!
华夏土地上的将士,从来不缺少慷慨赴死之心!
来自东岸的投石,一块块的砸入阵列之中,一个又一个血肉之躯倒下。
但这投石没有击碎他们的斗志和战意。
拓跋云归的心在滴血,没有阵列,兵力处于弱势的他们无法抵挡梁军渡河大军。
有时候他真想被石头砸死的是他。
但梁军投石一块块的落在他脚下,仿佛是在故意折磨和羞辱他。
“杀!”
他唯有将怒火回报给面前的梁军!
阵列层层推进,梁军像疯狗一样窜了上来,有些悍勇之辈,甚至一跃而起,试图跳入阵列之中,瞬间被几个长矛挑在半空中。
即使短兵相接,敌人的投石机依旧没有停歇。
投石不分敌我,梁军和唐军都被砸成一滩血肉。
唐军中终于有人受不了如此惨烈的死亡,扔下长矛,疯叫着逃窜。
每逃几步,就被后阵的军官,无情斩杀,头颅被插在长矛之上。
拓跋云归可以容忍他的怯懦,却无法容忍他的自私。
扔下武器,关中怎么办?陛下怎么办?大唐怎么办?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率先吼了一嗓子。
回应他的是千万人的呼喊,“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中山白额虎……”
……
在冰冷的刀刃已经死亡间,一首首热血的唐诗被吼了出来。
带着关中人特有的秦腔。
很多人并不会背,但不知怎么回事,跟着这声音,仿佛骨子里印刻的一般,居然脱口而出:“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最符合盛唐气质的正是这一首首脍炙人口的唐诗。
就算一字不识的士卒,也能从这些唐诗中,品咂出一丝大唐曾经的风华。
一个令人仰望波澜壮阔的伟大时代,血与火,刀与诗,纵酒狂歌……
唐军气势如虹。
梁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弄得措手不及,节节后退。
“梁王有令,后退者死!”东岸响起梁军的呼喊。
弓箭手不瞄准唐军,反而射向后退的梁军。
“后退者死!”东岸也响起了死亡的威胁。
瞬间,西岸的梁军眼中升起血红,脸上也爬满了死气。
当年与黄巢、秦宗权大战,就是这样一道道死亡的军令,驱使他们不断向前、再向前!
更有残酷的跋队斩,将校有战没者,所部兵悉斩之!
将校不敢退,勇往直前,士卒更不敢退。
“杀!”一个梁军将领狂吼一声,提刀冲了上去。
他身边更多士卒挡在他前面撞向唐军的长矛。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双方都是勇者,那就比谁的骨头更硬。
一百五十年前,双方都有一个同样的名字:唐军!
上溯一千年,还是一个同样名字:汉军!
而现在,他们是生死仇敌。
可惜,鲜血不能化解这可笑又可悲的仇恨。
八千唐军方阵,全部投入在河滩战阵之上,但渡过河的梁军远远超过这个数量。
“将军,不能犹豫了,拓跋将军抵挡不住这么多敌人。”李嗣周怒吼道。
“我没有犹豫,拓跋云归死绝了,我会带领剩下一万人补上。”周云翼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河滩地势的改造,固然限制了梁军的渡河,但也限制了唐军的支援。
盲目投入兵力,只会让战场更加拥挤。
激战两个多时辰之后,越来越多的梁军渡河,并且在结成阵列,向拓跋云归包围过来。
八千人仿佛狂风巨浪里的一处礁石。
外围士卒不断倒下,梁军仿佛无数小刀一样,不断切割唐军的血肉。
人力终有尽时,拓跋云归心中生出必死之志,见过太多的生死,对死亡已经没有那么多恐惧了。
“梁贼,爷爷辛四郎在此!”一声咆哮惊醒了拓跋云归。
只见一虎背熊腰的魁梧将领,手持大斧,率领三百银甲军,狂奔冲进战场。
仿佛一把尖刀破开波浪。
辛四郎巨斧,大开大阖,无论是盾牌,还是甲胄,都像是纸糊的一般,面前更是无一合之将,巨斧挥扫,三四个梁军劈翻在地。
如同一头身披甲胄的猛虎,肆意撕咬梁军血肉,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腥风血雨。
身后银甲亲卫都,个个身手利落,左手盾,右手横刀,破入梁军阵列,一阵血肉横飞。
“贼将休要猖……”一员梁军话还没说完,就被辛四郎砍翻在地。
辛四郎看也不看梁将一眼,继续挥舞巨斧劈向下一人。
“拓跋将军,末将助你。”李嗣周大声疾呼,带着一千矛阵杀入战场。
拓跋云归热泪盈眶,“陛下,陛下来救我们了!”
本来疲惫的残军,仿佛力气又回来了,长矛再度挺直,盾牌再次举起。
“哈哈,拓跋,你小子还这么爱哭哭啼啼,不如回家吃乃去吧,不行就别丢禁卫军的脸了。”辛四郎手上没闲,嘴上也没闲。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辛四郎的嘴实在是缺德,拓跋云归如今好歹也是一军指挥使,脸都气绿了,“辛驴子,本将与你势不两立……”
辛四郎吐了一口唾沫,“呸,让你一只手,你都打不过。”
第一百五十六章 生擒皇帝
“氏叔琮无耻!”高行周怒骂道。
李巨川道:“朱全忠本就脱胎于黄巢大军,裹挟百姓是他们的看家本事。”
漫山遍野间的百姓,被小股梁军驱使,黑压压的朝唐军营寨走来。
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一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绝望,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
有人一头栽倒在地,直接被身后骑兵践踏,还传来梁军张狂的狞笑声。
人群全是唐人衣冠,没有一个党项人打扮的。
而党项人则在高坡上冷眼旁观。
被裹挟的百姓不下两万,估计附近的州县全都遭了殃。
李晔面色铁青,氏叔琮用心歹毒,以百姓为前驱,破坏工事。
在梁军眼中,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而在党项人眼中,唐人的命更不值什么。
或许他们这么配合梁军,就是借机清理境内唐人百姓。
鄜坊,向来是汉唐重地,与长安城一脉相连,如今却仍有党项人糟蹋。
李晔心如刀割,这些孩子,过不了几年就会长成一条响当当的关中汉子。
“陛下连日劳累,臣恳请陛下回后营休息。”李巨川为李晔找了一个好借口。
只要李晔一转身,这里就会瞬间血流成河。
周围的将士都看着李晔。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一个皇帝无能,亿万百姓会随之遭殃。
而皇帝,并非后世电视剧中的白月光。
站在权力的顶端,承千万人之仰望,处处都是凶险,处处都是杀机,更何况现在是乱世。
“传令,冲击阵列者,视若敌军!”李晔无奈的下达了命令。
有时候,李晔觉得自己跟朱温并没有两样,都遵循着乱世的规则行事,只不过朱温更狠、更坚决、更肆无忌惮、更没有下限。
壕沟之前,百姓哭喊着不愿再走,却被身后的骑兵一通砍杀,尸体被推入壕沟内,眨眼之间壕沟被填平,而梁军仿佛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嬉笑怒骂,随意抽打人群。
人群就这样像牛羊一样继续被驱赶上前。
壕沟填平之后,就进入弓箭射程之内,梁军骑兵退回本阵。
不过百姓的磨难并未就此消除,党项骑兵呼啸而来,一阵骑射,射杀走在后面人群。
人群顿时大乱,向前狂奔。
拒马鹿角之间,本来留了十余条可供一人通过的窄道,但在慌乱的人群拥挤之下,拒马被掀翻。
求生的本能让所有人失去了理智。
“陛下,不能犹豫了。”李巨川苦口婆心劝道。
的确不能犹豫了,李晔下令道:“传令李效奇,率领盾阵上前,搬开拒马,解救百姓,高行周,朕给你八千人,你不用立即加入战斗,但朕要你留下氏叔琮!”
渭水之北,都是一马平川的荒野,骑兵的机动能力,注定步卒无法取得决定性战果,只能放他们进来,然后关门打狗,才有留住他们的希望。
不然这些骑兵始终在后方骚扰,破坏粮道,袭击小股兵力,或者直接攻击守备虚弱的城池,足够让李晔手忙脚乱的了。
倘若他们出现在长安城下,说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失去朔方和河西之后,大唐丢掉了两块养马地,没有成建制的大规模骑兵,才让李晔如此狼狈。
盛唐之时,唐军步卒也有马骑。
而现在李晔手上加起来还没有六千骑兵,一半在周云翼手上。
人穷志短,人穷就要挨欺负。
李巨川目瞪口呆,他当然知道这是李晔在故意露出破绽,吸引梁军骑兵,“陛下不必以身犯险,臣愿替陛下留在旌旗之下!”
一向怕死的李巨川能说出这样的话,足以让李晔感动的了。
但,有些事情,必须由他这个皇帝亲自去做,否则战事危急,士卒一看皇帝都不在了,军心必然崩溃。
就在李效奇盾阵上前时,梁军阵中响起悠长的号角。
大地也随之震动起来。
五百步外,梁军骑兵和党项骑兵非常有默契的动了起来。
人群听到身后的滚滚马蹄声,更加慌乱起来,疯了一般向唐军阵列冲了过去。
求生是每个人的本能,不管老人孩子,还是妇人。
“冲击阵列者,斩!”阵前指挥的都头纷纷怒吼。
若是阵列被人群冲散,步军在成建制的骑兵面前,就是待宰的羔羊。
有李晔之前的军令在,矛手们再无疑虑,长矛刺出,立时有上百人被刺死,倒在阵前。
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矛手的长矛都是斜向上刺出,孩子们多数从长矛之下穿过。
死亡的威胁之下,人群终于知道不能冲击阵列,从阵列间的空隙逃生。
大量的百姓挤在拒马鹿角之间,互相推搡拥挤。
而这个时候,敌骑已经到了。
他们没有任何心慈手软,铁蹄践踏之下,百姓死伤惨重。
李效奇的盾阵只能守在拒马之后,“让孩子先过去!”他大喊着。
但没人理会。
越是这般慌不择路,死伤越是惨重。
梁军狂飙而至,踩踏着人群,付出十几骑的伤亡,冲破拒马。
李效奇盾阵眨眼淹没在梁军铁蹄之下。
梁骑极为狡猾,顺着百姓逃命的路线冲锋,让唐军阵列开始混乱起来,一些骁勇的骑兵已经冲入矛阵之中,以横刀收割矛手的性命。
眨眼之间,血流成河。
未死的百姓在血泊中哭嚎,得意的梁军大笑连连,党项骑兵在后呼啸,不断把箭雨抛射进矛阵之中。
“陛下……”李巨川面如土色。
梁军来势惊人,最前的两个矛阵一击即破,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天下强军。
李晔面色如常,他的目光落在战场上奔跑的孩子们身上,总算他们逃出来。
不过绝对多数百姓死在两军阵前。
“击鼓!”李晔拔出腰刀,命令身边亲卫击鼓。
鼓声在混乱的战场上响起。
本来呈萎靡状的唐军阵列,像刚睡醒一样,又渐渐振作起来。
被击溃的矛手,在都头的指挥下又集结在一起。
但鼓声也吸引了敌骑的注意。
天子旌旗的诱惑,令他们更加兴奋,梁军中从来不缺猛将。
千余骑兵在一员梁将的带领下,连续冲破两个矛阵,直奔中军大帐而来,却被两侧的矛阵合拢围杀。
梁军加上党项人,一共一万多的骑兵,但大营中唐军加上辅军,有两万五千人。
虽然战场混乱不堪,但一个个步军方阵仍旧坚持着。
眼见下面激战正酣,李晔恨不得自己下场战斗。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想想罢了。
李晔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高行周身上。
他的八千人将决战这场战争的胜负。
梁军在战场上往来冲驰,试图制造更大的混乱。
一面“氏”字旗帜,在阵中肆无忌惮的冲锋。
很快这股骑兵的目光被天子旌旗吸引。
万军之中擒杀敌将,在梁军中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军中很多大将,都有此建树,但生擒一国皇帝,这个诱惑令氏叔琮心头火热。
古往今来,有几个大将能做到?
唐军虽然顽强,但在氏叔琮的眼中,不过如此。
他手下之军,都是与黄巢、秦宗权血战过的,十年来,历经无数大战,唐军并没有多高的战力。
“生擒皇帝!”氏叔琮长枪指向天子旌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降神佛
“没想到唐军之中,也有如此虎将!”朱温看着西岸战场上勇猛异常的辛四郎道。
朱温身经百战,本身就是一员骁将,自然偏爱勇猛之人,当初李思安、氏叔琮、徐怀玉等等猛将,都是朱温从行伍之间提拔上来的,见到辛四郎的表现,自然起了爱惜之意。
“梁王若是喜爱,可让前军生擒之。”刘捍在身后拍着马屁。
朱温大笑起来,“关中若定,天下皆掌于本王指掌之间,试问何人还能争锋!”
随着梁军不断渡河,西岸的大局渐渐明朗,虽然有辛四郎和李嗣周的支援,但唐军还是被不断压缩。
而只要占据河滩,建立阵地,小小一个蒲津关如何挡的住他的百战之军?
朱温意气风发,顿时觉得整个天下都不在话下。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刘捍赶忙拜倒在地。
但旁边的李振却沉声不语,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河对岸。
朱温看到他的表情,“兴绪似乎有什么顾虑?”
李振能得朱温重用,一方面是他的才学,另一方面是他的身份,堂堂义阳郡王李抱真的曾孙,大唐功勋之后,投奔他麾下,吸引天下多少人眼光?
“臣在想,唐军为何如此顽强?明明我军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唐室享国近三百年,总会有些愚忠之人。”刘捍淡淡道。
朱温不以为然道:“皇帝已成困兽,被本王所擒已是定局,从氏叔琮渡过黄河起,唐军败局已定!”
“大王英明神武,唐廷势弱兵少,若要抵挡氏将军,则河岸防守兵力不足,若要全力抵挡我军渡河,则氏将军可长驱直入。”
刘捍的马屁让朱温极为受用,两个人仿佛都忘记了,这个计策当初是李振提出来的。
不过,李振眼中疑惑仍未散去。
西岸的大战的确成了困兽之争,唐军不断阵型不断被压缩,除了西面,已经被三面包围,但他们仍然死战不退。
任辛四郎如何骁勇,一个人也不可能挡住潮水一样的梁军。
整个河滩成了血滩肉泥,层层尸体倒在泥水里,不断被践踏。
“辛驴子,看来只能下辈子再当兄弟了。”拓跋云归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天刚亮开始,激战已经持续了近五个时辰,八千唐军,只剩下四千人不到,包括李嗣周支援的一千人。
“要死你去死,本将还要活着讨个媳妇,生个娃,孝顺爹娘,陛下不会失败,我们也不会死!”
辛四郎的话让拓跋云归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何他对陛下崇信从何而来。
见惯了生死,就不信神佛。
拓跋云归对皇帝的更多是知遇之恩,以及敬畏。
一年之前,长安死气沉沉,一年之后,长安生机勃发。
这种能力和手段在他心中已经超越了神佛。
但今日,真的会有神佛力挽狂澜吗?
天色越来越昏暗,仿佛神佛都不愿见到大地上的杀戮,用云层挡住了太阳。
呼号的北风,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唤。
呼唤这些冥顽不灵的可笑凡人。
天地之间一片愁云惨淡。
很多人沉默的死去,很多人逃避,跳入河水中,有梁军,也有唐军。
勇气就像力气一样,时间长了,也会用尽。
拓跋云归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疲累到了极致,他反而希望敌人的长矛能刺入自己心口,给自己一个爽快。
死,对于战士而言,并不可怕。
看不见尽头的战争才是最可怕的。
“陛下,陛下来救我们了!”辛四郎就像有永远用不完的力气,挡在最前砍杀敌人,若非他和身边亲卫都的顽强抵抗,这四千人早就崩溃了。
拓跋云归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都要死了,还拿这些话来诳我。”
“哈哈,陛下来救我们了!”辛四郎仿佛陷入疯魔,大声狂喊。
“陛下?”拓跋云归忽然感觉眼角有大片的红光映入,难道真是神佛降临?急忙抬头观看,只见北方河道上,浩浩荡荡的火光滚滚而下,仿佛天火降临一般。
“真的是神佛?”拓跋云归难以置信。
“呸,什么神佛,是陛下,陛下来了!”辛四郎大吼大叫,身边亲卫顿时振奋起来。
拓跋云归怔怔的看着北方。
大河之上,几百条船载着火光顺势而下。
烧着无数梁军舢板,不少梁军浑身冒火的跳入河中,却再也没起来过。
一些没烧着的船上,不断有火把向梁军营寨中扔出,此时秋高气爽,地上杂草枯黄,加上梁军大营里储备了大量造舟的木材,一点就着,整个河岸火光冲天。
渡河大战,梁军本来就处于优势,都集中在河边,就连投石车都堆放在河边。
火光一起,火借风势,顿时风火连天。
“万岁!”蒲津关上也跟着大喊起来,一支骑兵冲锋而出,踩踏着沿岸的尸体,直接将军心大乱的梁军推入河中。
“万岁!”整个西岸都沸腾起来。
拓跋云归满脸泪珠,能活着谁也不想死。
辛四郎拍着胸脯,冲着东岸大吼:“烧死朱老三,烧死朱老三!”
刚开始只是他一个人喊,后来是身边的亲卫都喊,再后来整个西岸都在喊。
这么大的声音,朱温不可能没听到,早在火起的时候,他就第一时间看到了,只不过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今日斥候队,全部斩首!”朱温冷酷的下令。
李振眼睛里也映照出熊熊烈火,喃喃自语:“天不绝唐室。”
火势看着大,但也只是烧毁一些辎重和投石机,造成了混乱。
在梁军强力的军法面前,混乱很快被平息下来。
甚至营寨中的大火也被梁军就地取水扑灭。
听见西岸的喊声,朱温睚眦欲裂,拔剑西指,“今日本王必攻破蒲津关!诸军听令,攻入关中,子女财帛,任尔等取之!”
本来士气低靡的梁军,忽然高涨起来,“梁王万岁!梁王万岁!”
每个梁军士卒心底的兽性彻底被激发出来。
新的舢板小舟不断从后方运来。
新一轮的大战,又将开启。
不过这时候,一骑从东而来,头盔上插着三根翎羽,直接穿过军阵,径直冲到朱温面前,“报梁王,李克用十万大军,已攻下晋州、渑池等地,直逼洛阳。”
朱温脸上越发阴沉,无人敢靠近。
就连擅长拍马屁的刘捍,也悄悄向后挪动脚步。
几个亲卫甚至微微颤抖。
“大王,我军已失先机,关中已不可图。”李振面色如常对朱温拱手道。
如果一开始,不是李思安,而是朱温大军压进,此刻的梁军铁蹄早已踏在关中土地上。
天空阴云密布,一如朱温的脸色。
不少梁将都在为这个书生的胆气喝彩。
许久之后,北风刮过,阴云被吹散,朱温拔出腰间宝剑,盯着李振,李振面不改色。
朱温朗声大笑,将宝剑扔进黄河,“本王以此剑祷祝漫天神佛,来日必本王必引关东百万大军,横扫关中!”
第一百五十八章 秋后算账
一艘艘火船在西岸下游靠岸,从船上跳下三百多没有甲胄的汉子,全都穿着粗布麻衣,跟民夫没有两样,只是个个身强体壮,一看就是行伍老兵。
艰难的从泥淖走到唐军阵前,领先一人带头拜下:“小民孟方同,拜见将军。”
身后壮士一同拜在泥地里。
“孟将军?”拓跋云归吃了一惊。
同在军中,有过几次照面,只听说他扔下军职,孤身回河中营救家人,之后便再无消息,没想到再次出现,力挽狂澜。
孟方同本就是河中牙将出身,潜回河中,听闻家人已被接去长安才安心下来,不过他此时处境尴尬,没脸再回禁卫军,河中军更回不去,只能游离在柏山一带,占山为王。
朱温对河中军大开杀戒,河中军纷纷潜逃,孟方同因此收拢不少逃兵。
别人不认识,周云翼与他却是老相识,两人同在禁卫军左军,孟方同还是周云翼的副将。
“孟将军立此大功,陛下必有重赏。”周云翼热情道。
“不求重赏,只求陛下网开一面,让小民重回军中,死而无憾。”孟方同在柏山多日,亲眼见到梁军对河中大地的摧残,无论是公义还是私仇,他都要再回唐军。
周云翼笑道:“孟将军过谦了,若非将军奇计,梁军已然攻下蒲津关。”
“啰啰嗦嗦没完没了,此时不趁机冲杀过去,生擒朱全忠,更待何时?”经历了血战,辛四郎战意丝毫不减。
周云翼望着对岸缓缓撤退的梁军,也有些不明所以,“梁军撤退有序,仓促之间我军难以渡河,也无再战之力,四郎不可莽撞,我军回去支援陛下。”
辛四郎斜了一眼周云翼,没有顶撞。
蒲津关之西大营内,激战仍在继续。
氏叔琮领着骑兵冲向天子旌旗。
眼见冲到中军大帐之前,高行周领八千步卒从左翼杀出。
高行周领军作战,从来都是以攻为主,不重视阵列,八千人在各部都头的指挥下,像渔网一样撒开,直接冲击梁军骑兵。
梁军措手不及,只一个接触,便倒下四五百骑。
中军大帐前长矛如林,架在木栅之上,唐军阵列严整,而旁边高行周来势凶恶,氏叔琮不敢硬冲,转向右阵。
两军大战,千军万马,机会往往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此时唐军前阵开始合拢,党项骑兵被锁在阵外,这么长时间没有击溃步军阵列,党项人更不敢冲击,在外围游弋,以骑射骚扰。
唐军在前阵在李效奇的指挥下,开始向内挤压梁军骑兵的活动空间。
梁军本来就只有八千骑兵,党项人拉稀了,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梁军身上。
骑兵的速度不断被迟缓,氏叔琮意识到大事不妙。
“氏将军,我军不宜久战,唐军不可击,牵制任务已经完成,大王应该是渡河了!”张归厚谏言道。
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或者武力,张归厚都在氏叔琮之上。
不过张家兄弟三人在梁军中势力雄厚,朱温分而化之,以张归霸为大将,压制张归厚、张归弁兄弟。
氏叔琮回身一看,渡河的八千骑兵此时此时人人带伤,虽然士卒战意不减,但这么长时间的激战,战马已经露出疲态,只得率领骑兵向最薄弱的北面突围。
张归厚一马当先,北阵中无人能挡,被破开缺口。
高行周的八千步卒追不上,原有的三千骑兵被他当宝贝疙瘩留在洋州修整,现在只能暴跳如雷的追着敌骑吃灰。
李晔的关门打狗计划功亏一篑。
这就是没有骑兵的代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步军阵列即使能阻挡骑兵,但想要留住他们太难了。
梁军骑兵突围后,党项人也跑了。
刚才还无比惨烈的战场,渐渐平静下来,留下一地尸体,大部分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少部分是唐军的,梁军伤亡不大,党项人基本没有什么损失。
“朱温退军了?”李晔听了周云翼的禀报,有些不可思议,往深一想,便猜到应该是李克用动手了。
梁军和晋军生死大敌。
在李晔的设想中,梁军应该是跟晋军死磕,直至一年之后,李克用扛不住,但不知道为什么,朱温偏偏跑来攻打关中。
不过朱温这一退,关中将迎来战略发展期。
也许朱温以后会引大军再来,但那个时候,关中也不是现在的关中。
“此番击退梁军,孟将军居首功!”孟方同的回归让李晔欣喜不已,若不是他以火船阻遏梁军渡河,恐怕梁军已经踏入关中大地。
“末将谢陛下。”如果之前孟方同加入唐军还有些不情不愿,现在已经完全心悦诚服了。
正说话间,斥候从帐外飞奔而入,“报陛下,杨师厚将军传来捷报,已拿下韩城,”
“好,杨将军不愧是我军大将!”李晔欣喜若狂,拿下韩城,就等于补上关中的最后一块短板,从关东进攻关中的三处战略要地,全部掌握在手中,关中坐拥山河之险,从此无忧!
“咳——”
辛四郎大声咳嗽起来,把胸脯挺高,斜眼望着李晔。
“拓跋云归血战河滩,力挫梁军,真乃我大唐铁壁。”
拓跋云归听到皇帝褒奖,立即满脸红光,“谢陛下。”
“咳——”
辛四郎咳的更大声了,不过李晔始终都没看他,“李效奇临危不乱,指挥有方,亦是将才!”
九个指挥使中,李效奇最是低调,最服从军令,这次指挥矛阵挤压梁军骑兵,也是可圈可点。
“谢陛下!”李效奇激动不已,这还是他第一次被皇帝褒奖。
辛四郎又咳了几声。
这么咳来咳去,挺影响帐中气氛,李晔道:“四郎若是身体不舒服就下去休息几天。”
辛四郎一脸委屈,“陛下是不是漏了什么人?”
李晔装不明白,“谁?”
辛四郎顿时大声叫屈起来:“陛下偏心。”
帐中之人都大笑起来。
李晔笑了两声,旋即从软塌上站起,对辛四郎拱手,正色道:“若非四郎,朕安能坐在此地?”
辛四郎固然有种种缺点,却是最忠心的,在潼关之上,面对厅子都,是他力挽狂澜,一人挡住几十人,最危险的地方总有他的身影,数次救李晔的命。
辛四郎满脸红光,仰头大笑,极为得意:“哈哈,此乃末将本分,若不是周云翼拦着,末将早就冲过河去,生擒朱老三!”
帐中唯有高行周闷闷不乐,氏叔琮的突围令他耿耿于怀。
因为担心皇帝安危,才提前发动,让氏叔琮看出不妙,提前跑了。
“诸位与将士们的功劳,军功曹正在清点,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另一笔账要算。”那些在阵前被残杀的百姓,令李晔到现在都不能释怀。
身为皇帝,不能保土安民,如何收复关中人心?
“现在关中三处出口,俱被我军封锁,氏叔琮跑不了!传朕旨意,关中藩镇,但有敢收留氏叔琮者,与其同罪!李思孝大逆不道,依附梁贼,为虎作伥,免其鄜坊节度使之职!”
都说秋后算总账,现在正好是秋后,该跟鄜坊的李思孝算算账了。
再说这场大战下来,虽然击退了梁军,但损耗极大,打起来仗来,粮草损耗极为惊人。
秋收的六十万石粮食,才短短的一两个月时间,人吃马嚼,已经去了四分之一。
若是不打鄜坊,李晔都拿不出东西论功行赏。
空头支票打多了,皇帝的公信力就会下降。
不能让将士们在前线玩命,什么赏赐都没有。
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军队的战斗力会直线下降。
而且拿下鄜坊之后,整个渭北的肥沃土地连成一线,只要兴修好水利,又是万顷良田。
诸将目光灼灼。
“拓跋云归,朕把蒲津关交给你!”
“末将领命!”
“周云翼,你部骑兵追着氏叔琮,不需与他交战,把他往西北方向驱赶。”李晔想以氏叔琮试试西北诸镇的反应,特别是朔方韩遵对朝廷的态度。
当然,氏叔琮可以不入朔方,而是向北进夏绥定难军。
而李思恭有很大可能收留这支梁军孤骑,那样正好给了李晔讨伐的借口。
至于氏叔琮这个弑杀昭宗的刽子手,李晔已经不打算给他活路。
“其他诸军,随朕前去坊州问罪!”
坊州是鄜坊镇的治所,因其境内有马坊,武德年间,以坊州为名,此地不仅是汉唐重地,亦是华夏先祖黄帝的陵寝之地,上古时代,华夏先民便在此地休养繁息。
这样一个地方沦落外族之手,简直是对中原帝国的侮辱。
唐军在同州休养了十日,张承业将后续辎重粮草运来,大军才动身。
鄜坊和夏绥的请罪书早已送达李晔面前,他看都不看,当着使者的面一把火烧掉。
这么多唐民在眼前被杀,已经触动了李晔的逆鳞。
五日行军之后,大军依次到达坊州城下,为了壮大声势,李晔连辅军都压上,四万辅军,三万战兵,加上民夫,差不多十万人兵临城下。
坊州大门紧闭。
李晔骑马带着亲卫围着坊州城转了一圈,见守城都穿着唐军甲胄。
不过党项人跟中原人长相差不多,一时也难以确认是不是唐人。
“城上人听着,陛下天军已到,尔等休要冥顽不灵!”几百亲卫冲着城头大喊。
“党项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陛下稍待,半日之内,末将必打破城池!”高行周跃跃欲试。
李晔诏令已经在大义上否定了党项人对鄜坊的统治权。
人心浮动是难免的。
文德元年,鄜坊节度使东方逵病逝,朱玫作乱长安,李思孝趁乱袭取鄜坊,僖宗驾崩,昭宗刚刚继位,朝廷自顾不暇,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党项人经营鄜坊至今,也才六七年时间,整个鄜坊境内唐民对党项人并不认同。
远不是经营百余年的夏绥镇可比。
城上守军见了天子旌旗,一个个畏畏缩缩,如丧考妣。
“高将军何必着急,鄜坊是我华夏故地,能保留一分生机是一分。”李晔还指望靠坊州的府库给将士们发福利。
听到皇帝这么说,高行周也就不再坚持了。
过不多时,一六十左右的老者颤巍巍的出现在城头,穿着唐人衣冠。
李晔还以为是李思孝手下谋士,没想到此人直接对着李晔哭拜,“末将李思孝拜见陛下,前番冒犯陛下,皆是不孝子李成齐所为,末将并不知情,还望陛下明察!”
唐军在跟梁军大战十几天,又在同州准备了十天,这么长时间,都没见他来请罪,现在大军一到,李思孝推脱的一干二净。
这简直是侮辱李晔智商。
李晔心中冷笑,也不生气,面上一团和气,“原来如此,朕错怪将军了,将军快快打开城门,朕向将军赔罪。”
李思孝当然不会傻到真的打开城门,在城头哭哭啼啼,然后“哎呀”一声,晕了过去,被身边的侍从接住。
早不晕,晚不晕,偏偏这个时候晕。
果然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李晔有这个耐性墨迹,身边的辛四郎没有,扯着喉咙大吼:“死了没有,死了就快把城门打开,战又不战,降又不降,却是作甚?”
第一百五十九章 坊州归降
李晔估摸着就算李思孝真死了,也会被辛四郎的话气活过来。
“城上唐军听着,你们都是大唐子民,难道还要跟朕兵戎相见吗?”李晔也大声吼了起来。
十万大军,加上大唐天子亲临,不要说李思孝,就是李思恭也要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胆量。
一百五十年前,吐蕃强势出兵河湟,党项拓跋部惧其兵锋,向唐玄宗请求迁徙,玄宗非常够意思,把他们北迁至庆州一带。
不过党项人并不老实,一直向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渗透。
咸通年间,庞勋大乱,懿宗焦头烂额,拓跋思恭趁乱占领宥州,自称刺史,黄巢攻入关中,诱降夏绥节度使诸葛爽,拓跋思恭趁势崛起,攻击黄巢,虽然没有多少战功,但出力甚大,糊涂皇帝唐僖宗封其为夏国公,赐姓李,拜夏州节度使,党项人坐大。
大唐对党项人绝对恩深似海。
不过李思孝站队的技术,明显没有其兄长李思恭高明,朱温并没有笑到最后。
估计他想不到李晔居然能挡住朱温的进攻。
党项人的墙头草操作由来已久,谁强就服谁,两头讨好,两头得利,到了李继迁时代,更是玩的风生水起。
但李晔眼里容不得沙子。
更清楚党项人崛起的后果,掐断东西动脉。
“陛下,守军已然胆怯,末将愿意入城劝降。”李巨川拱手道。
城上守军的确没什么士气,不过这年头武人什么都干得出来,虽然不会杀李巨川,但绑架他为人质还是干的出来的。
“不用,朕让诸军恐吓一番,此城必降!”李晔挟大势而来,士气如虹,就是强攻也能打下。
没想到大军还没动,城门就被打开了。
四个唐人将领双膝跪地,“罪将恭迎陛下入城!”
李晔怕他们是诈降,没有立即入城,而是让高行周和李巨川率五千兵入城控制形势。
四员唐将被带到李晔面前。
其中有两人鬓间生着白发,见了李晔,热泪盈眶,“我等在鄜坊日夜期盼王师,只可惜逆贼四起,咫尺之地,竟悬于外族之手。”
一见到这些上年纪的人,李晔心中就安稳不少,年纪越大,对唐廷越有认同感。
“唐室衰微,没想到还有将军这等忠心之人。”李晔一一安抚几人。
说话的老将名叫刘士俨,另一人公孙速,两个年轻些的将领,高忱三十余岁,野利景荣二十出头的样子。
这名字明显是党项人,李晔特意看了一眼野利景荣,感觉跟唐人没什么两样,只是皮肤稍有些发红。
“几位将军都是将才,我军正需人手。”
“承蒙陛下厚爱,但末将与公孙将军,俱已老迈,不堪重用,恐耽误陛下大事,我二人原本就是长安人士,只求回长安养老。”刘士俨颇为识相,倒也少了李晔的诸多烦恼。
“好,朕赐你二人长安宅邸。”
“谢陛下。”两人顿首再拜,如今兵凶战危的世道,身为武将,能混个善终,已经是非常难得,多少名噪一时的猛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高忱和野利景荣的处置让李晔有些头疼,人家好端端的投奔,职位太低,会让他们觉得轻视,太高更不可能,如今唐军军官,都是实打实战场拼杀出来的,降将难以服众。
“高将军何野利将军,暂时充任辅军司马,以后有了功劳,再行擢升。”
高枕倒是没说什么,恭恭敬敬的应命。
野利景荣一口流利的唐话:“陛下,末将不愿为辅军,想入唐军。”
“入我唐军,需得实实在在的战功才能擢升,野利将军可要想好?”
“末将不怕。”野利景荣甚是坚决。
“好,从现在起,你就是禁卫军都头,先留在朕身边亲卫都听用。”
野利景荣大喜,脑袋在地上磕的“咚咚”响:“谢陛下!”
过不多时,高行周遣人来报,坊州城已完全掌控。
李晔这才入城。
刚一进城,就被迎面而来的膻气熏到,城内满满当当全是牛羊,还有被分开的马群。
城内的居民反而没有多少。
李晔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狂喜。
牛羊倒也罢了,这些马来的太及时了。
李巨川赶来道:“陛下,这些都是从夏绥驱赶而来,准备卖给长安的。”
李晔身为大唐皇帝,在长安穷困潦倒,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这些藩镇反而一个个富得流油。
怪不得韩全晦能轻轻松松搞来粮饷。
“李思孝呢?难道真死了?”李晔好奇的问道。
“回陛下,李思孝忧愤交加,现在还在昏迷。”
原来是真病了。
也不知道是被自己这个皇帝气晕的,还是被他不成器的儿子气晕的。
对李思孝,李晔一时拿不定主意,一刀砍了肯定不行,不能像朱温一样吃相难看。
鄜坊和夏绥境内还有大量党项人,得把李思孝当佛像一样供起来,“传朕旨意,封李思孝为冯翊郡公,太师,同平章事,待其病愈,送回长安。”
不过坊州府库里钱粮没有多少,这年头粮食是战略级的物资,鄜坊不是产粮重地。
城内党项人其实不多,五千骑兵中只有三千人是货真价实的党项人,其他的都是唐人。
一万步军全部是唐人,由党项人充当将领,不过刘士俨在开门投诚时,已经将他们控制起来,几个闹得凶的,直接被他一刀砍了。
这么深明大义的人,李晔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又赏赐了大量钱财。
城内被控制之后,无论降军全部撤到城外,接受改编,挑选精锐补充各部损失兵力,剩下的全部充入辅军,辅军又新建了两个营。
至于党项骑兵,在唐军刀子的威逼之下,脱下盔甲武器,全部成为俘虏。
鄜坊镇还有鄜、丹、延三州,以及氏叔琮和李成齐的骑兵在外,远没到高枕无忧的地步。
李晔当即宰羊犒赏全军,连辅军和民夫都分到羊肉。
唐军更是不限量,敞开肚皮吃。
酒是没有的,粮食这么紧缺,酒更是稀缺货。
当夜坊州城下,遍地篝火,金黄的羊肉散发着诱人香气,除了哨探的斥候,以及必要的巡逻,十万人大快朵颐。
一头羊二三十斤的样子,够十几个人吃。
坊州城有四万只羊,李晔还承受的起,牛马还在统计中。
不过厮杀的血性汉子,饭量也大,饭都吃不饱,难得吃上一顿肉,平时一斤的饭量,现在能吃两斤。
有些人能吃四五斤,最恐怖的是辛四郎,一个人吃了半头羊。
第二日清点,足足吃了李晔一万三千头羊。
虽然心疼,但李晔觉得值了,为了大唐,他们连命都豁出去了,李晔若是吝啬这样羊肉,还是人吗?
干脆令辅军送五千头羊去潼关,两千头去蒲津关,一千头去韩城。
辅军中能人还是有不少的,把羊皮都收集起来,李晔心念一动,这年头没有棉袄,更没有羽绒服,一到冬天,冷的出奇。
依稀记得唐末好像是小冰河时期。
马上就要入冬了,可以做些羊皮袄,分给将士们。
吃了肉之后,第二日全军士气如虹,连辅军都嗷嗷叫着要去砍人,有些民夫不断询问什么时候辅军招人。
随着地盘的扩大,扩军是肯定的,眼前还是要在冬季来临之前,拿下整个鄜坊镇,以及氏叔琮的人头!
李晔分了三千战兵和两万辅军给李效奇,防守坊州,自己和高行周带着大军往鄜州进发。
这个时代的渭北并不像后世那般满眼黄土。
遍地枯草,山峦丘壑间散落着不少树林,小河随处可见,附近的唐人牧民正在驱赶着羊群躲避大军。
兵不血刃的拿下鄜坊,让李晔心情甚好。
不过剩下三个州,肯定有铁头娃存在,谁也不想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被别人侵占。
沿途小城,见了天子旌旗已经浩浩荡荡的唐军,一路秋毫无犯,直接开城投降,李晔一概安抚,大军并不入城,直奔鄜州而去。
第一百六十章 势如破竹
李晔大军刚刚抵达鄜州,鄜州城大门打开了。
一众党项将领带着一众唐人将领出城迎接,客气的不得了,连抬头看李晔勇气都没有。
与李茂贞、朱温的战争,已经证明了新生大唐的实力,鄜坊首府坊州都投降了,鄜州自然不敢抵挡。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时代的党项人没有抵抗大唐的胆量。
“罪将李思敬拜见陛下。”李思孝昏迷不醒,这个李思敬在鄜坊境内声望最隆。
“免礼。”李晔不冷不热道。
“陛下容禀,李成齐自作主张,放梁人过境,末将兄长并不知情,还望陛下收雷霆之怒,体恤鄜坊苍生百姓。”
“体恤百姓?你可知道李成齐驱使境内唐民,肆意屠杀,到底是谁不体恤百姓?”
李思敬五十大几的年轻,虽然是武将,但长相颇为富态,“陛下赎罪!”
李成齐放梁军入境也就罢了,还屠杀百姓,为虎作伥一同攻打天子大营,若是让李思敬这么轻飘飘几句话揭过,不仅对不起枉死的百姓,也对不起死在战场的唐军英魂,更对不起自己。
“朕不逼你,你现在可以回城备战,或者回夏州去,也可以回长安,跟你的兄长一样,接受朝廷册封。”
要说唐廷别的不行,信用还是有的,不像朱温那般吃相难看。
李思敬满头大汗,身旁的几个唐军将领目光闪烁,很明显跟他不是一条心。
事实上,李思敬的选择并不多,负隅顽抗是自寻死路,光这些唐军将领就能要了他的命。
“末、末将愿回长安,侍奉兄长。”李思敬无奈的低头。
这个选择让李晔大感意外,他觉得李思敬最好的选择是回夏州,毕竟李思恭也是他亲兄长。
“好,将军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加封李思敬为扶风郡公,检校兵部尚书,赐长安府邸一座。”
“末将谢陛下。”
李晔旋即接见鄜州将领,跟坊州一样,唐将多是老将,年纪最轻的也有四十多岁,估计在当地都是实权人物,新生代的将领多是党项人。
“末将赵弘节拜见陛下。”党项将领跟着唐将跪下。
“免礼,赵将军深明大义,即日起,擢升赵将军为鄜州防御使。”
“谢陛下。”赵弘节大喜过望。
剩下的几个将领也一一封赏,不过这些年轻党项将领不愿留在鄜州。
放他们走,肯定是不行的,搞不好就去投奔李思恭或者李成齐去了,李晔干脆让他们加入禁卫军,单独成立一个营,指挥使暂时由薛广衡兼任,党项将领依官职大小依次为副指挥使和都头。
没想到这些年轻党项将领一个个欢呼雀跃,“咚咚”头磕的山响。
这让李晔有些纳闷,唐人兵头武人们动不动就冲唐廷亮刀子,动不动兵变造反什么的,怎么感觉党项人对唐廷还比较拥护。
李思敬宁愿去长安当个闲散富家翁,也不愿回夏州当将军。
封赏完毕之后,李晔就带着大军进城,鄜州虽然地处黄土高原,但其左拥洛河,右揽卢水,在沟壑之间形成大大小小的平原,利于耕种,所以鄜州实际上比坊州富庶一些,城内百姓更多,坊州更多的是军事用途,拱卫长安。
由于唐军一路上军纪严明,又打着天子旗号,唐军入城,鄜州百姓并没有混乱,反而在涌出大街,瞻仰皇帝仪容。
李晔挥手致意,百姓呼啦啦的跪地行礼,唐人党项人都有。
本来在坊州李晔对党项一肚子的意见,现在忽然就淡了许多。
盛唐之时,太宗李世民号称“天可汗”,太宗驾崩,突厥王族兼大唐名将阿史那社尔请求以身殉葬。
大唐若想重振,以后肯定是要进军陇右河西,那里各族混杂,带着仇恨,肯定是不行的。
从隋代起,党项不断内迁,不断融合,到了如今,大多身穿唐服,说唐话,除了发型有些不同,跟唐人一般无二。
华夏虽然有时候武力低靡,但在文化上,对周边是碾压的,也更具吸引力。
李思孝经营鄜坊多年,以坊州为市,以鄜州为仓,鄜坊府库充实,粮食不下十万石,李晔只取了五万石充作军粮,两万石分发鄜坊百姓。
慷他人之慨,也不心疼。
鄜州百姓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军入城不抢劫,还发粮的,立时山呼“皇帝万岁”。
几千年来,百姓的要求都很低,只要有一口饱饭,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就安安分分。
只可惜几千年来,每个王朝都是越来越腐朽,耕者食不果腹,织者衣不遮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百姓活不下去,只能登高一呼,揭竿而起。
在鄜州停留了两天,周云翼的斥候来报,氏叔琮与李成齐在延州分道扬镳,氏叔琮欲入夏绥避祸,李思恭不纳,折转向东,奔朔方而去,目前周云翼紧随其后,沿途小城纷纷归降,就连东面的丹州,也在知道皇帝驾临鄜州之后,主动投降。
整个鄜坊镇,只剩下北面的延州。
而且李思恭不仅拒绝了氏叔琮,同样也拒绝李成齐。
也就是说,现在的延州只是一座孤城。
整个关中之北在李晔的声势下势如破竹。
这便是挡住朱温的战争红利,代表唐廷正式成为一方强大势力。
接下来,就是看朔方韩遵是什么态度了。
邠宁跟泾原地狭民稀,不得不依附关中或是凤翔,但朔方就不一样了,关起门完全可以自己过日子。
历史上党项人之所以能够崛起,就是因为李继迁攻陷了朔方首府灵州,才从一伙草原流寇,正式有了立国的基业。
“延州孤城一座,陛下可诏令李思恭攻城,以试探其心。”李巨川小眼睛冒着光。
“这不太好吧,李成齐毕竟是李思恭的亲侄子。”
“李思恭经营夏绥多年,我军正好可以借此窥探其实力,他若不来,就是违逆陛下旨意,正好给了我军征讨的口实,党项人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分多个部族,拓跋部实力最强,一直压制其他各部,李思恭不服从朝廷,有的是其他部族服从。”李巨川的样子太像一肚子坏水的狗头军师。
李晔干笑几声,“还是下己智计百出。”
“陛下英明。”两人开始互相吹捧起来。
翌日大军起营,李晔把赵弘节也带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让一个降将卡在鄜州,总有些背脊发凉。
分了一个营的唐军加上五千辅军防守鄜州。
赵弘节倒是积极配合,这让李晔对他刮目相看。
延州就是后世的红色圣地延安。
大军赶到延州的时候,刚在立下营寨,李思恭的党项大军也来了,隔着延河,浩浩荡荡,党项人和唐人掺杂,步卒骑兵各半。
李晔一时拿不住李思恭是什么意思,便令军中防备。
未多时,李思恭带着几员党项将领亲自渡河,到唐军营地拜见李晔。
“臣李思恭拜见陛下。”李思恭虽然比李思孝要老迈一些,脸上褶子一层一层的,不过身子倒是健壮,声音也洪亮。
李晔没想到他这么胸怀坦荡,扶起李思恭,“夏公当年力讨黄巢叛逆,扶保大唐社稷,朕一直铭记在心。”
虽然党项人一系列的小动作令李晔不舒服,但在大唐最危难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血战黄巢,这份忠义,李晔还是要认。
大唐强盛时,远在天涯的突厥、回鹘都是忠臣孝子。
大唐衰弱了,近在咫尺的藩镇都是虎狼禽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大唐威严
“子侄不肖,老臣本无脸面见陛下,但承蒙陛下恩召,老臣只能厚颜出面,清理门户。”说着说着,李思恭居然泪流满面。
不管李思恭以前做了什么,也不管他的子孙后世做了什么。
这个时代的李思恭对唐室还是存着几分忠义的,毕竟以他这个年纪,经历过大唐最后一个治世,大中之治。
当然也可能是李思恭在演戏。
不过以李思恭的名望,完全用不着如此。
“朕素知夏公忠义,所以特请夏公于此地会面,以诉朕之心意,李成齐狂悖忤逆,朕绝不会以此怪罪夏公,夏公无需自责,哪家哪户没有不肖子孙?”
“老臣替夏绥百姓,叩谢陛下圣恩。”李思恭又要下跪行礼。
不过李晔忽然看到他的膝盖颤抖了一下,这和他表现出来身骨健壮有些不符。
看他的年纪至少六十五往上走,这么个战乱年代,能活到这个岁数不容易。
让这么一个老人在自己面前一跪再跪,传出去都会说李晔不尊老爱幼了,赶紧扶住他,“夏公不需如此。”
两人又说一些场面话,直到最后,李思恭才大义凛然道:“不劳陛下天兵,老臣单人独马,入城劝降不肖子出城受死,以正国法。”
若是没有李思恭的支持,延州孤城一座,跟鄜州、坊州一样,肯定守不住的,城内军民也不会跟他一条心。
见李思恭态度坚决,李晔就点头同意了,还亲自把他送出营外。
能不打仗最好,李晔还要留着精力对付氏叔琮。
党项两万大军渡河,堵在城门之前,李思恭单枪匹马,站在城门前喊话。
过不多时,城门还真的“吱吱呀呀”打开了。
李成齐自缚出城,身后的三千骑兵也垂头丧气。
李思恭骑马牵着李成齐径直来到李晔的中军大帐。
“逆子在此,请陛下发落!”李思恭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
李成齐样子颇为狼狈,两脚一软,跪在李晔面前。
党项人这么配合,站在个人立场,李晔其实不想杀人。
但现在他是大唐皇帝,身后是百姓和唐军,“李成齐你可知罪?”
李成齐虽说是党项人,但穿着和样貌跟唐人无异,唐言也甚是流利,“末将知罪,请陛下责罚。”
“好,国法无情,朕不得不杀你以慰百姓和将士的英灵,来人,拉下去斩首。”
李成齐顿时软倒在地,被两名亲卫拖了出去。
须臾,首级即被送入账内。
李思恭看着首级顿时又像苍老了几岁。
李晔心中一叹,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安史之乱后,纲纪废弛,国法形同虚设,朝廷为了笼络藩镇,一味姑息,换来并不是藩镇的感恩戴德,而是叛乱愈演愈烈,唐廷不要说威严,就连基本的尊严都扫落在地。
而一个没有威严唐廷,不仅对外没有震慑力,就连内部也会渐渐变质,重现藩镇割据武人杀来杀去的乱局。
斩杀李成齐,就是李晔在震慑党项人,也是在震慑内部。
大唐威严不可侵犯!
李思恭又拜服在地,李晔这次没有扶他,而是笑的像只狐狸,“长安风土怡人,物华天美,不如夏公随朕回长安颐养天年如何?”
听了这话,李思恭身体一颤,“昔者廉颇八十,尚食斗米肉十斤,臣今年不过六十,还能为陛下镇守边塞。”
看来李思恭还没有老糊涂,李晔干笑两声,“夏公切要保重身体,以观朕重振大唐。”
夏绥可是一块肥肉,若是能扒到碗里来,困扰李晔的战马问题也解决了。
现如今长安附近的三块养马地,河西、夏绥、朔方,都已经出现在眼前,可惜短时间内,都无法获得。
夏绥跟朔方同属于河套地区。
李思恭这么服帖的态度,李晔也不好意思兵戎相见。
李思恭混了这么多年的唐末江湖,人老成精,大义灭亲,硬是没有给李晔任何机会。
不愧是党项一族的开山老祖。
有时候李晔还真羡慕朱温,想打谁就打谁,结拜弟兄,救命恩人,只要有利益冲突,上去就是两肋插刀。
解决了延州之事,李思恭很识相的退兵回夏绥。
延州这么兵不血刃的拿下,让李晔欠了他一个人情。
李成齐的三千骑兵,也是党项人和唐人掺杂,全部被缴械,成了俘虏,还砍了几个嚣张者的脑袋。
至于延州城里的守军,一律被李晔收编。
不管党项还是唐人,全部挂在薛广衡的那一营的名下。
延州城的钱粮,跟鄜州一样,一小半被拿出来收买民心,一大半充入军粮。
李晔一直留在延州城,等待西边的消息。
在李晔眼中,朔方比夏绥更为重要,李晔若是以后要西进,朔方就是他的战略支点,和凤翔一样,一左一右两只拳头,一只打向陇右河湟,一只打向河西走廊。
而且拿下朔方,夏绥的李思恭就处于唐军的战略包夹之中!
一连等了三天,西边的消息才姗姗来迟,韩遵拒绝庇护氏叔琮。
但此时的氏叔琮明显没有选择的余地,往西南是邠宁,不足以安身,只能窜入水草丰美的朔方,一路攻陷几个小城,获得补给。
韩遵大怒,起朔方步骑三万围剿氏叔琮。
但氏叔琮张归厚被朱温看重,绝不是泛泛之辈,不与朔方军交战,反而在朔方境内四处奔袭。
梁军就像瘟疫一样,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片死亡和毁灭。
李晔看着周云翼传回的战报,心中满是罪恶感。
氏叔琮被驱赶到西北,李晔是罪魁祸首。
满以为韩遵能挡住氏叔琮,没想到朔方军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
自黄巢大乱以来,朔方军唯一的大战,就是响应唐廷的号召,引军东南,攻打黄巢,不过战绩并不理想,朔方军大败,韩遵之父韩巡险些战死。
其后,朔方军便再无建树,缩于朔方,别人不打他,他也不理别人,历史上更是臣服于李茂贞。
朔方地广人稀,氏叔琮的运动空间太大了。
只要突破黄河防线,进可以冲入混乱的河西走廊,退可以远遁大漠。
李晔有些头疼,韩遵三万人还堵不住氏叔琮的七千残军,身为皇帝,又是始作俑者,李晔不能不帮他想想办法了。
便尽起延州城内大军,直扑朔方而去,同时还下了一道诏令,朝廷愿意帮助其剿灭氏叔琮。
没成想,李晔的大军刚刚到朔方边境,韩遵的使者就赶来了,说氏叔琮绰尔小贼,不劳陛下费心。
被韩遵这么防贼一样防着。
李晔身为大唐皇帝,也是有尊严的,总不能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吧?
没办法,只能屯兵边境小城,静观其变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父子差距
朔方此时的官方称谓为灵武节度使。
自肃宗灵武即位以来,朔方的重要性日益增强,不仅是反击安史叛军的中坚力量,也是抵御吐蕃的军事重地,更承担了宣抚漠北突厥、回鹘的职责。
不过朔方管辖的区域一直在变化,全盛之时,领单于大都护府,夏、盐、绥、银、丰、胜、灵等州,定远、丰安二军,三受降城。
但随着唐廷的衰弱,以及党项人的渐渐崛起,朔方不复当年之盛。
韩遵一直试图围堵氏叔琮,网撒的很大,但可惜氏叔琮不是鱼,而是一条鳄鱼。
梁军更不是善男信女,很多都是黄巢遗部,以及秦宗权投降势力,在朔方境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村镇尽毁,人烟断绝,沿途收拢马匪,裹挟青壮,七千残部,短短十几天内,滚雪球一样滚成一万骑兵,并且还在继续膨胀之中。
整个朔方乌烟瘴气,一如当年黄巢在中原四处流窜。
韩遵焦头烂额,境内百姓深受其害,纷纷举家南迁,李晔命辅军沿途照料,把他们有秩序的迁往凤翔、长安等地。
李晔一直在等韩遵的求援,但韩遵就是咬紧牙关,死活不开口。
氏叔琮的骑兵数次在灵州城外游荡。
灵州城都动摇起来。
“没想到韩遵如此不济。”李巨川摇头道。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诚不欺我,韩遵在朔方养尊处优,打不过从死人堆爬出来的氏叔琮张归厚很正常。”李晔道。
“可怜境内百姓遭此灾厄。”
幸亏当时李晔命周云翼的三千骑兵吊在氏叔琮之后,不然今日朔方的惨状,很可能在鄜坊上演。
不过朔方一马平川,的确利于骑兵奔袭,而鄜坊境内沟壑山丘众多,这可能就是氏叔琮选择西北窜逃的原因。
“不能再等了,传令下去,大军明日起营,进朔方,击氏叔琮!”
现在还有搞死氏叔琮的能力,再等上十天半月,氏叔琮这条鳄鱼就要化为恶龙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当年韩遵的朔方节度使,还是昭宗亲封的,理论上,朔方是大唐领土,韩遵是大唐的臣子。
韩遵作为军二代,跟他爹韩巡比起来,还是差了很多,单是眼光格局就小了不止一星半点,如今唐廷扛住了朱温进犯,崛起已经是板上钉钉,这么防贼一样防着皇帝,太小家子气。
他若真有野心,无论是河西还是邠宁,都是他的盘中餐,可惜一直缩在朔方。
以目前朔方军表现出来的战力来看,李晔若是不讲武德,不顾唐军伤亡,完全可以推平朔方。
但一个被打残的朔方并不是李晔想要的,而且还有氏叔琮在侧虎视眈眈,弄不好整个朔方镇都废了。
人口才是目前李晔最急需的。
一听要打梁军,全军将士无不摩拳擦掌。
唐军的实力,已经在与朱温的恶战中证明。
关中子弟绝不弱于汴州劲旅,就是比别人穷点。
但穷也有穷的好处,光脚不怕穿鞋,穷才有作战的动力啊。
历来草原鞑子不断南侵,说穿了不就是穷给闹的吗?有钱谁还提刀子玩命血溅三尺?
当然,唐末这么个情况,有钱人玩命也正常,只不过是少数。
东晋蜗居江表,坐看北国风云激荡,真的是他们没有北伐的实力吗?在李晔看来,就是江东有钱,建康一江春水,北国腥风血雨,食肉者没北伐的动力。
这边唐军一踏入朔方境内,韩遵的斥候侦骑就像苍蝇一样跟着。
李晔懒得理他们,汇合周云翼三千骑兵,绕过盐州,直奔灵州。
盐州听名字就知道是产盐之地,境内四处中型盐池,规模比不上河中府解县和安邑的大盐池,但也是朔方的钱袋子。
但到了中晚唐,盐州就成了抵御吐蕃的前线阵地。
元和十四年,吐蕃兴兵十五万军队进犯盐州,刺史李文悦坚守月余,灵武牙将史敬奉领两千五百朔方军一路奔袭,夜晚从沙漠绕到吐蕃后方发动攻击,吐蕃腹背受敌,大败而走,杀戮不可胜纪,获羊马驼牛万数。
经过梁军的祸害之后,盐州城外的荒草间,只有一具具半腐烂的尸体,被野狼群残食。
漫天的尸臭夹杂在风沙之中。
还有时隐时现的狼嚎,仿佛大地的悲呼。
刚过了盐州,韩遵就率五千精骑赶来,瞻前顾后,不敢拜见李晔,派了儿子韩逊前来觐见。
“小将韩逊拜见陛下。”一英武青年单膝跪地,拜在李晔面前。
“韩将军多礼了。”李晔单手虚扶。
韩逊拱手道:“请陛下发兵,速救灵州。”
李晔愣了一下,他在延州边境上等了十几天,一直没见韩遵的求援,怎么韩逊一见面反而请求援军。
见皇帝了沉眉不语,韩逊道:“家父不识轻重,又裹足不前,致使梁贼势大,境内生灵涂炭,末将代家父向陛下请罪,望陛下不计前嫌,为民除害。”
说完,双膝跪了下去。
没想到小家子气的韩遵生出这么深明大义的儿子。
韩遵的本意可能是想让韩逊来试探皇帝的态度,没想到韩逊有自己的想法。
“朕此来就是剪灭梁贼,只可惜你父一直把朕当外人,灵武局势恶化至此,朕不得不引大军前来!”李晔扶起韩逊道。
韩逊一脸的羞愧。
“回去告诉你父,朕并无恶意,只灭梁贼。”李晔干脆把话挑明了。
朔方他想要,但不是通过阴谋诡计,以阴谋诡计而兴,必以阴谋诡计而亡。
而此战,正是向朔方军证明朝廷实力的机会。
也是向整个西北诸藩镇证明!
李晔当着韩逊的面下令道:“诏令夏绥李思恭出兵宥州,由东北向南,挤压梁贼,朔方军守住灵州一线渡口,不得让梁军半骑渡过黄河!”
若是氏叔琮窜入河西,便是泥龙入海,在河西搅风搅雨,未来必会成为唐军西进的一大阻碍。
所以必须把氏叔琮消灭在河套地区。
韩逊回去禀报韩遵之后,韩遵依然没有来觐见皇帝,带着五千精骑返回灵州,留下韩逊在唐军中为质。
这让李晔更看不起韩遵。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与氏叔琮的一战,将是一场硬仗。
唐军两万多战兵,还有鄜坊的一万杂兵,以及负责从延州运送粮草的辅军、民夫,总人数在七万上下。
兵力上远远占优。
不过人多也有人多的烦恼,长途奔袭,粮草消耗惊人,粮道越来越长,天气越来越冷,若不能在一个月内解决氏叔琮,搞不好李晔自己先翻船。
大量的唐军斥候被派遣出去,侦察梁军动向。
梁军也探查到唐军的到来,其间试探性进攻过一次灵州,之后便向北逃窜,韩遵不敢追击,严守黄河防线。
北面李思恭率三万党项步骑,出宥州,由东北向南,层层推进。
周云翼的三千骑兵也在梁军侧翼牵制骚扰。
十几天下来,梁军终于感觉不妙了,活动空间越来越小,获得的补给越来越少,新加入的马贼和青壮不断逃跑。
仿佛意识到最后一战的来临,梁军不再东奔西跑,而是滚滚向南。
第一百六十三章 目无天子
时间不站在李晔这一边,同样也不站在氏叔琮这一边,随着韩遵的坚壁清野,梁军获得的补给越来越少,娇贵的战马光吃枯草,无法维持马力。
即使是枯草,也被周云翼四处点火焚烧。
朔方境内小城纷纷收拢附近村落百姓,闭门自守,加紧防备。
就算氏叔琮不计损失,以骑兵攻城,等待他的依然是被围困死的局面。
作为梁军骁将,氏叔琮并不缺乏决战的勇气,向着李晔的天子旌旗而来。
李晔居大阵而守,周云翼三千骑兵列阵在西侧高地。
“末将请命打头阵。”首先请战的不是高行周,而是野利景荣,他率领的正好是党项人的一千骑兵。
十三年前,李思恭曾带领党项人,在东渭桥与黄巢悍将的朱温大战,一败涂地。
现在党项人又将面对朱温一手调教出来的骑兵。
李晔微微有些犹豫,野利景荣看起来并不像猛将,高高瘦瘦,面容黧黑,若说战败,对士气的打击击打。
李晔原本的计划是正面高行周扛住梁军,周云翼三千人侧翼牵制,然后步军方阵合围。
不过野利景荣这么积极,李晔也不好拒绝,只能同意。
野利景荣一千党项骑兵出阵,列于阵前。
此时的党项人只是辫发,受了大唐一百五十年文化熏陶,服饰也差不多。
这一千党项骑兵属于典型的轻骑兵,大多穿着皮甲,没有骑矛,只有弯刀和大量弓箭。
梁军还在五百步之外,野利景荣一声令下,一千骑兵缓缓策动战马,然后加速奔跑,最后变成狂奔,嘴里发出“嚯嚯嚯”的怪叫。
将近一百五十步时,一个大弧旋转弯,羽箭抛射而下,落入梁军骑阵之中。
这一套看着花里胡哨,杀伤效果实在有限,梁军才倒下十几骑。
唐末之际,正是盔甲大发展的时期,而弓弩威力还没到宋朝那么犀利。
梁骑人人着甲,连战马脸上都带着面甲。
梁军中分出五百骑驱赶野利景荣。
野利景荣只有五百敌骑,有心在李晔面前显摆,快速调转马头,反向冲击。
阵中李晔一见野利景荣调转马头,就知道他必败无疑,梁军人人着札甲,持长矛,也许冲不破唐军步阵,但对付野利景荣的轻骑兵绝对没问题。
“传令高行周部进兵!”传令兵带着李晔的命令飞奔至前阵。
前阵是由盾牌和长矛组成的方阵,在高行周的指挥下缓缓而动。
侧翼的周云翼绕到梁军之后。
从李晔踏入朔方起,梁军就已经成了困兽,决定战争胜负的永远在战争之前。
当然,一些战争天才和军神战神级别的人物能够力挽狂澜。
但氏叔琮只是一员骁将,离天才很远。
梁军中目前能称上军神的,只有他的老上司葛从周。
野利景荣愚蠢的选择以己之短迎敌之长,党项骑兵惨叫着被长矛刺落马下。
弯刀敌不过长矛,皮甲更挡不住挑刺。
一个回合,党项人损失近两百骑兵。
李晔看的郁闷,后世在宋、辽、金左右逢源发展壮大,又六次抵御蒙古人进攻的党项人,居然如此不堪。
当然,野利景荣个人指挥有问题。
不过李晔觉得,党项人的爆发期还没有到来,党项人真正强势时期是李元昊上台之后,一系列的神操作,髡发易服,造字改姓,生生弄出一个新党项出来。
野利景荣吃了不小的亏,不敢再跟梁骑硬碰,轻骑兵在马速上有优势,想跑还是没问题的,拉开距离,又是一阵骑射。
正面战场上,高行周率领方阵缓缓前进。
氏叔琮仿佛嗅到老对手的气息,也是一个折转,绕开大阵,再次攻击天子旌旗所在的中军。
仿佛重复一个月前没有完成的冲击。
梁军在战场上形势不利,但他们总能找到唐军的空隙和弱点。
表面看,唐军最大的弱点就是皇帝李晔,只要冲破中军方阵,皇帝就唾手可得,这场战争也将终结。
氏叔琮不愧是受朱温青睐的猛将,整个梁军也表现出天下强军的气势。
不过,唐军在黄河之畔,挡住梁军之后,也茁壮成长起来,特别在李晔的激励之下,士气如虹。
铁蹄轰鸣之下,十几个都头立于阵中,安抚士卒情绪。
仿佛洪水冲击在磐石之上,鲜血如浪花一样飞溅。
战马哀鸣,骑兵惨叫。
十几名骑兵撞在长矛之上,被如林的长矛挑在半空中,接着,第二波冲击来临,长矛被撞断,一些骁勇的梁军,战马一跃而起,踏翻几名矛手。
缺口被打开,骑兵鱼贯而入。
皇帝就站在高台之上,胜利仿佛近在眼前。
不过在骑兵和高台之前,有一名虎背熊腰手持巨斧的唐将,引着几百盔甲锃亮的长矛兵。
缺口被打开,但唐军并没有急着合拢阵型,而是在两侧以长矛不断攒刺,仿佛一张快速咀嚼咬合的巨口,不断吞噬梁军血肉。
梁军仿佛飞蛾一般,不断冲入缺口之中……
而他们的后方,周云翼和高行周已经围拢过来,将梁军骑兵分割包围。
“陛下有令,投降者免死。”
梁军终于发现他们无法冲上高台,高台前,人尸和马尸层层累积。
四面受敌,终于有梁军丢了武器,下了战马。
不愿投降的也有,依旧死战,直到几十根长矛刺穿他们的身体。
“张归厚在此,唐将可敢决一死战?”一员梁将在包围圈中咆哮,他脚下躺着十几名唐军尸体。
“大唐高行周!”
“等一下。”李晔喊了一声,走上前去,张归厚全身浴血,手持长枪,威风凛凛,如此猛将,李晔心中感慨,本想劝降,一见他死气沉沉的眼神,便知其不可投降,心中一阵可惜。
叹息着摆摆手,高行周挺枪上前。
这注定是不公平的战斗,一番激战之后,张归厚身中数枪,血流如注,望着东方,大喝一声:“张归厚以命报梁王矣!”
旋即倒转枪头,刺入自己的喉咙,长枪杵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体没有倒下。
李晔心中再无大胜的兴奋,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荒凉萧索。
中土的精血就是这样一点点耗空的。
“氏叔琮愿归降陛下。”另一人在包围圈中大呼。
“杀。”李晔冷酷下令。
等李思恭和韩遵的大军赶来时,战争已然结束,满地的尸体和鲜血向他们展示了战争的惨烈。
“恭喜陛下大胜梁军。”李思恭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掩盖不住的敬畏。
“若非夏公相助,朕焉有此胜?”
见李晔兴趣寥寥,李思恭恭维一番后,便寻了个借口引军而去。
韩遵还是领着五千精骑畏畏缩缩,不敢来觐见。
李晔心中有些恼火,以现在唐军的声势,要取灵武,他也守不住,不知道还防个啥。
便令五百余唐军冲着韩遵大喊:“韩使君目无天子!”
这一喊,朔方精骑吓了一跳。
唐军刚刚打了一仗,火气正旺,人人怒视朔方骑兵。
无视天子,就是无视他们。
眼神自然不能杀人,但上万唐军带着杀气的眼神,令朔方骑兵的战马纷纷人立而起,长声嘶鸣,马上的骑士摔落马下。
“陛下恕罪,家父一时糊涂,望陛下勿怪,末将代家父向陛下赔罪。”韩逊跪在李晔面前。
李晔看都没看韩逊,韩遵今日若是不来,就不要怪他按不住手中的刀。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剑霜寒
韩遵还是扭扭捏捏的来了。
带着一百多人壮胆,其中不少朔方将校。
跟这年头大部分藩镇一样,朔方也牙将化了,韩巡韩遵父子本来就是朔方牙校出身,当年在韩巡在黄巢大战中出力甚多,又被朔方将士推举,朝廷才让韩巡上位。
韩巡死后,朔方军又推举韩遵,朝廷依然给足了面子。
李晔碰到的武人大多是豪放勇武之辈,韩遵这德行能坐稳灵武节度使的位置,也算不容易。
韩遵率先行礼,一百多人齐刷刷的跪下,“拜见陛下。”
“韩节度,朕见你一面可不容易啊。”李晔也没让他们起来,身前两列亲卫人人持矛,身上血污未干。
韩遵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李晔,“请陛下恕罪,末、末将绝无不敬之意。”
不说还好,一说李晔火气也起来了,“朕问你们,灵武是不是唐土,你们是不是大唐将士?”
众将都不敢说话,齐齐把目光转向韩遵。
韩遵一脑门的汗,咬牙道:“是!”
“好,朕相信你们,记住今天的话,不要让朕失望。”他也不是真要把韩遵怎么样,韩遵只是牙将推选出来的利益代言人,没有韩遵,还有李遵、张遵。
当然,还有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把面前的牙将全部斩首,然后杀尽灵州牙兵。
如果这么做了,李晔就跟朱温一样。
历史上朱温杀尽魏博牙兵,汴州实力稍稍衰退,魏博军就投降李存勖,调转枪头,成为晋军的马前卒。
牙兵牙将都是朔方土生土长起来的,跟朔方千丝万缕,靠杀戮解决表面问题,只会把朔方越推越远。
再者,大唐奄奄一息,唐人势力在往传统内地收缩,若是杀戮过重,无异于同室操戈,便宜了党项人已经沙漠、河西虎视眈眈的吐蕃、回鹘、嗢末等众。
后三国时期,司马懿屠杀辽东,汉人势力遭受沉重打击,给了鲜卑人崛起的契机。
威慑的目的已经达到,李晔也不想再浪费时间,放韩遵回灵州。
不过韩逊却不愿回去,请求加入唐军。
韩逊跟他老爹不同,英武挺拔,这个时候能主动加入唐军,眼力不凡。
李晔心中一动,或许韩逊就是未来彻底解决朔方的契机。
目前已经占据了鄜坊,关中绝大部分已经收复,只是扩张大快,大部分地区还没有消化。
若论地盘,目前的唐廷在天下算是个大块头,但论实力,就差很多了。
还是人口太少,关中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摧残,一两年内想要站起来是不可能的。
清理战场,唐军阵亡两千,梁军阵亡四千,还有三千骑兵缴械投降,缴获战马八千多匹,这个数字令李晔心怀大畅,下令让梁军俘虏埋葬梁军尸体,厚葬了张归厚,立了一块石碑:梁将张归厚墓。
张家三兄弟黄巢骁将起身,后又投奔朱温,对唐廷没有什么认同感,其家眷都在汴州,虽然张归厚被朱温打压,但张归霸一直受朱温重用,张家在汴州荣华富贵,张归厚不可能投奔唐廷。
埋葬阵亡梁军的行为,令投降梁军纷纷安心下来。
有跋队斩的军令在,他们也不可能再回到梁军之中。
至于唐军尸体,则一一统计姓名籍贯,征集灵州大车,运回长安安葬。
韩遵难得的大方了一把,也可能是因为儿子韩逊的关系,送了一千战马,以及五百石供马食用的豆料。
北风呼啸,天气越来越冷。
后世有小被窝,暖气空调,这年头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百姓是怎么熬过冬天的。
去年冬天的时候,李晔窝在长安,还不怎么觉得冷,来到这广袤的西北,才知道什么是寒风彻骨。
唐军士卒们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在寒风着也是挺直了胸膛。
大军没有走延州,而是从庆州走。
邠宁目前算是李晔治下最残破的,大部分都是王行瑜的功劳。
李晔没有直接回长安,而是命朝中官员,以及皇后,全部到香积寺,祭拜阵亡将士。
有籍贯的回家乡安葬,朝廷拨发安葬费,没有籍贯的安葬在忠魂碑旁边。
让贯休做了法事,超度英灵。
周围的乡民都赶来敢看,甚至长安的百姓也赶来。
李晔和皇后亲自跪拜。
从潼关之战到渡河大战,再到围堵梁军,阵亡将士的名字都被军功曹记录,只不过在惨烈的渡河大战中,很多将士尸骨无存。
梁军俘虏也被要求跪拜,黑压压的,漫山遍野都是低伏的人头。
百姓自发的跟着跪拜。
如果连保家卫国的将士都得不到尊重,将士又怎么会尊重国家?
祭奠刚刚完成,关中的第一场雪也到了,各军依次回长安开远、通化大营。
俘虏们被安置长安城外的营寨里严加看管。
虽然牛存节还堵在潼关城外,但随着朱温主力的东撤,潼关的战事渐渐休弥。
李晔难得的有闲暇游览香积寺雪景。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鹅毛大雪随风翻卷,渐渐淹没远方的山岚,以及近处的松顶,露出一丝青翠。
大雪虽寒,但有了这场大雪,明年或许又是一个丰年。
想到此处,李晔也就不觉得寒冷了。
回到这时代,不仅民以食为天,他这个皇帝也以食为天,没有粮食,别说什么重振大唐,能保着命就不容易了。
“松品落落,雪格索索。眼有三角,头峭五岳。若不居岳,此处难著。”贯休对着雪景自言自语。
“和尚是在作诗?”虽说李晔是个学渣,但还是背了几首唐诗宋词,原因就是中学班主任,是个复古派的大龄文艺女青年,背不会,打板子伺候。
“即兴之作,难登大雅之堂。”说话谦虚,脸上的神情可不谦虚。
李晔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人,但看别人出丑是他的一大乐事,“朕横扫关中,喜听豪放之句。”
贯休笑道:“这有何难?”
在长亭上走了几步,旋即对着风雪吟咏:“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一诗既出,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雪呼啸。
李晔虽然是个学渣,基本的欣赏能力还是有的。
这首诗霸气外露,气势不凡,水准直接可以跟诗仙诗圣媲美了。
一剑霜寒十四州,李晔从长安拔剑,一路收复同、华、邠、庆、宁、陇、凤翔、凤、兴、洋、坊、鄜、丹、延,正好十四州!
李晔呆了片刻,这唐末到处是大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