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张颠
宵禁归宵禁,虽然曲江边上的人群散去,但是仍有为数不少的侠少和世家子依然滞留不去,龙武军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曲江江面上可还漂着一大票画舫游船呢!
杏园内,觥筹交错间,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按着往常的规矩,这曲江宴那是通宵达旦的宴饮,进士们喝酒就和喝水一样,可是如今换成安西烧春这种高度白酒,天刚刚黑透,园内烛照通明时,大部分人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沈郎这酒端的有滋味!”
颜真卿面色酡红地说道,他师从张长史,那酒量也是一等一的,倒是不像其他人那般不经喝,而且他今日酒意酣时,下笔如有神助,写出的字让自己都满意得很。
“只可惜张师不在这儿,否则张师怕是又能笔走龙蛇……”
沈光知道颜真卿口中那位张师便是大唐三绝里的书绝张旭,世人有多唤其为张颠,其书法乃是当今天下第一,便是颜真卿都以其为师。
只不过这位张长史去年便去了雒阳寓居,让沈光颇感遗憾,谁让这位张长史实在是性情中人,这位年轻时可是在大街上裸奔跑回官衙以发染墨,以头做笔的书疯子。
“颜兄,不知张长史身体可康健否?”
“张师身体健硕,能日食肉五斤,饮酒如牛。”
说起张旭这位老师,颜真卿满脸神采飞扬,世人追捧张师的书法,他算是张门弟子里得了真传的,他对于这位恩师向来敬重得很。
“那颜兄,你说某命人去请张长史来长安一叙,可否?”
沈光知道张旭是厌倦了长安城里那些求其书法的权贵高门烦扰,这才搬去了雒阳,之所以没去乡野偏僻地方去隐居,是因为这天下最繁华的城市莫过于长安和雒阳,只有在这里才能喝到天下的各种美酒。
边上杜甫亦是凑了过来,他写了饮中八仙歌,可是对于张长史那是神交久矣,如今若是有机会能像张长史本人请益,他怎么也不会有错过。
“沈郎只需命人带一角安西烧春去雒阳铜驼街,张师怕是会星夜赶来长安。”
想到自家老师那嗜酒如命的性子? 颜真卿敢肯定张师一旦尝过这安西烧春的滋味,便再也喝不下其他酒了。
“如此甚好,还请颜兄手书一封,我明日便派人往雒阳去。”
沈光大喜道? 张旭嗜酒如命? 他有八成把握将这我草圣带去安西,说实话这位草圣留在雒阳实在是无甚意思? 倒不如去安西? 到时候安西军西征万里? 开疆拓土,李杜岑高为之赋诗,张颜书就? 吴道子作画,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大唐安西。
“且拿笔来!”
颜真卿没有犹豫,沈郎慷慨豪迈? 有古人遗风,尤其是酒量宛如天人? 最对张师的性子? 与其让张师在雒阳郁郁寡欢? 倒不如来长安一聚? 更何况若是日后张师喝到安西烧春,而知晓今日之事,必会怪罪自己。
不过顷刻间,颜真卿一封书信写就,沈光大笑起来,然后亲自交于雷万春,“万春,明日城门一开,你去趟雒阳,请张长史来长安。”
“是,郎君。”
雷万春接过那封信,亦是有些兴奋,哪怕他是个武夫,可是也听说过那位张长史的大名。
沈光难免得意起来,他忽然间发现自己干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他这组建的怕是堪称大唐天团,到时候回到安西四镇,四镇王室和百官都要疯狂,当活生生的传奇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必定能增强这些人对于大唐的忠诚和文化向心力。
“沈郎,何故高兴?”
李亨寻机凑了过来,此时宴会中清醒的人着实不多,他见沈光笑得肆意,也不免好奇起来。
“冯兄,你来得正好,我有事相求?”
“沈郎哪里话,你我之间说什么求不求的?”
李亨高兴起来,和沈光相处那么久,沈光还是头回开口和他提要求,这让他决定,不管沈光要什么,都会答应下来。
“冯兄,可知道吴道子否?”
“当然知道,此人被称作当世画圣,乃是宫中供奉,非奉诏不得作画。”
李亨奇怪道,吴道子名气虽大,可是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区区画师罢了,不知道沈光忽然提及此人做什么。
“冯兄,非奉诏不得作画,对于吴道子此等画道大家,何其残忍,我想请吴博士去安西作画,不知可行否?”
听着沈光的话,李亨皱了皱眉,这事情他倒是做不了主,实在是吴道子甚得他阿耶喜欢,非奉诏不得作画便是他那位阿耶下的圣旨。
“沈郎,此事你问我又有何用?”
“我听说太子向来仁厚,想请冯兄替我向太子请求……”
李亨闻言难免高兴起来,自己在沈郎心里有个仁厚之名,想来到时候他和阿耶好好说说,也许阿耶会放吴道子出宫。
“沈郎,我便权且一试,只是太子那儿能不能成,我可……”
李泌在边上见了,暗道这位沈郎还真是好手段,这般就让太子殿下心甘情愿地帮他去请圣人放吴道子自由。
交谈过后,沈光让厨子送上了醒酒汤,外面曲江上可还漂着一大堆画舫,等着他们继续宴饮顺带义卖。
……
杏园外的官道上,从大明宫里便装出来的李隆基在马车里,隔着老远便听到了外面曲江畔传来的大呼小叫声,“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挑开马车帘子,李隆基只见曲江畔还有不少侠少世家子和浪荡纨绔子在映红的火光下伸长了脖子瞅着江面上大呼小叫。
“玄礼,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隆基唤过了马车外的陈玄礼,对于这些没有遵守城中宵禁的浪荡子们,他并没有太过生气,他年轻时可没有少在夜晚的长安城大街上浪荡。
陈玄礼应声而去,身边还跟着几个身着便装的龙武军士兵,在江畔边逮着几个侠少,狠狠逼问了番后他就面色古怪地回来了。
“陛下,沈郎今日在曲江宴上行义卖之事,除了众人诗作外,他们身上所穿麻衣也在义卖之列……”
李隆基没想到玩还是沈光会玩,这所谓麻衣其实便是进士们未登第前所穿的白衣,只不过以往那些进士们的麻衣顶多是送于讨要的其余士子,哪会像现在直接来了个义卖。
“然后呢?”
“虢国夫人出了五万贯买下了沈郎的麻衣,随后王家女郎便开船撞了过去。”
这时候江面上已经能听到打斗声,李隆基不由苦笑起来,这事情他还真不好管,虢国夫人是玉环的三姐,但确实有些浪荡。
第三百三十二章 赠甲
“王蕴秀,你什么意思。”
虢国夫人恼怒地看着驾船撞过来的王蕴秀,刚才要不是她身边有侍女拉住她,只怕她都要掉曲江里去了。
“什么意思,将沈郎的白衣于我,我便离去。”
王蕴秀冷眼瞧着快气疯了的虢国夫人说道,这老女人真是不知羞耻,一把年纪了,死了丈夫,便在家好好守寡,偏生喜欢卖弄风骚,当初在杨国忠府上时,她便瞧出这老娘们对沈郎没安好心。
“王蕴秀,旁人怕你,老娘需不怕你,老娘花钱买来的东西,凭什么给你。”
虢国夫人也是泼辣的性子,她自从入长安以后,因为杨贵妃的缘故,也甚得圣人宠爱,因此行事也是向来飞扬跋扈,而且她天生放荡艳丽,入幕之宾无不拜倒在她的裙下,在她眼中这世间男子都是贱骨头,只消她勾勾手指便是色中饿鬼。
可是她偏偏却在沈光身上栽了跟头,在自家那位堂兄府中时,她数次勾引沈光未成,更是被沈光畏如蛇蝎,这人吗大底都喜欢犯贱,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想要,虢国夫人也不例外。
“崔器,给我把船靠上去。”
王蕴秀冷笑声中朝崔器吩咐道,虢国夫人府中的那些家将和护卫不过是江湖上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卖艺把式,如何是她王家那些百战牙兵部曲的对手。
崔器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当即便让人把船靠上去,然后牙兵们拿了挠钩搭住了对方船舷,接着便是跳荡过去,将那些拦路的家将和护卫都扔到了水里。
江面上,还有不少画舫在那里看热闹,不过却没有人上前帮忙,虢国夫人虽然艳名远播? 可却不是什么好名声? 至于王蕴秀,那就更加没人愿意招惹这头胭脂虎了。
曲江畔,看着虢国夫人府上的家将像是下饺子般被扔下水? 李隆基不禁叹了口气? 让王家小娘子教训番三姐也好,玉环那儿三姐便是去哭诉也没用。
“陛下?”
“不用管了? 且由她们闹去? 待会让龙武军过来清场。”
“是,陛下。”
陈玄礼看了眼远处仍旧兴高采烈地喝彩的那些浪荡子弟? 也不由摇了摇头,这群家伙估摸着是期盼王家小娘子撕了虢国夫人吧。
……
曲江上的热闹,很快也传到了杏园内,沈光知道王蕴秀居然驾船拦了虢国夫人抢他那件白衣? 也不由摇头苦笑。
“王家小娘子对沈郎一片情深? 真是羡煞我等旁人啊!”
宴席间,一众喝过醒酒汤的进士们都是纷纷笑了起来,美人恩重难消受? 也只有沈郎才降服得了那王家十二娘。
这时候,外间有人通禀,说是李大家来了? 沈光闻言一愣? 他没想到李隆基也跑来凑热闹? 他这儿义卖得都差不多,这位圣人来是做什么。
不多时,李隆基自入了席间,然后便和沈光打了招呼,这时候沈光身边杜甫却是酒醒了大半,这席间众人里,只有他和李泌是知道李隆基身份的。
颜真卿则是满脸奇怪地看着被沈光口称李大家的李隆基,他此时不过是长安县尉,并不曾当面拜见过圣人,只不过李龟年他却是在永王府上见过的。
“沈郎,你莫要被人骗了,我在永王府上见过李大家,绝对不是此人。”
颜真卿私底下拉着沈光,满脸肃容地说道,哪怕他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边上的李隆基听到了,就在李隆基皱眉的时候,只见沈光笑着说道,“颜兄有所不知,你在永王府上所见的那位李大家不过是替身罢了……”
杜甫在边上捏了把汗,沈郎这是真的不知道圣人身份,把圣人当成李大家了,众人里只有李泌看着沈光那炉火纯青的演技,只觉得叹为观止。
“沈郎说得不错,某为名利所扰,常被那些王侯权贵烦得不胜其扰,不得已才让门下弟子冒充,颜县尉可千万不要将此事外传。”
李隆基也在边上说到,颜真卿半信半疑地没在说什么,这时候李隆基倒是反客为主,开始招呼起众人玩耍起来。
要说玩乐,这位风流天子才是真正会玩的,见着宴席间那些胡姬都青春可人,又听说了沈光所说的规矩,李隆基大笑起来,“好一个风流而不下流,光冲这句话,当浮一大白。”
饮过酒后,李隆基叫人取了他带来的礼物放于席间,接着朝沈光道,“沈郎,某这儿有宝石三斗,可命这些胡姬相扑以较胜负否?”
“只要她们愿意,我自无不可。”
看着李隆基笑得狭促,沈光还能说什么,这位唐明皇是出了名的风流爱玩,今日那位贵妃不在,说不得就要在他这儿放浪形骸一回了。
宴席里,其余众人也都兴致勃发,他们方才饮酒时,可没敢动手动脚,如今能过过眼瘾也好。
侍酒的胡姬们看着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的宝石,个个都是目露精光,很快便有十余人愿意下场关扑比试。
一场活色生香的女子相扑,立时便让场中气氛热闹起来,不过玩闹归玩闹,李隆基倒也没有再继续干些什么,反倒是和沈光闲聊起来,“听说沈郎十日后便要启程回安西,不嫌太仓促了吗?”
“不瞒李兄,小弟在长安城已经逗留太久,要不是为了和秀娘还有阿妮完婚,这十天我都待不下去。”
沈光沉声说道,高仙芝三日后便会和封常清启程回安西,三月初大军出征小勃律,他若是要赶上出征的日子,到时候路上可有得苦头吃。
“婚嫁乃是人生大事,就算王大将军急着嫁女儿,这般仓促成婚终究不好吧?”
李隆基还是舍不得沈光远征绝域,小勃律孤悬万里之外,这一路上爬冰卧雪,有个万一的话,他会后悔一辈子。
“秀娘不是凡俗女子,再说当今婚嫁太过奢靡,一切从简也挺好。”
沈光朗声答道,李隆基已经下旨赐婚,但要是真按着礼部给的流程走,他起码得在长安城待上个把月,到时候出征小勃律便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李隆基叹了口气,沈光的志向始终未曾改过,倒是他小瞧沈光了,“既然如此,某便提前祝沈郎此去安西一路顺风了。”
“李兄到时候不去我那儿吃杯喜酒么?”
沈光故作疑惑问道,李隆基摇头叹道,“某有事要去趟东都,怕是来不及赶上沈郎的婚事,这便算是某送给沈郎的礼物。”
李隆基拍手间,陈玄礼让人抬了幅明光甲进来,“这甲胄是圣人所赐,今日便送给沈郎,沈郎出征小勃律,当有良甲护身。”
“此乃御赐之物,李兄岂可……”
“当今圣人大度,不会因这等小事怪罪于某,沈郎收下就是!”
沈光最后只得收下了这领明光甲,李隆基一番心意,他总不能拒绝。
第三百三十三章 婚前
对于长安城的百姓来说,天宝六载的二月怕是他们过去十多年里经历过最热闹的二月了。
曲江宴上,新科进士们义卖诗作并麻衣七万余贯用于赈济关中河洛的贫苦百姓并不算什么热闹,可是王家十二娘手撕虢国夫人,并将这位艳名远播的熟妇扔进曲江里那可就是人人热衷的八卦了。
据说那晚上,不知道多少在曲江岸边围观的侠少纨绔子跳进了曲江,只为一亲芳泽,当然最后都被赶来的龙武军捉了个现行,至于虢国夫人衣衫不整地被搭救上船后,不等天亮就梨花带雨地去大明宫告状了。
不过让长安城百姓们啧啧称奇的是,当朝贵妃并没有为着自家这位三姐而责难那位彪悍的王家十二娘,反倒是赐下了自己亲绣的嫁衣以示恩宠。
而这时候让长安城们百姓更开了眼界的便是那位名动长安的沈郎终于迎娶王家十二娘。
《礼记·昏义》曰:“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历代以来,婚姻嫁娶都是大事,一直都是要六礼完备,到了大唐,虽说将“问名”于“纳采”和“请期”于“纳成”,实际上只有“纳采”、“纳吉”、“纳征”和“亲迎”四礼。
可是这样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可是沈光赶着回安西,于是“纳采”、“纳吉”、“纳征”这三礼在短短五天内就走完了流程,可是让长安城的百姓们好生长了番见识。
纳采时,是石坚这位西市令出面,沿途撒着铜钱直往王府而去,当然更让人们称道的是,随行的安西军牙兵们人手一只大雁,整整带足了二十二只大雁,正合那位王家十二娘的芳龄。
要知道平时寻常人家嫁娶,有时候捉不到活雁,都只能用面饼捏制代替,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过用上对雁,哪像沈光这般,直接捉了二十二只活雁过去。
纳采之后的问名纳吉那就更简单了,问过女方八字后只隔了一天,便有青龙寺的法门大师说这是天作之合,随后纳征时,将近百余车的礼物将王府前的大街都给堵得满满当当,让不少人都感叹若是能有这等纳征礼,这莫说是十天完婚,便是六天也成。
待到请期时,王忠嗣亲自将日子定在了二月二十,他知道沈光是不会错过小勃律之战的,既然自家女儿都急着嫁人,他这个老丈人当然是选择成全了,便是他自己也需得赶去陇右朔方坐镇,提前训练士卒,石堡城之战将是他军事生涯的落幕之战,绝不容有失。
……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骑在青骢马上的张旭不见丝毫老迈之态,反倒是神采飞扬,只恨不得胯下马儿再跑快些。
策马相随在后的雷万春,此时亦是佩服极了这位年过六十的张长史,曲江宴后他便出城赶往雒阳,一路在驿站不停地换马,原本以为见了这位张长史? 少说也能休息一晚? 谁想到这位张长史喝过他带去的安西烧春后,酒劲上头直接爆衣在墙壁上写了副字后,便不顾门下学生劝阻,敢在雒阳城封门前拉着他出城往长安城而来。
这一连三天? 除了在驿站休息外,他们都是不停地在驿站换马赶路,仔细算算他这一来一回,才过去了七天时间,看着前方的城门,再看看和没事人一般的老头,雷万春只觉得这拿笔的未必就比他们这些捉刀的武夫体力差上多少。
进了长安城,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自家主君的大婚,雷万春不由大呼庆幸,要是他晚回来两天,可不就要错过主君的婚事了。
“沈郎君要大婚,好好好,老夫到时候定要饮个痛快。”
张旭眼睛都亮了起来,他这辈子大半时间,不是在练字,就是在喝酒,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也只有这位沈郎君所酿的安西烧春才让他有种饮酒当需如此的酣畅淋漓之感。
“张长史,且随我来。”
领着张旭往沈园而去,雷万春也不由暗自心惊于这位张长史嗜酒如命的程度,要知道这位在驿站休息的时候,都会和驿卒要了酒当水喝,然后看似醉醺醺的上马骑乘赶路,但是却稳得一匹,让他都看傻了眼。
雷万春一行刚到沈园外,便有人往园内通报,然后同样住进沈园的颜真卿便和杜甫、张巡高适等人出来迎接了。
“张师来了。”
“清臣,你很好,很好。”
看到颜真卿时,张旭笑了起来,这个弟子喝到美酒没有忘了他这个老师,总算是他没有白传他书法精要。
“府中可有安西烧春否!”
见到自家老师精神矍铄的样子,颜真卿知道这时候要是劝这位老师先行休憩,怕是会挨上几句骂,另外还未必管用,只得道,“知道张师要来,沈郎早已备下了好酒。”
“那还等什么!”
看到张旭一副嗜酒如命的酒鬼模样,杜甫张巡他们皆是习以为常的样子,这才是草书天下第一的张长史该有的风采。
很快,张旭便捧杯痛饮起来,颜真卿他们俱是陪饮,“清臣,是打算去安西吗?”
听着颜真卿述说,张旭询问起来,他几个弟子里,当属颜真卿天赋最高,也是得他笔法真传的,只不过这个弟子性格刚直,怕是仕途难伸,要不然也不会高中进士十几年,至今不过是个区区县尉。
“不瞒张师,沈郎为人慷慨大方,有古之遗风,弟子实在不愿再在这长安城蹉跎岁月。”
颜真卿回答道,知道安西大都护府在龟兹和焉耆两国改土归流后,将大有所为,素来志向高远的颜真卿也动了心思,更何况他确实和张巡相见恨晚,称得上意气相投。
“去安西也好,听说安西那边有窖藏的安西烧春,味道更胜这儿,是真是假!”
“自是真的,沈郎说他去岁在延城酿酒,窖藏了一批安西烧春,若是启藏开封,想必口感更加香醇绵柔。”
“既然如此,老夫也自去安西养老。”
张旭饮下杯中酒后道,颜真卿不由大惊失色,“张师,安西远在万里,路上风沙……”
只是还未等他把话说完,便只听得鼾声如雷,颜真卿只能苦笑相对周围张巡几人,看起来张师是真的打算去安西终老了。
……
冯府内,高力士欢喜得都要疯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高仙芝走后,沈郎会请他担任自家长辈,这可是叫他始料未及,然后他便连夜入了大明宫,向圣人告假了。
“你这老货这回倒是占便宜了。”
李隆基笑着说道,虽说宫内宫外不知道多少人想给高力士当假子,不过高力士表面圆滑和气,可是内心里却是瞧不上那等人的,只不过若是换做沈郎,到时候沈园内拜过高堂,只怕高力士是要真把沈郎当亲儿子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鹊桥仙
二月二十,天刚亮时,彻夜未眠的王蕴秀便醒了过来,今日是她的大喜日子,想到自家那些姑婆子,她眼里便闪过了一阵杀气。
“女郎醒了。”
看到王蕴秀醒来,自有侍女上前服侍起来,同时将宫中送来的嫁衣放到了边上,那翠绿色的嫁衣上用金线绣着凤纹,看上去清雅高贵。
这时候另外院中,王忠嗣也起了个大早,他只剩下这个嫡女未嫁,如今女儿出嫁,觅得如意郎君,让他终于落下心中一件大事。
“今日乃是亲迎,你到时候和家中那些姑婆子好声吩咐番,不要闹得太过分了。”
王忠嗣朝妻子说道,时下婚嫁亲迎时,男方到女方家时有所谓的“下婿”之俗,便是在场的女宾会拿棍子敲打新郎,以示新郎今后不准欺负新娘。
但是这“下婿”之礼,往往有那些姑婆子下手没个轻重,打得新郎狼狈不堪,沈郎自幼在河中域外长大,未必清楚这习俗,难免到时候惹出些不快来,想到自己当年去妻子家亲迎时,王忠嗣都觉得脑壳隐隐生疼。
王氏听到丈夫言语,忍不住笑了起来,“哪需要我去吩咐,秀娘怕是自会和咱家那些姑婆子分说清楚的。”
“对了,今日去沈园铺房的可都选好人了?”
“你几时这般婆妈,说起来这婚事就这么仓促,就连回门都来不及。”
王氏想到今日自家夫妇还得去沈园,难免有些许不忿。
“来不及,安西军那边三月初就要出征,沈郎明日便得启程回安西,一路上怕是都得星夜赶路。”
王忠嗣感叹道,小勃律难打的地方就在于地处远方绝域,这路途上的艰难可比攻打城池难多了。
“咱这女婿也真是的,放着长安城的福不享,偏要去安西吃沙子。”
王氏埋怨了几句,便起身拾掇,然后安排自家婚姻美满的女宾前往沈园铺房。
这时候,尚未换上嫁衣的王蕴秀自在院里见了自家的那些姑婆子们,她先是行了一礼? 然后才开口道? “诸位姨婶阿姊,今日是秀娘的大喜日子,还请诸位不要太过为难我家沈郎? 否则他日诸位家中娶新妇? 就莫怪秀娘我下手没个轻重了。”
听着王蕴秀**裸的威胁? 那些姑婆子都是心中凛然,想到自家这位十二娘的彪悍? 都是收起了心思? 连忙道? “秀娘放心? 今日定叫新郎顺顺当当地迎你过门。”
“那秀娘就多谢各位姨婶阿姊了。”
王蕴秀见人人都老实得很,这才回转闺阁,耐心等候起来。
……
日头高升时,高力士已是来到沈园? 满脸喜气的他看上去更显慈祥,再加上满头白发,他又特意粘了胡须? 看上去果然很有男方长者的模样。
“冯翁? 请里面坐。”
杜甫将高力士迎进府内? 这时候已有王家来的女宾帮忙布置婚房和宴饮场所。
高力士很是像模像样地看了圈后,方才去了准备的厢房休息,“子美啊,沈郎准备得如何了?”
“冯翁,沈郎正在沐浴更衣,等会儿便得出发去亲迎。”
杜甫开口答道? 虽说接新娘回来是黄昏时,可是这去女方家的路上可不好走,沈郎名声在外,到时候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来拦路讨喜的百姓。
……
换上了大红色的袍服后,沈光没想到自己也终于迎来这么一天,“郎君,该出发了。”
南霁云唤醒了发呆的沈光,“走吧。”沈光笑了起来,等他走出房间,看着已经整装待发的杜甫张巡颜真卿等人,不由生出股满足感,他这傧相团称得上是天团了,只可惜诗仙此时已去了江南,不然就真称得上空前绝后了。
出了沈园,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刚出了坊门外,便有早已等候的百姓纷纷涌上前来恭贺,于是自有僮仆将早就准备好的胡饼酒水并喜钱发于那些百姓们。
队伍里,来自梨园和宜春院的乐人和鼓吹手们也是吹拉弹奏起来,他们演奏得都是沈光所作的那些新乐,一路上欢快无比地朝崇仁坊而去,然后这迎亲的队伍便越来越庞大,也不是所有的百姓都是为了讨喜钱,纯粹便是为了听那迎亲的奏乐。
于是过了两座里坊后,迎亲的队伍便如同龟爬般,沈光骑在马上都难免心急起来,不过就在他为难时,队伍前方忽地起了喧嚣,只是两三百条壮汉气势汹汹地高呼着讨喜而来,自称都是女方家眷。
不过片刻间就将那些挡路的百姓给挤到边上去了,沈光仔细看去原来是哥舒翰和李光弼来救场了。
“多谢两位老哥,他日我必有重谢。”
“沈郎快走,我家女郎可等不及了。”
哥舒翰大笑着,有他们这些女方家的所谓家眷开道,这拦路的百姓自然没法再挡路。
终于在黄昏前,沈光终于到了王府前,这时候按惯例自是要吟诵催妆诗,他这儿杜甫颜高适几人轮番上阵,很快便叫开了女方家的大门。
等入了王府,看到那些手执棍棒的姑婆子们,沈光本来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却不料最后这些棍棒最后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杜甫等人看了都是极为羡慕,王大将军这是为了嫁女儿煞费苦心,这可是给沈郎省了多少事情。
王蕴秀身穿嫁衣而出,和沈光一起拜别父母后,便大方地出府而去。
这时候时已黄昏,宵禁的鼓声中,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往沈园而去,却是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直到沈园外才有女方家眷拦路,不过沈光直接大手一挥,几千贯的喜钱洒将出去,便太太平平地迎着新娘进了沈园。
灯火通明的大堂内,高力士和王忠嗣见了礼,“王大将军委屈了。”
“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再说明日一早,咱们翁婿二人一同上路,也算是段佳话。”
王忠嗣说笑间和高力士一起坐了下来,这时候沈光和王蕴秀进了堂内,在司礼的高呼声中拜过天地,然后朝高力士和王忠嗣行礼,直叫高力士和王忠嗣脸上都笑开了花。
“夫妻对拜!”
“礼成。”
当沈光和王蕴秀直起身时,四周众人已自欢呼起来,要沈光掀开新娘的盖头。
很快盖头掀去,王蕴秀用团扇遮脸,只露出一双美目盯着沈光,这最后的却扇诗却不知自己这位夫君能否给她个惊喜。
杜甫几人都紧张起来,这却扇诗乃是入洞房前的最后一环,虽说他们也都做了却扇诗给沈光打底,可是若是新娘子不喜欢,那可就……
看着王蕴秀满是期盼的目光,想到明日一早自己就要独身前往安西,沈光没有用杜甫他们准备的却扇诗,而是口中轻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刹那间,满座宾客皆寂静无声,谁能想到新郎没有吟诗,而是作了首长短句,可是却偏生无比契合此情此景。
“夫君。”
王蕴秀弃了团扇,直接扑在了沈光怀中,边上杜甫颜真卿等人更是面色怅然若失,沈郎这首长短句当真是美到绝颠,今日过后怕是城中都争唱这首长短句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送别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杨玉环站在大明宫的宫墙上轻声低吟,那双向来明媚的眼睛里似乎蒙了层雾气,浅浅的叹息声中,她看向身旁同样满脸感慨的李隆基柔声道,“三郎,要不你下旨留下沈郎吧!”
李太白曾经写过盛赞这位贵妃美貌的诗篇,曾让杨玉环惊叹这位诗仙的无双才华,可是那么多的诗篇却都不及沈光这首鹊桥仙能打动女儿家的心弦。
李隆基苦笑摇头,“沈郎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朕若下旨,只怕他仍会一意前往安西,到时候朕该怎么做?”
“三郎,沈郎若日后在安西有个好歹,您会后悔的!”
“朕知道,可是朕更不想让沈郎记恨朕一辈子。”
李隆基安抚着身边多愁善感的杨玉环,那首名为鹊桥仙的长短句,足以让沈郎成为天下女子心中的痴情人,便是叫他也生出几分羡慕来。
就在李隆基和杨玉环遥送沈光时,金光门外人头攒动,都是前来为沈光送行的,就连向来甚少在外抛头露面的公孙大娘都带着弟子们来了,还有马仙期、贺怀智、李谟等人,除此以外更有和杜甫交好的王维等人。
沈光也不知道自己名声居然已经如此之高,“沈郎君,我已命人前往扬州送信,鉴真大师是否会来长安,我也不知,若是到时候鉴真大师来了,还请沈郎君帮忙促成东渡之事。”
看着恭敬的晁衡,沈光轻笑起来,“鉴真大师若到长安,我必定向朝廷请愿,请鉴真大师弘法于异域!”
“子美夫。”
晁衡默默退到了边上,看着这位名动天下的沈郎君和杜甫、高适二人说话,说起来他很是羡慕这两人能去安西,有沈郎君这等人物看顾? 他们必能建功立业。
“沈郎。”
“今日我和张兄先行一步? 城中诸多杂事还需两位处理,到时便拜托三位了。”
杜甫和颜真卿虽说身体不差,但还是没法和张巡比? 至于高适则是年纪大了些? 若是让三人也同往安西? 沈光生怕他们撑不下来,这才故意以沈园诸事托付。
“这位沈郎君倒是心思细腻。”
和张旭站在一块儿的吴道子抚须笑道? 他如今已经恢复自由身? 圣人亲自见了他? 说是这位沈郎君相求? 这才允他前往安西,从此为沈园中人,不再需要奉诏作画。
“清臣幸运,能得遇沈郎? 必定能伸其志向,倒是你我,只能去安西做个混吃等死的闲人。”
“闲人有什么不好? 若有沈郎君的美酒? 某说不得要在安西再画几幅《地狱变相图》。”
听着张旭言语? 吴道子笑了起来,他这些年在宫中为内教博士,生活优渥,可是无诏不得作画,却是让他久不得自由。
如今能前往万里之外的安西,他也不以为苦? 反倒是为了能领略天山大漠的绝域风光而感到欢欣鼓舞。
“颜兄,张长史和吴博士年长,待你们处理完城中杂事,便慢慢前往安西,另外告诉张长史,就说我到安西后,自会命人置美酒于沿途驿站,请他和吴博士不必急着赶路。”
“沈郎且放心,我必会让张师和吴师康健地前往安西。”
颜真卿点了点头,说起来张师和吴师前往安西的劲头比他们还足,张师甚至还嚷嚷着这关内风景早就看厌了,去那万里安西看看大唐边色,便是埋骨于茫茫黄沙中也胜过在雒阳老死于床榻间。
沈光交待完诸事后,却是看向已然挽做妇人发髻的王蕴秀,他们今日早上在沈园拜别了王氏,他那位丈母娘虽说心里有些埋怨他不该扔下女儿去安西,可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秀娘,委屈你了。”
新婚燕尔,本该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可是他却要丢下王蕴秀,独自前往安西,这一边至少就是大半年时间。
“我祝夫君此去安西,武运长久,踏破小勃律,得胜而归。”
王蕴秀虽然不舍,但仍旧是英姿飒爽地说道,她的丈夫要做纵横天下的英雄,她又岂能累丈夫分心。
“秀娘,我此次出征小勃律,必会随都护再回长安一趟,你不如就留在沈园,等到来年再随我一道回安西。”
沈光握住王蕴秀的手,他知道这位妻子心意,可他实在不想见她受旅途劳顿之苦。
“夫君说什么话,我可是想早日见到夫君得胜而归的英姿,不过区区万里路途,再说沿途还有驿站可供休憩,至于沈园有冯翁代为看顾,夫君不必忧愁。”
王蕴秀笑着回答道,然后看了眼不远处的太子,轻声道,“夫君且去和冯兄道别,莫让贵人久等。”
沈光闻言笑了笑,然后朝王蕴秀边上噘着嘴的白阿俏道,“阿妮,你还小,等过两年咱们再完婚不迟。”
想到昨晚王家阿姊叫的那般凄惨,白阿俏脸色发红,忍不住道,“听你的就是,夫君你赶紧去就是。”
笑声中,沈光自走向了今日也来为他送行的李亨处,这位太子穿着东宫属吏的青色官袍,边上有随从捧着酒壶,“沈郎,且满饮,我祝沈郎此去,必能大破小勃律,扬我大唐天威于绝域异国。”
“谢冯兄。”
沈光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则是再往两人杯中满上酒后道,“冯兄,我此去安西,也许一去不回,沈园诸事便尽皆托付于冯兄了。”
想到沈光此去安西,远征小勃律,要翻阅崇山峻岭,大漠雪原,道路之艰难远超前朝历代远征之苦,李亨也不由为之担忧,他举杯道,“沈郎当以保重自身为上,切莫勉强。”
“冯兄放心,我自省得。”
说话间,沈光自和李亨饮下杯中酒后,再次满上酒,朝四周前来相送的众人道,“沈光多谢诸位厚爱前来相送,只是若是和诸位一一道别,只怕今日某也动不了身,这杯某敬诸位,还请诸位见谅。”
看着沈光举杯一饮而尽,接着翻身上马,英姿勃发,四周众人里有人高声道,“沈郎但去!”
“诸位,沈光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咱们长安再见!”
沈光回头看过王蕴秀杜甫颜真卿等人后,自是一拎马缰,接着便和张巡南霁云雷万春等人策马而去。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大敌
“节帅,外面那姓元的已经跪了半天了。”
“让他进来吧!”
安禄山没想到那个东都留守司判官还真就在他府外一跪不起,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想的,那沈光如今得圣人宠爱,便是他都不敢去招惹,这人却嚷嚷着沈贼沈贼的。
“可打听清楚了,这厮如何和沈郎结的仇?”
“节帅有所不知,这姓元的本姓景,随母改嫁后易姓为元,天宝初中的进士,不过他家道中落,仕途不顺,三年前丧妻后,听说便和王家十二娘好上了。”
高不危在边上回答道,他是安禄山的心腹之一,刘骆谷害得安禄山在朝野丢尽脸面后,安禄山虽说没有杀刘骆谷,但也是将他调回了范阳去,而将京中别业都交给他打理。
“哦,这可是确有其事!”
安禄山顿时来了精神,虽说他不愿和沈光为敌,可是沈光如今做了王忠嗣的女婿,实在是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若是这事情是真的,也许便有机会让沈光和王忠嗣翻脸成仇,这样他或许还有机会和沈光化敌为友。
虽说安禄山在沈光手里丢尽了脸面,可是似他这等枭雄,眼中只有利益,在看得到的好处跟前,什么仇怨都能放到一边去,更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高不危见自家主君动心,却是不屑地笑了起来,“节帅怕是不清楚,那王家十二娘向来心高气傲,如何会看得上这元载,是这姓元的死乞白赖地刻意接近王家十二娘。”
“彼时王家十二娘泼悍之名在外,这京中贵少见了都避之不及,也就这姓元的伏低做小去讨王家十二娘欢心,后来还是王家十二娘见他可怜,便带他回了趟府中,想请王大将军为他谋个官职。”
“这姓元的大了王家十二娘十二岁,王大将军更加瞧不上眼,后来便托吏部将此人调去雒阳当了东都留守司判官,不过此人脸皮倒是极厚,在外面说是和王家十二娘情投意合,只是他位卑官小,等他日他得了美职便会迎娶王家十二娘。”
安禄山闻言不由大失所望,他本来还以为真能搅黄了沈光和王忠嗣的翁婿关系? 如今看起来却是不用指望了。
“他不是在雒阳么? 怎么又回来了?”
“还不是在雒阳听说王家十二娘要嫁人,便火急火燎地赶回长安来,还想去王府找王家十二娘讨个说法? 结果却被王府的家将直接打了个半死? 卧床休养了大半个月才好转,然后便来求见节帅了。”
高不危回答道,不过他虽然鄙夷元载为人,但是有一说一,这元载虽然无德无行? 但确实是个能干事的良吏,极富才干,而且擅长理财? “不过此人才能出众? 可为节帅所用。”
听着高不危言及元载的才干? 安禄山沉吟了会,决定收下此人也无妨? “他麾下不缺武夫,可是少有能治理地方和擅长理财的干才? 这个元载若不是因为攀附王家梦碎? 以他进士的身份,未必会来投奔他。”
很快安禄山便见到了来时脚步尚有些踉跄的元载,只见其人长得还算模样周正,只是比起那位沈郎来,确实是云泥之别,也难怪王家十二娘看不上此人。
自古烈女怕缠郎,若是没有那沈光,以这人不要面皮的德性,说不定还真能被他追求王家十二娘得手,看着见到自己后便跪在地上口称“明公!”的元载,安禄山眯着眼想到。
“元判官且起来说话!”
在沈光那儿吃了偌大的亏后,安禄山为人收敛不少,而且他也知道自己需要更多的人才去帮他经营范阳,为他分析朝局,这元载虽是个小人,可是只要有才干能为他所用就行,更何况此人还和沈光、王忠嗣有仇,不怕他不尽心尽力。
“多谢明公。”
元载直着身子跪坐,他的臀部还隐隐作痛,想到王家羞辱自己的一幕,他握拳的双手上青筋直跳。
他当了整整两年的舔狗,在王蕴秀跟前伏低做小,不惜扮丑学狗叫讨她欢心,便是去了趟王府,也被那些僮仆下人瞧不起,却连这娘们的手都没牵过。
可谁能想到这娘们却对那姓沈的小白脸投怀送抱,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想到王府那些下人们说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元载双眼越发红了几分,这夺妻之恨和羞辱之仇都让他恨极了沈光。
“元判官,这明公我可不敢当,你还是说说,投我门下,所求为何?”
“明公,沈贼不除,您能高枕无忧吗?还是明公真认为能和沈贼化敌为友?”
“如何不能化敌为友,沈郎大婚,我送去的礼物,沈郎也收下了。”
安禄山看着双眼通红的元载,不由嗤笑了起来,可元载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笑不起来了。
“明公以为区区礼物,就能让沈贼跟您和解,沈贼那般羞辱于您,分明是视您为仇寇,就连王忠嗣都不敢那般当面折辱明公,明公还要自欺欺人吗?”
“大胆!”
高不危在边上怒喝道,这元载实在是狂妄至极。
“让他说下去。”
安禄山阴沉着脸孔摆手阻止了高不危和身边的卫士,示意元载继续。
“明公,如今朝中李相老迈,威势大不如前,反倒是那杨国忠得势,沈贼和其勾连甚深,明公在贵妃那儿,可还如先前那般得宠否?”
“沈贼不死,明公今后当如何自处?难不成便始终屈于人下,到最后便连手上的权势都要丢掉。”
元载盯着安禄山,不管不顾地说道,他在东都时可是也听说过那些北地来的商旅言及这位两镇节度使的作为,清楚这是个野心勃勃的枭雄之辈。
安禄山沉默着,他听明白了元载的意思,他如今的地位全靠贵妃恩宠而来,显然贵妃和圣人更宠爱沈光,这便等于是掘了他的根基。
“明公怕是有所不知,那沈贼在外面可是有言语说,贵妃如何能收明公为假子,外人不知,还以为贵妃体壮如山。”
“沈贼安敢欺我!”
听到元载这句话,安禄山再也坐不住了,沈光这话何其歹毒,这是要彻底断他的仕途啊。
元载见状终于笑了起来,“明公,沈贼一日不死,明公如何能安坐于此。”
人常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元载不是君子,只是小人,小人报仇,一天到晚。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明公当派人密告吐蕃使者,将安西军欲征小勃律之事告知,到时候安西军轻慢之下,沈贼未必能有命活着回来。”
听到元载这话,安禄山忽地变了脸,拍案大骂道,“我乃大唐忠臣,焉能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来人,给我将此狂僚绑了。”
“明公,你若要杀我,元载引颈受戮就是,何需如此。”
元载说话间,自拉了衣服,露出脖子高声道。
安禄山见状,方自又变了脸朝四周上前的卫士道,“都下去。”接着看向高不危,“上酒来,我要和元先生好好讨教一番。”
第三百三十七章 沙州在望
临街的酒肆内,戴着尖帽,扮做粟特人模样的昆东丹朱看着坐在对面的高不危,皱了皱眉道,“高判官,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出来。”
身为吐蕃常驻大唐的使节,昆东丹朱自然结交了不少朝中官员,像是安禄山这等封疆大吏以往也自有联系,不过自从负责这位两镇节度使京中别业的刘骆谷被安禄山赶回北地后,便成了眼前这姓高的判官和他联系。
“阁下应当知道沈郎已随王大将军一同离京,前往安西了吧!”
“那又如何?”
“圣人欲伐石堡城,王大将军便是此次征讨石堡城的主帅,阁下也清楚吧!”
“高判官,你若有话便请直说?安西军要打小勃律,王忠嗣要打石堡城,这些消息咱都知道。”
昆东丹朱满脸的不以为意,大唐要打小勃律也不是头一回了,之前两回远征那都是中途半道就铩羽而归,甚至还有一回因为天降大雪而全军覆没,高仙芝这位新任安西大都护再骁勇善战有什么用,始终不敌天时地利。
至于铁刃城,自从大蕃从盖嘉运这个前任河西大节度使手中夺回以后,大唐攻打铁刃城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但都是在这座孤山绝壁的坚城下碰的头破血流。
王忠嗣是厉害不假,陇右朔方兵强马壮,可铁刃城乃是大蕃举国而守,王忠嗣想打下铁刃城,大唐除非做好阵亡十万将士的准备,否则绝无可能攻下铁刃城。
对于昆东丹朱的自傲,高不危也不着恼,小勃律地处绝域,而且天时恶劣无常,安西军万里远征说不定路上就没了,人家确实能不当回事,至于石堡城,大唐上次能从吐蕃人手里打下来,那是因为吐蕃人轻敌所至,如今这石堡城更是被吐蕃人经营得固若金汤。
“听说阁下久慕沈郎大名,何不请国内发兵于小勃律守株待兔,到时候请沈郎去贵国小住些时日,到时候王大将军若是挥兵攻打石堡城,也可以请沈郎代为说项,以化解兵戈战事。”
高不危笑眯眯地说道,而这回昆东丹朱却是沉默下来,因为他发觉高不危说得很有道理,他原本也曾经打过绑架沈光的主意,可是这事风险太高,而且成功率太低,还容易激怒那位圣人。
可是他确实又馋沈光的才华,再说眼下是安西军主动进犯小勃律,到时候真捉了这位沈郎? 大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另外还能恶心下王忠嗣? 如今看来? 确实值得请赞普往小勃律增兵。
想到这儿,昆东丹朱却是朝高不危笑道? “多谢高判官提醒,只是不知安节度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
对于直接的昆东丹朱,高不危却是摆手道? “阁下哪里话? 我家主君不过是见阁下思慕沈郎才华,这才让我过来提个醒? 可是没想过别的,阁下莫误会了。”
说罢,高不危就起身告辞离开,见他出了酒肆后便混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昆东丹朱却是笑了起来? 那位安节度原本乃是大唐圣人跟前的宠臣? 只不过恶了沈郎,以至于宫中贵妃都传话于他,以后在外不可自称贵妃假子? 他这是恨极了沈郎,想要借刀杀人。
“阿爸,咱们怎么做?”
昆东丹朱身后,扮做他随从的长子忍不住问道,那位沈郎离开前,可是和他们谈妥了那安西烧春的买卖,他们要是真请赞普在小勃律捉了沈郎,那这金山银海一般的生意岂不是黄了。
“蠢货,想什么呢,再大的富贵能抵得过权势,咱们的根在大蕃。”
看着儿子的神情,昆东丹朱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低声呵斥起来,随后才道,“你回去将沈郎所著的曲谱书籍全都收好,另外带上那些买来的乐人,明日便出发回逻些去,务必要让赞普清楚沈郎乃是真正的谪仙临凡,可不是李太白那酒鬼能比的。”
“知道了,阿爸。”
昆东丹朱的长子低头应声,在长安待久了,哪怕他口中总是喊着大蕃大蕃,但内心里却清楚大蕃是不如大唐的,只是阿爸说得对,他们的根在吐蕃,在大唐赚得再大富贵,也未必能守得住。
……
“崔器,咱们离沙州还有多远。”
从马上下来,轻轻拍着马脖子,沈光朝头前的崔器问道,他出发时带上了手下全部的精锐,除了他原本手下的汉儿、四镇良家子和老兵以外,还多出了李隆基赐下的龙武军卫士五十人,另外他那位老丈人王忠嗣也让崔器这个豆卢军校尉带着五十名陇右朔方的勇士算作陪嫁转投他麾下。
“姑爷,过了这沙碛,再走一日便是沙州境内,咱们若是脚程再快些,说不定还能赶在明日落日前抵达敦煌城。”
崔器咧嘴笑道,口称姑爷,他当日在敦煌城就瞧出这位姑爷的不凡,后来护送女郎回长安城,主君也向他询问,他可是没少说好话,如今才叫他能转投这位姑爷麾下,每日安西烧春喝着,日子快活似神仙。
“大家先歇会儿。”
沈光回头看了眼张巡和南霁云雷万春还有张小敬他们,高声喊了起来。
从马鞍上下来时,张巡两条腿都打着摆子,走路摇摇晃晃的,想他自幼熟读兵书,弓马娴熟,但是像这般自离开长安后便马不停蹄地连日赶路,几乎一天里有将近八个时辰是在马背上颠簸,也叫他有些难以为继了。
不但是张巡,南霁云雷万春和张小敬率领的龙武军卫士也没好到哪里去,每日操练弓马和长距离骑马行军赶路是两回事。
崔器和手下陇右朔方的勇士倒也没有笑话那些龙武军的少爷兵,实在是那张小敬是个狠人,刀枪弓马样样精熟,而且看着和和气气的,但是动起手来却凶悍得很,他手下那些士兵也是一般无二。
“张兄,且忍住了,等到了敦煌城,咱们便好好休整一日。”
见沈光宽慰自己,张巡却是摇头道,“将军不必管我,到了敦煌城后,咱们换过骆驼马匹便继续走,不可耽搁了时间。”
沈光如今已不再是高仙芝手下的判官,李隆基却是给了他一个碎叶镇守使的空衔,如今碎叶城名义上归属大唐,但实际上却是突骑施人的牙帐所在。
不过即便如此,沈光也终于有资格开幕征辟佐吏幕僚,不过张巡和南霁云雷万春张小敬他们不同,乃是走得吏部关系,成了沈光实际控制的火烧城县令,不过这详细任命还得等朝廷那边完成对焉耆镇的改土归流后才会正式下来。
在那之前,张巡自是想跟着沈光一起出征小勃律,要知道他一直起来虽然熟读兵书,但都只能算是纸上谈兵,难得有这么好的实战机会,他哪里会放弃,双腿磨得再疼,忍忍也就过去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蕃部见闻
休憩片刻,队伍再度出发,看着人伏在马背上的张巡,沈光叹了口气,张巡性情刚直,自己若是再劝他,那便成了看不起他了。
不过也只有对自己都够狠的人,才能在那种绝境下死守孤城吧!
沈光感叹间也不再看向张巡,而是轻磕马腹,驱马小跑起来,他们这一路上都能换马骑乘,因此不必顾惜马匹体力,不然也没法在十日内日行三百余里,即将抵达敦煌了。
高悬的日头下,天气依然寒凉,沈光他们过来时,甚至还遇到大雪天,索性驿站官道仍旧通畅,这才没有误了行程。
崔器口中的沙碛,只能算是片小戈壁滩,沈光他们纵马前行了个把时辰后,便能见到零星的绿色灌木丛。
这时候前方忽地有烟尘扬起,沈光抬眼一看便知道对面是起码五十人的马队,不过对方的旗幡在扬起的风沙里瞧不大清楚,沈光只是让队伍暂时停下来,虽然有所戒备,但是也没太过紧张。
“来得是自己人?”
张小敬朝边上的崔器问道,这家伙看起来是个莽夫,实则精得很,两人同在沈郎君麾下是新人,一来二去便成了朋友。
“来的是咱豆卢军的老伙计。”
见到对面的马队放缓速度,看清楚旗幡样式后,崔器大笑起来,然后朝沈光喊道,“姑爷,来人是豆卢军的巡逻兵马,咱们待会儿不用啃饼子了。”
沈光闻言,亦是笑回道,“既是你豆卢军的同袍,待会自拿好酒招待他们。”
“姑爷,可千万使不得,那些杀才个个都是酒鬼,咱们的安西烧春不多,且得省着点喝。”
崔器连忙道,而一旁众人也都是心有戚戚的样子,他们这一路行来,算是知道安西烧春的好处,这大冷天的时不时在马上喝上小口,便没那么辛苦,身子也舒服许多。
“那就听你的? 不过要是日后你这些同袍怪你小气? 可怨不到某头上来。”
“姑爷放心,等某随姑爷得胜归来? 自请这帮杀才喝个痛快。”
正说话间,那豆卢军的巡逻兵马已自到了? 带队的也是个校尉,他看到崔器后,便驱马上前道,“崔大胆,某听说你这厮可是发达了啊!”
看着崔器身着全新的精炼铁铠,胸前明光镜锃亮,那豆卢军的校尉嫉妒了,早知道他也抢着送女郎回家? 说不准他也能转投那位新姑爷麾下。
“姓陈的,还不赶紧来拜见姑爷。”
崔器颇为得意地抖了抖身上甲胄,他们都是良家子从军,自备军械甲胄,不过甲胄多是家传,若是没有余财便只能修修补补,三年又三年了。
“陈同见过姑爷。”
见崔器提到沈光,陈同脸上神情肃然? 然后恭恭敬敬朝沈光叉手行礼道。
陈同也曾是王忠嗣帐下牙兵,后来积功做了豆卢军的校尉,似他们这样的在陇右朔方河西比比皆是,皆是王忠嗣的旧部,虽说官职不高,但却是军中的中坚骨干。
陈同身后那些豆卢军的士兵亦是颇为敬仰地望着沈光,他们并不是因为王忠嗣这位大将军的缘故才崇敬沈光,而是沈光给他们这些底下的士卒多谋了条生路。
在边地当兵最是辛苦,纵然军饷不缺,可是边地苦寒,多少人戍边五六年也存不下几个钱,士卒们但有些钱不是喝酒,便是花在了胡姬肚皮上。
可是沈光的镖局开出来后,却是给了这些士卒们一个奔头,他们退役后可以在本地镖局当镖师护镖,每月的例钱比军饷还多,更不必说沈光还发话,只要干满三年便发个胡姬做婆娘,这叫多少打光棍的士卒们都兴奋不已。
“陈校尉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
这镖局算是沈光在长安干得最成功的的一件事情,李隆基把镖局当成类似行客营和团结兵之类的存在,再加上镖局有利可图,不需要朝廷花钱养人不说,实际上还能缴纳赋税。
只不过这镖局的生意,沈光也是让李隆基参股其中,于是李隆基自然免去了镖局的税赋,免得镖局挣来的钱财纳入左右库藏,而李林甫和朝中官员也没想过镖局这行当能赚什么大钱,能自给自足帮朝廷养着些兵马作为正军的补充就行了。
只有沈光自己才清楚,他捣鼓出来的镖局实际上等于替代朝廷向那些丝绸之路上的胡商们征收商税,谁让大唐对于胡商们正儿八经收的商税简直就是少的可怜。
当然对胡商们来说,镖局的出现也不是坏事,起码他们不用再担惊受怕,全程都有大唐镖局护送,他们便不必另外蓄养商队护卫,也能少支出许多抚恤的费用。
双方人马汇合,这陈同自是领着沈光他们前往最近的绿洲处好生修整,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到了地头,只见那处绿洲所在的湖泊不算小,以戍堡为中心的集镇虽然小,但是盖的土房也有不少。
将马匹交于小镇里的蕃部牧民打理后,陈同自是唤过本地蕃部头人让他献上了肥羊十数只,见陈同没有给钱,沈光皱了皱眉,就连张巡也沉下了脸色,在边上作陪的崔器知道自家这位姑爷性子,于是连忙道,“姑爷,咱们平卢军保着这沙州治内平安,这些蕃部平时自会上供牛羊马匹……”
“上供归上供,咱们吃饭总得给钱。”
沈光听罢道,他没有怪罪陈同的意思,自河西开始,大唐境内这些归附的蕃部不少,他们以放牧为生,也谈不上什么征收税赋,地方边军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类似收保护费,他们平时上供些马匹牛羊,豆卢军则保证他们的安全。
这历来的规矩便是如此,陈同管那蕃部头人要十几头羊确实算不得什么,只是沈光觉得这样很不好,张巡也是同样如此。
“将军,以后这等规矩还是得改,若是不能编户齐民,将这些蕃部纳为大唐子民,边地谈何长治久安,不过是我军强则彼辈雌伏……”
张巡在边上正色说道,他来安西是要建立真正的功业,完成沈光口中让安西成为大唐万世屏障的伟业。
“张兄,事情得一步步来,日后总能改掉的。”
沈光看着认真起来的张巡,一边命人取钱交于陈同,让他代为采买,这顿羊算他请,在日后他有能力整改这规矩之前,一切且先照旧。
“姑爷果然大方。”
陈同从崔器那儿拿了钱后,感叹声中自是找到那相熟的蕃部头人,将钱财尽数于他,让这蕃部头人喜不自胜,更是自告奋勇愿意为沈光这位贵人亲自烤羊。
熊熊的篝火前,沈光接过那蕃部头人奉上的羊腿后,见他唐言说得虽然生硬,但是交流没有问题,于是便和他聊了起来,张巡也在边上不时询问一二,叫豆卢军的士兵们颇为诧异,他们还是头回见到沈光这样的贵人能和这些臭烘烘的蕃人们这般说笑对话。
第三百三十九章 论佛
临近黎明时,站在戍堡的城墙上,沈光和因为腿疼而辗转难眠起来的张巡聊起天来。
“张兄,火烧城内除了原本城中居民,尚有我从伊吾军那儿买下的数千突厥奴,再加上其余蕃部,我汉家民众不过千余人,不知张兄打算如何治理?”
沈光请张巡当火烧城的县令,一来是他分身乏术,无暇管理,二来便是他相信唯有自己才能让张巡发挥真正的才能。
“自然是明法纪,施教化,移风易俗,去蕃汉之别,严惩信奉祭祀邪宗外道者。”
张巡回答道,自五胡乱华以来,华夷之辩大盛,本朝太宗皇帝时魏文贞曾言,“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这话说得确实没错,但是和沈光相处多日,张巡倒是对沈光的看法更认同,那就是夷狄没有文化和历史,他们所谓的传统大都是因为苦寒的环境所导致,实际上这些夷狄未必就不能教化成为诸夏百姓。
想当初炎黄二帝不过称霸于大河中原,夏商周三代以降,征服戎狄蛮夷,化其众为诸夏之民,才有秦汉抵定的华夏版图。
《礼记·王制》曰:东曰夷、西曰戎、南曰蛮、北曰狄。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
太史公也曾说,“欢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公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欢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卫,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 四罪而天下咸服。”
沈光给张巡的逻辑便是所谓蛮狄戎夷? 都是炎黄苗裔? 只不过是罪人之后? 如今大唐强盛? 当以诸夏的富强文明去教化这些四散在外的蛮夷戎狄。
张巡心中清楚如今这安西四镇的蕃部和土著居民其实和华夏的五方之民联系不大? 但是做事情要讲究个名正言顺? 沈光这套理论起码能让这些蕃部和土著的底层百姓能有个盼头和念想? 便是他们自己改变不了,也会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做个诸夏之民。
看着满脸认真的张巡? 沈光高兴不已? 火烧城今后会是整个安西改土归流后的成例,张巡能认同他的观念那是最好的? 尤其是在宗教这块上? 长安城那里朝廷要讲究天朝上国的风度,能容忍三夷教等教派传法,可是安西这儿今后只能信奉佛道二宗。
沈光打算诓鉴真来安西真不是说笑而已,莫看安西号称处处佛国? 可是这儿的佛教和大唐已然汉化的佛教压根就是两回事,再加上拜火教仍有余力? 以及咄咄逼人的大食教。大唐的佛道二宗在安西可称不上弘法,所以对于张巡要严厉打击信奉祭祀邪宗外道的主张,他极为赞赏。
这时候大唐的和尚们战斗力还是很强的,另外也有弘扬佛法的志向心气,沈光在长安城的时候就去了密宗祖庭青龙寺一趟,他在于阗的时候曾得赞摩寺的方丈法能照顾,自然有法能的书信,然后他亦是和青龙寺的那位方丈相谈甚欢。
“火烧城那边,自有空置的大宅,到时候让匠人们修改下,正好给青龙寺的大师们做寺庙。”
大唐乃是佛教汉化和发展的黄金时期,诸多宗派也是这个时候建立兴盛,密宗此时在大唐佛家诸多宗派里乃是显教,自然有财力支持僧众前往安西弘法,要不然法能也不会成为于阗王室供奉的赞摩寺主持。
“这个我自清楚,只是咱们真要和青龙寺的那些大师们收税?”
张巡知道沈光和青龙寺法门方丈有约,只是想到人家不惜万里来安西弘扬佛法,他们还要跟这些出家人收税,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自然是要收的,如今大唐释家诸宗派里,也只有律宗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出家人,其余诸宗派大都不事生产,聚敛财富,长此以往并非好事。”
沈光的话语让张巡沉默了下,虽说大唐以道门为国教,但是民间仍旧佛寺众多,信徒众多,他自然也清楚佛门的问题,因此朝廷才有度牒制度,防止人们私自剃度为僧。
“法门大师也知道若是这般下去,密宗必定不能长久,但是陈规旧俗不是那么好改变的,因此这安西的青龙寺便是白纸上好作画。”
想到那位法门方丈,沈光也不得不承认,自玄奘大师译经于大雁塔,再到开元三大士,大唐佛教诸宗派真的是出了不少厉害人物,后世的汉地佛教八宗都是在这一时期成型兴盛。
沈光后世当老师时,因为学校组织国学活动,曾经领着学生们在本地的楞严寺住了将近一周,听那位同龄的方丈很是念叨过不少佛教的知识,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顺口溜,“密富禅贫方便净,唯识耐烦嘉祥空。传统华严修身律,义理组织天台宗。”
说得便是密富是指学密宗需要富有,禅宗双腿一盘就可以,不需要耗费,净土念佛简单方便,法相唯识名词义理繁琐,嘉祥是指三论宗的吉藏大师,三论宗继承了中观派的传统,空的彻底。华严宗是佛陀最早说的法,律宗对于行为的要求非常严格。天台宗依据《法华经》建立。
那位年轻方丈是正宗佛学院科班毕业,曾和沈光闲聊时说过,释迦佛传法无外乎两科:教、证,也就是理论与实修。若将八宗分出区别来,那么华严宗、天台宗、三论宗、法相唯识宗为一组,侧重于理论研究,为教;律宗、禅宗、净土宗、密宗归为一组,侧重实修,为证。
有传法能力的便是侧重实修的律宗、禅宗、净土宗和密宗,这其中密宗最有钱,也是如今大唐佛教诸宗里最强盛的,这也是那位法门方丈敢于在沈光身上下重注的原因。
张巡算是明白过来,法门方丈想要改革密宗,只是青龙寺身为密宗祖庭,家大业大,轻易动弹不得,怪不得会答应沈光,派遣寺中精干子弟前往安西建寺弘法。
第三百四十章 吐蕃来袭
“张兄,且聊到这儿,咱们待会儿还要赶路,你先休息会儿。”
看着张巡还想聊下去,沈光却是打住了,这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丝鱼肚白,用不了多久等日头升起,他们就得继续赶路。
“沈郎,我还不如多站会儿。”
张巡私下依旧唤沈光为沈郎,但是在众人前则是以将军称呼。
就在两人打算走下城墙的时候,沈光忽地停住了脚步,张巡有些诧异,但是随后他便看到了不远处戍守的豆卢军士兵高呼起来,“敌袭!”
刹那间,凄厉响亮的刁斗声随之响起,这时张巡随着沈光走回到墙垣边,只见城外刚亮起的天光中,有大片的黑影正自压来,随后旷野里的风中传来了沉闷的马蹄声。
“沙州还有如此贼寇?”
张巡忍不住吃惊起来,关内承平已久,不知边关战事,还有人觉得安西北庭等地若有战事,乃是边将擅启边衅。
“什么贼寇能有这般的马队声势!”
沈光到底是在安西呆了年余,又时常和封常清讨教,当然晓得这等时节能来犯的大股人马必定是吐蕃蛮子。
刁斗声里,豆卢军的士兵从戍堡内的营房披甲而出,鱼贯上了城墙,丝毫不见慌乱,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等事情,反倒是戍堡外面的集镇上,火光亮起皆是嘈杂的呼喊哭叫声。
“张兄怕是不知道,沙州西去距吐蕃不到三百里,快马疾行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每年东去春来的时候,吐蕃那些穷困不堪的部落便会纵兵来沙州境内劫掠。”
“年年如此?”
“年年如此。”
“那怎的朝廷从不言及此事。”
张巡没想到威震天下的王忠嗣大将军所辖的河西境内居然还有这等事情发生。
“来犯的非是吐蕃国中的军队,而是那些小部落自发组成的联军,他们也不敢攻打州县,只是劫掠绿洲小镇,抢夺些粮食牲口罢了。”
沈光为张巡解说起来,莫看此时吐蕃势衰,总体上和大唐间算是所谓的和平状态,但是每年春秋两季时,像这种压根就不会上报朝廷的小规模战斗不知道有多少。
这时候,豆卢军的士兵已经全都上了戍堡城墙,而这时候外面集镇上已有大户人家携带牲口财产往戍堡赶来,想要进来避难。
“郎君。”
南霁云几人兴冲冲地上了城墙,他们倒是不担心什么战事,有崔器这个豆卢军老人在,他们自然晓得来犯的乃是吐蕃的部落联军? 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且叫儿郎们都披挂起来,待会儿随某出战。”
沈光朝脸上满是渴望的南霁云和崔器几人说道,接着看向张小敬,“张小敬,你部可能马战否,若是不能? 便留在戍堡内帮着豆卢军守城。”
“郎君? 我龙武军的儿郎不输旁人,自然能战。”
张小敬高声答道,他们乃是圣人赐予沈郎君的护卫? 再说龙武军为诸卫第一? 岂能在这等吐蕃蛮子来袭的时候拉胯。
“那就好,都下去准备吧,记得吃饱喝足? 莫要待会儿上阵做了软脚虾? 叫豆卢军的同袍们笑话。”
“姑爷就是爽利。”
崔器笑着先自下了城墙? 他的双锤已经饥渴难耐,如今麾下又都是大将军调拨的陇右军勇士? 今日定要叫张小敬那厮知道? 龙武军为诸卫第一,不过是因为拱卫圣人,真到上阵杀敌的时候,还得看他们陇右朔方的勇士。
见张小敬和崔器先后离去,沈光看向南霁云和雷万春道,“待会随某直扑贼酋首领,莫要叫旁人小瞧了咱安西军。”
“喏,郎君。”
不多时,王神圆他们便将吃食盔甲带上城墙,沈光披挂过后,直接坐在马扎上,啃起昨晚剩下的烤羊肉来,这时候陈同也披挂整齐到了他面前,“沈将军。”
陈同不是崔器那莽夫,再说如今吐蕃兵马来犯,沈光乃是碎叶镇守使,品级比他高得多,自然有资格指挥这场战事。
“陈校尉,某知道你们往常都是据堡而守,然后放集镇里那些大户进来躲避,若无必要,不会和那些吐蕃蛮子硬拼。”
沈光的话让身旁的张巡皱了皱眉,不过他也能理解,这戍堡上下虽说有一个团的兵力驻守,可真正的战兵也就五十,守着堡寨自然无虞,但若是出城野战,来的吐蕃兵马就算是乌合之众,可是人数相差十倍,确实不可浪战。
“沈将军,咱们边军补充兵员不易,也只得如此。”
“某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待会儿陈校尉你自守城,某自会领兵出去,斩了那来犯的吐蕃贼酋狗头。”
沈光淡定自若地说道,自从经过伊吾军那场战斗后,他已经算是个合格的将领,更何况他麾下两百余精锐,都是训练有素的骑士,擅长骑射的勇士百余人,莫说来犯最多不过区区千余乌合之众,就是来上三千他都敢照样率军横击。他那位老丈人王忠嗣,年轻时就经常率领百骑干这样的事情,所以吐蕃人才对他又敬又惧。
“喏。”
看着陈同下去布置防务,没法上阵的张巡虽然披了甲,可是也没有太过懊恼,“那某就祝将军待会儿旗开得胜,斩贼酋首级而归。”
“张兄且等着就是。”
吃过羊腿,用胡饼裹着肉汁吞咽入腹后,沈光看着豆卢军士兵放进集镇上那些大户人家和跟在后面的蕃部百姓后果然关闭戍堡大门,听着那些没有进来的百姓哭喊声,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正所谓慈不掌兵,看着不远处已经杀奔绿洲的吐蕃兵马驱策入镇,赶着那些百姓搜刮粮食牲口,沈光没有丝毫所动,他在等麾下儿郎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也在等这些吐蕃人深入集镇,完全放下戒备时,才会给其雷霆一击。
来犯的吐蕃兵马甚多,沈光估摸着足有一千五百之众,可比陈同说的多多了。
“看起来吐蕃那边去年雪下得不小!”
陈同在边上念叨着,吐蕃春秋二季犯边是不同的,春天都是那些熬过冬天的小部落为了活下去,组成联军来绿洲城镇抢掠,而到了秋天,则是吐蕃朝廷组织的兵马来抢粮。
很快那些吐蕃兵马里便分出几百人往戍堡而来,虽然气势汹汹,但只是绕城而走,口中呼喊叫骂,但却不敢靠近戍堡百步。他们是来抢东西活命的,没人想和戍堡里的唐军厮杀。
戍堡里,狼烟冲天而起,沈光看着那些绕城而走的吐蕃兵马,朝复又上了城墙向他复命的南霁云和张小敬道,“南八,大头,且与某射落那两个贼厮鸟。”
吐蕃和大唐是死敌,尤其是数年前,大唐推到了赤岭界碑后,吐蕃不敢大举扰边,但是这种小规模的战争却是时常有之,沈光看那两个领着马队绕城的吐蕃骑士首领却是将距离控制地非常老道,便能判断出这两个在吐蕃军中怕是不小的军官。
吐蕃可不像大唐能有那么多脱产的常备军,都是平时为民,聚则为兵,军队里的军官平时就是部落里的首领。
南霁云和张小敬闻言,却是顺着沈光所指,然后看到了那两个呼喝手下马队绕圈的吐蕃蛮子,两人彼此相视一眼后,南霁云率先道,“左边那个归某!”
“好!”
张小敬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取弓搭箭,和南霁云一起拉满了弓弦。
第三百四十一章 插标卖首
“阿爸,唐人不敢战,这回咱们来那么多人,何不破了这戍堡,到时给部中添上几十副好甲,阿爸也能当个寨主。”
头戴尖盔的皮日赞朝自家父亲说道,这回他们七部联军一千六百余众,想要拿下这唐军驻守的戍堡也未尝不可。
吐蕃军制,十人为什、十什为牌、十牌为寨、五寨或十寨为沟,什有长、牌有头,寨沟有主,到了寨主这个级别就算是吐蕃国内地方上的豪强了,能直接听命于土司。
看着百余步开外的戍堡上的披甲唐军,四十不到的皮杰士却是摇了摇头道,“唐军甲坚堡固,咱们这么多人马若是心齐,倒也不是不能打,可是到时候谁打头阵?”
听着自家阿爸言语,皮日赞没了声音,眼下是个各部出来打草谷,没有将主,谁愿意打头阵,到时候好处却被别人得了去,连个做主的都没有。
“阿爸,你看那城墙上的唐军!”
皮日赞不甘地望着前方的唐军戍堡,突然间大笑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两个唐军在女墙处张弓搭箭,要知道他们可是离着堡墙足有一百二三十步远的距离,唐军除非用强弩,寻常弓箭便是射过来也没什么杀伤力。
周围的吐蕃士兵也都笑了起来,他们都是和唐军打老了仗的,当然知道唐军虽然号称弓弩强劲,但是弓手所用的角弓真正的杀伤力也就在六十步内,皮氏父子这两位牌头那可是身着锁子甲的勇士。
“阿爸,且看我教训那唐军!”
皮日赞说话间已经掣弓在手,双腿一夹马腹,便朝前窜了出去,吐蕃弓都是马上轻弓为主,不过虽然是短稍弓,可却是制作复杂的复合弓,强劲不输唐军角弓。
看到儿子策马而出,单人独骑朝唐军戍堡绕驰,四周士卒欢呼? 皮杰士不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虽然骁勇强悍,年纪轻轻就当上牌头,难免轻狂了些? 迟早得载个大跟头才会变得沉稳。
马背上? 伏低身体的皮日赞眼看着离着唐军戍堡不到六十步的距离时,已然暗自扣箭在手? 接着便突然起身? 本想要来一波连珠射? 给堡墙上的唐军来个下马威,谁料他方自举弓,便听到呜咽厉啸? 胸前好似被重锤击打般,整个人从马鞍上倒飞出去。
当胸一箭,直穿甲胄!
看到儿子从马上摔落? 脚踝被马镫勾住,受惊的马匹拖着儿子的尸体跑回来? 皮杰士从马上跳了下来? 而四周原本还在欢呼的吐蕃士兵就像突然被打断了脊梁骨般没了声息。
“插标卖首之辈!”
戍堡城墙上? 南霁云放下手中强弓? 那副傲然的神情让沈光想起了新三国里的关二爷。
这时候戍堡的豆卢军士兵却是齐齐欢呼起来,而张小敬则是无奈放下了手中角弓,他也没想到那什么狗屁吐蕃勇士这般赶着过来送死。
“南八,射得好。”
沈光亦是赞道,然后看向张小敬,“大头,这回你可是输了。”
张小敬亦是无话可说,他平时和南霁云比试弓箭,都是不相伯仲,可今日确实输了一筹,起码方才他慢了南霁云几分,才让南霁云抢先射杀了那突然过来送死的吐蕃勇士。
抱着儿子的尸首,皮杰士双眼通红,他一共有七个儿子,除去幼子外,两个儿子夭折,另外三个儿子都死在唐军手上,只有长子自小跟着他上阵,从来毫发无伤,他本以为长子有佛主庇佑,日后必定能振兴家族,可是哪里想到就这么折在了这不起眼的唐军戍堡前。
放下死不瞑目的儿子,皮杰士站起来,拔出腰间短刀,在脸上割开肌肤,任由鲜血流出,然后他看向四周其他部落分给他的兵马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头人,唐军杀我儿子,我和唐军不死不休,待会儿我自领部众打头阵,只要能打破这唐军戍堡,所有战利品都归你们。”
说到这儿,皮杰士不理那些其他部落士兵高声欢呼,只是朝自家部众们道,“只要能打破唐军戍堡,我自有重赏,谁若能是能先登上城墙,我保他做牌头。”
听到自家头人的话,皮氏的部众也都被鼓动起来,他们知道头人向来说话算话,更何况还有机会当上牌头,于是个个都双目赤红地发誓道,“我等誓为少牌头报仇!”
……
戍堡城墙上,看到那些吐蕃兵马忽然聚集在一块,随后有不同的骨笛哨声响起,沈光只见原本还在绿州里肆虐的千余吐蕃兵马却是纷纷朝戍堡赶来,看起来刚才南霁云射杀的不是普通的吐蕃军官。
陈同和这些吐蕃蛮子打了十多年的交道,自然能分辨出吐蕃人呼哨是打算围攻戍堡了,不过他并没有半点慌乱,反倒很是期盼等吐蕃人马齐聚,接着身边这位姑爷率领两百具装甲骑杀出时,吐蕃人是何等的绝望。
一队队散乱的吐蕃兵马开始汇聚,沈光听到吐蕃人阵中不时爆发的欢呼声,反倒是极为满意,这些吐蕃人披甲率不足三成,披甲的里面算得上铁甲的不过百余人。
“彼辈齐聚于此,倒是正合我意。”
沈光说笑间,自是朝边上的陈同道,“且用强弩射乱贼兵阵脚,好让某率儿郎们冲阵。”
“喏。”
陈同高声应答间,却是连忙让戍堡里的弩手全都到了当面的城墙上,而这时候沈光自朝张巡道,“张兄且于此处观阵,看某与儿郎们破贼。”
“将军但去!”
张巡看着聚集起来的吐蕃兵马黑压压的一大片,却是兴奋了起来,像他在清河县当县令的时候,也曾带兵剿灭过贼寇,可是如何能跟眼前的场面相比。
戍堡内,当着吐蕃人的堡门处,原本逃进城内的大户人家和蕃部百姓们都被豆卢军的士兵驱赶到了边上,然后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百多穿着明光甲的大唐骑士牵着骏马排成了整齐的队列。
沈光下来时,看着已经排成二十多个十人横队的麾下兵马,崔器南霁云他们俱是杀气腾腾的模样,亦是高声喊道,“上马。”
几乎是眨眼间,两百多号明光甲士齐刷刷地踩蹬上马,甲叶碰撞的声音连成一片,这时候东方大日高悬,阳光照耀在明光甲的胸前护心镜上,那耀眼的光芒让挤在戍堡内的蕃部百姓们忍不住跪拜在地,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强悍的兵马。
豆卢军的士兵拉开了紧闭的大门,沈光拉下了头盔上的面甲,接着举枪高呼,“诸君,随某破阵,杀贼!”
“破阵,杀贼!”
“破阵,杀贼!”
“破阵,杀贼!”
刹那间,两百多明光骑士高举骑矛和大横刀大声呼喝起来,接着如雷霆般得马蹄声响起,在那些蕃部百姓虔诚的目光中,这仿佛沐浴着神光的铁骑兵轰然冲出了戍堡。
第三百四十二章 乌合之众
“发弩矢!”
城墙上,当沈光率领两百余明光骑士从戍堡内狂涌而出时,陈同亦是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接着五十具伏远弩在弩手的操控下,齐齐射出了足有三尺余长的强劲弩矢。
天空中是呼啸飞行的弩矢,地面上是咆哮奔腾的明光重骑,离着戍堡不过一百五十步的吐蕃人当戍堡大门洞开,看到那刺眼夺目的光芒时,那些和唐军打老了仗的军官便已经面如土色。
轻骑争锋,他们不惧唐军,可是面对身着明光重甲的唐军铁骑,那就是他们这些轻骑的噩梦。
当伏远弩的弩矢落在吐蕃人阵中,轻易撕裂了那些没有着甲的吐蕃士兵,几乎是刹那间便有十余人被射落马下,还有更多的马匹受惊。
混乱瞬间席卷了吐蕃人的军阵,哪怕皮杰士喊破了喉咙,也没法阻止其他部落的头人带头拨马而走,他们是来打草谷的,不是来和唐军拼命的,更何况这戍堡里居然杀出了那么多全身披挂明光重甲的唐军铁骑,这显然就是唐军布下的圈套,此时不逃,难道还等着其他的唐军来合围。
刚刚聚起来的吐蕃军队还未和沈光他们照面,就已经崩溃大半,皮杰士看着仓猝散乱掉头的诸部联军,知道这一仗压根就没法打了,若是大家都齐心协力,说不定还能挡住唐军铁骑,可是这般倒转奔逃,只会被这些冲起来的唐军铁骑从背后追赶杀死,直到他们马匹力竭。
想到死于唐军之手的长子,皮杰士想下马和唐军死战,可是却被忠实的手下死死抱住劝道,“首领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看着自家部众也已经大都拨马逃跑,皮杰士最后双眼通红地抓着缰绳,被手下裹挟着逃跑了。
看到瞬间就崩散的吐蕃军队,张小敬睁圆了眼睛,他在长安时曾听那些老卒说吐蕃士兵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前队尽死,后队始进,他本以为这次随着郎君冲阵? 就算不是场恶战,那至少也是场硬仗。
可结果? 就这!吐蕃人那么没牌面的么!
张小敬手上动作没慢,他已然将骑矛放在马鞍旁的钩带上? 取了擘张弩? 开始欢快地射杀起那些将后背卖给他们的吐蕃骑兵来。
龙武军的卫士们都是有样学样,他们虽然没上过战场,但到底都是良家子出身,从小弓马娴熟,而且他们这五十人都是陈玄礼从龙武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人人都使得好弓弩。
看到龙武军们在马上使起擘张弩,崔器则是不忿起来? 龙武军也就是仗着器械精良欺负那些吐蕃蛮子? 不过他也没光看着? 而是和身边的陇右朔方的军中勇士一起持弓射击。
戍堡上,让弩手们一连射了三波后? 陈同亦是火急火燎地领着自家手下士兵轻装出阵? 都是打老了仗的,如何没看出吐蕃人已经彻底崩了,这时候不趁机追杀多砍几颗脑袋攒军功? 岂不是傻子。
留了五十辅兵看守戍堡? 一百多号豆卢军士兵也兴冲冲地策马杀出堡外? 这时候逃入戍堡内的大户人家和蕃部百姓里也有人高呼起,“杀贼来!”
边地民风剽悍,先前逃进戍堡,那是因为吐蕃人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可是眼下这些吐蕃人直接被大唐天兵吓破了胆,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不如趁这机会也去痛打落水狗,不但能夺回财物,还能抢上吐蕃人一把。
于是那些大户人家里的家主率先领着家中子弟和健仆杀出堡外去,随后那些蕃兵头人也领着部众跟了出去,接着便召集那些先前没有来得及逃入戍堡的青壮男子追杀四散而逃的那些吐蕃残兵。
顺风仗人人回打,痛打落水狗,趁火打劫,更是这些蕃部报和边地豪强们无师自通的本领。
沈光没有理会身后嘈杂的景象,吐蕃人的主力可是被他死死咬住了,要是不斩上几个贼酋的脑袋,他便会念头不通达。
戍堡城墙上,张巡看着沈光领着麾下本部儿郎逐渐拉近和前方吐蕃人的距离,攥紧的手心里满是汗水,他几乎是看着沈光率兵追上那些仓猝间拨马掉头的吐蕃兵马,然后一路碾压过去,直到追上更前面的吐蕃人。
短短片刻间,张巡就亲眼看着那些吐蕃酋首的旗幡倒了三面,也看着沈光是如何将返身死战的吐蕃兵马杀得尸横遍野,化为齑粉。
沈光只觉自从来了大唐以后,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有南霁云和雷万春为他左遮右挡,他跟前压根就没有一合之敌,那个领着部众转身死战的吐蕃牌头倒也算是条好汉,不过可惜先被南霁云一矛搠翻,然后又被雷万春赶上用锤砸落马下,等他上前时便只能割下首级了。
一连冲出近两里,沈光才重新聚兵整队,这时候吐蕃人的军队已经溃散得不成样子,能跑的都已经跑远了,剩下的则是被豆卢军和那些从戍堡里跑出来的本地豪强和蕃部们杀得血流成河。
“郎君,何不再杀几阵。”
张小敬忍不住问道,刚才他和手下们可是杀了个痛快,崔器在边上没说话,可是手里拎着的两把金瓜锤上沾满红的黄的,满脸的意犹未尽。
“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胜之何喜,再说咱们今日还要赶路去敦煌城,想要打,出征小勃律有的是机会,到时候那是和真正的吐蕃军厮杀,不强过在这里杀这些猪狗。”
沈光将横刀上的血污擦去,看着张小敬和崔器说道,这两人虽已是他手下,可是远不如南霁云和雷万春听从命令,接下来还得好好调教敲打。
“郎君说得是。”
张小敬点了点头,这时候他已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虽然随郎君冲阵,可是最后他们龙武军并没有跟上郎君,反倒是自顾着追杀那些混乱的吐蕃人。
“姑爷,崔器有罪。”
“你有什么罪?”
“崔器方才没有随姑爷冲阵杀敌,只顾着自己痛快了。”
崔器看着鲁莽,实则是个精明人,他见沈光没有好脸色与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张小敬和龙武军没什么战场经验倒也算了,可他却是从军十多年的老行伍,这等错确实不该犯的。
“既然知道,念你初犯,便饶了你这顿军棍,再有下次,自个滚回我泰山那儿。”
“郎君放心,崔器再也不敢了。”
崔器连忙应道,这时沈光也不再多说什么,自领着众人回了戍堡修整,他可耽搁不起时间,而他这一回,正领着手下砍吐蕃人欢快的陈同也立马收手,收拢部下随后返回戍堡,这才叫剩下那些吐蕃人逃出生天。
第三百四十三章 边地积恨
戍堡内,沈光脱去甲胄后,自是交给身边戍堡里的杂役拿去打理干净,同时战马也得喂料喂水,他们自长安一路过来,都是一人三马,战马平时并不骑乘,只是用驿站的行马赶路和驮运行礼。
不多时,归来的豆卢军士兵都是喜笑颜开,他们这回跟着沈光这位贵人沾了光,没费什么力气就轻松斩首百余级,俘虏也抓了大几十,再加上沈光他们冲杀时起码杀伤了两三百吐蕃人,可谓是大获全胜。
“郎君,城外战场那些……”
“咱们还急着回安西,那些吐蕃人的首级便算是某送给你们的见面礼。”
沈光可不在乎刚才杀掉的那些吐蕃人所代表的战功,这样的乌合之众,豆卢军只要能提前知道他们的动向,杀溃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倒不如卖个好给陈同和这些底下的豆卢军士卒,日后镖局在这儿开分行自有好处。
“多谢郎君。”
陈同和手下士卒俱是大喜过望,纷纷躬身行礼,沈光这一让,可是叫他们得了个大便宜,这以少对多乃是上阵,如今首级功起码奔着三百去,这戍堡上下人手一颗还有得多,他自己说不准也能往上挪挪位子。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沈光说话间,自是让豆卢军们去打扫战场,然后朝身旁众将道,“诸君辛苦,等到了安西,我自为大家叙功。”
对于沈光将那些吐蕃人首级让于豆卢军,南霁云和雷万春满不在乎,崔器则是不好意思开口和过去的同袍们争功,而张小敬那便是不屑于此等首级功。
戍堡外,不少跟着豆卢军一起捡便宜的豪强和蕃部头人也都带着战利品得胜归来,原本被吐蕃人抢去的牲口粮食不但全夺了回来,还多了不少战马。
不过这些豪强和蕃部头人也都是机灵之辈,居然将那些夺来的马匹都送到了戍堡外,另外又杀了十几头活羊,要给沈光他们庆贺。
见那来禀报的豆卢军士兵脸上满是小心,沈光笑道,“那便叫他们都过来吧,我自见见他们。”
不多时,几个豪强和蕃部头人便到了沈光跟前,“拜见郎君!”
“既然那些马匹俘虏是你们出力所擒,便上缴三成就行,剩下的你们自己分了就是。”
那区区几十匹马,沈光还没放在眼里,更何况等到了敦煌城,西出玉门关时,这驮运的主力便是骆驼,马匹带的再多也没什么用。
“多谢郎君。”
几个豪强和蕃部头人想再和沈光攀谈,只是沈光却不愿逗留太久,只让他们去寻陈同,这些豪强和蕃部头人若是愿意让家中子弟去安西从军搏个前程,他自是欢迎,若是只是单纯想攀附些好处,那便算了。
等到这些豪强和蕃部头人悻悻离开时,戍堡内那些捉来的吐蕃俘虏全都在堡内的空地上排了个齐整,豆卢军的士兵们挨个儿问过去,但凡是真的吐蕃人? 直接一刀了账? 没留活口,剩下的俘虏全是被吐蕃人这些年征服的吐谷浑人、党项人和沙陀人。
看着顿时间血流成河的空地上二十多具无头尸体,张巡不由皱了皱眉,这边地的战争血腥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张兄不必奇怪? 河西这边和吐蕃接壤的地方大都如此,边军和百姓都跟吐蕃人仇深似海,便是陈校尉不杀这些吐蕃人,他们也活不了几日。”
沈光在边上说道,眼下青藏高原正处于气候湿润期,才得以让吐蕃人建立帝国,但是这高原上的产出仍旧不足以支撑吐蕃日益膨胀的人口,这也是吐蕃人明知大唐强盛,却始终想要冲下高原,侵占河西陇右的平原地区。
因此吐蕃人历来征战就鲜少有准备后勤辎重的,基本上都是就地抢掠,同时向征服的蕃部强征男丁充作炮灰,这些年原本也在青海游牧的吐谷浑人和党项人还有沙陀人便先后为吐蕃人所征服,因此吐蕃人的军队里并不缺这三族的人作为仆从兵。
河西这边,边军和百姓那是深恨吐蕃人到骨子里去的,几乎是能见诸朝廷的战争里,全都是杀割首级数动辄数百上千,不见有多少俘虏的。
“刚才也是吐蕃人被咱们给打懵了,不然若是他们提前有准备,这一仗不会这么轻松。”
沈光说话时,亦是看向了身边的南霁云张小敬他们,自古轻敌乃是大忌,尤其是那些龙武军,他们久在长安城,向来都有种天下第一的傲气,这回打吐蕃人实在太过轻松,难免会让他们生出一种吐蕃人不过尔尔的错觉。
只是沈光也清楚,自己说得再多也不及他们亲身体会来得管用,只是叵耐先前那些吐蕃人实在太不经打了。
休憩过后,沈光自领着队伍启程离去,这回那绿洲上的百姓和蕃部们都是扶老携幼地过来相送,这才让张巡他们体会了把什么叫做王师的感觉。
“沈郎,那些吐蕃人虽被咱们击溃,可是彼辈聚散无常,他们若是再集合起来攻打陈校尉他们?”
“张兄,你忘了陈校尉他们点燃的烽火了,眼下敦煌城那边必定会派出骑兵过来扫荡,那些吐蕃人若是不想死在这儿,必定会逃往他处。”
“那这些吐蕃人岂不是会去别处劫掠?”
“沙州地广,豆卢军兵力有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沈光叹了口气,这便是吐蕃人这等半游牧帝国的优势所在,他们以抢掠为光荣,就像是蝗虫那样侵扰边地,让人不胜其烦。
这一路上张巡没再说什么,只是在马上沉思,好几次要不是身边有牙兵看着,他都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众人行了半日,却是遇到了自敦煌城而来的骑军,那领军的将领也是崔器认识的熟人,简单寒暄后,知道陈同那儿吐蕃人已被击溃,这将领拜见过沈光后,便没再急着领兵驰援。
临近傍晚时,沈光他们终于抵达了敦煌城,这时候太阳尚未落山,城门也没有关闭,好在沈光让南霁云打出的赤旗足够醒目,这才没让守城的士兵误会是吐蕃人来袭。
勘验过鱼符和文书,沈光他们方自进了敦煌城,这时候那守城的火长已自说了不少让沈光感兴趣的事情,他怎么也没想到岑参早出发了近月,最后居然在敦煌城里逗留至今,不过他倒是写出了首好诗,直叫城中人人传唱。
第三百四十四章 白雪歌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入得城中不久,沈光他们便能听到道旁酒肆里有胡姬念唱的歌声,“岑判官真写得好诗!”
队伍里,不时有人夸赞起来,沈光倒是没想到岑参这提前来了趟安西,竟是把这首后世课本上必背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给提前写了出来。
等到了城中驿站时,因为队伍中人数众多,沈光只得让南霁云他们带着牙兵们去边上的逆旅住下,自己和张巡进了驿站,去找岑参去了。
“岑兄作了好诗,当浮一大白贺之。”
沈光见到岑参时,只见岑参红光满面,不像他身边的张巡那般萎顿,不过仔细想想岑参在敦煌城起码修整了十来天,倒也不足为奇。
“沈郎。”
看到沈光,岑参欢喜得跳了起来,要知道他本是个急性子,若不是队伍里那些藩国留学生感染风寒,病得实在不轻,他早就出玉门关过沙海往延城去了。
三人坐下后,自有驿卒奉上酒肉,岑参这才和沈光细说起他这一路的经历来,他带着那些藩国留学生离开长安后,开始时路途都还顺利,沿途都能在驿站充分休息,再加上他们也不缺钱,好酒好肉地吃着,换乘驿站行马,半个月下来,那些藩国留学生大都还壮实了一圈。
可是过了陇右地界,进入河西以后,这驿站虽说不算少,但是没法和陇右比,再加上天降大雪,岑参心急之下,难免催促那些藩国留学生,于是这赶路之下,倒是把这些人都给累着了。
沈光招揽的那些留学生里本就是以新罗和日本的留学生为主,他们不适应河西的气候以至于水土不服也算是正常,“岑兄不必介怀,如今他们将养的如何了?”
“都好得差不多了,只不过我怕他们未必撑得下来……”
岑参这一路过来,和在各地驿站却是认识了不少往来于河西和长安间的官吏,长了不少见识和见闻? 要不然也不会把那首《白雪歌》给提前写了出来。
眼下虽说将近三月? 可难保西出玉门关后? 又会遇上大风雪,他可是怕这些新罗和日本的留学生直接冻死在路上。
“这倒是无妨,便让他们在这儿多休养一段时间,等天气回暖再上路。”
沈光招揽这些留学生是要去火烧城给张巡做下属的,哪里会带着他们去打仗,因此也不需要他们着急去安西。
“沈郎莫看我……”
岑参急了起来,他怕沈光让他继续照看这些留学生,到时候却是错过了出征小勃律。
“张兄,那便麻烦你在这儿照看下这些留学生如何?”
虽说知道张巡性情刚强? 但沈光还是开了口,一来是因为张巡要强,他这一路过来都是强撑,二来这些留学生以后都要在张巡手下做事? 能提前调教下也好。
张巡并非顽固之人? 再说他也清楚沈光是为了自己好,感觉着火辣辣疼痛的双腿内侧? 他知道自己就算勉强跟着沈光赶路去安西,也未必能赶上出征小勃律,反倒是会成为累赘也说不定,倒不如留在这儿还能帮忙。
“便听沈郎的。”
见张巡答应,沈光松了口气,接着朝岑参道,“岑兄这下可放心了?”
“多谢张兄成全。”
岑参朝张巡行礼道,若没有张巡,他就是不想留下来照看那些留学生也不行,谁让沈郎麾下眼下就他和张巡两人。
张巡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心底里暗自下了决心,等到了安西,定要每日都策马驰骋,绝不能再错过这等机会。
“张兄不必气馁,圣人许我碎叶镇守使,那么待平定小勃律后,我定会夺回碎叶城,重建碎叶镇,到时候张兄定有用武之地。”
沈光朝张巡说道,他这番话顿时让张巡和岑参都振奋起来,他们都知道比起高宗朝时,眼下大唐在安西疆土的势力控制范围上仍旧有所不如,这碎叶镇便是在本朝被弃置的。
重建碎叶镇,便等于是将大唐的势力范围直接推进到和大食人接壤的地方,沈光这是打算全力经略河中,若是换了旁人说这种话,张巡未必相信,可是沈光说的,他却是深信不疑。
因为沈光不缺财力,朝中关系深厚,在安西四镇更是根基稳固,更何况他头上还有着碎叶镇守使的官衔,那么重建碎叶镇,经营河中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愿为沈郎效犬马之劳!”
张巡正色说道,既然沈郎向他袒露了日后的志向,他自然也不会端着,这句话便等于是正式承认了两人的主从关系。
“愿为沈郎效犬马之劳!”
岑参愣了愣,但随即就明白过来,虽说高仙芝和封常清也甚为器重他,可是他始终还是觉得自己和沈光志趣相投,而且就连张巡都愿以沈郎为主,他又如何能落于人后。
“岑兄,张兄,你们真是折煞我了。”
沈光知道张巡和岑参这一拜,便算是打上了他沈光的烙印,今后朝廷里自会将他们二人算作他的党羽。
扶住两人后,沈光三人又高兴地喝起酒来,这时岑参已然进入了角色,“沈郎,我在这敦煌城里倒是结识了两个人才,正好举荐于将军。”
“既是人才,何不唤来相见,同饮几杯。”
对于人才,沈光永远都是欢迎的,再说岑参为人心高气傲,既然能被他推崇,应当是有真本事的。
岑参闻言,自是连忙喊了驿卒,让他去找人了,然后才继续道,“这两人,一个名唤李戍,本是天山军的校尉,因为违逆上官才逃到了敦煌城,给人看骆驼,还有一人,名唤来栖,我本以为他是来氏之后,哪曾想他竟是日本国的留学生。”
“哦,日本国的留学生怎么会到了这敦煌城?”
沈光来了兴趣,日本历次派遣遣唐使,最主要的就是送国内的留学生在大唐学习各种典章制度,这些留学生多是贵族,当然日本国中的贵族也分三六九等,来大唐的留学生,要么出身所谓的豪族高门,那是学有所成就能回去在日本国朝廷当大官的,要么就是普通的小贵族,毕竟出海东渡大唐是风险极高的事情,也只有这些小贵族才愿意搏一搏。
只不过通常到了大唐以后,这些小贵族出身的日本留学生往往就不愿意再回母国,一来是长安繁华,二来便是东海凶恶,他们宁可在大唐当个平民百姓,也不想回去当个被大贵族们喝来使去的官吏。
只是这些日本留学生只会留在长安附近讨生活,可是鲜少会跑敦煌这么远的地方来。
“沈郎不知,这来栖身手高强,开元时就入了大理寺任职,当了评事,巡查地方,这敦煌城乃是东西要冲,向来有江洋大盗混迹其中……”
听着岑参所言,沈光兴趣更重了几分,一个擅长追踪的高手,放在军中可不就是最好的斥候,更不用说此人还擅长律条,这可是县丞的好人选,这时候他发现张巡的眼神也亮了起来。
第三百四十五章 李校尉和来评事
“李叔,你嘛时候教俺们耍刀?”
“滚边上去,没见某正在干活么?”
敦煌城内某家货栈围墙内,胡子邋遢的李戍提着水桶,给几头骆驼喂水,边上是几个半大的小子缠着他。
“李叔,咱们帮你喂骆驼。”
几个半大小子,最壮实的那个连忙上前,随后几个同伴也是纷纷嘻嘻哈哈地上前去拿草料喂起骆驼来。
李戍瞧着那蓝眼珠的壮实小子,口中骂骂咧咧着,不过手上的活却停了下来,很是心安理得地在边上坐在马扎上,他当年在天山军的时候,那可是用刀的好手,这几个小子帮他干些杂活,就能学到他的本事,可是赚大了。
“李戍,李戍,岑郎君找你?”
听到驿卒风风火火的喊叫声,正自朝脑袋上摸虱子的李戍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驿站里那位岑郎君确实写得好诗,酒量好,人也大方,就是手上功夫差了些。
几个半大小子都停了下来,最近城中都在传唱的那首《白雪歌》,可就是这位岑郎君所作,家里大人们都说这位岑郎君才华只在沈郎君之下。
虽说边地尚武风气重,可是也无法阻止人们对于李太白这样的大诗人的追捧崇敬,只不过如今河西地面上,沈光的风头却早已盖过了李太白,谁让在河西各地的百姓们心中,李太白再好,也不是自己人。
“哎呀,李戍,你怎地还不起来?”
看到李戍仍旧懒洋洋地躺在草堆里捉虱子,来传话的驿卒忍不住着急起来,要是换了他有贵人相招,早就跳起来了。
“岑郎君找我何事,若是喝酒的话,那便免了。”
李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他知道岑参是安西军的判官,可是他如今还是背着通缉的犯人,他可不想连累了这位傻大胆的年轻郎君。
“哎呀,你不知道? 今日沈郎君到了驿站? 岑郎君可是向沈郎君举荐了你? 沈郎君这才让咱来找你。”
驿卒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原本还躺在草堆里的李戍听到沈郎君时,忽地直起了腰身,盘腿而坐,朝驿卒问道? “你说的那位沈郎君? 可是那位沈郎君?”
“咱河西除了那位沈郎君? 还有哪个?”
驿卒满脸自豪地说道? 河西偏远? 向来为人鄙夷没有文风? 可是沈郎君一入长安便名动天下,他们这些驿卒在驿站里迎来送往? 可是见过不少自关内而来的官吏都是极为推崇沈郎君,这也让他们与有荣焉。
“既是沈郎君唤我? 我自当前去。”
李戍站了起来,他虽然躲在敦煌城里? 可是消息还算灵通? 这位沈郎君不但才华盖压当世,同时也是个义薄云天的大英雄? 去年突厥残部围攻伊吾军,便是这位沈郎君带部曲驰援? 将突厥人杀得大溃。
“李戍,你就这样过去,也不洗洗。”
见李戍蓬头垢面的样子,驿卒不由喊道,那沈郎君可是天人般的人物,听说不但是今科进士榜第三,还是圣人钦点的探花使,这李戍就这样过去,实在是太无礼了些。
“沈郎君不是俗人,岂会因我这般前往,便轻慢于我。”
李戍看了眼那满脸羡慕的驿卒,冷声说道,然后朝那几个半大小子们道,“好生把骆驼喂养了,待某回来,再教你们耍刀。”
“李叔,我能跟你一起去见见那位沈郎君么?”
蓝眼珠的壮实少年忽地在边上说道,他是混血的汉儿,早就听说那位沈郎君麾下部曲不少都是安西的汉儿和四镇本地的良家子,他也想去投奔这位沈郎君,可是却苦于没有门路,不曾想今日遇到这等机会,他不想错过了。
“你要跟着某,某还能赶你走不成,不过沈郎君见不见你,某可做不了主。”
李戍说话间,自是和那驿卒离开了货栈,四周有其他伙计见了,既羡慕又嫉妒,可是没人敢说什么怪话,这个李大胡子性情凶恶得很,而是功夫了得,他们十来个人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平时更是没少被这厮欺负,若是这瘟神真能被那位沈郎君收服了,那就是阿弥陀佛了。
出了货栈,李戍口中没说什么,但是脚步却快了不少,跟在了那驿卒身后,不多时几人便到了城中驿站,然后李戍见到了来栖这个大理寺的评事。
“来评事也是来见沈郎君的么?”
“沈郎君召见,我岂能不来。”
身穿黑衣的来栖衣冠整齐,胡须修理得很漂亮,直叫李戍身边的驿卒摇头不已,看看别人,再看看李戍,真是气死人那。
“你急什么,沈郎君若是以貌取人之辈,岂能和封长史为友。”
李戍说话间,自是和来栖一起进了驿站,闻到他身上那股马厩里的骚味,来栖皱了皱眉,稍稍后退了半步,让他走在前面,他可不想因为这个李大胡子,脏了身上这干净衣服。
……
“沈郎有所不知,这敦煌城里鱼龙混杂,我当日在街上见有人行窃,便上前捉贼。”
听着岑参的讲述,沈光才知道岑参是如何认识那位李戍和来栖的,岑参手上功夫不差,对付三五个蟊贼自然不是问题,只不过这敦煌城里混迹的贼可比关内那些生猛多了。
岑参当时身边又没带随从,那些贼人大都是拉帮结派的,惹了一个,便是一群人出来,结果正好路过的李戍见那些人要坏了岑参性命,便忍不住出了手,随后便是来栖和不良人赶到,拿下了那些贼人。
于是岑参自是请两人一起吃酒,岑参性格大方豪爽,一顿酒吃下来,便算是朋友了。
“郎君,来评事他们到了。”
听到驿卒的禀报,沈光和张巡岑参一道起身,到了厢房外迎接,然后沈光便看到了衣服整齐得一丝不苟的大理寺评事和胡子邋遢的前天山军校尉。
隔着老远,李戍身上那股混杂着马匹和骆驼的骚味便传到了沈光他们的鼻子里,冲得很!
“来某(李某)见过沈郎君!”
“来评事,李校尉,里面请。”
沈光不以为意地大笑起来,请来栖和李戍进了厢房,这时候敦煌城的天气依然寒凉,厢房内烧着炭火,热气下李戍身上那股味道越发的冲鼻,这回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下去了。
“沈郎君,不知驿站里可有热水,某想沐浴一番。”
“且去烧水,咱们先吃几杯酒,一同去泡个澡就是。”
沈光朝驿卒吩咐道,这敦煌城乃是沙州治所,这驿站规模自是不小,也有泡澡的池子,只不过这花销就不是寻常官吏能负担得起的,不过他倒是不在乎花这点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