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老迈
“沈郎倒是心善,竟是想为那些胡姬寻个出路?”
大明宫内,华灯初上,龙涎香如烟似雾的香气里,换了身轻纱薄衫的杨玉环斜靠在李隆基怀中,似有所感地说道。
“沈郎是为着安西之事殚精竭虑啊!”
李隆基手指轻抚着怀中玉人的肌肤,可是心思却全落在了沈光白日那番移民实边的言论上,往边地移民实边,向来都是控制边疆的良法,只是大多数百姓不愿背井离乡,远赴万里之外的边地。
安西那边,自开元年间应募长征健儿,到如今也不过十万人落户安西,沈郎开口就是百万百姓移民实边于安西,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
“玉环觉得沈郎那想法如何,那些良家庶子可会愿意为了那些貌美的胡姬远赴万里,为国戍边?”
“妾不懂那么多,只不过也听大兄说过,如今关中人多地狭,好些百姓家里,兄弟几人,只得长兄娶妻,剩下的要么卖身于大户为奴,要么就是留在家里给兄长干一辈子的活。”
这几日杨国忠进宫时,不再说那些什么长安城里的新鲜事,反倒是和杨玉环说起这民间的真实情况,言语间一副忧心国事的模样,杨玉环心中虽然欣慰于这位族兄的变化,但是她一介妇人,又是个没甚么野心的,从来不妄议朝中政事,此时也不过是想起杨国忠说的那些话才有感而发。
“妾觉得,那些良家子与其卖身为奴,倒不如去安西搏个前程。”
李隆基沉默了下来,天宝以来他鲜少管理国事,有些事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故意装糊涂罢了,天下人口日盛,土地兼并严重,这是开元以来就有的老问题,那时候他任用张九龄姚崇等人为相,打击豪强不法,虽有成效,可是这土地兼并之事仍旧是难以避免,府兵制也是就此瓦解。
这长安城里,哪家权贵不是僮仆奴婢成百上千,关中乃至地方上也是这等风气,李隆基这时候还尚未老糊涂到分不清这事情的轻重缓急,只是他终究没有了刚登基时的精力和气魄,再加上年纪大了,安于享乐,以至于这几年他实际上是对这些事故作视而不见。
但是眼下,沈郎却把这些问题给他捅了出来,还给了他个解决的方法,朝廷没钱组织移民实边,但是安西有钱,无论是镖局还是酒坊的生意做起来后,安西的财政足以支撑得起十万人以上的移民。
可是这事情麻烦的地方,从来不是底层百姓的意愿,沈郎给钱给女人,那些原本只能打一辈子光棍的良家庶子又岂会不愿意,真正的阻力反倒是来自朝廷,来自那些地方豪强和权贵官宦。
若是关内和地方上失地的百姓能去安西落户分田,还有谁愿意委身于奴给他们当牛做马,移民安西的百姓数量不多,他们尚且不会反对,可若是人数多了,那便是朝野物议汹汹。
李隆基老了,他现在想要的是安稳,要的是身后之名,他如今是太平天子,开元盛世天宝风流远超前朝,他不想引起朝中太大的动荡,可是偏偏沈光的话又不得不让他去深思。
自从高宗皇帝那会儿吐蕃崛起,便成了大唐的心腹之患,尤其是眼下草原平定,突厥彻底败亡,只有吐蕃仍旧有着威胁河西走廊的威胁,李隆基是铁了心想要打吐蕃的,可是就算拿下石堡城,大唐也未必能灭了吐蕃。
可是就像沈光说的,大唐若是能彻底控制安西,大唐就能彻底将吐蕃困死在高原,尤其是从关内移民边镇,不但可以重建府兵体系,还能省去大笔的军费和千里转运军辎粮草的麻烦,对付吐蕃想着毕其功于一役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慢慢地磨死他们。
一面是剪灭吐蕃,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一面是可能导致朝野皆反的局面,李隆基头回犹豫了起来,杨玉环看着神思不属的李隆基,便知道他的心思此刻重得很,于是她就像慵懒的猫儿那般倦在李隆基的腿上,乖巧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远处的高力士眼观鼻,鼻观心,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刚才可是听到了圣人和贵妃的对话,说起来他府里光是僮仆奴婢就不下千人,沈郎要引关内百姓前往安西移民实边,那是最得罪人的事情,而且地方官府未必愿意配合。
过了良久,李隆基方自抬起头,这时候他心中已经有了些想法,太子如今很是听话,沈郎想做的事情,不妨让太子出面去做,即便到时候事有不逮,他也能收拾局面。
“力士,去唤三郎来见我。”
“是,陛下。”
高力士闻言连忙抬步离宫而去,他伴着圣人几十年,如何猜不到这位主子的心思,这回怕是要让太子出面来干这件得罪人的事情。
只不过高力士很怀疑太子能不能做成这件事,如今太子可是孤家寡人一个,再说这移民实边从开元那时候起就是老生常谈的事情,可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当李亨看到高力士时,脸上全是笑意,实在是最近这位二兄过来时,带来的可都是好消息,而且他自己这两日去沈园的时候,也从沈郎那儿得了个敛财的良法,这整理过后正想寻个机会去见阿耶分说。
“殿下,圣人传召,还请殿下速速更衣过去。”
“换什么衣服,我这便去见阿耶。”
李亨本来也想换件衣服,但是想了想后,却只披了件大氅便跟着高力士离开了宫室,他如今乃是阿耶跟前的孝子,阿耶深夜传召必有要事,那容许他磨磨蹭蹭地换衣服。
“二兄,阿耶唤我何事?”
“殿下,这事情和沈郎还有些关系?”
高力士也不瞒着李亨,如今这位太子在圣人心中分量颇重,只要太子自己不犯错,便不用再担心地位不稳的事情。
听到白日阿耶和沈郎去了西市玩耍,李亨难免有些失落,不过听到阿耶回宫后和贵妃的那番对话,他不由皱起了眉头,沈郎的安西策他是看了好几回的,就连李泌也说若是真能按着上面的法子施行,安西日后说不定便是能解决大唐如今种种弊病的关键所在。
这移民实边的办法不稀奇,关键的是执行力,李亨这些日子在沈园之事上得了个教训后,早就清楚朝廷政策再好,也架不住底下官吏胡来,更何况移民实边这种事落实到地方上必然走样,再加上朝野的反对势力,这绝对是桩吃力不讨好的事。
第三百零五章 欲谋
杨国忠怎么也没想到,沈光陪着圣人去了趟西市,回来后他手上便多了安西烧春的一成干股,他在蜀中的时候当过屯田使,后来在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手下当賔佐,管得便是钱粮支度的事情。
他后来自蜀中携带百万财货往长安结交宫中那位当贵妃的族妹和杨氏族人,除了他也姓杨以外,便是他还精通算数和货殖之道。
杨国忠十分清楚安西烧春在市面上的潜力,虽说沈光先前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很是高明,将那安西烧春的售卖配额卖给一众胡商让他也是开了眼界,但是沈光还是不明白长安乃至天下豪强们的购买力。
“沈郎放心,这酒坊的事情我会亲自盯着。”
有了一成干股做底,杨国忠整个人干劲十足,再说沈郎只是将关中和中原的配额都售卖出去,而蜀中的富豪可是不下于长安,而蜀中算得上是他的地头,到时候他光是垄断蜀地的安西烧春配额,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沈郎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在蜀中也开家酒坊,蜀中乃是天府之国,沃土千里,这粮食可比长安城便宜得多。”
看着满脸认真的杨国忠,沈光倒是不担心杨国忠会得了蒸馏酒的酿制方法便另起炉灶,只因为他这安西烧春的生意里,圣人高力士安西陇右朔方三镇都各自占了干股,杨国忠只要不是愚蠢到家就不会做这种犯众怒的事情,更何况这家伙虽说被时人称作无德无行,但确实是个讲义气的。
“这是迟早的事情,等长安城外酒坊建起来,杨兄便派人在蜀中收购粮食,来年咱们大干一场。”
蜀中虽是重要的产粮区,但是蜀道艰难,转运不易,与其让那些粮食白白耗费,倒不如拿来酿制安西烧春,而且蜀中那边还有直通吐蕃的商道,那吐蕃使节数次求见自己,沈光觉得也是时候该见见了。
杨国忠大喜起来,“沈郎放心,我这就派人往蜀中传信……”
“杨兄,你如今身份贵重,这收粮之事务必得慎重,千万不能叫底下官吏趁机中饱私囊,残害百姓。”
沈光想到杨国忠以往经历,忍不住还是提醒起来,杨国忠是在蜀中起家,当初举荐他的那位鲜于仲通因此而当上了剑南节度使,这位蜀中大豪做事情可没什么底线。
“沈郎提醒得是,我如今已不是当年的杨大,再说蜀中乃我故土,岂能让家乡百姓骂我杨国忠是个无德幸进之辈。”
杨国忠面色变得严肃起来,自己那位举主是什么德性,他可是最清楚不过的,到时候这收购粮食的事情他得派手下心腹亲自过去盯着,免得鲜于仲通好心办坏事。
“杨兄,蜀地收粮的事情还得等到秋季,到时候这酒坊的账上,杨兄自可支取钱财用于购粮。”
“如此甚好,对了,沈郎上次不是和我说什么飞钱之事,这在蜀地购粮的事情上说不得能操作番。”
杨国忠听闻沈光言语,忍不住摩拳擦掌道,这些时日沈光在杨府,读书只是做样子,两人间聊得最多的其实还是经营之事,要知道他本就是兼着度支使,而且他天生对数字敏感,心算的本事很是了得,这也是他能在圣人跟前获用的缘故。
不过自从沈光住到府中后,听了沈光不少后世的经济理论,他感觉仿佛眼前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且他自问自己玩朝堂狗斗绝不是李林甫这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对手,正该如沈郎所做另辟蹊径,从朝廷税赋上入手,为圣人分忧解难。
沈郎说得最是有道理,朝廷眼下诸多弊端不就是钱袋子出了问题么,莫看眼下圣人用度没出什么差错,一派太平盛世,可那都是王鉷这个奸贼逼迫盘剥百姓,杨国忠眼下已经决定要拿王鉷来开刀立功,在朝中和李林甫分庭抗礼。
不过这事情还得从长计议,杨国忠还是分得清主次的,自己得先展露出能为朝廷理财的手段,这样才能获得圣人的信任,就像沈郎说得,光会挑出问题不算本事,能解决问题才是本事。
“沈郎,你说我到时候让蜀中向朝廷奏请将征收的谷物绢绸折算成金银铜钱押解进京,然后咱们这边直接从酒坊的账上支取钱财作为蜀中税赋上缴朝廷,然后蜀中那边就地取用粮食酿酒,这其中光是转运耗费的差价就足够咱们让利于民了。”
杨国忠颇为兴奋地说道,然后很是期待地看着沈光,在他眼里深谙货殖经济之道的沈光便是称一声管仲再世也不过分。
沈光这时候是真的被杨国忠给惊讶到了,他没想到杨国忠那么快就能举一反三,琢磨出了银行的原始雏形。
大唐的税赋以征收实物为主,但是实物征收的损耗和其中贪腐相当严重,开元初吏治清明时状况尚好,可如今吗,地方百姓遭受官府盘剥,更是被加征的税赋逼得不堪重负。
偏偏这加征之事,李隆基还全然不知,杨国忠要对付的那个王鉷,便是沈光特意挑选出来给杨国忠立威和卖好于安西朔方等边军的。
天宝四载,王鉷以户部郎中充任户口色役使,当时李隆基下敕免除百姓当年租庸调。王鉷奏请征收百姓的运费,夸大钱数,结果百姓所交纳的税赋比不免除租庸调时还多。另外按照过去朝廷所定制度,戍守边疆的士卒应该免除租庸,六年替换一次,但是守卫边疆的将领都以战败为耻,对战死的士卒都不向官府申报,所以这些士卒在家乡的户籍没有注销。王鉷为了聚敛财物,将有户籍而没有人的都当作逃避赋税,按照户籍登记,戍守边疆六年以上者全部征收租庸,结果有人被一次征收三十年租庸,最后导致家破人亡者无数。
这些事情都是沈光在安西时就知道的,封常清口中这王鉷才是真正的奸贼,所以沈光和杨国忠关系亲厚以后,便说动了杨国忠将王鉷当成立威的对象。
只不过要动王鉷,杨国忠就得先证明自己能替圣人把钱袋子鼓起来,王鉷之所以能干了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还能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不就是他这般干却是满足了圣人的诸般用度。
“杨兄聪慧,这般做确实有益于朝廷百姓,咱们可以一试,只是圣人那儿,杨兄需得提前禀报,省得咱们落人话柄。”
“沈郎放心,这个我心中有数。”
杨国忠大笑起来,这折色之法他也是自个琢磨出来的,大唐境内,金银铜钱流通最多的地方就是长安城,而地方上钱贵物轻,这中间的差价不小,将地方税赋折算成钱财,由他们这边直接支付,以蜀中缴纳的税赋计算,这里面就是天大的好处。
当然这么干的前提自然是他们得拿得出相等的金银铜钱,所以杨国忠心里已有决定,谁敢阻挠安西烧春的生意,谁便是他的死敌。
第三百零六章 燕歌行
在杨国忠府上住了十来日后,沈光终于回到了怀远坊,而这时候数日未见的杜甫倒是又给了他一个惊喜。
如今杜甫在长安城里名头不小,坊间都传闻他必是此次省试进士科的状元,对于内定状元这种事情,长安城的老百姓早就见怪不怪,更何况杜甫流传在外的诗篇确实都是精品。
哪怕杜甫不怎么参加那些士子间的宴饮,但是寥寥几场就已经足够他碾压旁人了,只不过早就饱饮世情冷暖的杜甫压根就不在乎那点虚名,他只是因为沈光的拜托,努力在那些士子里为安西军挖掘人才。
杜甫曾经在长安城窘迫到投卷于权贵门邸,差点为五斗米折腰,所以他自然瞧不上那些一心狗苟蝇营的士子。眼下他为沈光引荐的高适,也和他一样,郁郁不得志,但是却深具风骨。
“高适见过沈郎君。”
年过四十的高适身材高大,长须及胸,身上的袍子虽有旧色,但是却洗得干干净净。
高适是杜甫在永王府上的宴饮时认识的,当时众多士子都争相拍永王马匹,只有高适冷眼旁观,毫无阿谀之相,后来他读了高适的诗以后,更是觉得高适和岑参一样,不该在这长安城里窘迫度日,为人所笑。
于是杜甫主动结交了高适,沈光刚回来,他便带着高适来见沈光。
“原来是高兄,某可是久仰大名,不曾想却是托杜兄的福,能结识高兄。”
沈光很是热情地招待起高适来,这位的边塞诗极为悲壮雄阔,那首脍炙人口的《燕歌行》更是他最喜欢的唐诗之一。
“沈郎君知道某?”
高适少年时就仗剑远游燕赵之地,只不过他屡次科举不中,期间虽然也曾欲投奔当时的朔方军大使,但始终都没有如愿。
这些年他奔走于河洛中原,旅居各地,称得上是居无定所,开元年间曾经闯出的些许名声也早就烟消云散,眼前这位沈郎君可比他年轻许多,怕不是在说客套话。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沈光察言观色的本事在学校时就练出来的,要不然他当老师那会儿,校长也不会每回带着他去给领导喝酒作陪,高适只是神情微变,他就已经猜到颠沛流离数载的高适怕是十分敏感之人,于是连忙开口吟诵道。
“高兄这首《燕歌行》里,某最喜欢的便是这四句,死节从来岂顾勋,高兄可谓是道尽了我大唐将士的忠魂热血。”
高适见沈光言语诚挚,再加上杜甫对沈光的推崇,他终于是放下了心防,坐下后道,“子美说沈郎慷慨豪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吟诗需得有感情才能动听,沈光本就是学声乐的,当了老师以后这诗朗诵也是他的业务范围,方才吟诵《燕歌行》那四句诗时,他自是投入了真情实感,因此念出后让高适都感动不已。
他这首《燕歌行》写于开元二十六年,当时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经略边事,颇有战功。但开元二十四年,张守珪让平卢讨击使安禄山讨奚、契丹,结果“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开元二十六年,幽州将赵堪等矫张守珪之命,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攻奚、契丹,先胜后败。“守珪隐其状,而妄奏克获之功”
当时高适正游历于幽燕,曾经北上蓟门,希望到信安王幕府效力,结果未能如愿。还写了首《蓟中作》感叹此事,“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承恩。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他当时对东北边塞军事,是很下过一番苦功研究的。
开元二十四年以后的这两次败仗,高适感慨很深,因此写了《燕歌行》,时人都以为他是借此诗讥讽张守硅,而他也因为这首诗得罪了幽燕众将,这些年更是郁郁不得志,可是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他除了不忿张守硅、安禄山外,诗中亦是盛赞了血战沙场的大唐将士,可是偏偏人们只记得,“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之语。
这许多年来,还是头回有人那般评价他这首《燕歌行》,说他写尽了大唐将士的热血忠魂,一时间他难免对沈光生出几分知己感来。
“高兄,且满饮!”
沈光为高适杯中倒满了酒,杜甫带高适来见他前,他已听封常清提过,高适在边事上还是很有见地的,只不过是不是纸上谈兵不好说,但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三杯酒下肚后,三人间便热络起来,高适酒量极好,他早年游历幽燕,也曾去过草原塞外,和契丹奚族的头领喝过酒,只是他最年轻气壮时却没有遇到愿意用他的明主,以至于颠沛流离半生,只能写诗聊以**。
“沈郎折了那安禄山的脸面,可谓是大快人心,某在坊间听闻沈郎逼得那安禄山节解甲脱衣,狠狠抽了他三鞭子时,可是在酒肆里喝得大醉。”
安西烧春的酒劲上头,高适言语间也随意许多,没有了初来时的拘谨,他当年写《燕歌行》讥讽张守硅,张守硅好歹还是要脸面的,也不会和他这个落魄之人计较,但是安禄山却是为了讨张守硅欢心,曾派人截杀于他。
“好在某在燕赵也有不少朋友,知道安禄山那厮派人寻我麻烦,才叫我侥幸得脱,这杂胡如今在平卢范阳等地收买人心,日后必定为祸天下。”
喝高了的高适说到安禄山时满脸不忿,不过沈光本就不喜安禄山,再加上他觉得安禄山迟早会反叛,于是附和道,“高兄所言极是,安禄山这杂胡鹰顾狼视,脑后生反骨,绝不是什么好鸟……”
杜甫在边上听了无语,这安禄山胖的如同肉山,这脖子转起来都费劲,还怎么鹰顾狼视。
“高兄,不知道你在燕赵那些朋友可还有联系,我沈光生平最爱交朋友,他们若是愿意,我这儿自有大好前程,但凭他们本事来取。”
沈光高声说道,高适年纪虽大,但是人脉关系却也因此广博不少,说起来这位后世和岑参齐名的边塞诗人,年轻时居然是燕赵游侠的首领,难怪能北上蓟门,跑到草原上浪去,那是真的上马砍过人,不像诗圣腰悬佩剑只能打几个蟊贼。
“沈郎此言当真。”
高适虽然喝得半醉,但脑子还算清醒,燕赵游侠多慷慨之辈,与其叫他们被安禄山那杂胡网罗,倒不如都来投奔这位沈郎,去安西军中搏个前程。
“绝无戏言。”
“好,某信沈郎。”
高适放下酒盏,竟是直接要了笔墨,便修书给了自己那些燕赵故交,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安西建功立业,能有这些旧识来帮忙亦是再好不过。
第三百零七章 娘子
“子美,沈郎乃是做大事的人,何必寻章摘句,学那些陈腐之见。”
沈光没想到,高适的到来将他从诗圣的读书计划中解放了出来,不愧是青年时差点成了燕赵游侠儿头子的世家子弟。
高适出身并不差,他祖父是当年的安东都户高侃,父亲高崇文曾任韶州长史,只是他年幼丧父,此后家道中落,他本人是真正的耕读出身,又长期游历燕赵北地,深入民间,和少年时随着父亲宦游四方,出入王侯府邸的杜甫的成长环境截然不同。
杜甫看着一脸就该如此的高适,也只得放下手中的《尚书》,他知道封常清早就走了高力士的门路,弄来了今科省试的卷子,贴经默义这些沈郎早就烂熟于胸,就是闭着眼睛都能写对地方。
只是杜甫觉得沈光如此聪慧,当是满腹经纶,所以哪怕早就将沈光的策论修改润色完成,他仍旧是坚持督促沈光读书,没有半刻空闲。
“高兄说得是,倒是我执着了。”
杜甫没有继续坚持,其实这时候的大唐,科举不像后世那般重儒学文章,这省试时贴经默义策论都被诗赋给压了下去。
下笔似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这是此时专治儒学的儒生们普遍的问题,像是高适和杜甫纵是成了寒门子弟,可是他们的家学渊源,能让他们学到真正的本事。
大唐此时之所以仍旧是贵族社会,便是世家贵族垄断了真正的知识,那些真正的精英子弟从小学得才是管理治政的学问,比如算术律例条文和经史,所谓的儒学不过是挂个皮而已。
沈光松了口气,他被杜甫逼着读书这些日子,倒是把《尚书》和《周礼》还有《春秋》读了个大概,当然主要是他对《论语》和《孟子》实在不感兴趣。
“高兄,杜兄,咱们不妨去城外看看酒坊如何?”
“大善,今日这春光正好,咱们合该出去踏春!”
沈光朝杜甫和高适说道,高适自是满脸兴奋,他自从喝过安西烧春以后,再也喝不下别的酒,而杜甫虽然没有表现得很兴奋,可是沈光却知道这位诗圣也是个酒鬼,只是闷骚了些。
不多时,三人便收拾了行装,高力士挑选的酒坊实际上是他在长安城外的某处庄园,靠近泬水有良田千顷,还有着好几座舂米磨谷的水碓,放在长安城里也是万金难求的好地方。
沈光如今出行,身边随行的护卫不下百人,他手下那些汉儿和四镇良家子也全都被南霁云和雷万春收拾得服服帖帖,得了将主的汉儿和四镇良家子们终于有了强兵的架势。
起码这几日和高仙芝手下的牙兵们互相比试时,丝毫不落下风,让高仙芝甚是眼馋南霁云和雷万春二人,只不过两人都是忠义之辈,任凭封常清使尽了手段也没法让二人改投高仙芝门下,虽说高仙芝也可以用强的,但是有沈光在,他自然做不出这等没品的事情。
怀远坊外,看着跟来的封常清,沈光不免有些奇怪,“封兄怎地不去陪都护?”
“都护自有去处,倒是沈郎你那酒坊,我需得去好好瞧瞧,要知道那可是有咱安西军的份子的。”
封常清翻身上马,口中玩笑道,他之所以没跟着高仙芝,主要还是高仙芝这几日被他那位老上司夫蒙灵察给请去府上宴饮,他跟去也没甚意思,那些与宴的宾客不过是瞧在高仙芝的面子上才高看他几眼,可是私下里那种隐晦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封兄,我听说夫蒙中丞似乎有意嫁女给都护,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光策马到了封常清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夫蒙灵察是高仙芝的旧主,这个时代对这种曾经的主从关系十分看重,所以高仙芝到了长安后就送了礼物前往夫蒙灵察府上,只不过礼物虽然被收下,可他本人却是吃了好几回闭门羹。
直到大朝觐后圣人在勤政楼赐宴,见到高仙芝就坐在王忠嗣下手,夫蒙灵察才派了儿子往石府亲自下帖,请高仙芝去府上宴饮。
当时沈光已经住到了杨国忠府上,不然也肯定会被高仙芝带去这位旧日恩主的府上显摆。
不过沈光清楚,高仙芝对这位旧日恩主虽然有些怨言,但是得到夫蒙灵察这般另眼相待,最后还是屁颠屁颠跑去送礼了,只不过这回是宾主尽欢,坊间也传起了夫蒙灵察慧眼识人的段子。
“当然是真的,夫蒙中丞确实有意嫁女于都护,那可是正宗嫡女,就连陪嫁的嫁妆都准备好了。”
“嫡女,夫蒙中丞的嫡女不是早就嫁人了么?”
沈光闻言愣了愣,夫蒙灵察有三女,嫡出的只有长女,十多年前便出嫁了,这还是封常清告诉他的。
“丈夫死了,自能改嫁。”
“原来是寡妇。”
沈光自语起来,大唐的寡妇可以改嫁,而且改嫁以后地位也不低,当然前提得是大户人家嫡出的女儿,说穿了还是得看身份背景。
高仙芝的正妻亡故已有多年,也不曾另娶,照道理这桩婚事倒也门当户对,沈光更是清楚自家这位上司可不在乎什么完璧之身的,反倒是更细欢丰腴的妇人。
“难不成是都护不愿意,这位夫蒙娘子是无盐之貌。”
沈光见封常清脸色古怪,想来想去能让高仙芝对这位夫蒙娘子望而却步地怕是只有容貌了,毕竟如今这位上司已经贵为安西大都护,倒也不必委屈自己非结这门亲。
“胡说八道什么,夫蒙娘子当年可是安西有名的大美人,都护也曾知慕少艾,怎么会不愿意?”
“难不成还是这位夫蒙娘子不愿意。”
沈光看着封常清欲言又止的样子,却是猜出了真相。
“夫蒙娘子虽当了寡妇,可并不愿改嫁,如今是夫蒙中丞热衷于此事,咱家都护的性情你是知道的……”
封常清叹了口气,这门婚事在他看来是极好的,夫蒙灵察到底在安西当了多年的大都护,四镇里有不少旧部,若是都护取了夫蒙娘子,对于四镇的控制必定更上层楼,而且两家也能在安西和朝中互为奥援,有沈郎的关系在,抬一抬夫蒙灵察在朝中的地位也未尝不可。
沈光瞬间明白了,大唐虽说女子地位不差,可是婚事这种事情哪里能真正自己做主的,像是这位夫蒙娘子,若是她那位阿耶用强,她哪有反抗的余地,如今必定是高仙芝面对这位少年时爱慕的女神,不愿意这般做罢了。
男人啊,果然到死都是少年!
沈光心中感叹着,然后看向身边封常清道,“封兄,你说实话,是不是都护让你来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沈郎,夫蒙娘子年轻时不但是安西有名的美人,也能歌善舞,都护若是想打动夫蒙娘子,也只能靠沈郎你了……”
第三百零八章 购粮
出了长安城,往泬水直去,沈光在路上可全然没有了欣赏沿途春光的心思。
高仙芝作茧自缚,最后却得他来救火,等这趟城外之行结束后,他怕是也得去趟那位御史中丞的府上了,他可不会觉得随便挑首曲子就能打动那位守寡的夫蒙娘子。
看着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气息的沈光,封常清策马落在了后面,找上了杜甫,“子美,都护这婚事,你得上心些,那位夫蒙娘子不但能歌善舞,也喜好诗文。”
杜甫还能说什么,他只得应道,“封长史放心,我自会好好斟酌。”
高适在边上见了忍不住发笑道,“高都护倒是怜香惜玉,照某看直接让夫蒙中丞把女儿嫁了就是,哪来那么多矫情事儿!”
“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到时候洞房花烛,久旱逢甘霖,这夫蒙娘子哪还有不愿的。”
左右随从的汉儿和四镇良家子们听了也都是哄笑起来,高大都护在安西时可是风流之辈,府上姬妾如云,谁能想到竟在长安城里吃了瘪。
沈光这时候亦是回过神来,高适屡次投效幕府不得其门而入,蹉跎了半辈子,和他这等直性子的脾气不无关系,只不过高仙芝这位上司,这回这事情确实矫情了。
照沈光看来,只要那位夫蒙娘子没有明着拒绝,那便是欲擒故纵,当年名动安西的美人再美,如今也是寡妇之身,何况还带着两个孩子,只是没想到这回却是高仙芝没沉住气,怕是日后真娶了这位夫蒙娘子做正妻,自家这位上司估摸再没机会耻笑封常清惧内了。
官道两侧的农田里,已经有农人下田播种,沈光一行,虽然随行的士兵没有披甲,可是各自携带弓箭横刀,身着黑色劲装,再加上胯下安西良马俱是高头大马,那威势自是不小,惹得那些农田里的农人们纷纷侧目相看。
放缓了马速,沈光看着前方村落,却是示意众人下马,高力士选的地方离长安城可不近,快马也得跑上大半天,眼下他们驱马跑了个把时辰,自是要让马匹好生休息。
“老丈,不知村里可有余粮马料,可能卖于我等喂马?”
沈光他们还没有到那村落门口前,便已有儿童自村里嬉笑跑出来瞧热闹,沈光他们离着还有十来丈远时便勒住马缰下马步行,这也让村里出来的老人放心不少。
长安城内多王侯子弟,常有策马踏青,彼辈嚣张跋扈,向来是不把底下黎庶放在眼里的,莫不是趾高气昂,哪会像沈光这般和气。
看着被一群黑衣劲装部曲簇拥着的白衣公子,这村里匆匆赶来的村正连忙开口道,“有的有的,公子且放心,咱们村里自有上好的精料喂马,公子还请……”
“我等喂过马稍事休息便得赶路,就不搅扰贵村了。”
沈光婉拒了这位大约年过四旬的村正邀请,只是叫牙兵取了钱财于他购买马料,至于一行人则是在村外休息,反正骑马骑了许久,正好歇歇身子骨,松松劲。
那村正见到沈光出手阔绰,给的马料钱足足多了近半,也是连忙指使村里的半大娃娃和健壮妇人搬运马料,百把枚铜钱发出去,那些娃娃们自是高兴坏了,十分卖力地干起活来,还有几个胆大心细的小子打了水过来帮忙喂马。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村正不是没见过途经村子的贵人,只不过那些贵人大底都是派手下奴仆过来购买些马料,人却是在野外自有僮仆用绸缎布幔支幕休憩,他这般的人想要拜见都没有机会,少不得还要被那些豪奴羞辱番。
“某姓沈,名光,村正怎么称呼。”
“原来是沈公子,在下魏安,忝为此村村正。”
沈光左右闲来无事,便和这位魏村正闲聊起来,他刚才途经田垄时,虽见农人种地,但是看不清楚他们种的是什么,这年头关中仍旧以种植粟米高粱小麦为主,但是也开始种植水稻。
“不瞒公子,咱们村这边离着泬水不算远,也挖了水渠引水,因此村里种了不少稻米。”
魏村正说起村里种的稻米,不由面露喜色,因为这两年雨水充足,村里种的稻米收成不错,缴纳税赋的时候,可是能省出不少粟米留下。
沈光知道长安这边稻米价格要比粟米小麦贵不少,朝廷在关中这边征收赋税时,便允许百姓用六升稻米折一斗粟米,所以像是魏家村这等能种稻米的村落,都会将稻米全部用作上缴租庸,而多留粟米在家中做粮食。
沈光要开酒坊,消耗的粮食不会少,自然得想法购买,长安城里米价平稳,是李隆基为了当太平天子,强行平抑价格,当然除此以外也是这几年风调雨顺,关中粮食丰收所至。
“魏村正,某开了家酒坊,正需要购粮,不知道你们村中可有多余的粮食能售卖?”
沈光朝魏村正问道,高力士为他准备的酒坊里其实屯了不少粮食,都是高力士庄园的产出,只不过比起他要铺开的规模来说,那些粮食依旧不够用,至于在长安市面上大批购粮,这种事情沈光干不出来。
“这个?”
魏村正迟疑了起来,这几年风调雨顺,都是丰年,村中各户人家都屯了不少粟米当存粮,只不过大伙都还记着旧历遭灾那几年啃树皮吃土的日子,轻易不愿意将粮食卖出去。
“魏村正,某愿意用通宝购粮,价格也比市面高,你们可以留下新粮,将陈粮卖于某,不妨再考虑考虑?”
沈光让牙兵取了袋铜钱过来,他这趟出来本就在西市兑换了不少开元通宝,就是试图在长安城周边的村落收购粮食,这时候普通民间存粮条件极差,村民们囤积的陈粮发霉的也不在少数,这自然是种浪费。
“公子且稍待,我去问问大伙儿的意思。”
看到那一大袋里全是串起来的黄橙橙的开元通宝,魏村正立马呼吸急促了起来,他们这等乡下地方自然是钱贵物轻,更何况这开元通宝可比帛币用起来方便许多,再加上这位沈公子说得确实有道理,大家放地窖的存粮就是再经常拿出来晒太阳通风,时间久了也难免会发霉变坏,倒不如拿来换钱。
不多时,沈光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惊呼声,那些搬运料草的妇人显然都是动了心,毕竟开元通宝不带便于携带,也容易收藏,比起帛币可好用许多。
很快这魏村正便匆匆赶回来,“公子,大伙儿愿意卖些粮食换钱。”
“这袋铜钱某便先押在魏村正这儿,麻烦魏村正先做个统计,到时候某自派人过来取粮。”
“多谢公子。”
“魏村正也可以帮某向别的村子收粮,反正这价格某就按市价上浮五成,剩下的能赚多少就看魏村正的本事了。”
沈光拍了拍魏村正的肩膀,收粮这事情,还需得有个本地的榜样,这样周围的百姓才会放心地将多余的存粮发卖于他。
第三百零九章 酿酒
轰隆隆的水流声里,水碓起伏间,金黄色的稻谷被碾压脱壳,露出了白花花的米粒。高力士精挑细选出来的奴仆忙碌地在磨坊里筛选米粒,然后运去不远处的仓库备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此言诚不欺我。”
看着水碓磨坊外,那一车车拉来的稻谷,杜甫忍不住感叹起来,稻谷种植不易,可是架不住谷价比粟米高不少,因此这京畿附近各县种植稻谷的面积不小,许多百姓都将稻谷抵粟米来缴纳租庸。
这几年风调雨顺的,百姓家里多有存粮,只是谁也不曾想民间这储藏的稻谷数量不小,高于市价五成的通宝收购价,就将魏家村附近乡里的稻谷粟米存粮给掏空了大半。
“彼辈官宦豪强,不都是逐利的豺狼,若不是咱们这儿兵卒强悍,只怕早就有盗匪来攻打了……”
高适冷笑着说道,他自幼耕读,少年时就游历燕赵北地,可是见惯了那些地方官宦豪强的做派,除了那些独行盗,所谓啸聚山林的绿林道贼匪那背后可都是有主子的。
沈郎这回让那魏村正帮忙收粮,消息传出以后,这真正的粮食大头便是那些官宦豪强手上的庄园所出。
杜甫闻言不语,只是脸上露出了几分复杂的神情,说起来他和高适都算得上是官宦子弟出身,只是二人都是家道中落以至于落魄半生,眼下这天下官宦豪强多不法之事,兼并土地,隐匿人口,不向朝廷缴纳赋税。
也难怪沈郎常说历年饥荒,三分天灾,七分**,黔首黎庶们啃树皮吃土的时候,这些官宦豪强的庄园里却是粮食满仓,若是朝廷要强行平抑粮价,他们便宁可让那些粮食发霉发烂,也不愿意拿出来发卖。
如今眼下这一车车的稻谷便是佐证,杜甫怎么也没想到,光是魏家村附近的几家官宦豪强庄园就能拿出这么多粮食发卖,竟然叫沈郎还得派人会长安城支取钱财用来结算。
“子美,莫要多愁善感,咱们且去蒸房瞧瞧。”
高适揽住了杜甫,这位老弟什么都好,就是还不够洒脱,没有看穿这世道,如今朝廷弊政已经是积重难返,非用猛药不可,不过朝堂上哪有可堪大任的贤臣,他们与其在那感叹,倒不如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张坊主那儿规矩可大得很,高兄难不成舍得?”
“不过区区须髯,有什么舍不得的,再说沈郎剃得,你我便剃不得么?”
高适哈哈大笑起来,他本就是豪迈的性子,此前几年因为时世,却是被压得狠了,如今结识沈光,且不论今科省试如何,封常清已许了他安西都护府的参军之职,夙愿得尝,自是有些放浪形骸。
被高适拉着的杜甫只得苦笑一声,然后被拉去刮了那口乌黑浓密的短须。
“高郎君这胡须着实可惜了!”
高适那口及胸的浓密胡须被刮掉后,那拿着剃刀的牙兵不无遗憾地说道,军中美须髯,这位高郎君身材高大,原本配着那口大胡子,看上去端的是威武,如今倒是显得年轻不少。
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高适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是瞧着铜镜里仿佛年轻了十余岁的自己,难免回忆起当年北上蓟门的时光,忍不住感慨起来。
“两位郎君还请沐浴更衣。”
牙兵的吆喝声里,杜甫和高适回过神,然后便老实地去沐浴了,沈郎请回来的那位张坊主酿酒成痴,这想要进入酒坊重地那规矩可是大得很,没人可以免俗。
片刻过后,两人便洗了干净,包裹了头巾,换上了专门蒸煮过的衣服,才得以进了那蒸房,然后便看到那张子康正向沈光请教酿酒的事情。
沈光没想到这张子康很有钻研精神,从他这儿得了整套蒸馏器后并没有满足,反而试图寻根究底地向他请教蒸馏酒的原理。
想要用这个时代通俗易懂的话语将一系列的物理和化学反应讲清楚,对沈光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挑战,毕竟他只是个音乐老师兼美术老师,当年初中高中学得那些物理化学知识早就大都还给了老师。
如今他还能和张子康继续掰扯,还全是他从电纸书上抄录的那些穿越小说里的种田文中摘录,他除了把蒸馏器的原理讲得还算透彻以外,剩下的那基本就是瞎扯居多了,不过用来应付张子康倒是足够了。
“郎君真是博学多才,某受教了。”
杜甫和高适过来,总算让沈光解脱出来,张子康虽然是个痴人,但也不至于全然不懂人情世故,尤其是看到把下巴刮得干净无比的高适,也不由佩服起来,要知道那等及胸的长须美髯想要蓄出来可是十分不易,没想到也是说刮就刮了。
“杜兄和高兄还真的来了?”
沈光稍微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杜甫和高适还真对这酿酒的事情感兴趣,甚至不惜剃沐浴也要过来看下。
“安西烧春乃五粮精华之所酿,某若是不能亲眼瞧瞧这等美酒是如何酿制而成,怕是会抱憾终身!”
高适乃是好酒之徒,光以酒量论,便是李太白都喝不过他,而且他和李太白也是旧识,相交莫逆。
自从喝过安西烧春后,他便笃定只要李太白尝过这味道后,莫说是安西万里之遥,便是天涯海角都去得。
“且随某来。”
张子康对着高适和杜甫,可全然没有面对沈光时那份恭敬,反倒是一脸冷傲,高适和杜甫自是不以为意,有本事的人有些傲骨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真正的蒸房内,自有年轻力壮裹了头巾,只穿着兜裆裤的僮仆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那些蒸着的大米。
虽说离着巨大的蒸笼很远,但是感受着那股滚滚热浪,高适也不由面色发烫。
九蒸九煮、八次加曲,七次取酒、五年窖藏,这是酿制基础款的酱香白酒所需要的工艺,当然对于沈光来说,他先前酿制的安西烧春哪有这般奢侈,基本上就土酿烧酒的流程,可没有那么多讲究。
只不过到了张子康这个酒痴手上,却是无师自通地将各种粮食分门别类,按照好坏挑选出来,差的粮食便粗劣蒸酿然后快速出酒,至于上好的粮食便要细细料理出好酒。
总而言之,沈光觉得能把这个酒痴拐回来算是赚到了,要知道他可没有精力在酿酒这件事情上精益求精,如今有张子康在,他这安西烧春想来绝不会砸了招牌,他还等着张子康完善这蒸馏之前的酿酒工艺,然后带回安西使用。
高适和杜甫算是开了眼界,两人听着说起酿酒时双眼好似闪闪发光的张子康,才晓得这里面有恁多的讲究,到最后两人更是脱了衣服,只穿着兜裆裤感受了把在蒸房内的辛苦不易。
第三百一十章 人才
沈光原本只打算在酒坊待上三五日就回长安城,却不曾想张子康给了他不小的惊喜,然后为了完善这酿酒的制程步骤,当然更多是他试图记录下来好用在安西的酒坊,这样以后可以方便用来扩张酒坊的产量。
于是这一住就是十天过去,高适和杜甫在这远离长安城喧嚣的庄园里过得十分悠闲,尤其是高适更是伺候庄稼的一把好手。
就连沈光都下地感受了一把农活的辛苦,竟是让他打起了高适的主意,在他看来安西军接下来的大仗也就是远征小勃律,高适不但通军务律条,居然还擅长种地,性情豪迈豁达,对奇淫巧技也很感兴趣,实在是适合当地方官治理地方,在安西都护府当个参军实在是浪费了。
“高兄,你有没有兴趣主政地方?”
田垄边上,沈光盘腿而坐,朝边上的高适道,“安西那边,地广人稀,在我看来,我大唐要固守安西以为万世基业,还是要移民实边,屯田兴建,教化当地百姓,高兄的才能在都护府当个参军实在是屈才了。”
“沈郎,某如今不过一介白身,哪有资格挑三拣四的,再说某志在……”
高适倒是没想到沈光这般高看于他,如今他已知晓沈光在安西有座名为火烧城的城池,这番话分明是想请他去管理此城,他不是那种愚忠迂腐之人,当然晓得大唐若压牢牢掌控安西,就得像沈光说得那般将当地城池控制在手中,然后施以教化。
只不过他已答应过封常清,大丈夫一诺千金,怎么能做出背信之举。
沈光叹了口气,还是被封常清给抢了先,他敢肯定等到了安西,高适那参军迟早便变作四镇某地郡守,上马管军,下马管民。
如今朝廷已经允许焉耆国内附,行改土归流之实,龙突骑施这位焉耆大王娶了位宗室女,索性住在长安城没打算再回去了,就沈光所知,他那位便宜丈人也动了心思,想要效仿龙突骑施,上书请求朝廷允许龟兹国同样改土归流,他这个大王直接在长安城遥领王位就行。
想到龙突骑施本来也是个深具野心之徒,只不过被国内情势所迫,才最终破罐子破摔,杀了国内老臣和豪强,彻底献国以投大唐,可如今到了长安城不过几个月,那野心和不甘就化作转眼云烟,彻底沉溺在了长安城的风流和繁华中。
想到龙突骑施和白孝节这样的藩国大王尚且留恋长安,丝毫不念故土,沈光觉得这龟兹和焉耆两国改土归流后,设置州县,只怕朝廷未必能派出多少得力的官员前去地方任官。
“沈郎何故烦忧?”
看着沈光忽然间脸色惆怅,高适忍不住问道,沈光也不瞒他,将这实情相告后感叹道,“像高兄、杜兄这样愿意远赴万里的人实在太少,朝廷要在焉耆、龟兹改土归流,只怕无人愿意前往为官啊!”
高适听了亦是一时无言,关内一些穷困之地,不少等着选官之辈尚且不愿前往,更遑论是万里之外的安西,他早就听封常清说过,安西都护里不少官吏都是混吃等死,数着日子等待任期期满的无能之辈。
在安西都护府里充任官职,好歹安全无虞,真要去安西地方上为官,只怕连安全都没有保障,而且高适也清楚,莫看这写边塞诗抒发志向的人不少,可大都是叶公好龙之辈,去高仙芝这样的贵人幕府里当个参赞军务的幕僚大家自然愿意,但真叫他们去地方上当亲民官,劝课农桑,教化土著,那就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辛苦差使了。
“高兄,你若是还有什么旧识,可不要藏着掖着……”
沈光如今也只能从那些屡试不第的失意士人里挑选人才,看看能不能拐去安西,只不过安西到底太过遥远,大唐那些落魄江湖的诗人里能像高适岑参这般不畏路途艰险的真实干派可不算多。
“沈郎这倒是问住我了。”
高适半生游历中原北地,认识的人中失意之徒不少,可是要他们前往万里之遥的安西只当个小官,却也没几人愿意,至于愿意去的里面,又鲜有真正的人才。
大家平时写诗放嘴炮,张口闭口国家大政,我上我也行,可真到了关键时候,能顶用的也没几人,高适自己交游广阔,可是他认识的那些故旧里,除了真能上马砍人的那些燕赵游侠儿外,剩下的人里可堪一用的还真找不到能向沈光举荐的。
“高兄,等回了长安城,此事还得你和杜兄多帮忙!”
沈光倒也没想着高适能一下子想到值得举荐的人才,反正长安城这么大,从不缺诗人才子,到时候让杜甫和高适出面招揽就是,他就不信重金之下找不到愿意去安西的人才。
“沈郎放心,此事我和子美自当义不容辞。”
高适立马答应了下来,既然知道朝廷要在安西改土归流,派遣实官,高适自然清楚哪怕安西再远再苦,终究还是会有人愿意去搏一下前程的,只不过他和杜甫需得为沈郎甄选些真正的人才,免得那些鱼目混珠的酒囊饭袋之辈混淆其中。
“有高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沈郎和达夫聊什么那么开心?”
不远处,封常清踱步而来,看到他时,沈光不由道,“封兄,你怎么来了?”
“没事便不能来么?”
封常清数日前便回了长安城,沈光最是了解他的性子,若不是有事他可不会又跑回来。
“封长史,某先告退,你和沈郎慢聊!”
高适起身告退,然后便去寻杜甫去了,两人这段时间在这庄园里住得可比长安城里舒心多了,没有那些宴饮烦扰,当真是自在快活。
“达夫慢走。”
封常清摇了摇头,没想到就连高适都瞧出他有事而来,看起来自己这修养还不到家啊!
“封兄,到底什么事儿?”
招呼着封常清坐下,沈光见他满脸风尘仆仆,想来是骑乘快马赶过来的。
“咱们那位国舅爷上书请诛王鉷。”
封常清摇头叹道,如今这事情在朝中闹将起来,动静可不小,谁能想到杨国忠突然间就翻脸对付王鉷了。
沈光脸色终于变了,对付王鉷本就是计划之内,只不过这时间不对,他当初和杨国忠商量好的是,暗中搜集证据,另外等到沈园和酒坊的收入起来以后再向王鉷下手,如今李隆基的用度可都是靠王鉷撑起来的,这时候朝王鉷下手,无疑是让李隆基难堪。
“看起来我得回去一趟了。”
沈光站起了身,他和杨国忠相处了些许日子,知道杨国忠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这其中必有缘由。
第三百一十一章 铁骨铮铮
明德门前,一路从城外快马赶回来的沈光看到在城门口等候的杨国忠满脸焦急,从马鞍上跳下后道,“杨兄。”
“沈郎,你可回来了……”
几日前还意气风发的杨国忠此时哪还有先前和沈光在一起时装出来的淡定自若,若不是周围行人甚多,沈光真怕杨国忠会一把扑到他身上来。
“杨兄,且宽心,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沈郎,圣人已经三日不见我了,我如今连宫里都进不去,贵妃也派人传话,让我在府里好生闭门思过。”
杨国忠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神情惶急,分明就是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对他来说若是没了圣人的眷顾,他杨国忠依然还是那个蜀中破落户杨大,随时都会被打回原形。
“杨兄,慢慢说,王鉷之事,咱们不是说好了,等过段时日再对付此贼。”
沈光看着仿佛六神无主的杨国忠,只得握住了他的手,让他冷静下来,王鉷如今官职并不算高,只是他是圣人的钱袋子,目前朝廷里可没人能堵上王鉷空缺后的窟窿,这才是麻烦的地方。
“沈郎有所不知,我本来也不愿上书,只是……”
杨国忠懊恼间,说出了他为何上书请诛王鉷,原来当日沈光离开杨府后,杨国忠自派了府里门客前往关中各县暗中查访王鉷假圣人旨意阳奉阴违,擅自加征的事情。
只能说王鉷对于百姓的加税之举太过恶毒,导致家破人亡者无数,可之所以在朝廷里连个声响都没有,便是那些地方上的豪强却是趁机捞足了好处,低价兼并土地,还得了廉价的僮仆奴婢,他们自然不会对王鉷不满。
至于地方官员,他们只要考绩过关,谁又愿意去得罪王鉷这样的朝廷大员,底下的黔首黎庶不过是猪狗般的东西,谁会为了猪狗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当然也不是没有有良心的地方官上奏朝廷王鉷的所作所为,可是却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下文,这其中李林甫自是出了大力帮王鉷遮掩。
眼下能满足李隆基这位圣人大手大脚加封赏赐用度的事实,便是王鉷这厮已然将租庸调的赋役收到了三十年后,同时加征无数,民间憎恨王鉷的百姓都称其为王剥皮。
实在是王鉷充任户口色役使,简直是变着法儿的盘剥百姓,堪称是剥皮抽筋,从骨头里熬油,杨国忠此时还是有几分江湖气在,他以往只是听说王鉷善于敛财,却不曾想百姓被祸害得那般凄惨。
当然最后让杨国忠直接不管不顾上书请诛王鉷,还是他手下门客里居然死伤了好几人,要知道他自从听从沈光劝说,清退门下那些党羽后,府里剩下来的门客都是忠心耿耿之辈,而且大都是从蜀中就跟着他的老人。
王鉷能欺上瞒下,让李隆基以为他善于理财,能够富国,自然是勾结地方,有他的耳目爪牙,这个时代消息闭塞,等闲人不能随意离开乡土,杨国忠手下那些门客去地方上查访,对于当地来说自然是生面孔,扎眼得很。
那些地方豪强可不会让这些门客活着回长安,人死了往自家庄园里的池塘沉尸,谁知道这些人去哪儿了,只不过他们低估了杨府门客的剽悍。
杨国忠被时人唤做无德无行,可他也是军汉出身,手底下那些门客也是蜀中游侠,打斗保命的本事厉害得很,终究是叫他们逃出生天。
对于杨国忠来说,这自然是无法容忍的,再加上他那些门客亦是极言地方百姓的惨状,他头脑发热,便写了奏折,进宫面圣时直接请诛王鉷了,偏偏当时还有别的官员在场,这事情想瞒都瞒不了。
王鉷干的那些事情本来就上不了台面,可是偏偏眼下朝廷没他不行,若不是他巧立名目,大肆盘剥地方百姓,如何撑得起朝廷的用度,好让圣人随意赏赐底下的官员。
朝堂上谁都不是傻子,李林甫帮王鉷遮掩,其余人难道就不知道王鉷的所作所为,沈光估计就是李隆基自己也是故意装糊涂,如今杨国忠直接将这么个外表光鲜实则内里腐臭不堪的脓包给挑破了,自然会惹得李隆基不快。
“沈郎,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实在是没想到……”
“杨兄后悔吗?”
杨国忠看着忽然间神情变得冷厉的沈光,不由为之愕然,他印象里沈郎向来都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却不曾想还有如此吓人的时候。
“不后悔,这有甚好后悔的,王鉷奸贼,残害百姓,既然被我知晓了,就绝不会饶过他,早一日除了他,百姓便早一日脱离苦海。”
杨国忠心中本来是有些后悔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沈光的目光盯着,他就是不愿意被沈光看轻,于是梗着脖子大声道。
“好,我就知道杨兄不会让我失望,既然王鉷是如此奸贼,杨兄请诛王鉷便是行正道,咱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沈郎说得不错,咱们自是没什么好怕的,怕的该是王鉷那奸贼。”
沈光身后,看着自家郎君三言两语便让杨国忠鼓起勇气,南霁云和雷万春都是热血上涌,他们之所以愿意追随沈光,而不愿改投高仙芝,不就是他们这位郎君是真正心怀百姓疾苦的明主么。
“杨兄,咱们且去沈园吃酒?”
“吃酒?”
“不错,杨兄做得好大事,当浮一大白。”
“杜兄,高兄,我问你们,杨御史请诛王鉷这奸贼,咱们该不该敬杨御史?”
沈光回头看向杜甫和高适,既然杨国忠请诛王鉷这件事已然朝野尽知,那王鉷就一定得死,不然杨国忠的心气就再难撑下去,今后如何做大唐的忠良。
不管是为了那些惨遭王鉷荼毒的百姓,还是为了日后杨国忠能压制安禄山,沈光都不能让杨国忠泄了这口气势。
“沈郎说得是,杨御史铁骨铮铮,高某佩服。”
高适原本是瞧不上杨国忠这等以外戚身份幸进的佞臣,但是就冲着杨国忠敢上书请诛王鉷这奸贼,他这一拜便是真心实意。
杜甫亦是朝杨国忠躬身一拜,口中道,“杨御史自是当得铁骨铮铮四字,杜某佩服!”
“杨御史铁骨铮铮,我等佩服!”
沈光身后,南霁云和雷万春自是领着牙兵们齐声喊道,他们这动静顿时惊动了大街上的行人,随后人们知道杨国忠便是请诛王鉷的那位杨御史,很快便跟着喊了起来。
杨国忠这辈子都没觉得自己有这般风光过,到了沈园时,他那杨御史铁骨铮铮之名,已经传遍了半个长安城。
看着满面红光的杨国忠,沈光心道杨兄你日后不要怪我为你立了这铁骨铮铮的忠臣人设就好,今后李隆基那儿你可当不了幸进的佞臣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心思不同
“铁骨铮铮,好一个铁骨铮铮,王鉷是奸贼,那朕就是昏君了。”
高力士躬身在侧,看着大发雷霆的圣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再瞅了眼边上的贵妃,倒是仍旧淡定自若。
见高力士和杨玉环都不吭声,李隆基发过火之后也觉得无趣,只得悻悻坐下来道,“朕待沈郎何其亲厚,他便是这么回报朕的吗?”
李隆基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自然晓得以杨国忠的性情,不可能莫名其妙地给他来出请诛王鉷,这可是落得他的脸面,满朝谁不知晓王鉷是他信任的宠臣,就连李林甫都对王鉷礼让三分。
“力士,你说,沈郎对得起朕吗?”
看着好似缩头乌龟般杵在那里的高力士,李隆基声音低沉,面无表情。
高力士这时候就是再想躲,也只得硬着头皮回话,只不过他到底是陪伴了李隆基几十年,如何不清楚自家这位圣人心里面还是念着沈郎的。
“陛下,以老奴之见,沈郎做事向来深谋远虑,绝不会这般莽撞!”
如今满长安都知道沈郎和杨国忠为友,这铁骨铮铮杨御史,便是出自沈郎之口,要不然也不会传得这般响亮,要说杨国忠请诛王鉷这件事背后没有沈郎掺和其中,高力士打死也不信,只不过他不相信沈郎做事情会这么粗糙。
“你倒是给他说好话。”
“玉环,你呢?”
李隆基冷哼一声,看向身旁最宠爱的女人,眉头微微皱起。
“三郎,若是我阿兄所奏属实,难道王鉷不该杀吗?”
杨玉环极少涉政,以往最多也就是为某些人吹吹枕头风,她如今这般说,倒不全是为了杨国忠这个族兄,只是她始终相信沈光的本事,必定能让圣人转怒为喜。
李隆基一时无语,杨国忠所说若都是真的,那王鉷杀一百次都不为过,可是他的脸面就要丢光了,但是他总不能和自己的女人为这种事发脾气,他到底还是要脸的。
“罢了罢了,力士,你给朕出宫,去问问沈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顺便看看,他到底要怎么做?”
李隆基心中犹豫得很,保不保王鉷?若是保了,岂不是说他对王鉷所作所为一清二楚,若是不保,他这内库的花销怎么维持。
“老奴这就去。”
如逢大赦般的高力士连忙应声而去,他心里只盼着沈光能有法子保全圣人的脸面,至于王鉷的死活他可不在乎。
……
东宫里,李亨还没从李泌带来的消息里回过神来,就杨国忠那等德行,也配称作铁骨铮铮!
要不是沈郎和杨国忠为友,李亨压根就不愿和杨国忠和解,要知道当初李林甫对他下狠手时,除了吉温罗希奭,便属杨国忠跳得最积极了。
“殿下,如今坊间声势已经造了起来,看起来沈郎是铁了心要对付王鉷。”
“王鉷这奸贼死不足惜,他干的那些事就是在动摇朝廷的根基。”
提及王鉷,李亨同样没好气,他虽然厌憎李林甫,但李林甫好歹做事还有几分底线,能守着左右库藏不让自家阿耶胡来,可是这个王鉷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佞臣,他这三年往宫中内库进献的钱财不下千万贯,全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李泌眉头微蹙,他也知道王鉷死不足惜,只是这王鉷自从充任户口色役使后便圣宠不断,迁御史中丞不说,还兼充京畿采访使,去年又加为京畿、关内道黜陟使,兼充关内采访使。
京畿、关内各地官吏的考核升迁都捏在王鉷手上,才让他能够大肆盘百姓,却没有地方官敢于上书揭发他,反倒是还有几个官员不明不白地死在任上。
“殿下,沈郎行事向来思虑周全,就算要对付王鉷也不该这么仓促,只怕事有蹊跷。”
“长源,你说我该不该向阿耶……”
李亨看向李泌,能整死王鉷,自然是大好事,若是有机会,他肯定愿意帮沈郎一把。
“殿下不可妄动,王鉷的事情,圣人未必不知,多半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泌苦笑起来,他这话其实已经有些大不敬的意思在,只不过太子若真跑去圣人面前说什么王鉷该杀,那可就是前功尽弃了。
李亨看着李泌神情,原本脸上的兴奋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惆怅情绪,他也知道这其中道理,圣人是不会错的啊!
“殿下若真想做些什么,倒不如寻个由头去沈郎那儿打听下沈郎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然后再禀告圣人,或许还有些益处!”
李泌相信,沈光既然敢大张旗鼓地为杨国忠张目扬名,怕是心中已有成算。
“长源所言极是,看起来我应该出宫一趟了。”
“殿下去之前,还是和圣人知会声,免得圣人误会。”
“还好有长源在,要不然我又差点犯了大错。”
李亨长叹声里,却是唤左右换了衣服,然后便往大明宫而去。
……
李林甫府中,书房内,看着面前的王鉷,李林甫脸上不动声色,只是平静道,“王中丞,杨御史已经被圣人责令闭门思过,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鉷早年依附李林甫而起势,天宝三载他充任户口色役使后,便因为能敛财而得了圣人恩宠,以至于他这两年对李林甫也没有先前那般恭敬,甚至隐隐有些自立的意思。
只不过他如今恭恭敬敬地跪坐在李林甫下手,哪还有原本的得意,只见他俯身开口道,“李相,杨御史上本参我,圣人虽然没有理会,可是如今那位沈郎刚回来,便弄出这么大声势来,下官实在是心中惶恐。”
有安禄山的前车之鉴,王鉷哪里还敢小看沈光,虽说这个沈郎身上没有像样的职官,可是十转的上护军足可见圣人对其人的宠爱,而且最诡异的是这位沈郎居然从未进宫面圣过,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王鉷可以不在乎杨国忠,但是他真不敢不把沈光当回事。
上一个安禄山,不过是在百官和诸蕃使节面前挨了几鞭丢了脸面,可他这回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不由得他不小心。
“这位沈郎在圣人心里分量不轻,王中丞还是小心为妙。”
李林甫并不打算帮王鉷,哪怕王鉷表示愿意今后唯他马首是瞻,可是这种话像他这种积年政客哪里会相信,更何况他在沈光手上已经吃过大亏,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王鉷最后失望而去,不过他心里发了狠,若是那沈光真的不依不饶,那便鱼死网破好了,他可不会束手待毙。
圣人再宠爱如何,人死了就是人死了,只要他还能为圣人聚财,满足圣人用度,圣人难不成还要为个死人降罪于他不成。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卷宗
“郎君。”
沈园的工地上,见到沈光的匠人们都是纷纷行礼,他们如今已被沈光买断了匠籍,都成了沈光名下的奴仆,不过人人都是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的样子。
正所谓“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对于这个时代的匠户、乐户等贱籍来说,能遇到沈光这般大方心善的主人,强似继续过原来那等日子,什么狗屁自由能比得上吃饱穿暖,能拥有安定的生活。
“大伙好好干活,工期要是提前,某自给大伙加赏。”
听到沈光的话,那些匠人干活的劲头更足,这位新主人虽说规矩大了些,但是赏罚分明,叫人觉得有奔头。
“冯兄,今日什么风,可把你吹来了。”
沈光激励完匠人后,转头看向身旁的李亨道,这位太子殿下前不久给他这冯先的马甲打了个补丁,说自己得了东宫看重,成了东宫属官。
“沈郎,某听说你和王中丞之间似乎有所误解?”
李亨试探着说道,他昨日入宫面圣,不曾想阿耶也派了高力士和沈郎打探消息,不过这倒是不碍着他也加入其中,反倒是他和高力士本就扮做叔侄二人,更加适合互相打掩护。
“冯兄,实不相瞒,某和王鉷这奸贼誓不两立,便是没有杨兄参他,某也要杀了他。”
沈光咬牙切齿地说道,叫边上的李亨大吃一惊,他向来只见到沈光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模样,何曾见到他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
“沈郎,何以如此?”
哪怕李亨也觉得王鉷该杀,可他也想不通沈光能和王鉷有什么深仇大恨。
“冯兄,且随某来。”
沈园虽说仍旧有大半建筑尚未完工,可是已有几栋楼阁可以住人,沈光自然也从怀远坊搬了过来,这样也方便面前这位太子和高力士他们来往。
“冯兄,可知道某前不久去了城外酒坊,某麾下有几个老兵便是京畿附近出身,二十多年不曾归乡,可是哪想到他们早已家破人亡,而这全拜王鉷这奸贼所赐……”
沈光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事情确有其事,但是那些家破人亡的非是他带来的那些老兵,而是这些老兵死去的袍泽。
开元年间,府兵制尚未完全瓦解前,前往安西戍边的士兵戍期本为三年,最长也不过六年,按照朝廷制度自然会减免其家中租庸调,照道理士兵阵亡后也有抚恤,可是本朝边将重武功,以战败为耻,大都会向朝廷隐瞒败绩,然后这些阵亡士兵在家乡仍旧是在籍的活人。
王鉷明知这其中缘由,可是却将这些阵亡士兵定义为逃人,他当上户口色役使后,便向这些阵亡士兵的家中补征所谓历年积欠的租庸调,逼得无数人家家破人亡,纷纷逃亡。
“冯兄,我安西历年战死的士兵数以万计,他们为大唐流过血,为圣人拼过命,可朝廷就是这么对待这些将士和他们的家人的,我沈光不服!”
“王鉷这奸贼欺瞒圣人,这天下十镇,岂止是我安西军,自开元以来效忠皇命殁于战事的战死将士何止数十万,我沈光虽然位卑官小,也要给他们讨个公道。”
看着怒气勃发的沈光,李亨无言以对,甚至他内心里也隐隐有了股冲动,回宫后向阿耶请诛王鉷,这个奸贼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怨。
这时候两人已到了书房,沈光指着桌案上那些新誊写的卷宗道,“冯兄,这些都是杨兄府中门客冒死从关中各县打探回来的消息,上面一家家一户户都是被王鉷这奸贼害得家破人亡,可谓是字字血泪。”
李亨拿起了那些墨迹未干的卷宗,只是看了没几张,他就气得胸口发闷,这王鉷怎么敢这样做,他这是在掘他李家的命根子啊,百姓要么逃亡,要么沦为豪强奴仆,长此以往只怕整个关中都要被祸害一空。
“王鉷该死。”
听着李亨近乎咆哮的怒喝声,沈光双手重重地按在李亨肩膀上道,“冯兄,我知你是东宫属官,这些卷宗我想请你呈于太子殿下,如今杨兄被圣人责令闭门思过……”
看着面前直视自己的沈光,李亨亦是紧紧握住了沈光的手臂,“沈郎放心,此事我义不容辞,只是太子如今人微言轻,未必能在圣人跟前说得上话,倒是你和李相有旧,何不……”
“冯兄,我信不过李相,王鉷这奸贼能欺瞒圣人,做大到这般地步,李相难辞其咎。”
沈光虽然知道在王鉷这件事情上,主要还是李隆基昏聩失察,可是他没法把矛头指向李隆基,更何况李林甫屁股也不赶紧,这口黑锅他背得不冤。
听到沈光这番话,李亨心中一喜,要知道他先前和沈光几番闲聊时,发觉沈光对李林甫这奸相还颇为欣赏,让他颇为郁闷,如今倒是叫他为之释然。
“沈郎,这些卷宗我定会呈于太子殿下,只是你需得有个准备,圣人未必就会……”
圣人至高无上,圣人是不可能错的!
李亨太了解自己那位阿耶,若是换了二十年……不,哪怕是十年前,王鉷这种奸贼休想欺瞒阿耶,可是如今阿耶说不准为了脸面,更不会承认自己犯了错。
沈光看着貌似为难的李亨,自笑了起来,“冯兄,我等行事,只需问心无愧就是,若是朝廷不能将王鉷这奸贼治罪,我便自去杀了王鉷这奸贼,大不了事后一死……”
“沈郎,你可千万不要胡来!”
李亨大惊失色,他可舍不得沈光为了王鉷这种奸贼而赔了性命。
“冯兄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那么做,我相信圣人只是被蒙蔽圣听,否则岂会让王鉷这奸贼这般残害百姓。”
沈光深吸了口气,在李亨面前做出了冷静下来的样子,“冯兄,这些卷宗就拜托了。”
李亨离开时,带走了那些记载着血泪斑驳的卷宗,出了沈园所在的丰乐坊,李亨换乘马车后,看到车厢里的高力士,他将装在囊中的那些卷宗取了出来道,“二兄,王鉷所作所为,你便真地半点不知吗?”
高力士看着情绪低落的李亨,手中接过那些卷宗,看得心惊胆战,然后他几乎是在车厢里跪了下来,“殿下,老奴真的不知这王鉷作恶竟至于斯……”
“二兄,我信你,你且起来,王鉷此贼必须得明正典刑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阿耶那儿,还请二兄和我一起进言。”
“殿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高力士满脸苦涩地说道,圣人的性情和脾气,他还不了解,就这般拿着卷宗去劝谏圣人,只怕会适得其反,“殿下还是去寻李泌……”
李亨听到高力士的话,便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瞒不过这位二兄。
第三百一十四章 杀机
“殿下,万万不可。”
东宫,看过那些卷宗后的李泌朝李亨躬身劝道,他知道太子容易感情用事,心中不免对沈光有些非议,他不相信沈光是那种冲动无谋之人。
“长源,王鉷这奸贼是在毁我大唐根基,你就让孤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沈郎去……”
“殿下!”
李泌打断了李亨,“您只需将这些卷宗和沈郎的原话,尽数向圣人禀告就是,您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未必就是在帮沈郎。”
“孤当这太子有何用,倒还不如做冯先来得痛快。”
李亨气得自骂道,然后颓然地跌坐在地,李泌见状不由暗自摇头,他决定去见见沈光,想知道沈光究竟打算怎么对付王鉷。
这些卷宗触目惊心,若是公诸天下,只怕就不是朝廷丢了脸面那么简单,整个关中都要掀起血雨腥风,一个王鉷算什么,到时候牵连的不知有多少人。
“长源自去,孤想一个人静静!”
李泌离开了,他知道太子心中愤懑,可是这事情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有种预感,王鉷之事最后必定会掀起莫大的波澜。
……
华灯初上,大明宫内,看着那些卷宗,听完李亨转述的李隆基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他就是那样说的?”
“不敢欺瞒圣人,沈郎确实就是那般说的。”
李亨最终还是听从里李泌的劝谏,没有向面前的阿耶请诛王鉷。
“你呢?”
李隆基看向了在边上侍立的高力士,这些卷宗上写得不止是王鉷欺上瞒下苛剥百姓,更是地方上豪强做大,吏治糜烂,关中那是帝业根基所在,结果却是人口大量逃亡,这让他的开元盛世和天宝风流都成了笑话。
这不是杀王鉷一个人的事,而是要将半个朝廷和关中地方杀个人头滚滚和血流成河,更关键地是事后还要安抚百姓,到处都需要用钱。
“沈郎说他自有办法对付王鉷,只是劝老奴不要牵连其中,免得受连累。”
“他有什么办法,提刀去杀了王鉷吗?”
“李林甫误朕!”
李隆基忽地大骂起来,王鉷虽然是他简拔起来的,可是李林甫是宰相,王鉷也是他门下党羽,这口锅他李林甫不背也得背。
还有高力士,他以往也没少给王鉷说好话,以至于让王鉷做大至此。
所以,朕没有错!
李隆基目光冷厉地扫过高力士,“说,收过王鉷多少财货?”
“五十万贯。”
高力士直接跪在了地上,背上冷汗直流,他有贪财的毛病,圣人向来是知道的,以往从不曾说过什么,可是这回不一样。
“五十万贯,他倒是够大方。”
听到圣人的冷笑声,高力士整个人死死贴在了地上,“陛下息怒,老奴罪该万死……”
“你有什么该死的,你收钱的事儿朕又不是不知道。”
李隆基看着跪在地上头发花白的高力士,心中终究一软,那迁怒之意去了大半,“起来吧!”
高力士战战兢兢地起了身,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收钱了,还是沈郎说得好,自己赚的钱财最踏实,今后光是沈园和安西烧春的分红足够他花销了,何必再收那些烫手的钱。
“你们说,朕如果不降罪于王鉷,沈郎真地会去杀他?”
“在伊吾县时,突厥大军来犯,沈郎本不必去,可还是去了。”
“沈郎有燕赵遗风,乃是言出必行之辈。”
李隆基听着高力士和李亨的言语,面无表情的脸上稍霁,然后朝高力士吩咐道,“将这些卷宗送去李林甫府上,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些事儿?”
“是,陛下。”
高力士心知圣人对李林甫都动了杀心,一个王鉷可不足以谢天下人,这天下真正能背起这口黑锅的只有李林甫这个宰相。
……
高仙芝听着封常清的话,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没想到沈郎竟然真的打算去杀王鉷。
“封二,沈郎疯了,你也跟着他疯么!”
高仙芝又惊又怒地喝骂道,王鉷死不足惜,可是哪怕沈郎再受圣人宠爱,就这么去杀朝廷大员,这不是在自寻死路吗!
“都护,王鉷的案子牵连太大,若是真的将背后那些龌龊不堪全都抖落出来,必定朝野动荡,关中不宁,到时候莫说王大将军打不成石城堡,就是小勃律这一仗,咱们也别想打了。”
封常清叹息着说道,他和沈光还是低估了王鉷的贪婪和行事底线,这奸贼为了敛财,几乎是任由地方豪强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抓了王鉷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想要这些地方豪强清退土地人口,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圣人有决心血洗关中。
“那沈郎何必还将那些卷宗付于太子和圣人。”
“沈郎这是要让圣人知道他杀王鉷的决心。”
“明正典刑杀王鉷的代价实在太大,所以便只能请王鉷去死了。”
“圣人会赐死王鉷?”
高仙芝皱了皱眉,封常清言语中的那些弯弯绕绕太多了,他只听明白,圣人未必愿意将王鉷下狱,命有司会审,反正只要王鉷死了,一切便都好。
“圣人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这事情……”
“也就是王鉷不愿体面的话,沈郎便去给他个体面。”听完封常的话,高仙芝总算弄明白了些,“那某能帮什么忙?”
“王鉷一死,善后之事,需得夫蒙中丞出力?”
“某知道了,到时候如何做,直接告诉某就是。”
高仙芝虽不清楚沈光到底要干什么,但他相信沈光和封常清不会害自己。
……
李林甫看着那些卷宗,脸色难堪地全都丢进了火盆,王鉷在地方上的所作所为,他也曾有所耳闻,可是他却没想到这厮为了在圣人面前固宠,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他逼得那些平民百姓家破人亡,以至于让地方豪强做大。
王鉷干的事情,分明就是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这家伙死不足惜,可是留下的烂摊子得他来收拾,否则他这个宰相也就当到头了。
李林甫太了解当今这位圣人了,圣人是不会错的,他这个宰相就是用来背锅的。
看着火盆内那些卷宗被烧成灰烬,李林甫知道王鉷必须得死,不能再让他活着了,至于被他祸害得一塌糊涂的关中,只能接下来慢慢治理恢复。
高力士离开相府时,想到李林甫最后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就知道王鉷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杀机
“殿下,万万不可。”
东宫,看过那些卷宗后的李泌朝李亨躬身劝道,他知道太子容易感情用事,心中不免对沈光有些非议,他不相信沈光是那种冲动无谋之人。
“长源,王鉷这奸贼是在毁我大唐根基,你就让孤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沈郎去……”
“殿下!”
李泌打断了李亨,“您只需将这些卷宗和沈郎的原话,尽数向圣人禀告就是,您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未必就是在帮沈郎。”
“孤当这太子有何用,倒还不如做冯先来得痛快。”
李亨气得自骂道,然后颓然地跌坐在地,李泌见状不由暗自摇头,他决定去见见沈光,想知道沈光究竟打算怎么对付王鉷。
这些卷宗触目惊心,若是公诸天下,只怕就不是朝廷丢了脸面那么简单,整个关中都要掀起血雨腥风,一个王鉷算什么,到时候牵连的不知有多少人。
“长源自去,孤想一个人静静!”
李泌离开了,他知道太子心中愤懑,可是这事情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有种预感,王鉷之事最后必定会掀起莫大的波澜。
……
华灯初上,大明宫内,看着那些卷宗,听完李亨转述的李隆基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他就是那样说的?”
“不敢欺瞒圣人,沈郎确实就是那般说的。”
李亨最终还是听从里李泌的劝谏,没有向面前的阿耶请诛王鉷。
“你呢?”
李隆基看向了在边上侍立的高力士,这些卷宗上写得不止是王鉷欺上瞒下苛剥百姓,更是地方上豪强做大,吏治糜烂,关中那是帝业根基所在,结果却是人口大量逃亡,这让他的开元盛世和天宝风流都成了笑话。
这不是杀王鉷一个人的事,而是要将半个朝廷和关中地方杀个人头滚滚和血流成河,更关键地是事后还要安抚百姓,到处都需要用钱。
“沈郎说他自有办法对付王鉷,只是劝老奴不要牵连其中,免得受连累。”
“他有什么办法,提刀去杀了王鉷吗?”
“李林甫误朕!”
李隆基忽地大骂起来,王鉷虽然是他简拔起来的,可是李林甫是宰相,王鉷也是他门下党羽,这口锅他李林甫不背也得背。
还有高力士,他以往也没少给王鉷说好话,以至于让王鉷做大至此。
所以,朕没有错!
李隆基目光冷厉地扫过高力士,“说,收过王鉷多少财货?”
“五十万贯。”
高力士直接跪在了地上,背上冷汗直流,他有贪财的毛病,圣人向来是知道的,以往从不曾说过什么,可是这回不一样。
“五十万贯,他倒是够大方。”
听到圣人的冷笑声,高力士整个人死死贴在了地上,“陛下息怒,老奴罪该万死……”
“你有什么该死的,你收钱的事儿朕又不是不知道。”
李隆基看着跪在地上头发花白的高力士,心中终究一软,那迁怒之意去了大半,“起来吧!”
高力士战战兢兢地起了身,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收钱了,还是沈郎说得好,自己赚的钱财最踏实,今后光是沈园和安西烧春的分红足够他花销了,何必再收那些烫手的钱。
“你们说,朕如果不降罪于王鉷,沈郎真地会去杀他?”
“在伊吾县时,突厥大军来犯,沈郎本不必去,可还是去了。”
“沈郎有燕赵遗风,乃是言出必行之辈。”
李隆基听着高力士和李亨的言语,面无表情的脸上稍霁,然后朝高力士吩咐道,“将这些卷宗送去李林甫府上,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些事儿?”
“是,陛下。”
高力士心知圣人对李林甫都动了杀心,一个王鉷可不足以谢天下人,这天下真正能背起这口黑锅的只有李林甫这个宰相。
……
高仙芝听着封常清的话,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没想到沈郎竟然真的打算去杀王鉷。
“封二,沈郎疯了,你也跟着他疯么!”
高仙芝又惊又怒地喝骂道,王鉷死不足惜,可是哪怕沈郎再受圣人宠爱,就这么去杀朝廷大员,这不是在自寻死路吗!
“都护,王鉷的案子牵连太大,若是真的将背后那些龌龊不堪全都抖落出来,必定朝野动荡,关中不宁,到时候莫说王大将军打不成石城堡,就是小勃律这一仗,咱们也别想打了。”
封常清叹息着说道,他和沈光还是低估了王鉷的贪婪和行事底线,这奸贼为了敛财,几乎是任由地方豪强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抓了王鉷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想要这些地方豪强清退土地人口,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圣人有决心血洗关中。
“那沈郎何必还将那些卷宗付于太子和圣人。”
“沈郎这是要让圣人知道他杀王鉷的决心。”
“明正典刑杀王鉷的代价实在太大,所以便只能请王鉷去死了。”
“圣人会赐死王鉷?”
高仙芝皱了皱眉,封常清言语中的那些弯弯绕绕太多了,他只听明白,圣人未必愿意将王鉷下狱,命有司会审,反正只要王鉷死了,一切便都好。
“圣人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这事情……”
“也就是王鉷不愿体面的话,沈郎便去给他个体面。”听完封常的话,高仙芝总算弄明白了些,“那某能帮什么忙?”
“王鉷一死,善后之事,需得夫蒙中丞出力?”
“某知道了,到时候如何做,直接告诉某就是。”
高仙芝虽不清楚沈光到底要干什么,但他相信沈光和封常清不会害自己。
……
李林甫看着那些卷宗,脸色难堪地全都丢进了火盆,王鉷在地方上的所作所为,他也曾有所耳闻,可是他却没想到这厮为了在圣人面前固宠,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他逼得那些平民百姓家破人亡,以至于让地方豪强做大。
王鉷干的事情,分明就是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这家伙死不足惜,可是留下的烂摊子得他来收拾,否则他这个宰相也就当到头了。
李林甫太了解当今这位圣人了,圣人是不会错的,他这个宰相就是用来背锅的。
看着火盆内那些卷宗被烧成灰烬,李林甫知道王鉷必须得死,不能再让他活着了,至于被他祸害得一塌糊涂的关中,只能接下来慢慢治理恢复。
高力士离开相府时,想到李林甫最后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就知道王鉷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查账
仲春时节的长安城内,沿街种植的柳树都抽了绿芽,天气也开始回暖,街坊里市也变得热闹喧嚣起来,对于向来喜欢看热闹的长安城老百姓来说,眼下最值得称道的便是那位铁骨铮铮的杨御史了。
杨国忠这大半辈子都没享受过这等待遇,满城皆在称颂他的大名,这也让他越发坚定了和沈光的约定,所以哪怕被圣人勒令闭门思过,他也没有闲着,而是派人将担任户部尚书的老上司章仇兼琼给请到了府中。
看着正襟危坐,没有往昔那般轻浮的杨国忠,章仇兼琼满脸惊讶,说起来他当年拔擢杨国忠,不过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谁能想到杨国忠居然真带着百万财货出蜀入长安后混得风生水起,最后他也因此入朝为官。
“节帅,王鉷这奸贼祸国殃民,你得帮我。”
杨国忠口称节帅,一如当年在蜀地时,章仇兼琼不禁大为感慨,杨国忠昔日在他幕府里也是能任事的,并不像外界所传那般无德无行。
“国忠要某如何帮你?”
章仇兼琼自任户部尚书后,显得没什么存在感,一来他是通过杨国忠走的贵妃的门路关系才得以还朝,二来便是圣人宠信王鉷,他这个户部尚书倒像是做样子的摆设。
所以章仇兼琼本就深恨王鉷,若是有机会落井下石,他绝对会下死手。
“节帅任户部尚书,想必自能清查这三年来天下各地的税赋详细。”
杨国忠说出了当日沈光和他商量的法子,那就是查账,彻底清查户部的账目,到时候这查清楚的账目便是彻底的大杀器。
“国忠,户部的账册虽然都在案牍库,可是你知道这些账目查起来有多麻烦么?”
章仇兼琼当然知道查账意味着什么,可是那些账册浩如烟海,那王鉷做事情向来滴水不漏,想从账册里抓他的痛脚,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节帅,查账的事情,我这儿自有人手,只要节帅能行个方便就是。”
杨国忠知道章仇兼琼这位老上司动了心,所担忧的不过是查账会打草惊蛇,谁让他如今被圣人勒令闭门思过,莫看眼下城中都在传他杨国忠不畏强御,可王鉷表面上仍旧是圣宠不衰,以至于朝中都没有多少人谈论这件事。
可是没人知道私底下,高力士偷偷摸摸给他递了话,让他放心大胆地对付王鉷。
只是这其中内情,杨国忠是没法和章仇兼琼说清楚的,他只能赌章仇兼琼不会放弃这个对付王鉷的机会。
“好,某答应你了。”
章仇兼琼稍微迟疑了下,便答应了下来,不过是将户部案牍库里的账册让杨国忠查一遍,这点主他还是能做的。
“国忠,你打算何时动手?”
“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节帅若方便,我今晚便带人去户部查账。”
杨国忠记得沈光说过,查账这种事情只能秘密进行,绝不能大张旗鼓,否则说不定户部案牍库就会来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所有账册付之一炬,然后便是不起眼的小吏遗书畏罪自杀,到时候那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好,今晚亥时,某会支开留守的人手,你带人走户部官署西面的侧门。”
章仇兼琼离开后,杨国忠大笑了起来,只要把户部的账册给查个底朝天,王鉷必死无疑。
……
沈光来到杨国忠府上时,杨国忠早就把手下查账的队伍给准备好了,沈光住在杨府的时候,杨国忠早就把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给学得熟练,顺便在府中门客里挑选了精明能干的加以培养。
如今加上沈光带来的人手,他们查账的人手足足超过三十,不过户部的账册何其之多,想要在一晚上就将账目清查清楚,还是仍有未逮。
“沈郎,咱们这些人手怕是……”
杨国忠担任着度支员外郎之职,他是清楚户部账册数量的,此时他难免有些担忧。
“杨兄勿忧,我们还有人手帮忙?”
“还有别的人手。”
杨国忠吃了一惊,他倒是没想到还有旁人会掺和到这对付王鉷的事情中来。
“待会儿杨兄就知道了,咱们且先好好休息,今晚可是个不眠之夜。”
“沈郎说得是,走,且去我书房,我让人备了酒菜……”
……
大明宫,看着换了身普通衣裳的高力士和李亨,李隆基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他让高力士和太子去沈光那儿打听消息,没成想沈光居然打起了户部账册的主意。
李隆基最后之所以默认了沈光和杨国忠去户部暗中查账,就是因为沈光对高力士说了句,“王鉷三年间向圣人进献钱财千余万贯,可谁知道他还私藏了多少钱财用作挥霍。”
“你们一起去查账,务必要盯着沈郎,绝不能让他行差踏错。”
李隆基沉声吩咐道,他如今总算明白沈光为何不愿意留在长安城当官,就他这样的性子在朝中若是无人做靠山,不知道死几回了。
李亨和高力士连忙称是,他们明白李隆基是怕沈郎会做假账构陷王鉷,可是两人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圣人心里最后那点执拗罢了。
“去吧!”
李隆基挥手间,李亨和高力士躬身退出了大明宫,他们要带着东宫的查账队伍去杨国忠府上和沈郎汇合。
看着黑暗中灯火通明的大明宫,李亨忍不住叹了口气,阿耶还是不愿自打脸面,否则直接下令龙武军封了户部的案牍库,他们自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查账,何需这般偷偷摸摸的。
“三郎,咱们走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高力士猜出了几分李亨的心思,可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李亨,若是早二十年,王鉷早就被圣人下狱,哪里会这般麻烦。
……
就在李亨出宫的时候,在自家府邸的王鉷这时候满脸惨白,他在李林甫那儿吃了闭门羹后,却是又跑去了安禄山那儿想拉安禄山做盟友对付沈光,可是让他失望的是安禄山居然被那个区区安西小儿吓破了胆,好说歹说也不愿意和沈光为敌。
而他回府后不久,便有人往他府中射了箭矢,上面绑了封密信,说是沈光今晚会去户部的案牍库查账,这可是把他彻底吓到了,户部那儿最近三年的账目几乎都有问题,虽说他自问那些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可是架不住他心虚。
“怎么样?”
“章仇尚书果然派了亲信在官署里当值。”
听着手下亲信的回禀,王鉷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阴鸷的狠戾笑容,“沈光,是你逼我的!”
仿佛夜枭凄厉的嘶哑低吼声中,王鉷朝身前的亲信道,“出发吧,一个不留,不要留下手脚。”
第三百一十六章 刺杀
安静的街道上,骑在马上的杨国忠这时候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他没想到沈光口中的帮手居然是太子和高力士,这么说来他们这次查账怕是圣人默许的。
沿途沈光他们也遇到了巡夜的执金吾,不过一行人身上自有早就准备好的令牌和勘验公文,自是通行无阻。
一路上,杨国忠憋得很是难受,他得故作不识高力士和太子,可是偏生他又好奇得很,沈光是如何让太子也跑来帮忙查账的。
李亨倒是不时看向杨国忠几眼,他本以为今晚查账的主力是他和沈郎,没想到杨国忠居然也准备了十多人的查账好手,再加上随行的护卫,整个队伍足有百人之多。
临近皇城景风门时,沈光忽地心中有所警觉,因为前方街道实在太过安静,他在安西时那是经历过数次血战的,自然生出了所谓的战场直觉。
“小心。”
几乎是听到漆黑的夜色中响起的“嗤嗤”声,沈光一把扑倒了身边的李亨,顺便带上了高力士,而杨国忠好歹也是行伍出身,听到沈光的喝声,下意识地就趴在了马背上。
这时候,沈光麾下的那些老兵也是高声示警,而这时候南霁云和雷万春方自回过神来,连忙护住摔下地的沈光三人。
密集的箭矢不断飞来,沈光将李亨死死压在身下,高力士就趴在他边上,脸上虽然慌乱,但到底没有失了方寸。
“敌袭,敌袭,把火把灭了!”
几个老兵怒骂着,这时候扮做护卫的旅贲军士兵才慌张地将手中火把丢在地上,中箭的马匹或哀嚎倒地,或受惊奔逃。
南霁云和雷万春死死抓着自家郎君中箭的白马挡在了前面,他们脸上满是怒容和自责,他们本是郎君的护卫,却没想到遇到刺杀,还是郎君先警觉示警。
沈光麾下的护卫,杨府的门客,李亨带来的旅贲军都没有携带盾牌,谁会想到在皇城脚下能遇到这等刺客。
此时他们只能用血肉之躯团团围住自家的主君,而沈光麾下那些安西老兵则是窜了出去,拎着横刀便往箭矢射来的方向直冲过去。
“冯兄,你无事吧!”
不多时远处便响起了厮杀声,那些安西老兵显然找到了藏身于暗中的刺客,不过很快他们便没了声息。
沈光知道几个老兵怕是凶多吉少,不过好在这时候他麾下的牙兵们已经趁势冲杀过去,随后旅贲军的士兵也跟了上去。
黑暗中横刀碰撞的声音刺耳无比,刀刃入肉的声音不时响起,沈光知道这次的刺杀不是上回在怀远坊外那般儿戏。
“沈郎,我没事。”
惊魂未定的李亨被沈光拉起来后连忙道,他能看到远处厮杀的人影,然后只见身旁的沈郎,拔出了腰间大横刀要冲出去。
“沈郎不可犯险。”
“冯兄,刺客持有弓弩,显然是有备而来,我岂能坐视底下儿郎舍命。”
沈光看着身边躲避箭矢不及而死去的几名护卫尸体,眼里露出了让李亨不寒而栗的神情,蹲下身从尸体旁拔出横刀塞到李亨手里后,沈光方自道,“冯兄,照看好冯翁。”
李亨握着横刀,一时间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满是羞愧,他刚想开口,却冷不防被高力士给拉住了,“不可,三郎!”
高力士这时候心底里已经明白,今晚这伙刺客必定和王鉷脱不了干系,可是不管他此时有多痛恨王鉷,这个时候最重要的还是要保证太子的安全。
沈光又提起另外一把横刀,高声吼了起来,“杨兄,还有气吗,有便回个话!”
“我在这里,沈郎。”
杨国忠听到沈光声音,却是从趴着的马匹尸体下爬了出来道,然后便听到沈光道,“还有力气杀贼吗?”
原本还有些打退堂鼓的杨国忠这时候自是忍不住回道,“自然有力气!”
应答间,杨国忠接过了沈光抛过来的横刀,然后这个曾经在蜀地声名狼藉的杨家浪荡子拔刀出鞘跟上了沈光,而原本有些不支的杨府门客顿时士气大振。
“南八,万春,给我杀光这些狗娘养的东西!”
沈光喝骂间已经迎上了杀来的刺客,自从怀远坊外那次刺杀未遂后,他出门都会穿戴内甲,眼下遇到这伙训练有素,视死如归的刺客,却是丝毫不惧。
他最擅长的就是以伤换命的打法,仗着身上甲胄精良碾压敌人,所以这厮杀时那股打法气势显得格外狂暴。
“死来!”
一刀劈碎当面刺客的圆盾,沈光直接贴近又是一刀砍在那刺客脖子上,血溅三尺间,人头落地,这一刀骇得四周那些刺客俱是胆寒,谁能想到这个沈大家使刀如此狠戾酷烈。
“郎君威武!”“沈郎威武!”
南霁云和雷万春这时候已自各持双刀护住了沈光身后左右,而杨国忠提刀亦是被手下几个门客护卫住。
另一边被几个撤下来的旅贲军士兵护住的李亨看得双目放光,他还是头回见到这般的沈郎,仿佛正应了李太白那首《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先前五十多名护卫被刺客们一波箭矢死伤近半,只剩下二十多人和刺客们厮杀,原本有些不支,可是当沈光亲自拔刀上了战场,解放了南霁云和雷万春这两员猛将,那些直奔他而来的刺客宛如飞蛾扑火,片刻间就死了七八人,顿时让剩下的护卫们开始纷纷反杀。
沈光麾下且不说,就是杨国忠手下那些蜀地剑侠出身的门客,一旦士气振作起来,厮杀搏命时也不比那些死士差多少,反倒是李亨带来的那些旅贲军士兵看到他们两部人马抵住了刺客,便立马回撤保护起李亨和高力士来。
李亨被气得直跳脚,可是这个时候他又不能暴露身份,只能看着那些剩下的刺客纷纷杀向沈郎。
“南八,万春,今日痛快否!”
沈光压根不在乎剩下那些刺客都把他当成目标,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兵甲摩擦声,那是赶来的执金吾,这些刺客的时间不多了。
“痛快。”
南霁云和雷万春皆是高呼起来,两人手刃的刺客不下十余人,可以说要是没有他们两个,只怕队伍早就崩了,不过他们手上的横刀也都已经砍得卷刃。
杨国忠跟在沈光他们身侧,倒也被他砍杀了一个刺客,他亦是满脸的意气风发,浑然要不是沈光喊他,他从马上栽下去后,双腿软得差点爬不起来。
当“姗姗来迟”的执金吾赶到后,剩下的刺客已经死得一个不剩,沈光更是当着那执金吾校尉的面,将最后那名刺客抹了脖子。
火把照亮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那执金吾的校尉本待要喝问沈光,可是却莫名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他只知道出大事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今日事今日毕
景风门上,点燃的火把将皇城内外照得灯火通明,打开的城门内侧是鱼贯而出的龙武军。
“杨兄,这儿便交给你了?”
看着远处洞开的宫门处传来的密集甲胄声,沈光看向了身旁的杨国忠,若是龙武军到了,高力士和李亨的身份便瞒不住,眼下对他来说还需要继续把这个游戏玩下去,所以他得提前离开。
“到时候先控制户部案牍库,王鉷已经疯了,狗急跳墙之下,难保他会……”
杨国忠看着身上白衣被染成血衣的沈光,并没有想到高力士和太子的身份是否会随着龙武军的到来而暴露,他眼下只关心沈光要去哪里。
“沈郎,你要去哪里?”
“我自安西来长安,这路上和突厥人打过恶仗,也在大漠里杀过马贼,都不曾白白折了这许多部下和儿郎。”
随沈光出行的五个老兵没一个活下来,牙兵和汉儿们也死了十来个,这让沈光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沈光身后,活下来的牙兵和汉儿们个个都是眼睛通红,就连南霁云和雷万春也是面露恶容,只等着沈光命令。
“人们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沈光做不了君子,报仇不隔夜,自然是去砍了王鉷那厮的狗头来祭奠我这些死去的部下和儿郎,我不能叫他们白死了。”
听到沈光的话,杨国忠也无话可说,只因为他曾经也是这样的人。
“让开。”
这时候,沈光已自朝身前那执金吾校尉冷喝道,虽然他身边只剩南霁云和雷万春并六个牙兵汉儿,人数远远少于执坚披甲的金吾卫们,可是那股决绝的气势却压得执金吾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他们方才可是清点了街道上的刺客尸首,整整五十名刺客,大半都是死在这位沈郎君和他部下手中,他们脚下遍地都是尸首,血流成河。
“让沈郎过去,若是有什么事,本官一力担待。”
杨国忠朝那神情犹豫的执金吾校尉说道,而他身后活着的十多个门客,也都是齐齐踏步,腰间横刀长剑出鞘半截,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他们本就是蜀地游侠出身,向来轻生重义,沈光对部下的那份义气,自然让他们动容。
“都让开。”
那执金吾校尉举起了手,示意部下们让开了道路,执金吾的士兵们也都松了口气,没人想和这位沈郎君动手,扪心自问,若是换了他们死了这许多的袍泽,他们也会去报仇。
待沈光离去,高力士方自陪着李亨到了杨国忠身边,“杨御史,沈郎他。”
“沈郎去杀王鉷了,若不是沈郎要我看住户部案牍库,我都想随沈郎同去。”
杨国忠毫不避讳地说道,他身上本就有江湖气,这回他手下门客也死了十余人,他都恨不得把王鉷的狗头砍下来当毬踢。
李亨一言不发,只是脸色铁青,沈光连夜去杀王鉷,固然不合朝廷制度规矩,可是这个时候去他妈的规矩制度,要不是高力士就在边上,他都想跟着沈郎一起去杀王鉷。
这时候远处龙武军的队伍已然赶到,打头的将领自是认得高力士,再看到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吓得脸都白了,他刚要朝高力士行礼,就被高力士喝住了。
“且管住你的嘴,将这儿都收拾干净。”
高力士发号施令,今晚这场刺杀不能公之于众,就连消息都不能走漏出去,沈郎去杀王鉷,杨国忠没有阻拦,他不怪杨国忠,换了他是杨国忠,也会成全沈郎。
他们这些人身上的束缚太多,远不如沈郎能快意恩仇,可这也是他们愿意和沈郎亲近的缘故。
那龙武军的将领终究是个精乖的,看到高力士身着便装,边上还有杨国忠这位国舅爷在,于是连忙让手下打扫街道,收拢尸体。
接着便护送高力士他们一行进了皇城,“你派人随杨御史去户部听用,杨御史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
“高公,这……”
龙武军的将领迟疑起来,高力士位高权重,就是自家主帅都尚且要让高力士三分,只是他们龙武军虽然有护卫皇城宫禁的职责,但是无诏命便要封锁户部,万一事后朝廷降罪,他可担待不起。
“怎么,咱说的话都不好使了么?”
见那龙武军的将领杵着不动,高力士终于动怒了,这下子那龙武军将领再不敢犹豫,连忙道,“末将领命。”然后连忙让手下校尉领了两百军士跟随杨国忠直往户部而去。
“殿下,咱们且回宫面圣。”
高力士看向身旁李亨,谁能想到王鉷胆大包天,居然敢在皇城外面派刺客截杀沈郎和杨国忠,圣人这回就算是再想装糊涂也不成了。
就在两人往大明宫而去的时候,本已睡下的李隆基被喊醒了,景风门的龙武军全部出动,这闹出的动静可不小。
当高力士和李亨来到大明宫的寝殿时,他们看到的是披头散发脸上阴沉无比的圣人,而四周的宫人内侍都是瑟瑟发抖,匍匐在地。
李隆基看到高力士和李亨时,原本阴沉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暴怒,因为李亨的脸上有好几道血痕,鲜血混杂着污尘,显得格外可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耶,要不是有沈郎,三郎只怕这回再也见不着您了。”
李亨跪倒在地,他这时候是真的后怕,要不是沈光从马上把他扑到地上,他就是不死,挨上几发弓弩,也得去掉大半条命。
高力士这时候也同样跪倒在地哭诉起来,“是啊,陛下,老奴和太子去了国舅府上后,便一道往景风门去,去没成想半路里忽地箭如雨下,要不是沈郎舍命杀退刺客,太子和老奴……”
李隆基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后悔过,他就不该顾及什么脸面,直接将王鉷下狱,否则若是太子有个什么好歹,他这脸才会丢个精光。
“王鉷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李隆基不是傻子,这个节骨眼上除了他会派刺客截杀沈郎和杨国忠,还能有谁。
“沈郎呢?杨国忠呢?”
“沈郎咽不下这口气,去寻王鉷了,杨御史则是去了户部。”
听到这回答,李隆基忍不住冷哼道,“去寻王鉷,是去杀他吧,这个沈郎,简直目无法纪,视朝廷为何物?还是国忠知道轻重缓急……”
“要不是沈郎叮嘱,杨御史也是要随沈郎同去的。”
“那你是不是也要跟着去啊!”
“若不是二兄在,孩儿也就去了。”
李亨难得硬顶了一回自家阿耶,他说完后便低下头,一副挨训的样子,却没想到自家阿耶大笑了起来。
“这等心气倒是有朕当年几分风采。”
李隆基蹲下身,手碰在李亨脸上受伤的地方道,“三郎,疼不疼?”
“不疼。”
“好,力士,让陈玄礼不必来见朕了,直接去王鉷府上,等沈郎出过气,便将王府上下全都下狱。”
李隆基站起身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高力士则是连忙应声而去,今晚注定要是个不眠之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