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皇后的闺名
咻!咻咻!
三支弩箭带着迫人的寒泽刺破火海,直逼莫衍,然而莫衍一心关注着慕云漪周身的安危,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来自身后的危险。
东陵巽觉察到那三束不祥的冷光,回身直冲向莫衍身前。
“爝儿!”
“皇上!”
莫衍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过神时,看到东陵巽张开双臂挡在了自己的身后,而东陵巽的身后另有一人影扑上了东陵巽的身后。
嗤!
东陵巽并没有感知到预想的疼痛,反倒意识到身后突如其来的变故和不知何时靠近的人影,转过身去发现死死护住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皇后。
“皇后!”
叶阳皇后身前大片大片的鲜血渗出,幸而在她失重到底之前,东陵巽抱住了她。
因心口那三支弩箭,皇后素日端丽高贵的面容此刻因痛苦而变得扭曲,无法说出完整的言语,只能以不规律的喘息声回应东陵巽。
尽管这三箭最终并未威胁到莫衍,可他又岂能容得有人这般猖狂,他在一众黑衣人中敏锐地找到了方才的“始作俑者”,下一刻,便向那暗处冲去,不给对方思考逃避的机会。
同时,慕云漪也跟了上去,为莫衍清除周围仍有“想法”的黑衣人。
那疤痕男并非没有阻挡,只是面对莫衍压倒性地力量毫无招架之力,尚未躲过一招,便被他直接扼住了喉管。
而他身旁的同伴们也被跟着莫衍的那女子远远地阻挡开来,无法靠近援救,疤痕男此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莫衍,目光凶狠而绝望。
“你,找死。”
“若非有人替你挡下那三箭,此刻你我的处境该换一换。”尽管发声都已艰难,疤痕男仍是轻啐一声,以示不甘与嘲谑。
“可惜,你所谓的处境对换,根本不存在。”
莫衍面无表情,右手五指用力,伴随着“咔拉”一声,那疤痕男彻底没了声息。
后脚赶来的章公公,见眼前这番景象惊怒不已,然而皇上在场,却又不敢轻易上前,便站在乌泱泱的人群外围中呵斥着那些愣傻了的黑衣人们,“一个个脑子不清的东西,不看看那是谁?都找死吗?还不快放下手里的家伙!”
“章公公,是您?”
那疤痕男的副手是这批黑衣人中为数不多的见过章公公的人,见其到来立即退了下来,而其余人听他这般称呼,也才如梦初醒,渐渐摸清了状况。
原本大部分黑衣人是没有见过正主叶阳皇后的,只知道自己受雇于宫中的某位大人物,只要听首领的便好。
而方才突然出了变故,他们所要射杀之目标,从一人变成了三人不说,后来又横空出现一名女子,加上他们的首领又死在了那目标面具男手里……
再加上方才这章公公所言,那中箭之人不就正是他们这次任务的真正主顾?
所有人这才如梦初醒,手里的暗器纷纷掉落在地,不知所措,进退两难。
原本就对皇后有所怀疑,而皇后的突然出现,以及她中箭后黑衣人们皆不敢再冒然上前,皇上即使内心有多么想要为她辩解,如今也无法再自欺欺人。
只是对于眼前这一切,皇上没有立即追问,而是抱起皇后欲要出去,“皇后你挺住,朕带你回宫。”
“皇上,臣妾……臣妾怕是不行了。”皇后微微摇了摇头,面色惨白。
“不,皇后,朕不准你有事。”东陵巽看着怀里的叶阳皇后,口吻坚定。
“皇上,您不准臣妾有事,是因为……皇后这个身份,对吗?”
闻言,东陵巽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很快他便回道:“你是朕的皇后,更是这东昭天下的女主人,朕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尽管自始至终,与皇后皆是同床异梦,可到底是枕边人,皇后又如何看不出方才东陵巽不过是避而不答罢了。
依照素日,碍着身份、情面,皇后总会得过且过,可是此时此刻,她忽然不想要“识大体”了,于是抓着东陵巽的袖口,紧紧追问:“皇上,臣妾的时间怕是不多了,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您能不能对臣妾说一句真话。”
“皇后你……罢了,你说。”东陵巽实在不欲在这里多做停留,并非惧怕危险,而是不想这么多人一直在这里烦扰凝允,可东陵巽是第一次见到皇后这般示弱服软,实在难以拒绝。
“皇上,除去皇后的身份,您可曾当臣妾是您的妻子?”
“帝后本就是夫妻同体,你又何须多问。”
“不,不是的,臣妾说的是像民间最普通的那种夫妻一样……”
面对皇后这般说破,东陵巽明白他已是避无可避。
皇后抓着东陵巽袖口的手愈来愈紧,满面期待地望着他,“皇上,有没有,哪怕只有一日,不,哪怕只有一时、一刻……”
“……”皇帝不愿意骗她,更不愿意说出违背自己内心和凝允的话。
“罢了,罢了。”叶阳皇后笑得凄然,“自始至终,你心里的发妻,唯有莫凝允一人。”
东陵巽轻叹道:“曦月,你这又是何苦呢。”
“曦月……皇上,您知道您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唤过臣妾‘曦月’了吗?”
“朕……”已经有多久,皇帝自己早已不记得了。
“自从莫凝允再次出现,您就再也不曾唤过臣妾的闺名。”
此时在东陵巽怀里的皇后已是细若游丝、奄奄一息,时隔十多年,再次听到丈夫唤自己的闺名,本是她最期盼的,却没有想到是在这样一个境况之下。
“皇后,你不要再说了,朕先带你离开这里。”
“皇上,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今日,恐怕臣妾不能与您一同坐轿辇回宫了,呵,这大概就是命吧,到头来,她还是护住了她的儿子……”
“皇后,你实在不该。”提到险些被设计杀害的儿子东陵爝,东陵巽无法平静处之,看向皇后的目光戴着戾气。
“不该?是啊,臣妾的确不该,不该生在叶阳家,不该自小爱慕您,最不该的是成为您的皇后。”
“是朕负了你。”
第三百七十六章 他比我的命还重要
叶阳皇后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摇了摇头,“莫凝允占据了你的心,而臣妾也自始至终占着这皇后的位置,此刻还在她的面前,为你而死,这也算是,扯平了……扯平了罢……”
两下里沉默片刻,皇后再次费力地张开口:“皇上,臣妾还有最后一事相求……”
“曦月……什么心愿?你放心,朕定会善待叶阳氏族。”
叶阳皇后却是摇了摇头,这一生都是在为叶阳家活着,在自己生命这一刻,她想要为自己而活。
“如果翊儿问起,便说臣妾是在与皇上同游近郊途中,被刺客射杀了罢……”
东陵巽闻言愣了神,他没有想到皇后最后的请求竟是这个,但随即便了然,皇后是想要在自己的儿子心中,最后留下的印象仍是美好的,甚至是与丈夫伉俪情深的。
见皇上沉默,叶阳皇后以为他不肯,局促不安地想要挣起身子,抓着他的手臂轻声哀求:“皇上,皇上……”
“朕答应你,今日这一切,都不会让翊儿知道,也不会让除了这里之外的任何人知晓。”
叶阳皇后提着的一口气得以长长地松开,双瞳开始逐渐涣散,“谢过皇上……谢……”最后一个话音尚未落下,她抓着东陵巽袖子的手没了力道,颓然松开,顺着他的手臂滑落到地上,那一双素日连半点水渍都不曾沾染的双手,此刻落在了尘泥之中。
“皇后……”东陵巽痛呼一声,手掌轻轻抚过皇后已经失去光彩的双眼,最终,他下意识唤出的仍是她的位分——皇后。
“娘娘!”
这时,章公公亦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已经阖上双眼的叶阳皇后。
章公公自是知晓的,皇后所做的一切如今皇上心中已是明镜一般,且如今皇后去了,章公公亦是必死无疑,可他没有像其余所有的黑衣人一样选择逃跑,因为他知道,他这一身荣宠皆系于皇后之身,大半生都耗在了这深宫之中,离了皇宫,自己这个阉人又能去哪里呢?与其过着苟延残喘、四处逃亡的日子,还不如随了主子就这么去了。
慕云漪此刻站在莫衍的身后,猜想着此刻他的面上应当是什么情绪,盯着他的背影竟有些愣神。
大约是觉察到身后的目光,莫衍忽然回身,尽管面上已经没了面具,但依旧看不出丝毫的波动。
“走吧。”
“嗯?”慕云漪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莫衍拉着向后走去。
“爝儿!”
就要踏出宅子的主院之时,身后的东陵巽叫住了他。
“爝儿,你要走了吗?”
“嗯。”莫衍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
“留下来,好吗?”身后传来的声音不难听出期盼。
“为什么?”
“当初是朕对不住你和你母亲。”
“所以呢?”提到母亲,莫衍似乎无法冷静,反问之中分明强压着怨恨。
“让朕来好好补偿你。”
“不需要。”莫衍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东陵巽一眼,“我母亲已经回不来了。”
莫衍心中太多太多的情感,化作了那一个眼神,随后便毅然决然地带着慕云漪离开了这栋秘宅,而东陵巽,亦未再强求。
出了宅子后,莫衍在前面走,慕云漪则在后面一声不吭地跟着,没走几步突然想到什么,便将在宅子里莫衍给自己戴上的面具摘了下来,自己戴了这小半天便十分不适,天知道莫衍是怎么戴着这面具整日整夜从不摘下的。
漆黑的夜幕之下,二人走了很久,久到呼吸时再无半点火烧的焦味。
“呃!”
垂眼走路的慕云漪摸着额头,看着莫衍十分不悦。
“撞着了?”莫衍回过身。
“大皇子不知走在人前不可忽然停下?”
莫衍目含深意:“以公主之习武造诣,应当提前一步便洞悉一切,所以……”
“喂,你什么意思?”
“我以为公主是刻意为之。”莫衍眨了眨眼睛,笑得狡黠,步步逼近。
“本以为大皇子心思沉重,看样子是我多虑了。”慕云漪岔开了话题,不欲与他多辩,不知怎的,每每遇上这大皇子,总觉得言语上会落得下风,明明自己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啊。
“哦?因何沉重?”
“自然是火中之人,火中之事。”
莫衍最大的心结所在,便是上一辈那三人的恩怨纠葛了罢。
“今日我来,只为了祭拜母亲,带她离开,至于旁的,与我无关,既然无关,又怎会沉重?”
“可皇后她……”说到底皇后是当初诬害莫衍母妃之人,杀母仇人死于眼前,又怎会无动于衷?
“那个女人会死是迟早的事情,只不过遗憾她竟没死在我手里。”莫衍的眼底流转出一丝决然的杀意。
“她这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也算是咎由自取了。”慕云漪耸了耸肩,“所以,大皇子之后预备如何?”
“先送你回去。”
“回去?”慕云漪莫名。
“是。”莫衍难得一本正经地看着慕云漪,“回西穹。”
“哪个说我现在就要回去了?”
“哦?大公主不回西穹,怎么?莫非真要随我留在这东昭了?”
“懒得理你。”慕云漪将手中握着的面具丢还给莫衍,“我自有我的安排,不劳大皇子费心,看到大皇子无须我来收尸,那便就此别过。”
“公主要去哪里?”莫衍在身后叫住她。
“与你无关。”
莫衍却在身后一把扯住慕云漪的手腕,“那你为何跑到东昭来?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如今又说与我无关?”
慕云漪翻手挣开莫衍的“魔爪”,“我要去找一个人。”确定莫衍无碍,她终于可以去找那个让自己日月悬心的人了。
“那个人,很重要?”莫衍的语气,仿佛知道慕云漪所寻之人为谁。
慕云漪几乎是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道:“是,很重要,比我的命还重要。”
说罢她迅速离去,仿佛生怕莫衍再跟她说些有的没的。
而这一回,莫衍没再阻拦,只是看着慕云漪离去的方向神情复杂,随后将手里的面具覆在了自己的面上,下一刻转身消失在上陵城郊的夜色中。
第三百七十七章 浮世斋质问
清晨的浮世斋隐于水雾之中,小桥流水、绿柳粉荷,仿若止于画中的瑶池仙境。
而这一副静止的画卷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清早出来采集露水的子悠闻声,站起身来看到由远及近的身影。
“公主?您怎么来了?”
慕云漪与浮世斋的丫头们向来很熟,也从来很少端着架子,只是这一次,她并没有露出笑脸,神情反倒极其严肃,对子悠道:“本宫来浮世斋何时还需要提前通报了不成?”
“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大约是从没有见过慕云漪这般疾言厉色,更是以“本宫”自称,子悠惊得差点连手里的玉瓶都掉落在地,“奴婢陪您进去。”
“不必,本宫自己去找孟漓。”
说罢,慕云漪大步走进浮世斋,子悠跟在后头一路小跑都险些没有跟上。
嘭!
慕云漪无比熟稔地绕遍了整个浮世斋的屋室,皆没有找到自己想见之人,最后来到了孟漓的药斋前,一把推开了门。
此刻的孟漓盘腿坐在矮几前,用玉杵碾着什么,见来者是慕云漪便放下手中的小杵站起身来:“小漪漪,你回来了?”
“主子,公主她……”跟在慕云漪身后的子悠看着孟漓,似有为难之色。
“无事,是小漪漪又不是旁人,子悠你先退下罢。”孟漓仿若无事地摆了摆手。
“是,主子。”
而原本在屋内伺候茶水的子鱼,为慕云漪添了一杯梅子茶后亦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慕云漪二人后,她瞪着孟漓直接开口道:“人呢?”
“什么人?”孟漓十分自然地展了展自己有些皱了的下袍,神色清明。
“不必跟我装糊涂,慕修,慕修在哪里?”
“慕修?”
“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慕修活着。”慕云漪目光尖锐到让孟漓感觉到近乎冷漠,这是她对于孟漓从未有过的陌生。
“不错,我知道慕修活着,可此时他不在这里。”
“所以,你很早之前就知道,他还活着,并且帮他一起瞒我,骗我。”慕云漪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可她的周身几乎可见一股寒意正在一寸寸地向孟漓爬来。
“是。”面对慕云漪的咄咄逼人,孟漓的目光亦没有躲避,正视于她。
“为什么?”
“因为我也没有把握,究竟,他能不能活下去。”
孟漓鲜少说出“没有把握”这种词眼,而除此之外,她更是在其话间听出了旁的关键,“没有把握?你是指当时,还是……”
“没错,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把握,他的身子能否撑下去。”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活过来了,不是吗?”慕云漪上前一步,身上原本的戾气瞬间褪去,变成了茫然与慌乱。
“他能活过来原本就是逆天而行了,可他尚未恢复完全,便执意下山,在虚浊峰中强行运功不说还受了重伤,哎,他这不是在提前耗命吗……”孟漓叹息着。
“你师父呢?你师父可有旁的法子?”慕云漪不敢顺着孟漓的话继续想下去。
“小漪漪,你应当猜到的,慕修之事,我师父怎会没有出手,这回单单凭我也没办法逆天转命。”
慕云漪沉痛的闭上双眼,“他,当初受了很多苦吧。”
“慕修当时仅存了半口气,几乎是被揉碎了骨血,被一点点重铸,每日十二个时辰有人不断看着才勉强续了命。”
“慕修,慕修……”他吃了这样多的苦楚,而上次在寒冰墓室中相见时,竟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还在拼了命地护着慕云漪。
“所以我没有告诉你,小漪漪,对不起。”言及此,孟漓的目光暗淡下来,“我真的没有把握。”
话已至此,慕云漪心中的怨气纵然没有消散,却也不会继续埋怨孟漓了。
“孟漓,他果真不在这里?”
“他如今真的不在我这里,况且你方才也已经自己查看了浮世斋上下,不是吗?”
“慕修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想,慕修定会主动回来找你的,毕竟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护你。”孟漓尝试着说着连自己都没有底的话安慰慕云漪。
慕云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小漪漪,一路上也疲乏了罢,你且等等,我这便去给你做你最爱吃的……”
“不用了,我先走了。”说罢,慕云漪便匆匆转身离去。
而孟漓口中未及说出口的“青梅羹”到底是咽了回去,垂下眼眸,徒留一声轻叹。
慕云漪离开浮世斋后,马不停蹄地去往洹山雾隐峰,无庸的草庐,她不死心,想着若不是在孟漓这儿,慕修会不会在无庸那疗伤?
结果却并没有如她所期所盼,无庸告知了她同样的话,慕修的确经无庸与孟漓师徒二人之手医治,而现如今,慕修的确不在雾隐峰草庐之中,无庸上一次见到慕修时,便是早在慕修执意前去无相之墟前。
出了雾隐峰,慕云漪举目四望,山川峻岭、河流草木,分明是充满生机的画卷,却让她心中骤然生出无力与绝望,甚至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是不是那时在冰室中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或者……那时见到的慕修,根本只是自己过于思念他的幻觉,他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西穹皇宫的承光殿,作为慕云铎的寝宫正殿,他却很少出现在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由于他总觉得这宫室太过明亮,待在里面真真是不自在。
可是钦天监和礼部却执意说这承光殿与慕云铎的八字最为相和,对于国祚兴邦是最好不过的,拗不过那些老家伙们,只好将此处作为起居寝殿,但大多时间他都自个儿猫在偏殿,落个清净。
这会子,小钰子战战兢兢地立于慕云铎旁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却不敢擦拭,他自小六岁便入了宫,怎么也算是宫中的老人儿了,可面对这位西穹新帝,却实在是难以摸透脾性,更是不知道为何皇上登基后便直接升了自己为宫中的首领太监,照理说,比他资历深的大有人在,而他当初也并非与顺亲王府有何渊源。
第三百七十八章 云铎的反常
小钰子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却迟迟不敢擦拭,干咽下一口终是忍不住张了嘴。
“皇上。”
“嗯。”
“那风部世子和郡主,您今儿个可要见一见?”
风部兄妹进宫三日,皇上除去第一天在朝上召了那世子匆匆一见后,便着人安排他们入住宫中,再没了后文,虽也设下了宫宴,但只有太后娘娘出席,而皇上本人并没有出现,连缘由都不曾留下一句,太后那边也只好打圆场:皇上龙体欠安,需要静养。
可这风部到底是西穹大族,皇上初登帝位,本就根基不稳,这般冷着实在不妥。如今大公主不在宫中,没人能够规劝得住皇上,太后和旁的老臣多次提点皇上皆被无视,最后只得给小钰子施压,他这总管太监夹在中间实在是难上加难。
“第一日不是在朝中见过了?”慕云铎瞥了一眼小钰子,换了个姿势继续看古书。
小钰子被皇帝看了这一眼浑身发毛,不敢再吭声,只得想着旁的对策。
“安和公主驾到!”
这时,殿外的通报声传到偏殿来,慕云铎听到姐姐归来,“噌”地一下从椅上跳下来,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然而眼下欢欣雀跃的可不止慕云铎一个,一旁的小钰子听到安和公主归来简直有如神音入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下可算有人能够劝得住皇上了!”
“姐姐!”慕云铎迎出门去,拉着慕云漪左看右看,“你终于平安回来了!”
姐弟二人见面,没有旁人,慕云漪便不跟弟弟闹些什么虚礼,任由他拉着进了偏殿,二人像从前那样,一左一右地坐在暖桌两边。
“瞧瞧你,都是当皇上的人了,还这般任性。”慕云漪打量了偏殿桌上厚厚的奏疏,继续道:“好端端地正殿不去,非是要在这偏殿猫着。”
“皇姐此言差矣,正因朕已成了一国之君,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正殿偏殿皆属于朕,在哪里又有何区别?”
“你啊,自小伶牙俐齿,这选殿之事便罢了,那风族兄妹之事呢?”慕云漪稍稍用力敲了敲慕云铎面前的小几,目光锐利,“人家来泫音城已有三日,你除去第一日召那世子觐见后,再也没有露面,这又是何说法?”
“哎呀。”慕云铎避开姐姐的目光,故作无事一般摆了摆手,“左不过是来朝贺朕登基的,既然贺也贺过了,还有什么可见的?”
慕云漪毫不留情地揭穿道:“你在旁人那里装痴称病也便罢了,在我这里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姐姐……”慕云铎见慕云漪不好糊弄,索性开始装可怜,“既然你知道风族此来打得是什么主意,可要帮帮你弟弟啊。”
“怎么,你见过风族郡主了?模样不中意吗?”
慕云铎摇了摇头,“朕压根就没见那郡主。”
“那你何必忙着推辞?”慕云漪瞥了他一眼,“风族怎么说也是咱们西穹大族,百年来始终屹立不倒,他们想要郡主入宫,于咱们也是好事。”
慕云铎却依旧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风族再如何强大也不过是藩地,想要郡主入宫为后,胃口未免太大。”
“谁逼着让你立那郡主为后了,你且先见见,中意不中意的,册个妃位好生养在后宫便是了,况且到底是风族的嫡系郡主,王妃教导出来的想比不会差。”
“可……”慕云铎憋了半天,终是说不出什么了,可眼里仍是抵触。
慕云漪看着弟弟,心中察觉出了些许反常,自己这个弟弟几乎是天生的帝皇胚子,自小便于人情世故和大局观上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可偏偏这一次却这般任性和执拗,除非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慕云铎已是心有所属。
面对姐姐探究的目光,慕云铎觉得浑身不自在,“姐,你这么看着朕干嘛。”
“云铎,你是不是……心中有人了?”
“人?什么人,姐姐乱讲什么。”慕云铎自是拒不承认。
“少来,究竟是谁?”慕云漪逼近一步,不依不饶。
“姐姐,你真的多心了,朕不过是听人说那风族郡主胆小怯弱、毫无主见,不大喜欢罢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朕喜欢……哎,反正不是这样的,想想便觉得无趣。”纵然现在已是一国之君,慕云铎面对姐姐还是会时常这般狼狈。
“那都是道听途说罢了,再者,没有主见也不全然是坏事,若不然是个过分有心眼的,你反倒是难以拿捏,要知道后宫即是朝堂啊。”
“好好好,朕去见还不行,今儿晚上便在月琼台设宴,一则接见他们,另则也当是为姐姐接风。”
“这就对了。”见弟弟终于松口,慕云漪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那我先回寝宫里换洗一番,晚膳时分再来。”
慕云铎连忙摆了摆手道:“呃?哪用那么麻烦,姐姐直接过去便是了。”
“不麻烦,我的寝宫去月琼台总归要经过你这儿的。”慕云漪笑里藏刀,仿佛在警告慕云铎休想耍花样。
慕云铎见自己的小伎俩被识破,姐姐这是要亲自“押送”自己去宫宴上了,别无他法,只得悻悻然送姐姐出门去。
跟在身后的小钰子这下子心里乐开了花,暗自感叹道:长公主就是长公主,三言两语地便把皇上逼去见风族世子和郡主了,自己终于不用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了!
回到坤元宫,慕云漪一边沐浴,一边回想着父王慕霆的事情,本想着回宫来即刻便去同云铎讲明一切,可见到弟弟之后她又迟疑了。
当初没有第一时间找回父亲,一直是慕云铎的心结,至今都无限的懊恼和自责,他的痛苦不比慕云漪少一丝半点,如今他初登帝位,本就心力交瘁,若此时再知道了父王失踪之事的真相,不知要如何痛苦,况且如今风族的人还在宫中。
于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被慕云漪吞了回去,待眼前的事情告一段落再缓缓告知云铎罢。
第三百七十九章 苏婥的香囊
沐浴更衣后,慕云漪走出内室,碧滢立马拿着袍子将她围的严严实实不说,手还不肯松开,若非沐浴时不喜人伺候,碧滢方才便要跟着进浴房了。
慕云漪轻笑:“怎么,碧滢,害怕你主子我跑了不成?”
“那可说不准。”碧滢撅起嘴,煞有介事地叉着腰埋怨道:“上回主子把奴婢留在宫里,自己却不说去了哪里,后来奴婢从皇上那得知主子是去了九芒山,可是要吓死奴婢了。”
“好碧滢,那不是事出突然,且九芒山那地方危险重重,带你去实有不妥,这才将你留在宫中的嘛。”
“这便罢了,奴婢自知去了会给公主添乱,可前阵子公主去东昭又如何说?后来也只有落霜可以出去找公主。”碧滢越说越委屈。
“这……”
容月见慕云漪为难,连忙上前打圆场:“碧滢,你又不会是不知道咱们主子,独来独往惯了,况且宫中初定,皇上前朝繁忙,后宫总有看顾不来的时候,这不是需要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照顾太后娘娘嘛。”
“是这样吗?”碧滢半信半疑地看着落霜,语气倒真是弱了下来。
“自是真的,你自小跟主子身边长大,对咱们这宫里一切人情世故都熟门熟路,而我却是东昭来的,对一切都不甚清楚,所以看顾太后这一等一重要的事情,自是要交给你的。”
慕云漪顺势一通点头,“你知道姨母在我心中分量的。”
听主子如此说来,碧滢这回是完全信了,心满意足道:“这倒是,公主这些主要的事情从前便是要交给我才安心的。”说罢更有些得意地拍了拍落霜的肩膀道:“你也不必吃味,谁让我自小便跟着主子呢,以后我会多给你讲讲咱们西穹宫中事情的。”
落霜强忍着笑意,无比“诚恳”地点了点头,心道:不知究竟是谁从主子一回宫便打翻了醋坛子呢。
“方才可是谁来过了?”慕云漪想起方才外头似乎有动静。
“是容月姑娘来过了。”落霜回着。
“她人呢?”慕云漪朝外看了一眼。
“容月姑娘见主子在沐浴,便放下东西说先去月华台了。”落霜一边拿起旁边桌上的托盘走过来,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红木盒子。
“是什么?”慕云漪接过盒子,随手打开。
“这是苏家小姐托容月姑娘送来宫里的。”
“苏婥送来的?”慕云漪将盒中之物拿出,是一枚黛色香囊,双面绣着枝上满月,配以霜白色流苏穗子,极为别致精巧。
慕云漪将香囊凑近闻了闻,是雪松的香气,细闻还有淡淡地梅香,从前对苏婥提起过自己最喜梅花,没想到这妮子倒是记下了。
“这时节能闻到梅香,真是极好。”慕云漪会心一笑,当即便将香囊挂在了侧腰间。
“时候不早了,咱们去云铎那吧。”为保万全,慕云漪刻意提早了小半个时辰,便是怕自己这个弟弟提前溜走。
果真,到了承光殿,正准备躲出去的慕云铎被慕云漪捉了个正着。
“皇上这是要去哪里?”
慕云铎牵动抽搐的嘴角,想了片刻道:“这不是预感到姐姐就要来了,便来殿前迎接姐姐,果然我们姐弟心有灵犀呢。”
慕云漪如何不知道慕云铎的心思,不揭穿他罢了,看着一旁的小钰子道:“时候也不早了,小钰子,快伺候皇上更衣吧,宫宴之上穿着常服也太过随意。”
“奴才遵旨!”
慕云铎看着这小钰子殷勤的样子有些气恼,可姐姐在场他还有什么招数?只得悻悻然随着小钰子进殿换朝服去了。
月华台宫宴自是热热闹闹,除了皇上和安和公主到场,太后亦坐在了席面上,虽说她是为了云漪回宫才过来,但风族兄妹的脸上也足够有光了,前几日皇上避而不见的尴尬与不平,瞬间烟消云散。
除了宫宴上例行的流程与场面,慕云漪的注意基本都放在那风族郡主身上。
举手投足间温婉大方,礼数端得毫无差错,风族少昊王和王妃的调教果真是极好的,但眼神之间却不难看出,这郡主果真如传闻所说,胆小内向,但慕云漪觉得这并不是坏事,毕竟她就算入宫,也不会入主中宫,若为妃嫔,不张扬便是最好的,自私一些来说,也便于慕云铎拿捏,从而更好的平衡与风部的联结。
宫宴到了后半段时,慕云漪看出太后有些疲态,便提出让太后先行回宫休息,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却是连着三日设宴,她身子有些顶不住了。
“姨母,漪儿送您。”
在这宫宴上闷得不行,慕云铎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离席的机会松动一下,便连忙起身扶着母亲道:“朕与皇姐一同送母后。”
送太后出了月华台,好生上了轿撵离去后,姐弟二人一同回身向席间走去。
慕云铎无意间看到了姐姐腰间挂着的香囊,惊奇道:“姐姐这香囊的配色倒是不俗,今儿个白天里见姐姐时,似乎还没有呢。”
“眼睛倒是尖得很,这是苏婥做来送我的,容月晚膳前才送来,我便带上了。”
“是苏婥姑娘绣的?”慕云铎似乎有些意外。
“当然了,既然送我,自是亲手绣的。”慕云漪从腰间摘下香囊,在慕云铎眼前晃了晃。
慕云铎顺势便接过了香囊,细细地看着,惊叹道:“没想到苏姑娘不仅精于药理,女红也是这般出众。”
说着,他别有用心地看了看慕云漪,“姐姐,你那么多香囊,也不差这一个,倒是我身上的香囊还是绣苑女官做的,实在平庸……”
“怎么?你这是要夺人所好?”
“姐姐言重了,这怎么是夺人所好呢!”慕云铎嬉皮笑脸地靠近慕云漪身边,“姐姐就当心疼弟弟我呀。”
“你既想换新的,我明儿让碧滢绣一个给你便是,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样儿的。”
“何必那么麻烦,我看这个就很好,再者说,这黛色的香囊与姐姐今日绯色的宫装着实不相配,我就帮姐姐戴着吧。”说着,慕云铎毫不客气地直接将香囊挂在了自个儿腰间,紧接着快步向前走去,生怕慕云漪过来抢回去似的。
第三百八十章 长街夜话
慕云漪走在弟弟的身后,瞧着他那模样,仿佛怕自己即刻便要去将香囊抢回来似的,本是姐弟间司空见惯的玩闹笑话,可这一回却让慕云漪不得不陷入了深思。
难道云铎抵触那风族郡主和别的世家嫡女的缘故竟是……苏婥?
慕云铎与苏婥相识的时间并不长,虽说当初自己去东昭为质子时,带了弟弟同去,可当时中了蛊毒的他根本没有苏醒,更莫说与苏婥相识了。
算起来,二人的正式相识,应当就是云铎苏醒之后,住在沣城的那段日子。
彼时,楚婳的母家因通敌叛国被灭族,慕云漪当日宫中弑杀太子乳母一事真相大白,苏彦和妹妹苏绰来到沣城,以“安和公主”的名义“招摇过市”,广设粥棚、接济贫民,果真成功的引来了慕云漪和慕云铎。
便是在沣城那段不长不短的日子里,苏婥与慕云铎才真正有了接触。
二人虽然并未有过甚的相处,但苏婥这样的女孩子,明朗聪慧,温婉纯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出身世家的侯门嫡女却从不骄矜,男子对她一见倾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罢。
可慕云漪清楚,苏婥心中爱慕之人是司空少杨,二人共同经历了诸多磨难才走到一起,如今苏母那边的态度虽未置可否,但二人早已相知相许,恐难分开。
抛开儿女私情来说,若西穹与东昭能够联姻,于现下的局势是再好不过的,一则两国如今化干戈为玉帛,联姻则是最为省力又平衡的稳固之法,另则,苏家备沐皇恩,虽是侯府却享亲王待遇,苏婥作为镇国公府唯一的掌上明珠,若是嫁给云铎,那么他们姐弟身后便等于是再添一支极具压倒性的力量——东昭镇国公府。
从今日云铎这态度和方才的举动看来,他真真是对苏婥动了心……他究竟会怎么做呢?
“姐姐!”一直走在前面的慕云铎忽然回头,看着慕云漪若有所思,奇道:“你想什么呢?”
慕云漪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哦,没有,我们出来有阵子了,快些回席上罢。”
晚间宫宴结束后,皇帝与长公主在众人的跪拜叩安间,先行离席。
走出月华台后,慕云铎正欲先送姐姐上步辇,而慕云漪却转过身来,别有深意地看着慕云铎挂在腰间的香囊。
慕云铎看着姐姐这眼神,下意识地双手捂住香囊,“姐,这香囊你已送我,可不能反悔啊。”
慕云漪瞧着面前这皇帝的样子,不禁失笑,“既已在你身上,我自是不会拿走了。”
“那便好。”慕云铎长吁一口气。
“只不过,你夺了我这香囊,是不是该回赠我些什么?”慕云漪狡黠地看着弟弟。
“姐姐只管说便是,要珍奇物件儿?还是上古宝器?”说着,慕云铎又自我否定道:“可这些你都不缺,不如这样,过阵子,我带姐姐去行宫游猎避暑可好?”
“你政务繁忙,怎可随意出宫,何况这夏日也要过了,避的是什么暑?”慕云漪笑着指了指天空的明月,“你也不必多费心思,瞧,今儿个月色极好,不如你亲自送我步行回宫如何?”
“就这样?这算哪门子回赠?姐姐若喜欢,往后我每日都陪姐姐去御花园散步。”
“不用每日,只今儿个一次便好。”
“正好方才席间坐久了,我便陪姐姐走回去。”慕云铎对姐姐轻声细语应着,转过身便恢复了面对宫人时帝王的威严:“朕陪皇姐回坤元宫,你们远远的跟着便好。”
“奴才遵旨。”
姐弟二人并排走在夜晚的长街宫道上,两旁宫墙上燃着的夜灯将二人模糊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场景十分眼熟,两个人都清楚得记得,小时候一旦父王出宫远行或是出征,住在东宫的慕云铎便会悄悄溜去皇祖母的宫中找姐姐玩,晚间姐姐再将他送回东宫。
索性不论是十多年前,还是如今,不论是当年的郡主和皇长孙,还是如今的长公主与皇上,他们姐弟二人,始终相互依偎,不曾离心。
“云铎,你觉得婉晴如何?”
“婉晴?什么婉晴?”
“风族郡主婉晴呀!合着方才整场宫宴下来,你连人家叫什么名儿都没记住。”
“知道她是郡主便好了,记下她名字做什么。”
慕云漪无奈的撇了弟弟一眼,不过这也在她意料之中,少昊婉晴压根不曾入弟弟眼中半分。
“虽然你无意于她,但是你身为皇帝,后宫终究是要充盈的,今日没有风族郡主,明日还有别的人被送到你面前,与其如此,倒不如同姐姐先通个气,你可有属意之人选?”
“……”
慕云漪见弟弟沉默不语,最终慕云漪决定主动挑明:“那么你觉得苏婥如何?”
“姐姐你说什么呢……”慕云铎脚下一顿,诧异地看着姐姐。
“罢了罢了,你同姐姐有何藏着掖着的?”
“我……我才没有。”慕云铎不敢抬眼正视姐姐,此时此刻觉得自己怎么就被这么一眼看到底了?
“哦?你对婥儿没有半分心动吗?原是我看错了,那我接下来的话便不用说了。”
明知姐姐是故作神秘,可是慕云铎还是连忙拉住姐姐,“好好好,我承认,我是倾慕苏婥姑娘……姐姐,我不该,也不可有这心思,是不是?”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婥儿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我的云铎动心于她,有何不该,又有何不可?”
“可她的身份……”
“恰恰因着她的身份,才最为合适不过,云铎,你瞧着东昭如今局势如何?”
“那东陵巽刚刚丧,加之大皇子东陵爝的重现,皇后母族叶阳氏的愤懑也日益突显,这已不单单是皇后崩逝那么简单,东昭朝堂必然会引起一场不小的动荡,故而东陵巽于短期内绝不会想要内忧未解,再起外患。”
慕云漪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咱们西穹,你初登地位,一切尚未稳固,自然是不能在此时与东昭有何冲突,故此如今东昭与西穹虽尚未完全消解陈年积怨,可和平相处是必然的趋势。”
“姐姐的意思是,主动与东昭联姻?”
第三百八十一章 木匣中的信笺
“不错,你信不信,就算我们不提,东昭那边也一定会主动与我们联姻,只不过若由他们提出,不定会择了什么人选来。”慕云铎目含深意地拍了拍弟弟的臂膀:“与其这样,倒不如我们先一步开口,以你帝王之尊求娶东昭镇国公府嫡女。”
自然了,慕云漪是有私心的,苏婥的身份合适,若又恰好是弟弟爱慕之人,那便再好不过了,而苏婥若能嫁过来,慕云漪也必然会护着苏婥。
可这都是额外的话了,因为苏婥的心中早已有了深爱之人,对于慕云漪来讲,一面是亲弟弟,一面是当做亲妹妹一样疼惜的苏婥,她亦十分为难。
“云铎,姐姐只问你一句,你可是想要娶婥儿为妻,许她皇后之位?”
“是,也不是。”
“你有何顾虑,是……司空统领?”
慕云铎摇了摇头,“若只因如此,我倒不必这般却步不前了。”
“这话又如何说?”
慕云铎抬头看着明月,目光变得柔和而向往,“苏婥是那样完满的女子,自我第一眼见她起,便已念念难忘,后来沣城短暂的相处中,每每与她四目相对,总会不知所措,却始终无法将视线离开她的身边半寸。沣城一别,思之若狂,这才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原来并非古人故作矫情,原是我浅薄了。”
看着弟弟眼底的憧憬与爱意,慕云漪也不经意的勾起了唇角。
自小弟弟就太过克制自己的情感,仿佛自他懂事起,他便已经在为日后成为帝王做准备,大约只有慕云漪被欺辱时,慕云铎才会少有的外露真性情,而如今终于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他为了自己而显露真实的心声。
尽管弟弟一定是个完美的君王,可若是苏婥留在他的身边,他才会有完整的人生吧。
“我想要娶苏婥为妻,却不愿让她坐在皇后之位。”
看着弟弟目光转瞬的黯淡,慕云漪似乎已经了然,他在担忧什么,害怕什么。
“姐姐,作为帝王,我能许她后位,许她荣华,却唯独不能给她专情,我的后宫嫔妃会不断的增加,我的夜晚注定不能为她独有,这于她来说太不公平,她合该拥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宠爱……
但凡我只是普通的一个世家子弟或是王侯将相之子,我都不会怯弱,就算知他心中已有旁人,我也可以去尽力一搏,可如今我是一国之君,我不敢、也不能去试。”
慕云漪心头酸楚不已,这便是当初自己最大的担忧,将弟弟推上帝位,他不得不承担的压力和付出的代价。
可这时,慕云铎却紧紧地握住了慕云漪的手,她诧异地抬头望着弟弟。
“姐姐,可是我不后悔,我也不准你有半点内疚,因为,我自懂事开始便清楚的确定,我要这皇位。”
原来弟弟看出自己的愧疚与心痛,慕云漪瞬时释然,月光下莞尔道:“好,你顺意,姐姐便无悔。”
慕云铎解下腰间的香囊置于掌心,目色柔和:“所以,我对苏婥的情感,便只能到这里了,有这枚香囊,足矣。”
不知为何,素日轿辇很快便通过的长街,在这一夜里却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便是这样,姐弟二人的影子相互依偎着,走了很久,很久。
身为皇帝的慕云铎亲自将慕云漪送到了坤元宫门口,并目送她进去之后才离去。
碧滢这才回到慕云漪跟前,喜滋滋地说道:“当今西穹,能有这殊荣的除了咱们太后娘娘,便只有主子您了。”
慕云漪笑着摇了摇头,“今儿是有事同他讲,才这般任性逾矩了,今后便不会了,以免招惹许多闲话。”
“主子您回来了!”
月华台的宫宴,落霜并没有跟去,而此时站在殿前台阶上的她,见慕云漪回来了立即跑上前去。
“落霜,这么晚了怎么在外头站着?发生了何事?”慕云漪见落霜目色颇有些焦急,便猜到应当是发生了什么。
“主子,这个!”落霜压低声音,从袖口掏出一封信来。
慕云漪接过信:“进去再说。”
进屋后慕云坐在暖炕边,借着烛火看着信封,看着上面写着“云漪亲启”四字。
“今儿午后容月姑娘送来的木匣子,原来里头不止有一个香囊,还有一封信放在了匣子的内阁里,怪奴婢不仔细,只注意到了上面的香包,方才在摆放那木匣子时,这新封露了一角,奴婢才发现里头别有乾坤。”
慕云漪虽不认得苏婥的字迹,可这信封上的娟秀小楷,一看便知出自苏婥之手。
她将信纸抽出后展开,上面的字迹虽说秀气,但口吻却不算见外,仿佛那个小丫头正坐在字迹旁边写字似的,慕云漪浅笑,所谓见字如面便是这般罢。
然而慕云漪发觉苏婥的笔力似有逐渐急促之感,果然,在念完开头两句问候之言,苏婥便提及哥哥如今的状况。
原来虚浊峰归来,苏彦命悬一线,幸有孟漓的九转万毒膏治疗,又得无庸神医相救才得以起死回生,然而命虽保住,毒虽清解,可苏彦的右手却落下了病根,当初无庸神医在施针时便已说过,由于剧毒在体内存留过久,任凭苏彦体魄如何强健,今后多多少少都会落下病根,轻则四肢偶尔无力,重则偶尔意念混乱,这是无法逆转和改变的。
果真,在苏彦可以下地后,本以为自己已是彻底大好,可每每用到右手端拿东西时,总觉得力不从心,起初以为是躺了太久的缘故,谁知又过了十来日,左手已经完全恢复,可右手却丝毫未见起色,他尝试着强行运气,竟然适得其反,一时间竟连焚阳都提不起来了。
苏婥等人立即知晓,这便是剧毒所制的后遗症。
虽说依照无庸神医所言,如今苏彦只有右手稍微无力,而其他部位无虞,已属不幸中的万幸,可苏彦身为武将,自小习武、战场拼杀,于他而言,本该稳稳握着武器和缰绳的右手有所障碍,无异于夺了他半条命……
第三百八十二章 金蝉脱壳
手握信笺,慕云漪沉默良久。
见她这般,落霜心中有所猜测却没有问什么,倒是一旁的碧滢忍不住开了口,“主子,苏婥小姐那怎么了吗?”
慕云漪对身边这二人从无什么避讳,顺手将信笺递给她们。
碧滢和落霜凑在一起读着信上的内容。
“什么,苏彦将军他……”虽说当初因着苏彦负了主子的事情,碧滢对这男子十分抵触厌恶,却也知道此次苏彦是因救慕云漪才重伤至此,于是不免有些揪心。
慕云漪站起身,正色严肃道:“落霜,收拾一下,准备去东昭。”
“奴婢遵命。”
“主子……”见慕云漪只唤了落霜的名字,碧滢嘟起了嘴嘟囔着:“主子,你这次又要把奴婢自个儿留在宫里吗?为什么只让落霜去收拾行囊。”
“因为眼下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碧滢心头十分不安,以为慕云漪无非是交代她留在宫中照看帮衬太后娘娘罢了。
“陪我去云铎的寝宫。”
“这个时辰去见皇上?”
“是,皇上从咱们坤元宫这儿刚离开不久,想必尚未回到宫里,你我脚程快点,应当半路上便可追到皇上了。”说着,慕云漪便向门外走去。
碧滢依旧不放心,拿起慕云漪的披风快步追上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的意思是,去东昭也带着奴婢?”
慕云漪看着这惶惶恐恐的小妮子摇了摇头道:“当然不会少了你,快走罢,明日天亮之前我们便动身。”
最终在慕云铎寝宫门口,慕云漪主仆二人追了上来。
见到刚刚才被自己送回坤元宫的姐姐又折返回来,十分惊讶,将她面色深沉,必是突发了急事,便连忙拉着她入了屋内。
奉了茶,慕云铎便打发了身边的奴才们统统下去,碧滢也识趣儿的跟着一同去了外室候着。
慕云漪将苏婥的信笺拿给弟弟看,“婥儿的信。”
听闻是苏婥写的信,慕云铎自是惊喜万分,然而看了两行,眉梢又沉了下来,他既知那苏彦与姐姐的渊源,自然也知晓苏婥写这封信的意图。
“姐姐,你是准备……”
“我要去东昭,明日一早便动身。”
“可你才刚回来没两日!”慕云铎极不情愿,尽管他清楚苏彦因何受伤,可自己才不舍得让自己这宝贝姐姐长途跋涉。
知道弟弟是心疼自己,慕云漪不以为意道:“无妨,当初在军中征战,动辄三五个月都在营地风餐露宿,这点路程又算得了什么?”
“那也不行,如今你可是西穹最尊贵的长公主,这样,我派几名太医过去与他医治,表表心意便是。”
“你以为堂堂东昭没有太医国手?”
“那叫孟漓去。”慕云铎耸了耸肩,应对自由。
“云铎,无庸先生和孟漓都说了,苏彦这手是毒伤留下的,只怕难好了。”
“既然难好,姐姐去也无济于事。”
面对弟弟的毫不妥协,慕云漪只好另辟蹊径,无法晓之以理,只能动之以情了,“再怎么说,苏彦在虚浊峰是为了救我才会身受重伤,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如此说着,慕云铎气势果真弱了些许,因他太了解慕云漪,并且,他同姐姐一样,都是不愿意欠下半分人情的。
“何况。”慕云漪眼睛忽然闪过一丝精光,“婥儿亲手写的信来拜托我,你教我如何能够拒绝她?”
“这……”这下子慕云铎是彻底失了底气。
自然了,这是慕云漪早就预想到的,来之前她便想好了,若慕云铎执意不肯,便搬出苏婥,这小子定然心软。
最后,慕云铎自然是答应了慕云漪,只是作为条件,慕云铎指派十名顶级的暗卫跟着姐姐前去东昭。
搁了平时,慕云漪必是拒绝的,可她知道这已经是弟弟开出的最低的条件了,便一口应下,反正等到出了泫音城,把那几条“尾巴”甩掉便是。
天色尚未大亮,慕云漪主仆三人出了城门,沿着官道一路向东。
一路尚算风平浪静,只是跟着长公主的暗卫们一定没有想到,原本三个人并着一车夫的马车上,在经过一片小林子后,马车里只剩下了落霜和碧滢二人。
以慕云漪的性子,哪能受得了一路拘于马车内?何况这车夫再如何老道,也不如自己骑马来的自由畅快,于是她寻好机会,一招金蝉脱壳,等到那些“尾巴”们发现马车上只剩下两人时,慕云漪早已骑马走出老远了。
而亦是因为有暗卫相随,慕云漪才安心将碧滢二人留在马车上,她们约定好,到了上陵城再碰头。
避开官道,慕云漪择了小路,快马加鞭,比原本坐马车的日程快了近两日时间,便到了上陵城。
凭着苏婥给的贴身玉牌,慕云漪顺利入了城,来到了镇国公府,苏婥闻讯立即出来相迎,远远地看到刚刚跨入府门的慕云漪,立即跑上前来扯住她的手臂。
“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就知道你会来!”
慕云漪看到苏婥这一副焦急的模样,又见这府中仆人们个个神色匆匆、面容紧绷,便知道苏彦的情况恐怕比之苏婥信上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彼时国公夫人苏母正站在苏彦院门外,小心张望,担忧却又不敢靠近,听闻慕云漪来了,眼睛亦是一亮,转身随着管家去了前厅。
虽说论身份,慕云漪是高于国公夫人苏母的,但见到她时,慕云漪仍是行了平礼,“上次走的匆忙,未来得及与国公夫人道别,还望国公夫人见谅。”
“公主这说的是哪里话,听婥儿说公主是为令尊之事奔走,没有耽误才好。”
如今再相见,这二人之间已没有了当初的敌意,甚至连生疏也不经意的淡化许多。
“国公夫人这是从苏彦那里过来吗?”慕云漪主动将话引到了此行的目的上。
“是啊,哎……”苏母长叹一口气,原本雍容端丽的眉间拧出一道沟壑:“彦儿他……还是不肯吃药,送去的饭菜也不肯好好进一些,这样下去刚刚有了起色的身子眼看着又要垮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我是个废人
苏婥更是忧心不已:“自从哥哥知道自己的手疾可能无法根除,便性情大变,不肯吃药进食,更是没日没夜的习武练剑,仿佛要跟自己的右手较劲一般。”从小到大,自己哪里见过这般模样的哥哥,像一头受了重创的狮子,哀嚎咆哮着四处乱撞,明明痛苦不已却又不肯任何人靠近。
“胡闹,他这样下去,右手才真真要废掉了。”同为自幼习武之人,慕云漪再清楚不过,在负伤之时适当的锻炼是可以加速痊愈不假,可若是高强度调动伤患处只会适得其反,更不要说苏彦这疾患是由无相之墟的剧毒引起,那是深入骨髓之伤。
“可全府上下均是束手无策,究竟该如何是好啊……”苏母拿出帕子拭着眼角,面对这样的儿子,一向大事小情都运筹帷幄的她忽然乱了方寸。
“所以,我不得已才传信儿给你,云漪,眼下恐怕只有你可以劝住哥哥了。”苏婥双手拉着慕云漪的手,巴巴儿地看着她。
若是以往听到了这番话,苏母必然十分不悦且不屑的,自己拿儿子无法,竟要由一个外人来劝解,可此时此刻,苏母已经看开不少,纵然心中仍不免吃味,但她知道这个西穹公主在儿子心中的分量。
面对苏家这母女二人殷切恳求的目光,慕云漪自是没有推脱的,何况她本就是为了开解苏彦赶来的。
“且让我先试试,我会尽力劝说苏彦,只是最后成了几分效果,我也拿不定。”
慕云漪虽义不容辞,却也没有把话说得太满,因为她是真的没有十分的把握说动苏彦,最终他能够走出阴翳,终究是看他自己。
苏母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无论结果如何,堂堂公主之尊,肯不远千里来东昭,单是这份情谊已实属难得。
距离听竹轩的院子尚有一段距离,便看到院子外头站着几个侍从婢女,有端着水盆帕子的,也有端着茶点的,可一个个的脸上都是战战兢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院子墙里边传来“咻咻”的声响,一听便知那是焚阳剑与石桌、地面碰撞的动静,只是这声音接走听起来是那样的混乱无章,由此苏彦的心境已经不言而喻,他的模样想必亦是十分颓然。
慕云漪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门外让仆人进去先行通传,她想着苏彦一定不愿意让自己直接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只见那几个家仆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愿意即刻进院去,仿佛里面有洪水猛兽似的。正巧,这时左宸也来了,众人如见救星,连忙推了他进去,他也没有多言,大步便迈进去了。
果然,左宸刚进去没多久,里面便传来苏彦气恼的埋怨:“她来做什么?不见,不见!”说罢,便是长剑落地的刺耳声,再没多久便是房门被“嘭”地一声摔上。
左宸走出院子来,面对慕云漪,十分尴尬地苦笑了一番,“公主,你看这……”
“无妨,提前同他打了招呼便好。”慕云漪示意左宸安心,自己让他们去通报不过是让苏彦对于自己的到来有个心理准备,现在目的达到了,其他的就由她自己来了。
“一会听到什么动静都无需担心,也不用进来,你们在外面候着便好。”慕云漪留下这句话便朝院里走去。
慕云漪站在苏彦房门外的台阶上,面对紧闭的门窗,对里面道:“苏大将军好大架子,本公主亲自驾临听竹轩,竟也不出来见见。”
里面传来苏彦低哑的声音:“公主身份贵重,何必来我这残障之人的府院里。”
“真的连一面也不肯见我吗?”
“我如今虽是个废人,却也不需要公主的同情和怜悯,请回罢。”
“既然苏将军执意如此,那本宫便不勉强了,苏将军自己珍重,告辞。”
说着,慕云漪倒真的院外走去,最后更是重重地关住了院外的拱门,再之后,听竹轩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咚!”
没过多久,苏彦猛然推开房门大步跑出去,似乎要快步追上去,可看到紧闭的院门,又止住了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明明是自己赶她走的不是吗?何况,自己真的想她看到自己这幅糟糕颓废的模样吗?
“咻!”
便在这时,苏彦身后飞来一簇疾速的威胁,他本能性地闪开,再次定睛一看,脚边地地上竟插着一枚十字标,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身后又一道疾风向自己劈来。
只见苏彦身后逇慕云漪握着弑月,扬手便朝苏彦冲过去,完全不顾及他如今还是个负伤之人,苏彦这回身抬起左手,敏捷地绕开弑月握住慕云漪的手腕,虽然不及右手的狠力,却也是稳稳地克制了慕云漪的来袭。
“哟,苏将军身手依旧迅捷矫健,既如此,不如陪本宫过上两招,住在宫里手脚都快生锈了!”边说着,慕云漪便将不远处的焚阳剑拔出,扔给了苏彦。
苏彦下意识地用右手接过焚阳,怎知焚阳的重量和扑来的力道仍让他的右手手腕难以吃消,不禁后仰了两步,“喂,你卡暗道了,我如今右手是废了,连焚阳都握不住了……”
“没有右手,你还有左手,才多久没见,怎么如今期期艾艾地竟像个小娘子,少废话,看招!”说着,慕云漪丝毫不给苏彦拒绝的余地,一个跃起再次朝苏彦攻去。
而面对慕云漪的攻击,苏彦原本死寂的心仿佛被重燃,身子也似乎被什么东西逐渐唤醒,迫使他将溢满的悲怨抛诸脑后,此时此刻只想与慕云漪痛快淋漓地决斗一场,如同当年在战场上无数次的每一次“针锋相对”。
于是他以左手重新握紧焚阳,正面迎击慕云漪。
慕云漪见自己的第一步成了,心满意足道:“这才像样!”
“你休要以为如今贵为西穹长公主,我便会让着你。”苏彦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这是这段时日以来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意。
第三百八十四章 你恨的是我
“哦?如此甚好,你最好也明白,我亦不会因为你右手有伤而让你三分!”慕云漪毫不避讳地在苏彦面前提及他右手的伤,她不愿让苏彦觉得自己把他当做伤患、当做特例对待。
“呵,打你,一只手足矣!”
“苏大将军卧病在床倒学了不少痴话。”慕云漪挑了挑眉,扬声道:“马上便让你付出口出狂言的代价!”
二人就这样在院子里动起手来,而院外的仆人却不免有些担心,苏彦的贴身侍从望舒和左宸二人扒着门缝看着里面。
“左将军,主子身上伤势那么严重,这样不妥吧,要不要……”望舒实在不安,想要推门进去劝阻公主。
左宸一把拽住低了他两头的小个子望舒:“你可不要捣乱,你且说说,你多久没见你主子这般畅快惬意、眉头舒展了?”
这一刻的苏彦,不再是半个时辰前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懑和痛苦而乱砍一气、毫无章法的模样,他眼里那丝重燃的凌人气焰,分明就是当初战场上意气风发的云麾大将军。
“话虽如此,可是……我瞧着安和公主可不是点到即止啊。”
“呆子,将军所需要的,正是如此啊。”
左宸看着正与苏彦针锋相对的那个女子,不得不说,终究是她有法子,知道如何安抚他家将军。
打一进门开始,慕云漪从言语到举止皆没有把苏彦当做一个病患看待,口吻甚至带着一丝挑衅,自然了,这善意的挑衅不过是为了激将罢了。
扪心自问,苏彦身边之人,无论是苏婥、苏母,还是军中部下、府里小厮婢女,对待他都是过度关切谨慎的,可苏彦要的恰恰相反,不是小心翼翼、不是同情怜悯,而是不被特殊对待。
这一点,只有慕云漪看懂、并且做到了。
“好了好了,你我也别在这儿杵着了。”左宸心下开怀许多,将军终于肯打开心了。
然而一旁的望舒仍旧眉头不展、忧心忡忡。
左宸戳了戳他的眉头嫌弃道:“你啊你啊,名叫望舒,却天天皱着个眉,比我还小了三岁却活脱脱像个老头儿,你便安心吧,再不然我与你打赌,不出半个时辰,将军便肯进药了。”
“真的?”
“那还有假,过一会你看着便是!”左宸一脸自信。
“好!若是真的,小的这个月的月钱全给左将军!”望舒圆溜溜的眼睛开始冒光。
左宸睨了望舒一眼,“呆子,我一个天天待在军中的人,要你月钱做什么,若我赢了,你给我按按肩膀便是。”
“只要将军好起来,小的便搬去军营,天天给你松肩!”望舒终于露出笑容,“我这就去把汤药热一热!”说罢一溜烟便跑走了,左宸也不再担心院中的二人,先行离去。
却说院里头,慕云漪面对苏彦咄咄逼人、毫不相让,并且没有刻意避开他受伤的右手腕与手臂,因为她知道,比起身体上的伤,苏彦此时此刻更需要疗愈的是内心的郁结。
而解开这份心结的关窍便是——无差别对待,因为慕云漪但凡有哪怕一丝丝的想让,都会让苏彦察觉到,毕竟,这二人可是战场上多年呃老对手了。
他二人招招紧逼、你进我退,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各自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两人随意地坐在院中的地上,不拘小节地擦着额角的汗水,如同当初无数次在战场上相遇一般,两人所处之地仿佛亦不是什么镇国公府、什么东昭上陵城,而是荒野、是沙漠、是冰原。
“安和公主,身手不逊当年。”
“苏大将军,彼此彼此。”
说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慕云漪心中是畅快的,扶持弟弟登上帝位之后,自己作为帝国的长公主,要面对宫内朝外的勾心斗角,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恣意的打斗过了,无相之墟中虽从头战斗到尾,却与眼前心无旁骛的决斗截然不同。
而苏彦更是重生了一般,这些日子以来,身边那些关切、心痛和紧张的目光,于他来说根本像是尖刺一样,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已经无法回到当初了,所以他暴怒、痛苦,与身边所有的人怄气,更是与自己的身子怄气,而今日终于有人,把自己彻彻底底当做一个正常的人,哪怕此时自己的右手更加严重了,可内心却不那么痛了。
慕云漪翻身站起,来到苏彦的身边,朝他伸出右手,干脆爽利。
苏彦也没犹豫,同样伸出右手握住慕云漪的手掌,借力站起来。
“阿彦,我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可我还是我,对吗?”
“你还是你,如同当年骁平关初见,让我人生中第一次在战场那样大败而归的女将,慕云漪。”
“所以,你也还是你,不论你发生了什么,你还是云麾军的首领,是东昭最忠诚的臣子,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嫡长子,也是无数次救我于危难中的苏彦。”
忽然,眼中阴郁刚有褪去之势的苏彦,又沉默了,看着自己的右手,目色再次黯淡。
“可是我这右手废了,以后只怕再也无法想当初那样有力的护着你了。”
苏彦看着微微颤抖、不甚受控的右手,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他方才是刻意忍着痛与慕云漪过招,可是以后呢?他的战场呢?他的云麾军呢?以及未来他要如何保护母亲、妹妹和……眼前这个女子呢?
尽管他知道如今慕云漪已经不需要自己时刻在身边的守护,可是他却不允许自己不能万无一失地护住慕云漪。
“阿彦,你怨我、恨我,对吗?”
“什么?”苏彦猛地睁开眼睛,“你在说什么?”
“不是吗?”慕云漪神色悲切地看着苏彦,缓缓道出:“你现在所有的沮丧和悲痛,都源自于我,不是吗?如果不是为了我进入无相之墟,如果不是为了救我而挡下那些巨石,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云漪,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
慕云漪却全然不听,自顾自地接着说着:“今日一切地悲剧都由我而起,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第三百八十五章 真正的灵丹妙药
“不,云漪,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苏彦上前一步想要扶住慕云漪的肩膀,却被她后退一步闪避开。
“可我却始终这么认为。”慕云漪冷然一笑:“那些传言说的根本没有错,我就是天降妖星,生来便克所有身边的人,我母亲、我父亲、我的皇祖母、慕修,如今,还有你。”
“云漪,你不可以这么想,不可以。”
“那我该如何想呢?那么多人因我而死,而眼前的你不但因我受伤,如今更一蹶不振,一切地一切,皆因我起,也难怪你不想见我了……该消失的人,是我没错。”
说着,慕云漪真的就转身欲要离开。
“云漪,你等等。”苏彦在身后唤她,而慕云漪步伐决绝地向外面走着,实在无法,苏彦大步上前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慕云漪你给我站住!”
本想着以慕云漪的性子会立刻挣脱他,却不想这一回竟是没有反抗,只是沉默地低着头,发丝垂在颊边,虽然看不到她的双眼,却也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知道的,我说话向来蠢笨,你权当听了痴话,别往心里去,可好?”
“不好,只怕我应了之后,某人后脚又要期期艾艾,药石不进。”
“我吃药,我这就吃!”苏彦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病人此刻却要抓耳挠腮想方设法地哄别人,罢了罢了,还不是自找的。
“真的?”
“我几时会骗你,不信我这就叫人端来,当着你面喝下去!”
“一言为定!”慕云漪忽然扬起脸,眼里划过一丝狡黠,“以后我一顿不落的盯着你喝,你休想再逃一碗。”
苏彦看着慕云漪鬼精的脸,方才周神龙罩的自责悲戚笼罩瞬间消失不见,恍然大悟道:“好啊你这丫头,又诓我!”
“你也说了,自己蠢笨,怪得了哪个?”
然而此时此刻,只有慕云漪自己清楚,方才她所说的并非单纯的激将而已,小时候,皇祖母一直告诉自己,那些说她是天降妖星的传言都是假的,不过是因为那些人的无知与嫉妒心,而慕云漪母亲的死也与她无关。
然而长大之后,伴随着父亲出事、弟弟昏迷不醒,慕修和皇祖母的相继离世,慕云漪开始动摇,也许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克死身边所有人的妖孽,所以方才甚至有那么一刻,她心中的那根弦几乎就要绷不住了。
苏彦在慕云漪这里吃瘪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早已习惯,倒是方才慕云漪的另一句话重重地敲击了他的内心,他憋了半天终于试探地问出口:“云漪,你方才说,以后一顿不落地盯着我吃药?”
“是,这段日子我会每日盯着你吃药、用膳,直到你痊愈之前,你休想耍花招。”慕云漪看着苏彦,笑得清朗,好整以暇。
她来时便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让苏彦振作起来,不光是应苏婥的请求,也是自己的意愿,这样或许她心中给自己定下的罪孽才会减轻几分罢。
晚膳后,苏婥说自己进的有些多,拉着慕云漪要去散散步克化一下,二人便相伴来到了府中后院的小湖边。
“怎么,晚膳吃多了?”
“是呢,前几日哥哥情绪不好,我也没什么胃口,今儿个哥哥大好,我这才食之有味,这不,一下子竟是吃多了。”苏婥吐了吐舌头,“方才我瞧着母亲也进了不少呢!”
“是呢,苏彦身子尚未恢复,你和国公夫人可不能再病倒了,我此次见你确实比上次清瘦不少。”
“眼下好了,你来了我和母亲便都可安心了!”苏婥亲亲热热地搂住慕云漪的手臂,“我就知道,对哥哥来说啊,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及见你一面,你来了,一切便都好了!”
“瞧你说的,我倒成了神仙了。”慕云漪嗔道。
“可不是吗。”苏婥眨了眨眼睛,“你忘了当初在沣城时,百姓都称你安和公主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呢!”
“那还不是你跟你哥哥打着我的旗号到处行善布施?同我有什么干系。”
“你这个人呐,明明一副好心肠,却偏是嘴硬,我可是知道,你暗中接济的贫民百姓和妇女幼童可不止千百余人呢。”
“嗯?”慕云漪惊诧地看着苏婥,自己接济贫民灾民都是按中进行,让手下人去办的,苏婥怎会知道?
苏婥得意地勾了勾肩膀,“当初在沣城时,世子告诉我的。”话刚出口,苏婥连忙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现在已经是西穹的皇上了呢。”
见苏婥提及弟弟,慕云漪想起了出宫前一夜,弟弟同自己诉说衷肠,沉默片刻,慕云漪终究是试探着问出了口:“婥儿,你觉得云铎他,如何?”
慕云漪这话问的宽泛,苏婥没有听出她的意图,便随意道:“他很好啊。”
“哦?如何好?”
“以前便听说顺亲王世子文成武就,七八岁熟读四书五经,十多岁通晓各家兵法,更是早早便上了战场,活脱脱与你那战神父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沣城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只是人稍显严肃老成了些,他应当与我同岁吧?”苏婥不知为何慕云漪要自己评价她的弟弟、西穹的皇上,只是慕云漪提问,她思考一番便顺着回答了。
“是,云铎他从小便被当做日后的储君培养,所以性子十分谨慎,他也时时刻刻压抑着自己,从不外露过多情绪。”
“倒也不全是,但凡碰到与你相关之事,似乎他便会变得不那么沉着,见他维护你时,才能看出他不过是个双九少年郎呢。”苏婥轻笑。
慕云漪脑海中想着那日弟弟夺走自己香囊时候的神情,轻声喃喃道:“如今,终于又有一人出现,会让他乱了方寸呢。”
“嗯?云漪你说什么?”
云铎已经坦言,对苏婥的心思只到那枚“抢”走的香囊为止了,慕云漪自不会去多生事端,云铎他从来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于是慕云漪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听闻太子翊去皇陵为亡故的叶阳皇后守孝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云漪的目光
“是啊,皇后娘娘殡天,皇上悲痛不已,素服七日,在皇后娘娘葬礼过后仍停朝三日,而太子哥哥就更是……”苏婥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皇后娘娘薨了的消息传来时,太子哥哥正巧在我们府里探望哥哥,得了这消息谁都不敢相信,母亲当场昏了过去,太子哥哥更是一口血喷了出来,大叫着‘不可能’夺门而去……你是没见到,那天我们府里头真是乱作一团了。”
慕云漪自是没有见到,因为彼时的她,就在城西那私宅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叶阳皇后为了救东陵巽,倒在了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
想来那一日,不光是镇国公府,宫里宫外、举国上下皆是混乱不已,皇后不仅仅是一国之母,更是东昭百年望族叶阳氏族的嫡女,于太子、苏母姜氏等人来说,是失去亲人的痛苦,于朝堂来说,此事便更加微妙,皇后殡天,不论皇上会否新立继后,朝前后宫都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皇后娘娘还那样年轻,她比母亲还小了一岁,居然就这样……这些年来总有种种传闻说帝后不合,可结果如何,皇后娘娘为了皇上不惜付出生命。”
苏婥心下感慨不已,当日情形虽说危及,但绝对不止皇后娘娘一人在皇上是身边,而第一个冲到皇上身后为他当下一箭的人便是皇后娘娘,不论是对君主之忠心,亦或是对丈夫之痴心,都继位令人敬服。
慕云漪看着苏婥,心中暗道:一向机敏伶俐的你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可转念想来,大约是因为,在苏婥对于真情和真心,始终保有信仰和向往罢,这也是她最为难能可贵的地方了。
“云漪,你想什么呢?”苏婥见慕云漪愣愣地出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这段时日当真是多事之秋。”
“是啊,这阵子真是不太平啊,各种伤心事接踵而至,不过所谓否极泰来,瞧,这不睡你来了,哥哥就好了大半了!”
“我哪里就那么神了。”慕云漪苦笑,“你哥哥的伤势还要靠他自个儿那一关了。”
“不管,你就是我们府上的福星,总之我相信今后就一切都会好起来了!”苏婥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接着道:“再过几日太子哥哥也该回宫了,希望他也能快些振作起来。”
提及东陵翊,慕云漪却想起了另外一人,她的“盟友”——大皇子,莫衍。
除去慕云漪和莫衍二人,相信东陵巽已经把当日城西别院中所有的参与者全部处理干净了,自然便不会有人知道皇后驾崩的真正原因,那么东陵翊出宫这一个月,又会不会知道些什么蛛丝马迹呢?又或者他此次前去皇陵,除去要为母后守灵,原本便已有所怀疑,所以另一方面亦是为了去查清心中的疑惑与“真相”?
当初害得淑贵妃心灰意冷、**于坤仪宫的始作俑者皇后已经死去,大皇子莫衍又会不会就此罢休?他心中的怨,消了吗?
第二日,慕云漪便去宫中觐见了皇帝东陵巽,虽说此次她只是因私的关系来帮助苏彦,但她自知身份特殊,不仅是西穹之人,更是长公主,所以慕云漪到来,自然是要向东昭的皇帝觐见道明的。
对于她这次主动要入宫觐见皇上,苏母姜氏是赞不绝口:“这长公主真真是通透又识礼。”
“哟,女儿可是记得当初是谁说过,那西穹的安和公主就是个毒女妖孽。”
“你这小妮子。”苏母睨了一眼女儿,嗔道:“倒开起母亲的玩笑了,那会子母亲不是不了解她嘛,可见识人不能只靠耳朵和眼睛,最重要的是用心。”
“是了,女儿当初亦是每每听到‘慕云漪’三字便如临大敌,总觉得她要蛊惑哥哥,后来几次机缘巧合之下的相处,女儿渐渐发现,云漪看似冷酷无情又狡诈多端,实则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对于她重要的人,会不惜任何代价地去维护,只不过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哎,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呐。”
苏母对于慕云漪的身世亦略知一二,降生便丧母、小时候右被父亲厌恶,而这个世界总是三人成虎,世人不会因为慕云漪孤独无助的童年而同情她,反而人云亦云说她是天降妖星,克父克母克亲人。
但如今想起来,她不过是个与自己女儿相仿的孩子,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不错,当初她与素颜相恋,后来又忽然要嫁与东陵翊为太子储妃,看似是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可如今想来根本是无奈之举,那时孤立无援的她,唯有如此选择,才有足够的力量去追查父亲失踪的真相,且护住西穹的顺亲王府。
苏婥挽着母亲的胳膊,靠在她的肩头上:“女儿从小是被全府乃至全宫里的人宠大的,从未受过任何的委屈,更莫论诋毁,而云漪却自小承受着那些恶言毒语,她若不那般把自己包裹起来,又如何撑得过去呢?”
更加心疼这个女孩,她如今看似拥有无上的尊荣与权力,可曾经的那些伤害又如何能够弥补呢?
忽然,苏母扶着苏婥的肩膀,正色看着她:“婥儿。”
“嗯?”见母亲忽然这般严肃,苏婥心中有些好奇。
“彦儿的心思,你我都能看得出来,那么安和公主呢?她对你哥哥可还……”
“他们曾经的确有过一段相恋的过往,但如今……似乎云漪已经无意于哥哥了。”
“真的吗?”苏母有点狐疑,“她见到你的信后立马抛下一切,不远千里来到东昭看望你哥哥,这可不是一般的情意呀。”
“依女儿看来,如今云漪与哥哥之间更像是知己或是亲人的情谊,哥哥有难,云漪会不顾一切地帮助他,可也只限于此了,虽然女儿也十分希望云漪能成为自家嫂嫂,可这感情的事情,可真真是难说呢。”
苏婥耸了耸肩膀,的确,她将慕云漪叫来东昭是有再一次撮合她与哥哥这对昔日恋人,可当苏婥看到慕云漪面对哥哥的眼神时,她便知道此事.....难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安心的缘由
果真,慕云漪方来了不过三五日,苏彦的状况已有极大好转,虽说他的右手依旧难以施力,但其他伤势基本已经痊愈。
在慕云漪的宽慰劝解之下,苏彦不再勉强自己去控制自己的右手,而是顺其自然,否则只能是适得其反。
这一天傍晚,慕云漪和苏彦坐在院中纳凉,继续晚膳前未下完的一盘棋。
这时望舒端着药碗走进院子,“主子,该吃药了。”
彼时的苏彦双指之间夹着一枚白子迟迟未有落下,偏偏望舒这时候端着那腥苦的药碗进来。
“去去去,没看我正跟这儿下棋呢。”不出所料,望舒被他主子嫌弃地瞪了一眼。
“苏彦,药。”慕云漪目色严肃地指了指药碗,她可不怕苏彦那倔脾气。
“哎呀,这盘眼看着就要解出来了,下完我自会吃的!”苏彦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棋盘。
慕云漪却是不听他这一套,站起身从望舒手中接过药碗递到苏彦面前,“不差这喝药的功夫,害怕我呑了你的棋子不成?”
慕云漪将药碗凑得越来越近,毫不给他半点商量的余地,苏彦只好放下手中的棋子接过了药碗。
而一旁的望舒,看着平时军营里威风凛凛、朝堂上备受尊待的堂堂大将军,这会子在一个女子面前竟然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更莫说反抗了,如此想着望舒捂着嘴却笑出了声。
慕云漪看着一脸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苏彦,亦是忍俊不禁,“好了好了,今儿早上我便问过御医了,这是你最后一副药了,喝下这一碗,明儿便不用了。”
“当真?”苏彦瞪大了眼睛惊喜地看着慕云漪,连续喝了这么些个日子的汤药,虽然期间也调整了几味药,可万变不离其宗——苦!苏彦如今吃什么都是美滋美味,倒真真是成了“苦”不堪言。
“自是真的,但凡能让你多喝一碗,我都不会放过。”
“好,我这就喝!”苏彦端起药碗,咕咚一声呑了下去,接着将那碗丢给了望舒,如释重负。
“好了,继续落子吧。”慕云漪坐回了石桌旁,看着眼前的棋子阵。
“我好不容易解脱了,还不得庆祝一番?”苏彦忽然兴致高涨,“下什么棋呢!”
“方才是谁,不肯吃药,偏要继续这盘棋的?这盘棋咱们可是从晚膳前下到现在了。”慕云漪托着下巴,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嗨,当时不是答应你跟母亲,只要我一副不落地喝光最后一碗药,才可出门。”
苏彦理直气壮的继续道:“现在喝完了,可不能再拦着我了!”
“主子,您这刚刚好些,眼见着天儿就黑下来了,还是莫要出去了罢……”
“就是天色暗了,才好出去,我可不想见到太多旁的人。”苏彦如今虽然情绪恢复许多,但是内心仍是不愿意面对太多熟人的。
“可是夫人若是知道了……”望舒挠着头发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会子母亲正在佛堂为先皇后诵经,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我与云漪从后门溜出去,只要你不多嘴,母亲自然不会知道。”苏彦推了推望舒,“好望舒,我回来给你带糖烧饼还不行?”
望舒撇撇嘴嘟囔道:“奴才不想吃什么烧饼,只要主子早点回来,奴才就谢天谢地了。”
见望舒松口了,苏彦回头看向慕云漪,“走吧,云漪!”
“我几时说过要与你同去了?”
“哎呀,连日来你除了进宫那一日,便没再出过我们镇国公府,闷也要闷坏了,走走走,我带你去上陵城的凤鸣街瞧瞧,那里的夜市最是热闹,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元宵灯会,我还与你在凤鸣大街上相遇了!”说到与慕云漪相关的过往,苏彦总是如数家珍。
“凤鸣大街……”慕云漪喃喃默念,刹那间,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烈的撞击,甚至有一瞬的漏跳,平静下来才了然,方才猝不及防冲入心上的刺痛,源于初到上陵城那年岁末的光景。
彼时,作为质子的她,分明身在敌国,分明失去了自由,处处受限,却度过了自降生以来最令自己安宁、舒心的一次除夕守岁之夜。
对于年节,慕云漪是抗拒的,或许是因为每至节日的宴席之上看着旁人阖家欢乐,而自己从未见过母亲,父亲又十分冷漠,所以热闹的节日于她来说确实难捱与煎熬。
所以那一日的质子公主府里,慕云漪看着所有人都忙忙碌碌,贴桃符、挂灯笼、筹备除夕的糕点团子,起初觉得十分多余又负担。何况,慕云漪从不想跟身边的人又太多的接触和深交,以免有朝一日伤人伤己,毕竟她终究是要走的,她不能再平添任何的牵挂了。
所以慕云漪本想着暂时逃离质子府,去外头躲个清净,却没想到出门时遇到了从外归来的慕修,鬓发之间还落着未融化的雪花。
他从城外的万空山归来,只为怀中一捧梅花,送给她。
慕云漪心里是欢欣地,接过梅花便进了屋好生插进了瓶子,再之后便鬼使神差地和慕修一同留在了府上,跟郑伯、三喜他们围着暖烘烘的炭盆,吃团子、饮甜酒,说着笑着,便一同守过了新岁,哪怕只是逢场作戏,那是那一夜的她,很安心、很平静。
很久很久之后,慕云漪才意识到,那一夜的安宁,并非源于哔哔啵啵的炉火,亦非源于微醺的酒意,而是因为,慕修那始终不曾移去的目光。
苏彦见慕云漪怅然若失的模样,察觉到了些许不妥,连忙补救道:“你若不想去凤鸣大街,咱们去别处也行,城西的花梨巷,城北的走马街,或是南边的四弦街?”
慕云漪没有说话,苏彦则更是不安。
“若你倦了,今儿个便早些歇息罢,我们改日再出门也行。”
“不,就今日罢,的确许久没有出去走走了。”慕云漪收回思绪,认真地看着苏彦。
苏彦探究地看着慕云漪,不知她现下心中究竟是何心思,“那我们去……”
“就凤鸣大街,甚好。”
第三百八十八章 远方的姑娘
皇后薨逝,举国服丧二十七日,停禁一切礼乐商娱。如今二十七日虽过,但街市上比之从前仍旧冷清许多,以往戌时的凤鸣大街本该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此刻只有少数的摊贩和店铺开张,更是听不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了。
一则,叶阳氏族深受东昭百姓尊重,另则,先皇后为护驾而身死,这份情意令官民动容感念,故而百姓此刻心中仍在为故去的国母服丧。
尽管如此,已经闷了一月有余的苏彦能够出门来,已是十分满足,何况有美在旁,他现下的心境实在愉悦。
然而走在一旁的慕云漪谈不上欢欣,却也看不出不悦,只是始终淡淡地不曾说话。
“啊,竟然开了!”苏彦双眸一亮。
慕云漪顺着苏彦的目光看去,是一处馄饨铺子,一个摊头,两张小桌,铺子老板正在摊车前忙活。
“不是用过晚膳了?”慕云漪奇道。
“用是用过了,可每次路过这家馄饨铺子,还是忍不住要吃上一碗。”
“苏将军,您来了!”馄饨铺老板看到苏彦,一阵欣喜,言语里虽以敬重为多,但不难听出相识多年的熟络感。
“怎么今儿个没见老板娘?”苏彦四处张望一番。
“内人有孕六个月了,孕中辛苦,我便不让她出门了。”
“恭喜!”苏彦和慕云漪异口同声地贺了一声。
苏彦更是继续说道:“这是你第二个孩子了罢!老板好福气啊!”
摊头老板挠了挠头,似有些不好意思,“您快坐,今儿还是老样子?”
“嗯,老样子,两份。”
老板看了看苏彦身旁的姑娘,立即会意,笑眯眯道:“好嘞,水在桌上您自个儿倒,馄饨马上下锅!”
苏彦领着慕云漪走到靠里边的那张桌旁坐下,熟稔地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
端起茶杯,慕云漪有一丝惊讶:尽管这会子摊子上并无客人,可壶里的茶水却是热的,真真是个有心的人了。
“你经常来吗?”
“嗯,小时有一次跟母亲出门,路过这小摊子被香味吸引,可是母亲不准许我吃路边摊贩的食物,后来回到府里,这馄饨的香气一直令我念念难忘,后来又有一次我同父亲到一位老王爷家贺冬,正巧那王府便在这凤鸣大街不远,我便悄悄溜出来,直奔这摊子。”
“然后就吃上了魂牵梦萦的馄饨?”慕云漪笑着,苏彦可真是执着呢。
“却也没有这般顺利,我到了摊子旁边才发觉,我没有银子……”那时的苏彦不过七八岁,平日出入都有仆从跟着,根本不会随身带银子钱袋之类。
“我透过那大锅里升起的热气,看着摊子后这对年轻的夫妻一碗又一碗地盛着馄饨,奈何自己没钱,以为自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
“结果?”慕云漪看苏彦的模样,便知后来必有反转。
“结果老板和老板娘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和处境,竟把我叫住,还盛了一碗馄饨给我。”毫不夸张,说到这里时,苏彦甚至有些眉飞色舞。
这时,馄饨铺老板应当是听到了他们两人的对话,一面端着两碗馄饨,一面走近说道:“那晚上我跟我媳妇就看着对面这小男孩巴巴儿地看着馄饨很久,大冷天儿的实在可怜又可爱,想来便是没有钱吃,于是便叫这孩子过来吃上一碗。”
老板将两碗满满的馄饨稳稳地摆在苏、慕二人面前,继续笑道:“谁能想到站在我们面前的孩子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小少爷!”
“什么少爷不少爷的,这碗馄饨面前啊,我不过是与旁人一样,饥肠辘辘的食客罢了!”苏彦拿过桌上竹筒里的一根汤匙递给慕云漪,“快趁热尝尝!”接着自己也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味道!”
看着苏彦急急地将馄饨吞下又被烫得直哈气的模样,慕云漪取笑他道:“瞧你,倒像是三天没吃饭了似的。”
“在府里这一个多月,不是燕窝补汤,便是鸽鸭鱼虾,成日这么吃谁受得了,偏偏母亲还嘱咐了厨房,必要做的清淡,原本嘴里就苦得没有味道……现在一到用膳时间我就发憷。”苏彦边吹着眼前的馄饨,边抱怨着,“吃下这一碗我才真正活过来了。”
“你也尝尝?只是不知道这路边的小摊你是不是能吃得下。”
“从前出征行军,紧急情况之下,生肉野草,什么没吃过,这热腾腾的东西才是最难得的。”
说罢,慕云漪低下头舀起一颗馄饨慢慢咀嚼着。
“如何?”苏彦献宝似的看着慕云漪,满脸期待。
“的确不错。”慕云漪本是不饿的,可不得不说,这小馄饨馅料紧实,汤汁鲜美,实在可口。
苏彦见她接着又吃下一颗,心满意足地扬了扬眉毛,“没有骗你吧,这可是我吃了十多年的地方。”
“说起来,将军第一次来时,我与内人刚刚成亲,从乡下来到上陵城落脚,这一晃眼马上就是两个孩子的爹娘了。”老板拿起挂在脖上的汗巾擦了擦额角,走过来说着。
苏彦指了指他面前已快空了的碗,“可不论过了多少年,这碗馄饨还是这个味儿。”
老板这时看了看一旁很少说话的慕云漪,接着问苏彦道:“这位便是从前将军说起过的那位姑娘吧?”
这一句话,让正在喝汤的苏彦差点呛到,放下碗连忙道:“我何时跟你提过什么姑娘。”
“您忘啦,那时候我内人问将军可有心仪的姑娘,您说有,可她在远方,难以相见,您还说今后若有机会,必会带她一起来我们这。”
苏彦疯狂地朝老板递眼色,怎料馄饨老板似乎看不懂他“挤眉弄眼”的意图,反倒说的更加起劲:“您从前可从没带过什么姑娘来我们这儿过,今儿可不就带来了嘛。”
这一番话下来,苏彦的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虽说今日来凤鸣大街是临时起意,可看到馄饨摊子时,苏彦也确实也想起了自己当初的这句话,如今哪怕与慕云漪已无缘分,可今日一同坐在这里,也算是圆了自己当初一个念想了,只是此事埋在心里也便罢了,谁知却被老板就这么一言道破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身后的目光
如今慕云漪依旧是苏彦心中那个唯一,而苏彦已不是她所思所想之人,因而面对老板刻意的调侃,苏彦不知所措,甚至不敢去看慕云漪的目光,生怕她觉得尴尬不适。
岂料慕云漪面上非但没有不自在,反倒若无其事的玩笑道:“看样子我今日实在有口福,能吃到咱们苏大将军私藏这么久的珍馐。”
“嗨,姑娘您可就言过了,什么珍馐不珍馐的,说起来,是儿时初见内人,她说起喜食馄饨,我便去学了这手艺,后来我们成亲来到上陵城,也不知做些什么,便想着拿这手艺先糊口,不想一做便是这十几年。”老板说这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慕云漪心中不无感触,只因初识的一句话,他便去学了手艺,这份用心,实在难得,“老板娘真是好福气。”
谁想老板竟是正色摇了摇头道:“这辈子能娶到她,是我好福气才是。”
慕云漪巧妙的化解了微妙的“尴尬”,苏彦心中也便放松下来,转而问起:“老板,这一回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老大是个小子,活脱脱一个皮猴子,实在不省心,这一回我真盼望是个女娃娃,这样可以多陪陪孩子他娘。”
“你家老大我是见过的,的确不是个消停的,你若信得过我,等再过两年便把你家老大交给我,丢进军中历练两年,才不浪费了他那活泼劲儿。”
听苏彦这么一说,老板两眼都亮了,要知道东昭人口富庶,尤其近几年战事渐少,更是兵丁兴旺,被选拔入军并非轻而易举之事,加上他们这平民出身的孩子,就算参军从兵也是从最底层熬起。
而若是如苏彦所言,由他亲自带进军营,那便完全不同了,自然了,苏彦不会直接把那孩子带进他直属统领的云麾军,但既然他开了口,那孩子必然是能够被好生历练一番的,这殊荣可不是旁人能够随意得到的。
“将军您这是哪儿的话,怎会信不过您!将军看得起我家那混小子是我们一家子的荣幸!”馄饨老板激动地搓着手,不知道如何表达心头的激动。
“无妨无妨,我也是见你家老大确实是个习武行军的好苗子,才与你说这建议,自然了,也要看看孩子自个儿的心意。”
“那还用问嘛,上回那小子在城门口,远远地看到您带兵出征,回来激动得整宿没睡,直念叨说今后也要像您一样,当一名威风凛凛地大将军,保护家国百姓,驰骋沙场!”
老板说得心潮澎湃,可慕云漪却隐隐有些担忧,毕竟如今苏彦的右手患有伤疾,更令他心中难以接受,所以今晚出来她刻意避开了一切军内朝中的话题,那么眼下……
慕云漪不动声色地看了苏彦一眼,正欲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却听苏彦开了口:“男儿有志向,极好,希望日后这孩子真能成才,来我云麾军中效力,报效朝廷!”
方才慕云漪分明在苏彦的眼中看到一瞬的黯然失色,而此刻他的谈笑风生不过是故作轻松的掩饰罢了。
离开馄饨铺子之后,俩人继续走在凤鸣大街的主道上,与来时不同,此刻二人似乎各有心事,缓缓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忽然从某一刻起,慕云漪捕捉到一丝奇异的感觉,那似乎是来自于身后某个暗处,有人一直注视着自己,且越走这感觉就越发强烈。
然而更加奇怪的是,这一束目光并没有让慕云漪感受到危险的意味,甚至连一丝探究的意图都没有,仿佛那人只是想要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平静地看着她而已。
也正因如此,慕云漪便愈发好奇,终于在走到一个小摊子前时,她佯装在看这摊头上的东西,接下来猛然地回头,谁知扫视了一圈,身后并没有任何可疑之人,那一道目光更是无从探究,仿佛在她回头的那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她这一路分明感知到了那一束注视的存在啊,怎会有人反应如此之快,她此刻竟无法找到任何可循之迹。
“姑娘,这玉簪您若喜欢,不妨试试看?”
慕云漪的思绪被旁边一个热络爽脆的女声打断,她回过头看,只见面前摊子后头的老板娘正殷切地看着自己。
原来是她方才随意在摊子上拿起一支簪子,握着半天却一动不动,这老板娘大约是误会了。
“哦不,我随便看看罢了。”说着,她便要放下手中的玉簪,却被身边的苏彦接了过去。
“喜欢这个?”苏彦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簪子。
“姑娘好眼力,这只白玉兰簪是我们这儿品相做工最精细的一支簪子了,满街上您去看,只此一支。”
苏彦心中暗笑,老板娘这话可就是自卖自夸了,虽说女儿家的东西他看不来,可这玉的成色和雕刻实在一般,但是他和这摊子上老板娘一样,看到慕云漪握着这枚簪子驻足了许久,或者这簪子真有什么地方吸引了她?于是他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等着慕云漪的态度。
“哦不不,我并没有想要。”慕云漪心道方才不过是随意拿起个东西当幌子罢了,竟被这会做生意的老板娘给“捉”住了。
“姑娘别害羞呀,我这儿有小镜儿,您不妨试试!”老板娘伶俐地朝苏彦递了递眼色,示意他为慕云漪簪上试试。
慕云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真的不用。”
苏彦亦跟上前一步,小声道:“老板娘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驳了她也是不好,你便试试罢。”
如此,慕云漪只好不再闪避,由着苏彦为她戴上,好尽快打发了老板娘放他们离去。
然而就在苏彦手中的玉兰簪即将碰触到慕云漪的发髻之时,身后忽然一阵骚乱,伴随着惊叫声和马蹄声,转身一看竟是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而来。
“快,快躲开!”那驾马车的人显然也惊慌失措,无法驾驭这失控的马,只得高声呼喊让行人都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