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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刀手予     大唐妖怪图鉴txt下载     大唐妖怪图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1章 洞内决战(二)义成公主之死

    义成公主现身的时候,带着凛冽寒气的压迫感布满了整个地道。

    毫无疑问,之前一直若隐若现尾随二人的寒意,就来自义成公主。

    她身上这种寒气,大抵很少有人见识过,不像突厥萨满的招数,更像是觉醒徒的觉术。

    而论寒气本身,此刻虽然收敛着,但舞马能感觉到它的可怕威力。这位义成公主,在研究觉术的道路上比他认识的所有觉醒徒走的都远,毫无疑问。

    舞马和宇文剑雪马上缩到地道一角,背靠墙边,朝向义成公主。义成公主应该能看出两个人眼神里的紧张。

    舞马说,公主殿下言而有信,我已经按照约定离开汗庭,您却不肯放手是为何故。

    义成公主微笑,“大家都是聪明人,兜圈子就有些傻气了。话说回来,舞郎君和阿史那燕在汗庭西北处已经布置了好几天的陷阱,等着我跳进去,怎么临到头来,你却将她卖掉了?”

    舞马吃了一惊,脚步连连往后退。他想自己的脸色这会儿大概很难看,“可敦(突厥王后称可敦)说笑了,我和贵族阿史那燕公主从来不是一路人。”

    “英雄难过美人关,”义成公主看着宇文剑雪,“这位姑娘花容月色,国色天香,比之我那便宜女儿还要更胜一筹,怪不得你舍她而去,我倒是可以理解。不过嘛,你得明白一件事——自打你来到草原,就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说完这句话,地道内的气温再次向下直坠。

    青黄色光芒照下,墙壁和台阶上首先生出厚厚一层冰霜。

    紧接着,冰霜从台阶的石板往上蔓延,巨大的冰柱将舞马和宇文剑雪包裹起来动弹不得,就像融在琥珀里的虫子,除了脑袋。

    舞马想,义成公主有意将两个人的脑袋置于冰体之外,大概还是不希望两个人死的太过痛快。

    冰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钻进两个人的毛孔里,在肌肉和血管里徜徉。他们被冰柱限制自由,竟然连颤抖都做不到。

    在义成公主动手的一瞬间里,舞马当然也试着催动觉术,【仇之皂虎】【狂躁之枪】【狂躁袈裟】【形之白马】【马踏白云】【风驰电掣】【佛灯清火】【紫青剑气】,统统试了一遍,没辙,都使不出来。

    义成公主的觉术似乎明显比他和宇文剑雪高出了一个大阶位,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在冰柱控场之内,两个人毫无反抗之力。

    义成公主没有直接了当杀死舞马和宇文剑雪。于是,舞马似乎得到了一个解开千古之谜,了却毕生遗憾的机会——

    “公主殿下还没有解答我的疑惑呢。”

    他想,义成公主明白这疑惑是什么,前几天在他的帐篷里,他把疑惑讲的很清楚,但那个时候这位公主殿下故弄玄虚地离去了。

    义成公主没有理会他的话,转而走到宇文剑雪身边。说来奇怪,宇文剑雪身上原本一片脏灰,狼狈得很,但被冰柱包括起来之后,那些泥土灰尘污渍统统不见了。大概她天生适合冰雪。

    “姑娘,”义成公主望着宇文剑雪:“我知道,舞马来这里是为了破解诅咒,而你呢。”

    舞马看出来宇文剑雪本不想回答她的话,但声音还是从她的喉咙里发了出来,“与你无关。”

    义成公主并没有被激怒。

    她说道:“我本该将两个人都杀死,但我今天心情很好,所以决定留下你们其中一个人的性命。”

    舞马冷笑,“猫捉耗子的老套游戏。”

    “是啊,可你们没有选择,”义成公主笑了笑,“我说错了,应该是——你没有选择权。但是她有。”义成公主看着宇文剑雪,“决定权在你手里。”

    宇文剑雪冷眼不语。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我可以腾格里之名发誓,我说话算话,只要你做出选择——到底谁生,到底谁死,我履行誓言,决不反悔。”

    “你是汉人,突厥的神又管不到你。”宇文剑雪说:“除非,你先把我身上的冰融化掉。”

    “孩子,你没有选择。也只能选择。”

    无论舞马怎样提醒宇文剑雪这只是对方戏弄猎物的把戏,宇文剑雪还是作出了选择——让舞马离开草原追寻自由,而她将长眠于此。

    她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义成公主问她为什么。

    “为了朋友。”

    “姑娘,不是朋友。”义成公主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朋友不是女人的命。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为朋友,尤其是所谓的男朋友卖命,但会为了爱情。”

    宇文剑雪对舞马说你可别信她的。舞马说,这个我明白,我们是真朋友。宇文剑雪说你明白就好。太好了。

    义成公主一直摇头,摇啊摇,一阵痴笑,直道“傻子。”连说了两遍。

    说完,忽然停下笑声,捂着脸庞大声哭泣起来,弄的宇文剑雪和舞马颇有些不知所措。

    哭罢了,义成公主抬起脑袋,看着舞马,“年轻人,现在我来解答你的疑惑——为什么,我只是个宗室女,却对大隋忠心耿耿。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圣君。”

    “因为,”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望着宇文剑雪,“我就是她。”

    听她说话的两个人一阵茫然。

    “姑娘,你的名字叫宇文剑雪吧,”义成公主自顾解释起来,“换种角度来说,我就是离家远去、和亲草原的宇文剑雪。圣君对我而言,就是端坐于庙堂之上的舞郎君,二位可明白了。”

    这句话里的意思很绕弯,舞马品了一番,“你的意思是,你和杨广也是真朋友喽。”

    宇文剑雪涨红了脸,吐了一口唾沫,“呸,那暴君似豺狼,凭什么和舞郎君比?舞郎君拼死救过我的性命,那暴君对你又如何。何必往自家脸上贴金。”

    这大概是宇文剑雪此生说过的最刻薄的话。

    义成公主道:“在旁人眼中,舞郎君又未尝不是如此?否则,他身上这些凝如油膏般的血煞气是从何而来的?我不必亲眼瞧,也晓得那煞气之后流淌的是千百万人的血。你眼中这位哪里都好,是顶天立地大英雄的舞郎君,其实才是暴君,是刽子手罢。”

    宇文剑雪无视舞马略带尴尬的神情,以更加不屑的冷漠回应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则自顾讲起了自己故事。

    无非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女,不慎闯入皇宫禁地,险些被千古明君塔的防御法术碎为齑粉,而杨广恰好出现,冒着性命危险将少女救了出来。从此以后杨广的影子就种进了少女的心里,缓慢而又坚实地从心房土壤吸收水份,发芽,成长,长出枝干,长成大树,直至开花结果。

    她讲了很多自己和杨广的故事。但说来说去,都是她在皇城的角落里张望,气势恢宏的宫殿,巧夺天工的廊雕,棱角分明的马车,高大如山的背影,紫薇宫栏杆下的不期而遇,以及那个普天之下最威严、最至高无上的男人不经意间向她投来的饱含柔情的微笑和目光。

    义成公主对隋炀帝的褒扬真诚而夸张。

    八个月之后,宇文剑雪将远赴江都刺杀杨广,于兵荒马乱的街巷与舞马重逢。

    那是一个注定无法入眠的夜晚,在背靠背的硬板床上,宇文剑雪告诉舞马,义成公主是个疯子,说的都是疯话——

    在义成公主的口中,杨广调戏母妃成了自由爱情的硕果,弑父成了对不公命运的抗争,装着女童的任意车成了毫无根据的诽谤,营建东都、累死一百万人是提升中央统治力的必然牺牲,修造京杭大运河是加强东都与江南联系的必然举措,三征高句丽成功打消了邪恶国家西侵的妄想,为子孙后代换来安宁,而开天辟地创立科举则汇集了全天下的人才。

    总而言之,好大喜功乃为深谋远虑,横征暴敛终归帝王手段。

    .……

    然而,此时此刻,义成公主完全沉浸于讲述自己风花雪月故事的时候,宇文剑雪没有驳斥她,只因她说话时眼里的狂热跃动如一团蓝色火莲,任何人在这个时候企图浇熄火莲,只会被滚烫的高温反噬。

    至于义成公主来草原和亲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她出身皇族宗亲,阿耶和杨广是同宗兄弟,是血脉之亲。

    少女爱上了堂叔,爱的毫无道理又至死不渝。

    杨广是千古明君啊,怎么能迎娶自己的侄女。而她又没有勇气看心爱的男人每天夜里走进其他女人的寝殿。她试着看过,看不了——上着华灯的寝癜黑漆漆一片,分明是静悄悄的夜,却有刺耳残忍又**的**声在夜空中飘荡。这声音如幽魂般久久尾随着她,从大殿的角落,到难眠的床铺上,到头昏眼花的次日正午。

    于是,成为公主,远赴草原,嫁给一个充满野心的异族男人,为杨广,为大隋稳住北方大患,成了她彼时彼刻唯一的选择,也将成为她一生无悔的抉择。而舞马的疑惑,终于在他北上草原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方得到了解答。

    “现在,”

    义成公主抬手,望着宇文剑雪,“我要亲手摧毁从前的自己——这是一种奇妙的告别。”说完看向舞马,“而我从前的圣君,因为从前的我炽热的爱,你将活下来,但永世沉入冰封??。”

    “你想进入古神墓罢,”舞马的表情严肃起来,“谁都不晓得里面有什么危险??,你需要有人探路??。”

    “知道么,”义成公主笑了笑,“在突厥,最不缺的就是愿意为我双手奉上生命的男人。”

    义成公主的身影模糊起来,地道里的温度一降再降,一度让舞马以为自己漂流到海王星那充斥着水、甲烷、液氨的冰幔里。

    不知零下多少度的杀气盘成了龙卷风,将舞马和宇文剑雪像粽子一样包围起来。

    舞马暗自磨动牙齿,好让被紧密夹在牙缝中间的药粉洒落下来——为了杀死这个疯女人,带上宇文剑雪活着离开这座冰封的地道,他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催动那种从尸怪末世带来的,一辈子只能使用三次的嗜血状态。

    他必须提醒自己,这种名为【血腥马里奥】的状态,在末世时代,他已然用过一次了。

    就在这个时候,原先已然升起的古墓之墙忽然落了下来,只在瞬间。

    门壁上一幅熊怪图腾散发出刺眼的光芒,幻化出一根黝黑色长枪,枪头下数不清的黑丝毫无规则飘荡起来,枪身四周弥漫着舞马熟悉又陌生的绝死气息。

    义成公主原本高高在上的等阶压制,在这股绝死气息面前被吸收的丁点儿不剩。

    她脸上的神情由虔诚神圣转为不安惶恐,她转过身子,化为一股无形之风消失不见了。

    然而那股绝死的气息并不打算放过她。黑樱枪一瞬凝实,刺眼的光芒在一瞬之间又暗了下来,闪电般出现在地道的另一头,整个过程无影无踪没头没脑就像穿过了一梭看不见的空间隧道。

    黑樱枪再次现身的霎那间,空气颤抖了一瞬,数十股细小的微风向四面八方凌乱散开。

    随着一股股微风散尽,义成公主出现在半空中。黑樱枪从她后背而入,贯穿整个身体,却没有留下一滴血。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过头来,不无悲凉地看着舞马,用游丝般的声音说:

    “你杀死了最爱你的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青霞之死【草原的终章一】

    说完人生中最后一句话,义成公主身子来不及倒在地上就化作黑色的粉末飘散开来,随即又被黑缨枪像吸尘器一样,一股脑儿吸到了枪头里面。一粒儿都不剩。只剩下她眼神里满溢的不甘和遗憾,以氛围和气息的形式在黑暗中飘荡,不久也消失殆尽。

    之后,黑缨枪并没有如舞马想象般的消失,而是在半空中抖了一下,发出近乎人类饱嗝的响声。

    枪头调转过来,朝向舞马。

    宇文剑雪还沉浸在义成公主被轻而易举杀死的震惊和困惑中,她瞧向舞马,“这是你干的?”并责怪他有这种本事干嘛不早使出来,累的她这些日子担心受怕,差点把命丢了。

    “不是我,”舞马把她揽在身后,目光扫过地道每个角落,心里的警戒提到顶点,“真不是。”

    这个时候,方才落下的墙壁再次升起,明快又轻盈的脚步声自地道更深处传了过来。

    宇文剑雪弯下腰,从墙壁与地面之间的缝隙张望过去,试图看清来人的模样。

    一开始,她只能看见一片青黄尘土中两条漂亮、白皙又纤细的腿。

    等到尘土落尽,才看见一双如白瓷般精致的脚丫子起起落落,如黑暗中一对闪光的蝴蝶。

    等青霞从地道漆黑的阴影中走出来,微笑看着自己的时候,舞马忽然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青霞的阴谋。

    这样的谋划从何时开始呢。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舞马猜测,大概从离开晋阳时她就有了初步的计划,甚至在晋阳城里时就冒起了念头。而舞马,从离开密室那一刻,就注定成为她整盘棋局中一枚穿针引线的重要棋子。

    这七天时间里,青霞的确在汗庭外某处谷地里布置陷阱,她极卖力气,花费自己多年的积蓄,从草原萨满那里买来了浑身长着黑刺的阿尔泰魔狼,伊尔库茨克紫色剧毒的藤蔓,还有沙戈纳尔喷火的烈焰蜥蜴。陷阱制的极其危险,连草原上最厉害的萨满稍有不慎也难逃厄运。

    但事实上,那陷阱只是为了迷惑义成公主。打从一开始,它就注定不会发挥一星半点的作用。

    现在回头想想,义成公主大概很早知晓了舞马和青霞的谋划。她八成在青霞或者舞马的帐篷里安置了某种可以随时窥探的灵物——很有可能就在舞马的帐篷里,毕竟她去过那里。

    而青霞对此再清楚不过。她大抵早就晓得,义成公主暗地里偷窥两个人的谋划,并打算借着舞马离开汗庭的机会,反客为主,一网打尽。

    甚至很有可能,青霞故意引导义成公主去找舞马,诱导她去安置灵物暗中窥探,去知晓和警惕汗庭郊外谷地的致命陷阱。义成公主第一次看到陷阱时,一定也吃了一惊,抚着胸脯得意于自己的机智。

    可青霞真正的杀招并不在那里。

    从一开始,青霞就在眼前的地道里为义成公主挖好了埋尸坑。

    ……

    灯光仍旧青黄。黑樱枪指了舞马一小会儿,又指向墙壁,敛起危险的气息,陷入沉寂。

    舞马顺着枪头所指瞧去,田德平的两个眼珠子嵌入墙壁的凹洞中,就像它们从生下来就长在那里。

    而四周绘满的图腾竟是一头栩栩如生的熊怪。有了这双眼睛,熊怪似乎由死而生,活了过来。

    又仿佛,是田德平死而复生,以一种魔幻又离奇的方式,将自己的生命与这道腾图墙壁紧紧融合在一起。

    他冲着舞马眨眼睛,眨啊眨,好像在说:哥们儿,这事儿很有趣罢。

    舞马又想到了一种可能——眼前这个地道,或许真的通往田德平获得熊怪传承的古墓,否则他这双眼睛怎么会与这面墙壁、这幅图腾如此贴合呢。

    许是在晋阳城的密室里,田德平就意料到了自己的死亡。他将关于古墓的讯息写在纸条上,或者就写在青霞紫色长裙的内衫上,他的字迹密密麻麻,看起来就像那衣衫带着墨香的天然纹理。

    或者,他用别的什么诡异方式传递讯息,纹身?图腾?咒语?等等之类。

    总而言之,他把古墓交给了青霞。

    而青霞,在从灵魂漂流虚空的旅程中苏醒之后,很快想起了在自己陷入活死人状态期间发生的一切,她为义成公主和舞马的所作所为咬牙切齿,为田德平的牺牲伤心欲绝。

    进而,她开始制定一个安排周密、层层铺垫、环环相扣的复仇计划。

    混沌的黑暗中,舞马脑海里闪过一幅幅真切又生动的画面——在晋阳城南郊的宅院里,四壁清空的小屋,昏黄的烛光,掉漆的矮桌,青霞缓缓卷开皱皱巴巴的纸条,眼泪掉在歪歪扭扭的字迹上,墨汁模糊了。

    漆黑的夜晚,鬼火飘荡的墓,青霞循着字迹来到古墓地道,站在布满图腾的墙壁前,望着熊怪被挖掉的双眼泪流满面。

    夜深人静的汗庭,她蹑手蹑脚潜入即将启程赶赴晋阳的使者的帐篷,备好一模一样的信封和纸张,替换了始毕给李渊的谈和信,将舞马哄骗到草原上。

    她机缘巧合触发了大话西游的神旨,却忍住了探索的**,每天夜里都望着那团包裹着月光宝盒的虚影,猜想这个神旨世界里孕育着怎样的故事,可能面临怎样的情形,遇到怎样的危险。

    与此同时,她还要思考怎样说服舞马答应与她联手的恳求。

    倘使舞马不同意,她打定主意,不论如何也要将舞马拉入神旨的世界里,契而不舍缠着他,说服他,勾引他,甚至做好了为复仇献身的准备。

    那些日子,散着黄芒的月光宝盒的神旨虚影每天晚上都笼罩在头顶,而她一杯接一杯喝着乳白色的马奶酒,趁着微醺的醉意、淡淡的奶香,琢磨着编出怎样动人的故事才能打动舞马的铁石心肠。

    最终,她决定把自己的过去一五一十讲出来。只有最真实的故事,最自然的流露,才有可能碰触到他埋藏于深谷的心弦。

    无疑,她用自己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和白皙如雪的玉足,勾引了苏农**,搅动了对方的心神,否则难以解释对方会那般痴迷。于是,苏农**鼓起勇气求婚,而她借此机会在始毕可汗的鉴证下与舞马订立婚约,将舞马彻底绑在了开往深渊的战船之上。

    义成公主呢,不得不加快同时解决两个刺头的脚步。于是,她潜入舞马的帐篷。离开之后,她开始偷窥舞马,一刻不歇。她的脚步太快了,快到没有来得及仔细思量整件事情里的蹊跷,终于一脚踩进了深藏着黑缨枪的陷阱里,化为齑粉。

    青霞甚至把宇文剑雪也放进了自己的算盘里,她向舞马抛着媚眼,在索尔丘克的节日里载歌载舞,争抢朵琪儿,在各种游戏中挑逗舞马,激发宇文剑雪从诅咒中解放舞马的好胜心,引诱她主动出击,寻找彻底解决的办法。

    而青霞,穿上雌雄难辨的夜行衣,拿着一个无形的筛子,藏在宇文剑雪看不见的角落里,一点一点抖落出细碎的线索,诱导她一步一步找到田德平的古墓。

    再往后,事情顺其自然,宇文剑雪打断了青霞和舞马的“精心设计”,义成公主也乐于远离陷阱,在更遥远、更清净、更安全的地方结束舞马的性命。当然,在此过程中,义成公主也升起了对古墓的好奇心,打消了半路就出手的念头。

    一切浑然天成,合理至极,仿佛从来没有一只白皙的大手藏在夜幕之后精心操纵。

    至于古墓里的杀招是如何布置的,怎会有这般厉害,力量的来源是什么,那便是只有青霞和田德平才晓得的秘密了。

    ……

    地道并没有因为义成公主的死亡而变得暖和起来。仿佛她的灵魂还在此地游荡,睁大了眼睛,想看一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杀死自己的凶徒最后又将是怎样的结果。

    若有若无的冷风荡过,刮起舞马背上遇到鸡皮疙瘩。

    舞马不相信青霞如此苦心谋划只为了对付义成公主一个人,图穷匕见,或许真正的决战此刻才要到来。

    在黑暗中如死神一般浮动的黑缨枪刚刚杀死了一位能将舞马瞬间禁锢的高阶觉醒徒,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舞马相信,如果它调转枪头,朝向自己,那么他有一大半的概率可以提前选择的棺材板的样式了。

    舞马磨动牙齿,再次试图从牙缝中把催化【血腥玛丽】的药粉磕出来。牙齿摩擦发出的咯滋咯滋响声在决战的紧张状态下被无限放大,几乎使他变成聋子。

    药粉却好像被死死卡在了牙缝的死角,怎么都不肯掉下来。该死。

    青霞举起手,冲着田德平的两只眼睛打了个响指。

    眼睛一定听懂了青霞的意思,它们望着青霞,冲她使眼色,好像在确认方才的指令。在得到青霞的肯定答复之后,眼睛??露出悲伤的情绪,随即从瞳孔里射出两道漆黑的光,射进了黑缨枪。

    黑缨枪枪身一震,轮廓开始模糊,在虚与实的边缘徘徊,很快化作一股黑色的风,荡过整个地道。

    舞马无处可躲,同时也没有察觉到黑风之中蕴藏的恶意。总之,风扫过了他。

    在这一瞬间,舞马的身躯和灵魂同时颤抖起来,并感受到一种他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感受的奇妙状态——仿佛遥远又无尽的苍穹之上,两只月亮般大小的眼睛凝望着他,良久,一阵清凉的风径直荡过他的灵魂,化作一只无形的手,从灵魂最深处抓住一条冷冰冰的丑陋虫子??。虫子有数不清的小细足,紧紧扒着他灵魂的虚体,甚至许多细足已经和灵魂融在了一起,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只手才不管这么多,一把将虫子扒了起来,野蛮又暴力。

    舞马猛烈抖动,一股万蚁啃噬般的剧痛降临,持续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剧痛过后,他的身体无比舒爽,仿佛刚从湿热的桑拿房走到清爽的散着草木香气、到处翠绿的竹林里。

    与此同时,他无比肯定,悬在自己头顶的那把利刃消失了。

    永远,消失了。

    他看向青霞,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的很利害,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又像是马上要迎接一场酣畅淋漓的痛苦哭。

    她用这双红红的眼睛望着舞马。舞马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甚至在某一瞬间想到自己是不是该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对青霞所做的一切,残忍的、冷漠的、无知的、过份的事情,作一郑重的道歉。

    然而,不等他开口,青霞长长呼了一口气,身形恍惚间化为一团幽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出现在他的身后。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直戳脊梁骨。舞马在一瞬间醒悟过来,意识到青霞解除诅咒的举动竟然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

    青霞的杀招极为迅疾,舞马来不及准备与之相匹配的招数作为回击,只好在匆忙之间把身体里所有的能量凝聚在掌心,朝着那团幽火挥了过去。

    幽火本可以穿过舞马的胸口,杀进他的心脏,它完全做得到,但却在临近他身体的一瞬间停了下来。

    之后,它散出一股青黄的光,旋即小小的火苗胀大起来,重新化为窈窕又狡黠的姑娘。

    舞马一掌拍在了青霞的胸口上。这一次没有了诅咒的束缚,他拍得毫无保留,酣畅淋漓。

    掌力将胸骨震得碎裂,化劲径直灌送到心脏,直要把心脏拍成一滩肉泥。

    这回死定了。他想。

    念头方一闪过,他才看见青霞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他出于本能,认为自己上当了,一定还有更可怕的杀招等着自己。

    但很快,青霞瘫倒在地上,苍白的脸色像是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

    舞马感觉自己的心脏受到了猛烈一击,心房的血液一瞬间涌了出去,而心脏则缩小成了眼珠子大小的一团。

    舞马的意识也随着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崩出脑海,在另一个不必思考的世界里飘荡着。

    直到宇文剑雪抓住他的胳膊摇晃个不停,喊了七遍舞马的名字,意识才返还脑袋里,看清了眼前的世界。

    重新获得意识的一瞬间,舞马忽然明白过来,刚才转瞬间发生的事情,似乎也是青霞的精心设计——她故意解除了诅咒,故意突施冷箭,故意露出破绽,故意让他在她的胸口拍下致命一掌。

    他连忙跪到地上,将她扶了起来,此时此刻她的身体软的如流沙,没有一块儿肌肉残存半点力气。

    舞马将手掌贴在她的胸口,向其中注入足以守护心脉的能量,却发现对方的胸腔已经乱成一锅粥,而且煮的有点糊。

    他加大力度,往胸腔里面注入了更多能量,好让对方多活片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但既然青霞执意求死,那么他便就应该千方百计让对方活下来。

    源源不断的能量努力促使血液继续保持流动,青霞的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但舞马觉得这更像是回光返照。

    “告诉我,”他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涣散的眼神漂向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你想干什么。你图什么?”

    青霞看着墙壁,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舞马有些发蒙,倒是宇文剑雪明白了,她走到墙边,把田德平的眼珠子从凹洞里面抠了下来,放到青霞的手里。青霞点头表示认可。

    “把……把,我,和它,一起埋在这里,”

    青霞双手捧着眼睛,微笑又迷离看着他,气若游丝,“别,别进古墓。”

    说完这句话,青霞闭上了眼睛。永远。

    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以半空中摇摆不定的悬刀威胁舞马,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名叫青霞的、喜欢光脚走路的姑娘。

    她放弃了手刃最后一个仇敌,同时留给舞马一团似乎永远都无法看清的迷雾。

    在舞马的怀抱里,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而那团迷雾却越来越粘稠浓密庞大,遮天蔽日,将舞马裹在里面,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意识。

    舞马亲手杀死了致命的对手,解除了穿越以来如蛆附骨的危机,却感到无比空虚。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宇文剑雪的声音像一根绳子甩进迷雾里面,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恳请他抓住绳头。

【草原卷终章二】第一百五十二章 捉迷藏和被拔掉的电源

    舞马下意识抓住绳子,感受到一股企图拯救自己的力量,一阵温暖涌入体内,他抓紧了绳子,从迷雾中艰难爬了出来。

    他的视野渐渐清晰。宇文剑雪望了过来,一言不发。

    眼下,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往下走,探寻古墓。宇文剑雪说过,古墓里有了不起的存在,或许,舞马也能像田德平一样,从里面获得什么古神的传承。搞不好,这将成为两个人摆脱凡俗,迈向无尽生命的开始。

    第二个选择是听从青霞的建议,就此止住,打道回府。

    宇文剑雪分析,青霞的最后一句话大概有两种可能的意图:一是将她和田德平的眼睛珠子埋葬在这里,也等于将她和田德平埋葬在了这里。这里安静宁和,她不希望她们被打扰。

    二是古墓里有非常危险的存在,青霞的提醒是为了避免舞马和宇文剑雪葬身于此。否则,她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宇文剑雪认为第二种可能性虽然有,但不太高,毕竟年轻时的田德平也进过古墓,那个时候,他还没什么真本事。

    舞马经过短暂的思考,决定尽快离开古墓,不再继续探索下去。在经历刚刚发生的一切之后,他失去了对未知事物的畏惧感,他不再害怕幽邃神秘古墓里的任何危险,但他决定尊重这个打从在戏剧大幕里登场后就一直与自己勾心斗角、殊死决斗的敌人的最后善意。

    甚至,他不打算往那面绘满图腾的墙壁后面迈过半步,以此表示对这场短暂又漫长、凶险又暧昧、难熬又快乐的对决的敬意和不舍。

    他思考了很久,选择把墙壁上原先凹嵌田德平眼睛珠子正下方的位置作为埋骨之地,并坚定的相信青霞如果活着,也会认同他的选择。

    在埋葬青霞这件事上,他拒绝了宇文剑雪的帮助,用青霞随身携带的佩剑插进青石砖间的紧密缝隙,在缝隙中间来回切磋,最终撬起一块儿下方长满了青苔的两尺多厚的石砖,接着紧挨着四周又接连撬起来七块儿,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凹坑,正好可以放入一口棺材。可惜,这里没有棺材。

    思索一番,他把八块儿石砖合并起来,量好适合的尺寸,将最里面的部分掏空,成了一副可以拼接的石棺,又将青霞放进掏空的洞里。直到这个时候,青霞的手里还紧紧握着田德平冰冷的眼珠子。当然,她自己的手也是冰冷的。这样大概她就会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团温暖罢。

    石砖下面,是黑色微湿的土,他花费了半个时辰,用佩剑削出约莫七尺深的坑洞。之后,便让宇文剑雪转过身,用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念力将石棺挪入土坑里面。

    老实讲,他于念力一道并不精通,只是末世时代里,在一次战斗中他曾好心救下一位念力异能者,后来又因为对方的背叛将其反杀,同时也被致命的念力重伤,才因祸得福收获了驱使念力的种子。他也曾试着深度开发这门异能,但由于种种限制,收效甚微。

    宇文剑雪惊讶于石棺入了土坑且无声无息,但她保持沉默,没有表示出丝毫想要了解的**。

    舞马用土填埋了棺坑,又将剩余的零碎石块儿铺在石棺上面,湿土塞满缝隙,平整的就好像地砖从来没有被翘起来过。

    宇文剑雪找到一块体量颇大的碎石,削成碑石的模样,问舞马上面该怎样写才好。

    在青霞的胸膛被舞马拍碎之后,宇文剑雪对她的警惕、嫉妒、怨愤在转瞬间消弭殆尽,但她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没有真正结束。而青霞,也并没有永远离开舞马的身边。

    有的时候,离开倒是归来,逝去才将永恒。对此,宇文剑雪有极为不祥的预感。

    舞马把宇文剑雪削好的碑石放在一旁,他说:“这样太明显了,以后有人盗墓就难得安生了。”

    “这种地方怎么有人找得到。”

    “我们。”

    舞马说完这句话以后,两个人的思想就统一了,决定不再立碑。

    舞马在墙壁上眼睛凹洞的位置刻了一幅油灯图。舞马雕刻的时候,宇文剑雪问他这是什么意思。舞马说,这是青霞的命。说话的时候表情严肃,在墙壁上刻下油灯图的最后一笔,那是灯芯上的一股轻烟,象征着灯火无可逆转的熄灭了。

    而在舞马的图鉴之中,代表青霞的古佛青灯图也在它的主人失去呼吸的一瞬间,由彩色变成了和熊怪图一样的黑色。不同的是,图中的紫青宝剑仍是彩色的,只是更加暗淡无光了。

    按理来讲,舞马这个时候应该试一试自己之前从古佛青灯图中获得的觉术还好不好使,但他此刻实在没有进行任何实验??的心情。

    余生还很长,何况他又无法入睡,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各种细致繁琐又稀奇古怪的实验来打发消磨。他忽然有点担心,从今往后,每一次面对古佛青灯的时候,他会不会想起青霞,无法停止??。

    宇文剑雪看着油灯刻画上永不散尽的青烟,竟然在烟雾渺渺中看见了青霞秀美的脸庞,带着戏谑的微笑看着自己,并骄傲地晃了晃她白皙如玉的脚丫子,宣告她才是最后的胜者,并且永远胜利了。

    在油灯刻画下方,舞马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病,刻了一首名为【捉迷藏】的诗作为墓志铭。具体内容如下——

    【捉迷藏】

    我看不见你

    你藏在祭台里

    祭台上面有复杂的纹理

    还有你谜样的呼吸

    ……

    我看不见你

    你藏在诅咒里

    诅咒的刀刃没有你的微笑锋利

    却压制了我的臭屁

    ……

    我看不见你

    你藏在大唐塔的雕像里

    雕像其实也是你自己

    只是少了你的呼吸

    ……

    我看不见你

    你藏在骷髅院的袈裟里

    袈裟裹着骷髅和木鱼

    而我的杀意裹着你

    ……

    我看不见你

    (省略一千二百字)

    ……

    我看不见你

    你藏在粗糙又冰冷的棺材里

    棺材深埋在迷一般的地底

    而我最终没有胜过你

    (节选)

    很长的一首白话诗,宇文剑雪说这段文字不仅狗屁不通,而且酸不可言,倒人胃口。舞马却满意的不得了,认为诗的背后埋藏着悲伤的故事和悠长的意蕴。遗憾的是,这种意蕴以生命和鲜血为代价。他得意了一小会儿,随即又陷入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茫然和伤感中。

    地道里没有纸钱,纸房子,纸珠宝,宇文剑雪削掉一缕头发,舞马撕下衣服上一缕布条烧掉了,他们很默契地认为在这样一个亦敌亦友、充满个性和智慧的姑娘入土时,不应该没有明晃晃火焰??来燃烧掉她弥留在空气中的气息。

    两个人把从地底挖出来的沙土洒遍地道之后一起来到入口处。

    舞马把血手按在墓碑背后的掌印??上,墓碑震动,然后带着四周小小一片土地和一个茫然、另一个伤感的身体缓缓升起。

    墓碑升到地面之后,虚影一晃,凭空消失掉了。

    “它总是这样吗?”舞马问道。

    “第一次,”宇文剑雪半蹲在地上,仔细检查地面上的情形,却没有发现丝毫墓碑存在过的痕迹。

    这便更加证明,所有的一切,都源自青霞的设计。而当她不再愿意继续这个游戏的时候,她选择拔掉游戏机的电源插销??。

    舞马低头,望着脚下的泥土。他忽然想到,这个古墓之中一定埋藏着熊怪图中祭坛的秘密,这或许也是他开发祭坛的唯一机会。他想了一会儿,决定把这一推想只停留在大脑??皮层,以兑现自己刚刚暗自许下的誓言,留给亡者一个清静。

    不久之后,有一队来自汉地的觉醒徒和武者小队找到了这座古墓,他们联合草原上的萨满,队伍之中不乏顶尖高手,但最终全军覆没,连灵魂都被禁锢在地底,直到几个世纪后,考古学家的脚步声在布满细沙的地道里响起。

    在夜的宁静和清冷中,舞马和宇文剑雪离开了这片草木异常旺盛的矮山脚下。一炷香后,今夜所有的脚印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被橡皮擦抹掉了。

    ————————

    没想到还得写一章才能把草原卷写完。尴尬??。

【草原卷终章3】第154章 镜子,镜子!

    离开古墓之后,舞马和宇文剑雪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宇文剑雪认为,在义成公主和青霞同时死亡的情况下(旁人大概会觉得是失踪),突厥汗庭不再安全。尤其是作为一个赶鸭子上架并且看起来不那么愿意的新驸马,舞马很有为了逃避婚礼而杀死青霞的嫌疑。所以,两个人应该尽快离开突厥,浪迹天涯。

    舞马则认为,义成公主和青霞离开汗庭的过程悄无声息,而舞马和宇文剑雪也是披着袈裟才出去的,绝没有第五个旁观者。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两位失踪者之后,也没道理把这件事跟舞马牵扯上来。舞马帐篷外一百多个突厥卫士也可以证明舞马睡眠状况良好,整晚都没有离开过帐篷。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道理——如果舞马连夜离开突厥,突厥人便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义成公主和青霞的失踪与舞马有关,舞马又是唐公的特使,这就必将导致突厥和晋阳军的谈判成果毁于一旦,突厥大军很有可能挥军南下,直杀晋阳。

    宇文剑雪说:“这和咱俩有什么关系?”

    舞马说:“始毕可汗也可以提条件,要唐公将我们俩交出来抵命。虽然这很伤面子,但唐公会认真考虑。”

    宇文剑雪说:“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咱们两个浪迹天涯,不回晋阳了。”

    舞马想问她你大仇不报了么。话没开口,便觉得类似的对话好像不久前两个人已经经历过一回,宇文剑雪当时给出的答案是什么,舞马有点迷糊了,大概是宇文剑雪觉得李家人靠不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至于两个人浪迹天涯近乎私奔这种事,肯定会得罪唐公,宇文剑雪也觉得无所谓。

    天下已乱,到处都在打仗,李渊肯定没有闲空找两个人算账,甚至他能不能活到天下统一的时候也不一定。李密这一帮人可不是吃素的。

    舞马觉得宇文剑雪脑子里冒出这种荒诞想法也不能全怪她本人,毕竟她没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回来当然不晓得未来天下也是唐公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最终,舞马说服宇文剑雪的道理是这样的——

    舞马在晋阳城奋斗一些时间,工作足够努力,对晋阳起兵事业也作出了很大贡献,但目前来看,他在很多层面都受到了排挤,有唐公出自血脉的偏见,李世民似乎出于情敌宿命的冷漠,李智云出于夺权保命报复的针对,而舞马本人在晋阳又没有结交什么朋友,以至于他不得不冒着性命危险走一遭突厥。

    如果选择浪迹天涯,那么舞马应该在离开晋阳之后就放弃出使突厥的任务,何必这一番危险和折腾?

    舞马必须回去,回去证明一些东西,表达一些东西,改变一些东西。否则他将失去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这个念头? 原先就潜伏在他的意识里? 一直在与那个执意要远走高飞的隐世思想角力斗争。

    这样的斗争伴随了他的整个突厥之旅,从未止歇? 直到青霞死去的那一刻,角力的另一方忽然消失? 杳无踪迹,仿佛是他把青霞塞进石棺的时候,也有意无意地将那隐世的思想塞了进去。

    舞马心里对此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解释——为了这次突厥之旅,为了解开诅咒? 为了活下来,他作出了太大的牺牲。甚至,他有一种感觉,他的这些牺牲将纠缠自己的一生? 在无数次梦境中反复上演。

    花费如此大的代价? 到最后竟然还要灰头土脸地浪迹天涯? 人生也太可悲了罢。

    这,绝不成。

    于是,两个人在返回汗庭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但舞马坚持自己一个人回去,这样即使出了岔子,陷进去的也只是舞马一个人。舞马的考虑很有道理,而且宇文剑雪这段日子在汗庭现身的时间并不多,不会太过引起突厥人的警觉。

    宇文剑雪却坚持?要同舞马一起回去,她说:“好朋友,讲义气,要死一起死。更重要的是,你一个人死了,我还得找地儿埋你,挖坑,烧纸,做石碑,写悼词,每年清明鬼节十五过年还得上坟,太麻烦了。”

    两个人回到汗庭的时候,月亮??正挂在当间,银光遍撒而万籁俱寂,宇文剑雪想趁早些回去,经过青霞帐篷??附近的时候,舞马的心弦却被莫名触动,执意要去青霞帐篷里再看一眼。

    宇文剑雪有极为不详的预感,再三劝他不要多生旁事,但魂魄已经被勾到青霞帐篷里的舞马已经完全听不进旁人的劝诫。

    他到底走进了青霞的帐篷,眼皮直跳的宇文剑雪紧随其后。

    意外的是,帐篷里面还存留着温热的气息,就好像这是活人的帐篷。

    一切布置都与舞马上一次到访的时候一般无二,只是少了帐篷的主人——他现在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和感觉,即:一旦走入这个帐篷,他就再无法提及青霞的名字,只能以帐篷的主人来替代。这种情绪无法解释,也想不明白。

    帐篷一角衣架上,挂着帐篷主人的婚衣,用硬木撑起毫无褶皱。

    再往里,地毯上,摆满了帐篷主人的嫁妆,各种华美的服饰,精巧的首饰,珠宝……舞马想起帐篷的主人把这些摆在帐篷里,无数次检点、欣赏、抚摸。

    在紧张筹备的日子,帐篷的主人对于这场注定无法进行的婚礼表现出了极大且真实的热情,但舞马回过头来想一想,这种热情原本是毫无必要的——

    因为青霞从始至终都晓得义成公主在监视他们,从头至尾义成公主就明白婚礼只是障眼法,任何关于婚礼的热情和筹备都是假动作。

    舞马忽然明白过来,帐篷主人对于婚礼的热情,极有可能是呈现给舞马看的。

    假使舞马对这样的热情能有一星半点的回应,或许在今天晚上决战之前,或者在帐篷主人陨落在地道之前,她会多一点点欣慰。

    甚至,帐篷的主人说不准会因此用一场意外让决战延后,以至于婚礼不得不照常进行下去,而舞马也不得不和帐篷的主人结成一对名义上的夫妻。

    嗅着帐篷里熟悉的香气,感受着残存温度一点一点散去,舞马渐渐平静下来。

    也或许,这样的热情完全与舞马无关,仅仅就是为了满足帐篷主人临死前的遗愿,即:结一场婚,填补人生的遗憾空缺,作为一个有夫之妇离开人世间。

    又或者,她仅仅是想感受一番浓烈的婚礼气息也就足够了。

    舞马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忽然觉得自己的思考毫无意义。因为以上所有的推测,还是无法解释帐篷主人自寻死路的行径。

    一切仍然是个迷。

    舞马迈着虚无的步伐走到衣架旁,仔细端详那迷人的、崭新的婚衣,想象倘使帐篷的主人真的穿着这一身出现在隆重而又热烈的婚礼上,会不会像暗夜中扇动翅膀的银光蝴蝶那样耀眼夺目。

    舞马的耳边响起突厥乐手弹奏火不思悠扬欢快的喜乐,穿着盛装的萨满手舞足蹈,她们口中的祝福词与向来令人烦躁的祭祀咒语听起来一模一样,但此刻却意外地令人愉悦舒适和遗憾。

    舞马的眼睛里开始产生幻象——帐篷的主人真的现身于此,对着镜子扭来扭去,满脸幸福欢喜,一如几天前,舞马溜进帐篷时看到的情形。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舞马的到来,沉浸在镜子里面那姑娘极不真实的满足神情中。

    舞马下意识开口:“有这么喜欢?”

    “当然,”青霞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抓住裙角原地转了一圈,“七岁那年秋天,第一次看见它,我就喜欢的不得了。那会儿就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舞马想回答她,但真实的记忆堵住了他的嘴。

    “怎么样,我穿上好看么?”

    舞马隐隐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这个时候,舞马才第一次注意到帐篷主人充满期待和渴望的眼神。

    舞马决定改变过去,扼住自己的喉咙,说道:“好看,好看极了。”这才是他一直以来最真实的想法。

    旁边传来宇文剑雪的声音:“你在跟我说话?”宇文剑雪看了看舞马,才发现对方目视虚空,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并无尴尬,只是陷入深深的失落。

    在另一个世界里,帐篷主人的声音笑貌甚至比几天前的现场更加清晰了——

    “舞郎君,你说咱们迟些动手,先把婚礼??办了怎么样?没准儿要更更出人意料呢。”

    帐篷主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舞马正要离开帐篷,手已经搭载门帘上。

    在他身后的帐篷主人神情严肃而隆重,嘴唇略有些发抖。

    大概是她这句话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那时还在彼世界懵懂的舞马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声音里的颤动。

    直到此时此刻,舞马还是无法做到自然从容地应对帐篷主人这一句示爱之语,而他也终于明白,彼时听到这句话时候自己的僵硬,竟是源自这句话不可思议的真诚。

    舞马转过身来,青霞的神情在一瞬间崩塌,嘴角翘起,却比舞马的身体还要僵硬。

    “瞧你吓得,”青霞捂嘴作笑:“其实,我最烦恼那些没完没了、吵吵闹闹的仪式。”

    舞马转身,离开帐篷。帐篷的主人则开始陷入似乎无止尽的重复之中,她将婚礼司仪请过来,不停询问筹备情况,反复聆听萨满的祝词,亲自选定婚礼上火不思弹奏的曲目——

    那是一首名为《虚妄之爱》的咏叹歌,诉说了一个草原青年对一个杀死自己朋友的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公主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愫。

    整首歌在愤怒、仇恨、暧昧、欢喜、矛盾、无助、决死诸多情绪中转换游移,最终青年选择在烈火焚灼中与公主同归于尽,所有爱恨情仇付之一炬,唯余一滩灰烬。

    演奏者反复提醒帐篷主人这首歌曲有多么不吉利,上一次在新婚大典上点名弹奏《虚妄》的夫妻最终真的以殉情告终,两个人点燃的旺火在草原上烧了三天三夜,方圆不知多少里的青草连同燃火者的尸首一同淹没在望不见尽头的黑灰之中,变成了来年新草茁长成长的肥料。

    青霞对此很有了解,却执意选择《虚妄》,并且在婚礼之前的每天晚上都要来到演奏者的帐篷,一遍又一遍聆听那悲伤的曲调。直到,深夜。

    舞马木立原地,原先被他忽视,又或者故意视而不见的关于帐篷主人的一些情景和细节清晰又动人的浮在眼前。

    他看见帐篷的主人被召唤到可汗的帏帐内,她的阿耶向她发出责问——既然有人要同他的女儿,突厥的公主??,草原上最珍贵的姑娘成婚,为什么连聘礼都没有。这样的男人靠的住么。

    帐篷的主人无法解释,因此慌张、尴尬,无地自容。但始终坚持自己没有看错人。

    她鼓起勇气找到舞马,得到了关于聘礼的合理解释,这才喜笑颜开??走出舞马的帐篷,忽而又探回脑袋,问道:“你觉得我帐篷里那面镜子怎么样?”

    “镜子?”

    “嗯,照出来的人影跟我本人像不像?”

    “无聊??。”

    “哈哈??。”

    青霞缩回了脑袋,合上了帘子。

    镜子……镜子……

    镜子!

    舞马猛然惊醒,像是被陡然抽来的一棍击中了脑门,整个人在一瞬间脱离了另一个世界。他回来了。

    他抬起头来,第一时间找到了位于帐篷拐角得镜子,大步走了过去。

    他站在镜子前,瞧向镜子里面,镜面反射出来的是他自己的模样,虽然依旧很英俊,但他很失望。

    下一刻,他注意到镜子底座有一个暗扣,他毫不犹豫按了下去……

    ……

    好吧,还需要再写一章,下一章写完这一卷肯定结束了。??

    书评区有读者问青霞到底是生是死,我决定不剧透,但是可以给个提示——她许是死了,但也还活着。

【草原卷最终章】第155章 夜向黎明 青霞的绝笔信

    舞马按下暗扣,砰的一声,镜子底座上一块儿木板收了回去,露出中间隐藏的抽屉,一个内嵌月光宝盒、散着淡淡黄芒的光球从里面弹了出来,随即向着舞马缓缓靠近,终于在他头顶上方悬停下来,与之前他在大话西游神旨幻境中获得的白色光球凑成了一对。

    舞马抬头望着光球,默不作声,目光柔和又复杂。

    作为同属大唐塔的队友,宇文剑雪也看见了光球。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比舞马的目光还要复杂。

    宇文剑雪十分清楚,眼前的光球是舞马和青霞在神旨世界并肩作战的成果。

    他此刻看着光球,一定在回想彼时彼刻,他和青霞在神旨世界里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正如他方才望着衣架上崭新的婚衣时不自觉的回忆。

    这些经历,舞马曾经同宇文剑雪提起过,大略地讲过。但宇文剑雪明白,舞马一定隐瞒了一些至关重要又秘不可言的事情。这些事情便成为了这个世界上只有舞马和青霞才知晓的秘密,这是何等亲密的关系。

    而舞马的回想,则一定充满了画面感,如身亲临,如时光倒流——

    他们在浪漫又荒凉的大漠里谈心散步,交换彼此前半生的悲欢喜苦;他们在无人知晓两人真实身份的山贼寨子里尽情演戏,那种感觉一定微妙极了;他们在悬崖峭壁上诉说情长,在盘丝洞里生离死别,那经历实在刻骨铭心。

    不止于此,一定还有更惊心动魄,更浪漫可耻,更秘不可宣的事情发生。

    一定是这样的,否则如何解释青霞怎么会活着、好端端地离开神旨世界呢。舞马本该在那里就杀了她才对。

    不知过了多久,舞马的凝望终止。宇文剑雪晓得,这也意味着他刚从回忆的泥潭挣脱……不,也许该说从梦境的旖旎中游离出来。

    舞马低下脑袋,目光移向镜子底座的抽屉。

    月光宝盒光球的黄芒照下,抽屉里面一片亮堂,两个黄皮信封静静躺在抽屉的地板上。其中一个封皮写着给舞郎君。

    舞马伸手去拿信封。

    宇文剑雪心口猛地一缩,出自本能惊叫道:“不要。”

    舞马的手悬在半空,“怕信里有毒?”随即满是伤感地笑了笑,“如果她想害我,现在躺在地道石棺里的就不会是女人。”

    宇文剑雪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阻止舞马,但她很想告诉舞马,那封信里隐藏着的虽然不是毒药,但一定比毒药可怕一百倍,那是某种极有可能冲击灵魂世界并带来终身后遗症的可怕物事。

    在宇文剑雪犹疑着如何解释自己的想法才能显得合理而又有说服力的时候,舞马已经把信封拿在手里。

    他撕开信封,里面有两封信,一阵花香从纸上飘散开来。

    花香清淡而袭人,宇文剑雪离着一个身位,也闻到了香气。她熟悉这股味道——是草原上一种名为格桑花的香气。这是极其耐寒的植物,源自遥远西南的藏地高原,杆很细花瓣很小? 看上去弱不禁风? 但风越烈,它越强,雨越暴? 它越韧? 日头越毒? 它越娇灿。

    嗅着这股子香气,宇文剑雪忽然觉得这花和青霞蛮像的,怎般磨难竟也杀不死她,她倒活得愈强劲了。她可比她强。

    不,也不像? 格桑花哪有青霞这些子鬼脑筋。她活的太复杂了。

    舞马取出第一封信? 把信纸摊开,里面是青霞的字迹,题头便是舞郎君。

    宇文剑雪说:“哦? 写给你的,我回避一下。”

    舞马却说不妨。

    “她没准儿以为我看不着呢。”

    两个人凑在一起,光球黄芒撒下?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舞郎君安好:

    我想以你这样的聪明,迟早会发现这扇镜子里的奥妙。

    倘使你不来,只怪你没有福气。

    倘使你来了,这颗光球便是我送与你最后的礼物。算上你已经有的那两颗(若问我如何只晓,哈哈,那全是靠猜的,我料定晋阳之战后你应当又经历了一次神旨罢),应该集齐三颗了。那么,先恭喜舞郎君于觉徒一道更上一层楼。

    没错,我书此信时,世上还有青霞此人。君见此信时,世上再无青霞之事。

    做此决定,我也挣扎良久,毕竟我亦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憧憬未来的姑娘。

    事到如今,我必须老老实实告诉你,从始至终,对舞郎君,我都怀着为阿跌葛兰报仇雪恨的心思。而且,这种报复必须越痛快,越酣畅淋漓,越叫你觉得痛不欲生,越好。直到写下这封绝笔信的此时此刻,我心中仍未彻底放弃这个念头。

    至于如何报复,我想了许多法子。刚从密室中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径直杀死你简直太便宜了,完全不够消解我的恨。将你绑起来千刀万剐呢,似乎也不过瘾。

    我看得出来,你这人经历很多,**上的痛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何况,在密室的时候,阿跌葛兰对你使得各般手段已经足够厉害,也不见你怎么难受痛苦来着。

    我想来想去,对你最好的惩罚,一定是来自精神层面的重击,瓦解你的意志,摧毁你的骄傲,才能叫你能痛不欲生。因此我决定,要你爱上我,彻彻底底爱上我,要你从走一遍阿跌葛兰的路,像他一般为我飞蛾扑火,赴汤蹈火,翻山越岭,到最后爱的死去活来,我却要看低你,无视你,无情抛弃你,这样才够痛快。

    所以,如你所见,我对你讲得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骗取你同情,软化你防线,千方百计博得你的爱的把戏。

    我在密室里说,我不在乎田德平的死不想为他报仇是假的,说我的名字不能被人叫非要你给我起名字是假的,说我加入大唐塔是为了长生不老是假的。

    所以,在月光宝盒的世界里我对你讲的话自然也都是假的——我的经历没有那么凄惨,我的阿娘非是义成公主害死,我的阿耶没有在憎恶凶残的杀手追赶时抛下我,我没有被那些凶徒绑到深山里用皮鞭抽打、苦苦折磨,也没有往自己身上糊屎抹尿。

    我没有被义成公主派来的萨满追杀,没有因此魂飞魄散陷入无止尽地昏迷,自然也没有跟着田德平浪迹天涯。

    所以,在月光宝盒世界那薄凉的山崖上,我说自从在密室见到你我的心就开始砰砰直跳是假的,说我明明晓得你是我的大仇人还忍不住要跟你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是假的,说我把你骗到草原上就是为了想见你一面是假的,说你是苹果树上最高被太阳晒得最红的那一颗苹果是假的。

    等到那天葬礼的时候,我对阿耶说,我和你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当然也是假的——那负责鉴定的萨满是我收买的。

    我骗你的事情太多了,数也数不清。但总而言之,我其实并不憎厌收继婚的习俗,我不恨义成公主,我没有愧对阿跌葛兰,我也从未爱过你。”

    看到这里,舞马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看镜子。宇文剑雪也看了过去,镜子里的舞马很憔悴,仿佛被那镜子抽走一大半的精气神。两个人接着往下看:

    “汉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以上便是我离开此世界前想对你,亦是对我自己说的话。我已决心离开这个世界,不要问为什么,我自己也没法儿说清楚。

    当然,我想你也不会因此遗憾或者伤悲,否则将不符合你的禀性。你定会有些疑惑,因此生出好奇,急切地想破解我今晚这些不合常理的行为的奥秘,哈哈??,我将带着谜底永远离开,让你一辈子都摸不着头脑。

    今天晚上的事情,或许会给你带来些麻烦,但好在你来了这里。后路,我已经为你想好了(我晓得舞郎君一定也有妥当的应对之法,但以我的身份去解决自然会有更完满的结局)。

    你大概也发现了吧,抽屉里还有另一封信,那封信是写给我阿耶的,信里面是一些想讲给他的话。当然,也有关于我和义成公主失踪之事的合理解释。

    不要打开那封信,也不要触碰,就让它静静躺在抽屉里,明天早晨卫士会把它带给我阿耶,萨满会用巫术鉴别它的真假,信中的内容会确保你们平安回到晋阳。如果相信我,就按我说的去做。

    越来越接近告别的时候了,据实说,我脑子里也曾冒出一个念头:干脆,带着你一切离开吧,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一起去看看阿跌葛兰,说不准,抛下过往的恩怨是非,抛下他想救活我的执念,我们三个还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呢。

    可我稍微多想一想,又难免为你打抱不平——你是何等的冤枉,至始至终都没有做错什么,却被拿来当祭品,饱受**和灵魂的折磨,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又被如蛆附骨的诅咒纠缠。临到头了,有人莫名其妙想去死,还非要拉着你一起,这根本毫无道理嘛。像我和阿跌葛兰这种人,才应该下到阙勒里,永世不得超生才对。

    而你呢,请你幸福愉快的活下去吧,珍惜眼前人,珍惜生命的好时光,我把自己对未来那一份憧憬写在这封信里,请你带着它,像鸟儿??一样,飞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信写到这里,我已渐渐收不住笔,总感觉还有说不完的话,但时间却已十分紧迫,我该上路了。

    还记得我曾经讲给你的濒死体验么。

    是的,此时此刻,我人还清醒着,但竟然好像沉入了那种濒死的世界里,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我看见一个轮廓很好看的人影朝我走了过来。

    我看清了他的面庞,啊,他的脸还在不停地变。

    一会儿,是你的脸,你冷酷又温暖地看着我,丢给我一件暖烘烘的外套,说:‘快把腿裹起来,有伤风化。’

    一会儿,是阿跌葛兰可怜巴巴又怨愤地望着我,他没有说话,但我晓得,他心里痛苦,默默责问我:‘那燕啊,你为什么不帮我报仇,为什么还要跟我们的仇人在一起?’

    听了这样的话,我的心好难受,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紧紧抓着它。

    我得抓紧走了,走到阿跌葛兰那里去,多陪陪他,开导他,和他聊聊天,我要告诉他,生和死有时候是无所谓的,只是我们有时候对一件事太过执着,生命中其他的美好就被忽略了,就要失去了。我和他都是牺牲者。嗯,希望你不是,舞郎君。

    后会有期,舞郎君,你的生死大敌,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亦是你的奇怪朋友,青霞。

    ……

    看完这封信以后,舞马一言不发,像块儿腐朽的木头一样,在滂沱大雨中狼狈伫立了很久,直到一阵急促的颤动从他怀中穿了过来。

    舞马从怀中取出一颗黑色珠子,珠子不停地晃动,发出漆黑的暗芒,接连闪了七下。

    宇文剑雪问:“这是什么。”

    “子母霹雳丸。从大唐塔里面兑换的。”

    “它在震?”

    “霹雳丸一共两颗,另一颗在刘文静手里,他可以往丸子里输送神识来给我传递信息,”舞马转头,朝着晋阳城的方向瞧去,“连闪七次的意思就是青霞在大唐塔的雕像??毁了,自行毁掉了。”

    按照觉醒塔的法则,一个人的本命妖怪雕像与她本人的性命相连,雕像毁掉,也就意味觉醒徒本人不可辩驳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宇文剑雪忽然明白了舞马在离开晋阳前兑换子母霹雳丸的目的——假使他不慎死在草原,或者被青霞逼上绝路,还可以通过霹雳丸传送信息,叫刘文静摧毁雕像以杀死青霞。

    这本是理所应当的后手,但此时此刻,在青霞充满真挚情感的绝笔信前,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和好笑。

    舞马把青霞的绝笔信收入怀里,再次陷入腐木暴雨的长久沉默中。

    宇文剑雪开始回想那封信的内容,品味信中的玄机,想了好几遍。

    她忽然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青霞放弃了对舞马的复仇,但事实上呢,她却于放弃中实现了最完美的报复。

    从今往后,一生一世,恐怕舞马都无法忘记这个姑娘了。她将出现在他每一个难眠的夜晚,出现在他走过每一个美好的风景里,出现在他人生中每一个重要时刻,直到他得生命消亡、意识停止。

    对此,已经比从前成长良多的宇文剑雪仿佛看到青霞挥着一把无形之剑,在舞马心头肆无忌惮地刻下终身难以抹掉的名字。

    而她的人生中也第一次体会到了苍白无助而又心悦诚服的无力感。

    谜一般的夜,渐渐驶向黎明。

    (草原卷终)

第156章 义成公主的情书和翻译之死

    决战当夜,亦是青霞永远离开奇幻大隋的夜晚,舞马和宇文剑雪回到了各自帐篷,各人心思难言,只剩一夜无眠。

    次日,顶着惺忪睡眼的突厥侍女来到青霞帐篷外,要为新娘子梳洗打扮穿金戴银,好使新人盛装出场,哪料得连唤数声也不见回应。待闯进帐篷之内,才发现公主早已不见,只在镜子底座留了一封书信。

    始毕可汗拆信来瞧,青霞在信中写:这几日,她瞧见义成公主每夜都要私离汗庭,故而心中起疑,暗自跟踪探查,目下尚无所获。她将继续调查下去,倘使哪一日她因此失踪,定是为义成公主所谋害,云云。

    始毕可汗自不会轻信她,着人去请义成公主,自然也得了人去帐空的消息,便叫人将义成和青霞帐篷仔细搜查一番,好寻得蛛丝马迹。

    却不想,在义成公主帐篷毡毯之下,发现了隐秘一处机括,按下机括又寻着一处暗道,暗道通往一处地窖,窖中安置数十木箱,箱中藏着诸多金银珠宝,还有觉醒徒专用的觉醒灵物。

    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放着厚厚几沓信件,多数是义成公主写给大隋皇帝杨广的情书,少些是义成公主笼络突厥将领的来往书信,便有大业十一年杨广被困雁门关时义成公主与某位将领私通,以北边有急为名将始毕哄骗回来的证据。

    那些情书情真意切,文言优美,有的字迹颤抖,有的沾染泪渍,有的竟以血书成。

    那些与军官来往的书信,所谋甚大,盘算周密,竟谋图借助突厥武功平定隋国之乱,而后里应外合杀死始毕,助杨广北上突厥吞并草原,一统天下,成就千古一帝。

    没人晓得义成公主为什么会把致命的罪证留下,但舞马心里有个答案——既然不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生命对于义成公主而言只剩下一种意义,即:为了所爱之人的梦想拼尽全力,至死不渝。

    实现梦想的过程却极其艰难又必须完全隐秘? 这是枯燥难熬的人生旅程? 支撑义成公主咬牙走下去的? 一定是每天夜深人静之时? 独自掀起从汉地带来的散着皇家檀香的毡毯? 穿过自己亲手挖掘的幽邃的地下廊道,在地洞长桌前秉烛书信,向遥远的大兴、遥远的江都那高大伟岸的背影寄托情思的美好时光。

    每一次沉浸于无人打搅的美好时光里,她都会梦回大隋? 来到气势恢宏、琼楼玉宇的皇宫,回到无数次走过桅栏下的紫薇宫? 仰望普天之下最威严、最至高无上的男人? 享受他投来的包含柔情的微笑和目光。

    甚至,她会回到自己只差一丝就被杀死的千古明君塔里? 无数次重新享受杨广舍命来救自己的梦幻般的经历。然后,满怀深情? 一边流泪,一边呕血,一边伏案书写? 吐露埋藏至深的心声。

    直到这个时候,舞马才想起来? 义成公主临死前望着自己的眼神里蕴藏着更多的是遗憾,也是解脱。而她临死前所说的那句话——“你杀死了最爱你的人”到底意为如何,舞马心中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对于义成公主,舞马现在只有一样好奇:目前而言,所有与舞马发生重大生死干系的觉醒徒都在舞马的《图鉴》中留下了自己的本命妖怪,唯有义成公主成为了例外。

    舞马并不可惜自己失去了一次修习新的系列觉术的机会,即便他对义成公主那些极寒冷冻的觉术颇感兴趣,即便他很想领教义成公主三阶觉醒徒的境界,也不慎可惜,须知图鉴里已有的妖怪已经足够舞马研究很久很久。

    他好奇的是,隐藏在义成公主识海中的本命妖怪是什么,蕴含着什么样奥秘,又是怎样的原因让它拒绝出现在《图鉴》里面。会不会,她的本命妖怪本身就拥有着某种让人深陷于爱情或者书信之中的天赋,才使得她显得如此痴狂。

    随着义成公主的灵魂被封锁于古墓地道,这样的好奇同青霞的死一样,成为了永恒的谜团,也让舞马同时完成【解除诅咒】【北上和谈】两个神旨获得大把星星的好心情也略打折扣。

    作为两个团队神旨的另一个参与者,在神旨完满结束之后,宇文剑雪脑袋上也顶满了星星。但在舞马的感知中,这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成长的姑娘,似乎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而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和思考之中。

    她或许沉默于义成公主那些不可思议又感情真挚的书信中,又或许沉默于曾经战友命中注定的死亡中,又或者沉默于别的什么。总而言之,她越来越沉默了。这也征兆着舞马返还晋阳的旅程大概率会比较难熬。

    始毕可汗看了这些情书和信件,一字不落。之后,他下令将发现信件的侍女,以及所有目睹过信件内容的兵士将官处死。并且对外宣布,义成公主因为突发而来的恶疾亡故,葬礼将在不久后进行。

    但信件中的内容到底传了开来,就像初秋寒凉的夜风一样荡过草原,每一株草叶子上都凝结了露珠,等到太阳出来,露珠被晒干,叶子上面承载过露珠的痕迹看似消失,却永远无法彻底抹去。

    几乎每一个身处汗庭的突厥人都晓得义成公主写过这些令人面红耳赤的信,有人甚至可以将信中肉麻的情话逐句念出来,比如——“吾爱圣君,吾愿做你身下之马,驰骋于广袤草原之上,情之所至,永无止境。”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状况,是因为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似乎是死去的义成公主的亡魂从阙勒中爬了出来,在汗庭的各个角落里游荡。

    没人能看得见她变成亡魂后的模样,也就无从知晓她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拥有令每一个男人着魔的容颜,只能听见她用悦耳又忧伤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所写的情诗。即使捂住耳朵,那声音也会穿过手掌直抵每个人的耳蜗,甚至与人的灵魂共舞。

    突厥汗庭的大街小巷一度到处都行走着祛邪念咒的萨满,舞马却怀疑所谓义成公主灵魂的午夜吟唱,根本就是青霞事先做好的布置,好用这不留余地的手段来报复死去的亡魂,让对方连原本可能留下的荣耀和名声也毁于一旦。似乎只有这样,才标志着这段仇恨的终结。

    谁也无从知晓青霞是怎样做到自己死后还能操纵鬼魂??的,又是怎样猜到始毕可汗一定会选择封锁消息的,但舞马由此确定,在青霞留给自己的信中,写下的那一句——【总而言之,我其实并不憎厌收继婚的习俗,我不恨义成公主,我没有愧对阿跌葛兰,我也从未爱过你】,在这一句话中,至少【我不恨义成公主】是完完全全的谎言。

    她恨的太深了,连亡魂都不曾放过,恨不得一遍又一遍鞭笞尸体,继而将痛苦传回阙勒,让死去的亡魂感同身受。

    那么,其他三句话呢,是真是假。没有答案,舞马也将不去寻找答案。因为寻找再无意义。

    始毕可汗很快从义成公主的背叛中振作起来,他把对方的绝世容颜从脑海中拔离,再度拾起了自己继承的蓝突厥祖祖辈辈寄托的建立盛世突厥的使命,他重振自己带领突厥走上历史上最强盛时代的雄风,发誓向杨广、向大隋发出猛烈的报复。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支持李渊,支持所有分裂大隋的势力。而他本人,将如同盘旋在草原上空的雄鹰,从高空俯视那些自相残杀的羔羊,等待所有的羔羊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时候,发出响彻天地的鹰唳,把羔羊们一个一个吃进肚子里。

    在这个目标的驱使下,始毕可汗为两位唐公特使摆好了送行宴,并允诺突厥必将成为唐公南下攻打大兴的坚实后盾,随后将有更多的勇猛的突厥勇士、强健的突厥马匹,源源不断运往晋阳大军,为唐公统一汉地提供最有力的支援。

    至于舞马和青霞的婚事,始毕可汗允诺,他将一直找寻下去,只要找到青霞,就按照约定完成婚约。

    两个人心中都已清楚,这将是一个永世无法兑现的承诺。对于始毕可汗而言,只要保持着这个承诺,似乎便意味着自己的女儿尚在人世,仍存希望。

    对于舞马而言,这是自己安全离开突厥的通行证,也是青霞留给他的烙印之一,已深深镌刻在他的精神世界,无论婚约解除与否,都永远无法抹掉。那就不解除了。

    在草原盛夏的晨曦和微风中,舞马和宇文剑雪骑上始毕可汗赠与的突厥宝马,踏上回归晋阳的旅途。

    一如舞马之前的预想,整个旅途陷入了极为稳定、难以消解的沉默中。

    即便舞马一反常态,企图用他很少动用的冷笑话从沉默的防线中撕开一个口子,却发现自己连微弱地晃动防线也做不到。

    宇文剑雪的沉默堪比寒冰纪时冻在北极的冰块儿,这让舞马一度以为时间回到了自己刚刚和她相识、她给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几乎不说话的冰山美人的时候。这反倒使他很觉得新鲜。

    临近突厥和大隋交接的时候,舞马对一路坚固的沉默已然适应,整个人也渐渐显得松弛和悠然……整个突厥之旅的最后一次暗杀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悄然无声的到来了。

    那是在方走出草原不远的一片山谷,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杨树、柳树、榆树,当两个人走到一片林中开阔地,一团团黑雾从脚底下、树上涌了出来,眨眼间将视线黑的一塌糊涂。

    舞马却在一片黑暗之中,准确找到了杀手的位置,就好像眼前这片黑暗比白天还要亮堂。让他惊讶的是,杀手形如鬼魅、移动迅速,似乎准备很充分,但刺向舞马的匕首却避开了要害,指向了不痛不痒的部位。刺的还很慢,仿佛完全不打算刺中。

    舞马一掌拍向刺客的手腕,拍掉他手中的匕首,继而抓住他的手腕,反向一拧,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摁在刚下过雨潮湿的土地上,半张脸陷了下去。

    待黑雾散尽,舞马撕开刺客的面罩,看见的是一张近一段时间很熟识得面孔——它属于一路跟随自己的翻译。翻译比舞马早行动几日,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晋阳城里完成了表功大业,翘着二郎腿,在自家屋子里泡茶喝。

    舞马把翻译从土里拉了出来,半张脸沾满了泥土。翻译很平静:“别来无恙啊,舞郎君。”

    “谁派你来的。说实话,我能保住你的命。”

    翻译摇了摇头,满脸惨然,“我不能不报恩,又不能狠下杀手结果你,命该如此。”

    说着,他指了指舞马袍子里面,“我给你的配剑,就随我一起埋了吧。”

    说完,口吐黑血,断了气。

    于是,在返还晋阳城的勾心斗角前,舞马心中又多了一个谜团。而且,很有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确凿的答案……

第157章 去草原的那个人也该回来了

    对于翻译送给自己的配剑,舞马出于死者为大的考量,决定按照他的遗愿同尸体一起埋掉。但在埋藏之前,他将佩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记住了剑柄上细碎的花纹,以及翻译从未示人的名字——王二小。反正,在王二小的遗言里,并没有禁止他这样做。

    王二小的死给了舞马更多的提示,来分析这一路到底是谁在谋害自己。

    首先,已经埋葬在古墓地道里的义成公主连死后的名声都臭不可闻了,基本可以排除。

    迫切渴望和唐公联手的始毕可汗也不再考虑范围之内。

    李建成、李元吉和柴绍三人还关在突厥汗庭,等待突晋双方约定时间到来,才会在交界地带交换人质。他们三个和舞马也没有旧仇的。

    于是,更多的可能性在晋阳。李渊,李世民,李智云,父子三人,除了李渊之外都有很大的动机。

    宇文剑雪趋向于李世民,舞马则更相信是李智云所为。对于大唐塔,李智云有着既迫切又必须的渴望,而作为前任队长的舞马,建塔理念与他也不甚相和,本领又在其上,完全有铲除的动机和理由。而且,舞马这次北上突厥之旅,很难说李智云没有贡献力量,至少他肯定花心思劝服唐公来着。

    于是,宇文剑雪再一次劝说舞马放弃返回晋阳的打算,天下之大,何处不为家。

    “我必须回去。”舞马说到:“而且,只要我们回到晋阳城,一切就安全了。”

    他这番话其实很有道理,不论是李智云还是李世民,派刺客来杀舞马都是见不得人的行为。在晋阳城外还可以往旁人身上推,回到晋阳再动手就有些过于明显了。

    此外,舞马还有另一个必须回到晋阳城的理由——他已经攒够了晋升三阶觉醒徒的三个光球,还有多到晃眼的神旨星?,这些千幸万苦得来的东西必须在大唐塔内才能实现自身的价值。

    考虑到两个人返程的路线很可能已经暴露,舞马决定将丢下马儿??,放弃骑行,绕路而行,并且日夜颠倒,太阳落山夜幕降临时启程,晨曦微光降临的第一时间便停下脚步??,攀到浓密的树冠中隐藏形迹。

    这一招的确管用,很久之后,他才晓得李智云的灵鹰??几次飞过这片山林,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临近晋阳城的时候,出于知己知彼有备无患的想法,舞马决定先掌握城中的讯息。

    两个人先是找到了一处驿站? 本来打算埋伏一队传讯兵打探消息。在此之前却与一名出城办事的陌生觉醒徒遭遇? 那是一个戾气很重、警觉性也很高的年轻人,在未曾有过半点交流的情况下就向舞马主动出手,反被舞马重伤。

    舞马以性命相要挟? 从对方口中打探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名觉醒徒是李智云新近吸纳到大唐塔的队员。而此时的大唐塔? 已然同舞马离开之前的大唐塔形势大不相同了——

    在接过队长一职之后不久? 李智云便开始大举招募太原及周边地区的觉醒徒,在李渊的支持下,李智云许以高官厚禄,很短的时间里便召集了十余个觉醒徒效力,大唐塔里渐渐雕像??林立? 气派森严。

    作为前任队长的舞马? 在眼下这座大唐塔里残留的气息已所剩无几。除了他那座平平无奇的书雕,此时也被挤兑在角落里,更不起眼了。

    新来的觉醒徒几乎无人晓得他从前为晋阳起兵和大唐塔的建设做过的一切? 只晓得那个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书雕属于一个男性觉醒徒,此时已北上突厥,不知道去干什么? 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一个新加入的觉醒徒很没有道理地看中了书雕所在的位置,企图用自己的猫熊雕像取而代之。每天清晨一大早,甚至是无法入眠大半夜,他都会在当日值守觉醒徒醒来之前,或是睡梦之中,打开大唐塔的大门,走到书雕所在的位置,看看它有没有如自己期望的那样毁掉。

    自加入大唐塔之日起,他每天都在期待书雕灰飞烟灭,但希望从来没有化为现实。所以他每天都在咒骂无能的突厥人连一个过气的觉醒徒都解决不掉,唐公怎么会畏惧这些愚蠢的异族呢。

    这几乎是除了刘文静之外,唯一一个还在惦记舞马的觉醒徒。可他甚至都不清楚舞马的名字。

    大唐塔的另一个变化在于,它在整个晋阳军中地位越来越重要——以李智云为首的大唐塔觉醒徒就迎来了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机会。

    那是翻译将始毕可汗同意谈和的消息传回晋阳城当天的事情。李渊决定不再忍耐下去。他已忍耐了太多的时间??,在那些日子里他装作无能、庸碌、好色贪杯、毫无抱负,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李渊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位于晋阳西南方向的西河郡。西河郡丞高德儒拒绝听从李渊的号令,而西河郡又很不幸地挡在了晋阳通往大兴的大道上,成为了李渊必须铲除的头一个障碍。

    作为晋阳军统帅,李渊并不打算亲率头阵,假使战败了,对于他的威望将是一场沉重的打击。

    于是,未来的大唐皇帝李世民和现任大唐塔掌舵人李智云替父分忧、带兵出征、责无旁贷。历史又一次发生了微小的改变——出征西河郡,李世民依然是李世民,但李智云却代替了李建成。

    这本是一次艰难的考验。

    晋阳军的兵士大多都是新近招募,作战经验几乎为零。李渊临行前与随行压阵的将领温大有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自己的两个儿子年少,请您多担待一些。第二句:起兵成败,从这次出征便可以看到结果了。

    一路上,李世民、李智云与将士们同甘共苦,遇到敌人便身先士卒,带头冲上前去。

    他们行军纪律严明,沿途绝不叨扰百姓,所遇瓜果蔬菜按需购买,兵士倘若偷窃农家物事,立刻寻到主人赔偿,且不苛责偷窃的兵士,军队抵达西河郡城下,遇着想进城的百姓也不拦阻,听任他们进城,于是百姓与兵士对唐公的两个儿子交口称赞,威信一步步立了起来。

    西河郡郡丞高德儒也是一个觉醒徒,他的本命妖怪是一头可以驾驭飞石的巨大猿怪,待晋阳军攻城的时候,高德儒便在城楼各处摆满了巨石,然后唤出猿怪,巨石便像雨点一般朝着爬墙的晋阳兵砸了下去,一时间惨叫声接天连地。

    被砸到的兵士脑袋开了瓢,有的像苍蝇一样被拍死在城墙上粘上去掉不下来,大多数带着绝望直坠城墙根底,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攻城部队损失惨重,晋阳军的士气低到谷底,连李世民一度都在怀疑有这头猿怪镇守,眼前的西河郡能不能拿得下来。

    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拯救这支几乎陷入绝望队伍的是李智云——他的灵鹰像白日流星一样划过血染的战场,在短暂的时间里失去了踪影,再现身时它身披耀眼金光在巨猿胸口煽动翅膀,铁一般的爪子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猿怪的心脏被叼了出来。

    猿怪化作一道虚影消失不见,下一次出现还需等待一天之后,也就是高德儒觉术歇时结束之时,但李世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潮水般的兵士涌上西郡城头,高德儒觉术用尽,终于被俘。李世民打算将其斩首示众,高德儒被五花大绑,砍头的铡刀高高举起时,他才眼泪哗哗,浑身颤抖,似乎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充满眷恋,但已然有些迟了。

    行刑官厉声令下,铡刀直劈而下,刑场之外,却忽然响起了舞马听到肯定会翻白眼的那一句“刀下留人”——事情出现了转机,李智云生出爱才之心,与自己的二哥私下商议一番,决定将高德儒收入大唐塔。

    听完这个故事的舞马认为这根本是李世民和李智云演的一场戏,目的嘛,当然是想让高德儒死心塌地。显然,他们成功了。

    经此一战,李世民领兵打仗之才初露锋芒,大唐塔拿下了西河郡的团队神旨,参战众人皆收获了数量不等的神旨星,李智云的灵鹰觉术在晋阳兵士心中留下了天神一般的印象,他在大唐塔的威信也彻底树立起来,成了当之无愧的大唐塔主人。

    李智云顺顺当当推行了大唐塔新政,每一个觉醒徒修习、选择和晋升觉术的道路都像是一张画好程序图,被提前确定下来。个人在团战中收获的神旨星也将严格按照比例上缴,之后按需进行分配,执行的一丝不苟。

    李智云对大唐塔的未来有着十分明确的规划,他确定了一头急需从大唐塔里兑换的攻城灵犀,但把众人上缴的神旨星加在一起,仍然凑不够兑换的数目。

    有觉醒徒对李智云说,是否再等一等,待下一场大战胜利,就能凑够神旨星了。

    李智云却道:“去草原的那个人也该回来了。”

    ……

    以上,便是舞马从陌生觉醒徒那里了解到的全部讯息。

    听到李智云说的那句话,舞马便明白了,对方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虽然他充分理解李智云为了报仇而选择夺取大唐塔的苦衷,且现今他头顶上飘着的神旨星也很富裕,但就这么凭白交出去,十分不合道理。而且,被一个心思深处的复仇豺狼每日盯着,时不时地针对,也实在叫人不爽。

    更何况,假使李智云看见自己头顶着两个光球,说不准还会叫他把青霞的光球也上交组织,留给最需要的人。毕竟,队长有权决定这件事。至于谁是最需要的人,有可能是李智云,也有可能是别人,总归不会是舞马。

    “我们不给他机会。”宇文剑雪对舞马说。

    ……

    对于眼前这位陌生觉醒徒,舞马本该干脆利落了断他的性命——一开始对招的时候,对方也是这么打算的。

    但考虑到觉醒徒一死,对应的雕像也将毁灭,难保李智云不会因此而警觉起来。于是,两个人用附近的树干制作了一个牢笼,把牢笼深埋于地底,用足量的迷药迷倒觉醒徒,将他置于牢笼之内紧紧绑缚住。这个牢笼最妙的地方在于,觉醒徒的眼皮上连接着暗器的机关,一旦他在一天之后解除药性睁开眼睛,锋利的刀刃就会穿过太阳穴,脑浆四溅。

    舞马和宇文剑雪抹去了掩埋牢笼的痕迹,决定快马加鞭往晋阳城赶去。

    圆月高悬的夜晚,他们抵达晋阳城外。舞马撑起【袈裟暗面】,带着宇文剑雪,趁着夜巡兵出、城门短暂打开的间隙,一口气闯进了城中。

    随后,他毫不犹豫潜向大唐塔,终于在临近午夜的时候来到了大唐塔围墙之外。

    此时的大唐塔与舞马离开之前已大不相同,占地更大了些,四周的青砖围墙垒起足有两丈高,外人全看不清院里的情形。围墙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持戟的兵士个个神情肃穆,纪律严明,旁人不知,或以为这院子是看押重犯得监狱。

    舞马晓得李智云此时尚未料得自己会偷偷潜入晋阳城,又自陌生觉醒徒那处探得了大唐塔如今执勤规律,便披着袈裟跃入大唐塔院中。

    两个人一趟溜进塔中,将当夜执勤的觉醒徒打晕,对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击昏自己的人到底是谁。

    舞马径直来到自家雕像前,三个光球浮于雕像之上,华芒一照旋而雕像闪过一道银光,眼前便闪过大唐塔久违的亲切提示:

    【球满入三阶,自此度长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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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指向凶手

    当李智云自舞马离开晋阳北上之后再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舞马的书雕已经由青铜色变成了白银色。是的,舞马成了三阶觉醒徒,所有的神旨星都兑换成了觉术神通,没有留下半个。

    随舞马一同从草原回来的宇文剑雪也是差不多的情形,神旨星用的干干净净。

    宇文剑雪当初离开大唐追随舞马虽然是在暗中进行,李智云自始自终都知道的。他之所以未曾拦阻是考虑到这样发展下去,有利于排除更多干扰、让他尽快掌握大唐塔。后来的事情嘛,一直在按照他的规划进行。如今,他已是彻彻底底的大唐塔主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麻烦和阻碍就彻底消失了。比如,目下的情形——

    李智云绝不相信眼前这两个因长时间旅途劳顿而面带疲惫神色的大唐塔初代觉醒徒对他新近提出的统一上交神旨星的规定完全不知情。否则,他们便不会连夜潜入晋阳城,悄无声息地摸进大唐塔,还打昏了负责值守的觉醒徒。

    当然,这两位初代觉醒徒至今仍然不承认这一点。他们给出的解释竟然是值守的觉醒徒困极而眠,简直胡扯八道。可在那名昏倒的觉醒徒身上的确没有找到任何受伤的痕迹……想得还挺周全。

    事实上,在内心深处,李智云倒是充分理解舞马和宇文剑雪这样做的动机。

    换做是李智云,也绝不肯将辛辛苦苦从草原得来的神旨星交出来。更何况,舞马头顶上还飘着可以帮助自己直接晋级三阶觉醒徒的光球——假使李智云提前发现这个光球,他肯定会利用队长的权力,千方百计把不属于舞马的光球的使用权扣下来。

    要知道,这一增一减,对于他和舞马在大唐塔,乃至晋阳军的话语权而言绝对是一次重大的此消彼长。

    木已成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在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李智云决定暂时放弃对舞马和宇文剑雪这次违规兑换神旨星以及打晕值守等一系列罪责的追究,只因每一个罪责对方似乎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来推脱。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于是,他在对方已经绷紧心弦、做好冲突准备的情况下,展现了自己最徐和暖心的笑容:

    “舞郎君和宇文姑娘一路风尘仆仆,旅途劳顿,想必身心俱疲,不如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详谈……至于塔中值守困极而眠的事情嘛,这位兄弟近日随大军攻伐西河郡,亦是疲乏至极,我便替他值上一班,也叫他好生休息罢。”

    谁也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轻描淡写地放任舞马和宇文剑雪离开,他企图展示一种海纳百川的大度和随和,但他绝未曾想到对方感受到的却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故而带着谨慎又充满防备感的步伐离开了。当晚,宇文剑雪甚至在返回家门之后,又悄悄溜到舞马那里,接着商量应对之策。

    至于李智云? 他果然代替那名困极而眠的觉醒徒在大唐塔内值守。虽然他根本不相信值守是被打晕的。

    对于这样的夜晚李智云并不陌生,大唐塔内每天都必须有觉醒徒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值守的规矩是他亲自定下来的。为了以上率下? 李智云亲自带头,承担了最多的值班任务。

    每次轮值的夜晚? 都是李智云心潮起伏、极不平静的时光。整个晚上? 除了他自己以外,大唐塔不会再有第二个活人,塔外的兵士也不会靠近大唐塔,四周再无生灵,连游魂都没有? 清冷月光照下,这夜甚至比他被隋军抓起来即将砍头的绝望的前一夜还要死寂。

    每到这样的夜晚? 李智云都会在大唐塔与当下这个时代建筑风格完全不同的大殿里缓步徜徉? 他走过每一块儿地砖? 观察它们的花纹;在一尺多高、栩栩如生的大唐塔魂前站立许久,企图窥破天道的奥妙? 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般神奇的物事——

    只要你肯付出、肯努力、肯牺牲? 并在它所设置的游戏规则中取得胜利,你就能兑换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是足以毁天灭地的能力。而在残酷的现实之中? 这样公平公正的物事以往从未出现过。庶子只能是庶子? 也是随时可以抛开的弃子。

    李智云穿过本命雕像的石林? 环视整个大殿,想象着从高空中俯视大唐的模样,心里面波涛汹涌——这是他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努力所获得的第一个势力,他的复仇也将由此开始。从此往后,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他凝望大唐塔每一个觉醒徒的本命妖怪雕像,回想自己那时刚刚招募他们的场景。

    李智云了解每个人的本命妖怪,知晓他们的觉术天赋,为他们认真地规划觉术发展的路线。

    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类似于收集成套的宝藏,他不停招募觉醒徒,各种各样,越来越多,渐渐发展出一种癖好,好像每一个觉醒徒都是属于他的珍贵收藏品,总有一天他将凑齐一套李智云专属的妖怪雕像套装,而且将按照既定的图纸搭造成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模样。

    除了舞马。

    舞马当然也是觉醒徒,但在李智云看来,这个人身上完全没有收藏品的气质,倒更像是另一个藏在迷雾里的收藏家,而且天赋异禀。

    想到这里,李智云走到舞马的书雕前,用满怀警惕心的目光凝望起来,仿佛他真的在看一本书。书里面是繁长的文字,每一个字李智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却完全不晓得是什么意思。这本书注定很难读下去,但李智云决心将他全部破译出来。

    倘使不能,他就学习秦始皇。

    就在李智云即将结束凝望的时候,位于雕像林最中间的一座满身长着棘刺的狼怪雕像身子一震,在嗡嗡声中化作齑粉散落地上。

    这个场面李智云曾经见到过,就在不久前,位于大殿最里面的一排,据说是大唐塔首批元老雕像中的一个——青灯雕像,某一天晚上忽然化成了地上的一滩粉末。

    闻讯赶来的刘文静面泛忧伤,看着满地青灰色的粉末久久难言,半晌才说道:“一个好姑娘啊……就这么没了。舞郎君,忒是个心狠。”

    说完,寻来个扫帚,将地上的粉末尽可能扫进簸箕,收了起来。又从怀里掏出一颗据说名为字母霹雳丸的白色珠子,往里面注入一道道神识,珠子发出阵阵急促的白光,仿佛是在向什么遥远的地方传递悲伤的讯号。

    李智云早就晓得,雕像的毁灭意味着觉醒徒的死亡。但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这样的死亡。

    他没想到的是,第二次会来得这样快。

    李智云急匆匆来到新洒在地板上的粉末前,那个时候还有一些粉末没有来得及全部落在刻有大唐塔雕像的地砖上,而是映着塔内明亮的灯光在半空中翩翩起舞,好像人死后亡魂的余韵。

    李智云感觉到心口一阵绞痛,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持续良久、难以遏制的愤怒。

    死掉的觉醒徒绰号叫作黑狼,是李智云亲自招募的第三个觉醒徒。

    李智云清楚记得这个满脸坚毅的年轻人背着自己瘫痪的母亲和一抱厚实的被褥来到大唐塔被门口一脸不屑的兵士拦下的情形,那时候他在地上铺好被褥,将母亲轻轻放在被褥上,整个人变成一头足有一人高的巨大黑狼,根根棘刺炸起,然后在兵士头顶上下起了箭雨——他没有杀死兵士,但在兵士脚下扎满了棘刺,使得对方寸步难移,颤颤惊惊,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据黑狼讲,在此之前,他因为担心患有某种虚幻妄想症的母亲在某个病症发作的时候伤害自己,每天都背着母亲,靠在山上砍柴打猎为生,直到他从平凡的**中觉醒过来。

    他听闻晋阳军大举招募觉醒徒的消息,也听说唐公给出的好处远远超过了朝廷,于是来的义无反顾。

    站在大唐塔院外满地棘刺前面,黑狼说:“俺来这里,就是想把俺娘的病治好,让俺娘过上更好的生活。”

    无论是黑狼表现出来的强悍本领,亦或是他的孝心和诚恳,都使得李智云毫不犹疑将对方纳入塔中。从此,黑狼的母亲有了专人看护,有晋阳城里最好的大夫诊治,有最舒服的大床,每天都有可口的饭菜。

    李智云也为黑狼做好了长期规划,他变身后迅捷的速度、暴躁的脾气、厚实的毛皮、强大的攻击力很适合冲锋硬钢打头阵,搅乱敌军的阵型。李智云在他身上下了很大的心血,大把的神旨星投在他身上,增加速度,增加皮毛的防御力,增加棘刺的伤害,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变强……直到他雕像灰飞烟灭的此刻。

    怀着满腔的怒火,李智云捏紧了拳头,猜测杀死黑狼的觉醒徒究竟是谁。

    起先,他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北方——忘恩负义杀死顶头上司然后投靠突厥人的刘武周,只因黑狼这次出城正是前往马邑,查探刘武周的行军动向,好为晋阳军南下提早准备。

    但李智云很快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他不相信面对刘武周手下那帮歪瓜裂枣的觉醒徒,黑狼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一小缕黑狼雕像毁灭后遗留的尘埃忽然朝着大殿后方飘去,在没有一丝风助的情形下,努力往前飘荡了一小段距离,终于耗尽能量落在地面之上——仿佛是死者拼尽最后的力气,从十八层地狱的深渊中爬到悬崖边,伸出一只干枯到快要风化的手,挣扎着一定要指向残忍杀死他的凶手,才能在地狱的酷刑中安然等待轮回转世的到来。

    李智云看向那缕尘埃,它的最前面突起一个小细尖,竟然真的有点像人得手指。而细尖的指向则是一个大唐塔新招募不久的觉醒徒的毒蛇雕像。

    在毒蛇雕像后面,是舞马的书雕。

第159章 致命的埋伏

    李智云没有丝毫犹豫地跳过了中间的毒蛇雕像,认为黑狼真正想指认的凶手就是书雕的主人。

    他仔细思考今天发生的事情,并从中找到了重大疑点——舞马和宇文剑雪从遥远的突厥返程,期间没有书信往来,也无人走漏消息,那么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斩钉截铁地夜入大唐塔,不仅一口气将所有神旨星兑换掉,还利用三颗光球让舞马进阶了三阶觉醒徒?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们在半路上与黑狼遭遇,甚至故意找到了黑狼,重伤了他,并用酷刑从他嘴里打探消息,进而知晓李智云这段时间里急需神旨星来兑换攻城灵兽。

    剩下的事情就很明了了。他们需要尽快潜入大唐塔兑换神旨星,但黑狼却是一个棘手的麻烦——杀死黑狼,他在大唐塔的雕像就会毁掉,进而引发李智云的警觉。不杀,黑狼就有可能逃走,两个人故意违反大唐塔规则的事情就会被李智云知晓。

    于是,他们选择了一个永绝后患的办法——让黑狼缓慢而无可阻止的死去。具体怎样做的,李智云大概也能猜的出来,那或许是一种见效并不是很快的毒药,黑狼服下之后,便在浑身被绑缚的状态下失去了意识,他的生命则像漏斗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也有可能,舞马和宇文剑雪会在黑狼身上割破一个不长不短的口子,让鲜血缓缓流出来,直到黑狼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李智云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在一个黑漆漆的深洞里,身受重伤、已然昏迷的黑狼,倒在潮湿的土地上,他的手腕被放在一盆清水中,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像花朵一样在清水盆中绽放。

    而同一时间,舞马和宇文剑雪赶往晋阳城,在月光的掩护下,悄无声息进入晋阳城。毒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会很多,但两个人还是赶在黑狼的雕像灰飞烟灭前完成了所有计划的目标。

    不久之后,黑狼吐出了作为活人的最后一口气息,在那一瞬间,他猛然清醒过来,并感知到遥远的晋阳城大唐塔内,象征着他本命妖怪的雕像也土崩瓦解了,于是他燃烧了死后作为幽魂的能量,将意识传递到雕塑已经散落的一缕尘埃上,带给李智云一个无比确定的答案。

    画面于此定格。黑狼永不瞑目的眼神撞击着李智云敏感的神经。

    “我会报仇的,就像我自己的血流干了一样。”

    李智云心里想道。

    他像刘文静一样,将黑狼雕像的粉末收集起来,放进骨灰盒送到黑狼的家中,并发誓会永远照顾黑狼的母亲。

    至于为黑狼报仇的事,首先应当找到确凿的证据。

    雕像粉末虚无缥缈的指向并不能够充分证明舞马就是杀手,更何况在粉末和舞马的书雕中间还隔着一个毒蛇雕像。那么,首先得找到黑狼的尸体。只要找到尸体,就有办法确定凶手。无论是北方草原的萨满,晋阳周边村舍里跳大神的巫女,亦或是庙里隐世不出的和尚,都有倒查的法门。

    李智云分析? 舞马急于回到晋阳城? 所以动手杀人的地点不会离黑狼北上的路线太远。

    于是? 他丝毫不作耽搁? 在月圆高悬的夜晚? 带着从阿史那·结社率那里缴获的那块儿可以看见隐身物事的【真视真石】,带着一众新入塔的觉醒徒? 循着黑狼的轨迹,遍访沿途每一家驿站? 直到他最后停留的那一家。

    ……

    躺在南郊家中木床上的宇文剑雪亦是翻来不去、睡不安稳,她闭上眼睛? 在一片深渊般的漆黑之中,看见的是李智云深藏不露、几无破绽的微笑。

    她绝不相信李智云会真的如此大度? 毫不介意自己渴望已久的神旨星被人戏弄般的兑换一空,更不相信他对舞马晋升三阶的事实毫不在意。李智云肯定在酝酿着不可告人的反击? 没准儿明天早晨醒来,他就会带着大唐塔一众觉醒徒,带着黑压压的晋阳军把舞马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

    她彻底睡不着了? 大略穿好夜行衣,摸黑来到舞马的院子。这让她想起他们离开晋阳北上突厥之前? 最后一次和阿史那·结社率交手的时候,那时李智云和李世民设计了一整套引蛇出洞的连环计,舞马便是诱饵,而她直到最后都被蒙在鼓里。

    那个时候,宇文剑雪不知是怎样鼓起了勇气,仿佛生命中的一切都可以暂时放下,如何让那个曾经几次救过自己性命的男人活下来成了唯一重要的事情和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冲动。

    生命就好像是轮回,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过往发生的故事。这难免令宇文剑雪生出几分唏嘘之感。

    而这一次,宇文剑雪非常肯定,绝不会再有任何反转了。

    她摸进舞马的院子,依旧是翻墙而入,动作惯熟到另自己都有些惊讶。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里面就传来了舞马的声音:“是阿雪罢。”

    她犹疑了一下,恼恨自己怎么会被对方猜的那么准,但还是回了一声嗯。

    “进来罢。”

    听见这一声似乎早有所料的进来,她甚至有点扭头就走的冲动,心里发出一声不知是怎样情绪的冷哼,推门走了进去。令她惊讶的是,在不点灯的屋子里,舞马竟然也是一身夜行衣。

    “你……”

    “正打算找你。”

    “去哪儿?”

    “出城,”舞马反而往门外走出来,“处理尸体。”

    宇文剑雪忽地释然了。她只是和他想到一块儿嘛。这是何等的默契。

    出城的道路并不顺遂,两个人小心翼翼避过可能暴露的任何风险,而在北城门,竟然发现了不欺之眼拔插过的痕迹。在入城的时候,这种痕迹绝不曾有过。附近一带,亦似乎可以感受到觉醒徒藏匿的气息。

    “李智云已经出城了。”宇文剑雪望着舞马,非常肯定地说。

    “哦?说来听听。”

    “这不欺之眼针对的便是你那【袈裟暗面】,却非是要将你就地捉拿,而是猜着你要毁尸灭迹,好依此摸清你的动向,寻着那觉醒徒尸体所在。我想,这大概只是李智云布置的一手防备,他本人大有可能顺着那人行路的沿途寻找尸身去了。”

    “一具死尸而已。”

    “从上面嗅到你的气息就足够了。”

    当舞马朝着夜幕下轮廓巨大而生硬的晋阳城望了一眼,转身向埋藏觉醒徒尸体的方向行去的时候,宇文剑雪意识到舞马认同了自己的分析。

    同时,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她的的确确成长了。也许,即使没有唐公,没有晋阳军,没有师傅,甚至没有舞马,她也可以一个人杀向江都,找到杨广,完成她这辈子逃不开的使命。

    当然,这样的成长拜舞马所赐。复仇的路上,倘使能有他一路相陪,最好不过。

    往前走出几步的舞马忽然回过头来,“愣着干嘛。”

    “想事情。”

    宇文剑雪追了上去,把方才冒起的念头摁了下去。

    “什么事儿?”舞马道。

    “跟你没关系。”

    “啧啧……”

    ……

    当李智云正带着一众觉醒徒通过辨析林地里结伴而行的一男一女的脚印??来一步步缩小巡查的范围的时候,在晋阳城北门口蹲点的觉醒徒通过可以在夜幕中隐匿身形的灵鹰??传来了最新的消息——

    在【不欺之眼】蓝芒闪动的某一瞬间,该觉醒徒似乎看见了两个身着夜行衣的黑色身影。

    他们仅仅出现了一瞬间,随后在明亮月色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智云十分肯定这两个身影就是舞马和宇文剑雪的。这是变数,也或许是个好消息——倘使能在舞马和宇文剑雪毁尸灭迹的时候人赃俱获,大概谁也没法儿帮他辨白了。

    不久之后,一众觉醒徒已经找到不久前打斗的痕迹,一位细心的觉醒徒还找到了黑狼被揪扯脱落的又粗又硬的黑毛。甚至,还有人找到了疑似某人为了再度找回该地的位置标记。

    虽然仍未寻到黑狼尸体的踪迹,但以上皆是好消息,李智云坚信舞马会再次来到这里,暴露他残害大唐塔同胞的事实,到那个时候,他早已准备好的雷霆阵法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李智云下令所有人停止搜索,同时抹掉附近搜索的痕迹以及凌乱的脚印,在漆黑夜色的掩护下,作为胸有成竹的猎人,隐匿于茂密得树冠中,静待恶兽到来。

    直到这个时候,李智云还没有彻底拿定主意,该怎样处置这个跟自己并无深仇大恨,但却很让自己头疼的麻烦人物。是利用这次机会,用雷霆万钧的力量,将其彻底毁灭。还是借此机会展现自己宽容的一面,类似于诸葛孔明的七拿七放,最终降伏一员猛将。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真视珍石】闪过一道暗芒,两个身着夜行衣、头顶披着一道透明头蓬模样的人影在静谧而幽暗的林中一闪而过。李智云率先行动,远远尾随两人的踪迹,来到丛林中的一处。两个人影行动迅速,顷刻间在地上挖出一个大洞。

    不必再犹豫,那洞里肯定埋着黑狼的尸体。

第160章 李红玉的信

    李智云心口猛地一缩,血液充盈带来的躁动感险些让他在这一瞬间下令发起攻击。但他随即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这么急切。杀人凶手深夜来到凶案现场,肯定是为了转移尸体。当他背起尸体逃跑,才是人赃俱获的时候。

    李智云沉下一口气,静待舞马下一步举动。

    舞马没有让李智云失望,他和宇文剑雪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拉,一个推,很快从大洞里面弄出一具尸体。

    尸体上遍布僵硬的黑毛,显示死者身前虽然无可避免地坠向死亡深渊,但仍然试图通过变身来摆脱噩运的最后一击。他失败了。

    李智云不安的躁动化作了冷静的愤怒,他举起右掌,朝着舞马的方向缓缓招手,大唐塔的觉醒徒们接受到了动手的讯号,将他们在攻打西河郡时演练的极为熟络的阵法再次展现出来,来自觉醒塔的力量绕着舞马和宇文剑雪四周召唤出密密麻麻的闪电牢笼。

    闪电耀眼的光亮劈走了森林的黑幕,一切明如白昼。

    正在拖动尸体的舞马停了下来,放下尸体,站起身,朝着李智云看了过来。

    这一次,李智云彻底看清了舞马的神情——嘴角挂着一抹淡笑,很平静,很安然。李智云却从这微笑中看到了一种致命的危险。这危险并不是来自当下,而是在不远的未来,几个月,半年,一年,两年,或者更远。但微笑中蕴藏的危险肯定迟早会来到。

    李智云心里从来没有生出过如此强烈又不详的预感,包括那个他差一点被砍头的黑暗前夜。

    在这一瞬间,李智云作出了自己绝不会后悔的抉择——用闪电阵法将舞马碎成数不清的齑粉,再也没有拼起来的可能性。

    数不清的闪电锁链冲向舞马,密密麻麻,李智云神经紧绷,注视着舞马,却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丝毫惶恐。更奇怪的是,舞马似乎完全没有要抵挡或者逃跑的想法,像石雕一般,伫立原地。

    舞马冲着李智云张了张嘴,但他说的话却被嘈杂刺耳的战斗声、霹雳声掩盖。

    李智云试图从他的口型中辨析出他到底讲了什么,却只能猜测出第一个字是【你】。

    必须解开谜题的强迫症让李智云一度产生暂时绕过舞马的冲动,可他随即又冒出一个念头——这或许也是舞马企图求生的诡计。

    李智云挥了挥手,暴雨般的霹雳砸了上去。

    下一瞬间,他看见夜如白昼,看见石雕般伫立的舞马的头顶上闪过一个方盒的虚影。方盒的盖子上写着什么字,但是离的太远,他看不清楚。

    他眯起了眼睛。

    那几个字在一片模糊中渐渐停止晃动,眼看就要变得清晰。可随即,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天而降。就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包裹住。瞬间,他无法动弹了。这大抵是一种来自这个世界以外的法则力量,凡人根本无法企及,只有神明才能解释。

    李智云不晓得自己是怎样触发了这只大手的感知,他根本没有时间思量? 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李智云出现在驿站之外。他不久前才问清楚? 这个驿站也是黑狼最后失去踪迹的地方。

    对此,李智云制定了下一步的计划——围绕驿站四周展开搜查,直到找到黑狼的踪迹。

    大唐塔的觉醒徒们四散开来,李智云则待在原地? 望着深夜的灌木丛凝思。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但苦思冥想? 也难寻到丁点记忆的痕迹。他看似平静? 却被自己笃定的失忆折磨的躁动不安。

    不久? 远处传来呼叫声,似乎有人发现了什么。

    李智云深吸一口气,决定暂时放下这令人抓狂的失忆感? 随着呼叫声而去,找寻他当下更应该抓住的痕迹。

    他和大唐塔的觉醒徒整整找寻了一夜? 却一无所获,只是临近天亮的时候? 在森林中某处发现了一个深深的大洞。他本能地觉得这洞里散溢着浓郁的血腥气息,但反复吸吮,甚至钻到洞里查验,得到的结果却是这大洞干净的不能再干净。

    大唐塔里所有拥有追查踪迹之类觉术的觉醒徒,以及附近知名的跳大神巫女,包括不久之后从北方草原赶来的萨满,都没有从这个深洞里找到任何关于黑狼,或者李智云意想中的凶杀案的蛛丝马迹。

    到最后,即使李智云仍然坚信,黑狼曾在这个深洞里,隔着百余里的漫长距离,朝着自己指证杀害自己的凶徒,却也不得不因为查无所获而暂时放弃对深洞的执着。但李智云坚信,总有一天,自己会找到答案。

    ……

    在白昼到来大地充满光亮之后,李智云回到了晋阳城。

    整夜不眠并未让他产生丝毫困倦,崭新的像宿命一般的仇恨激发了他更加旺盛的斗志。同时,他也并未失去理智。他很清楚一个三阶觉醒徒对于自己的父亲和晋阳军意味着什么。

    也许舞马刚刚进阶三阶,还没有对自己的力量如臂指使。等他适应之后,那将是可以轻易摧毁城墙、瞬间杀死成百上千兵士的力量。

    但是,对李智云而言,这股强大而又尖锐的力量充满敌意。随着时间的推后,还将愈加强大。李智云必须趁着自己父亲的武力还能轻松压制舞马之前,做点什么以绝后患。

    可没等李智云想好具体是应该栽赃,陷害,还是布置一个一环套一环、天衣无缝的陷阱的时候,刘文静给他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很快,舞马将再次离开晋阳城。他的目的地是大兴附近的鄠县深山。

    在那里,李渊的三女儿李红玉散发家财,招兵买马,组织了一只义军队伍。即使身处危险的漩涡之中,李红玉也没有放弃为自己父亲统一天下的大业贡献一分力量——她要为晋阳军进入关中打开一条畅通的路。但此时的关中盗贼义军四起,几乎每一支有实力的义军之中都出现了觉醒徒的身影。

    这些觉醒徒着拥有上天赐予的力量,飞天遁地、驱使法术,似乎无所不能,在老百姓得眼中犹若神明一般。李红玉也曾招募到觉醒徒,但在一次次短兵相接和勾心斗角中损失殆尽。

    没有觉醒徒,就没有号召力。这令李红玉举步维艰。

    她思量很久,终于决定写信向阿耶求援。据传闻,阿耶的大唐塔此时在李智云的带领下,兵强马壮,战力充沛。

    李红玉非常明白在晋阳军一路向南闯关夺隘的紧要关口,自己不应该奢望实力很强的援手。

    她只需要一名水准之上、能够在乱军之中自保、顺便可以用眼花缭乱的觉术哄一哄参加义军的兵士、足以安定军心的觉醒徒就好。

    李红玉在信中尽可能降低自己的需求,以保证不需要李渊的强制命令,大唐塔新晋主人李智云就能够大大方方地派出觉醒徒。

    而深陷火炉中的舞马,正需要这样一封信。

    ——————

    还是很忙,尽量抽空多写罢。

第161章 公若更不从突厥,我亦不能从公

    得知舞马即将离开晋阳的消息后,李智云的心态不再那么紧迫——他很清楚舞马的离开,归根结底是畏惧自己的压迫,且他在整个晋阳城都没有建立可靠的同盟,好比一叶孤舟驶入狂风巨浪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
    舞马离开晋阳,就好比孤舟上的人选择停船靠岸,沿着貌似安全的水边赶往目的地。结果必然是会绕很远的路,或者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边彷徨,永远无法到达彼岸。
    李智云甚至可以看清舞马藏在背后的另一层用意:晋阳城内他已无靠山可依,倒不如去投奔李红玉,想必他也听说了——李智云这位姐姐是唐公最疼爱的女儿。
    李智云松了一口气。真正可怕的对手不是善于躲避危险的敌人,也不是依靠大树挡风遮雨的懦夫,而是敢于冲进滔天巨浪中磨砺胆气和炼就本领的勇士。倘使滔天巨浪都无法将他粉身碎骨,那么任何明枪暗箭、阴谋诡计都不可以。
    于是,李智云暂时将舞马从致命敌人的名单上划掉了。
    从昨晚的某一刻起,他总疑心自己遗忘了某种致命而长久的危险。
    但此刻他确定了,那是自己敏感神经的错觉。
    天色渐渐亮了。
    ……
    给舞马带来李红玉需要觉醒徒消息的是刘文静。这位将舞马带入大唐塔的引路人近日因其在大唐塔对李智云的高度配合、主动让权,以及和李世民的良好关系,在唐公面前愈受青睐和重视。
    好几次,在众人商议战事刘文静指点江山时唐公投来了肯定目光。
    刘文静坚信,在即将成立的大将军府监制中自己将深获重用。准确的说,他将成为大将军府的长史,仅仅位列李渊父子之后,在一众晋阳起兵功臣之前,这与他自身的价值和起兵中的贡献完全匹配。
    眼下的春风得意并没有使刘文静头脑完全发胀,忘掉被自己拖下水、风尘仆仆到遥远的北方草原走了一遭的舞马。
    事实上,对于舞马和李世民、李智云之间的对立情绪,刘文静早就有所察觉。可等他终于战胜了放任自流的怕麻烦心态,试图从中斡旋的时候,双方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刘文静无法说服自己眼睁睁看着曾经寄予厚望的大唐塔接班人在这场暗流涌动又毫无意义的冲突中不明不白死去,也无法说服可以洒然置身事外的自己义无反顾跳进浑水的漩涡之中,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借着自己方好遇到李红玉派来信使的机会,第一时间找到舞马,传递了他可以暂时避开矛盾漩涡中心的消息。
    在舞马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同意了他的提议之后,刘文静终于安心下来,获得了自己期盼已久的踏实。他已尽力,舞马也将寻找到新的可以依附的大树,从今往后他便无需再对此保有愧疚感。
    不久之后,传来了一个令两人同时感到失望的消息——李渊已经选定了前往关中支援李红玉的觉醒徒,正是裴寂的心腹戴胜。
    这个曾经在晋阳街巷里吃喝嫖赌齐活的痞子,又因强大孝心驱使而手刃仇家的矮黑胖子杀人犯,在舞马北上草原的这段日子里作战勇猛,陷阵杀敌,屡立战功,在裴寂的鼎力相荐下,终于进入了李渊的视野。
    而戴胜曾经的敌人刘文静,因为李世民从中当起了和事佬,对其态度渐渐有所软化。于是李世民报答了戴胜的救命之恩,刘文静和戴胜的愁怨渐渐开始消解。颇有些讽刺意味的是,戴胜还在记恨那时因为顾忌刘文静的想法而没有对自己施以援手的舞马,并可能永远寻不到消解的机会。至少,戴胜是这样认为的。
    戴胜把这次前往鄠县深山帮助李红玉视为一次重大的立功机会。
    更重要的是,此行若是成功,必然能够与李红玉柴绍这一对在唐公面前极有影响力的夫妻打好交道,这对裴寂对戴胜自己而言,都值得付出很大的努力。
    戴胜着手为前往鄠县作准备。
    他第一时间来到大唐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从塔魂处兑换了来自本命妖怪老鼋的保命觉术,还有在关键时刻足以作出致命一击逆转局势的绝招,这几乎掏空了他积攒已久神旨星,但也让自己对此行的成功产生了十足的把握。
    在戴胜满怀信心走出大唐塔的同一时刻,突厥的使者从草原匆匆而至,带来了始毕可汗的亲笔书信。
    信中只提到了一件事,作为双方结盟的补充要求。当然,也是始毕可汗口中的必要条件,即:
    李渊必须自称天子,接受始毕可汗的册封。
    作为回报,突厥将给予李渊最有力的支持,兵士,马匹,后方的稳固,皆尽可以。
    在这个蠢蠢欲动的年头,来自突厥可汗的册封几乎是大隋北方诸侯起兵的标准配置。李渊北边两位邻居梁师都和刘武周都选择了标配,一个被册封为大度毗伽可汗,另一个被册封为定扬可汗。
    始毕的信引发了晋阳军中的骚动。对于唐公部下的谋臣武将而言,所有把脑袋别在裤带上的风险投资都是为了功名利禄出人头地,而唐公称帝则是满足这一需求最快捷、最直接的途径。于是每一次大小会商之时,李渊都不得不面对属下们此起彼伏又执着不休的请愿。
    刘文静却深知李渊的苦恼——在大隋这滩浑水之中,称帝就好比肥硕的鱼儿从充满泥沙模糊不清的水底跳起来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下场很有可能是被人罩进渔网里炖进铁锅里嚼在嘴里吃到肚子里屙进粪坑里。
    李渊沉浸在难以入眠的深夜里,躺在以往很软今天却格外膈人的床铺上,看着室内明明没有风却左摇右晃的床帏子,心里面漫溢着孤独和困扰,脑海里则不停回放李世民、刘文静、裴寂,还有许许多多熟悉或陌生的谋士武将的面孔,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动着炙热的火焰。
    倘使不能将火焰的势头维持在可控的范围内,或者为火焰寻到一个可以释放能量的出口,那么这种旺盛的火焰燃烧掉的将是晋阳军积攒已久、隆隆而生的士气,将是众志成城、团结一致的势头,而南下大兴也将成为空梦一场。
    李渊翻了翻身子,转向墙壁那一面。他也曾试图将这件事拖且下去,但躁动的火苗已经在晋阳军中到处流窜,凡为火苗触及所在,空气中的温度陡然升起,将士们口口相传,不满的情绪越积越浓重,渐渐汇成极度刺耳的声音。
    李渊看着洁白无瑕的墙壁,刺耳的声音从墙壁看不见的缝隙里钻了出来。那声音一开始嘈杂凌乱,一个字都听不清楚。渐渐的,越来越整齐,越来越清晰,意志也越来越坚定。
    李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从墙壁缝隙中穿透而来的声音只是在重复令他浑身颤栗的一句话——“公若更不从突厥,我亦不能从公!”
    李渊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陷入了难以自控的失眠中。
    他用曾经丈量过千万里大隋土地的双脚踱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脑袋里的世界则上演着一幅极其真实的场景:
    扯高气昂的突厥狼骑自北方而来,卷起漫天嚣扬的尘土。
    领头狼骑高举着一面狼头纛,那是极其刺眼的蓝色旗帜,长长的木杆顶上是一个坚硬冰冷的精铁尖头,尖头下面挂着的是从最凶恶、最狡诈的草原狼脖子上砍掉的脑袋,风干之后,面目狰狞,牙齿森白,眼神凶恶,脖子上依然能瞧见脏红的血迹。
    狼头被砍掉伤口处缝上了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布条,随着狼骑恣意的奔跑而在风中纵情摆动,仿佛把突厥的千军万马浓缩成了一小团,但气势却没有丝毫削减。
    在狼头之下,是突厥人独有的布面满奇怪图案的长方形的旗帜。旗帜的末端是三个三角形像尖刀般棱角锋利的旗尾,仿佛要在所有经过的土地上锋芒毕露耀武扬威。
    图案的中心是两个更小的方形图案,里面是六边形和带着长角的正方形大圈套小圈,还有整齐的星星点点,像一双冰冷的却又毫不掩饰**的眼睛,注视着李渊,注视着晋阳城。
    李渊深知突厥人的用意——突厥“其远祖,野狼所生也”,“牙门建狼头纛,示不忘本也。”始毕便是在提醒他,倘使将来统一汉地,决不可忘本。
    李渊已然清晰地看到不久之后突厥授纛时的场面:狼骑毫无阻碍穿过晋阳城门,径直来到李渊府邸,在众人瞩目下,李渊如同他曾经极度鄙视的刘武周梁师都一样,恭恭敬敬接过狼头纛,誓言永世臣服突厥,效忠始毕可汗。
    不,绝不。李渊冒出一身冷汗,推开房门,走进银光遍洒的院中。
    他又要踱遍这院子里每一寸土地了。他思索着,并坚信肯定有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是它藏在浓稠的迷雾中,一时之间难匿其踪。
    他果然走了一整夜,在每一块儿冰凉的砖石上都留下了焦躁重叠的足迹。但直到天亮,他还是没有拨开迷雾看见答案的影子。
    又过了一会儿,侍卫通禀,一个他似乎很久未见却又在脑海里模样极其清晰的,名叫舞马的觉醒徒求见。
    舞马进门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知唐公之困,特献破解之法。”

162章 令唐公发抖的主意

    舞马献给李渊的计策一共三条,均非自己原创。
    第一条,尊天子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帝,以安隋室。
    这条意思便是废黜昏庸残暴的杨广,尊为太上皇,拥立留守长安、年纪尚幼的扬侑为天子。
    道理很简单,就是给李渊造反披上一层正义的外衣,也就不至于在大隋这摊浑水里太过出挑。
    在这个时代,比他过分的太多了。他家北面、西面握着俩厚颜无耻接受突厥册封的汉人可汗,再往南瓦岗李密疯了一般跟洛阳铆上劲儿了,李密再往南再往东往东南,到处都是躁动的火焰。如果用红笔把起义的军队描上色,大隋的疆土上遍地开花,全是伤口,李渊的口号“立代王而废天子”根本不显眼。
    第二条,兴义兵以檄郡县。
    这条跟上一条是相互承接的,师出有名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召集天下英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最后形成浩荡的不可抵挡的声势。
    第三条,改易旗帜,全军立白,以示突厥。
    这是目下最讨巧的,既然始毕可汗非要让李渊造反,而且马上表明造反的态度,晋阳军大可以改旗易帜,丢掉大隋的红旗,竖起突厥的白旗,以此表示臣服,取信始毕可汗。
    至于接受突厥册封的问题,可以往后拖,总归晋阳军南下打仗去了,兵荒马乱的,等一切安稳的时候再说罢。
    李渊手下的一众谋士武将也必将得以安抚,只因大军一旦开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废黜杨广、改旗易帜、召集天下英雄也表明了李渊的决心。最后,即将成立的大将军府会为每一个谋士武将安排合适的位置,这将是他们人生中一次重大进步,而且仅仅是一个开始。
    历史上,这三条建议大抵是李建成、李世民、裴寂、刘文静等人商量很久才酝酿出的集体智慧结晶。
    舞马相信在这个奇幻大隋,这些历史上响当当的人物依然如正史般足够聪明,迟早也会琢磨出破解之法,但眼下舞马更需要在唐公心目中留下足够的印象,于是他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地抢在了前头——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假使舞马因为心中有愧而没有占据这三条建议,那么当他由此落魄边缘化,甚至落入不可预知的诡计中而死亡,也不会有任何人站在他的墓碑前升起半点愧疚感。
    李渊因为舞马的三条主意藏在袖子里的手兴奋的发抖,脸上却平静的如此刻日头未升的黎明。他没有说出半句肯定舞马智慧的话,而是提出了一点点微小又极其重要的想法——
    “我不要白色。”
    舞马很快领会了李渊的意图,并给出了他需要的答案:“那便杂用绛白。”
    既有突厥的白色,又有大隋的红色。这样色彩的旗帜将根植大隋的土地,又裹混着突厥人难以隐藏的野心的气息,饱含值得品味的意蕴。
    李渊在脑海里描绘出了旗帜的模样,不能再满意地点了点头。
    “听刘文静说,”
    李渊微笑看着舞马,“你想去红玉那里帮忙。”
    没等舞马开口,李渊接着说道:“去罢,红玉是个好孩子,你帮得上她。”
    说完这句话,李渊的脑袋忽地一沉,一阵晕眩感袭来,仿佛整夜不眠积攒的困倦终于爆发,令他摇摇欲坠,难以支撑片刻。是该去休息一会了。尽管如此,他依旧像门口的石狮子一样,岿然不动,直至舞马那精力充沛又萧索悲凉的身影消失在院子尽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身影很特别。他一生阅人无数。但也许,整个天下,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像舞马这样特别的人了。
    ……
    李智云猜对了一半。
    事实上,舞马选择去投奔李红玉,的确有暂时远离是非的念头。但更重要的目的,并不是寻找可以依附的大树。在武则天还没有出生的年头里,很少有女人强大到可以做一个男人的稳定靠山。何况,李红玉还是别人的老婆。
    舞马在等待李建成的回归。在始毕和李渊达成默契之后,这个足够聪明的李渊长子必将回归晋阳。而在经历过突厥牢狱和人生苦难的洗礼之后,他将远比舞马在正史中熟知的那个于玄武门外被弟弟一箭射杀的大唐太子更加强大。
    告别了李渊,确定了自己再不会更改的鄠县之旅,舞马紧绷的神经像羽毛一样松弛下来。他回到了自家宅邸,也暂时失去了修习钻研觉术的兴致。闭上眼睛躺在梆硬的木床上,脑袋里完全不由自己地浮起了青霞绝丽又圆满的笑容。
    在这幅面容的注视下,他又不由自主地起身,在失魂落魄的漫步中走过了屋子冰凉的地板,走出了原本就没有关上的门,走过了安静的院落,却没有听见管家黑土狼真挚的久违的接连好几声问候。
    他接着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等到再度可以控制意识的时候,青霞的面孔在虚空中极其缓慢的淡去。而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青霞屋子,躺在青霞的木床上。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在青霞离开晋阳以后,舞马从未想到过要将青霞的痕迹从自己的宅邸抹去。甚至,他刻意嘱咐黑土狼,在每日清扫青霞房间的时候,决不要触碰青霞的任何物品,于是有意无意地保存了青霞最真实的气息。
    此时此刻,他躺在青霞曾经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的卧榻上,体会不厚不薄的床褥在柔软中抵来的坚硬,感受青霞遗留在空气中的很像格桑花的气息,想象自己来到晋阳城这段夜不能寐的日子里青霞也蜷缩在床铺的一角舔着伤口,挣扎着思索着如何给她和他之间,以及过往的仇怨一个确定又深刻的结果。
    舞马毫无主观故意的追思令时间流动的比蜗牛还要缓慢,直到刘文静师徒匆忙的拜访,打断了他的宁静。
    但这样的追思并不能转瞬即逝,无影无踪,以至于他从青霞屋子里走出来时还神思恍惚,完全没有注意到宇文剑雪脸上一瞬间的落寞。
    刘文静的模样则好像刚刚知晓一条了不得的消息——“哎我说,那三条主意是您给唐公拿的?”
    “不然呢。”
    刘文静痛苦地摇了摇头:“哎,浪费了,你又不想当官儿。”

第163章 去见李红玉

    刘文静来找舞马的目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传达唐公正式批准舞马去支援李红玉的消息,并要求他明日启程。
    这正合舞马的心思,谁晓得再拖下去会有什么变数,李智云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第二个,是来告诉舞马,李渊筹备已久的大将军府今天下午就要成立了。唐公斟酌再三,没有在大将军府内为舞马安排职位。
    刘文静叹了口气,说道:“此事还需舞郎君体谅,毕竟觉醒徒入仕能否入仕,如何入仕,尚无定论,且在摸索。这一回建府,大唐塔亦只有五郎和我两个人受封,其余人等连同戴胜,不论功勋何如,都要等一等的。五郎是李家人自不必说,我嘛……志不在觉术一途,也算不得觉徒中人。
    ……舞郎君也莫灰心,唐公专说了,觉醒徒虽暂时不进大将军府,但府下将设大唐塔府,以五郎为领军大都督,塔内众人皆有安排,保管前程无忧。按我料想,唐公怎么也该将大唐塔府长史的位置留给舞郎君,如此方能服众。”
    舞马笑道:“五郎既是大唐塔府领军都督,长史自然该是五郎亲信,怎么会落在我头上,肇仁想多了。”
    刘文静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你同五郎的事情,我从前多少知道一些,本以为年轻人意气用事冲动的多,且不必插手,私下冷静一番,各自退让一步,也就平息罢了,怎想到还越放任越拧巴了。”
    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嘿笑一声,“但话说回来,也不是忒大的事情。总归舞郎君于仕途也没那般大的兴致,有大唐塔立着,够你研学觉术不就好了。回头我再跟五郎说说,从中斡旋一二,叫他与你区别对待,不必同旁人那般上缴神旨星和光球什么的,便可两全其美了。”
    他拍了拍舞马的肩膀,“自打起兵以来,我历事不少,也偶然看开了。想想我和戴胜之间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倘使他不来招惹我,我又何必理会专与他作对呢。我和戴胜既能如此,想来你和二郎、五郎,也应化干戈为玉帛的。”
    舞马却道:“肇仁此番是何职位。”
    “啊?”
    “我是说,肇仁兄这次在大将军府内将任何职呢。”
    刘文静没有说话,但脸上笑容如沐春风。宇文剑雪接道:“唐公自有妥当安排,您还是当心自己吧。”
    舞马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从自己再一千多年后看到的史书记载倒推出不太美好的结局,进而赠给刘文静一句发自内心的告诫:
    “肇仁兄,权位和攀比是最致命的。”
    彼时的刘文静还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蕴藏的可怕语言,他错把它当作舞马对自己的自嘲和开导,甚至还因由舞马的反应而感到欣慰。
    当师徒二人离开宅院的时候,舞马送出大门。他本以为宇文剑雪有话要对自己讲,但对方几乎没有表现一丝半点要单独留下来的意思,仿佛此行只是出于朋友之间礼貌性的远行送别,却连一句祝君平安都没有说出口。
    舞马因为某种原因站在门口发呆,或许是猜测自己的穿越和变异的隋末有没有改变刘文静的未来,或许是因即将开启的鄠县之行带来的迷茫,也或许青霞的游魂跟随自己来到宅门口,恍惚了他的心神。
    直到宇文剑雪走出很远、身影已缩成指甲大小的一个黑点之后,她忽然微微滞了一下身子,转过身向舞马的方向看了过来,注意到舞马依然伫立在大门口远望自己,又急忙转过头跟着师傅继续前行,这一回便再也没有留恋的离去了。直到这一瞬间,舞马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惊人的目力忽略掉遥远的距离,将宇文剑雪脸上的神情瞧的清清楚楚——
    那是一抹来自惊喜之后的微红,眼神里的汪着一滩初秋渐渐迈向严冬的不甘的清泉,在转过头发现舞马的一瞬间止住了驶向寒冷季节的步伐。
    不久之后,女人和师傅彻底消失于远方,大抵是去唐公那里参与大将军府筹建诸事。而舞马则在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宇文剑雪的到来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这决不是送别而是请缨,决不是冷漠而是冰层之下跳动着的一团烈火。而姑娘家的矜持却只能让她把千言万语藏在冰层之下,热切地燃烧。
    或许,在离开晋阳之前,他应该和她再见一次。
    这天晚上,在满城的灯火熄灭之后,舞马悄然来到宇文剑雪的小院,颇有些惊讶地发现对方没有入睡,反而在院子里映着皎洁的月光翩翩舞剑。
    他站在院外听那舞剑潇潇之声,眼前仿佛出现一幅唯美又孤独的画面——大雪之后,在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的大地上,圆月高悬,一个身着白纱薄衣的女子手持蓝色冰剑,如玉龙般翩翩起舞,道道剑芒映着银辉忽明忽暗忽远忽近,天地之间一切都陷入静止,唯有雪中舞剑的身影。
    他沉溺于画面之中的美感,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如雕塑一般立在宅院披着明亮月光的墙外,直到院子里传来了清冷的一声“请进罢,舞郎君。”
    走进院子之后,他有了更加令自己惊愕的发现,此时此刻干脆利落持着剑,俏生生站在院子里的姑娘,竟同自己方才在幻想世界中清冷舞剑让整个世界失色的那个白纱女子重叠在了一起。
    宇文剑雪不说话,静静看着他,目光索问来意。在这一瞬间里,舞马喉咙微动,竟有些退缩的情绪在喉头颤动,但在略微迟疑之后,他还是坚定地说道:“收拾一下,明天跟我走。”
    “你担心我?”
    “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去草原了。”
    其实宇文剑雪的话一语中的。现今在李智云的眼里,宇文剑雪跟舞马肯定是站一队的,很难保证她在大唐塔新主人那里不被针对,更何况李世民的事情还没完呢。
    但舞马却说:“我一个人走这么远,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怪冷清的。”
    宇文剑雪看了他很久,终于说道:“我看见你身后有一个幽魂。”
    彼时彼刻,舞马触摸到了这句话里包裹着的明确的拒绝之意,却全然不明白幽魂指的是什么,直到数月后两人在江都的雨夜中相逢。
    无论如何,舞马清楚地了解到宇文剑雪已经下定决心,只肯让幽魂陪着他前往鄠县,便放弃了进一步的劝导,转而告诉她:“如果你想报仇,明年四月是最后的机会。”
    “为什么。”
    “相信我,”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一来舞马最严肃最郑重的声音,“等我,我跟你一起。”
    说完,他打算带着自己残存不多的潇洒告辞,转身走出院子,再次听见院子里清冷的声音:“往后,在你平安顺利的时候,休想看见我。因为我只喜欢看你倒霉的样子。”
    舞马返回宇文剑雪的院子里,院中已无人影,方才那清冷的声音却在空旷的院子里一遍一遍回荡,很久之后淡若烟云消失不见,仿佛声音的主人从未说过那句话。
    ……
    第二日晌午,舞马带着幽魂离开晋阳。离开前他听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李渊正式成立大将军府,李世民担任右领军大都督,还未来得及回归的李建成担任左领军大都督,李智云毫无意外成了大唐塔府领军大都督,一众谋臣武将各安其位,但刘文静恐怕不开心了,在昨天夜里裴寂从晋阳宫深不可测的地窖里发现大批铠甲兵器之后,他成了司马,位于裴寂之后。
    在刘文静感慨时运不济的同时,舞马脑子里却冒出了一个念头——事实证明,和掌权者的儿子搞好关系,永远比不上和掌权者本人搞好关系。
    晋阳城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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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绝美李红玉

    管家黑土狼熟识去鄠县的路,自荐为向导随同舞马出发了。

    不幸被宇文剑雪言中,前往鄠县的旅程果然与幽魂紧紧相伴,甚至连黑土狼都能感受到舞马的异样——仿佛有第三个人隔在他和舞马中间,飘荡在无形的空间之中。

    而舞马,俱实说,他被一种完全没有道理的顽固思念纠缠着。

    他无数次想起自己和青霞相识相遇相交的往事,尤其是大话西游神旨里发生的点点滴滴。他想起青霞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之极。

    当回忆如潮水般反复涌起退去之后,他光着脚走上沙滩,发现地上满是海水冲上来的贝壳,弯腰拾起贝壳,手指触及的一刹那,记忆轰然冲击脑海,紧接着大海的巨浪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再次冲刷而来。

    他被巨浪淹没了。

    待巨浪退却之后,他发现海滩上所有的贝壳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略微有些模糊的青霞的幻影,她的脸庞如他初次与她相见时那般令人惊艳,身上依旧穿着初识时那件紫纱裙。

    舞马确认这幻影就是青霞的幽魂,自从她被自己一掌拍死时起,就一直紧紧跟随在自己的身边从未离开过。只不过之前她被死魂界固有的法则封印住,而舞马发自本能的思念浪潮冲破了封印。

    幽魂的出现令舞马产生了一种自穿越以来久未曾感受过的惊喜,他与幽魂深情对视良久,仿佛他们曾经是一对炙热而又密不可分的恋人。

    他与幽魂对话,仿佛她从未死去,又或者死而复生了。

    “别来无恙啊。”

    “不怎么样,”青霞笑着,“这边很冷,何况我穿的又这么少。”

    “回头我给你烧点厚衣裳。”

    “好。”

    在思考良久之后,舞马向幽魂郑重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也是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一直在困扰他的疑惑。倘使这疑惑不能解开,他将陷入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

    “为什么要那样做?”

    “哪样?”

    “你本可以杀死我,至少可以同归于尽。”

    “因为憎恨不能永生,爱却可以。”

    舞马思考良久,却无从得解。第二次,舞马又发出了同样的疑问,幽魂回答:“因为背叛者唯有被惩罚,一切早已注定。”

    舞马第三次发起同样的疑问,幽魂回答:“因为无法在一起。”

    前往鄠县的路上,舞马无数次向青霞的幽魂发出这样的提问,得到的却是无数个完全不一样又深奥难解的答案。

    直到最后一次发问,幽魂的脸上挂起了淡淡又顽皮的笑容:“你可以猜一猜嘛。”于是,直到世界末日,舞马都没有解开疑惑。他果然被困迷宫,一生一世无法解脱。

    但舞马并非全无收获。

    随着舞马和幽魂的深入交流,她的魂体越发凝实。而幽魂每说一句话,便会发出一圈淡淡的青芒,青芒过后,幽魂便真实一分,仿佛有人拿着一个针管儿往幽魂体内注入血肉。

    尤其谈及一直在困扰舞马的疑惑的时候,那针管注射血肉的速度便会愈发迅猛。

    于是一路上,舞马反复向幽魂发出同样的疑问,等到达鄠县的时候,在舞马的认知和视线里,她已经成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可以让他再次一掌拍死。当然,他以自己的性命起誓,他绝不会这样做了。

    通往鄠县的道路很漫长又很短暂,他心无旁骛,专注于让青霞死而复生,甚至忘了自己出发的目的,直到抵达鄠县边境,黑土狼沙哑又忠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舞郎君,醒醒罢,咱们到了。”

    这声音似是发自一口敲魂钟,无视**,直击灵魂,将他从沉溺已久的美梦中敲醒。

    他晃了晃神,世界在迷离的摇摆中平静下来,黑土狼朴实的面容呈现在自己的眼前。他这才惊愕地发现,这一路上他竟然从来没有看见黑土狼的面孔,以至于他忘了这个忠实的管家从晋阳出发起就一直跟着自己。

    “到哪儿了?”

    “鄠县嘛。”

    舞马举目张望,远远看见一座孤零零又渺小的城郭,记忆中的晋阳城完全将它比了下去。他扭头四望,惊恐地发现自己一路辛苦努力终于死而复生的青霞又消失不见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双腿失去了一半的力气。

    舞马反复回忆方才发生的一切,纠结每一个细节,固执地认为是黑土狼唤醒自己的声音惊走了青霞脆弱的魂魄,于是他严厉要求黑土狼收回刚才的唤醒。

    “说出口的话怎么能收回去呢。”

    “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被我亲手送到阙勒的人都可以死而复生呢。”

    “好罢,我收回。舞郎君,您别醒了,继续说胡话罢。”

    神奇的是,在黑土狼说完这句话之后,凝实如真的青霞再次出现了。从此,她长伴舞马左右,即使在与旁的姑娘汗流浃背赤膊作战之时,也不愿消失片刻。

    在惶恐的心情重归平静之后,舞马对黑土狼说道:“以后别再跟我说醒醒这种话了。”

    ……

    抵达鄠县之后,他们很快打听到了李红玉的情况,并得知在为她效劳的觉醒徒损失殆尽之后,隋军凶相毕露,决定将她作为杀一儆百的案例,集火攻击,穷追不舍。总而言之,李红玉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境地。

    在唐公布置的任务即将失败的紧要关头,黑土狼终于见识到了舞马身上消失很久的强悍与精明。他埋伏了一只一百人的隋军队伍,让每一个人恰到好处的丧失战斗力的同时也痛哭嚎叫,只为从领队嘴里撬出李红玉的下落。他在马蹄凌乱的山林里,通过各种细枝末节判断究竟哪一片马蹄印记更有可能来自李红玉的义兵,或是穷凶极恶追赶她的隋军。

    最终他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找到了李红玉被隋军围困的一片山顶树林,这个时候,跟随在李红玉身边的队伍已经从最开始两千余人减少到不足原来的百分之一。

    而当舞马穿着沾着新鲜血液的隋兵服,从专注于绞杀李红玉的隋军队伍后面冲到前面,第一次看见那个让他这两世为人,在电视电影抖音,以及现实和末世中见过数不清漂亮女人的冷漠男人都为之震撼的绝美少妇时,他很快明白过来,自己身边这些黑压压的隋军其实并不是为了绞灭叛乱来到这里。

    紧随其后,他冒出了一个一辈子都肯定不会再更改的念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可能有另一个姑娘比这位少妇更加美丽,以前没有存在,以后也绝不会出现。

    他震惊于此,木立原地,用下意识的念头描述少妇的美丽,以至于三个隋军觉醒徒将少妇堵在一棵大树树干旁用冰蛇火蟒将她围困起来,眼看要将她击倒在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该出手了。

第166章 李红玉的深夜来访(完结篇一)

    从潮水般汹涌的觉术中救下李红玉之后,舞马以令人乍舌的速度结果了敌军三名觉醒徒。

    他杀人的残影还未消散,地上已然碎尸一片,临近的隋军兵士中响起了惊恐的尖叫声,李红玉二话不说,从地上拾起三颗人头,纵身跃上巨树枝头,单手高高举旗头颅,鲜血染掉半只手臂,还不停地往下滴。

    清冷的声音响遍四野:

    “众将士听令,我军强援已至,敌军觉徒授首伏诛!反败为胜,时机已到,我们杀回去!”

    说罢,一挥身后的大红披风,整个人化作一道红影,一头扎入溃散的兵涌之中。

    震天的喊杀声再度响起,却是越响越远,渐渐消散于山脚下,只留了一地死尸。

    ……

    是夜,虽有连日鏖战的疲惫,李红玉仍然执意设宴款待舞马。

    她手下将领一应出席,酒菜则是倾尽全力所备,只怕叫舞马觉出半点怠慢。

    席间觥筹交错,李红玉先提三杯,一谢舞马力挽狂澜之功,二敬舞马千里奔袭支援之义,三则以此为始,预祝往后的日子能与舞马默契合作,众志成城,共创辉煌。

    将领们热情似火,纷至沓来,车轮战打起,给舞马灌了一杯又一杯。

    舞马倒也有心借酒浇愁,岂料得这次穿越之后,他酒量大的惊人,脚底下喝倒一片醉汉,他却越只有有些微醺的滋味。

    临到末了,便只剩他和李红玉两个仍是清醒。

    眼看四下无人,借着些微的酒劲儿和此时热络的气氛,舞马心头一动,便想同李红玉谈谈晋阳城和李世民的事情,把自己此行的目的道出来。丑话说在前面,也省得李红玉日后与他翻脸。

    岂料得还未开口,李红玉便似未卜先知一般,挥了挥手,笑道:“舞郎君在晋阳城的处境我自然清楚的。”

    舞马道:“不知李大帅如何知晓。”

    “我能在乱军之中立足至今,自然也有我的手段,”李红玉道:“舞郎君此行鄠县,未必没有我推波助澜的功劳。”

    舞马满肚子疑问,一时间也不知从何问起。忽然想起远在晋阳的刘文静,便琢磨李红玉所说的推波助澜,大抵和这位老官迷有关。

    想想也是,刘文静把舞马劝来鄠县,一来能保住舞马性命,好叫他落个心安,二来也省得他在李世民和舞马之间左右为难,落个清静,一举两得,再好不过。而李红玉嘛,只需适时找上刘文静,提出自己的需求便可。

    舞马陷入良久的沉默。

    “舞郎君的心性人品,还有过往的事迹,我已叫心腹之人打听得清楚,真正踏实了,否则怎敢轻易邀你前来?”

    李红玉忽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也晓得你怕我顾忌李世民……旁的多说无益,我只给你一句话——凭你今日救我于危难之际,今后有我李某人一口肉吃,便少不得舞郎君一口汤喝。”

    又从腰间抽出宝剑,从桌角划了一道断木,“日后李世民若要打你念头,且先问过我这柄红玉宝剑愿不愿意!”

    ……

    酒席过后,李红玉叫人引着舞马去一处宽敞帐篷休息。

    睡觉的行李皆是全新,闻着还有便是一股清爽感。

    他仔细回思酒席中李红玉对自己说的话,判别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想来想去没个答案,到最后只能肯定一件事——这位李大帅,段位一定很高。

    青霞的幽魂凑到他的耳边,笑道:“好哇,这回遇上对手了。”

    听到这句话,舞马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下子便睡着了。

    夜半时,他猛地惊醒,一睁眼,一道清丽的身影掀开门帘闪了进来。

    按理来说,这是极其危险的情况。舞马却丝毫提不起半点警惕心,只因他完全没有从来人身上感受到半点恶意的气息。

    他随手点亮手边的烛台,锐利的目光借着烛火看清来人正是李红玉。

    她身着一袭单薄的红纱,略施粉黛,美丽的足以灼伤舞马的眼睛。

    舞马强按下狂跳的心,冷声道:“李大帅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李红玉却不答话,弹指一道内劲儿,熄灭了蜡烛。

    紧跟着,舞马感觉到一股温热侵袭而来。

    夜深入墨,那个白天里喜欢披着大红披风、英姿飒爽、眉目冷峻的女子,化成了百变的精灵,如电如火,如风如雨,掀翻了夜的平静。

    而舞马,只能瞠目结舌地望着悬浮于暗夜中戏谑浅笑的青霞,而自己不能阻抗地,渐渐沉浸于狂躁的夜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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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妖怪图鉴介绍:
舞马一睁眼,正是大业十三年。隋炀帝的丧钟开始倒计时,而此方世界却发生了后世从未记载、也无法想象的异变。流星陨落,觉醒徒现世,各路妖怪的身影亦若隐若现。舞马来到这个奇幻的隋唐世界,郑重宣布,他从此迈出探索的脚步,至死方休。他将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他将不戴冕冠、不争荣宠、不拍马屁。他将不抄诗文、不搞发明、不开后宫、不做舔狗、不种田。他将把有限的一生奉献于无限的为觉醒徒的事业而研究而探索而实验之中。他将建立前所未有的学科,写下流传千古的文字,立下千秋万代的功业。他是流星坠落后的陨石,是迷茫中的觉醒徒的先知。他是开天辟地的持斧者,是破晓时分的先行者,是唤醒愚人的呐喊者,是大唐妖怪的领路者,是这个时代璀璨妖怪群星中最闪耀的那一颗。他将生命和荣耀献给觉醒徒和那些所谓的妖怪。首日如此,日日皆然。(本书又名《虽然穿越了但是只一门心思搞学术研究的人》)作者已有均订近5000的完本作品,人品可靠,相貌端正,玉树临风,诚实守信,请放心入坑。大唐妖怪图鉴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妖怪图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妖怪图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