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受人之托
听得慕云漪唤出这一声“无庸先生”,苏婥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尽管从未见过这老先生,可四海第一神医的名号,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单看众人对无庸之徒孟漓的推崇便可知,无庸在世人心中根本是神明一样的存在。
而同在屋内的宋太医亦看着无庸愣神,若换了旁人说苏彦尚还有救,他必然是万般不屑,觉得其不知所谓,可此话出自无庸之口便大有不同了。要知道身为太医院院判,他本是高傲的,这一辈子大约唯独对这传说中的无庸先生崇敬有加,只是神医实在是太过神秘,宋太医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无庸的真面目。
“我们且先下去吧,莫扰了神医。”苏婥给无庸让出位置,走出内室后与婢女们一同搀扶着姜氏,对宋太医道:“宋院判,烦劳您来瞧瞧我母亲。”
宋太医应着,和苏婥等人一起走出屋外,去了偏厢。
慕云漪也跟着出了门,站在门台上看着被自己关上的房门出神,里面异常安静,不知究竟如何。
转眼已近黄昏,此时余崖进去医治已有一个多时辰,房门终于被推开。
“先生!”慕云漪一步跨进门去,苏婥听闻这边的动静也冲了出来。
无庸拿着帕子擦拭着额角的汗水,想来是废了不少心力。
“哥哥如何?”苏婥看着神医面上无法辨别的神情更是急切万分。
“老夫能做的都做了,成不成且看今晚了。”
慕云漪和苏婥守在苏彦跟前,晚间醒过来的姜氏亦强撑着来到正屋,苏婥见母亲醒来,起身上去扶她坐在一旁案炕的软垫上。
三人就这样静默的坐着、守着,除了苏婥修剪烛火灯芯时噼啪轻响,再无其他动静。
直到五更天,方有些睡意的慕云漪只觉朦胧间似有人轻碰她的手指,下一刻她脑中如雷电闪过,立即清醒过来,然后看着苏彦那仍旧虚弱疲惫的脸正微笑的看着他。
“苏彦,你醒了......”
伴随着慕云漪的呼唤,苏婥和姜氏的惊呼也一齐扑了过来。
“彦儿!”
“哥哥!”
如无庸所说,熬过了那一夜,苏彦便真真活过来了。
那九转万毒膏毒性极其霸道强劲,三十六种剧毒混在一起,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的住,苏彦本来就已毒侵入髓,命悬一线,再被这万毒膏的毒性侵蚀,体内两种毒还未来得及相互克制他已无法承受。
幸好无庸来的及时,设法吊住他的命,接下来便是因为他自己强大的求生意念,苦熬着挺了下来,于是这命便保住了。
无庸确定苏彦不再有性命之忧,只是彻底恢复如从前可能需要很久的时间,今后习武行军都要十分小心,毕竟穿透胸口的伤实在难以负荷超强度行动。
清早宋太医也赶了过来,见证了苏彦这一奇迹之后,对着无庸深深地鞠了一躬。
无庸与宋太医聊了几句,见一旁的慕云漪似是有话要说,便会意地朝她递了个眼色,两人走一同走去,在长廊拐角停下。
“先生,此番真的多亏您了,连夜赶来实在辛苦。”慕云漪颔首道谢。
“丫头这是哪的话,虽是受人所托,但既是你的事,老夫自是要竭尽全力,义无反顾。”大约是慕云漪面色倦怠,无庸这次倒是难得的没有说笑。
事实上当无庸出现的那一刻,慕云漪便知他绝不会是自己得知了东昭这里的消息赶来的,只是苏彦命悬一线,她便没有当下便问出口,此时苏彦获救了,她自是要问个清楚。
“是孟漓托您前来的?”
慕云漪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孟漓,毕竟孟漓已经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虽然有事在身未能赶来,但连夜叫落霜送了药来。
无庸却是否定,“非也非也,老夫可是有数月没见那孽徒了。”
“不是孟漓吗……敢问先生,是受何人之托?”
谁想无庸又恢复了老顽童的常态,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
慕云漪无奈地看着无庸,心里暗地琢磨,知道苏彦病危且自己跟着来到东昭的总共也没几人,不是孟漓难道是容月?
忽然,慕云漪心中出现了一个她迟迟不敢说的名字,难道是……慕修?
于是慕云漪试探性地问道:“先生,你进来可有医治什么特别之人?”
无庸摇了摇头。
慕云漪却仍不死心,追问:“先生,世上果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无庸的目光深不可探,似笑非笑地说:“人死岂能复生?那起死回生之术啊,只是在神话里。”
三两句话间,便将当初之事否定了,看样子,无庸是不知道慕修还活着的事情了,否则实在没有必要瞒她。
“丫头怎得突然有此一问?”
“没,没什么,只是苏彦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我眼瞧着有些感叹罢了。”
无庸又笑道:“丫头且看这苏将军,不论老夫如何设法医救,必是要有口气在才能救回。”
慕云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时见苏婥走来,便未在多问。
这日晚上,看过苏彦之后,落霜陪着慕云漪回到客厢。
“主子,热水都已备好了,奴婢服侍您更衣沐浴吧,今儿个您终于能安心休息了。”
说着,主仆二人来到侧厢浴间屏风后,慕云漪由着落霜褪去自己的外袍里衣,迈进了木桶
瞬间,浸染了花香的温暖包括全身,慕云漪长松了一口气,随即甚至直接将头也深埋入水中。
慕云漪抱着双膝,任水中的发丝松散摇曳,这种放纵和失控感近乎让她着迷。
自从进入无相之墟起直到现在,慕云漪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彻底放松下来了,眼下虽然还有许多的事情尚未有答案,可至少苏彦无事了,自己心中的负罪感和内疚消除了不小,这足以让她奖励自己放空片刻。
就在这惬意时刻,屏风外忽然传来落霜的惊呼声:“谁,谁在窗外?”
“哗!”
霎时,慕云漪从木桶的中站起,一手扯过旁边木架上挂着的里衣裹住自己,又拢上披风,绕出屏风外去,见落霜正开了窗户朝外张望。
慕云漪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心中冷然:呵,看来这轻松惬意于自己来说,到底还是奢望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偷听墙角
“主子……”
落霜见慕云漪出来,下意识地护在她的身前,但几乎是同时,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一眼,慕云漪。
慕云漪似乎并无什么察觉,只是自然而然地将落霜朝身后拉了一把,自己则靠近窗边,屏息感知窗外的黑暗以及未知的威胁。
“来都来了,阁下又何故躲在暗处不现身?”
慕云漪用只有极其靠近才能听清的声音幽幽说着,不想下一刻果真便有人影现于窗外,只见那黑影正与慕云漪隔着窗栏,咫尺而立。
“许久未见,大皇子还是改不了这爱听墙角的习惯。”单看那张面具,慕云漪便知来者何人。
“许久未见,公主还是一眼便能识出我,真是受宠若惊。”莫衍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
慕云漪只白了一眼,“能这般肆无忌惮又理直气壮地闯入别人府邸偷听墙角的,除了大皇子,这世上也找不出几人了。”
“哎,我本以公主此刻是想见我的,看样子是我自作多情了,那便不多搅扰,告辞。”莫衍说着便要离去。
黑晚的凉风从窗外灌进来,头发仍旧湿透滴着水的慕云漪打了个寒噤。
刚走出去一步的莫衍又退了回来,转过单手撑着窗台,跃进屋里慕云漪的身边,双手伸过慕云漪的头后,将她的披风风帽拉起盖住头,力气不小。
“头发湿着便站在窗边来,就怕头风不找上门?”
慕云漪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大皇子,怎么反倒嗔起她来了,若不是他突然出现,自己怎会这般出来见风?
不理会慕云漪的白眼,莫衍自顾自地关上窗子,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慕云漪身旁的落霜,似是在问: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洛霜被这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盯得发毛,但显然主子没有抵触这“不速之客”的意思,便看向慕云漪,待她示下。
“落霜,你先出去罢,若有人来,边说我睡下了。”
落霜点了点头,不再多看莫衍一眼,便出门去了。
只见莫衍在关门的一刹,将屋内案几上和圆桌上的两盏烛灯吹灭了,只留下床头的一盏小灯摇摇晃晃,屋内顿时暗了下来。
“做什么?”慕云漪立即警惕起来。
“屋里那么亮,哪个会信你已经睡下了?”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慕云漪在心里嘀咕:真是奇怪,每每与这大皇子莫衍相处,自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出些许纰漏疏忽。
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八字不合?
湿漉漉的长发闷在风帽下面十分难受,慕云漪摘下了披风,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随意地坐在圆凳上,自顾自地绞起头发,全然不理会身边这人。
莫衍步步靠近,欲要拿过帕子,却被她敏捷一躲。
“做什么,我自己来。”
“又不是第一次,害羞什么。”
这话说的含糊又暧昧,慕云漪不自觉地双颊发烫,乱神间手中的帕子便被莫衍夺了去。
慕衍一边为她擦拭着长发,一边点头道:“嗯,长了不少。”
“嗯?”
“我说,头发。”
闻言,慕云漪更是别扭,到底还是抢过帕子的一端,不自然地小声嘀咕道:“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莫衍不再同她争执,笑着放开了手子拉着的帕子的一端,左右稍稍张望,拿起了梳妆台上的一把半月红木梳。
于是慕云漪那如墨的青丝又“转移”到莫衍的手中,他一缕一缕地梳理着半干的长发,一边开了口:“没有话要问我吗?”
“既然知道,又何必等我问出口?”慕云漪平时着前方,言语中听不出任何的热切与急躁,但却有一丝必然会知晓答案的笃定。
“从未见过有事相问还这般硬气的。”
“巧了,那你现在见到了。”慕云漪似乎毫不领情。
莫衍轻笑着摇摇头,“罢了罢了,谁叫我自个儿送上门来。”
“那还不快讲。”
“明早卯时三刻,念柏会来接你。”
“去哪里?”慕云漪迟疑着侧过身子。
莫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走到慕云漪面前:“去见一个人,一个会告诉你当年所有真相的人。”
慕云漪没有再行追问更多细节,只是点了点头,左不过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何况这大皇子的脾性,他不准备说,是如何都问不出的,既然他已做好安排,照做便是。
“看样子是要出城了。”冷不防的,慕云漪说了这么一句。
“怎么,不舍得离开这镇国公府?”
慕云漪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总觉的莫衍的口吻阴阳怪气的,尤其是说道“镇国公府”时,尤其的嫌恶,但转念一想,大约对这大皇子来说,东昭的一切都是被他所嫌弃的吧。
“我只是想着若是出城,总是要同旁人交代一下的。”慕云漪耸了耸肩。
不想莫衍竟是步步紧逼,追问道:“你又不是镇国公府的人,为何要同他们交代?”
面对越靠越近的莫衍,慕云漪扭身走开,不悦道:“你这人好生奇怪,我如今既然身处镇国公府,离开自是要说一声的,何况我要同谁交代,与你何干?”
“你……”莫衍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小声抱怨着:“就那么在意那姓苏的吗……”
“你说什么?”慕云漪是真的没听清。
“没什么。”莫衍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背对着她坐在对面的凳子上。
慕云漪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莫衍那个样子,活脱脱一个受气了的小媳妇,哪有平日里跋扈张狂的样子?
慕云漪在昏暗的烛火下看着莫衍,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喂,是你叫念柏去无相之墟接应我的?”
“不然呢。”
“那你当时去了哪里?”
“自然有事在身。”莫衍还是有些负气,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有些兴奋地问:“怎么,发觉不是我亲自去找你,很失望?”
“对啊,别提有多失望了。”慕云漪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迎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莫衍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
第三百六十二章 你还会回来吗
“是啊,真是很想看看你被虚浊峰上那些毒蛛追着跑的模样。”慕云漪偷笑。
“早就猜到你没什么好话。”莫衍丢了一记白眼,不屑道:“那些毒蛛有什么可怕的,一只都没能靠近我半尺。”
慕云漪忽然听出了些许端倪,“当时你也在虚浊峰?”
莫衍看着她否定道,“自然没有。”
隔着面具,慕云漪无法辨别莫衍此刻真实的情绪,但她总觉得方才莫衍定然有一刹停顿,所以她始终狐疑地盯着莫衍,试图探究出什么来。
“你乱想什么,倘若我真的在虚浊峰,又怎会不亲自现身?你觉得我会放弃亲眼看到你狼狈模样的机会?”莫衍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
不得不说莫衍几乎说服了她,若他真的在虚浊峰,又何故要让手下念柏去接应她呢?这大皇子可是个十足爱凑热闹的人呢。
慕云漪回过神来反手将莫衍的食指掰开,“是我想多了。”
莫衍耸了耸肩,号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悠哉地喝下。
“你近日在做一件很要紧的事情,是不是?”
“嗯?”莫衍放下茶杯,来了兴致:“紧张我?”
“当初是你说的,你我作为盟友,时下在做什么事总该互相知会一声。”
“只是这样?”莫衍再一次“不知死活”地凑近慕云漪。
慕云漪轻盈地起身背对他,丢下一句:“不讲便罢了。”
莫衍也没再说话,一时间,屋内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过呃良久,慕云漪转过身,发觉莫衍正以一种难以言明的目光看着她,如斯静默。
“你……”
慕云漪的回头似乎让莫衍猝不及防,竟有一种被发现什么秘密的感觉,他急忙开口道:“还不去收拾一下,天就要亮了。”
“你也知道,天快亮了。”
莫衍轻笑:“好好好,这便下逐客令了,那我先走了。”破天荒的,这一次莫衍丝毫没有纠缠,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朝来时的窗边靠过去。
就在推开窗子的一刻,慕云漪忽然叫住他,“喂。”
莫衍停下了动作却并没有回头,“嗯?”
慕云漪看着他的背影犹疑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将心中那最后一丝的疑影探个明白,“可不可以再让我看一次你的脸。”
莫衍转过身来,竟真的将手伸向面具。
“等等。”就在揭下的那一瞬间,慕云漪却拦住了他。
莫衍轻笑着,语气有一丝纵容:“又怎么了?”
“罢了,我不看了。”慕云漪后退了一步。
莫衍勾起唇角:“怎么,害怕了?”
“有什么害怕的,当初又不是没见过。”
“既然见过了,今日又为何要再看一次?”
“我……”慕云漪失口无央,她岂能将心中那一丝荒唐无比的猜测和盘托出,“我说笑的。”
“公主当真好兴致。”莫衍双手后轻轻一撑,坐在窗槛看着她:“还要留我吗?这次可是真的走了。”
慕云漪嫌弃地拉着窗框:“好走不送。”
莫衍轻巧翻身,消失再漆黑的夜色之中,慕云漪确定外面再无什么动静后,悄悄关上的窗户。
然而立于窗前却久久未动,直到落霜推门进来,连唤了几声“主子”,她才回过神来。
“落霜,收拾一下,咱们卯时三刻动身出城。”
“好。”落霜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只道:“主子去歇息一下罢,旁的交给奴婢整理便好。”
这便是落霜的好处了,稳妥能干,又从不多言多问一句,总是可以让慕云漪轻松很多。
慕云漪没有推辞,便坐在了一旁塌上,望着窗纸上隐隐透进来的月光。
落霜的动作极轻,然而纵使屋内如斯平静,慕云漪的内心却是兵荒马乱。
其实她知道这种不安来源于何处,那是一直以来自己苦苦追寻的真相,然而当它即将触手可及时,随之而来的亦是巨大的惶恐和犹疑。
慕云漪屋中的那一盏灯一夜未灭,而她不知道的是,门外那株树下的身影,也整夜未曾离去。
“小漪,或许那个真相并不会如你所愿,可我知道,相比得知真相的痛苦,你更无法忍受的是未知的折磨,而且,这是你必然要承担的,不过没关系,我会陪你一同承担。”
慕云漪同苏婥说明情由后,卯时三刻准时走出府外后门,而念柏也已经早早驾着马车在不远处等候。
“云漪,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吗?”苏婥拉着慕云漪的手,刚听到她说要离开之时,苏婥的心一下子空落下来。
“我不知道。”慕云漪说的坦白。
苏婥抿着嘴,她知道云漪父亲对她的重要性,更知道揭开此事之路的凶险,“云漪,一定一定要护好自己。”
“好,婥儿,好好照顾你哥哥,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说罢,慕云漪掀起车帘,同落霜一起坐进马车。
苏婥看着驾马车的男子,十分眼熟,那个眉眼似乎在哪里见过。灵光一闪,她才想起,这男子便是跟着慕云漪一同出了无相之墟的那个蒙面人,后来似乎突然消失了,只是当时哥哥情况危急,苏婥不曾多问。
原来那个男子也一直在上陵城,他究竟是何来历,何身份?与云漪又是什么关系呢?
回到府里,苏婥瞧着天快亮了,便直接去了听竹轩,见哥哥尚未起身,便来到小厨房,却没想到母亲在里面。
“给母亲请安。”再如何亲密,王府里头的规矩,苏婥是一分都不会少的。
“婥儿,你来了。”姜氏看到女儿,招了招手。
“给夫人请安,咱们少爷好了,夫人的精神也便好了!”跟在苏婥身边的檀儿欢欢喜喜地说着。
的确,苏彦醒来之后,素日国公夫人明艳的神采仿佛回来了大半。
然而苏婥看着母亲手拿扇子,亲自盯着炉火上的药罐,却是十分心疼,母亲何时亲自来过厨房,又何曾站在灶边亲自盯药?
“母亲,我来罢。”
檀儿是个机灵的,连忙上前替小姐接过扇子,让开身子道:“这小厨房呛人,不若夫人、小姐到偏厢去等候,奴婢在此盯着便好,夫人还未用过早膳吧,奴婢顺道备些清粥小菜,一会夫人与小姐一起用些罢。”
第三百六十三章 你终于来了
檀儿是姜氏看着长大的,自是十分可信的,所以她便放心的将手中的竹扇交给她,挽着女儿向偏厅走去。
“婥儿,你方才从哪里过来,是去看那安和公主了吗?”
“女儿方才确是见了云漪,只不过是送别。”苏婥坦然道。
“送别?”姜氏停下脚步看着女儿,似是十分惊讶:“她走了?”
“是,云漪有要事在身,如今哥哥又已经醒了,便先行离开了。”
“原是如此……”姜氏若有所思,似是有所遗憾。
苏婥冲母亲眨了眨眼睛:“母亲向来不喜云漪,怎得今日似乎十分在意她?”
姜氏避开女儿的目光矢口否认:“什么十分在意,我这是开心,那个外人终于离开了。”
尽管姜氏口上不愿承认,可这几日在府上相处下来,自己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抵触慕云漪,反倒是有意无意地看到了这女子身上的特别之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儿子非她不可,就连骄傲的女儿如今都对她另眼相看。
苏婥别有深意地试探道:“如果有一天,云漪不是外人了呢?”
“什么不是外人,她是西穹的安和长公主,这身份还能翻出花儿来?”姜氏不以为意的撇了女儿一眼。
苏婥却笑得精明:“一个是西穹皇帝的亲姐、安和长公主,另一个是东昭镇国公府的侯爷、云麾大将军,若有和亲,这不正是天造地设?”
姜氏点了点苏婥的额头,嗔道:“死丫头,你倒是编排起你哥哥来了。”说罢,便继续拉着她朝苏彦的主屋走去。
苏婥今日这番话无非是试探母亲的态度,而从母亲此时若有所思的模样,苏婥便知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于是默默不再多言,今后哥哥与云漪倘若真能有后文,那母亲这便也算是露了个口子了。
慕云漪看着马车外的景象和行走的方向,已经有所猜测,“念柏,我们此去是往沣城?”
“回公主的话,正是沣城。”
这听松倒是有什么说什么,只是慕云漪也未再想问出些什么,她盘算着以眼下的速度,还有两日便能到达沣城,当见到莫衍所说的神秘人后,所有一切尽会真相大白,何必急于一时,问出些一知半解的反倒摧人心肝。
傍晚时分的凤藻宫里,叶阳皇后正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旁边的婢女小心翼翼地为她捏着腿。
章公公火急火燎地从外头走进来,见皇后正在午休却也不敢冒然叫醒,便恭顺地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见皇后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章公公便朝那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小宫女立刻会意,手上的动作忽然加重了少许,皇后感受到后恹恹地睁开了眼睛,正要责难这小宫女偷懒,便看到一旁不知何时进来的章公公。
“怎么了,今儿该是你休息。”皇后端起旁边的茶碗抿了一口。
“皇后娘娘,奴才……”章公公欲言又止。
“好了,你们先下去。”
当屋内的宫婢们都下去后,章公公连忙凑上前去,“皇后娘娘,您上次安排奴才查的事情,有眉目了。”说着,他从胸口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密信。
原本用过晚膳后的乏困,在看到这张单薄的信纸之后困意全无,拿到手中展开细看。
“竟然是他……”皇后将信纸捏成一团,那染了蔻丹的指甲穿破信纸,死死地嵌入掌心的肉里,“那孽障果然还活着!”
“皇后娘娘,您仔细伤了凤体啊。”章公公事先并没有看这封信的内容,然而能使皇后向来雍容冷傲的面容骤然失色的,除了当初坤仪宫的那位主子了。
“当年本宫的怀疑果然没错,那贱人的儿子还活着……”叶阳皇后身形向后一顿,失神地念道。
章公公连忙上前扶稳皇后,让她靠稳了软垫,随后又拿过她手中的那封信置于烛火之上燃尽。
“娘娘,到底还是奴才当年疏忽了,请皇后娘娘治罪。”当初冷宫着火,淑贵妃和大皇子的遗体均被发现于废墟之中,当时皇后心有疑虑,便是手下的章公公亲自去核查的,经他确认,遗体也确实是淑贵妃母子的。
万万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大皇子莫衍不仅没有死,如今还回到东昭来了。
“罢了罢了,是那贱人心思缜密、手段诡秘,才连你都被蒙在鼓里。”叶阳皇后自是生气的,可她知道事到如今,怪罪章公公也于事无补,何况此事不能让太多人经手,她眼下用到章公公的时候还多着,倒不如让他将功折罪,“起来吧。”
事关淑贵妃,这是叶阳皇后最痛恨之人,也是她最不愿回首之过往,章公公本以为自己这次难逃重责,却没想到叶阳皇后竟连责备都没有,自是感激涕零:“娘娘,多亏您心细如发,又对咱们圣上的一言一行了若指掌,如今既然已经知道那人还活着,咱们便可尽早动手。”
叶阳皇后的心此刻也已平复不少,她眯起眼睛冷然道:“当初没有除掉的‘根’,这一次本宫绝不会再放过!”
念柏驾着马车到了沣城近郊,却没有立即进城,而是来到城南的一处庄子。
马车停稳,念柏将车帘掀起,“公主,咱们到了。”
三人一同穿过庄子前院,来到正厅门前,“公主,就是这里了。”
慕云漪看了看念柏,独自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此时屋内传来一干哑的声音:“你终于来了。”
慕云漪循声望去,见一身影坐于桌前,听起来,他已经等了自己很久了。
没有顾及再多,慕云漪独自迈入门去,而念柏和落霜则知分寸地守在了门口。
进屋之后,慕云漪先是扫视四周,是再简朴不过的农庄屋子,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于是她径直靠近那名男子。
此刻,男子也抬起了头,是一名发须灰白的中年男子,黝黑的肌肤上有着数道细长的疤痕,看起来并不算狰狞,却带着些许沧桑之感。那一双轮廓极深的眼睛透着十足的失意与颓丧,但还是被慕云漪看出一丝习武之人的锐利。
第三百六十四章 元阳离火精魄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眼前的男子是慕云漪不曾相识之人,看其面相和穿着,似乎也不像是西穹或是东昭之人。
无论如何,莫衍当是不会欺骗自己的,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个真相几乎已是触手可及,于是作揖正色,开门见山道:“我乃西穹先太子慕霆之长女,慕氏云漪,听闻阁下知我父王当年失踪之事的真相,望阁下将所知一切告知,云漪必不忘阁下恩德。”
尽管听此人之言,必是知道慕云漪身份和来意的,但慕云漪仍是自报家门以示尊敬,更是避去了‘本宫’这等尊称。
“坐。”男子颔首,看不出过多的情绪
想来父亲之事必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讲完的,所以慕云漪没说什么,拉开身旁的圆凳,与男子隔桌对坐,眼中并没有过分的急躁,但却用无声的对视昭示着自己要知道所有一切的决心。
“当初顺亲王失踪于九芒山,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是,父王带兵与东昭开战,原本压得东昭军节节败退,父亲下令乘胜追击,不想那一夜,在东昭境内神秘失踪,没有留下任何口信和线索,尽管东昭方面矢口否认,但我始终认为父亲的失踪于东昭脱不了干系,直到数月前,我得到消息,父亲的确在东昭境内失踪,但确切地说,应当是九芒山,动手的人也并非东陵巽,而是无相之墟。”
男子平声说道:“所以你入了无相之墟。”
慕云漪点了点头,接着又叹了口气:“可惜的是,我并未找到父亲的踪迹。”
“当初你父亲尚未失踪时,你可曾接到秘报,称东昭节节败退实则有诈,将顺亲王和世子引入东昭境内,设计围之虏之。”
慕云漪不由得心下一惊,“阁下如何知晓?此秘报由我顺亲王府家臣传回,当初除我与皇祖母之后,并无旁人知晓!”
“如果那信是假的呢?信上的内容也是有人捏造的呢?”男子悠悠地问道。
“莫非字迹是仿的,信尾暗号也是……”慕云漪细细回想当初那封信,却又觉得不可能,传信来的是与慕霆几十年一同出生入死的副将曾冉,也是当初还在太子府慕霆就培养的亲信,就算字迹可以模仿,可他宁死也不会泄露暗号。
“非也。”男子摇了摇手,“那信是假的,可字迹却是真的。”
“此话怎讲?”
“那幕后之人深知顺亲王府的保密工作一向做得是滴水不漏,而且不同线路、不同级别有全然不同的接收暗号,故此幕后之人一开始便不曾准备模仿字迹、伪造密信,而是让他亲自写下。”
“不可能,曾叔绝不会出卖父王。”
“曾副将确实不会,但如果他的意念被控制写下这人封信,连他自己都不知呢?”
“无相之墟的蛊?”
男子回答道:“不错,曾副将的意识被蛊虫控制了一个时辰,这才写下了这封所谓顺亲王将受伏击暗算,请公主调兵支援的密信。”
听到这里,幕后之人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是觉明。”
“不错,是释空寺的监院觉明,亦是无央之子,沈佑安。”
“可后来父王确实遇难失踪,而云铎也昏睡不醒,若说这信上内容是假的,一切也太过巧合了……”
“是,一切的巧合,连佑……连觉明也没有预料到,起初,他的目标只是你。”
“我?”慕云漪指着自己瞪大双眼,“为何是我?觉明这般处心积虑地想要将我引出西穹是要做什么?”
“多年以来,觉明以释空寺的监院身份活于世间,实则始终在研究存在于无相之墟古谱之中的神蛊——青龙蛊,终于在五年前参悟其中奥秘,然而练就此蛊十分艰难,且最终的结局是人蛊合一,稍有不慎便会反噬**,但觉明还是义无反顾地开始练就青龙蛊。”
慕云漪听到这,心中已然有些猜想,然而她并没有插话,而是继续往下听。
“觉明用了三年,用了九九八十一种毒虫毒草练就了这个神蛊中的毒虫,名唤‘青龙’,然而就在觉明以为成功了,将与‘青龙’合而为一之时,不仅尝试三次皆败,最后一次更是险些一命呜呼,与‘青龙’共焚,于是觉明不敢再冒然的轻举妄动,否则就算自己的命还能撑住,而‘青龙’若有差池,一切便功亏一篑了。”
“觉明与那青龙虫无法合而为一,只怕是缺了什么引子?”
“是也不是。”
“怎么说?”
“那‘青龙’是至阴之虫,需一至阳之物与之融合才可练就最后的青龙蛊。”
慕云漪喃喃道:“阴阳合一,方得无极。”可转而又道:“找到至阳之物于觉明来说,并非难事。”
“的确,至阳之物,并非世间绝无仅有,然则两极相斥,物极不稳,至阳之物性烈霸道,青龙难以承受,必会被炼化,所以觉明需找到一物,既是至阳之性,又同时可以兼容至阴之性。”说着,男子不动声色地盯着慕云漪的双眸。
慕云漪心下了然,自出生以来,自己便被世人说是天生赤眸,妖星降世,觉明这般煞费苦心地想要捉到自己,当是为了这一双眸子了。
“安和公主这一双与众不同的明眸实为元阳离火精魄,然而公主降生之日又是血月之夜,那是百年一遇的至阴至寒之相,所以公主这双眸子虽为至阳之性,却又被至阴之血供养,觉明查到此事后便断定,没有比这阴阳调合的离火精魄更为合适的供养物了。”
“所以他趁着我父王出征,设计引我出城,少了顺亲王府的保护,趁机取我性命、夺我双眸。”
对于慕云漪的推测,男子以眼神肯定,
“怪不得……”慕云漪如梦初醒:“就在我准备秘密出城支援时,收到了朝内传来的急报,父王失踪,我顺理成章的认为父王是遭到东昭氨暗算埋伏才失踪,事已至此索性光明正大的率兵去往东昭边境与我西穹大军汇合……却没想到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无相之墟!”
“是啊,顺亲王的出现,亦不在觉明的意料之中,甚至险些毁了他整个计划。”
第三百六十五章 至阳之血
“原本落入觉明手中的应当是我,父王该得胜凯旋归来,受万民称颂……结果却是我安然无恙,父王落入觉明手中。”慕云漪闭上双眼……
连结起父亲出事那几日的来龙去脉和后续探知的蛛丝马迹,慕云漪眼看着那个秘密的真面目正被抽丝剥茧,层层显露。与此同时,仿佛有一根充满尖刺的荆棘正缓缓向她内心的最深处侵袭、延伸,可她清楚的知晓,她不可以却步与抗拒,无论是怎样的真相,都必然要承担。
“确切来说,并非是顺亲王落入觉明之手,而是顺亲王事先对觉明的计划有所察觉,而先一步主动找上了觉明。”
慕云漪盯着男子,目光颤抖,强忍着内心剧烈的轰鸣等待着后续的“凌迟”。
“那一日,觉明亲自下山,假称去‘迎接’即将到来的你,却没想到刚出九芒山,就被一人拦住了去向。”
“是我父王。”
“不错,然而奇就奇在,觉明一向是人们心中的释空寺监院、亦闻大师的爱徒,可顺亲王见到觉明时,却脱口直呼其‘沈佑安’。”
“如此说来,父王不仅提前洞悉了觉明的计划,更是知晓其真实身份。”
“是的,要知道,当初觉明之身份,鲜少有人知道,就连亦闻都不知道”
慕云漪心下了然,父亲应当提早就洞察了觉明的秘密,本想战后再查,却不想事关自己,才使得父王暂搁军务,只身前往九芒山,阻拦觉明。
“因为父王道破觉明身世,后来便被觉明设计俘了去?”
“并非觉明出手,而是顺亲王自请与觉明入九芒山,回到无相之墟,顺亲王便被囚禁了。”
“所以,阁下便是当初看守我父王之人?”慕云漪看着男子,既能将当初父亲之事知晓的如此向西,必然在父亲被囚之后与之有不少接触之人。
“公主聪慧。”男子大方坦诚的承认,“我是当初看守你父亲的人,亦是无相之墟巫族的后人。”
慕云漪并没有在男子的身份上多做纠结,此时此刻她心中还有诸多疑惑,而至于眼前这巫族之人为何现在要将一切告知自己,时候自有时间去揭晓。
“得知父亲失踪,军中大乱,传信回西穹,再后来,便是我领兵出城了……可既是要我这双眼睛做引,觉明又如何会轻易放弃?石冢中的他分明已经练就了青龙蛊,又是以何为引?”慕云漪道出心中疑惑,就算父亲暂时中断了觉明的计划,可事后这么久,觉明囚禁了父亲,却并没有对自己再出过手。
“莫非……”慕云漪觉得自己心中隐隐约约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不甚清晰,却越来越近,她与男子双目对视,等待他的揭晓。
“公主,顺亲王之生辰为何时?”
慕云漪怎会不知,毫不犹豫地便脱口而出:“九九重阳,日中午时……”说着,方才男子所提到的,觉明需要找一至阳之物做引,去融合青龙蛊虫,难不成就是……
很快,男子便回应了慕云漪的推测,“没错,所以顺亲王体内的鲜血便是至阳至乾之物,顺亲王将此事道出,更是当即拿出匕首刺破自己的手臂,证明给觉明看他所言非虚。”
慕云漪的右手死死地抠着圆桌的边缘,她眼前甚至已经清晰地浮现出鲜血顺着父亲手中锋刃流下的场景……
而男子的叙述亦没有停止:“尽管至阳之物并非绝无仅有,但也是十分难寻,青龙蛊已经炼化到最后一步,觉明自是不会放弃顺亲王这个自己送上门的引子,于是他当下便同意了与顺亲王的交易——觉明不再觊觎夺取你的眼珠,而顺亲王自愿将自己的性命奉与觉明。”
顺亲王自愿将自己的性命奉与觉明……
自愿……
男子最后这一句,不断地在慕云漪耳边重复,回响……向来都是父亲手刃敌人,千军万马立于前他都面不改色,而这一次却是自愿将自己的鲜血和生命给了觉明。
“公主?公主?”男子试探着唤了慕云漪几声。
慕云漪回过神来时目光有一瞬的慌乱,被她极快的掩饰了过去。
而男子这一回却迟疑了,尽管自己被那个人下令,定要将一切真相全部告知,可看着对面的这个女子面色僵白,双手甚至在微微颤抖,终是心有不忍,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远比方才他所讲更加残忍和血腥,连他这个将至不惑的男人回想起来都十分痛心,何况是这不过桃李年华的女孩子……
“公主,你确定要知道后面的事情吗?”
“是,我要清清楚楚地知道每一段父亲所遭受的经历。”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男子无法阻止,更不能隐瞒,只得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后来你父亲卸下身上的所有盔甲与利器,随觉明入了虚浊峰之顶的石冢内。顺亲王的血并不能拿来直接用,而是要先融入觉明体内。”
“呵,父亲的鲜血,恐怕那觉明一时间难以消受。”此刻提到觉明,慕云漪心中的怨恨已不能和在石冢中见到时同日而语,恨不能挖他的心、剔他的肉、拆他的骨!
“是,寻常之人饮下至阳之血尚且无法消解融合,何况是觉明这等常年练蛊的体阴之人,所以他需要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将顺亲王之血与自己相容。”
“这个怪物……”慕云漪痛心地闭上双眼。
“觉明每九日一次取顺亲王鲜血饮下,连取九次,共九九八十一日,且所取之血量依次递增,从最初的一小盅,到最后一次的整整一海碗,饮下最后一口,果真这至阳之血未再与觉明之身相斥。”
“八十一日之后呢,既然事成,我父亲呢?”慕云漪神情紧绷,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面问道。
面对慕云漪的追问,男子的眼中流过一丝无奈,“八十一日之后,顺亲王于觉明来说并非再无用处,相反,还有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是什么?”慕云漪问得坚决,而男子却不难看出她强装镇定背后的痛苦与折磨。
第三百六十六章 慕霆的买卖
沉了一口气,男子终是缓缓道出:“是让青龙虫彻彻底底适应这种至阳之血,以确保青龙蛊人蛊合一之时,不会再出现任何差池,否则那至阳之血一旦灼烧了青龙虫,一切便功亏一篑了。”
让青龙冲彻彻底底适应这种至阳之血……
慕云漪不懂练蛊之术,却知此话背后,定是蕴含凶险,是比前头那八十一日更加残忍极端的手段。
“使蛊虫适应另外一种极端属性,绝佳办法便是以之为皿,供养蛊虫。”
“什么?你是说……”慕云漪不敢再说下去,更是强制自己压制自己的想法……不,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
“顺亲王被剁了四肢,做成人彘封于一口坛瓮之中,接着将青龙虫引入其体内,蚕食五脏六腑。”说到这里,男子的呼气忽然急促,只因当初慕霆被做成人彘时的过程,他亲眼所见,那不堪入目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慕云漪忽然觉得小腹一阵痉挛抽搐,双腿绵软,跌坐在身后的凳子上。
“父王,父王……”
呵,慕云漪啊慕云漪,都是因为你,父王才会承受这种痛苦,这种屈辱,你根本就是一个灾星,出生逼死了母亲,后来父王也因你而……
慕云漪面如死灰,仿若撑着最后的气力抬起头,看着男子问道:“那么我弟弟云铎呢?他又为何中了你无相之墟的蛊?”
“顺亲王世子……哦不,如今是西穹新帝,当初确实也入了无相之墟。”
“可为何云铎后来醒了之后,对于那一段记忆完全不记得了?”弟弟入了九芒山,这是慕云漪早就能够确定的事情,但她始终疑惑的是,那几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原来当初你父王与我们共同回到无相之墟时,当时的顺亲王世子一直跟在后面,潜入山后藏了起来,待第二夜后终于又找到了囚禁你父王的密室。
“所以你见过云铎。”
“不仅见过,还交手了。”说到这里,男子颇有些不好意思:“他身手倒真是不俗,不仅放倒了密室内外所有看守的人,最后连我,未出十招也被擒住了,若非你父王叫他住手,我可能当时已经丧命于他手下了。”
慕云铎的功夫由父王亲自教导,又天赋极高,从小便是出色的,只不过他尚未有太多机会到战场上历练,就已经被迫卷入了朝堂与王府的内外纷争、勾心斗角之中,如今他已继续为皇,便更少有机会展露身手了。
“父亲将一切都告诉他了?”
“是,一开始顺亲王世子是完全不理解的,甚至以为你们的父王是疯魔了,于是执意强硬的拉着顺亲王逃离,直到顺亲王说出了那句话……”
男子的目光变得飘远,讲述起令他震撼到至今都历历在目的那一夜……
无相之墟的密室内——
“父王,我们走,他们拦不住你我的!”
“铎儿,你听为父说。”
“父王,来不及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里的异动,有什么话您出去再同孩儿讲!”
“为父不能走!”顺亲王一把推开了儿子的手。
“父王你……”慕云铎莫名地看着父亲,脱口喊了一句从来不曾说过的大逆之辞:“父王你疯了吗?”
“为父这是在保全你长姐!”
听到“长姐”这字眼儿,慕云铎诧异地看着父亲,不明白此事究竟与姐姐有何干系。
“为父若走,漪儿便危险了。”
“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为父只告诉你,他们要取漪儿的双目。”
慕云铎愣在原地,只觉一道惊雷轰顶,他打小便知道姐姐的双目与常人不同,也因为如此,她受了不少苦,却没有想到如今竟有人要夺取姐姐的一双眼睛!
“是谁,是无相之墟的那个首领是不是?”慕云铎捏紧双拳咯咯作响,切齿说道:“区区残族败众,咱们出兵灭了他无相之墟,我看谁敢动姐姐一根头发丝!”
“铎儿,你冷静点听我说,无相之墟这些年来蛰伏许久,看似无声无息,却早已在暗中筹划复兴之事,且九芒山事物牵扯甚广,我们若大肆围剿,不仅慕凌会百般阻挠,北羌和东昭更会横插一脚,以我顺亲王府如今处境,非但未必能成,反倒是害了全府。”
父亲分析地句句在理,慕云铎的气势突然弱了下来,“父王,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回军营撤兵回城,慕凌定会降罪于顺亲王府,你便顺势令全府上下在府中安分度日,至于这里,为父自有打算。”说着,慕霆逃出虎符递给儿子。
“您要做什么?”
“为父会除掉那个祸害。”
“不,父王,孩儿要留下来同您一起,至少,至少孩儿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你在这里没有办法帮到为父任何事情,为父命令你,走,立刻走!”
“不,父王……”
慕云铎迟迟不肯接下那虎符,却在此时发觉身旁被自己打昏过去的那名无相之墟的首领似乎有醒来的迹象,于是慕云铎下意识转身去再次从那人背后反扣住其手臂,另一只手死死地扼住他的脖颈,令其无法动弹更无法出声。
“嘭!”
慕云铎只觉后脑一下剧痛,双眼一黑后便再无知觉。
而地上被原本被慕云铎扣着的男子,则更是诧异,这顺亲王怎么就把自己儿子给打昏了?他惊恐地看着顺亲王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
此刻他们身处地牢,而外面的看守全部被放倒,男子猜测着为了隐瞒这小世子的身份,是不是自己就将要死在顺亲王手里了……
“你叫阿氻,对吧。”
男子如何也没想到顺亲王开口竟是在问自己的名字,戒备地看着他回道:“是。”
慕霆真诚地看着阿氻,“谈个买卖如何?”
“什,什么买卖?”
“放走我儿。”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可以活命。”
慕霆话音未落,阿氻已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压迫感,他喉结已被慕霆死死地扼制住。在慕霆面前,阿氻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脆弱的小虫,仿佛下一刻他稍一用力,自己便会断气了。
“好,成交。”阿氻艰难地发出声音,眼下他还有别的选择余地吗?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不求她的原谅
慕霆放开了手,蹲下身子扶起儿子,对阿氻道:“夜深了,把他悄悄送出虚浊峰,对你来说应当不是难事。”从无相之墟众人对阿氻尊敬之态不难看出,他在此地位绝非一般,何况连沈佑安都对他礼敬三分,更是让他带人看守密牢,必然是沈佑安的心腹。
“事不宜迟,我这就动手,至于外面倒得那些兄弟,我到时候便说是你的手下入侵劫牢,结果未遂,被我追赶跳崖而亡。”
“阿氻,谢过。”慕霆说着将儿子交给阿氻接手背着。
阿氻心中嘀咕,其实这顺亲王完全不必对自己这般客气的,毕竟自己可是看守他的人呐,可是看到他眼中对儿子的那种痛心心和不忍,便了然这便是为人父母之心。
然而阿氻没有想到的是,下山的途中,一个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抬起头一看,竟是自己的主子,沈佑安。
“阿氻叔父,你这是要去哪里?”
密牢中的慕霆看似平静,却是心急如焚,他看人向来准确,知道这个阿氻是个正义之人,更是个讲道义之人,然而那个沈佑安狡诈多疑,慕霆唯恐阿氻下山之时会生出什么差池。
从夜里等到白昼,再从日出等到了傍晚,阿氻终于回来了,然而看着阿氻面带犹豫、眼露愧色,慕霆便知,自己的担心大约还是应验了。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铎儿他……”
“我们下山时,被主上发现了。”但是不等慕霆接话,阿氻又赶紧补充道:“不过最后主上还是放世子出山了。”
“当真?”
“千真万确,是我亲自送出虚浊峰的,所以才耽误了一整日的功夫。”
“沈佑安认出我儿的身份吗?”
“识出了。”
“既如此,又为何放他出山?”慕霆不解,这也太过奇怪,既然知道这闯入之人是顺亲王世子,沈佑安一没有抓他回来,二没有杀了他,竟是放他下山?
“主上说,如今他要的只是你的血,这世子于他来说毫无用处,若立时杀了他,反倒会引起西穹更大的猜疑,他如今一心在练就青龙蛊上,实在不想惹出很大的动静。”
“你们对铎儿做了什么。”尽管阿氻说的在理,可慕霆知道沈佑安放走铎儿的前提必然是能够保证他不会将虚浊峰的一切道出。
阿氻暗自惊于慕霆的洞悉力,缓缓道:“主上给他下了忘忧蛊。”
“忘掉这虚浊峰的一切?”
“不错。”
“如此,也好。”慕霆松下一口气,让儿子忘掉这里的一切是最好的结果了,否则,他定然不会死心,而自己的计划,也就无法继续。
阿氻看着慕霆,终是忍不住问出这一日始终憋在心中的那个疑问:“顺亲王,留在这里,你会后悔吗?”其实但凡慕霆改了主意,想要离开,阿氻根本拦不住,甚至沈佑安都难以阻拦。
“自我决定去找你主子的那一刻,便没有打算后悔。”慕霆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飘忽而悲伤,“我欠漪儿那孩子太多了,自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将自己对妻子之死的怨念加注在漪儿的身上,其实我何尝不知那孩子是无辜的,我失去了爱妻,而漪儿也失去了她的母亲啊……可我固执地不愿意走出那片阴影,所以这十几年来我刻意地漠视漪儿,是我,从来没有尽到为人父亲的责任,更是辜负了妻子临终前的嘱托……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我真正怨恨的不是漪儿,而是我自己,我怨恨自己没能留住妻子。”
慕霆深深地叹了口气,眉眼之间的凌人褪去,剩下的只有懊悔。
“这一次,是我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事情了。”
“你的女儿,会谅解你的。”阿氻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挤出了一句不知道算不算的上安慰的话语。
而慕霆却是摇了摇头,凄然一笑:“我不求她能够原谅我这个失败的父亲,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
慕云漪沉浸在阿氻的回忆之中,直至他复述了父亲那最后一句话,一点一点蔓延着的悲伤终是如洪水决堤一般倾泻而出,吞噬了她所有的骨血,那股冰凉令她窒息。
“我不求她能够原谅我这个失败的父亲,只希望,我的女儿能好好活着。”
父亲,没错,漪儿从小的确有许多不甘、不解,甚至有不止一点点的怨……为什么同样是您的孩子,云铎可以随您住在东宫,漪儿却只能被养在皇祖母宫中;为什么云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您的赞许和称赞,可漪儿无论多么努力和刻苦,都难以得到您哪怕一丝一毫的肯定;为什么母亲的忌日您从来不带漪儿一同前去祭拜,只能偷偷地在皇祖母宫中为母亲立一个小牌位……
直至十四岁那年,无意中看到你捧着母亲当年给你缝的香囊,朝堂中雷霆铁腕、战场上叱咤风云的顺亲王,却在无人时哭得如一个孩童,无助而彷徨,那一刻起,漪儿心中所有的疙瘩皆被解开了,所有的不甘也尽数释然了。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你对母亲的一往情深。
说没有怨是假的,可没有恨亦是真的。父亲啊,既没有恨,又何来所谓“漪儿的原谅”?
自己与父亲,彼此活在母亲去世的阴影之下,相互误解、相互刺痛,可终究,慕云漪是幸运的,因为她终是知道了父亲爱她之心,远比她想象的多,而父亲到生命的尽头都错误的以为她始终怨怼于他。
良久,慕云漪涣散的目光才重新有了焦点,面若平静的海面,仿佛一切阴郁悲痛都被淹埋在深不可见的海底。
“我父亲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让沈佑安自取灭亡。”不知为何,在阿氻说到这一句时,慕云漪分明从他眼中洞察到一丝恨意,可照理说阿氻没理由仇恨父亲,那么他的这份恨意源自于谁呢?
看来……她心中暗暗瞧出些许端倪,却未有显露出丝毫异样,只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听。
第三百六十八章 诛心之术
“顺亲王之血,本就至纯至阳,加之几十年来习武行军,一旦青龙虫觉察到这种与自身绝对相反的极致力量,你觉得它第一反应会如何?”阿氻刻意卖了个关子反问。
“它会施放最强的毒性去抵御这道‘威胁’的信号。”
阿氻看着目前这聪灵的女子点头道:“不错,若八十一日之后,吸食了至阳之血的觉明当即便开始与青龙虫炼化融合,那么他的身体定然会抵御不住那两股极端的力量相克相融,他不仅会走火入魔,身体更是会被侵蚀熔尽。”
“原来父王早就知道这一点,忍着痛苦便是为了八十一日之后,看觉明走向死亡。”
“当时除了顺亲王,谁都不知道这致命的关窍,只是……”说着,阿氻深深地叹了口气,“觉明此人实在是太过心机深沉又多疑,就在他即将与青龙虫融炼之时,他将顺亲王带到了跟前,‘不经意’地提起被他放走的顺亲王世子。”
“云铎?”听到弟弟的名字,心再一次被揪起。
“原来当日,觉明看似给世子下了忘忧蛊,实则暗中还种下了淬心蛊。”
“我曾听孟漓说过,这淬心蛊是子母双蛊,相依相存的,若子蛊在云铎身上,那母蛊莫非……”
“母蛊便在觉明体内,他告诉顺亲王此事,顺亲王自然意识到,若觉明出了事,身中淬心蛊的世子将面临什么,被放走的世子却是他最大的筹码。”阿氻边说着,右手不经意地握成拳,“原来他不仅欺骗了顺亲王,更是瞒过了我,呵,我真是愚蠢,被觉明发现私放世子下山,竟还觉得他心中不会存有疑虑和芥蒂?”
“父王他……”
“顺亲王终是在觉明将要与青龙虫合一的时候,出手阻止了。”阿氻叹息,“觉明大发雷霆,世子身上的淬心蛊原本只是他以防万一之措,没想到最后关头竟真的逼出了顺亲王的真正‘用意’,于是以世子的生命为迫,觉明逼着顺亲王道出那至阳之血的真正奥义。”
慕云漪了然,父亲作为那至阳之血的拥有者,这么多年应该找寻了许许多多关于它的奥秘。
“为保世子与你的平安,顺亲王妥协了,他告诉觉明,想要成功地阴阳融合,便直接以至阳之血的拥有者为器,供养至阴之物,再过四十九日后,觉明再与青龙虫合一便可无虞。”
“以至阳之人为器……父王他……”
“顺亲王被砍去了四肢封入瓮中,而觉明为了惩罚顺亲王,更是削了他的耳鼻,割了他的舌头……”说到这里,阿氻似乎都无法继续回想那个画面,闭上眼睛眉头深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连摇头。
慕云漪压迫着自己内心的震惊与刺痛,强制自己不去顺着阿氻的话想象,却觉得胸口一闷,一口腥甜的猩红从口中涌出。
“唔……”
“公主!”阿氻连忙起身,靠近了慕云漪稍许,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无碍。”
阿氻执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慕云漪拿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尽管这茶水早已凉透,却正好令她迷失的心绪平复些许。
放下茶杯后,慕云漪探究地看着对面的阿氻。
“公主,你想问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阁下就是当初救下无央与巫族圣女之子的那位巫族人。”
阿氻迎着慕云漪笃定的目光,坦然地点了点头回应道:“不错,就是我,在小柔和无央死去之后,将沈佑安带回无相之墟养大。”
其实自打方才阿氻讲到一半时,慕云漪便大致已经猜出了阿氻的真实身份,作为抚养沈佑安长大,又助其成为“觉明”的人,这便不难解释为何阿氻对于诸多机密都知道的这般清楚详尽了。
“既然如此,阁下身为巫族之人,又寄希望于沈佑安身上,为何会来将我父亲的一切告知于我?”慕云漪当然知道是大皇子莫衍安排的,可她十分好奇,莫衍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让这一心想要复辟巫族之人,心甘情愿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就算是按照自己的猜想,后来阿氻与觉明已经离了心,可觉明已经死了,阿氻完全没有必要将这些巫族秘辛告知外人了。
“公主既知在下便是救下觉明的人,那公主可知,我还有一妹妹?”
“这我似乎也曾说过,救下沈佑安的是巫族圣女的师兄和师姐,也是巫族中一对亲兄妹。”说到这里,慕云漪已经明白,能让眼前这阿氻至今还与人有所周旋的,定然与他那亲妹有关了。
“顺亲王被砍去四肢,是由我动的手。”阿氻的面容显得十分痛苦,“觉明指定要我亲自动手行刑,是为了惩罚我对他的不忠。”
尽管阿氻是被迫的,但是慕云漪还是从他的言语和眼神中察觉到深深地自责与挣扎。
“看着觉明的偏执已近乎走火入魔,我愈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是不是根本不该让这孩子背负一切的仇恨,不该强行让这孩子成为复兴巫族之人……于是我几次三番的劝阻觉明收手,他执意不肯,在第四十九日,眼看着他就要彻底练就青龙蛊之时,我以死相逼,求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可结果……他不光将我囚禁了起来,更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小妹被他中下毒蛊。”
阿氻抓扯着头发,痛苦不堪,这充满懊悔和憎恨的一面终于彻彻底底爆发出来。
“觉明当真是善用诛心之术,知道杀了你,你根本不在乎,而拿你妹妹性命作威胁,才最能让你生不如死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听命受制于他。”
“是,我无时不刻不在寻找解除小荃身上蛊毒的方法,直到那个人出现,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阿氻所说的“那个人”指的必然就是大皇子莫衍了。
“是他主动找上的你?”
“是,他告诉他能够解除小荃身上的毒蛊,而作为交换,我只要将顺亲王当初发生的一切告诉一人便好。”
第三百六十九章 西穹来者
看着阿氻眼中的痛苦与惊喜皆为妹妹大起大落,慕云漪仿佛看到了当初因云铎中了淬心蛊心急奔走的自己,果真,这世间只要还要牵挂的人,便有活下去的意义。
“谢谢,告诉我这一切。”
阿氻摇了摇头,“我与公主素未谋面,如今将一切告知,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这一声‘谢谢’实不敢当。”
“纵然如今你我各取所需,可为着你当初冒死送我弟弟下山,这感谢你也合该是受得住的。”说着,慕云漪双手作揖,再次道谢。
见慕云漪坚持,阿氻便也不再拒绝,回了一礼道:“亦感谢公主,让在下能有此筹码被大皇子瞧得上,否则我便只眼睁睁看着阿妹被毒蛊折磨而亡了。”
慕云漪微微颔首,能够彼此“利用”两不相欠,便是最好之态了。
阿氻长长地松了口气,眼中露出的急切是充满了希冀的,“我终于可以去见阿妹了。”说着,他推门迈了出去。
站在不远处的念柏见门被打开,立即走了过来。
阿氻对念柏示意,“结束了。”
念柏微微颔首,“沣城那边,主子已安排妥一切,令妹之毒蛊此刻应已解除,我这便带你去见她。”
“念柏,阿氻的妹妹此刻身在沣城?”
“回公主,确在沣城,荃姑娘当时情况危急,而这庄子条件简陋、药材缺乏,主子便命人将荃姑娘带去沣城安顿治疗了。”
闻言,慕云漪便明白,条件不足怕只是其次,莫衍是为保万无一失,才强行将这对兄妹分开,不然莫衍完全可以将阿氻一同接进沣城。
“念柏,我同你们一同去沣城。”
念柏并没有多问,亦没有拒绝,仿佛早已知晓似的,只道一句:“属下去备马。”
四人启程后,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沣城。
顺利进了城门,看着周围一切欣欣向荣的市井之色:沿街商贩的吆喝声、卖艺小生的锣鼓声,以及不间断的车轮马蹄声,这嘈杂之中反倒是让慕云漪感到一丝真实感。
一路跟着念柏,慕云漪觉察到这路线似有一丝熟悉,果真,当念柏引他们穿过繁华的城中心,停在一间酒楼门前时,抬头一看慕云漪便认出,竟是当初乞巧节,被莫衍“掳走”时观烟火的那家繁华的酒楼,只不过那晚他们二人是在楼顶,不知这楼下的景观亦是一绝。
“小荃就在这酒楼?”阿氻已是急急地跳下了马。
不等念柏开口,门口走出一个身量高挑、衣穿黑纱的女子来,与念柏对视点了点头,瞧样子应当是莫衍的手下了。
“这位便是荃姑娘的兄长吧,请您随我来。”说着,那女子便带着阿氻进去了。
念柏将几人的马移交给酒楼跑堂后道:“公主,咱们也进去吧。”
慕云漪走上门阶,却下意识地仰头看了一眼那高耸的楼顶。
“主子,您在看什么?”落霜靠近到慕云漪跟前,亦好奇的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慕云漪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进去罢。”
进了酒楼,念柏熟络的带着她们来到了三楼,念柏指了指廊厅尽头的厢房,“便在那里了。”
“阿妹,你终于醒了!”
“阿哥……”
这时,厢房房间内传来阿氻和女子的声音,慕云漪停下了脚步,望着那房门道:“看样子荃姑娘已是大好,我们就先不要打扰他们兄妹团聚了罢。”
“好,那属下先带公主去歇息。”
晚膳后,阿氻扶着小荃出了房间,原来是她执意要见见这安和长公主。
慕云漪看到阿氻的妹妹,虽说皮肤不似他那般黝黑,却也与阿氻一样,十足异域的面容,尤其那眉眼,兄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慕云漪与小荃并无多说什么,二人只是客套地寒暄了几句,慕云漪便提议让阿氻送小荃回房去了,免得夜风寒凉,着了冻。
这场“交易”既已结束,今后应当也不会再与这兄妹二人有所交集,慕云漪不预备再与他们有何进一步的接触,这并非是对巫族人的仇视,而是潜意识里,她或许多多少少还是因为父亲曾被困在无相之墟中的事情,无法释怀罢了。
回房之时,慕云漪在走到二层的阶梯转角之时,不经意回头看到了正在与人交谈的念柏,而此时慕云漪所占之处恰好是一个难以被注意到的阴影死角。
再一看,念柏对面站着的是此间酒楼的大掌柜,今日到来之时,曾与那人打过照面。
莫衍将小荃安排在这里,照理说念柏与掌柜交谈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只是慕云漪注意到,那掌柜对待念柏的态度,已经超出了客气甚至是尊敬的范畴,而是更倾向于一种下级对上级汇报时的姿态。而今日当着慕云漪的面时,那掌柜分明不是这般态度,若说如此,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掌柜正面对着自己的主子。
念柏和掌柜交谈结束离开后,慕云漪亦不动声色地回到房间。
掌柜是念柏的属下,而念柏又是莫衍的属下,如此联想下去……如此联想下去,慕云漪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时,窗外楼下一阵马蹄嘈杂声打断了慕云漪的思绪。
“吁……就是这里了。”
慕云漪靠近窗边,将窗子半支开,正看到有一队车马停在了酒楼正门,而那些人衣着样式,是西穹的规制。
一旁的落霜亦打量着那些人,开口道:“是西穹来的人?“
慕云漪点了点头,西穹的车马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酒楼绝非巧合,定然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方才向下看时,为首之人已经进入了酒楼,她并没有看到来者究竟是何人。
“是自己人还是……”她站起身,来到门前,屏息细听楼下的动静,果真很快便有脚步上楼的声音。
越来越近了,慕云漪洞悉着脚步的目标,握着弑月的手也愈来愈紧。
面前的门外忽然有了一道似有似无的压迫感,同时,那几双脚步也停了下来。
下一刻,门被扣响。
“咚咚咚!”
第三百七十章 旧地重游
慕云漪没有询问,亦没有回应。
而敲门声亦没再继续响起,而她却更加警惕。
下一刻,门被从外推开,而几乎是同一瞬间,慕云漪将落霜稳稳地护在身后,右手出刃横在了门口之人的喉间。
“小漪!”
“阿月?”
慕云漪没有想到,来者竟是容月,当即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弑月,“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们的公主殿下就准备在门口接见我?”容月笑着揶揄。
“瞧瞧你,几日没见,竟变得这般矫情。”慕云漪睨了容月一眼,扯着她进了屋去。
“是云铎派你来的?”慕云漪定下心来,便大概猜到了容月为何在此,她带着西穹的车马前来,虽不是浩浩汤汤,却也是十足的派头了,除了弟弟慕云铎,还会有谁。
容月点了点头,更是煞有介事地朗声道:“皇上派微臣前来接公主殿下回宫。”
“朝中一切可还好?”
“一切都好,只是皇上初登帝位不久,手边诸多繁杂政务,且皆要亲力亲为,实是夙兴夜寐,日理万机了。”
慕云漪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西穹局势初定,可慕凌和奚太后的残党欲孽并没有彻底清除,加之其他怀有异心之人的观望与蠢蠢欲动,所以云铎事无巨细,皆不愿假手于人。
也正因如此,云铎不过双九年华,本该同那些皇族世家的哥儿公子们一样,鲜衣怒马、纵情四方,而他如今只能朝立朝堂,暮伏案牍,而慕云漪始终觉得,如今这一切,是自己一手将弟弟推上去的。
容月看出慕云漪眼中的酸涩与心疼,伸手覆盖住她的左肩宽慰道:“这一切都是皇上自己的选择,就算没有你,他也会坐上那个位置,因为他是天生的帝王星。”
慕云漪抬起头看向容月,心中稍稍平稳下来,但凡遇到关于弟弟云铎的事情,自己总会失去几分冷静。
“听闻你身在沣城,皇上原本是要亲来接你的。”
“来沣城?”慕云漪蹙起眉头:“他如今堂堂九五之尊,怎能如此胡闹。”
“你在咱们皇上心中的分量,岂可与常俗规矩体统相提并论?只不过临走前,有事绊住了皇上的脚步。”
“哦?何事?”
“风部主君少昊王上书,为贺新帝登基,派了风部世子前来朝拜。”
“风部来人了?”慕云漪挑眉,这风部在数十年前本是西穹之南的一个小国,名为少昊国,后被慕云漪的皇祖父收服为藩国,少昊国变为西穹风部,册立其主君为少昊王,为西穹镇守南域,几十年来倒也是可守本分,是西穹除去塔秋族,实力最强的一方势力了。
“是,奏疏到达皇上手中之时,风部世子应已出发两三日,故不日将会抵达泫音城,所以皇上这才脱不开身了。”
“来的正好,倒是帮我留住了云铎在宫中。”慕云漪喃喃道,心中思忖着此时此刻风部那派人前来泫音城的真正目的,接着又问道:“来的除了世子,可还有何重要的随行之人。”
容月耸了耸肩,“这便不得而知了,奏疏并无写明,我出城时也尚未得到消息。”
“若我没有料错,来的不光是世子,应当还有风族那位嫡公主。”
“你的意思是说……”
“并非年节,风部此时来人,只怕出使恭贺皇帝登基只是其次,而真正目的是至今仍空着的西穹后位。”
“看来,风部的胃口不小啊。”
“是与不是,你我回朝之后看看风部来人究竟还有谁,便一目了然。”
容月点了点头,继续道:“沣城的事情可了了?”
慕云漪眼中有一瞬间的阴郁,但转而便故作轻松道:“嗯,都了了,眼下天色已晚,你也累了,歇息一晚,明早我们便动身罢。”
慕云漪心中乱的很,早早便入了榻,然而闭上眼睛,阿氻所述父亲在无相之墟的种种境遇,便在她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闪过,仿佛她曾经亲眼见证了一般,终于她忍不住睁开了眼,枕边已被泪水浸湿了大片。
既然转转反侧难以入眠,她索性起了身,从架子上摘下披风拢在身上,便朝外走去。
然而放要推门出去,却又退回来了,转过身,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投向屋中的那扇窗。
“吱……”
无比自然地,慕云漪支开了窗户,下一刻,悄声翻出窗外,轻灵地跃身向上跃去。
记忆中,这家酒楼的楼顶拥有沣城最佳的视野景观,乞巧节时在屋顶观得的烟火,至今历历在目,十分惊艳,屋内逼仄,不若旧地重游,寻得一丝安逸。
谁知来到楼顶之后,却发觉自己并不是第一个来此地的,不远处已经有一个身影,坐在楼顶边缘,背对自己。
“念柏?”迎着月光,慕云漪毫不费力地认出了那人。
而此时念柏也察觉到身后的来人,转过身来,“公主?”他说着连忙站起身,“您还未有入睡吗?”
“嗯,睡不着,又见今晚月色正好,便想着寻个清净之地,看看月亮。”
“原是如此,那,那属下便不在此搅扰公主了,属下告退。”
慕云漪却是拦住了欲要离去的念柏,“这楼顶一来并非本宫所有,二来也非本宫先到,又何来是你搅扰了本宫?若说搅扰,也是本宫打扰了你的清静才是。”
“这……”念柏停下脚步,看着慕云漪眼中的澄澈,反倒不知该当如何,“怎么会是公主搅扰属下呢,只不过属下也是见这月亮极好,便来此处侥幸风雅一回。”
“既然同样寄属意于月,便不要折腾了,一同在此赏看罢。”
念柏愣了一刻,最后到底还是应了下来,但慕云漪分明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一丝抗拒,否则他不可能迟迟不敢与自己对视。
而那一份抗拒似乎并非是对她此人的抵触,而是……心有所忧,且极力掩饰担心被慕云漪洞悉。
如此想着,慕云漪愈发来了兴致,刻意坐在了念柏的身旁,直视于他,“念柏。”
“呃,公主,怎么?”
第三百七十一章 孩儿来接你了
起先念柏是刻意避开与之目光相遇的,然而慕云漪却半天没有开口,只静静地盯着念柏。
念柏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慕云漪,她那漆黑的双眸分明藏有深意,可是此刻再想回避,已经晚了,他只得硬着头皮问道:“公……公主,您为何如此看着属下。”
“却也没什么,不过觉得,你倒是极会选地方,这儿的夜色实是不俗。”慕云漪不咸不淡的说着。
念柏听得公主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便松下一口气道:“是了,这云烟楼本就是沣城里数一数二的高楼,又立于城内正中,故而这屋顶,无论是白日观市井之色,或是夜间赏灯火之景,皆是极佳。”
“可见,大皇子实力真真是不容小觑。”
“您说什么,属下……属下不明白。”
“本宫是说,你主子财力雄厚,手上随便一处酒楼都地处这寸土寸金的沣城中心呢。”说罢,慕云漪好整以暇地看着念柏。
此刻的念柏,只觉有一滴汗水顺着额角缓缓流下,喉结吞咽一声,无比明显,他也不是个蠢笨的,瞧慕云漪的目光便知,她定然已经知晓了,自己可不能嘴硬瞒着她了,要知道眼前这安和公主与自家主子比起来,那棘手程度可是不逞多让。
“公主,您都知道了,其实主子当年也是机缘巧合才拿下了这城中的好地界儿。”
慕云漪原本只有七八分的把握,说的笃定不过是想诈一诈这念柏,没想到他倒是半分也没挣扎,索性和盘托出,如此,慕云漪便也没有继续追问纠结下去,毕竟这主仆二人虽没有主动讲明这云烟楼属于莫衍,却也没有刻意明确地否定,若慕云漪咬着不放,念柏以此反将一军,倒显得没意思了。
“你主子在东昭?”
尽管慕云漪没有继续发难了,但念柏还是不免警惕道:“是。”
“他近来在东昭?”
“是。”
“上陵城?”
“是。”
“他要开始行动了?”
“是……呃,不,不是,这属下不清楚。”念柏嘴角一阵抽搐,果然,一个不当心险些掉进陷阱里了。
“你竟会不知?”慕云漪似笑非笑地看着念柏。
“属下的确不知,公主知道的,主子一向独来独往,除去交给属下做的事情外,一概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他的行动,加之属下愚钝,也从来猜不到主子的意图。”
这念柏倒是在自己面前耍起了滑头,慕云漪耸了耸肩,也罢,尽管他这话说的不实在,却也有一半是真的,只怕问也问不出什么真正想要知道的。
再后来,念柏终于忍不住这份与慕云漪独处的“煎熬”,讨饶般地说道:“晚间喝了两杯,这会倒是上头了,属下实在无能,先行告退回房了。”
“嗯,去吧。”慕云漪点了点头,慕云漪心里明了,且不说念柏究竟有没有喝酒,就算真的喝了酒,莫衍的手下岂是这么容易醉酒的?不过是两下里彼此给个台阶罢了,慕云漪不欲多做挽留,自己想要知道的,从最开始念柏望着东昭方向发呆,便已猜出九成了。
第二日天未亮起,慕云漪与容月一行人便已动身,方踏出门槛,看到阿氻兄妹已站在外面相侯。
“公主一路安好。”
慕云漪微微颔首回道:“多谢,同安。”随后便上了马车。
落霜亦拿着包袱亦跟着慕云漪钻进了马车,然而在拉上车帘之前,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酒楼门里立着的一个身影。
“走罢!”
伴随着慕云漪突然发出的号令,落霜这才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收回了目光,她不动声色地看向慕云漪,似乎并无什么不妥,暗暗地放下了心。
东昭凤藻宫内,叶阳皇后在书桌前练字,章公公走了进来。
“何事,说罢。”
“娘娘,宫外来信儿了。”章公公躬身禀告。
“哦?”皇后闻言立即停下了笔,“如何?”
“依照您的吩咐,都办妥了。”
“很好。”皇后绛红的唇勾勒出一个危险的弧度,本就锋利的眼眸,此刻更是好不遮掩地流露出愤恨的冷光,“三日后便是那贱人的忌日,今后,也会是那个孽种的忌日!”
说着,皇后无意扫过眼前案上方才尚未写完的静心咒,跟着喃喃念了起来:“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忽然,她扬手一挥,在那雪白的宣纸正中划下浓重黑长的一笔,将上面原本隽秀的几行小字全部抹了去。
“无欲无求,无欲无求……呵,那贱人所生之子一日不死,教本宫如何能够无欲无求!”
“索性娘娘您心思细密,设下这天衣无缝之局,这一回,天时地利人和,再也不会让那厮有机可乘,逃出生天,三日之后娘娘便可高枕无忧!”
这番话显然抚慰了叶阳皇后毛躁的心境,满意地说道:“贱人,你便等着跟你那早该死去的孽种团聚罢!”
连日闷热的上陵城,在七月初七这一日的清晨下起了小雨。原本这毛毛细雨该让人感到一丝舒适的沁凉,可当路上的行人伸出手来,那细密的雨水落于指尖,竟是一种不可言表的透心寒凉。
于是路上本就稀疏的三两行人也都纷纷回了屋去,只剩下不起眼的街角处那枚孤寂的身影。
“母亲,孩儿来接你了。”
上陵城西,一处独门独户的宅子正门处停下一辆马车,车夫撩开车帘,一个身披墨黑锦缎斗篷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尽管无法看清兜帽里的无关神情,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人周围笼罩的悲凄之感。
由于那人身形高大而这两马车却并不阔敞,所以下车是猫着腰显得有些不适,显然,用这种窄小的马车是为了不那么招人耳目。
“主子,奴才去偏门处候着,您自个儿留神仔细着。”
男子没有说话,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门框上空无一字的牌匾,片刻后一步一步地迈上台阶,缓缓推开了那紧闭着的、已然落灰的宅门。
第三百七十二章 帝后离心
往年,这座秘宅只有在七月七这一日会被开启,然而这年的七月七,这座宅子显得尤为引人瞩目——此时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那扇门,打开,复又紧闭。
“时辰尚早,皇后娘娘说皇上至少两三个时辰才会出来。”一名身量消瘦的黑衣人对身边的人说道。
“切不可轻举妄动,毕竟今日我们的目标可不是皇上。”另一名首领模样的黑衣人目光从未离开过宅子的那扇门。
“头儿,那人真的就在附近吗?”
“他一定在。”黑衣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鼻梁上的疤痕,这是一道新的伤,便是在几日前追查那个人下落时,被留下的,动手的是那人的手下,若非闪躲及时,只怕自己这一双眼睛当时便要废掉了。
黑衣人心中暗恨道:这一回,必不会让你在我手中好过。
果真,小三个时辰过去,那宅子的门才再次被从里推开。
若此刻有人经过,他们定是难以想象,眼前这名满面失意颓丧的中年男子,便是东昭当今圣上,百姓人人崇敬的皇帝。
马车已经停在了宅院门前,皇上没由来的觉得一丝寒意袭来,原来亦是傍晚,他下意识的拢了拢身上的披肩。
“主子,请上车吧,时辰不早了,咱也该回宫了。”
东陵巽沉默着迈上了马车,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在这一刻竟然有些困难,帘子放下前的那一刻,他回过头再一次深深地看向那方宅门。
在马车彻底消失在街巷尽头后,过了半刻,宅子的偏门处,一枚黑影一闪而过,若不细看,仿佛只是夕阳西下的一抹余晖。
“他果然出现了。”
“嗯?头儿你说什么?”那消瘦的黑衣人显然没有发觉任何的异样,望着静谧的宅子四周,目光已然有些松懈。
嘭!疤痕男用手中的刀柄敲了敲小个子的脑门,“还发愣呢,目标都进去了!”
“什,什么?”小个子这才如梦初醒,险些大叫出声,但很快便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先进去,你去通知他们几个,依照计划行事。”
“是,头儿!”
莫衍一步步地走进宅子,这是他第一次来此,却丝毫没有半分的陌生——因为这宅子内的一切,都是按照当初他的母亲在宫中所居宫殿的布局建造,甚至连庭院中的数花木草树,都一模一样,只不过这里经年无人打理,花枝枯萎,而草木却疯长,与当初门庭若市、盛极一时的坤仪宫截然相反。
想来东陵巽为了独守这份秘密,绝不肯让哪怕多一个人涉足这里。
“当初是你弃她、不信她,如今又在此虚设这宅子有何用,生前没能护着她,在她身后却要禁锢着她?呵,东陵巽啊东陵巽,你永远这么自私。”
进了正厅,果如莫衍所料,里面的一应布局摆设,就连木柜上那柄镶金和田玉如意的摆向都与当初母亲的寝殿里一模一样。
不,确切的说,应当是东陵巽将坤仪宫中未曾烧毁的物件儿原封不动地搬了回来。
莫衍用手轻轻划过桌柜和摆件,没有半点灰尘,看样子,这屋内的一切,方才是被东陵巽擦拭过了的。
最后,莫衍的手在一樽六角琉璃花瓶上停了下来,思绪不由得被拉回到很远……
那是他与母亲回宫的第一个年头,岁末寒冬,东陵巽送了这藩国进宫的琉璃花瓶给母亲,母亲心爱之极,不顾外面大雪纷飞,便要去外头折梅。
被东陵巽知道了之后,嗔怪了几句,却陪同她一起去了御花园,折了好些含苞待放的红梅,回来一同坐在窗下,烘着炭火,执手插梅。
这大约是莫衍第一次在母亲的脸上看到那种神情——羞赧若少女。
莫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抓着花瓶的手指骨节泛白,如今琉璃花瓶璀璨依旧,却再也没有那般沁香袭人的红梅了。
他将花瓶轻轻放下,走向内室,接着便看到了香案,以及他今日到此欲要带走的母亲之牌位。
牌位刻得足见雕刻者之用心,却并不算考究,莫衍了然,定不是出自行家之手,而是东陵巽亲手所刻。
“妻莫氏凝允之莲位。”
除此八字,再无其他,既无立牌之日,也无夫家之姓氏。
妻?你真的将她当做你的妻子吗?
莫衍拉下风帽,摘掉面具,跪在地上深深地朝母亲的牌位长拜三回,最后更是伏地叩首良久才起身。
他从胸前的内袋里掏出一方素布,上前双手将牌位捧下,小心翼翼地包裹进布中,便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衍转身的瞬间,门已被推开。
吱——
残阳的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上陵城的边际之时,城西一间酒楼顶层的秘厢之中端坐着一气质实非凡俗的身影——叶阳皇后。
她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宫,近些年来,不论是出宫秋狝、南下或是北巡,皇上都不再带着皇后,对外只称后宫事多繁杂,加之皇后身子向来孱弱,不便长途劳顿奔波。
但皇后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近年来,皇上与自己是愈发地离心了。早些年,虽然皇上的心思始终在那个女人身上,可自己这皇后的尊荣与体面,是一分不少的,可如今皇上除去年节,已经很少与自己共同出现在屋檐之下了。
叶阳皇后心中犯疑,是不是皇上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如果他真的知道当初莫凝允是敌国细作且与人有私之事全部是被自己设计嫁祸……
不,不会的,若皇上真的有了证据,依着他对那女人的感情,早就会来找自己兴师问罪了,何况自己还有翊儿,身为储君的他如斯优秀,只要有儿子在,自己这皇后之位、未来的太后之位,便都是稳若磐石,必不会被动摇。
事到如今,叶阳皇后也想明白了,什么夫君的宠爱与真心,手中的皇后金印宝册才是永恒不变的,莫凝允在东陵巽的心中占据一生一世又如何?还不是早早地便败在了自己手里。
如今只需要把她的那个孽障儿子除掉,自己今后便可年年岁岁高枕无忧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痴恨一念间
“你……”起先,莫衍眼中确乎是有惊喜之色的,然而转瞬之间,目光又阴郁下来,“你怎么在这里?”
“好歹盟友一场,本宫来看看大皇子可还安好,若已丧命,总归要意思一下,替你收收尸。”
莫衍凑近慕云漪的脸半分挑衅道:“看样子,让公主失望了呢。”
慕云漪挑了挑眉毛打量着莫衍,“是呢,实在可惜。”
“是念柏多嘴了罢?”莫衍蹙起眉头,心中暗怪这念柏怎么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你这般反常不曾出现,细想便知你的意向了,何须念柏多嘴?”
莫衍忽然揪住了旁的重点,不怀好意道:“哦?反常?所以公主觉得,我不出现在公主身边,便是反常了?”
慕云漪忽然被噎到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何时这般说了。”
莫衍才不管她说什么,一脸满足地刻意点着头道:“好,那以后会尽量多出现在公主面前的。”
“懒得与你多辩。”慕云漪睨了他一眼,随后扫道他手中青布包裹着的物什,心道此地不宜久留,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出现帮了倒忙,便道:“既得手了便赶紧离开罢。”
莫衍点了点头,将手中包好的牌位放进胸口内。
二人静步离了正厅,正欲从后院离开之时,却又有脚步在身后响起。
“慢着!”
莫衍停下了脚步,心道:这一回真真是不速之客了。
他没有回头,而是立即将慕云漪护在怀中,接着将自己的面具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慕云漪正不知莫衍欲意何为之时,自己的面上已经被他戴上了那张他从不离身的面具,而就是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面具传来的隐约的温度,以及一丝难以言表的熟悉感,只是当下实在不是慕云漪可以探究这感受的时候,因为方才那声音她似乎已经听出来者为谁。
紧接着,身后那个浑厚又略带试探的声音再次响起:“爝儿,是你吗?”
至此,身后之人的身份便不言而喻,除去东昭的皇帝、莫衍的生父东陵巽,还有谁会如此唤他?
然而这一声“爝儿”却着实让莫衍厌恶至极,下意识地拉起慕云漪想要强行离去,只是他清楚,既然东陵巽能够去而复返,必然是知道了什么。
然而自己不过是带母亲离开这丑陋肮脏的地界罢了,原本也没有预备躲躲闪闪,只是慕云漪在此出现实属意外,且这又关系到东昭皇室的秘辛,于是莫衍第一时间将慕云漪的身份隐好,以免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回来看凝允了,对不对?”东陵巽口中充满了期许。
“我来,带我母亲离开。”
东陵巽闻言连忙向屋内香案看去,这才发觉自己为妻子亲手刻的牌位已经没有了,莲台上空空如也,他上前死死地拽住莫衍的手臂急切道:“你要带她去哪里?”
“与你无关,反正不是留在这个让她伤心一生痛苦一世的地方。”莫衍厌恶地甩开他的手。
“你给朕站住!”
东陵巽上前一步拦住二人去处,却在此时听闻外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很快四面房顶亦传来踩在瓦面上窸窸窣窣的声音。
“皇后娘娘,宅子那边来消息了,动手了。”酒楼的厢房里,一名黑衣人走了进来跪在叶阳皇后面前。
闻言,皇后闭上双眼微微点点头,“很好。”
然而就在这名黑衣人起身之时,门外又进来一人,他们穿着同样一袭黑衣,但后者的神色明显慌乱紧张。
“娘娘,属下有事禀告!”
“什么事,这般慌慌张张的。”皇后不以为然,这回她调派了十足十的高手,加之早早设在宅子里的暗器机关,那孽障无论如何是插翅难飞了。
“回禀娘娘,皇上的马车回宫之时方走了一半,竟调转了车头。”
“什么?!”皇后猛然睁开眼睛,“皇上他去了哪里?”
“皇上的马车又折返回了宅子,此刻人应当已经入了宅子。”
“怎会如此!”皇后大惊,右手重重地拍击桌面,立起身子尚未站稳便下意识地向外面冲去。
“娘娘,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身旁的章公公连忙扶住皇后,说是扶,却是有制止她的意思。
却不想叶阳皇后已经没了方才的平稳淡然,一把搡开章公公,“混账奴才,没听到皇上回去了吗?皇上回宅子去了!”说罢夺门而出,甚至来不及将斗笠和纱巾戴起。
章公公拿起桌上的斗笠亦追了上去,心头却在轻轻叹息:“娘娘啊娘娘,恨他是真,痴他亦是真呐……”
此刻宅子中的三人已被层层包围,说是天罗地网也丝毫不算过分。
“呵,这便是你所谓的守护,东陵巽。”
尽管身边这男人是东昭的皇帝、是自己的生父,可莫衍毫不避讳,直呼其名,更是带着深切的鄙夷。
东陵巽看着莫衍,眉心微动想要说些什么,终是作罢,转而对他前面乌泱泱一众黑衣人吼道:“尔等何人,可知这里是何地,竟胆大包天擅闯此地!”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我等受命,凡此宅中之人,杀无赦!”那为首的黑衣人抬起手中的弓弩直指东陵巽的心口。
“受人之命?何人指使?!”东陵巽大怒,竟然有人洞察了这间宅子,甚至要在这里动手?!
“何人指使?东陵巽,你是真蠢还是装糊涂?”莫衍飘了一眼东陵巽,“如今东昭,有谁能有这般权力和胆量?”
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慕云漪,从一开始亦看透了一切,如今的东昭,最忌惮当初淑贵妃和大皇子的人,除了中宫之主叶阳皇后,还能有谁?
莫衍走上前两步,迎着一个个刀尖寒刃,幽幽说道:“你们奉命行事,本是无可厚非,我亦可奉陪到底,只是,不该在这里,更不该在今日。”
“呵,笑话,取人性命难不成还要算个日子?”站在那为首黑衣人身旁一名身量更壮的人嘲谑道。
嗤!
那人话音刚落,只觉眼前有一黑影闪过,再一低头,自个儿的腹部已经被长刀刺穿,疼痛感甚至尚未传来……
第三百七十四章 箭羽火海
手握长刀的莫衍在黑衣人失控滑落下去之前,凑近其耳边道:“杀人的确不需分日子,可今日偏偏就不行。”说着,他猛然拔出长刀,那黑衣人一个抽搐彻底倒在地上。
看到同伴躺在血泊之中,其余黑衣人门立即躁动起来,可举着弩箭却又都不敢轻举妄动。
慕云漪洞悉到这栋宅子周围,除了他们肉眼看到的,还有更多的人隐着,知道此刻不能拖拉,与莫衍对视一眼,二人几乎是同一瞬袭身而动,慕云漪对付眼前的,而莫衍直接跃身冲向了房檐之上。
动手的不仅仅是莫衍和慕云漪二人,他们身后的东陵巽也出手砍了几名试图上前的敌人。
莫衍在掐断了又一个黑衣人的脖颈之时,回身看到廊下阴影处,一道冷光乍现,瞄准了东陵巽。
咻!
“啊!”
在那暗中的短箭射出的一瞬,操控的黑衣人惊呼一声,随即手中的弩箭掉落在地,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腕竟被不知何处飞出的短匕刺穿。
莫衍跳回到“地面”,踩着黑衣人不断冒血的手腕,居高临下如同神明看着蝼蚁冷然道:“东陵巽是该死,但他只能死在我的手里。”
然而,很快三人便发觉,尽管眼前的敌人解决了,可麻烦似乎远不于此,不断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围拢。
“大皇子,对方人多,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嗯。”莫衍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了慕云漪的手,正欲离开时看了一眼东陵巽,却见他似有犹疑之色,不耐道:“还不走。”
然而东陵巽不仅没有立即跟上,反倒是回身冲回了正厅之中。
“真是个麻烦。”莫衍紧蹙眉头,对慕云漪道:“我们走。”
“大皇子,可他……”慕云漪见东陵巽冲回去的背影,大致知道了他的意图——大致是有什么重要之物定要取走罢。
“要找死,随他。”莫衍几乎是拽着慕云漪退至长廊尽头,再往后走便是宅子西北处的角门。
“你在这里等我。”撂下这句话,莫衍朝正厅的方向撤去。
莫衍不会真的撇下东陵巽,自行逃跑,这是慕云漪意料之中的事,从东陵巽在莫衍的那一刻起,莫衍眼中那一分复杂的情绪,便已被慕云漪洞悉于眼底,于他来说,对于这个生父的恨是真的,而当初的憧憬与崇敬,大约也是真的。
莫衍冲进正厅之时,发觉东陵巽正在香案旁的屉子里寻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
东陵巽不回应,只痴痴地翻着屉子,嘴里默默念叨:“就在这里,明明我就放在这里的。”
“不要找了,走!”莫衍上前止住东陵巽,想要将他拉走,“你那位皇后可不是位手软的主儿。”
而东陵巽却甩开了莫衍的手,魔怔了一般继续疯狂地翻腾木柜。
“是它,是它,找到了!”东陵巽捧起一个天水碧色的锦袋,双手甚至有些颤抖。
莫衍看了一眼锦袋里露出的玉坠,思绪瞬间回转到与母亲在宫外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些年,母亲总是将她手中的那一半玉坠好生藏在一方木匣子中极少示于人前,好多次,莫衍在深夜醒来,看到母亲对着那一半玉坠默默落泪,才知那原是东陵巽当初与母亲定情所赠的一对鸳鸯玉坠,而两枚玉坠下面的如意香囊则是母亲亲手绣成,所以母亲才如斯宝贝它。
后来母亲于冷宫中**,这枚玉坠子便留在了冷宫之中,原来东陵巽将它寻到了,连同自己的那一半,一起存放于这座秘宅中,母亲的香案前。
就在莫衍和东陵巽正欲离开之时,门口有一人影到来,开门一开,原来是慕云漪回来了。
“外面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角门也不好走了。”慕云漪看着莫衍,但眼中却没有过分的慌乱。
“那我们,硬闯。”莫衍与慕云漪几乎是出自一个模子的淡然。
“是,如今之计,唯有硬冲出一条路了。”
就在三人出门欲要硬闯出去之时,发觉地上开始不断地流淌出油亮的液体,伴随着些许刺鼻的气味。
“是火油!”
看到火油的那一刻,三人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就在他们齐齐抬头之时,天空中无数地箭矢由外向里飞射了进来,与之前弩箭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箭羽后带着火苗,尽管莫衍三人轻易地避开了箭矢,但箭矢尾部的火簇在碰触到地上的火油后,立即燃起熊熊大火,向四周蔓延,很快这里便成了一片火海。
“这下麻烦了。”莫衍眉心微拧,四处扫了一眼,锁定了一个相对有机会突围的缺口,
同一时间,东陵巽亦发现了那里,于是他压低声音对莫衍道:“待她从那里先走,他们不会把我怎样。”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然而面对着愈发危险的局面,莫衍还是果断地抓住慕云漪手臂,把她带向缺口处,“走!”
两人一边阻挡四周飞来的箭矢,一面暗暗朝一侧靠近,然后没过多久慕云漪便发觉莫衍松开了她的手臂,没有继续跟上。
“莫衍。”慕云漪反手拉住他,“你休想故技重施再来一遍。”
“你不要胡闹。”
咻!
莫衍疾速靠近慕云漪,在咫尺之时抱住她旋转至一旁,同时右臂挡开了一支飞来的火羽箭。
“阿衍!”
被护在莫衍怀里的慕云漪听到了箭锋刺破布料和皮肉的声音,更是带着些许焦灼的气味,她惊呼着从莫衍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扯着他的右臂细看。
“我无事。”
透着面具,根本看不出莫衍的表情。
而此刻,方才莫衍欲让慕云漪钻的“空子”亦被其他黑衣人发觉,立即被人占据,此刻再想要逃出去变更是难上加难了。”
一名黑衣人,在暗中摸了摸自己鼻梁上突兀的疤痕,看着被围困在中心的莫衍,冷笑了一声:“死到临头还要英雄救美。”
说着,他手中举起弩弓,弓上齐齐拉了三发弩箭准莫衍的心脏,箭尖闪着冷芒。
“呵,大皇子,我会让你为我脸上这道丑陋的疤痕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