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一位大学士的心血
朱厚熜鼻翼微微煽动,哼了一声,“听见没有,这就是你师父,说得多好听,什么叫废而不废,你给我说清楚了!”
王岳忙道:“陛下,镇守太监良莠不齐,而且许多人已经跟官吏勾结在一起,在地方上,大肆圈占土地,经营获利,民怨不小……若是一味庇护他们,很有可能招来非议,有损陛下圣明!”
朱厚熜哼道:“那把朕的眼睛闭上,耳朵堵上,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自然不是,这些镇守太监当中,也有不少贤才,他们忠心耿耿,了解地方情况。陛下可以先把他们召回来,然后从中挑选人才,让他们负责对地方的调研。”
“调研?”
“就是了解地方情况,给陛下的决策提供参考。”
朱厚熜若有所思,“你说明白点。”
王岳道:“就像这次修建外城,老百姓要什么,朝廷有哪些困难,可以用什么办法解决……如果仅仅靠着几篇奏疏,坐而论道,谁也说不明白。可若是能把人撒出去,让他们真正考察地方情况,把观察到的事实,如实上奏,有了这些参考,陛下做事,自然是得心应手,如臂指使了。”
朱厚熜眼睛一亮,“行啊,小富贵,你这鬼点子不少啊!废了镇守太监,能收民心,保留……调研之权,能体察民情,妙,的确是妙!”
朱厚熜说完,横了眼张璁,“瞧瞧,这就是你师父的本事,以后多跟他学着点,朕要听有用的建议,不是听你语不惊人死不休……行了,都下去吧!”
……
从金殿出来,张璁老脸泛红,紧走了两步,躬身道:“师父,弟子糊涂,险些惹了大祸,多谢师父庇护。”
王岳停下脚步,呵呵一笑,“张璁,你不糊涂,你是在赌!”
一个赌字出口,张璁的脸顿时变得惨白。
王岳呵呵道:“百官打算攻击宦官,那是借此恢复名望,转移焦点,避免被动挨打。你呢,也想积累名望,甚至拉拢党羽,你想往上爬……”
“师父,弟子……”
“不要说了,想当大官,掌大权,干大事……这就是你张璁,为师看得出来。而且你也有把握,毕竟相比起可有可无的宦官,陛下更不能缺少你们这些人的支持。而且很明显的事情,陛下是希望依靠新的士人,去取代杨廷和等老臣,而非继续重蹈武宗覆辙,宦官们还真不是文官的对手……”
王岳的一番话,堪称鞭辟入里。
把张璁的心态都说的一清二楚。
他甚至打算让朱厚熜骂几句,乃至降级贬官,都是值得的……道理也不复杂,有点类似言官讨廷杖的路数。
张璁要建立自己的势力,就必须亮出自己的态度,而不仅仅是个应声虫。
“师父,弟子惭愧,弟子……”
王岳摆手,“你我师徒,乃是利益结盟,可既然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要提醒你,那些投到你门下的人,未必是真心的,其中有投机之人,或许还有……你懂吗?”
张璁浑身一颤,冷汗顺着鬓角下来了。
他渴望力量,他已经快五十了,时不我待,必须尽快建立起他的势力……只是张璁的急躁被人看在眼里,故意塞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其中就有人建议,他们虽然和杨廷和不一样,但身为士人,总不能成了阉竖的走狗,或者说,张璁必须拿出一点东西,给他们投靠过来的理由!
除掉镇守太监,就是一个最好的切入口,凝聚人心,形成新的势力……
对力量的渴望,让张璁忽略了一些风险。
“纵然没有我说话,你也会赌赢的,可这也会造成你和陛下的嫌隙,急功近利,是你的无奈,也是你的弱点,总而言之,你好自为之吧!”
王岳说完,转身而去,而张璁则是凝视着王岳的背影,久久默然……他倒了半辈子霉,一直走败运,过去还曾经抱怨过……现在他似乎明白过来,原来老天是把好运气留了下来,在这一刻,都送给了自己!
“恩师,弟子明白了,弟子万万不敢让恩师失望!”
……
王岳没有闲工夫搭理感动的稀里哗啦的徒弟,他告辞之后,就去了内阁。
“没有了杨阁老,连空气都变得新鲜了。”王岳笑呵呵道。
梁储哭笑不得,抬起头,两眼泛红,疲惫道:“王大人,毕竟同朝为官,这么说不好!”
“嗯,我只在心里想,不说出来。”
梁储翻了翻眼皮,无奈苦笑,“王大人,老夫当初就看出你头角峥嵘,不是凡夫俗子,现在一看,果然是不同凡响,老夫真是五体投地。”
王岳也想起几个月之前,两个人还针锋相对的场景,果然官场没有永远的朋友。
“阁老,既然是自己人,就直来直去吧,有什么吩咐,只管讲。”
梁储含笑,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摞文稿,送到了王岳面前,笑容可掬道:“瞧瞧,有没有不到之处?”
王岳笑了,“我这点文采,哪里敢品评您老的文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梁储笑容不减,继续让王岳瞧。
王岳只好翻开,才看了个开头,王岳就大吃一惊。
还真别说,这东西只能由王岳来评价!
原来梁储根据修建外城的经验,总结了一套方法。
其实自古以来,就有一个非常麻烦的事情,一个政策的得失好坏,该怎么评价!
比如拿王安石青苗法来说,支持的人说十分便利,反对的人说祸国殃民……双方不停争吵,新法旧制,不停翻烧饼,直到大宋都灭亡了,也没有说清楚。
这点在大明同样存在。
比如修建外城之初,言官就利用不少人告状,说征地不公,向梁储发难。
结果被王岳的大面积普查给打破了。
这件事情对梁储的触动太大了。
他隐隐感觉到,凡事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只要让大多数人满意,就可以执行,至于少数人的损失,可以提供合适的补偿,绝不能因为几只苍蝇叫唤,就耽搁了国家大事。
很显然,梁储已经摸到了执政的关键所在!
这段时间,他不断总结经验,将王岳的设计,他的感悟,执行当中的问题,还有解决方案……不断推敲,最终写出了这份文稿。
“王大人,实不相瞒,老夫把一腔心血都浇在了这个上面……如果能够推广,以后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了依据,不必为了几个言官就陷入无休止的争论。说起来,这还是你的功劳,老夫不过是窃据过来,还望王大人海涵!”
王岳看着这份文稿,惊骇不已。
他真是没有料到,一位读四书五经出身的大学士,竟然有如此见识!
调查研究、收集数据、研究分析、拟定方案、选优决断、试点反馈……这一套王岳用过的东西,已经接近科学决策的流程。
这一套东西,才是对付凭着感觉,风闻言事的最好武器!
王岳还想着潜移默化,水到渠成,哪知道梁储竟然提前窥见其中奥妙,并且总结出来,除了佩服,还能说什么!
“阁老,您做此书,当真是功德无量!”
梁储欣然站起,快慰道:“什么功德无量,不过是赎罪罢了……老夫还有……”梁储没说完,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
第137章 公道
梁储突然昏倒,可把王岳吓得不轻,老爷子,咱别开玩笑行不,您老可不能垮了啊!
王岳只能急匆匆喊人,不多时就请来了两位太医。
见是梁大学士病倒了两个人都吓坏了,他们急忙搭脉,可是当手触及梁储腕子的时候,两位太医都傻了。
我的老天爷啊!
粱相爷这是怎么了?脉搏也太微弱了!
“王,王大人,卑职才疏学浅,怕是,怕是……”太医脸都比梁储白,声音更颤抖。
“别废话!”王岳眼睛都红了,怒吼道:“赶快抢救,梁阁老活了,你们活,梁阁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去阴间治病吧!”
两位太医都疯了,还能说什么,他们拿出针灸,又是刺人中,又是灌药,用尽了手段,抢救梁储……
而梁储病倒的消息,也迅速传开。
平时没事的时候,或许看不出一个人如何,唯有当他倒下,人们才会意识到他的价值。梁储就是这样。
他身为次辅,一直以来,跟杨廷和都不算和睦融洽,哪怕在正德朝,也扮演着牵制杨廷和的角色。
到了现在,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同为阁员的袁宗皋第一个来了。袁老头一见,忍不住唉声叹气,他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属于勉强维持,可袁宗皋万万没有料到,梁储竟然比他早倒下!
“梁阁老可是陛下左膀右臂,比我有用多了,老夫情愿意跟他交换啊!”
袁宗皋悲愤无比,他这么说,可不是虚情假意,其实朱厚熜这边,包括杨一清在内,都长时间在九边,并没有真正执掌中枢,因此对许多状况,还有些陌生。
唯独梁储,地位够,情况也熟悉。
像整顿都察院,兴建外城,整顿京营……凡是重大政务,都离不开梁储的协助。尤其是朱厚熜施展手段,架空杨廷和之后,梁储实领内阁政务,俨然当朝首辅。
只要梁储能坚持一年,甚至半年,杨廷和这伙人就会土崩瓦解。
可谁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梁储突然倒下,让整个朝局,瞬间扑朔迷离起来……
梁储下午病倒,一直昏迷,到了第二天上午,朱厚熜就亲自赶来探望。
“梁阁老情况如何?”
王岳无奈摇头,“还没有醒过来。”
“是什么毛病?”朱厚熜追问。
“太医说梁阁老神思耗损,而且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过去都是强撑着,如今怕是撑不住了。”
朱厚熜一听,头皮都炸了。
“太医院这帮废物是看不好病的,让他们去找个真正的名医,务必要治好梁阁老!”
王岳点头,“已经安排了。”
朱厚熜这才稍微松口气。
为了等候情况,朱厚熜跟王岳去了梁储的书房,他们坐下,很快被墙上的一副字吸引了。
朱厚熜看了半晌,忍不住读了出来,“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是于少保的诗啊!”
梁储的平时的座位,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这首诗,可见他对这首诗的重视程度。
朱厚熜喃喃道:“莫非梁阁老平日里以于少保自比,他若是真有此心,那可是太难得了。”
王岳对梁储的想法,了解也不多,正在这时候,杨一清来了。
“老臣见过陛下,梁阁老,他,他如何了?”
“还在昏迷,但愿上天保佑,他能安然无恙。”朱厚熜随口答道,他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让杨一清坐下。
老杨恰巧也看到了于谦的这首诗,忍不住叹口气。
“若是老臣没料错,应该是最近梁阁老才挂出来的。”
王岳若有所思,盯着杨一清,这老货又有什么高论?
杨一清顿了顿,这才缓缓道:“陛下,老臣斗胆多说两句,还望陛下不要见怪。”
朱厚熜道:“杨大人年高有德,朕洗耳恭听。”
杨一清又叹了口气,“臣是景泰年间生人,算起来,我和梁阁老年纪也差不多。要说我们这些年,年少读书的时候,遇到的最大的事情,莫过于于少保的死了。”
杨一清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似乎有些为难。
王岳察言观色,随即道:“宪宗的时候,已经给于少保官复原职,孝宗又追谥肃愍,于少保之冤,人尽皆知。天官只管说吧。”
朱厚熜也点头。
杨一清总算放下心来,“陛下,老臣斗胆言说,英宗早期,官场尚能延续太宗旧制,风气尚且正直,官吏还算清廉。那时候言官和朝臣势同水火,谁敢趋炎附势,依附当权,就会被其他同僚鄙夷。”
“至于土木堡之后,景泰帝在位期间,知耻后勇,励精图治,朝廷纲纪肃然,尤其是以于少保为首的直臣,共同努力,京营恢复,不论边防内政,都颇有建树。”
杨一清再度停顿,可谁都明白。
真正的问题就出在英宗复辟之后!
虽说英宗也是朱厚熜的太爷爷,但他连爷爷宪宗都没见过,更谈不上对英宗有什么感情了。
说句实话,土木堡之变,对明朝的打击很大。但是以大明的体量,对外作战损失再大,也不至于动摇根本。
真正的衰败,其实源于英宗复辟之后。
土地兼并,开中法破坏,纲纪废弛……英宗的第二个任期,基本上就是不断破坏祖制的过程,把老朱家的根基一点点败坏……唯一值得称道的仅仅是废除殉葬制度而已。如果这要算是贤明,那天下就没有昏君了。
而对于世道人心来说,最大的影响,莫过于冤杀于少保!
当初人家于谦挺身而出,保护的是朱明的江山,朱祁镇复辟,你看不上于谦,可以罢免,可以幽禁,唯独不能杀了。
于谦一死,就标志着大明没有公道可言了!
像杨一清、梁储、乃至杨廷和、乔宇,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正在读书求取功名的时候,都遇到了于谦的冤案。
在他们年轻的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
或许当年他们都没有察觉,但是进入官场之后,这一批年轻人,很快就放弃了棱角,变得随波逐流,圆滑世故……
当忠臣,当清官,能有什么好的!
你立功还能比得过于谦吗?
你清廉还能胜过于少保吗?
于谦什么下场?
你两袖清风,做一个好人,好官,又有什么用?
有人或许会说,这是夸大其词,可是看看宪宗朝,孝宗朝,文官都是什么德行!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谁都知道,做事没好下场,想要活下去,就要两手不沾阳春水。
等进入了孝宗朝后期,像李东阳,杨廷和等人崛起,他们更进一步,光是不做事还不行,还要拉帮结派,抱成一团。
不管是非对错,只在乎利益。
当年种下的一颗种子,经过几十年,已经变成了一株参天大树!
也不是说所有人都这样,比如程敏政,他就试图特立独行,不同流合污……结果呢,他卷入了可笑的科举舞弊案,屈辱地丢了性命!
杨一清抬头望着于谦的这首诗,突然撩起袍子,郑重跪在了地上。
“陛下,老臣知道,这是陛下赦免唐寅之后,梁阁老才挂出来的,这就是人心所向……陛下,老臣恳请陛下,能够振奋人心,砥砺正气,唯有如此,我大明才有中兴之望啊!”
杨一清匍匐地上,嚎啕大哭。
朱厚熜面色凝重,他的拳头不由自主握了起来。
“传旨,改谥于少保为忠武,赠太师,在天坛旁建庙祭祀……”
杨一清刚要磕头,朱厚熜又道:“赠程敏政少傅,谥号文贞,荫程家子孙二人,入国子监读书!”
朱厚熜还没说完,杨一清已经哭得瘫在地上,旋即又咧嘴大笑:“克勤兄,陛下还你公道了!”
第138章 黑了心的君臣俩
杨一清跟发了疯似的,老头毫不顾形象,放声痛哭,哭自己的好友,也是哭自己……当时赦免唐寅的时候,杨一清就盼着能还给程敏政一个公道,没有料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文贞!
这个谥号已经说明白了一切,贞者,节也!
程敏政恪守臣节,他是清白无辜的。
至于谁是污浊的,人心自有公断。
“克勤兄,你虽然蒙受冤屈,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终于能安然九泉之下了……”杨一清的眼前,浮现出程敏政那一张清瘦而严肃的面庞。
谁说官场暗无天日,谁说好人没好报?
如今真的不一样了。
当今天子,还真是让人钦佩啊!
杨一清突然很想感谢杨廷和,要不是这老家伙自作聪明,从安陆弄来了朱厚熜,绝没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或许是出身安陆,和其他天子不同,
眼前的少年天子才能处处展现不同,以霹雳手段,震荡百年积弊,中兴中兴……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貌似也不是随口说说……大明真的可能不一样。
只是太可惜了,自己两鬓斑白,年近古稀,还有多少日子呢?
梁储病倒了,或许下一个就是自己。
当真是时不我待啊!
杨一清突然理解了梁储,这老头干嘛这么拼命啊?
不拼不行啊!
唯有拼命,才能在史册之上,留下一笔。
瞧瞧梁储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吧?
他平均每天,要处理两百件以上的公文,还要督促外城修建,要跟杨廷和一伙周旋,本就没有空闲时间,却还要硬生生挤出来一点时间,编写书稿,总结经验。
一切都是拿心血熬出来的!
“梁阁老功在千秋!”
这是朱厚熜看过梁储书稿之后,给的评价。
是高抬他吗?
不是!
真的一点都不是!
有了这份书稿在,以后再去推行任何政务,都有了遵循。
做事不用靠个人感觉,不用靠圣贤教诲,也不用在故纸堆里胡乱翻找,只要沉下心,去调查收集资料,去仔细研究,就能拿出让人信服的结论。
省去了麻烦的议论,避免了错误的政策,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明了……尽管梁储只开了个头儿,但是毫无疑问,这个头儿却是几千年读书人都没有想通的。
百年之后,不膜拜梁阁老,还能膜拜谁?
“老夫也不能继续混日子了,必须拿出点真东西,让他们知道我杨一清的厉害才行!”
杨老头发狠,朱厚熜这边非但没有士气消沉,反而是斗志昂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朱厚熜连续下达两道旨意,一个是为于谦修建庙宇祭祀,一个是刊行梁储的书稿,并且要求所有官吏,不管是在京官员,还是地方臣子,都要研读,并且撰写感悟,将这些方法落到实处。
这两道旨意下去,又是如同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文臣的脸上。
过去很多人都拿于谦冤死说事,认为是皇帝混蛋,所以言官劝谏天子,挨廷杖就成了英雄。
可现在皇帝主动纠正错误,步子还迈得这么大,让文官们失去了攻击的余地。
其次,刊行梁储的书稿,则是进一步批评文官,说他们只会空谈,不懂实务……
当然了,朱厚熜也采纳了张璁的建议,提前召回各地的镇守太监……这一套三连击下来,可以说是彻彻底底扭转了局势。
如果把朱厚熜和杨廷和的较量分成几个阶段看,那么前期,小皇帝处于被动迎战阶段,等到几位重臣入京,双方转入僵持,而随着这三道旨意下达,则标志着朱厚熜已经开始了反攻。
年轻人的腰力,哪是老家伙能承受得住的!
“阁老,下官,下官无能,还请阁老指点!”
林俊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
杨廷和鼻子微哼,连头都没抬。
“老夫还有什么可指点的,你们谋算无双,智计百出,还用得着老夫吗?我已经准备好了辞官的奏疏,还准备了九道,无论如何,老夫都要回家了!”
“别啊!”
林俊激动地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酝酿了两招,结果第一招还没发动,就让张璁给提前戳破了。至于第二招,看目前的情况,成功的概率也是小得可怜!
“阁老,陛下为于少保建庙,改谥忠武,这已经是臣子能得到的最高谥号。加之召回各地镇守太监,不少人已经心向天子,我,我们该怎么办啊?”
杨廷和沉默了半晌,无奈冷笑,“老夫早就布下了局,要去弹劾杨一清,而后唆使张璁……”杨廷和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林俊已经傻了,乖乖,阁老竟然有如此杀招?怎么不用啊?
杨廷和呵呵冷笑,“你们不敢弹劾杨一清,我废话又有什么用!”
“那,那现在……”
“晚了!”
杨廷和很不客气地一挥袖子。
“大势已去,现在耍什么手段,都已经无法扭转局势。能保住大家伙的安全,已经算是好的了。”
林俊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料到,在杨廷和看来,局势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
不至于啊,他们依旧掌握着六部的一半,内阁还有三位阁老,六科廊安然无恙,地方上还有那么多官员,还有士林清议,怎么看,胜负都是五五开,甚至还有点优势。
怎么就到了要“苟全性命”的时候了?
杨廷和扫了一眼,冷笑道:“怎么?你还想拼到山穷水尽吗?林俊……”杨廷和突然探身,凑到了林俊的耳边,低低声音道:“你能背叛老夫,下面人也能背叛你啊!”
“啊!”
这一句话,差点把林俊吓得尿出来!
“阁老!下官万万不敢背叛阁老,下官,下官只是不想让阁老烦心啊!”
杨廷和不屑一笑,“你能这么说,他们也会这么说……说来说去,都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林部堂,你总不想也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吧?”
如果说刚刚林俊是惶恐,现在就是惊慌失措了。
没错,拼下去可能两败俱伤,但问题是他们这些人肯定不存在了。如果不能活到胜利的时候,胜负又有什么价值呢?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自己永远都是第一位的……朱厚熜的手段越来越厉害,以后还有什么高招,谁也料想不到,既然如此,还要拼下去吗?
林俊眼珠转动,他终于对杨廷和心服口服,论起随机应变,真的没人能比得过这位首辅大人!
“阁老,既然如此,那,那就不能让工部的那些人闹事啊!”
“什么?”杨廷和大怒:“工部?他们想干什么?”
林俊咧嘴哭了,还能干什么,一起请假,把政务瘫痪了,给皇帝脸色瞧瞧啊!
“你们是在找死!”
杨廷和简直想杀了林俊,什么人他都见过,但是这么急着给对手让位置的,却是没见过!你们这是馋孟婆汤,还是孟婆啊?
找死也有个限度好不?
“阁老。我们也是琢磨着,陛下那边没有懂大工的,咱们不干,外城就修不成……”
杨廷和已经气得笑了,“醒醒吧!你们懂大工?我看你们连王岳都不如!”
“王岳!”
林俊终于意识到了,真的坏事了!
他转身就往衙门跑,跑得乌纱帽都掉了……
乾清宫,朱厚熜捏着十几份请假的奏折,这里面的理由千奇百怪,他都懒得看了。
“小富贵,既然他们想请假,那就告诉他们,都回家吧,再也不用他们来了。”
一口气又要罢免十几位官吏朱厚熜简直跟赶走几个苍蝇似的。
王岳嘿嘿道:“陛下,那个他们毕竟是工部的人,干过不少大工,就这么轻易放了,怕是不妥吧?”
第139章 我有特别的调查技巧
朱厚熜一看王岳笑得跟鬼似的,就知道这小子没憋着好屁。
“小富贵,朕眼下是很缺钱,可你也知道,朕刚刚下旨建于谦的庙,又撤了镇守太监,你知道朕的意思吗?”
“知道,陛下想装圣君!”
“对……不对!”朱厚熜气得眼眉都立起来了,“什么装!朕就是!朕是太祖,太宗之后,大明最大的圣君,你要是胡来,敲诈勒索,残害无辜,影响了朕的名声,朕可有点不好办啊!”
王岳吓得一缩脖子,“那臣就什么都不干了!”
“你敢!”朱厚熜这回是真气坏了,他凑到王岳耳边,切齿道:“你知道不?太后已经给朕物色皇后了,朕要成亲了!”
“哦!”王岳憨憨道:“臣恭喜陛下!”
“恭喜有个屁用!朕要钱!无论如何,你也要把钱弄到!而且还不能伤损朕的圣名!”朱厚熜凶巴巴威胁。
王岳简直想掐死他算了,既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你们老朱家人都是这么坑吗?
朱厚熜见王岳迟疑,他也觉得有点过分了。
“小富贵,你要是觉得为难,那就把他们放了吧!”
“别!”王岳摆手,“陛下,这帮人蹬鼻子上脸,以为靠着撂挑子,就能威胁天子。我觉得不能惯着他们,我有办法光明正大办他们。至于把这帮人干掉,缺了官员,陛下可要想想该怎么办。”
这个小富贵,果然是有主意的!
朱厚熜笑得丹凤眼都没了,你能捞钱,朕还不会摆弄人了!
先是打了几十个御史,现在又免去了十几个工部的人,官员的确有了缺口,不过一点都不难!
不就是开个恩科吗!
多容易的事情!
朱厚熜信心满满,就看王岳如何表演了。
……
“林大人,你还在啊,我还以为你也要请假呢!”
林俊老脸涨红,忙道:“王大人,这个……本官有点事情,想跟王大人解释一下。”
“解释?”王岳含笑,“不用,我就是个跑腿传话的,你该去跟陛下解释才对!”
坏了!
林俊追悔莫及,他晚了一步,结果不少人的请假折子递上去,想阻止已经晚了。
“王大人,你听我说,这里面的确有些误会……主要是外城的事情,这次兴建,商人参与其中,反而把朝廷命官放在了一边,这大家伙心里头有气,所以,所以……”
“哦!”
面对林俊的解释,王岳用力点头,“这下子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请商人吃饭的是章圣太后,回头我去跟她说,官员们希望太后道歉,是这个意思吧?”
“不是!”
林俊简直要跪了。
“我说王大人啊,你别误会老夫的意思啊!”林俊欲哭无泪,“王大人,不知道你听过有人,有人用富贵,威武,贫贱,六个字,总结六部,这工部最可怜,占了个贱字,如今又被商人比下去,大家伙心里头不舒服,这也是情理之中。王大人只要给老夫三天时间,我就能劝大家伙回来,让他们老老实实干活,抓紧时间,把外城修好。现在天气越来越凉,陛下和太后都说过,今年不能冻死一个流民!”
“咱们身为臣子,理当勠力同心,把事情办好,让陛下和太后高兴,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林俊简直用上了哀求的语气,就差给这个小祖宗磕头了。
可他想简单了,王岳是油盐不进,这贼都上门了,还能空着手回去吗?
“部堂,我虽然不是老北京,可也知道一些俗语,你说的都过时了……现在最穷的衙门就是户部,国库都能跑老鼠,相反,你们工部可是油水惊人啊!”
“啊!”
林俊老脸漆黑,他努力控制情绪,“王大人,尼莫不是要勒索吗?”
“什么话!”
王岳冷哼道:“我从来都是按规矩办事,林部堂,你这是对我人格的巨大侮辱,我表示强烈抗议!”
林俊被王岳弄得没脾气。
“王大人,这一次工部同僚的确有些过了,要不这样,他们所有人的考评降等,老夫自愿外放,总而言之,只要王大人觉得解气就好!”
王岳又不爱听了,“林部堂,你都为官几十年的人了,怎么还分不清公事私事啊!我跟这些同僚没什么私人恩怨。他们在这个当口请假,惹恼了天子。你也知道,人家梁阁老已经累得躺下了,他们呢?还耍小聪明,觉得大明朝离不开他们,那好啊,陛下已经下旨了,让他们永远回家休息,再也不用受累了!”
“啊!”
林俊心慌的厉害,一张老脸,跟苦瓜一个色了。
“王大人,你是说,这十几位同僚,已经被罢免了?”
“不完全!”
“还有挽回的余地?”林俊追问道。
“不是!”王岳呵呵道:“他们还有些案子需要澄清,等缴纳了赃款,大约就可以回去了。”
林俊思忖半晌,他这才明白。
好啊!
原来王岳这小子不甘心仅仅是罢免几个人,而是要办了他们!
“王大人,同朝为官,相煎何太急?”林俊悲愤莫名,气得跺脚,王岳这个兔崽子,早晚你也有倒霉的一天,到了那时候,大家伙不会放过你的,不只是你,就连你的家人,都要跟着倒霉!
这位部堂大人,已经抓狂了。
“王大人,凡事都要讲究证据,你诬陷好人,老夫绝不和你善罢甘休!”
王岳不慌不忙,笑道:“林尚书,你打算替这些人作保?证明他们都是无辜的?”
被这么一问,林俊反而有一丝惶恐,什么意思啊?难道王岳真的有罪证不成?
“王大人,我劝你一句,公道自在人心,工部不是都察院,你大肆诬陷,残害忠良,朝野只有议论!”
王岳呵呵冷笑,“林尚书,我这有几个大工,你把卷宗调出来。”
林俊不知道王岳的用意,还是答应了王岳的要求,不多时,把卷宗拿来,王岳也不废话,直接翻到了最后考评的地方。
“林大人,你瞧瞧,这个考评是中等的。”
林俊点头,“中等也是合乎规矩的,有什么问题?”
王岳朗声大笑,“大凡重要工程,户部不敢马虎,预算通常要多一些,如果官吏约束严格,花七成左右,就能得一个上等考评。若只是中等考评,花费不会超过一半。除了官员中饱私囊一些,工部负责验收考评,能一点好处没有嘛”
王岳憨厚一笑,“林尚书,你看看,是按照渎职来办案子,还是按照贪墨来办呢?您有经验,给我个主意吧!”
如果说前面的那些话,林俊只是感觉到了愤怒和无奈,那么最后的这点话,可就是绝杀了!
林俊已经做好了跟王岳世平到底的准备,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可现在一看,完全是单方面虐杀啊!
林俊特别困惑,王岳这小子年纪也不大,进京的时间也不长,就算他有天授,也只是比寻常人聪明。
工部的秘密,可是多少年流传的潜规则,属于内部才晓得的,王岳上哪知道去啊?
可话又说回来,他知道的这么清楚,工部的这帮人都要完蛋,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们了。
林俊看向王岳的眼神,都透着惶恐,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求饶。
王大人啊,能不能饶我一命啊?
第140章 倒戈一击
王岳随手翻看最近工部负责的大项目……仔细一看,还真不少:比如疏通漕运,重修乾清宫,还有兴建皇陵,全都是油水十足。
说工部“贱”,那是没脑子,手握全国的大工程,花钱跟流水似的,随便伸手,都能捞一个满脑肥肠……至于那些负责监督的科道言官,这就别开玩笑了,他们只能盯着朱家皇帝,让他们监督工部,根本是扯淡。
大多数言官,是蠢,他们不懂,少部分呢,那是坏!跟着一切肥吃肥喝,还真别说,之前王岳拿下的许德治,就是这么个玩意。
他就像是个超级灵敏的京巴似的,哪里有油水,哪里能捞到好处,他都门清。
工部自然也不例外,抓了这么个货,哪怕没有小阁老的经验分享,也能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王岳脸上淡然笑着,“林尚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林俊咧着嘴,他回答什么啊?
老底儿都让王岳给看穿了,他又能怎么办?
“王大人,老朽是最近才调入京城,接管工部时间也不长,我是真的不知道这帮畜生竟然有如此陋习?我,我督促不严,我愿意领罪!”
王岳呵呵,“林尚书吗,难道只是督促不严吗?”他随手拿起了乾清宫的卷宗,漫不经心道:“这可是陛下的寝宫啊!批准的银子,不能都用在陛下的宫殿,这是什么意思?偷工减料,那就是试图谋杀天子!即便没有,把该花在陛下身上的钱,揣到了自己的荷包里,那也是欺君之罪!林尚书,你在朝廷多年,不会不清楚!”
王岳严肃无比,冷笑道:“纲纪荡然,法令松弛,这几十年来,上上下下,都学会了糊弄公事,学会了大发利市!陛下已经说过了,要严厉整顿,绝不会姑息养奸。刚查了都察院,又要查工部!这大明的官场是怎么了?”
怎么了?
还不是多了你王富贵!
什么时候弄死你小子,就天下太平了。
林俊此刻已经是走投无路,如芒在背……工部的事情一旦掀开了,那可就不只是几十人挨板子了。
别的林俊或许不清楚,但是每年朝廷都责成工部和河道衙门,疏通运河……每年疏通,每年淤塞,都成了朝廷例行公事了。那些负责验收的工部官员,从来都只是在运河边瞧瞧,装模作样,拿竹竿试探水深,只要足够了,就可以过关了。
至于河道中间,根本没人管。
也就是说,只要把验收的部分挖得足够深,就可以了。
至于在发生淤塞问题,那就继续要钱,继续疏通……王岳说花费七成,就能得到上等,五成得到中等。
可林俊知道,这还是高估了,因为考评这个玩意,本身就不靠谱!
所以你穷尽想象力,也想不到他们有多烂,这帮人总能突破人类想象力的极限……
“王大人,老朽,老朽有罪……工部上下,难辞其咎……这些年来,的确犹如王大人所言,纲纪荡然,群臣肆无忌惮,上行下效,乱七八糟的事情,多如牛毛。老夫都不敢多想哩!”林俊顿了顿,又道:“王大人,你知道不,在数年前,有件事情,轰动朝野。”
王岳没有含笑,表示你可以继续表演。
“就说梁阁老吧!他的儿子梁次摅曾经与南海县富豪杨端争田产,杨端打死了田主四名长工,而梁次摅以此为借口,调兵杀了杨家200多人,甚至焚其室庐,掳其财畜。俨然强盗行径啊!”
“多亏了梁阁老周全庇护,最终只判次摅‘发边卫立功,五年还职带俸差操’。此事天下皆知,朝野震动,如此轻判,很多人都不服气。前不久,梁次摅返回了老家,竟然被升任锦衣卫千户,横行乡里,更盛以往,百姓民怨沸腾,血书都送到了都察院哩!”
王岳嘴角上翘,别看梁次摅的案子发生时,王岳还穿开裆裤呢,可既然决定重用梁储,锦衣卫又不是吃干饭的。
陆炳早就把梁储的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这个案子自然也不例外。
梁储的确治家不严,没什么好否认的。
可问题是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对付掉杨廷和一党,梁储的“小毛病”只能暂时放在一边。
没有想到,林俊竟然提了出来。
王岳呵呵一笑,“林尚书,你的意思是告诫下官,不要鱼死网破,对吧?你也有办法!我查工部,你们就要弹劾梁阁老,对吧?”
林俊眉头抖动,浑身颤抖,额头上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突然,他恶狠狠一跺脚,冲着王岳,一躬到地!
这下子可把王岳吓到了,这家伙想干什么啊?
“王大人,从你对待梁阁老的态度,林某就知道,你心怀大局,有容人之量。林某,林某愿意为陛下效力,赞同继统不继嗣,对陛下至孝之举,五体投地!”
王岳这才听明白。
你丫的这是要卖身投靠啊!
瞧把我的小心脏吓得,扑通扑通跳。
王岳稍微迟疑,就忍不住嘴角上翘……梁储投靠过来,那是朱厚熜实力还弱,不足以抗衡杨廷和。
如今大势已成,你想靠着说两句便宜话,就洗刷罪孽,实在是做梦!
“林尚书深明大义,真是让人佩服啊!”
王岳不咸不淡说了一句,然后就闭口不言。
林俊迟疑半晌,没有等到他想要的承诺。
什么意思?
莫非是筹码还不够吗?
林俊咬了咬牙,说实话,他是真不想背叛杨廷和,可到了这一步,他不干也不行了。
“王大人,林某有件关于杨廷和的案子,要向大人言说。”
王岳依旧不屑一顾,“林尚书,事关首辅大人,你还是自己上书弹劾,我可没资格管!”
林俊见王岳还是不咸不淡,一副滚刀肉的模样,他真的没办法了。
“王大人,如果此事关乎兵部尚书王守仁呢?”
王岳骤然变色,目光犀利如刀。
“林尚书,你想说什么?”
见王岳动心了,林俊总算松了一口气,“王大人,首辅杨廷和并不通军务,更没有识人之明。他几次在平定地方叛乱的时候,左支右绌,是非狼狈。反而是时任兵部尚书的王琼,运筹帷幄,立下许多大功。包括王守仁,都是王琼举荐!”
这事情王岳知道,王琼也的确是以知兵著称。而且他还举荐阳明公,堪称王阳明的恩主。
“杨廷和嫉贤妒能,他在先帝驾崩之后,就捉拿了江彬等人,并且以王琼跟他们有往来为名,策动御史,弹劾王琼,甚至想要把王琼抓到京城问罪。”
林俊又道:“王琼跟杨廷和争斗多年,他深知杨廷和的罪状,大人若是能把王琼调到京师,让他跟杨廷和对质,必定能揭穿杨廷和的面目,将此人逐出朝堂!”
王岳眯缝着眼睛,思忖片刻,以王琼和阳明公的关系,如果王琼被拿下,的确会殃及阳明公,林俊提供的消息实在是太重要了。
可因此就放过他,那也是不可能的。
“林尚书,王琼熟知杨廷和,你又何尝不了解他呢?此事若工部能够发动,再好不过了!”王岳笑容灿烂,宛如天使。
第141章 正德之死不简单
“林尚书,这十几个人,公然对抗天子,以请假要挟,用心险恶,断然不能留了。”王岳笑呵呵道:“但是呢,这把火也不能烧到林尚书,你去告诉他们,给我写两份请罪的奏折,一份是明发的,说他们矫情惭愧,愿意加倍努力,好好替陛下做事。另一份,则是把他们这些年,干了哪些贪赃枉法的事情,收了多少黑钱,如数写下来,我单独交给陛下。”
王岳道:“至于他们的事情要办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更大的案子能办到什么程度了。”
林俊不是傻子,王岳把事情都说明白了。你想保全自己,那就要把杨廷和交出来。
你废了杨廷和,自己才能没事,不然,你就要身败名裂……当然了,这只是林俊个人的理解,王岳可什么都没答应他,老家伙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王岳还有事,他急匆匆去见王阳明了。
很难得,王阳明居然没有去军营,而是在家里休息。
不过也不是休息,而是在……炼丹!
没错,堂堂阳明公,居然拿着把蒲扇,对着一个丹炉垂涎三尺。
王岳都看傻了,“我说阳明公,你碰到哪个妖道了?”
王阳明一见是王岳,哈哈大笑,“快过来,你是湖广人,你们那边是不是有很多道士?”
王岳随意坐在了王阳明的对面,叹息道:“我不认识什么道士,也不相信神仙方术,阳明公,那么多人崇拜你,你在这炼丹,会教坏小朋友的,尤其是我这么大的!”
王阳明直接笑喷了,你小子还用我教吗?你早就坏透了!
即便如此,王阳明也把蒲扇扔在一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黑乎乎的丸子,递给了王岳。
“这,这是您炼出来的仙丹?”
“不是仙丹,是砒霜!”
“啊!”吓得王岳赶快扔了,小药丸滚到了王阳明的脚下,他伏身捡起,笑呵呵道:“没事的,我都吃了好些年了,不是也没死!”
说着王阳明就要往嘴里塞,王岳急忙伸手,一把给夺了过来!
“阳明公,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这东西怎么吃的?”
王岳是真的关心,王守仁无奈揉了揉太阳穴,当他揉动皮肤的时候,眼圈的青色,就越发明显了。
王岳愣了片刻,这倒是长期服用铅汞中毒的结果……既然如此,那这位怎么还欢蹦乱跳的,甚至能上阵杀敌,真是医学奇迹啊!
王阳明见王岳困惑,索性坐下来,跟他说了其中的缘由……王阳明从小身体就不好,后来为了考进士,又苦读书一段时间,乃至咯血,再后来,挨了板子,被贬龙场,差点丢了性命,也就留下了病根。
每年他都会咳嗽,有时候还非常严重,不能理事。
在一次领兵期间,他遇到了一位道士,给他推荐了铅汞,说这东西能治病。
王守仁博览群书,汞能治病,医书的确有记载,可这东西也有毒,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偏偏他又病得厉害,能怎么办呢?
干脆以毒攻毒吧!
阳明公留了个心眼,他没直接吃,而是参考一些丹方,仔细研究,小心炼制,还真别说,他弄出来的丹药真有点作用,而且他人也活蹦乱跳的。
尤其还活到了半百之年,已经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平均寿命了。
所以说,还真别把炼丹术当成单纯的垃圾……
“你小子说得对,为人师表,的确不能不务正业……回头我就把丹炉给扔了。”王阳明爽朗一笑,“你既然来了,那咱们就边吃边聊,正好刚有人送我一条黑狗……”
“等等!”
王岳突然拦住了王阳明。
“先生经常吃狗肉?”
王阳明呵呵道:“你不知道?我可是跟你说过的。”
王岳皱着眉头,思忖了半晌,缓缓道:“先生,你往后试着继续吃狗肉,把乱七八糟的丹药停了试试。”
王阳明何等聪明,立刻察觉了王岳的意思。
“你是说……丹药对我的病没什么用处,反而是狗肉救了我?”
王岳耸了耸肩,铅汞这些重金属吃到肚子里,能救命就怪了。
王阳明从小体弱,后来发展成肺病,哮喘,甚至可能是肺结核……抗生素这类的高端玩意,王岳是弄不出来的。
但是他知道,多吃高蛋白,高脂肪的食物,对这个病很有作用。
对于大多数古人来说,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钱吃肉啊,因此得了痨病,要么就是等死,要么就是吃了个人血馒头,然后等死……
王阳明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人家毕竟是官员,就算最困顿的时候,别的东西吃不上,狗肉还是不缺的。
“王岳,你觉得铅汞之道,真的一无是处?”
王岳两手一摊,“难道先生也觉得有神仙鬼怪?”
“这个……很难说没有,不然人生世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问心无愧,为了格物致知,为了知行合一,为了死而无憾啊!”王岳瞠目结舌道:“阳明公,你不会把自己的主张都忘了吧?”
王阳明哭笑不得,他当然不是忘了,而是总觉得该有一种超出人世的东西存在,不然人间的善恶是非,又该怎么评断呢?
靠着文人的史笔,总觉得不太靠谱……王阳明甩了甩头,王岳这小子,总是给他找难题,又要伤脑筋了。
“你小子过来,怕是有事吧?咱们边吃边谈……”
王岳点头,王阳明又准备了一大锅狗肉,这一次阳明公吃得格外用心,毕竟这东西不光是香,还能治病哩!
“阳明公,你熟悉王琼老大人吗?”
王阳明忍不住轻笑,“怎么会不熟,若非是他,我还没法当江西巡抚呢!”
王岳点头,“这么说王老大人知人善任,很是了不起了?”
王阳明放下了啃了一半的腿骨,哂笑了两声,“按照道理,王老大人是我的恩主,我不该说什么。可你刚刚说了,做人要问心无愧,我总不能骗你。王老大人的本事天下无双,但是他这个人……”王阳明抬头瞧了瞧王岳,突然又笑了,“他,他应该和你能相处很愉快的。”
“这么说?他老人家挺爱惜后辈的?”王岳好奇道。
王阳明努力憋着,他不想给王琼惹麻烦,可又不能撒谎,还真是为难啊!
“他,他也不是喜欢每一个后辈……”
王岳欣然一笑,自信地拍着胸脯,“那是自然,王老大人眼光独到,能挑中阳明公,我这个人马马虎虎,不过也算聪明机智,他老人家会赏识我的。”
王岳自信满满,王阳明把舌尖儿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凭着你跟天子的关系,就算是傻子,王琼也会跪的!
“王岳,你提到王琼,莫非?”阳明公眼睛瞪大了。
王岳呵呵道:“这事不急,不急……我们只管看着就好。”
王岳打个哈哈,很生硬地错开了话题,正在他埋头啃骨头的时候,突然有小太监跑进来。
“王大人,梁阁老不行了!皇爷都过去了!”
王岳一听,顿时吓得不轻,连忙起身,跟王阳明告辞,直奔梁储的府邸。
等他赶到,朱厚熜已经进入了病房,别人都只能在外面等着。
差不多半个时辰,朱厚熜从里面缓缓走出,脸色格外凝重。
“梁阁老……走了!”
尽管早有准备,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王岳痛心不已。
“王岳,你过来,朕要跟你商量一下,如何处理梁阁老的丧事。”
王岳跟着朱厚熜,到了专门给皇帝准备的休息室,只有君臣两个,朱厚熜缓缓道:“梁阁老临死前,向我请求,若是他的儿子犯错,务必要杀之,不要看在他的面子上,纵容姑息!”
王岳迟疑,这个当爹的,是怎么回事?
恰巧朱厚熜抬头,跟王岳四目相对,他沉声道:“梁阁老说了,正是因为逆子的事情,他落下了把柄,才被人视若无物,面临天崩地裂的大事,他只能作壁上观,更是远走安陆!”
王岳骤然张大了嘴巴……这老头说的是正德驾崩啊!
第142章 才子聚京城
王岳和朱厚熜面面相觑,气氛非常凝重……其实对于朱厚照的死因,别说他们俩,就算天下人,都有所怀疑。
可怀疑归怀疑,猜测归猜测,没有切实的证据,光靠着推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梁储将此事点破,这就大大不同了。
梁储身为次辅,久在朝中,而且也是能接触到朱厚照的重臣,他说朱厚熜死因有蹊跷,而且还是在临终前所言,份量自然不同。
很显然,或许的确存在问题。
“小富贵,这是梁阁老给我的一本笔记,你也过来看看吧。”
君臣两个凑在灯下,脑袋抵着脑袋,仔细阅读……这个笔记记载着梁储跟正德打交道的过程。其中在正德十年,朱厚照就跟内阁下过手谕,说:“朕躬偶尔违和,暂免朝参。”
梁储还在后面说从前天子多以疾病为借口,躲避早朝。而自此之后,天子时常多病,朝臣理当负担重任云云……
看到这里,王岳验证了一个一直以来的观点……老朱家的种子质量的确不高,朱厚照身为孝宗的独子,从小到大,经常生病。
那是不是因此就能说,朱厚照是自己作死,跟杨廷和没有半点关系呢?
君臣两个继续向下看,终于到了最重要的正德南巡,在正德十五年九月丙寅,上至清江浦,上自泛小舟渔于积水池,舟覆溺焉。左右大恐,争入水掖之而出,自是遂不豫。
这就是关于正德落水得病的经过,可诡异的是接下来一幕,当时给朱厚照看病的太医卢志说朱厚照“冬得夏脉,于法不治,愿定皇储,以安国本。”
有趣没有?
一个屁都不是的太医,竟然建议立储。
他是不是胆子也太大了?
这家伙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接下来就是返回京城……这里就更有趣了,朱厚照明明患有大病,却不直接回皇宫,而是去了宣府,而且是带领着几千骑兵,押送着俘虏,旌旗招展,绵延数里,耀武扬威,返回京城。
最妙的是,朱厚照戎服乘马,立正阳门下,阅视良久乃入……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这么折腾,回京之后,自然就是一病不起。
可皇帝明明有病,礼部竟然接连给朱厚照安排了两样大活,一个是献俘仪式,一个是出郊祭天,结果朱厚照都没有完成,而且还大口吐血……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朱厚照病倒,他曾经派人请求征召民间名医,结果被杨廷和挡下,再之后,就是天子驾崩,朱厚熜从安陆入京,接替皇位。
王岳和朱厚熜都是聪明人,他们俩很快复盘了整个经过,君臣两人不由自主,惊出了一身冷汗,就跟洗了个桑拿似的。
咱们要是杨廷和谋杀朱厚照,下毒啊,用药啊,这是绝不可能的,毕竟大明朝内外相制,密不透风。
杨廷和想下手,也没有机会。
而且对于一个入仕五十年的超级官僚来说,这么干风险太大了。
那要说杨廷和就是无辜的吗?
很显然,也是不对的。
这里面就存在一个问题,杨廷和到底是如何杀死朱厚照的,他用了什么高明的办法?
首先,任何优秀的计谋,都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
假如慕容家的人没有反叛之心,王猛的金刀计也不会奏效。
朱厚照身体不好,有病根儿,这是事实。
他在落水之后,太医立刻宣称,天子病情危急,要立储君。
这时候再回头看看朱厚照是个什么人?他是一个敢提着宝剑,跟鞑子血拼的汉子,要强和叛逆是朱厚照最大的弱点。
而杨廷和就恰恰抓住了他的弱点。
先把他的病情宣扬得非常严重,而朱厚照不甘心服软,自然就出现了骑马入城,举行献俘仪式,跑到城外祭祀……
一个重兵之人,最重要的是安养,结果下面的臣子不断给他找麻烦,让他参加一场场大型活动。
朱厚照撑不下来,反而又坐实了天子病入膏肓的传言。
几番折腾下来,只剩下半条命的朱厚照,也就比死人多口气了。
接下来只要以谨慎用药,保养龙体为借口,就可以看着朱厚照一点点走进鬼门关了……
杨廷和就曾经对着朱厚照,如是说:“今早太监魏彬传谕圣意,谓郊祀未举,圣心深有未安。臣等闻之,以为即此一念,上通于天,天心感格,圣体便当平复。大礼之行亦未晚也。伏望皇上强膳慎药,善加调理,上以慰圣母之心,下以答天下之望,臣等不胜幸甚。”
看到这里,朱厚熜气得捶桌子!
“这个杨廷和,简直该千刀万剐!”
王岳也颇有同感,一个病人,还追着祭祀的事情不放,说什么你记着这事,上天就会保佑,明明吃不下饭,还告诉多吃饭,少吃药,还告诉他,要考虑你娘的态度,考虑天下人的想法……难道面对病人,不是告诉他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吃药调理,一切等身体恢复再说吗!
杨廷和!
你说的是人话吗?
看过了梁储的这份笔记,结合这段时间的了解,王岳和朱厚熜已经弄清楚了,正德的真正死因。
皇帝身体不好,只是前提,身边大臣,不断找事,折腾烦扰,不让他好好养病,还阻挡寻找名医救治。如此折腾了好几个月,朱厚照才驾崩,这么看,这位正德天子的身体还算好的呢!
“杀人于无形,不着痕迹,就要了一个皇帝的性命!高,真是太高了!”朱厚熜浑身颤抖,手足冰凉。
他第一次觉得不寒而栗,原来天子也这么脆弱啊!
是啊!
只要你是一个人,不管位置多高,权力多大,总有弱点存在。
“若是刘瑾不死,我那皇兄也未必会丢了性命啊!什么时候,身边都要有个绝对值得信任的人。”朱厚熜抬头,望着王岳。
君臣四目相对,眼神之中,霹雳闪电,响了一万多响,弄得王岳都有点晕头转向。
“陛下……”
朱厚熜摆手,没让王岳说下去。
“咱们是要做一生一世的君臣的。”朱厚熜站起身,缓缓道:“还是先处理梁阁老的丧事吧!对了,他在临死前,还请求我开恩科,多用新人,毕竟这些人跟老油条不一样,他们年轻可靠!”
王岳用力点头,他万分赞同,的确是要加快新陈代谢,把杨廷和一党从朝廷彻底清除!
……
“伯虎兄!”
唐寅正捏着一摞黄纸焚烧,听到有人呼唤,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清瘦的小老头快步过来。
“是衡山兄啊!过来,跟着我给粱相公烧点纸吧!”
文征明一愣,还是迈步过来,陪着唐寅一起烧纸。
“粱相公走了?”
“嗯!他老人家临死前,请求开恩科,天下的士子有福了。”
文征明一听,大吃一惊,正在这时候,又有人赶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大胖子,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书生。
“是祝大人!”
来人正是祝允明!
四大才子,来了三个……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彼此面面相觑,祝允明倒是大笑起来,“你们两位皆不曾入仕,如今天子加恩,大开恩科,正是你们一展身手的机会!唯独我早早入仕,又不是科甲正途,此生也就算到头了。”
文征明连忙苦笑,“祝大人误会了,我连应天乡试都没过,如何参加恩科啊!”
祝允明又笑道:“你是……”他注意到了唐寅,把嘴闭上,唐寅却主动道:“是受了我牵连,唐某这辈子,害了不少人啊!”
文征明连忙摆手,“伯虎兄,你再这么说,我可要拔腿就走。知音胜过功名万倍——当然,这功名也不是可有可无……若是如此,我怕是有望考个举人哩!”
祝允明却笑道:“衡山兄自谦了,这次我去吏部,接受考评,如果能有机会,我跟天官大人说一下,请求他老人家开恩,让你也能参加恩科!若是你和伯虎兄携手等第,那可是一大美谈啊!”
第143章 门下走狗大学士贾咏
唐寅作为最早进京的,自然充当起东道主的角色,他带着几位好友,到了正阳门外,离着天坛不远处的一个工地,离着老远,就能看到遍地的砖瓦木料,漫天的尘土。
文征明不解,“伯虎兄,这有什么看的?”
大胖子祝允明毕竟是官场中人,他略微沉吟,就说道:“这里是于忠武公的神庙吧?”
唐寅点头,“没错,就是不久之前,天子下旨,替于忠武公建庙。消息传来,不用朝廷拨款,京城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就在这里,动工建庙。”
文征明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动容道:“公道自在人心啊!于忠武公忠心耿耿,却惨遭陷害,如今天子能给他如此哀荣,也算是亡羊补牢。伯虎兄,你是不是要属文以记之啊!哈哈哈!真是想看伯虎兄的锦绣文章。”
唐寅摇头,“不必了,衡山兄,在几天前,太常寺少卿王大人曾经送来一面石碑,上面有一句话,唐某自愧弗如。”
文征明好奇了,“伯虎兄?什么人的才学,还能超过你啊?”
唐寅轻笑,“我又算什么啊!世间藏龙卧虎,这位王大人年纪轻轻,却让人好生敬佩!”
文征明道:“既然如此,那他到底写了什么啊?”
“他在石碑上,刻下一句话:鞑虏止步于此!”
跟在祝允明身后的年轻人皱着眉头,这不就是句大白话,有什么了不起的,竟然能让唐伯虎不敢言说,那这位大才子是不是有点太水了?
可祝允明和文征明互相看了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比不上就是比不上!
于谦的功劳,在于国家有倾覆危机的时刻,挺身而出,保护了京城,捍卫了大明江山。
试想一下,假如没有于谦力挽狂澜,是不是要再次衣冠南渡,是不是要再来一次宋金议和?
什么叫大局,这就是!
就像岳飞一样,不乏喜欢抖机灵的人,读历史的时候,不自觉把自己代入了天子的角色,觉得被杀也是有道理的。
可这个道理,如论如何,也大不过北上伐贼,恢复中原。所以,那些人注定还是要一直跪下去……
望着劳碌的民夫,文征明大喜,心气越发高涨,真是不一样了。
身为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以文征明的学问,如何两个举人都考不过?其中的道理也不需要多说,尽管科举竭力做到公平,但是这个公平在真正的权势面前,就显得不堪一击。
放文征明入朝,岂不是会掀起旧案?
所以干脆就连个举人也不舍得给他。
而文征明也是个犟种儿!
只要考试,我就过来,我要让世人知道,还有个文征明不愿意低头。就这样,他一连参加了其次应天乡试,次次落榜!
文征明熬得鬓角花白,脊背微弯,他终于撑不下去了,文征明这次进京,是打算靠着朋友引荐,以他的才学,谋一个小官。
只是在路上听说了唐寅北上,又听说陛下降旨,准许唐寅参加考试。
那一瞬间,文征明的脊背立刻挺直了。
“唉!看着你们两个心气高昂,我也是手痒痒的。若是我能多熬几年,跟你们一起参加考试,那该多好啊!”祝允明发出由衷感叹。
文征明笑道:“那你干脆辞官算了,也来考试,岂不美哉?”
祝允明摇头,“唉,我为官多年,早就把科考文章丢到了九霄云外,再入考场,也不过是当你们的垫脚石罢了……我倒是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只可惜,这么多年,什么政绩都没有,真是愧煞人也!”
听着祝允明的感叹,唐寅突然开口了,他指了指路边的建筑,对祝允明笑道:“这些房舍都是朝廷最近兴建,用来安置流民的。”
祝允明和文征明一起看去,只见整齐的房舍,一排又一排,屋舍俨然,全数用的砖瓦,光是这样,就让人大为惊讶。
“哎呦,到底是天子脚下,手笔够大,我们小地方比不了的。”
唐伯虎微微摇头,“枝山兄,修建这些房舍,固然花了不少钱财,但是却没有动用国库银两,相反,还增加了不少房租收益。”
“什么?”祝允明着实吓了一大跳!
饶是他满肚子才华,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哈哈哈!枝山兄,你想不通,就该多用点心思,你若是能参透其中的玄妙,想要造福一方,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祝允明深以为然,“的确,我们真该好好下功夫了。”
……
“哈哈哈,要不是徐祯卿早死,四大才子,齐聚京师,也堪称士林佳话啊!”朱厚熜手里捏着东厂送来的密报,脸上很欣慰。
“黄锦,你这次干的不错。”
难得,黄锦竟然也得到了表扬,小胖子笑得眼睛都没了,“多亏了王大人提点,要不然奴婢哪懂得这些啊!”
又是王岳!
朱厚熜气得哼哼!
他倒不是担心王岳什么,而是黄锦这小子不争气。
“朕都告诉你多少次了,你不是拜了张永当干爹吗?多跟他好好学学!”
黄锦嘟着嘴巴,无奈道:“干爹哪里比得上富贵哥啊!”
“你!”
朱厚熜气得想揍他,王富贵,王富贵,怎么就离不开他了。
既然如此,那就把王富贵叫来吧!
不多时,王岳就来了。
朱厚熜开门见山,“这次恩科,你当副主考。”
王岳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
“陛下,那些进士,都算是臣的学生了?”
朱厚熜气得翻白眼,“你想什么呢?告诉你,少给朕弄师父徒弟的那一套。你是朕的臣子,没事别拉帮结派!让你当副主考,一个是让你把恩科办好,要体现出朕的爱才之心,让士人真心归附。”
“知道,就是替陛下刁买人心呗!”
朱厚熜很不高兴,怎么好话到了小富贵的嘴里,就变得不好听了呢?
“算了,朕不跟你计较。”朱厚熜哼道:“朕还要让你推荐个主考。”
王岳一听都新鲜,副主考推荐主考,到底谁说了算啊?
“陛下,您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朱厚熜沉吟道:“朕原打算是让袁先生担任主考,可袁先生说,以他的本事,只能选出一些平庸之辈。因此让朕另外选人。”
王岳眨眨眼睛,他好像有了人选,不过还要确定一下。
“陛下对这次恩科有期许吗?”
朱厚熜想了想,“据说千年以来,唯独嘉佑二年的那一科,堪称群英荟萃,朕这一科,一定要超过嘉佑二年!”
王岳呵呵呵道:“那陛下可知嘉佑二年,谁是主考?”
“还不是欧阳醉翁!”
“没错,那朝中能胜过欧阳修的人,显而易见啊!”
朱厚熜忍不住大笑,“又是王阳明!你小子是什么事情,都忘不了王阳明!”
“阳明公也从来不会让陛下失望的!”王岳笃定道。
朱厚熜想了想,“既然这样,就降旨让贾咏入阁,王守仁接任礼部尚书,主持恩科。兵部的空缺,留给王琼,你觉得怎么样?”朱厚熜笑呵呵问道。
王岳还能说什么,简直乐开了花。
自己的狗腿子都入阁了,杨一清还在吏部蹲着,也不知道这老东西会气成什么样子?想想就开心!
朱厚熜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威望,加之梁储突然倒下,越过廷推,直接提拔贾咏入阁,也没有人敢胡说八道。
就这样,史上人望最低的贾阁老终于诞生了。
不过贾咏浑不在意,反而对宾客大言不惭:仆乃小王大人马前卒!
宾客都吐了,咱入阁了,拜托你要点脸行不?文官的体面,都让你丢光了。
贾咏可不管这些,他一入阁,就批了二十万两给王岳办恩科,还写了一封信,内容就不说了,省得吐出来。
光是看个开头就够了:门下走狗大学士小的贾咏拜上……
第144章 什么叫真正的恩科!
走狗大学士!
贾咏求仁得仁,刚入阁,就得了这么个诨号。
可贾咏满不在乎,他们那是骂我吗?那是羡慕嫉妒。他们想当走狗,还找不着门呢!这年头,想扔了尊严,躺下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太多了。
君不见江南都有不少年轻人,天天打扮花枝招展,还弄了身女装,争奇斗艳的。还不是盼着有人青睐,至于是富婆还是富老头,那倒是无所谓。
反正自从成化之后,这些妖妄的事情多了。
对了,前些日子,那个状元张璁,不还是拜了王岳当师父吗!
哎呦!
贾咏突然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我要是成了王岳的走狗,那是不是比张璁低了一档啊?
这可不行!
所以这位急匆匆去了王岳的府邸,他想收回之前的话,或者请王岳干脆也收他当门徒算了。
面对贾大学士恳切的请求,王岳只送给他一个字:滚!
然后贾咏就乐颠颠出去了,逢人就说,王岳是他的“一字师”,不得不说,只要不要脸,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瞧瞧,人家贾阁老不但混来了一个大学士的宝座,还捞到了一个便宜师父。
“世风败坏,人心不古!”
王岳见到王阳明之后,不反复念叨这两句话,表现的痛心疾首。
“阳明公,这一次恩科,你可要好好选拔几个人才出来,一定要人品学识,都过得去的。这朝中的小人太多了!我怕自己早晚被他们带坏了。”王岳大言不惭道。
王阳明意味深长看了王岳一眼,算了,有些实话还是不说的好,还是给这小子点面子,毕竟他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王岳,你说的好像有道理。”
王阳明很认真道:“我按照你的建议,找了几个有痨病的人,然后每天给他们吃狗肉,结果这几个人都好了不少。”
王岳笑道:“阳明公,为了实验严谨,你最好再找几个人,只是吃丹药,再找几个,丹药和狗肉一起吃,这样的结论才经得起推敲!”
王阳明稍微思索,伸出了大拇指,“不错!果然严谨。若真是如此,以后痨病就不是不治之症了,百姓也不必苦苦等死了。”王阳明脸上绽放着红色的光泽,心情大好。
王岳却喜欢泼冷水,“先生,痨病好治,穷病难医啊!”
一句话,又把王阳明拉回了现实,他冷哼道:“让老夫做一个梦还不行吗?假使天下人都能吃上狗肉,便是前所未有的盛世了。上古三代之治,也比不上哩!”
王岳笑嘻嘻道:“吃肉不难,家父刚刚传来了消息,他老人家找到了一群很有趣的人。”
王阳明不解,“什么人?干什么的?会养狗,还是能养豚?”
王岳没有直说,只是故作高深,用夸张的语气道:“一群能改变世界的人!”
“又卖关子!他们如此不凡,我倒是想见见了。”
王岳无奈,“还要给他们讲讲规矩,估计要到恩科之后哩!”
……
提到了恩科,陆续有士子进京,进行着紧张的筹备。
每到科举,最高兴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北京的爷儿!尤其是有房产的,那就更盖了帽了。
会试和别个考试不同,参加考试的最低都是范进那个档次,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跻身士大夫行列。
他们当然不会孤身一人进京,事实上许多举人老爷,都是前呼后拥,光是乖巧懂事的书童就带了五六个,其余管家、护卫一大堆,甚至有人会带来专门的厨师。
全国各地,数千举人,再加上这些随从,呼呼啦啦,聚集到京城。
首先就要有住的地方,就要吃喝拉撒。
那些“三元居”,“状元店”,“及第楼”,全都早早预定出去,多余的人,要不随便找个客栈眯着,要不就去租用民房安身。
很多京城的爷儿,就靠着这个时候,狠赚一笔……然后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给谁干啊!甭干了!
等着下次科举吧!
只不过这一次情况不同了……当这些“爷儿”喜滋滋准备着,大赚一把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消息,这一次进京士子的住宿,朝廷给包了。
准确说,是太后她老人家,再次大发慈悲。
蒋氏在年底儿的时候,归拢账目,王岳送来了一份账本,她足足看了大半天,光记住了一个数字:十八万两!
没错!
就是这么多!
其中有外城的商铺租金,还有继续兴建外城的土地收入……老太后一看,顿时坐立不安。她当初咬了咬牙,把兴王府的家底儿都拿出来,是给儿子买名声的。
可谁知道,还不到半年,竟然回来了一大半!
这也太离谱了!
“太后,这里还有王大人的一笔土地胀,您老人家在外城还有不少好地段,那才是真正的摇钱树呢!”
黄锦笑嘻嘻道。
蒋太后真的坐不住了,这钱怎么还能越花越多啊?
这可不行!
哀家是要做好事,怎么成了占老百姓的便宜?
蒋太后断然决定,把这些钱都拿出来,甚至还把房产土地交给王岳,让他帮着把恩科办好。
老太后出了钱,加上狗腿子贾咏孝敬,王岳这个副主考,手里握着超过五十万两的巨款。
这恐怕是有史以来,可用经费最宽裕的一次考试了。
有钱谁不会花啊!
给士子安排住处,把宽阔的商场腾出来,邀请山西商人过来,什么笔墨纸砚,各种书籍,凡是文人能用得到的,全都应有尽有。
不但有,而且价格还格外便宜。
晋商本来就爱掺和读书人的事情,如今能光明正大下手,那还不屁颠屁颠的。而且晋商雄心勃勃,他们很想在京城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任何扩大影响的机会,都不会错过。
王岳倒是不在乎,这就好比他主办赛事,晋商投资赞助,打广告,赚点商业收入,无可厚非啊!
能把抡才大典,办成全国运动会,王岳这思路,也着实厉害。
还真别说,因为全天下的士子,多半都聚集在外城,人气有了,周围的百姓,外地的商贾,也全都往这边跑。
在不经意之间,外城竟然提前许多时候,成为了京师的商业中心。
王岳每天最苦恼的事情就是地价越来越高,他的账面资产也越来越离谱,这钱多得花不光就算了,而且还越花越多,简直要了命了!
赶快找个机会,败掉算了,不然朱厚熜都要眼红了!
王岳带着满肚子的愁闷,走进了顺天贡院,恩科开始了!
天还不亮,两京一十三省,所有的士子悉数赶来,街道上无数的灯笼,如同点点繁星,天上地下,交相辉映,就看谁会成为最靓的那一颗!
在经过了严格的搜身检查之后,所有考生步入了考场,当他们按照号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后,全都大吃一惊。
尤其是那些参加过几次科举的老战士,更是傻眼了!
昔日的木棚子竟然变成了砖瓦房,最最重要,号房竟然有门!
没错!
终于有了能遮风挡雨的门!
要知道贡院的号房向来只有三面,广不容席。三月的寒风,使劲往里灌,要是赶上下雨,那就更无语了。在这里面考试,就跟在地狱里打滚似的。
一定要狠狠的熬着,科举考的不光是才华,还有体力!
足足九天!
身体差的,真的扛不下来!
可这一次不一样,在每个号房都有预先准备好的火炉,上面还配了一把水壶,在另一边,还有毛毡,以及一张羊皮毯子,到了晚上,可以盖在身上,每每睡一觉,再也不用担心被冻醒了。
更令人叫绝的是,还有专门的考试餐,拳头大小的肉包子,热气腾腾的骨头汤……每逢饭点,有人送过来,等吃过之后,又有人收走,绝不让大家伙操心。
这才是恩科啊!
“天恩若此,敢不效忠吾皇!”
“陛下圣德,铭刻肺腑!”
那些感情充沛的人,已经趴在地上磕头了。
至于唐伯虎,文征明,他们的心里也都生出了一个念头,谁说天子轻视士人?根本是朝中诸公辜负圣恩!
我们不一样!
我们要报答天子……当然了,前提是能考得上!
只是唐寅和文征明会考不上吗?
第145章 中了,中了(求首订)
恩科还在热热闹闹进行着,弄得人们都忽略了,现在已经是嘉靖元年的三月,大明朝彻底进入了嘉靖时代,属于朱厚照的最后一点印记,也消失了,正德,真的变成了一段过去的历史。
作为见证历史的内阁诸公,此刻当真是百转千回。
自从被朱厚熜架空之后,杨廷和除了有重要的事情,就再也没进过内阁值房。而新入阁的贾咏,则是抢了不少票拟的活。
他除了对袁宗皋心存敬畏之外,毛纪和蒋冕,两个大学士根本就没看在眼里。
我贾咏是走狗,你们俩何尝不是杨廷和的走狗。
大家都是狗,又有什么差别呢?
若说差别,那就是咱的主人更豪横,所以咱叫起来就更有底气!
所谓狗仗人势,大抵如此!
“瞧见没有,这还没怎么样,就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毛纪气哼哼抱怨。
蒋冕冷哼,“那又能怎么样?现在人家得势,咱们也该乖乖让路了。”
毛纪却不服气,“这算什么?他们还真觉得自己赢了?别忘了这两京一十三省,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扛得起来的。要靠着成千上万的官吏!他们手再大,还能捂得过天!”
毛纪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嘿嘿冷笑道:“就拿这次恩科来说,陛下派了王守仁当主考,试问,这些人就真的会变成天子的人?”
蒋冕一愣,他觉得毛纪有些过了,不是天子的人,难道是你毛大人的人吗?
毛纪呵呵一笑,“蒋阁老,你说这次恩科,来了多少人?”
蒋冕沉吟道:“历次会试,都有三千多人,这次恩科,来的人稍微多一些,应该过了四千。”
毛纪颔首,“是四千七百多人!”
他说完,又撇着嘴,微微含笑,“这么多人,他们怎么看得过来!”
此话一出,蒋冕顿时大惊,他也是久在朝中,自然知道科举考试的门道。
会试聚集天下士子,更有人连续考了好几届,因此考试生员人数众多,最近几场,都在四千上下。
而且会试是考三场,也就是说,一共有多达一万多份文章,需要考官来还要在十天到半个月以内,将结果公布出来。
这期间还要誊抄,还要排名次,还要看看有无遗漏。
工作量之大,是难以想象的。
哪怕长了十八只眼睛,有三头六臂,那也是不行的。
其实会试还好,更惨的是乡试,尤其是南直隶,浙江,江西这些科举发达的省份,动辄上万人参加乡试,而且要命的是,乡试只配四个同考官,那个阅卷强度,简直一言难尽。
会试好一点,同考官加了一倍,有八个。
至于十八房同考官的说法,那是康麻子之后,才定下的规矩,在大明朝,自然是没有的。
时间紧,任务重,还不能落埋怨,因此会试阅卷,自然有一套方法在。
首先,就是同考官阅卷,他们取中了,正副主考基本不会驳回。不然你就去一大堆的卷子里面,自己找吧!
那正副主考负责什么呢?
很简单,两个字:排名!
这就像绝大多数政务一样,你以为是主管一把手负责,可实际上具体事务都是下面人在干。
决定你生死的,往往也是中下层的小官小吏。
所以考生都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真正重要的是房师,他们发入场券,主考只能决定你是坐贵宾席,还是坐普通席……
“毛阁老,这次恩科,天子心心念念,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吧!”蒋冕叹道:“现在杨阁老基本赋闲在家,你我独木难支,跟天子较量,着实不智啊!”
毛纪见蒋冕忧心忡忡,不免生出轻视之意。
“蒋阁老,唯有此时,才需要我等挺身而出,振奋人心士气,万不可轻易认输,一旦这口气泄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毛纪又笑道:“蒋阁老,你大可以放心,那几个被天子盯上的人,咱们心里有数。他们年纪大了,久输战阵,对科场文章,也不甚熟悉。咱们只要公事公办,就能把他们挡在官场之外。哪怕天子加恩,放他们入仕,也无足轻重。如今杨阁老意兴阑珊,咱们可要把大局扛起来!”
一句话,透露了毛纪的心思。
老的狼王不行了,有的投靠其他狼群,有的则是想取而代之!
此刻的蒋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廷和尚且如此,且看你又能跳到几时吧!
……
九天连续的考试,终于结束了。
所有考生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号房出来。
纵然王岳把什么都料到了,照顾充分,可光是考试本身,就已经够消耗精力的,不客气说,他们已经把半生,甚至一生的心血,都榨干了。
唐寅一步一步,从贡院走出来,他意味深长,回看着贡院。
牌坊东边,是明经取士,西边则是为国求贤。
这八个字,还真是让人感慨万千啊!
当年他还是风度翩翩的大才子,顶着解元之名,参加会试,志在必得。
他可是应天的解元啊!
应天府大约就是除去浙江的“包邮区”,自古以来,就人才荟萃,龙蛇齐聚,实力非凡,论起科举的底蕴,在大明稳居前三。
另外两处是浙江和江西。
能在应天拿到解元,基本上就锁定了一个翰林的名额。当然,前提是要长得好看。
就拿同为四大才子的祝允明来说,他就吃亏在长得丑上,更要命的是他还是个六指儿。这样的人,如何能代表朝廷,威加海内啊!
所以祝允明才会放弃了继续走科举的路子,而是谋了个小小的县令。
唐寅就不一样了,他风度翩翩,即便到了暮年,也一点不丑,可以想象当年的场景。
一个满怀壮志的年轻人,一心想要入仕报国。
结果等到的却是个稀里糊涂的科举弊案,然后是几十年的沉沦,让人绝望,无奈,唐寅甚至想到了死亡。
而就在他已经任命的时候,机会突然来了。
“这次我会取中的!徐经,你在天上一定看着呢吧?程敏政老大人,你的冤屈世人都知道了。还有粱相公!你是我的乡试恩师。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子,您老拿命去争,现在您走了,弟子只有那科考成绩,报答您老!”
“有这么多人都在看着,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考试!我是为了无数人在考试!上天保佑,一定要取中啊!”
唐寅踟蹰之时,文征明从里面也走了出来。他看到了唐寅的神色,默默走了上来,低声安慰道:“伯虎兄,这次和以前都不同,我们都能考中!”
唐寅哑然,自己的这位老朋友,还是太天真了,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那些人会心甘情愿,放自己入仕,把昔年的旧案翻过来吗?
虽然他对自己的实力信心满满,但是结果没出来,谁也无法断言。
不过唐寅知道一点,假如依旧是那帮人得势,这个大明朝,刚刚出现的一点新气象,也会烟消云散,再也没有任何指望了。
“陛下,朝中的忠良,不要让我们这些人再失望了!”
唐寅和文征明,迈着沉重的步伐,返回了外城的住处。
以唐寅和文征明的声望,有多少人上杆子借房舍给他们,可是他们都拒绝了。就住在城外,房舍很小,但是却很温馨。
有阳光照射,屋子里暖意昂然,不管是看书,还是休息,都十分舒心畅快。
唐寅闭上眼睛。觉得这些年的经过,简直就像是一场梦,或者说,他这一生就是一场可笑的梦。
上天给了他最宝贵的才华,却又残忍地夺走了其他一切。
他情愿意做一个庸庸碌碌的人,一无是处也好。毕竟那些诗作画卷,水墨丹青,都是用心血写出来的,用胆汁熬出来的,太难了。
唐寅和文征明都拒绝了一切访客,他们也不进内城,而是继续读书,不断写着文章,为了殿试做准备。
只不过内心有多紧张,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而就在等着成绩出来的几天里,京城流言蜚语,到处都是。
凶猛程度,甚至超过了以往历次科举。
有人说这次科举的状元早就名花有主,考的根本不是才华,而是谁更愿意当天子走狗。只要不要脸,就能入仕为官。
恩科考中,根本不是什么荣耀,相反,还是士林之耻!
持这种看法的人,很快就被喷得落花流水,什么士林之耻?你有本事别参加考试啊!你去当隐士,不食人间烟火啊!
闹到了这时候,就有另一种说法出现,那就是考试不公!
有人绘声绘色讲,几位房师选定的文章,愣是被人黜落,反而从一大堆落榜的考生中,选出了几篇狗屁不通,根本不合规矩的八股文出来。
科场舞弊,历来都是最刺激神经的。
这样的流言一出,瞬间就炸了,人们立刻对号入座,而且还把屎盆子扣在了王岳的脑袋上。
说有个年纪轻轻,连字都不认识的幸进之臣,竟然敢评断进士文章。尤其可笑,凡是取中的人,都是他的门生。
给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当徒弟,这届士人,还真是够丢人的。
崔士林就听到了不止一个人这么说。反正他也不管什么,遇到一个,就送去衙门一个,必须让他们吃点牢房,屁股开花。
不然这帮孙子嘴太臭了。
给王岳当徒弟怎么了?
我当得心甘情愿!
当得理所当然!
至少某位阁老想当还当不上呢!
其实聪明人都看得出来,这些舆论攻势,说白了都是给这次恩科泼粪,别管真假,先给人们一个弊病百出的印象,然后再去操作,也就顺理成章了,毕竟人家是专业的!
果不其然,这次恩科没有这么容易!
就在艰难的等待中,迎来了放榜的时候,一队一队,送捷报的络绎不绝,整个京城渐渐升温……
“捷报,捷报!恭喜文老爷,高中会试第十七名,奉天殿面圣啊!”
文征明瞬间站起,袖子里的赏银扔给了报喜的。
“中了,我果然中了!”
文征明晕乎乎的,下一秒他突然注意到了唐寅,“伯虎兄,伯虎兄!你在我前面啊!”文征明激动地手舞足蹈,生出了一个念头,有没有希望是会元啊!若是这样,唐寅可就是两元,只差一个状元了!
乖乖,到目前为止,大明朝才一个三元及第啊!会不会冒出第二个呢?真让人期待啊!
第146章 真正的天子门生
等待,终究是最磨人的!
前面传了几百人,也没觉得多长时间,可是从第十七名,到第一名,怎么就这么慢啊?简直急死个人!
文征明急得顺脖子流汗,在地上不停转圈,跟个陀螺似的。
“衡山兄,你歇一会儿吧!”唐寅笑呵呵道,倒是看不出半点慌乱。
文征明急了,“我这是关心则乱,对了,你怎么能稳住?这可是你自己的事!还是一辈子的事!”他又补充了一句,实在是想不通,唐寅是怎么想的!
“衡山兄!”唐寅压低声音,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原来也是着急的,可是见你中了,我就安心了!”
噗!
文征明差点被气得吐血!
这叫什么话?
敢情我的才学不如你呗?
我这样的都能中,你唐伯虎就更有把握了,是吧?
文征明当然知道唐伯虎不是这样的人,稍微一琢磨,他也笑了。说到底,他们俩是绑在一起的,没有理由中一个,不中一个。
既然自己都能中,那唐伯虎也不会例外。
那帮人终究没有得逞,阴霾的天空放晴了!
想到这里,文征明浑身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科场高中,当真是人生第一大喜事,相比之下,洞房花烛,根本就不算什么!要什么老婆,有功名什么都有!
正在他通体舒泰的时候,终于有人跑了过来。
“恭喜唐老爷,高中今科会元!”
一句话传来,终于确定下来,唐寅是今科当之无愧的会元!
尘埃落定,两滴清泪从眼角滚落……唐伯虎哭了,他急忙起身,返回屋中,就在转头的一刹那,肚子里的苦水再也憋不住,化成点点清泪,滚落下来。
他哪里平静得下来啊!
这根本不是他一个人的科举,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同情他的人,为他鸣冤的人,替这个冤案说话的人……肩负着这么多的责任,而他年纪又大了,唐伯虎不觉得还有勇气,再来一次。
他把所有都押上去了。
他如果输了,或许只有一条路,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了此残生罢了。
“吾皇万岁!”
唐寅对着皇宫的方向,重重跪了下来,一丝不苟,向天子磕头,尽管没人能看得见,但他依旧虔诚无比。
陛下圣君当朝,大明中兴有望!
唐大会元沉浸在浩荡皇恩之中,感激涕零……
而此刻的朱厚熜,却是腰酸腿疼,躺在龙床上,直哼哼,在脸上更是盖着冰巾,把两个桃似的眼珠子都给捂上了。
“该死的王富贵,想要累死朕,这笔账记下来,回头朕跟他算账!”
朱厚熜这么生气,当然是有道理的……因为考试阅卷这一块,王岳已经预计到了,这倒不是他多天才,而是高考之前,老师反复叮嘱,考试阅卷时间有限,必须如何如何……
后世拿着电脑阅卷,尚且如此,在大明朝,肯定困难更多。
光靠着区区十个考官,就算累死也完成不了。
因此王岳给朱厚熜一个建议,就在在阅卷之中,突然偷袭,前往考场查看考生的卷子。
这件事只有他们君臣两个知道,因此朱厚熜突然驾临,把那几个同考官都吓坏了。皇帝陛下抽什么风啊?
这不是殿试,你来凑什么热闹?
不过身为天子,想干什么,还有谁能阻拦!至少这几个翰林官是挡不住的。
朱厚熜随手拿起几份推荐过来的考卷,他扫了几眼,越看越生气,最后气哼哼拍在桌上。
“都是些老生常谈,暮气沉重,这样的文章,如何能取中?”
皇帝发火,吓得大家都不敢开口,唯独王岳,他委屈巴巴道:“陛下,国朝开科取士,理当选拔一些老成持重之人,谨慎小心之辈……这是几位同僚告诉臣的。”王岳很不客气,把接翰林给卖了。
吓得这几个人就要下跪,向皇帝请罪。
朱厚熜冷哼道:“朕登基改元,万象更新,要选用一批有才华,有冲劲的干练之臣!岂是一群腐儒能担负起来的,给朕重新挑选!”
皇帝一声令下,这几位同考官简直哭了。
陛下,别开玩笑行不,时间都过去了,就剩下两天,打死他们,也看不完这么多卷子啊!而且瞧皇帝的意思,他们选的根本就看不上,这下子可麻烦了!
几位同考官手足无措,根本不敢领命。
事到如今,阳明公终于站出来,“陛下,臣提议可以让去岁刚刚中进士,尚在观政的一些人过来,参与阅卷。他们刚刚入朝,断然不会有人请托他们,陛下可以放心,只要避开同乡亲朋就可以了。”
朱厚熜终于露出了笑容,上一科中状元的人是谁啊?
还不是王岳的好徒弟张璁!
既然是王岳的徒弟,四舍五入,也是自己的徒弟,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
毫无疑问,这些新入仕的年轻人,肯定比那帮老臣值得信任。所谓抡才大典,说到底,最根本的还是要选用自己的人了。
至于别的,倒是可以放在次要位置上。
才学不够可以学,人品不端就安排去干脏活,这都好说,归根到底,要听自己的才行。
王岳早就憋着坏呢,听到朱厚熜下旨,立刻就让锦衣卫调动,把张璁为首的进士们都给提了过来。
这帮人在路上都吓坏了。
心说我们犯了什么错?
竟然要锦衣卫出动,莫非是要抓我们下诏狱?
大家伙忧心忡忡,唯独张璁,坦然自若。
“怕什么,我们是天子之臣,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只要这颗心是忠的,就无所畏惧!”
真是好一个冰心铁胆的张璁!
他们来到了贡院,见到了朱厚熜,一听说要让他们参与阅卷,这帮人都松了口气。我的老天爷啊,原来是这等好事啊!
早说啊,何必吓唬人呢!
王岳心中冷哼,早说不是给你们彼此串通的机会了。
“你们听着,立刻就从所有试卷当中,挑选优等送上来,陛下在这里,会亲自阅卷!”
这帮人都是久经考场的老手,而且上次考试才过去几个月,满脑子的八股文章还没有丢,让他们去寻找不错的文章,真的不难。
很快就陆续有文章送过来……“陛下,那个……躬请陛下御览!”
朱厚熜看着厚厚的试卷,脑袋突然晕了。
他没接着,而是一把将王岳揪到了眼前。
“小富贵,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啊!陛下,这是天子门生,您该亲自阅卷的!”
朱厚熜气得脸都青了,天子门上,当然是朕阅卷,可问题是朕看得过来吗?你小子想累死我啊!
王岳压低声音,“陛下,这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啊!当年太祖爷可都是亲力亲为的。现在殿试不黜落,陛下要是不把这次阅卷抓在手里,这帮新科进士就只会归附到朝廷重臣的名下啊!”
“所以朕让王阳明当主考,让你当副主考啊!”
王岳都哭了,“陛下,臣和阳明公都不是结党营私的人,您没注意到那些房师啊!他们在前面阅卷,背后都有神仙撑腰,咱自己的地里,不能长出别人的庄稼啊!”
话说到这份上,朱厚熜是彻彻底底无语了。
“那个小富贵,真的要朕亲自看?朕会累死的!”
王岳无奈道:“臣和王部堂只能帮着陛下尽量筛选,毕竟您才是天下之主,皇冠是有重量的!”
朱厚熜是彻彻底底无语了。
还能怎么办!
看吧!
其实朱厚熜的才学真的很好,天赋也高。以前他爹还活着的时候,修道炼丹,小小的朱厚熜,还写过青词呢!
可问题是这么多的卷子,太考验体力了。
朱厚熜咬着牙,一份一份往下看。
还真别说,王岳这个馊主意挺有效的。突然被抓来的前一科进士鉴赏眼力还是够的,他们能挡掉八成以上的试卷。
剩下的送到了王岳和王阳明面前。
阳明公就不用说了,都说一心二用,人家阳明公能同时浏览四张卷子,而且还能按照等级,分出上中下。
也就是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问题是王岳,累死他也做不到这程度啊!
幸好,还有张璁在!
“你给我挑选!”
张璁被拉了壮丁,他自然也不如阳明公厉害,但是同时看两份还是没问题的。而且众所周知,阳明公身体不好。
张璁这家伙虽然年纪也不小了,但是干起事情来,真是一头牛!
他先跟王阳明一起,挑选出三百名左右人选,交给朱厚熜最后确定。然后又跑到黜落的堆里,忙活了一天一夜,一直到第二天要发榜了,三更天的时候,才把名单确定下来,由锦衣卫护送去了礼部放榜。
从头到尾,张璁没叫过一声累。
“张卿,你真是好样的!回头朕打算让你去都察院,你敢不敢?”
直捣黄龙啊!
张璁激动地跪在地上,“多谢陛下天恩,臣敢不鞠躬尽瘁!”
朱厚熜打着哈气,捂着红肿的眼睛,返回了皇宫。
天子亲自阅卷的事情渐渐传开,所有高中的人都吃惊非小。
什么意思?
我们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了!
一想到这些,以南直隶和浙江为首的一些贡士,直接聚在了唐伯虎的门外。
“天子恩待臣子,咱们也该知恩图报。唐兄,你是大家伙的领头人,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吧!大家伙都听你的!”
第147章 师徒情深
一场考试,已经消耗了唐伯虎太多的体力,几天下来,还是没有恢复,可是望着一双双热切的目光,唐寅倍感欣慰。
什么江南第一才子,都半百之年,还当才子,那才丢人呢!
对于读书人来说,有两个追求,要么入仕,宣麻拜相,青史留名,要么就潜心学术,成就鸿儒,阐释经典,替圣人教化。
至于才子,除了能配合佳人之外,就没有别的价值了。
所以说任何一个才子,都不会心甘情愿当花瓶。
尤其是像唐伯虎这样的境遇,更是悲催到了极点,几乎是落到了万丈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而朱厚熜伸出了手,把他从深渊拖了出来。
不但拖了出来,还一口气送上了三十三天!
恩科会元!
这是多大的荣耀!
士为知己者死。
别说朱厚熜还干的不错,就算是朱厚熜有错,唐寅也想给他卖命。
他这一生,已经经历了四位天子。
宪宗朝的时候,他还年轻,谈不上什么感悟,不过宪宗评价不高,这是公认的。孝宗似乎在士林的声望很好。
可问题是孝宗太软了。
有悠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
而且除了士林称赞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值得称道的……文治武功,看不出来,相反,还放任臣子乱斗,面对鞑子入寇,更是束手无策。
至于武宗正德,虽然好武强悍,但是性格乖张,做事没有法度,又宠信宦官,只能说优劣参半。
唯独朱厚熜!
这位少年天子,实在是太不一般了。
出身安陆,冲龄继位,按理说,他只配当老臣的玩物。
可朱厚熜丝毫不妥协,跟老臣硬碰硬,守住了身为人子的底限。
不但如此,朱厚熜干得几样事情,也让人为之一振!
首先,就是任用贤臣,比如以王阳明为兵部尚书,在鞑子入寇的关头,毅然出战,大获全胜。
这可是自应州大捷之后,仅有的胜利。
其次,朱厚熜整理内廷,裁撤各地镇守太监,荡除百年积弊,更是没有人能做到。
最让唐寅动容的是过去的冬天,要知道放在往年,一场雪下来,死个几百个人,就跟玩似的。
城里的差役会拖着一具具枯槁如老松的青色尸体,拉到城外乱葬岗子扔掉。
天天都有死人,风雪天死的更多,一个冬天,死个万八千人,十分正常。
整个京城上下,所有的官吏百姓,似乎都对这个死亡麻木了。
不死才是奇怪呢!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可这一个冬天,情况就不一样了。
真的有一种力量,可以向上天说不!
正阳门外,经过半年的忙碌,陆续修出了三千多套住房,可以安置一万多人。
挑选老幼妇孺,身体有病的,优先居住,有了遮蔽风雪的家园,这些人就活下来了,那些身强体壮的,能干动活儿的,已经在半年的修城劳动中,赚了一点工钱。虽然不多,但是也足够他们买些粮食,不会饿肚子。
这些人或是在一些提供住宿的人家帮工,或是自己弄个临时的住处,也过了最难熬的冬天。
等今春再开工建设,他们也很快能得到房舍住处。
当然,这些安置,也只能解决一半的流民,剩下的人怎么办?
这时候朝廷又出手了。
征调在京所有皇庄,皇家仓库,征用废弃的军营,向商人募捐,从太仓拿出陈旧的粮米……种种手段施展开。
一个冬天,死的人还不足一百个!
甚至比以往一天死的人数都少。
即便这样,听说过年的时候,老太后还唉声叹气,说自己讲了,不要饿死冻死一个人,如今却是没有做到,只能斋戒吃素,请求上天宽宥。来年一定加大投入,实现目标,不能欺骗上天……
这消息传出来,可想而知,那些官员的老脸该是何等精彩!
“诸位,既然大家问我,要怎么办!我想要问问大家伙,你们都入京几个月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你们觉得天子如何?”
这帮人稍微愣了一下,纷纷道:“陛下有圣君之姿,治国有霹雳手段,革除弊政,推陈出新,我大明遇上了明君英主!”
唐寅点头,“你们说得不错,要我说,陛下岂止是明君圣主,更是自太祖,太宗以来,少有的雄主,我大明的中兴之君!”
在唐寅的语气里,朱厚熜俨然一座冉冉升起的神像,高大挺拔,超越云霄,俯视三界,那叫一个高屋建瓴,神仙下凡!
“诸位!”唐寅把语气放低,神情落寞。
“大家想必也清楚,陛下有意振作,无奈有一群顽固的老臣掣肘。他们竟然威逼陛下,以孝宗为父,我想问问大家伙,你们说这合情合理吗?”
唐寅盯着众人,“天下至亲者,莫过于父子,陛下自幼生长在兴献帝身边,并未曾过继任何人为子,难道要陛下瞪着眼睛说瞎话,叫亲生父亲为叔父?有这样的道理吗?”
“朝廷诸公喜欢说朝野都是这么想的,这是天下人的意思。咱们这些人,来自两京一十三省,天南地北,地方上怎么议论,我们应该清楚,道理何在,我们也知道!唐某不才,愿意上万言书,陈说此事,不知道诸位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联名?让当朝诸公,真正瞧瞧,天下人是怎么想的?”
唐寅抑扬顿挫,光是声音就充满了穿透力,他讲的话,也入情入理。
如果朱厚熜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少年,只能借助孝宗的人望,才能坐稳龙椅,那也就罢了。
可纵观朱厚熜的做为,人家明明有资格当皇帝,还凭什么委屈自己?
这些新科贡士当中,不乏元老重臣的门下,他们在大礼议这个问题上,是支持杨廷和的,可是在这时候,这个局势下,他们不敢站出来反驳。
几十年的沉沦,虽然没有磨平唐寅的棱角,可也让这位大才子变得心思机敏起来,他选择的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太妙了。
会试结束,殿试还没举行。
虽说殿试不黜落,但是今年的情况邪门,谁也不敢拍胸脯,而且即便不黜落,还有排名的问题。
毕竟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那可不是一回事啊!
更何况这次恩科,从最初的住宿,到考场的安排,再到阅卷放榜,天子都竭力照顾大家伙,一句话,他们欠着天子的人情。
欠人情不还,尤其是欠皇帝的人情,那可是活腻歪了。因此哪怕最不愿意支持天子的人,也要在万言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最后文征明也把自己的名字写上了,“伯虎兄,此书上去,你只怕会成为士林之贼啊!”
唐寅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若是没有陛下,唐寅就是科举弊案的罪犯,不一样是士林之耻吗?陛下给唐寅的东西太多了,唐寅却不能报答陛下多少,这才是唐寅惭愧的地方!”
说完,唐寅一阵剧烈的咳嗽,在考试期间,他还是感染了风寒,并且演变成肺病,好在现在天气越来越暖和,影响还不大。
文征明沉吟良久,也咬了咬牙,决绝道:“是士林有负伯虎兄,非是伯虎兄有负士林!从今往后,我们只是朝廷官吏,而非士林中人!”
就在殿试前的三天,一份由437位新科贡士联名的万言书,送到了朱厚熜的面前。坐龙椅还不到一年的小皇帝,面对着这篇饱含深情的万言书,眼圈红了。
朱厚熜是个很吝啬感情的人,可这一刻他受不了了,淤积的情绪奔涌而出……
小皇帝伏在案上失声痛哭,尽管他已经跟杨廷和斗了一年,但一直以来,朱厚熜都处于弱势地位,他手下的人,经常要以弱战多,舌战群儒,这种局面即便到了现在,也没有多少改变。
这一次却是不同。
四百多即将步入官场的人,联名上书,支持天子。
这是什么意思?
朕才是天下之主,朕的坚持是对的!
天下人还是理解朕的!
对于男人来说,理解又是何等珍贵!
李姐万岁!
以往这些人没法说话,朝廷舆论被那些老臣把持,但是大家的心里都有数……另一方面,朱厚熜也对王岳刮目相看,小富贵的主意是真的高明。别看才看了几百篇八股文,早知道有这么好的效果,就算多看十倍,也甘之如饴啊!
“快去,把王岳叫来,让他过来,商议一下,该如何赏赐朕的这些门生弟子!”
第148章 脑残粉(求首订)
什么是好朋友呢,多半就是见面互相掐,不见面又想,遇到了事情,总是第一个找来的帮忙的那位。
很荣幸,身为天子的朋友,王岳又被提了起来,抓到了宫里。
“陛下,臣这些日子睡眠很少,个都不长了,该让臣休息休息了。”
朱厚熜瞥了眼几乎比自己还高的王岳,咬牙切齿。
“身为朕的臣子,你就别想消停!你说说吧,这些恩科考生,该怎么安排?”
王岳打着哈气,“陛下,这都是您的学生,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问臣的。”
朱厚熜哼道:“那好啊,朕打算把他们填充到都察院,派到工部,安排到兵部吏部,让他们取代那些老臣,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
要真是这么干,这帮人就毁了。
“陛下,臣以为还是循序渐进为好,切莫揠苗助长!”
朱厚熜嘴角上翘,他已经看透了小富贵的套路,这小子主意比谁都多,但是却不爱直说,简直该打!
“你给我过来!”朱厚熜把王岳拉过来,两个人对着名单,一边看着,一边说道:“捏造我大明的规矩,科举出来的进士,不是外放,就是留在京里,而在京的进士,则是要去各部观政,然后安排到各部衙门去,可是朕觉得太慢了,朕想快点!”
王岳一听,顿时苦笑摇头。
“陛下,这一点都不慢,相反,还太快了!”
“快?”朱厚熜生气了,“不快,怎么能赶走杨廷和那帮人?”
王岳无奈道:“但是人才培养也是有规律的,如果太快,反而会害了他们。”
“会吗?”
“怎么不会!”王岳认真道:“陛下,前不久挨廷杖的那些言官,说起来,他们也是冤枉!”
“冤枉?”朱厚熜惊得张大嘴巴,小富贵说的是人话吗?
“陛下,这些人都是书生出身,没有积累足够经验,让他们监督地方衙门,直言十三个布政使司的弊政,他们哪来这个本事啊!没办法,只能剑走偏锋,走歪门邪道,靠着蹭皇帝刷声望,靠着依附权臣,当爪牙鹰犬,获得升迁。”
朱厚熜若有所思,“这么说,这帮人真有点冤枉了!”
王岳低声道:“那个……陛下准备下罪己诏?”
“呸!”朱厚熜怒道:“他们尸位素餐,还敢惹朕,没剐了就不错了,还指望朕赔罪吗?就算赔罪,朕也是拿你的脑袋给他们!”
朱厚熜凶巴巴的,吓得王岳缩脖子,惹不起,惹不起!
朱厚熜思忖片刻,又道:“小富贵,你说这帮进士不学无术,只会读书,那国初的时候,不也是名臣辈出吗?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王岳笑嘻嘻道:“天意自然是有,可国初之时,是四途并重。”
所谓四途,就是学校,科目,荐举,铨选。
这四者当中依旧以科目最重,也就是科举最兴盛,但是呢,其他三途,也是存在的。尤其是学校,这里的学校指的是以国子监为首的各级官学,其中国子监生也要接受系统培养,其中优异者,是能够直接入仕的,而且官位还不低。
其中以监生身份,做到布政使,侍郎,尚书者,比比皆是,也没见他们比进士出身的官员差什么。
而且像朱元璋,还不拘一格,提拔人才。
比如有些完成任务很好的粮长,就被直接留在京城,有人甚至干到了尚书高位。
这倒不是说国子监出身的人,就比进士要好,只是说不同成长环境的,互有优劣,能够胜任不同的工作。
可是渐渐地,科举一家独大,甚至连地方的官学都衰败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种书院。学生真正的举业全在书院,至于官学,不过是挂个名而已。
自从仁宣以来,就有这个趋势,而发展到了现在,大明的主要官员,一个不差,全都是从科举出来的。
这玩意就像是照着镜子选人,找出来的都是一个模子的,差不多的经历,极其相似的想法,同样高高在上的做派……
指望他们处理复杂的朝政,简直是开玩笑一样。
“小富贵啊,照你这么说,朕岂不是要多用监生,恢复地方官学了?”
朱厚熜很聪明地拿出了办法,只是王岳两手一摊,“陛下,您打算投入多少钱?”
一句话,朱厚熜就歇菜了。
大举兴学,那花费可不是一点半点,就算把皇宫大内都卖了,也拿不出来。更何况兴学要有人才,天下的读书人不少,但是愿意当收入不高的教师的,却是少之又少。
朱厚熜气得无语,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接了个大烂摊子!
“小富贵,你就直说,打算怎么办?”
“我的意见是把新科进士送到地方,安排到各衙门的底层,让他们从小事做起,积累经验,唯有掌握了足够的能力,才能替师长分忧啊!”
朱厚熜若有所思,“你说的倒是有理,可这些人能答应吗?朕开恩科,这可是等同会试啊!别人通过会试,能进入翰林院,能直接当县令。却要让他们做小吏小官,干最琐碎的事情。朕恐怕他们对朕的感激之情,会荡然无存啊!”
王岳思忖了一下,“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品级不变,快速积累能力,只要有了才干,能担负使命,就果断超擢。”
朱厚熜思索了一会儿,表示赞同。
不过也不能太自以为是,还要看看新科进士们干不干?对这群宝贝,朱厚熜简直爱死了。
“你替朕去问问,一定要婉转,看看他们的口风,能不能接受比其他进士低的位置……”朱厚熜小心翼翼斟酌词句。
很显然,他是把这些新科进士当成了自己人,那个万言书上的,太让朱厚熜感动了,既然是自己人,又怎么能亏待呢!
……
王岳从皇宫出来,直接去了唐寅的住处,他来的时候,唐寅正和文征明凑在一起,那个大胖子祝允明也在,三个人正在聊着。
“在下王岳,是来拜会唐会元的。”
唐伯虎一愣,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位天子面前的大红人,竟然会主动找上门。
“王大人,你……有什么吩咐?”唐伯虎很自觉,把自己放在下属的位置上。
王岳微微一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过来聊一聊。”王岳随意坐下,直接道:“天子是很看重你们这一科的,正因为如此,陛下希望好好培养你们,让你们能肩负起重担……只是这万丈高楼平地起,许多新科进士,还没有适应从书生到官员的转变,不太熟悉朝廷的情况。若是骤然提拔高位,只怕会适得其反。因此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们先在下面历练一下,掌握了本事,然后才能为陛下分忧。”
王岳这家伙是半点没有含蓄,直接就把事情说了。反正不是自己的徒弟,用不着那么在乎。
唐伯虎微微皱眉头,“王大人,但不知准备如何安排我们?”
王岳思忖道:“这个我也没太好的办法,不过眼下兴建外城,若是有人愿意负责一片,我倒是求之不得!”
让一群新科进士,当包工头,这的确需要想象力,可问题是除了外城,王岳也没有别的更好去处。
他说完之后,对面的三个人都神色怪异,互相看着,不说一句话。
这是怎么回事?
觉得委屈了?
正在王岳困惑之时,突然唐伯虎哈哈大笑,笑得那叫一个畅快!就连文征明也跟着笑了,“王大人如此抬爱,怎么能算是委屈!我们是真想跟大人学救济流民的真本事!大人愿意指点,哪怕当个民夫,我也是心甘情愿啊!”
王岳是真的没想到,这堂堂大才子,都是什么毛病啊!
一直没说话的祝允明突然沉声道:“王大人,现在有很多人讲,说伯虎兄为了高官厚禄,寡廉鲜耻,不惜给天子当走狗,说得很难听哩!”
唐寅笑了,随意摆手道:“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唐某又岂会在乎!只是唐某万万不能让陛下圣明有损!王大人,你就安排我修外城,哪里最难,那块最苦,就让我负责那块!唐某不惜一死!身为天子门徒,绝不能给陛下丢脸!”
这位大才子可真是掷地有声,半点没有犹豫。荣华,富贵,对他来说,都是烟云,就连美色,也不在乎了。
如果说唐寅还有什么在乎的,那就是自己的名声,朱厚熜给了他清白,他就愿意把这条命还给天子!
唐伯虎变成了朱厚熜的脑残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王岳很难受,很想哭!早知道就不给朱厚熜出主意了……
第149章 士人有负大明(继续求首订)
面对传说中的四大才子的三位……王岳却没有见到神仙人物的兴奋,也没有目睹偶像的窃喜。相反,他有点失望。
文征明虽然内抱不群,但是外在的棱角真的不多了,只是个很有风度的温和大叔。至于祝允明,那就是个又胖又丑的大叔了,他不敢和王岳对视,头很低,姿态更低,完全就是个属吏,看起来官场真的很锻炼人啊!
唐伯虎倒是棱角具在,只可惜,他把朱厚熜当成了唯一的恩人,这也很容易理解,毕竟一切都是以天子名义发布的。
可王岳总有点不习惯……大才子不都是该恃才傲物,藐视皇权吗?当小皇帝的脑残粉很骄傲吗?
正因为如此,王越待的时间不多,就早早告辞。
只不过他刚刚离开,周围就有不少的眼线,奔向了各处,将王岳的举动告诉了自己的主子。
其中最关心这些的,自然是大学士毛纪。
他的老脸被抽得太狠了。
简直都给抽肿了。
不带这么玩人的!
他跟蒋冕信誓旦旦,说即便是恩科,录取的还是他们的人,有八位同考官在那里顶着,王阳明不是神仙,翻不过天。
可他的话音没落,朱厚熜突然从天而降,又把张骢等人叫过去,一口气录取了四百多位新科进士。
原本他们看好的人,不是落榜,就是名次靠后。
而且仔细研究这份榜单,你会发现,其中心学门下,已经超过了三成!
阳明心学流传的时间不算久,但是面对保守,不思进取的理学,心学赢得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越是年轻的读书人,就越是喜欢心学。
要知道能参加会试的,都是考中举人的,他们之中年轻人仅有一半左右。
在会试之中,心学尚且有如此恐怖的比例,那乡试呢?还有更下面的考试……敢想吗?
心学的冲击太猛了,太凶了,杨廷和又不能扶正祛邪,这天下也只有看老夫的了。
这位毛大学士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杨廷和半隐退,梁储又突然去世,他觉得雨过了,天晴了,该轮到自己当首辅了。
要想成为首辅,就要获得百官的拥戴。
大礼议的事情,希望真的不大了,现在最紧要的就是打击恩科的这帮人,保护孔孟正道,
有关他唐伯虎的流言,多半都是从他这里发布出去的。
现在王岳又去面见唐伯虎,这下子可让毛纪抓到了把柄。
唐伯虎多年不参加科举,他哪里还有本事写八股文章。
这事情很明显,是王岳把考题泄露给唐伯虎。
所谓恩科,也不是加恩天下士子的恩科,相反,这不过是天子收拢走狗的考试罢了。
通过科举的也不是什么文曲星下凡,而是一群卖身投靠的无耻之徒。多年前唐寅就卷入科举舞弊,如今又故技重施,唐伯虎的才学根本是扯淡,除了舞弊,她就没有别的本事了!
这些恶毒的流言汇聚在一起,目的不过是最大限度诋毁恩科,只要把这些人贬得一无是处,他们就赢了。
毕竟抡起打舆论战,文官可比天子厉害多了,都察院的事情只是意外。
毛纪盘算了许久,再无任何问题。
毕竟唐伯虎这些人总是要殿试的,总是要当官的,只要他们进入官场,变成了天子的走狗。
就已经落到了坑里,再也别想洗白,大家伙都在泥潭里打滚吧!
……
毛纪信心满满,早早起来,参与到了殿试之中。
高大的奉天殿前,春风吹拂,衣袖飘荡,竟然让人有种随风而去的念头。
这么好的日子,朱厚熜的心情大好。
面对着自己的学生,他就更高兴了。
“朕想了很久,殿试要考什么呢?按理说你们会试的卷子,朕都看过了,也排了名次,再如是考一遍,未免画蛇添足。因此在这里朕打算给你们出一道特别的题,通过科举,你们已经是百姓口中的士大夫,进士进士,进了这一步,你们就是士人了!”
朱厚熜微微一笑,“朕听士这个字多呢,却还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现在就写下来,字数不限,诗词歌赋不限,什么都不限,只有一样,朕要听你们的心里话!”
这个考题妙啊!
抛开了乱七八糟的四书五经,直接拷问初心。
朱厚熜的水平是上来了。
出其不意,完全超出了在场大臣的预料,毛纪更是瞠目结舌,怎么又换套路了?这朝廷规矩不能乱来啊!
“陛下,如此怕是不合规矩,殿试不可儿戏啊!臣唯恐不能服众啊!”
朱厚熜目视着前方,根本没有看毛纪,而是朗声道:“你们觉得朕说的是儿戏吗?”
“不是!”
众人一起怒吼。
朱厚熜又道:“如何不是儿戏?”
他目视一圈,伸手点了位于第一位的唐伯虎。
“唐会元,你来回答。”
唐寅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向前走了两步,行了大礼,而后声若洪钟道:“圣贤教化,首在于人心,我辈读书人,即将入仕为官,成为士大夫,若是连士人算什么都不清楚,又如何做得好官?”
“唐寅,你大言不惭,也敢说你知道士人为何?”毛纪再度怒冲冲质问,他已经气坏了,准是王岳那小子,他撺掇唐伯虎出来闹事,上次殿试张璁就是如此,现在又来一个,你们把满朝臣子,当成什么了!
一个科举作弊之辈,也敢教训自己,真是荒唐!
唐寅不慌不忙,笑容可掬,“数始于一,终于十。从一从十,推十合一为士。这就是说,士人要有始有终,表里如一,上辅佐天子,下表率百姓,为君分忧,解民倒悬,这就是士人……”唐伯虎说到这里,冲着毛纪微微一笑。
“这位大人,在您的眼里,士大夫不会只是可以免田赋徭役,可以横行乡里,无所顾忌,可以结党营私,欺压天子吧!”
嚯!
唐伯虎这言辞,竟然比张骢还要犀利。这是要拼命啊!
“狂生!大胆狂生!你,你胡言乱语,扰乱殿试,实在是可恶!”毛纪气得嘴唇哆嗦,手指乱颤,简直要昏过去了。
王岳也没有料到,唐伯虎竟然会这么犀利,好歹搂着点啊!
唐伯虎却不这么看,他来考试,更是来复仇,如此天赐良机,不说个痛快,还不如死了算了。
男子汉大丈夫,要的就是这个痛快!
“士人者,理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今国势衰退,弊政如麻。身为朝廷重臣,士人表率,大人又有何作为?又如何指责唐某?”
被指着鼻子骂,毛纪一惊出离了愤怒!
“唐寅,你真是疯了,竟敢拷问老夫,那你又是什么东西?”毛纪毫不客气道:“一介书生,下笔千言,胸无一策,更不足以成就大事,你以为靠着你一张嘴,就能让天下太平吗?”
“哈哈哈,这世上能说会道的人所在多有,不缺唐寅一人!”唐寅笑呵呵道:“仆,庸碌之才,承蒙天子洪恩,侥幸得中,心中惶恐不安。扪心自问,仆之才学,不足以入朝为官,也不足以牧守一方。若是天子恩准,愿意为千户流民,谋求一安身立命的所在,我愿足矣!”
什么!
毛纪没明白,“你说什么?”
唐寅哑然一笑,转向了朱厚熜,跪倒之后,诚恳道:“陛下,臣想负担城外一处街区兴建,为陛下安顿千户人家!”
听到唐寅的要求,在场所有人都傻了,当然,王富贵除外……
进士当中,最差的同进士,外放也是县令,而且还是不错的县,能管十万,二十万人的那种。至于排名靠前的,能进翰林院,日后还有入阁拜相的机会。
唐寅竟然想去修街区,安顿千户人家,简直不能算是个官,最多就是个小吏,你确定脑子没疯吗?
“唐寅,你放着好好的官员不当,败坏国典,破坏取士规矩,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肠?”毛纪抓狂大怒。
唐寅摇头轻笑,“这位大人,人要有自知之明,仆的才能就是如此而已,更重要的事情,仆自觉还做不好。不过似乎也没什么丢人的,仆以为,若是天下士人,都能约束自己,不欺压乡里,不鱼肉百姓,不肆意盘剥,不兼并土地,反而尽力造福一方……我大明又怎么会流民遍地,民不聊生!如此看来,士人当真有负大明,有负百姓,这位大人,你以为呢?”
第150章 三元及第
士人有负大明!
非是大明有负士人!
继张璁之后,唐寅也向官吏亮出了宝剑。
作为旁观者,王岳很理解唐寅的心思,张璁七次参加科举,方才中进士,期间所见所闻,让张璁痛感国势颓唐,民生凋敝,遂生出改革变法之心。
而唐伯虎的遭遇比张璁惨一百倍,再加上朱厚熜的恩待,让唐寅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一点也不奇怪了。
这位风度翩翩的大才子,声色剧烈,直接质问大学士毛纪,不得不说,当真是勇气可嘉。
面对唐伯虎的质疑,毛纪脸色凝重,他突然撩起袍子,跪在地上。
“启奏陛下,唐寅其人,乖张偏激,在野多年,心中常有愤愤不平之意。此人见解荒唐,言语刁蛮。他的言论与前者陛下廷杖的那些御史言官,又有何区别!那些人以讨廷杖为扬名之终南捷径。而唐寅之流,则以痛骂士人官员,逢迎陛下。”
毛纪抬起头,老泪横流,“臣等在朝数十年,兢兢业业,旦夕未曾懈怠。虽未能匡扶社稷,中兴大明,但扪心自问,也从未有失职之处。唐寅小人,离间君臣,搬弄是非,扰乱人心。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歹毒,实在是该千刀万剐才是!”
毛纪伏地大哭,“陛下,自古以来,上下一心,才能中兴社稷,如臂指使,浑然一体。而唐寅之流,偏偏一心离间君臣,他们是想毁了大明,以成就自己的名声权位。老臣恳请陛下,慧眼识人,能看透这些小人的歹毒心肠,及早逐出朝堂。才是国家之福啊!”
毛纪说完,拜伏地上,随后大学士蒋冕也跟着跪下了,“老臣以为,所谓士人,乃是陛下左膀右臂,君臣一心,才是王道!”
有两位大学士站出来,随后有出来了好几位大臣,全都跟着跪倒。胡子一把的人,哭得稀里哗啦。
到了这一步,就连王岳都忍不住赞叹,以前他觉得毛纪不过是杨廷和的跟班,无足轻重,可现在一看,能混入内阁,都不是省油的灯。
毛纪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
言官欺负皇帝刷声望,那有人逢迎天子,故意支持大礼议,跟老臣对着干,算不算投机呢?
毕竟就连王岳都不敢否认,他身边都是好人,至少像贾咏那样的货,无论如何,也把能把他归到贤臣君子的堆里。
既然大家伙都一样为了名声,那就看谁的经验更丰富了。
很显然,这是文官擅长的东西,拉到同一战线,他们就能凭着丰富的经验,轻松取胜。
离间君臣感情,真是好大的帽子。
王岳挖空心思,也想不出君臣之间,有什么感情存在。
可问题是他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了,否则岂不是坐实了离间君臣之说!
好啊,真是厉害。
毛纪,你丫的真有了继承杨廷和地位的本事。
面对毛纪这一番充满了玄机暗示的话术,唐寅的确有些迟疑,他该怎么反驳?赌咒发誓,他更忠心天子,是这些文臣居心叵测?
那不是成了泼妇吵架吗?
真是太丢人了。
就在唐寅迟疑之时,毛纪似乎是抓到了几乎,又磕头道:“陛下,唐寅偏激狂妄,行为多有放荡不检之处,结交青楼女子,填词作画,全都是下作腌臜。殊无人臣格调。这样的狂生入朝,只会让天下人看轻百官,小觑朝廷。陛下万万不能重用此辈,还请立刻逐出朝堂!澄清寰宇!”
好家伙!
又一个杀招亮出来!
这是要把唐寅逼到绝路啊!
放到以往,王岳一定要站出来,跟毛纪对喷。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王岳也学得稳重了。他已经十五岁半了,离着成年不远了,要干点大人的事情了。再跟这帮六七十岁的家伙吵架,实在是失去了风度。
所以吗……那就请另一个老头出场,来一个老头对老头!
王岳给工部尚书林俊一个眼色。
林俊会意,又十分无奈,想想吧,人家林大人可是杨廷和一党的中坚力量啊!曾经多次挺身而出,跟天子周旋,也曾经是满朝正臣之一啊!
就因为工部的烂事,让王岳抓到了把柄,就落了个不人不鬼的下场,他都冤死了。
只可惜林俊也知道,他没有回头路了,王琼已经进京,杨廷和正在调查,是谁提议启用王琼的。
如果没有天子和王岳的庇护,他或许会被“自己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那样的下场只会更惨!
所以……没有办法了!
林俊迈步出来,突然笑了,“毛阁老,今天是殿试的日子,又不是早朝,何必如此声色俱厉。”
他说完之后,又道:“陛下让考生直言士人,不管说什么,都只是一家之言,听听而已,不用当真的!”
万万没有料到,林俊会出来搅局。
毛纪气得鼻子都歪了,老夫这里攒了十二分的力气,想要一举弄死唐寅,你跳出来说这不过是玩笑一场,别当真!
你林俊的屁股坐在哪一边?
毛纪急红了眼,“林尚书,你没听到唐寅的话吗?他把士人说成了什么样子?”
林俊微微一笑,“毛阁老,宰相肚子能撑船,唐寅所言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兼并田产,败坏法度,这些事情也不尽是假的。当然了,我大明宗室繁衍,负担过重,九边空虚,鞑虏入寇,还有各地镇守太监兼并土地,圈占庄园……这些事情也都是存在的,正因为如此,陛下才会说天下积弊重重,需要贤臣整顿,毛阁老,你说是不是?”
毛纪眼珠乱转,面对林俊轻描淡写的和稀泥,他简直抓狂了,想不到啊,真的想不到!你个浓眉大眼的林俊竟然背叛大家伙!
你也急着给天子当走狗吗?
毛纪想杀人,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一个有天子撑腰的尚书,是足以和内阁抗衡的,更何况他还代表不了整个内阁。
这不,贾咏就站出来,“毛阁老,圣人说过,吾日三省吾身,遇到事情,咱们这些读书人,也该反躬自省,思索自己的过错。毕竟民间对我们有这么多的非议,也是我们辅国无能,咎由自取,你说是不是?”
不是!
谁都能以读书人自居,唯独你贾咏不行,你最多算是“读书狗!”
“贾阁老,林尚书,唐寅狂生,他除了胡言乱语,又会什么,若是容忍了他这样的小人,朝堂就会大乱!”
贾咏呵呵道:“不会的!毛阁老,你忘了吗?唐寅不是说,他准备安顿一千户流民吗?他不要高官厚禄,只想在能力范围之内,为君分忧,我倒是觉得,这是件好事情!不如就让他试试吧!”
贾咏说完,偷眼看了看王岳,发现这位脸上带着笑,贾咏知道,自己又做对了,因此胆子更大。
“陛下,臣有个想法,不如就选派几个臣子,负责各处的事务,让他们放手去做。到底谁是美玉,谁是顽石,岂不是一目了然!”贾咏又对毛纪笑嘻嘻道:“毛阁老,你看呢!要不然别人指责咱们不会做事,咱们说他们不知道为官的艰难,自说自话,反而把国事丢在了一边,实在是不妥!”
到了这一步,毛纪真的无话可说。
“只怕这些狂生狗屁不通,辜负了天子信任!”
唐寅紧咬着嘴唇,拳头握紧,到了拼命的时候了,他满怀憧憬,仰望着朱厚熜。
“朕同意了……不过殿试还要继续,这一次就以救荒安民为题,写一篇策论,让朕瞧瞧你们的本事吧!”
一天的殿试结束,所有人返回住处,静候佳音。
只用了三天时间,殿试排名推出,唐寅高中状元。
解元,会元,状元!
连中三元!
人们这时候才惊觉,原来这位江南第一大才子,成为继商辂之后,大明第二位官方认可的三元及第,文曲星下凡!
原来之前收到的苦,都是为了这一刻的荣耀。
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唐伯虎,终于以三元及第的身份,名扬天下。
而朱厚熜也很有意思,他送来了一份手书,八个字“三元及第,天子门生!”
瞧见没有,虽说所有进士都可以自称天子门生,唯独人家,这才是天子亲口承认的学生。
在这一刻,唐寅几乎占据了所有的风头,甚至连王岳的主角光环,都变得黯淡无光起来……真是悲催啊,这不是我该独享的荣光吗?
见了鬼了!
正在王岳怒骂的时候,真有几个鬼来了,准确说是几个深眼窝,高鼻梁,满头黄色卷发的白鬼……王岳揉了揉眼睛,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的亲爹啊!
您老真的办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