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磨墨
高力士身后,麦友成这时候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沈光,眉头都快拧到了一起,要不是知道自家叔父那是临时起意要来这西市逛逛,他都以为这个沈郎君是不是早就派人暗中跟踪他们,要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巧。
“原来是安西沈郎,最近老夫可是时常听闻郎君的大名啊!”
高力士笑呵呵地说道,他心思细腻,又久居圣人身边,听闻沈光自报姓名后,也难免有些怀疑,但随即就释然了,因为圣人也是突然间让他出宫打听下沈光的消息,这位沈郎君根本就不可能提前知晓他的去向,只能说两人有缘。
“区区薄名,何足挂齿,而且这名声也不是小子所求。”
沈光苦笑着说道,他是三分靠演,七分发自真心,自从那日在平康坊里他故意吹奏一曲引出那位永兴姬高歌应和后,这几日石府外面多了不少闲的没事做的纨绔子、侠少还有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晃荡。
这几日沈光待在石府里闭门不出,一来他确实是有事要做,二来也是要避开这风头,省得出门被人给强行请去做客。
也就是他几天不露面,外面守株待兔的人少了许多,他才能够悄悄离开石府,去高力士府上投帖,结果没成想回到西市时,遇到了微服出行的高力士,算是意外之喜。
“旁人求名尚且不得,沈郎又为何苦恼?”
“冯翁不知,名声虽好,可自由难得,小子如今出趟门都心惊胆战,生怕被哪家贵人给请去做客。”
“能被贵人请去做客不是好事么?”
看着沈光苦恼的模样,高力士看得乐了,他还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年轻人,想当年李太白初至长安城时已经名满天下,可贺知章他们还是为其鼓吹,李太白更是狂饮高歌,就没有他不去的酒宴,不凑的热闹。
旁人都是嫌自己名声不够响亮,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认识自己,也巴不得被贵人提携,这位沈郎君倒是与众不同。
“冯翁不知,小子才疏学浅,不过做了几首曲子,如何当得什么大名……再说自古以来名声累人,小子若是被请去见了某位贵人,那剩下的贵人见是不见,小子在长安城里还有事要做,哪有闲工夫去应酬。”
高力士不由暗自点头,这个安西沈郎瞧着年轻,可是心思通透,行事老成,是个可造之材,高力士宦海沉浮近四十年,不知道见过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因为性格原因在朝堂上吃了大亏,这位沈郎才华到底如何且不论,可光是这份心性就叫人赞叹。
“不知沈郎有何要事要办,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老夫也能帮些忙。”
“多谢冯翁好意,不过事关我家主君,请恕小子不便透露。”
“小子,莫要不识好歹,我家叔父愿……”
高力士身后,心生嫉妒的麦友成终于逮到机会,连忙开口喝道,只是他话尚未说完,就惹恼了高力士。
“闭嘴,给老夫滚边上去。”
“叔父息怒。”
看着动怒的高力士,麦友成脸上神情变化,最终还是不甘地退了下去。
“沈郎,老夫这侄儿是个粗人,你莫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冯翁言重了,这也谈不上什么冒犯,冯翁不必苛责令侄。”
高力士看着满脸平静,确实没把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沈光,方自从面前桌案上随意拿起一卷乐谱道,“沈郎在看什么书?”
“小子在安西时,那边的坟典行内少有乐谱,小子今日难得有空,便来此地观摩一二,也好长长见识。”
看着高力士翻开那卷乐谱观看起来,沈光在边上答道,这时候那石府家奴已是取了纸墨笔砚回来,沈光先前给的钱不少,所以这拿来的纸笔也都不是最差的那种。
“沈郎这是要抄录乐谱么?”
高力士这时候已经放下乐谱,他跟随圣人这么多年,自然也称得上精通音律,也能吹奏弹拨好几种乐器,那些乐谱他也全都识得,是如今长安城里颇为流行的胡乐曲谱,里面也有李龟年兄弟等人传世的几首曲子。
“不瞒冯翁,小子本是想观看后,若有喜欢的便买回去,却不料这些曲谱里多有谬误之处,便打算修正其中错误,免得旁人学之有误。”
沈光取了纸笔,回答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言语间满是自信。
高力士这时候才觉得沈光有些年轻人的锐气,于是笑着道,“那老夫倒要好好见识见识沈郎的本事?”
说话间,高力士竟是取了砚台,亲自帮沈光磨墨,却是看得不远处的麦友成都呆了,就是当年叔父也不过是扶着喝醉的李太白上了圣人的龙舟罢了,这安西来的野小子何德何能,居然能叫叔父为他磨墨。
看着这一幕,麦友成心里又妒又惧,但他很快便压下了那妒忌的情绪,决定事后好好结交番那位沈郎,像这种人还是做朋友比较好。
看到高力士为自己磨墨,沈光也没有做出什么受宠若惊的样子,只是大方地朝高力士道,“那就有劳冯翁了。”
说完,沈光自是聚精会神地开始修正起他看过的那些乐谱的错误之处来。
看着沈光下笔飞快,高力士也不由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这位沈郎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胡乱涂鸦,他刚才随意翻阅了下,那些乐谱在长安市面上还算常见,坊间也多有流传,这些本就是誊抄的乐谱或许有些疏漏,但不至于差那么多吧。
高力士心中狐疑,可是脸上仍旧笑眯眯地,继续为沈光磨墨,直到沈光修完两卷乐谱后停笔休息,他方才放下墨块,朝沈光道,“老夫可否看看?”
“冯翁请便。”
沈光能察觉到高力士那隐晦的情绪变化,他拿起两叠纸卷递了过去,高力士久在圣人身边,可不是什么粗通音律之辈,他修改后的那些曲谱他定能看出其中妙处来。
高力士接过后,便两两对照着看起来,然后越看越心惊,沈光在原谱的错漏处都划了出来,他口中不时轻哼曲调,发现沈光修改过的地方确实更加悦耳流畅。
这些流于市面上的曲谱,大都是听的人靠着记忆所誊写出来,难免都有所误差,高力士是清楚的,可是这位沈郎初至长安,应当是没听过那些曲子的,结果只看了遍,就能找到其中错漏处并改成这等模样,这本事可当真是了得。
“沈郎莫停,老夫为你磨墨。”
高力士被彻底勾起了兴趣,他要看看沈光是不是真的能把那些乐谱都给重新修订遍。
“那小子就继续了。”
沈光拿起笔,自是继续对着那些乐谱修改起来,尤其是后面那几卷乐谱,有大段不协调的地方,他是完全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积累重新谱了曲子。
这期间,高力士喊了自家那侄儿,赶去外面买了取暖用的手炉,来给沈光暖手,这待遇也让麦友成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第一百九十八章 修订乐谱
“来,沈郎,这樱桃毕罗尚温,且吃上个充饥。”
见沈光终于修订完最后那卷乐谱,高力士从怀里掏出纸袋,取了枚樱桃毕罗递给沈光。
“那便多谢冯翁了。”
接过那入手尚有余温的樱桃毕罗,沈光自是吃了起来,这毕罗类似后世的烧饼,各种馅料的都有,这樱桃毕罗算得上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小食之一。
沈光来到长安城后,便待在石府里没怎么出过门,他还是从自家手下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口中听说了那诸多的美食。
“叔父,沈郎君,吃茶。”
麦友成彻底把自己当成了跑腿打杂的,他先前被赶出去买手炉的时候,还买了些茶饼和佐料,直接煮了茶汤,眼下他便满脸讨好地奉上了那加了姜丝、橘皮和盐调味的茶汤。
高力士接过后很自然地喝了起来,他母亲娘家虽说是将门,可开元以来内地重文轻武,他这个侄儿虽然是个武官,可是这舞刀弄枪的本事一般,反倒是煮茶听曲这些附庸风雅的事情熟门熟路。
“麦兄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满头汗的麦友成忙不迭地说道,高力士虽是自家叔父,可他这个侄儿也没得过多少好处,倒是这位沈郎君,和叔父初次相识,两个人便能言谈甚欢,岂止是欣赏所能形容。
亲手磨墨,让他去买暖手的手炉,还把樱桃毕罗揣怀里给热着,这些麦友成都是亲眼见到的,就是当年李太白在叔父这儿都没这待遇。
“麦兄不如也坐下吃杯茶。”
沈光的声音让麦友成回过神,放下心中的嫉妒后,他发现这位沈郎既年轻又好看,说话客气,没有恃才傲物的臭脾气,比起那位性情桀骜的李太白好亲近得多。
“坐下吃茶吧!”
高力士见自家侄儿看向自己,缓缓点了点头,麦友成这才欢喜地坐了下来。
沈光轻轻喝了口茶汤,那樱桃毕罗甚是可口,不过很甜腻,让他意外的是,这茶汤不是很重口,居然还能喝得下去。
一碗茶饮罢,高力士自将最后剩下的那枚樱桃毕罗吃下肚后,擦了擦手,才拿起沈光最后修订完的两卷乐谱查看起来,这时候他已经能肯定沈光在音律上的造诣绝不弱于李龟年几人。
盖因他先前所看的乐谱里,有几首还是前不久刚从梨园里传出去的,沈光绝不可能提前有所准备。
翻看着最后两卷乐谱,高力士很快便双目放光,比起前面那些乐谱,这两卷乐谱的原曲皆出自李龟年这位当世大家,不过这两卷乐谱里面错漏处极多,应当是事后记下来的。
这两首原曲,高力士恰恰很熟悉,因为圣人前两年时常命李龟年演奏,就连他也能弹奏应和,所以沈光对于错漏处的改动让他最是惊讶,因为那和李龟年的原曲截然不同,而是重新编了新曲,叫他忍不住哼起了调子。
“曲有误,沈郎顾,真是诚不欺我,沈郎这改动,想必李大家见了,也是要为之赞叹的。”
过了良久,高力士看完那两卷修订完的乐谱,方自叹道,沈光重谱的地方比起李龟年的原曲不遑多让,甚至以他看来还犹有胜之。
“冯翁谬赞。”
沈光知道这两首曲谱是李龟年所作后,心中也略微放心,因为李龟年的作曲固然精巧,但大体上还是受限于时代所宥,如果只比这个时代的音乐,他肯定比不过,可如今大唐盛世,正是人们追求新奇变化的时候。
尤其是音乐,那是跨越时空和文化的艺术形式,不像诗词歌赋,只有熟悉语言文字和文化氛围才能感受到那种独有的美感。
就像是正在火烧城拼命学习唐言汉字的福卡斯,他是无法理解唐诗的瑰丽宏伟,同样这个时代的唐人也无法理解希腊的史诗和雄辩以及修辞。
只有音乐,即便是不识字的贩夫走卒,不同国家的人,也能理解音乐中所蕴含的情感。
“老夫厚颜,不知可否请沈郎割爱,将这些曲谱赠与老夫。”
高力士起了爱才之心,他相信自己打听来的那些消息,远不如将这些曲谱带回去献给圣人,更能说明沈光的才华。
“冯翁拿去便是。”
沈光自然不会拒绝高力士,说话间他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道,然后看着窗外日影偏斜,“冯翁,时辰不早,小子也该告辞了。”
高力士让麦友成收拾好那些曲谱后,同样起身道,“时辰确实不早,老夫也要归家了,不知沈郎明日可得空闲,来老夫府上叙叙。”
“小子最近几日还正空闲,不知冯翁府上在哪里,明日小子一定登门拜访。”
沈光略作迟疑后便答应下来,而高力士则是笑了起来,然后说出了自家府邸所在,“老夫就住在长兴坊,进了坊门后往大街直走,第三个路口左拐的第二家便是。”
麦友成在边上听到后,差点没露馅,因为自家这位叔父报上的却是他的宅邸,也不知道这位叔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子记下了。”
“这些乐谱咱都要了,不用找了。”
麦友成收拾完曲谱,喊了坟典行的伙计,给了吊大钱后,便拿着东西跟在高力士身后,他这时候心里想的都是难不成叔父今晚要住在自家不成。
“冯翁慢走。”
沈光送走高力士后,方自施施然出了门,这时候那憋了一下午的石府家奴才忍不住问道,“郎君不是要结识这位高公么,何故故作不知?”
“不可说,不可说。”
沈光闻言笑了起来,他这回结交高力士,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这样的巧遇,绝不会让高力士有所怀疑。
咚咚咚的鼓声里,高力士和麦友成离开了西市,出了西市后,麦友成拎着那包曲谱道,“叔父,您明日是要在小侄府邸再见见这位沈郎君么?”
“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可叔父先前不是说了要在府邸宴请沈郎君……”
“吾自会派人给沈郎下请帖,不过吾明日会在你府邸等候沈郎,你回去好生准备待客。”
高力士笑着说道,他打算试探下沈光,看看他究竟是何等性格,明日他是会去“高力士”的府邸赴宴,还是来他这个“冯翁”府上拜会。
“叔父这是要试探沈……”
麦友成忍不住出声道,可是却没把话说完,只是心里不由为那位沈郎君感到可惜,自家叔父这一手可真是太绝了,反正他自问换了自己处在这位沈郎君的位置,若是不知道这其中内情,明日接到请帖后,肯定会去叔父府上。
“沈郎才华风度,吾都甚喜之,可越是如此,吾越是想知道沈郎为人。”
高力士淡淡说道,他知道人心禁不起试探,可他却忍不住想要看看沈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值得他提携。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宫中夜话
石府书房,看着回来禀报的心腹,饶是石坚,也不由感叹起沈光的城府来。
他的心腹看不懂沈光白日在坟典行的作为,可他却是看了个通透,这位沈郎君果真是心思深远,似他这般结交高力士,可不似寻常俊杰求得高力士提携那般简单,这是真能让高力士将其引为忘年交的。
虽然只刚当上这个西市令没多久,可是石坚已经明白在官场上想要有个真心的朋友是件多不容易的事情,就像他现在每日府中门庭若市,不知道多少胡商想要求见,其中也不乏过去的相识,可是随着地位的变化,原本的交情也变了味。
“今日之事,你全当不知,若是泄露了消息,休怪我无情。”
“主人放心,小的一定守口如瓶。”
“明日你收拾下去延城服侍大郎吧!”
石坚想了想,还是让这个心腹去安西以免有个万一,沈光那可是算计的高力士,当朝最得圣人宠爱的宦官,那可是连王子公主见了都要喊声阿翁的,李相见了也是客客气气的。
“这沈郎君的胆子也实在是……”
挥退心腹后,石坚想得这几日沈光的所作所为,也是不由为他的胆魄所惊讶,先后拒绝了永王,虢国夫人等贵人的请帖,却又主动去高力士府上投帖,还这般处心积虑地和高力士结交,这位沈郎所图甚大啊!
只是不知道这是福是祸,想到高力士宦海沉浮几十年不倒,石坚不免叹了口气。
……
夜晚,皇宫大内,当朝圣人李隆基,饶有兴趣地翻看着高力士带回来的那些曲谱,两两对照,不时也哼上几句,随后眼里的喜色便越发重了几分。
“力士啊,这沈郎果真是一个下午,便将这些曲谱的错漏谬误之处给改完了?”
放下手中曲谱,李隆基纵然已经知道答案,可还是忍不住问道,要知道这里不下十卷乐谱,就算换了是他也难一下子找出其中全部的错误之处,尤其是这个沈光还是初至长安城,应该没听过这些曲子。
这几乎是纯靠音律上的学问才做到这般地步,李隆基自问整个大唐能有这本事的不出一掌之数,可是那五人年纪都不小,似那沈光不过二十多岁就有这等乐道上的造诣,称一声天授也未尝不可。
“三郎,这都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还是我给这位沈郎磨的墨,陪他枯坐了半天。”
高力士在边上笑道,他和圣人虽是主仆,但向来亲近,尤其是今日圣人心情很是不错,他自也大着胆子调笑道。
“当初朕赐金放还李太白的时候,坊间传闻‘力士脱靴’虽是妄言,可也不失为桩雅事,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倒是今日你给这位沈郎亲手磨墨,他日说不定便是段佳话。”
李隆基拊掌笑道,李太白的诗,他是极喜欢的,只可惜这个人性子疏狂,在翰林院当官都能把同僚全给得罪了,没人说他一句好话,反倒是有人恶意中伤,还是高力士维护的他。
“李太白不适合做官,这个沈郎不知如何?”
李隆基同样了解高力士这个潜邸时就相伴的老奴,他能把这些乐谱全都带回来,便说明他很看好这个沈光。
“这个我也不知,就是不知三郎明日可有兴趣,去会会这位沈郎。”
高力士笑着说道,他给沈光天大的机会,可是能不能把握住,就看沈光自己的了。
“你这么一说,朕倒还真想见见他,能让许合子都高歌应和……”
“三郎在说什么呢?”
就在这时,银铃似的女声打断了李隆基,随后淡淡的香气袭来,高力士抬头间只见最得圣人宠爱的那位贵妃已至。
“力士今日见了那位安西沈郎,正和朕说道呢?”
李隆基让杨玉环坐在身边,满脸的笑意,“玉环,你看看,这是力士带回来的曲谱……”
听着李隆基的言语,杨玉环亦是满脸惊讶地拿起沈光修改过的一卷李龟年的乐谱,仔细翻看起来,她能独得圣宠,固然是她姿容绝美,艳冠六宫,但亦是她精通音律舞蹈,才能被圣人引为红颜知己,琴瑟和鸣。
“沈郎的改动真是巧妙,三郎,不如召沈郎进宫,妾很想听沈郎奏上那曲《琵琶语》呢!”
杨玉环放下那卷乐谱,忍不住开口道,这几日她得了公孙大娘进献的乐谱,这几日已将那首《琵琶语》练了个大概,越是弹奏就越是喜欢,同时也对公孙大娘口中所说的,“这位沈郎弹奏时,伴以低吟浅唱,更见幽旷深远。”大感兴趣。
“力士,你和玉环说说,咱们明日如何见见那位沈郎。”
李隆基自不会拒绝杨玉环的请求,于是他看向高力士,高力士当下自把白日里和沈光偶遇相逢的事情说了遍,末尾还把他约了沈光明日在自家侄儿府上相见的事也提了。
杨玉环听罢后蹙眉不已,不由朝李隆基道,“三郎,力士这般也太过为难沈郎,还是让力士改日再下请帖吧!”
“玉环倒是心善,不过力士这般做倒也无妨,朕也很好奇这个沈郎会作何选择?”
李隆基笑了起来,他这位贵妃心地善良,没什么心机,可他却和高力士一样,明知道人心禁不起试探,可是越发想要试探人心。
“明日玉环陪朕微服出宫,咱们去见见这位沈郎。”
杨玉环见李隆基执意,也只能作罢,只是心里面难免为那位沈郎感到可惜,她这些年所见的人里,鲜有不趋炎附势的,高力士深得圣人宠信,那位沈郎又曾主动投帖送礼,如何拒绝得了。
“玉环莫要忧愁,说不定这位沈郎能给咱们个惊喜呢!”
李隆基宽慰着杨玉环,他内心深处也是隐隐有些期盼,希望那个沈光不似寻常俗人那般贪恋权贵,这几年他虽然日渐疏于政事,全都交付于李林甫,也不再虚心纳谏,可他终究是还是希望朝廷里能出些有气节风骨的人才。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杨玉环笑了笑,心中却想起了李太白离开长安后所做的那首诗,这世上能有几个李太白,更何况李太白当年被圣人赐金放还,也不是他不想做官,而是他做不好官。
第二百章 微服出巡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时,怀远坊的坊门刚打开,便有人扣响了石府的侧门。
“贵府沈郎可在,咱是替我家主人来下请帖的。”
“不知贵主人是?”
“我家主人乃是渤海郡公、右监门卫大将军,还不速速通报。“
听到来人报上来历,那门倌哪敢怠慢,连忙带人进了偏厅,然后自有管事相迎,奉上食物钱财招待。
不过片刻后,刚刚起来的沈光便见到了匆匆而来的管事,“沈郎君,高公派人下帖。”
听着管事的讲述,沈光并不意外,他昨日和高力士见过面后,高力士自称姓冯,最后说的住处又是别的地方,沈光就猜到了这一出试探的戏码,这还真是足够经典的桥段。
“你且好生招待,待某换好衣服便过去相见。”
沈光从容不迫地说道,也不管那管事心急如焚,仍旧慢悠悠地净面换衣,只能叫他先回转偏厅作陪。
“沈郎君刚起来,正在洗漱,贵使且稍待。”
“无妨,你家的胡饼做得不错,等会儿给某再包几个带上。”
高力士派来的家奴,是他外宅的管事,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而且也见多识广,他来时又得过高力士的吩咐,自然没什么意见。
等了没多久,这高府家奴便等到了沈光,当即他行了个礼后,取了请帖奉上道,“可是沈郎君当面,我家主人今日设宴,还请沈郎君准时赴宴。”
沈光不动声色地接过请帖,看着上面写的赴宴时辰,皱了皱眉头道,“还请信使回禀高公,某昨日已与人有约,恕在下不能赴宴,某改日必定登门谢罪。”
“沈郎君,你可想好了,真要小的回去如此回话么?”
高府家奴满脸吃惊地看着沈光,在他看来这个安西来的年轻郎君简直是疯了,这长安城里多少人想求自家主人的请帖而不得,这位倒好居然主动拒绝了。
“大丈夫为人处世,当以信义为先,高公雅量,必能体会某的难处。”
“沈郎君,你可要想好了,我家主人今日还请了不少贵人作陪……”
“信使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还请回去如实禀报高公就是。”
“沈郎君,你可莫要后悔。”
那高府家奴最后薄怒道,他不是第一次往别人府上替主人下帖,可这还是头回被拒绝,尤其是他看得出自家主人当是颇为欣赏这位沈郎君,有提携之意。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这般想着,那高府家奴离开石府后,自是连忙骑马赶回去报信。
……
“哦,沈郎果是这么说的?”
半个时辰后,高力士在自家府邸听到了家奴的回禀,不过让家奴诧异的是,自家主人不但没有动怒,反倒是满脸高兴的样子。
“他说大丈夫为人处世,当以信义为先,既然答应了别人,自不能再应邀赴约。”
“这位沈郎君为人倨傲,我看他根本没把主人放在眼里……”
高力士听到家奴的话,原本高兴的神情顿时一滞,接着还不等这添油加醋的家奴暗自窃喜,高力士已自喝道,“你这狗奴安敢欺主,沈郎是什么样的人,吾还不清楚么,给吾拉下去掌嘴。”
“主人,小的冤枉啊……”
还不等那家奴喊完,就被高府的健仆给拉下去噼里啪啦地抽起嘴巴来。
高力士身后,换了身便服的李隆基颇为高兴,“力士你看人还是那么准,玉环,这下你不用担心了,看起来今日咱们能好好会会这位沈郎了。”
李隆基身旁,杨玉环这时候亦是心情大好,她轻笑道,“妾倒是要恭喜三郎,又得一人才。”
杨玉环虽然不懂政事,可也知道沈光婉拒高力士的请帖,怕是给圣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而且高力士更是笑得开心,有这位阿翁提携,只要这位沈郎有意官场,怕是连当年初到长安的李太白都比不了。
“力士,咱们也该出发了,要是沈郎去了冯府,你这位正主要是不在,那可就不妙了。”
李隆基听了杨玉环的话后,大笑着说道,然后催促起高力士来,这时候自有随行的将领上前道,“陛下……”
“玄礼,你挑些精干的卫士暗中护卫就是,莫要惊动了沿途百姓,我自和玉环坐车。”
李隆基说话间改了自称,历来宿卫宫中的龙虎大将军陈玄礼也只得应下,然后去挑选卫士,自从开元以后,圣人修了从太极殿直通宫外的夹道,这每次微服出巡,陈玄礼都是十分紧张,生怕有狂徒冲撞了圣驾。
这回倒好,圣人不但微服出巡,还带上了贵妃,要扮做乐人,到时候去了麦府,他还不能随侍左右,卫士也只能待在麦府外面,这沈光万一要是……想到这儿,陈玄礼不由看了眼边上笑眯眯的高力士,暗道这老货真是能来事,偏生还叫圣人这般的好兴致。
不多时,李隆基和杨玉环便上了车驾,这架本是宫中的御撵如今被蒙了层黑布,遮住了那些鎏金嵌银的华丽装饰,就连拉车的马也换上了高力士外宅里养的普通驮马。
陈玄礼干脆脱了甲胄,换了身皂服,扮做了赶车的车夫,他许久不曾见圣人如此高兴,自然也不能放弃这固宠的机会。
果不其然,看到陈玄礼扮做马夫,李隆基兴致更高,径直道,“玄礼,我记得你鼓敲得不错,待会到了地方,你便扮做敲鼓的乐人。”
“是,陛下。”
陈玄礼听罢高兴地应声道,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圣人果然是起了玩心,还是高力士了解圣人啊!
“等会儿可不能再这么唤朕,要喊朕李三郎。”
“知道了,三郎。”
“走吧。”
李隆基放下车帘,陈玄礼自是挥舞马鞭,赶着车往前行,四周自有扮做行人的卫士在边上相随。
回到车厢内,看着发笑的杨玉环,李隆基不由奇怪道,“玉环何故发笑,可是我说错话了。”
“天下谁不知道李三郎,陛下要是用这做化名,还不如不用呢!”
杨玉环说道,圣人这些年越发没什么架子,地方官进献奇珍异宝的时候,还在漕运的船上打了献于风流李三郎的旗号,圣人还以此为荣呢?
如今民间哪个姓李的敢自称叫李三郎的!
听罢杨玉环的言语,李隆基才猛地醒悟过来,不由拍着额头道,“是我疏忽了,玉环且帮我想个名儿,可别到了地方叫那位沈郎看穿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三郎且稍待,容奴家好好想想。”
杨玉环对于接下来在麦府的会面也很感兴趣,想看看那位沈郎君是不是真如传的那么神。
“三郎,不妨换个姓名称呼,就随奴家姓杨,唤做杨大郎就是。”
“杨大郎便杨大郎吧!”
李隆基想了想,便应了下来,接着他又拨弄起带着的乐器来,他会的乐器不少,那位沈郎似乎也是精通数种乐器,这让他颇生好感。
“要是李大家也在那就好了。”
看着李隆基拿了枚小巧精致的羯鼓在那里轻轻敲打,杨玉环忍不住说道,如今长安城里可是都在盛传那位沈郎君不下李大家的传言,要是两人真见了面不知会如何。
第二百零一章 好奇的李隆基
“再高一点,哎,就这样,刚刚好!”
自家府邸前,麦友成吆喝着,搭着的梯子上,两个家奴将那借来的牌匾终于给摆好了。
“都好生准备起来,待会儿哪个要是怠慢了客人,仔细他的皮。”
麦友成满脸的兴奋,叔父借他的宅子招待那位沈郎君,对他来说也是件长脸面的好事,只要那位沈郎君今日来了,这必定会成为一段佳话。
“沈老弟啊沈老弟,你可千万要来啊,不然我这儿的布置岂不是全打了水漂。”
想到跟大理寺那位冯少卿借来的牌匾,再想到今日府里准备的酒食,麦友成忍不住朝着西面的怀远坊方向念念有词。
“夫君,今日到底来的什么客人,竟然连咱家的宅邸名字都得换了。”
“六娘,这是叔父的吩咐,咱们只管照办就是。”
就在麦友成和自家的河东狮陪着小心时,忽地有下人跑来禀报,“主人,高公来了。”
“六娘,你且回去好好整治酒食,莫要让后厨怠慢了,你夫君我今后能不能飞黄腾达,可就全看今天了。”
麦友成赶走自家河东狮后,连忙整了整衣服,本想让下人们大开中门迎接,可是想到昨日高力士这位叔父的吩咐,他立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亲自出府迎接。
“叔父来得可早,不知用过早膳了没……”
麦友成刚把高力士从马上迎下来,可随后他就瞪圆了眼睛,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穿了身普通皂衣赶车,那车厢里的岂不是……
就在麦友成喉咙耸动的时候,陈玄礼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接着掀开车帘,迎下了李隆基和杨玉环。
“叔父,这……这……”
麦友成看到从马车上利落地跳下来的圣人,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够用了,不是说要借他府邸招待那位沈郎君么,怎么连圣人都来了。
“禁声,莫要多言,圣人乃是微服出访,万不可搅扰了圣人兴致。”
高力士压低了声音在侄儿耳畔说道,而这时候麦友成已经看到了圣人从马车内接下的贵妃,他如今只恨自己没有把好不容易存下的私房钱全花出去,早知道圣人和贵妃要来,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去东市购买龙膏酒还有其他山珍什么的。
“叔父,里面请。”
麦友成哪里敢多言,强自冷静下来后,便朝高力士说道,然后高力士自是当先而入,李隆基三人跟在后面,看上去还真像是跟来的一般。
进入府中后,李隆基看着四周忙碌的下人,本想和高力士说几句话,却不曾想他刚要开口,耳畔便传来了杨玉环的低语,“三郎莫忘了,今日咱们只是力士府中的乐人,若是此时露了马脚,这些下人可守不住秘密。”
“玉环说得是,我险些坏了事。”
李隆基听罢,连忙打消了和高力士说话的念头,只是安静地跟在高力士他们身后。
麦友成几次想回头都硬生生地忍住,可是两条腿走路时都有些发颤,要知道他只是个小小的东宫卫率,可禁不起这等折腾。
好不容易将高力士这位叔父迎进会客厅,麦友成这时候已经汗出如浆,连背心都湿透了。
“瞧你这出息!”
高力士看着不争气的侄儿,不由叹了口气,他不是不想提携这个侄儿,可是就这心性,难成大事,这官做得越大,反倒越容易招惹祸事,他阿娘家里也就这么一个尚算出彩的子侄了,他自不能叫他有事,所以才始终没有拉他一把。
“叔父说得是,小侄接下来该怎么做。”
麦友成哪敢还嘴,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高力士听了后道,“且让圣人贵妃去你府中寻个地方休息,万不可怠慢。”
“叔父放心,小侄知道该怎么办了。”
麦友成应答后,喊过了自家管事,千叮咛万嘱咐地吩咐下去后,还亲自跑了趟后宅,和自家那头河东狮交代了番才匆忙回转。
陈玄礼离开时,忍不住瞪了眼高力士,这老货胆子也真是够大,让圣人扮做乐人就罢了,居然还真让圣人贵妃就在这穷酸模样的府邸里找个地方歇息。
李隆基倒是没有觉得受了什么冒犯,虽说边上陪同的麦府下人显得甚是恭敬,可是这和宫中还是不一样的,于是他自和那几个下人攀谈起来,在听说那府外的牌匾是麦友成连夜去跟人借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家主人就不怕被巡夜的军士给撞见么?”
大唐有宵禁,一更三刻各坊就要关闭坊门,不能够再在街道上晃荡,不过开元以后,宵禁日益松懈,晚上偷偷摸摸从坊里溜出来去平康坊等地厮混的侠少士子可不少,当然若是被执金吾的左右街使、御史台的左右巡使或是万年长安两县的县尉逮住,自是免不了要挨顿打。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许是主人运气好吧!”
“有意思。”
陈玄礼在边上听着没说话,说起来如今这宵禁大不如前,还不是圣人的缘故,当年贵妃还没进宫的时候,圣人有次让高力士那老货去平康坊接当时那位艳冠群芳的“念奴娘子”入宫侍奉,结果折腾了整夜都没把人带回来。
自那以后,圣人便下令从大明宫沿东城墙修一道夹墙,与原来高宗皇帝所修的夹道打通,修到了芙蓉园,于是才能绕过层层制度,方便地出入宫禁。
要不然按着开元初年的制度,这麦友成昨晚上街要是被逮到,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到了房间后,陈玄礼原本还想守卫在门外,结果却被李隆基喊了进去,“陈二,你也来坐,杵在那里干嘛?”
陈玄礼只得老老实实地进房坐了,只等外面的下人离开,才像屁股烧火似地跳了起来。
“陈二,你这是做什么,忘了今日某只是这冯府的乐人么?”
李隆基自然清楚陈玄礼的忠心,只是难得今日这般好玩,他可不想因为陈玄礼显得过于异样,而叫那位沈郎起了疑心,那可就没意思了。
“陈二,你坐下,且陪大郎打会儿鼓。”
杨玉环这时开了口,陈玄礼方自小心翼翼地坐下,然后取了面羯鼓,随李隆基打起鼓来,心中方没有那么紧张。
“这就对了,待会陈二你便是个打鼓的,某是吹笛子的,玉环弹奏琵琶。”
李隆基见陈玄礼总算对自己不是一副毕恭毕敬谨小慎微的模样,方自满意地点点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那位沈郎来这冯府一叙了,说起来他还真的挺好奇沈光的模样,要知道高力士虽说喜欢夸人,可是对于这位沈郎的夸奖都有些偏好了。
第二百零二章 拜会冯府
登门拜会,身为客人,自然不能两手空空的过去。
只不过这送礼也是门学问,对沈光来说,高力士既然要扮做普通人,那么这准备的礼物既不能轻了,也不能太贵重,想来想去似乎还是安西烧春最合适。
“沈郎,这是不是有些太过怠慢了。”
书房内,看着沈光将牛皮酒囊内剩下的安西烧春倒进青瓷小瓮里封上,石坚忍不住有些心里发虚,他承认这安西烧春确实是好酒,可是就带这么坛酒过去……
“石市令,还得麻烦你再为某准备份礼物,不需要太贵重,几十贯足矣,关键是要讨喜。”
听到沈光的话,石坚总算松了口气,这位沈郎不是只打算带那么小瓮酒过去高力士府上做客就是,“几十贯就够了吗?”
“说实话,某觉得几十贯还有些贵了呢,毕竟某和冯翁道左相逢,虽然相谈甚欢,但也不至于头回上门就送太过贵重的礼物。”
石坚这回点了点头,他也是太过在乎高力士的身份,忘了沈光这回去的乃是那位“冯翁”府上,于是他想了想道,“这么一说,我这儿倒是有样礼物,我觉得颇为合适,最关键的是并不算贵重。”
说话间,石坚喊了门外的管事去取了他口中的礼物,很快沈光便见到了石坚口中那件合适的礼物,那是件大红色的织锦半臂,面料是上乘的蜀锦,上面用金线绣了许多寿字,金红二色交织,果然是显得无比喜庆。
看着石坚对这些织锦半臂颇为喜爱的样子,沈光就知道这件礼物多半有些故事,只不过他自不会开口询问,只是道,“这礼物果然合适,石市令有心了。”
“但愿沈郎此去,一切顺利。”
让管事将那件织锦半臂包好,石坚又让家奴准备了些新鲜的菓子礼盒,交给沈光后,两人才一道出了门。
这回沈光带上了王神圆他们,一行几人骑着马在冬日的暖阳下,朝着长兴坊慢悠悠地过去。
“郎君今日倒是好兴致,怎地想起出门访客了。”
街道上,积雪已被清扫一空,骑马出了怀远坊后,王神圆忍不住问道,他和手下并不知道沈光要去拜访的那位冯翁就是高力士,还真的只当是沈光出门访友。
“难得遇到位投缘的长者,过去拜访下。”
“郎君,高公那里,真的不打紧么?”
王神圆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开了口,在伊吾军的时候,郎君为了守信,甚至不惜性命,更不用说如今婉拒那位高公的请帖,只是郎君这趟来长安,乃是为都护奔走,这消息要是传回安西,难免会影响郎君在都护心中的地位。
“不必担心,某心中自有成算,都护那儿,某也会有个交代。”
沈光看得出王神圆在担心什么,于是宽慰他道,他倒不是不愿意把那位冯翁就是高力士告诉牙兵们,实在是王神圆这几人不是能藏得住心事的,还是瞒着他们更逼真些。
一路走走停停,辰时过后,沈光他们终于到了长兴坊,在坊门守卫那儿,验过证明后,他们才被放行进坊。
沈光自按着高力士昨日的吩咐,进坊后沿主道直行到第三个路口左拐,只是他们刚拐进街道,王神圆便悚然惊觉,就是沈光都能感觉到暗中有人窥伺。
放眼看去,只见这街道上多了好几个摊位,有卖胡饼的,卖馄饨的,还有挑着担子卖菜的,沈光看了眼后不由笑了起来,因为这些“贩夫走卒”一个个都是膘肥体壮的大汉,怎么看都不像是做小本买卖的。
“郎君,这条街有些不对劲?”
王神圆压低了声音,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几个小贩被他看到后眼神飘忽,哪像是做生意的,而且这些人身上隐隐有股杀气,这是只有他们这些百战老兵才能体会到的同类气味。
“无妨,这可是长安城,朗朗白昼,能有什么危险。”
沈光不以为意道,高力士身份贵重,随行有军中猛士护卫也不稀奇,大唐以太监充任监军,像是高力士这样的大太监,那更是得圣人宠爱,府上仪同大将军,自能蓄养牙兵部曲的。
王神圆闻言也只能惴惴作罢,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紧张了,就像郎君说得那样,这可是长安城,大白天的能有什么歹人。
很快沈光便到了地方,他抬头看去只见那府邸上“冯府”的牌匾颇有旧色,而他刚到还未扣门,昨日跟随高力士身边的麦友成已经自侧门而出,满脸热络地道,“沈郎可来了,叔父大清早可就在念叨你呢!”
“来来来,沈郎,里面走。”
麦友成不容分说,就拉住了沈光,显得极为热情,早上圣人来了后,他可是傻愣了许久,随后冷静下来才发现这位沈郎怕是要飞黄腾达了。
就连圣人和贵妃都亲自来了,自家叔父这考验,通过了便是条通天大道,麦友成心知肚明,以这位沈郎君的样貌性格,在圣人跟前讨喜那是必然的,所以这个时候不好好巴结上这位沈郎君,以后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沈光也有些诧异于麦友成过于热情的举动,但他也不好拂了人家这份热情,只能被麦友成握着手臂,往厅堂方向而去。
牙兵们在后面瞧得面面相觑,这就是萍水相逢的友人,那位麦郎君简直就是恨不得整个人身子都要贴上自家郎君了。
这时候不远处,扮做乐人的李隆基看着这一幕,不由瞧得乐了,这位沈郎君倒是好脾气,这样貌虽说瞧得不甚清楚,可是这身姿英挺,一袭白衣称得上是玉树临风。
“大郎,觉得如何?”
“且等冯翁召唤,到时候自能仔细瞧瞧这位沈郎。”
回到屋内,看着问话的杨玉环,李隆基笑着说道,“玉环啊,你便是不施粉黛,也是这般国色天香,谁家府上能有你这样的舞姬,你还说我会漏了马脚……”
“那待会奴家随大郎过去的时候,以轻纱遮面就是。”
“如此甚好。”
陈玄礼在边上听着二人对话,也不等李隆基吩咐,便退出房间,让外间的麦府家奴去准备面纱了。
这时候,麦府的厅堂内,沈光已见到了高力士,“沈光拜见冯翁,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冯翁收下。”
沈光一边说话,一边自有家奴从牙兵们手里接过了装在盒中的礼物,“且带这几位壮士去偏厅休息,好酒好肉招待着,不可怠慢了。”
打发走牙兵后,高力士看向沈光亲自拎着的青瓷小瓮道,“沈郎这是?”
“不瞒冯翁,这是小子家里自酿的美酒,名唤安西烧春,乃是从延城那里带过来的,如今身边只剩这么一坛,便带来与冯翁同饮。”
“既然有好酒,岂可无乐,正好沈郎声名远播,老夫府上也有乐人,正好请沈郎指点指点。”
高力士笑了起来,这位沈郎的消息他打听得清楚,这安西烧春在西市的胡商里有些名气,有人称之为天下第一烈酒,他虽不是贪杯之徒,但也难免有些好奇。
第二百零三章 初见
会客的厅堂内,沈光和高力士分案而坐,沈光没有跪坐,只是随意地盘腿而坐,倒是边上作陪的麦友成正襟危坐,身板挺得笔直。
高力士看着有些紧张的侄儿,再看看泰然自若的沈光,只觉得这高下云泥立判,待会儿圣人和贵妃来了,指不定这小子会不会露出马脚。
“今日乃是私宴,吾只招待沈郎君一人,你这般样子做给谁看,给吾起来倒酒。”
高力士略作薄怒道,麦友成初时愣了愣,但随即就连忙跳起来道,“叔父说得是,小侄给您和沈郎君倒酒就是。”
沈光看着如逢大赦般起来倒酒的麦友成,也没往深处想,只是朝高力士道,“冯翁,小子带来的酒烈,饮酒前最好先吃些肉食垫垫肚子。”
“老夫省得,先把酒倒上。”
高力士闻言点头,接着麦友成便开了酒封,随后酒香弥漫,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便给这位叔父倒酒,只见酒液清澈,不见丝毫杂色,宛如清水,可是偏偏那股酒香味比高力士喝过的任何一种名酒都要浓郁。
麦友成已经有些后悔,早知道沈郎君带来的美酒这般香醇,他说什么也要喝上两杯再起来当个倒酒的侍从。
这时候,外面扮做乐人的李隆基带着杨玉环和陈玄礼已进了厅堂,一进来李隆基便把目光落在坐在高力士下首案前的沈光身上,接着便不由暗道,果然生得好样貌,而且让李隆基大生好感的是,沈光不但生得好样貌,而且全无阴柔气息,眉宇间英气勃发,身上还隐隐有股肃杀气息,不愧是边地出身的良家子。
“乐人已至,最近长安城里,可是争相演奏沈郎你的《琵琶语》,老夫府上也有幸得了沈郎曲谱,练习已有些时日,沈郎不妨听听,若有错漏的地方,沈郎可不能吝啬指教。”
高力士笑着说道,这时候李隆基已经坐在厅堂里铺着的裘皮毯上,他自是朝沈光道,“原来是沈郎君当面,某家杨大,早就听闻郎君大名,今日就献丑了。”
沈光看着有些年纪但是面容英俊的乐人,心中猜测着这位的身份,他寻思着高力士该不会把李龟年给请来了吧!
见沈光居然朝自己举杯示意,李隆基不禁觉得大为有趣,于是自将笛子横于唇边,开始吹奏起来,不多时杨玉环也拨弄琵琶,笛音琵琶音交织缠绕,别有一番风情。
这琵琶语的曲调,沈光自然再熟悉不过,因为怀疑高力士这口中的乐人是那位李大家,沈光不由听得格外仔细,而他这一听,便听出了不少东西来,这位自称杨大的乐人,吹奏技巧自是不用多说,不在他之下,只不过并不像是练习过很多遍的样子,有些地方都似是而非,可是却能和没有错漏的琵琶音相合,这便是真正的本事了。
一曲既罢,高力士不由朝沈光道,“沈郎,老夫府上乐人技艺如何?”
“冯翁,这位大郎的技艺超群,小子极为敬佩。”
“不知郎君,如何觉得某技艺超群?”
没等高力士开口,李隆基已自出声道,已经把他当成李龟年的沈光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自是回答道,“大郎方才吹奏时,有五处地方当是临时做了改动,却仍能和琵琶音色相合,这样的技艺都不能算作超群的话,某倒是不知还有谁的技艺可得这等称赞。”
李隆基闻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这首琵琶语,他还是昨日临时起意,方才吹着练了几遍,方才合奏的时候,有些地方确实记得不太清楚,便随性吹奏合上了琵琶的曲调,不曾想这位沈郎年纪轻轻,居然听了出来。
“不知是哪五处地方,还请沈郎教我。”
沈光没觉得李隆基这是在挑衅,反倒是觉得这位李大家是真性情,痴迷音乐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直性子,于是他起身出了桌案道,“还请借笛子一用。”
高力士身后,麦友成已经看得呆了,这沈郎君真是好大的福气啊,这时候李隆基已自擦拭了下自己那管笛子后,递给了沈光。
“某方才也只听出了五处,若有遗漏的,大郎莫要笑话。”
沈光接过笛子,很快便吹奏起来,李隆基本就是精通音律的当世大家,沈光这一吹奏,他便听出了味道来,这位沈郎的技艺果真不差,只不过这时候笛音忽地顿了顿,随后复又响起,接着往复循环,中间共停顿了五次。
“沈郎果真了得。”
沈光放下笛子时,李隆基已经拊掌大笑起来,光这等本事,已经不输李龟年,更遑论这位沈郎还如此年轻,更能难得是这等潇洒随和的性子,很合他的胃口。
“大郎谬赞。”
沈光说话间,已经将笛子送还,李隆基接还后,主座上的高力士已是大笑起来,“曲有误,沈郎顾,当浮一大白。”
高力士举起小杯,轻轻抿了口,随后白净的脸上便红润了几分,感受着那上头的酒劲,他缓了会儿才道,“好烈的酒,沈郎诚不欺我。”
“既有好酒,冯公如何不赏某一杯,沈郎可还说某技艺超群呢!”
李隆基这时候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是个乐人,看到高力士的醉态,忍不住开口道。
“大郎说得是,只是这酒性烈,大郎还需慢饮。”
高力士放下酒杯,自是示意身边侄儿去给圣人倒酒,麦友成这才屁颠屁颠的小跑上前,“大郎请慢饮!”说话时,声音都有些发颤。
沈光不疑有他,毕竟在平康坊见识过那位三年不曾露面的永兴姬一展歌喉后众人的疯狂,他便知道大唐人对于李龟年这些音乐大家的追捧是何等狂热,这麦友成见到偶像这般激动倒也可以理解。
李隆基取了酒杯,看着那清澈如水的酒液,闻着那股酒香,自看向沈光道,“这便是安西烧春?”
“正是安西烧春,只是这酒窖藏的时日不够,还是缺了几分醇和,口感太烈,大郎还请慢饮。”
听到沈光的话语,李隆基没有一饮而尽,而是如同高力士那般轻抿一口后,尝过味道后,方自缓缓喝下了这杯酒,然后长舒一口气道,“果然是好酒,若是某年轻时,必定爱煞了这酒,如今……”
李隆基已经不再年轻,这样的烈酒对他来说,已非他所好,不过冬日能喝上几杯,倒也不错。
第二百零四章 霓裳羽衣曲
杯酒下肚,李隆基只觉得浑身舒坦,这安西烧春适合浅浅斟酌,实在是冬日里配饮的上品。
“沈郎,某自己也做了一曲,正好请你品鉴品鉴。”
放还酒杯,李隆基笑了起来,他这时候已经不在乎漏不漏马脚,又或是身份暴露,而是把沈光当成了可以探讨音律的朋友。
他是圣人,是大唐的至尊,可也是孤家寡人,李龟年他们固然在音律上的造诣不比自己差,可是他们哪个又敢在自己面前有话直说的。
可是这个年轻的沈郎不同,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可以听到真话。
沈光看着神采飞扬的李隆基,觉得不愧是享誉天下的李大家,难怪能叫满长安都追捧。
没有回到案前,沈光索性盘腿坐在了毬毯边上,示意李隆基可以开始了,只看得一边的陈玄礼眼皮直跳,恨不得提刀砍了这个无礼的安西小子。
李隆基倒是没有在意,沈光这般席地而坐的随性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当初他也是这般俊朗英武。
笛音响起,捧着琵琶的杨玉环翩然起舞,这首霓裳羽衣曲本就是三郎为她所作,两人之间的默契自是天下无双。
这时候沈光才注意到这个遮着面纱的乐伎,方才的琵琶弹奏称不上惊艳,弹奏技巧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可是如今这位乐伎怀抱琵琶伴着笛音起舞,那种动人心魄的舞姿才让他恍然大悟,能跟着这位李大家一同演奏的岂会是普通人,只是不知道那个身材魁梧的老汉又有些什么独到的本事。
杨玉环越跳越欢快,比起在宫里跳舞,她更喜欢如今的氛围,就仿佛她和三郎只是对普通的乐人夫妇,为着自己的技艺感到自傲。
笛音渐弱,杨玉环的舞蹈也慢了下来,当一曲终了,沈光已经拍起了手,这绝对是他来到大唐以后见到的最好的舞乐,他觉得或许皇宫大内的乐工舞姬们也不过如此水平罢了。
“大郎这曲仙气无双,这位娘子的舞姿亦是宛如月宫嫦娥,某已词穷……”
沈光罢手后,径自起身从麦友成手里取了酒瓮,换了大盏后,朝李隆基道,“全在酒里了,某先干为敬。”
说完,沈光仰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只看得李隆基欢喜不已,当初安禄山来宫中的时候,也是这般质朴,不善言语,他本以为沈光风度翩翩宛如山东世家子弟,可如今看来这位沈郎也有边地儿郎的淳朴质健之风。
亲口尝过安西烧春的李隆基知道这酒有多烈,他如今是真的感受到了沈光的那种诚意。
“沈郎,某这曲,还还有改进之处?”
李隆基这时候已经坐在了沈光身边,还当真是像个朋友那般地朝沈光问道,这霓裳羽衣曲,他数年来修改了不下十次,玉环亦是将舞步改了又改,他自觉已经改无可改,如今只想想听听沈光是如何看的。
“曲已无双,舞已绝世,改无可改啊!”
沈光听得出,方才李隆基吹奏的那一曲,更适合多乐器的大编制,让他来改动也无非是在编曲上给些建议罢了,可是这首曲子本身确实没什么能改动的地方,贸然提出来也不过是贻笑方家。
至于那位乐伎的舞蹈,沈光不是专业,可是大体也能判断出这位乐伎的舞蹈水平放在后世也是国宝级别的,还怎么改。
若是换了李龟年他们这么说,李隆基固然欢喜,但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开怀,盖因他觉得这位喝醉的沈郎,此时说得乃是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
“不知沈郎今日可有雅兴,弹奏一曲。”
这时候高力士也离了座位,他看得出圣人兴致高昂,这个时候再逢场作戏也没甚意思,左右这位沈郎看着像是喝醉了的样子,倒也不需要再那般小心翼翼了。
麦友成看着圣人和自家叔父盘腿坐在那位沈郎边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却没想到那位龙虎大将军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麦家小子,给某倒上杯酒,让某尝尝味道。”
见圣人和那安西小子言谈甚欢,陈玄礼连忙抓着这机会过来讨酒喝,军中武将就没有不好酒的,他刚才早就被勾起了肚里酒虫,圣人和高力士不喜烈酒,可他却喜欢得很。
麦友成哪敢拒绝,连忙给这位龙武大将军偷偷倒了杯酒,陈玄礼想都不想就一口干了下去,随后不久他便面红耳赤地呼出了大口热气,再看向不远处的安西小子,心里也忍不住赞了声好酒量。
“方才听了大郎的曲子,某此时却是心有所思,却是想作上一曲应和。”
沈光并没有答应弹奏一曲,只是方才那首《霓裳羽衣曲》却是让他没来由地想到了后世那首许镜清老师的《云宫迅音》,让他忍不住想要将这首曲子拿出来。
“哦,沈郎果真是才气无双,还不赶紧去取纸笔来。”
李隆基这时候哪还管高力士才是这“冯府”的主人,只是朝不远处的麦友成喊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书房取东西。”
高力士见自家侄儿还愣在那里没回过神,连忙喝骂了一声,麦友成才恍然大悟地放下手中酒瓮,忙不迭地离开厅堂,去自家书房取纸墨笔砚去了。
厅堂内,已经迫不及待的李隆基,将手中笛子塞给了沈光,“沈郎心中既有所思,想必已有曲调,不妨先吹奏出来,省得待会儿忘了。”
看着性急的李隆基,看着像是喝醉了的沈光头脑清醒得很,不过他仍旧装着三分醉意道,“某这曲子开篇不适合笛子吹奏,可有鼓否。”
“陈二,还不过来,把你的鼓拿来。”
听到圣人呼唤,本想着再偷喝两杯的陈玄礼连忙快步走了过去,然后将那枚精致的羯鼓递给了沈光。
接过羯鼓,沈光随手拍了几下,试了试音色,然后就开始拍打起来,《云宫迅音》开头用了电子乐,虽说他没法还原出来,可是这羯鼓敲打起前奏后,倒也能听出几分样子来。
只是一小段,就已经让李隆基大感兴趣,可是这时候沈光却戛然而止,叫他越发心痒难耐,“沈郎何故停下?”
“这鼓声不对,需得以筝声伴奏。”
回想着《云宫迅音》的伴奏,沈光开口说道,这时候麦友成正捧着纸墨笔砚回来,他刚放下东西,就听见圣人又开口朝他道,“去取筝来,沈郎还需要什么乐器?”
“扬琴、编钟、箜篌、唢呐,各种乐器多多益善。”
既然打算把《云宫迅音》给复原出来,沈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口气说了不少乐器命,而麦友成已经哭丧着脸,他家里世代将门,就算到他这辈附庸风雅,可家里也不过藏了两张古琴,哪有其他乐器,就他那点俸禄哪里养得起乐人。
第二百零五章 连贵妃都
“沈郎且先录谱,这乐器老夫自命人去取。”
清空桌案,将纸墨笔砚放上后,高力士抢在前面说道,这才让李隆基没有直接唤陈玄礼回宫中去取乐器。
沈光这时候自是乐得装醉,铺了纸张,拿着笔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开始写起谱来,他本来是想用工尺谱来记录的,但是这将五线谱换成工尺谱实在太费精力,索性便用了五线谱。
这下子李隆基越发惊奇,“这是沈郎独门的记谱法么,某怎么从未见过?”
“这是某过往在安西所学,比起工尺谱好记易用得多,大郎若是感兴趣,不妨也学来用用。”
沈光写了段曲谱后说道,这时候高力士已经离了厅堂,他也装作浑然没瞧见,好似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李隆基这个能在音律上交流的知己。
“哦,那还请沈郎详细道来。”
看不懂沈光作谱,李隆基本就难受得很,可是又怕打断沈光思绪,如今沈光愿意主动细说,他自是高兴。
“这记谱方式名为五线谱……”
沈光拉了张白纸,在上面划好线条,然后教起李隆基来,这时候杨玉环到了两人身边,一边听着,一边在边上磨墨。
李隆基在音律上的造诣极高,沈光只是将五线谱的音符和基本知识讲了遍后,他就已经豁然开朗,甚至已经能将沈光谱的第一段哼出来。
比起工尺谱来,李隆基觉得五线谱的好处就像沈光说得那般在于简单易记,他都想着能回宫以后,倒是可以让沈光将这五线谱的音律要点写成书,用于梨园教授乐人。
“冯府”外,从厅堂脱身的陈玄礼,刚出府外,就有附近的龙武军手下上前,“你拿某的令牌,速去梨园将所有的乐器都运来。”
“喏,将军。”
得令的龙武军有些发懵,可是他没有耽搁,取了马后便立马朝梨园的方向驶去。
陈玄礼回到府内的时候,忍不住朝陪同的高力士道,“高公,你从哪找来的小子,这胆子可真是……”
“陈将军说什么话,今日咱这府里可没有什么圣人,只有乐人杨大。”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玄礼摇着头回到了厅堂,他确实许久不曾见到圣人这般高兴开怀,而且这般放浪形骸,简直就像是回到了四十年前,想到这儿他甩了甩有些昏沉的脑袋,高力士向来都最明了圣人心意,也难怪这些年来高力士在宫中地位始终不倒。
厅堂里,沈光已经将最基础的乐理知识讲解完,《云宫迅音》也写了两段旋律,他这时候已经和李隆基讲起了后世的编曲知识和技巧,他发现这位李大家着实是厉害,不管他说什么,几乎是立刻就能明白过来,这足以说明这位李大家在音乐上的积累有多深厚。
李隆基亦是大感不虚此行,自从开元以后,他便耽于政事,安于享乐,把大半精力都花在了音律上,除了修建梨园教授子弟,平时在宫中他也时常作曲,让乐人弹奏,这其中霓裳羽衣曲便是他的得意之作。
可如今沈光为他讲解的那些音律知识,他闻所未闻,可是却又极其实用,让他恨不得立刻刊印成册,推行天下。
“大郎,莫要扰了沈郎谱曲。”
杨玉环在边上看着满脸热切的圣人,忍不住低声提醒道,他们不可能一直逗留在麦府,要是到了傍晚还不回去,指不定皇城里要怎么闹呢。
“玉环……”
李隆基下意识地回道,可是随即他就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才连忙改口道,“玉奴,某自晓得。”说完还看了眼正在奋笔疾书的沈光,见他毫无所觉才放下心来。
却不知方才他这一声“玉环”叫沈光听了个清楚明白,只不过沈光强忍住了心中悸动,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蠢了,李龟年就算牌面再大,也不至于叫高力士那般对待。
没想到身边这个英俊的老帅哥便是当今圣人李隆基,这么说来边上那位遮了面纱的乐伎就是杨贵妃了,不能一睹这位贵妃真容,真是叫人遗憾。
想到这儿,沈光不免停顿了下,但他随即就抛开了这无谓的思绪,只是专心致志地将《云宫迅音》的曲谱写出来,长安再好,也不如安西,他始终不过是这座雄伟城市的过客罢了。
随着一段一段的乐曲呈现,李隆基所有的心神都被吸引进去了,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以至于打扰了沈光。
当高力士和陈玄礼回来时,看到的是贵妃磨墨,圣人铺纸的画面,两人站在厅堂门口,就连走都不敢走进去,生怕发出半点声音。
“当年李太白进宫时,圣人也不过亲赐羹汤,这位沈郎得此恩宠,若是传将出去,只怕没人会信吧!”
陈玄礼忍不住低声朝高力士道,在他看来高力士这老货真是好运道,随意逛了趟西市,就能遇到沈郎这样的人才,日后这位沈郎说不定便是朝中的相公。
“谁知道呢,当年不还传某给李太白脱靴,坊间还不是流传甚广。”
高力士摇头叹道,当年“力士脱靴”的流言一度甚嚣尘上,这等压根子虚乌有的事情,偏偏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偏生当时李太白已经被圣人赐金放还,这档子事与他来说,当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说起来李太白这几年连长安都不敢回,未必不是受这流言所扰,想到自己和李太白之间的私交,高力士也是难免有些唏嘘。
……
长兴坊外,龙武军的军士骑着马赶着车,将梨园里的乐器都给取了来,一时间蔚为奇观。
道路上不时有行人指指点点,猜测着那些骑马的军汉赶往哪里,这时候街道上换了身便服的李泌眉头紧皱,当日辞别王忠嗣后,他回了趟东宫后,便派人一直盯着石府。
今早沈光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和他禀报,等他知道沈光去了长兴坊,也是满头雾水,这长兴坊里可没有什么达官贵人,顶多是长安城中小官吏居住的地方。
只不过最后李泌还是亲自来了趟,结果没成想遇到了龙武军运送梨园乐器,虽说龙武军都穿了便服,可是那军马的印记却遮掩不了,再说李泌也认得那些梨园的乐器,尤其是编钟能是普通人拥有的。
最后,李泌进了长兴坊,直到了麦友成府邸外的街道才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那府邸四周乔装打扮的龙武军军士,当那些携带乐器的龙武军军士下马时,他更是看到了打开的大门里出来的龙虎大将军陈玄礼。
沈光是去见圣人了!
李泌心中悚然而惊,这个沈郎行事还真是出人意表,先前他婉拒了永王等人的宴请,没想到竟是为了见圣人。
第二百零六章 两开花
一样样乐器被搬进厅堂,这时候已经将记忆里《云宫迅音》曲谱写完的沈光,方自放下笔,看向那些乐器,说起来他这曲谱不可能百分百还原,而且没有电子乐和后世各种设备,想要还原出不弱于原版的效果,这些乐器就得一一试过,然后重新编曲。
“大郎,曲子某已写完,只是究竟如何,咱们还得好好试试。”
沈光这时候已经压下了心中情绪,他索性把眼前的李隆基当成了一个乐痴,既然这位圣人要和他玩这个游戏,他也乐得玩下去,因为这种状态下他说的话他的行为,才能最大的程度取信这位圣人。
拿着曲谱的李隆基,双眼放光,那一段段完整的旋律,比起他当年初作《霓裳羽衣曲》时可谓已经好上许多,叫他忍不住想要一一试试。
“这前奏需得空灵,自有股仙气在……”
沈光想到原版开始的电子乐,不由大为头疼,好在龙武军的那些军士把梨园的乐器全都给打包带了过来,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乐器,都是沈光见都没见过的。
光是鼓就不下二十种,沈光和李隆基两人各自挑选乐器试了起来,对李隆基来说,虽说这曲子是沈光所做,可是却是听了《霓裳羽衣曲》才有的灵感,让他也有种参与其中的成就感,更不用说如今要将这首曲子演奏出来,两人还需要通力合作。
这个时候,高力士、杨玉环和陈玄礼同样也被李隆基喊着拿着乐器试起来,杨玉环先前在边上观看了大半天,也能识得五线谱,高力士和陈玄礼虽然看不大明白,但是反反复复听着,也记了个大概。
陈玄礼一会儿打鼓,一会吹奏尺八,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就从没有如此这般劳累过,偏生圣人他们还乐在其中的模样,他甚至亲眼看着圣人和那个安西小子为了某段乐曲用什么乐器,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候那安西小子赢了,有时候圣人赢了,总而言之,圣人似乎完全把这安西小子当成了忘年交的朋友。
可怜麦友成这时候彻底沦为了跑腿的,只是不时送上糕点茶水汤食,才显得有些存在感。
一小段一小段的旋律所用的乐器被确定下来,大体上还是和沈光所熟悉的原版没有太大的差距,只不过那些电子音的部分,选用了他不认识的某种铃鼓,虽说没法比拟原版的效果,可是另外有种空灵感,倒也不算很差的选择。
这时候已近傍晚,在曲谱上注明后,沈光丢下笔,和李隆基相视一笑,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他那件白色锦衣上已是染了不少墨色,而李隆基的手上也有大块大块的墨迹。
“沈郎,某许久不曾这般痛快了。”
李隆基同样躺在了地上,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他还是那个风流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大郎,待会儿不如咱们和冯翁合奏一曲,看看咱们这曲子究竟如何?”
沈光亦是开了口,过了今日,怕是难以凑出这么豪华的阵容了,想想看李隆基、杨玉环和高力士一起和他演奏这首《云宫迅音》,光是想想就够激动的。
“好,沈郎所想,正与某不谋而合。”
李隆基直起身来,看向沈光道,“咱们这便先试上一曲。”
“好。”
听到李隆基发话,高力士自是取了扬琴,杨玉环怀抱琵琶,陈玄礼拿了铃鼓。
李隆基则是站在了编钟前,众人里也唯有他会敲钟,沈光则是坐在了架秦筝前,随着陈玄礼击鼓,五人便开始弹奏起来。
虽说称不上行云流水,配合也谈不上天衣无缝,但是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在室内响起,沈光心中的高兴简直无法溢于言表。
当一曲既罢,李隆基颇有些意犹未尽,今日他最大的收获不是和沈光一起完成了这首曲子,而是学到了许多不曾听说过的谱曲编曲的技巧。
“天色已晚,冯翁,小子也该告辞了,要不然可回不去了。”
沈光最先开了口,李隆基年纪大了,虽然不复年轻时的英武果敢,但此时他确实把沈光当成了朋友,于是道,“沈郎这便走了吗?”
“是啊,曲终人散,世之常理,某今日已经尽兴,还得多谢大郎。”
沈光朝李隆基折身一礼,“今后大郎若是有机会去安西,自可去延城沈园寻某。”
“沈郎,就不好奇某是谁吗?”
李隆基是聪敏之人,而他也看得出沈光早就对他的身份有所疑惑,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沈光居然从始至终都没有问上一句。
“人生在世,知音难寻,大郎是什么人,重要吗?”
沈光笑道,皇帝称孤道寡,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就是对身边最亲近的人也防备甚重,尤其是他眼前这位圣人,更是猜忌多疑,与其知道李隆基的身份,还不如就这样装作不知。
“再说这长安城里,能于音律上有这般造诣的除了当今圣人外,恐怕也只有李大家了。”
就在李隆基有些感怀的时候,沈光已自继续说道,“安西沈光见过李大家,他日有缘,咱们再见。”
被沈光误认为是李龟年,李隆基先是错愕,但随即就大笑起来,因为沈光的话让他很舒服,而他也索性应了下来,“长安李龟年,见过沈大家。”
边上看着这一幕的高力士也是始料未及,沈光错认圣人为李大家也就罢了,没想到圣人居然将错就错应下了,真是不知道日后要如何收场。
“大家之称不敢当,比起李兄,某还差得远。”
对于李隆基在音乐上的造诣,沈光倒是真心认可的,这位圣人皇帝当得其实不赖,安史之乱他虽然要背锅,但是那个时候只要这位圣人但凡脑子清醒些,安史叛军不至于攻破潼关,席卷大半个天下。
“某说当得就当得,不然沈郎便是瞧不起某了。”
“既然如此,那沈光便愧领了。”
沈光再次一礼,然后便是真的打算离开了,这回高力士亲自送他离府。
出了厅堂,不等高力士开口,沈光强自苦笑道,“冯翁瞒得小子好苦,要不是小子在音律上还有些许心得,方才可真是要在李大家面前献丑了。”
“沈郎勿怪,李大家与老夫有旧,听说沈郎要来老夫家中做客,才这般为之。”
高力士自是顺着沈光的话头答道,如今圣人成了李大家,他也只能继续帮圣人演下去,而他恐怕也得继续扮演这个冯翁了。
“冯翁,那小子便告辞了。”
“沈郎在长安还要待多久?”
“等正事办完,小子便打算回安西了。”
“长安不好吗,今日之后,沈大家之命必定响彻天下,沈郎何不留在长安。”
“长安虽好,可却不及安西万里风光,小子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为大唐戍守边疆,永镇安西。”
沈光拱手说完,却是和牙兵们翻身上马,和高力士道别后便匆匆而去。
第二百零七章 恶客
大明宫里,灯火通明,回到宫中的李隆基,看着手中那叠曲谱,不由叹息道,“沈郎志不在朝堂,却是朕的损失。”
“沈郎愿意为三郎守边,妾身倒是要恭喜三郎又得一大将之才。”
杨玉环见李隆基有些怅然若失,不由在边上轻声宽慰道。
“沈郎于音律上的造诣乃是天授,李龟年也不及他。”李隆基摇头道,“沈郎那样的人不该上马提刀,他应该留在长安,为大唐作出不朽的盛世之曲。”
“三郎莫扰,妾听说那龟兹、焉耆两国的大王马上便要到长安城了,沈郎在安西时不是曾为大唐做了曲子,到时候三郎便可明白沈郎心意了。”
杨玉环相信曲为心声,那位沈郎在安西为大唐所做的曲子,定能让三郎明白他的心意。
“玉环说得是,沈郎把朕当知音,朕不该勉强他留在长安。”
李隆基性子里终究有着豁达大度的一面,他很快便不再执着于沈光不愿留在长安的事情上。
“说起来,力士才要烦恼,沈郎不是说改日要去他府上登门谢罪,不知道到时候要如何应对?”
“还能怎么应对,无非是找个替身假扮,只是不知道这老货是不是有些后悔这般做了。”
李隆基大笑了起来,他扮做李龟年还好,反正李龟年如今人在雒阳,大不了以后给李龟年下道旨意就是,可是高力士要扮做那冯翁,可就得花心思遮掩了。
……
怀远坊外,鼓点声中,沈光正打算回到坊内时,见到了一个他不想见的人。
“沈郎近日可好?”
“李公子,咱们当日道左相逢,缘分已尽,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沈光不想和李泌打交道,尤其是他刚刚和李隆基见过面,万一要是被这位圣人知道自己和李泌这个太子党认识,天知道这位圣人会怎么想。
李泌闻言一笑,朝马上的沈光道,“沈兄,某不过是来寻你去平康坊吃酒,不必如此不近人情吧!”
“某不好烟花之地,李公子请回吧,某今日有些累了,还想回去早些睡。”
“沈兄要回去也不难,那就请沈兄告诉我,今日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沈光看着满脸认真的李泌,知道若是不给他个说法,自己怕是别想回去了,至于身后牙兵们跃跃欲试想要动手,自然被他用眼神阻止了。
“你们且下去,某陪这位李公子走一段。”
沈光从马上下来,将马匹交给牙兵,和李泌并肩走在了一块,反正李泌没穿那身扎眼的道袍,如今这天已黑了大半,倒也不怕有人能认得出李泌来。
王神圆让手下接了马匹,然后自是扶刀朝周围街道上的几个行人狠狠瞪了眼,这几个贼厮鸟跟了他们有一段,想来是那位李公子的手下,要不是郎君不许,他非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不可。
感觉到身后牙兵们宛如实质的目光,李泌不由苦笑起来,“看起来某在沈兄这儿成了恶客?”
“不请自来,不是恶客,还能是什么?”
沈光能理解李泌,但是理解归理解,可不代表他就得顾及李泌,起码太子那边,他如今是一点都不想碰,大唐父慈子孝的传统在那里,真当是李林甫脑子抽了非要对太子下手,还不是李隆基这位圣人的意思。
“某去了长兴坊冯府,见了李龟年李大家,某与他合作了首曲子,然后便回来了。”
也不等李泌接话,沈光自把他问的问题一并给回答了,接着便不发一言。
李泌听完后,心中便已有了个大概,虽然他还想再问几句,可是看到沈光模样,就知道自己已经够讨嫌的了,没必要弄得自己神憎鬼厌的,于是他拱手道,“那沈兄,某就此别过,咱们日后再见。”
“你去安西做客,某不胜欢迎,可是这长安城里,咱们最好再也不见。”
长安城里人多眼杂,李泌都能派人跟踪自己,天知道高力士还有那位圣人会不会也派人盯着他,想到这儿沈光便忍不住朝李泌沉声警告道,“某手下的牙兵可都是百战老兵,最好莫要再派人跟踪某,要不然……”
“沈兄放心,李泌知道该怎么做?”
李泌强笑了声,他看得出沈光确实不想和他打交道,应了一声后,自朝远处手下示意他们离开。
等到李泌远去,王神圆才上前道,“郎君,可要某派人跟着他们……”说到这儿,王神圆比划了个杀人的手势。
“不必了,这长安城里鱼龙混杂,耳目众多,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你们就当刚才的事没发生过就行。”
“知道了,郎君。”
回到石府后,沈光还未休息,石坚便过来了,他满脸的紧张,“沈郎,此去如何?”
“一切还算顺利,都护的事儿应当稳了。”
沈光颇为自信地说道,先不说高仙芝历史上本就是出征小勃律的主帅,他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未必会出问题,更别说现在他在圣人那里都挂了名。
“如此便好,对了,今日有信使到了,高都护得朝廷召唤,一月前便已出发往长安来了。”
“哦,都护要来。”
沈光听到高仙芝要来的消息,不由高兴了起来,说起来他并不想留在长安城,尤其是他刚刚还被李泌给纠缠了阵,在李隆基和高力士面前演戏那就是走钢丝,稍不留神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石市令,如此说起来,某还得提前恭喜你了。”
想到石荣和高四娘,沈光估摸着高仙芝这趟来了长安城后,两人就会完婚,只不过高仙芝难免要名声受损了。
“大郎能和四娘子成就好事,也多亏了沈郎。”
石坚亦是笑了起来,有李相的手书,这桩婚事已经稳了,而他也早已将彩礼都准备妥当,就连沈光这儿他都准备了厚礼,到时候有沈光做媒人,这桩婚事的非议怕是会少一些。
看着石坚递过来的礼单,沈光婉拒道,“石市令太见外了……”
“沈郎若是不收下,我心里难安。”
石坚想到沈光才来长安城没几日,就已经名声大噪,还交好了高力士,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岂能放弃这等名正言顺送礼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某便厚颜收下了。”
沈光最后还是收下了石坚给的礼单,等石坚离开后,他看了看礼单上的内容,钱财倒是其次,关键是于阗那儿的商业据点和三百头骆驼规模的商队,可不是用钱能买到的东西。
第二百零八章 负荆请罪
长安城连下了几日小雪后,风雪终于停消。
崇仁坊的高府门前,沈光脱了衣服,背上背了荆条,看着血淋淋的好不吓人。
不远处的王神圆他们看着这幕,才明白郎君当日说的交代是个什么意思,这时候那高府的下人也看得呆了,“沈郎君,你这是何苦?”
这时候,高府里面,高力士听着家奴的禀报,心里也不是滋味,当初是他非要试探沈光的,如今倒好却是作茧自缚,他若是表面身份,圣人那儿交代不了,可如今沈郎跑来他府前负荆请罪,却是叫他骑虎难下。
“你且去把沈郎接进府来,另外把那荆条给扔了,先给沈郎把背上的伤口敷了药再带去书房。”
高力士吩咐着自家管事,然后才喊了名家中的心腹老人,让他换上了自己的官袍,在书房里扮做他见见沈光。
这时候高府门外,早有不少瞧热闹的人群,看到沈光进了高府后,不时有人议论着,“某就说高公雅量,不会为难这位沈大家。”
“那可未必,当年李太白不就是被这位高公进了谗言,才离开长安的吗?”
听着人群里诸多议论,王蕴秀眉头微蹙,几日前他还被阿耶关在府里禁足,却没想到突然间阿耶就好像是想通了似的,没有在把她关在府里,还和她说若是真喜欢那位沈郎,便大胆去追求。
王蕴秀只是听了沈光所作的曲子而大生好奇心,后来又听说这位沈郎在安西诸多的故事,才有了些憧憬之情,可说穿了她只是想见识下这位沈郎罢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她被禁足的那几天里,这位沈郎就已经名动长安城,如今人们都直接管这位沈郎君叫做沈大家了。
“女郎,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不行,我今日非要见见这位沈大家,阿耶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
想到父亲的变化,王蕴秀心中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居然让阿耶和自己说那样的话。
……
高府书房里,清洗了背上皮肉伤,又上了伤药的沈光见到了“高力士”。
“沈光拜见高公,当日沈某冒犯高公,还请高公降罪。”
“沈郎君有傲骨,吾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沈郎君你呢!”
扮做高力士的高府老家人,学着高力士平时说话的样子宽慰着沈光道,“沈郎君不必介怀此事,倒是今日这般,反是叫吾难做啊!”
“是沈某思虑不周,待会儿沈某必定向众人说明情况,不会让高公清名受损。”
“那便不必了,有些事越说越黑,沈郎君上回往吾府中下帖,又送上厚礼,不知所求为何?”
“不瞒高公,沈某求见高公,乃是为了我家主君……”
书房内的屏风后,高力士坐在那里听着沈光为高仙芝说尽好话,也不由感叹高仙芝的好运气,能有沈郎这样的幕僚,如何不能成事呢!
“为了出征小勃律,我家主君已做了两年的准备,自龟兹镇往小勃律的行军路线,我家主君都是亲自实地查探过,而且我家主君向来骁勇善战……”
做戏做全套,沈光说得声音并茂,最后更是俯身拜倒在地,“沈某一时任性,折了高公脸面,还请高公勿要怪罪于我家主君。”
“沈郎君,你觉得吾是那等心胸狭窄的小人吗?且放宽心,只要高都护确有真才实学,吾自会为他在圣人面前进言,至于能不能成,那就要看圣人如何决定了。”
“多谢高公宽宏雅量,沈某不胜感激。”
“沈郎君,话既然已经说清楚了,你便回去吧,省得外人多想。”
“是,高公,沈某这就告退。”
待沈光离开后,高力士方自从屏风后面踱步而出,这时候他那位心腹老人已经从座位上起身,垂手侍立在边上,他如今才知道似主人那般说话是件多不容易的事,他刚才可是怕会被那位沈郎君瞧出破绽来,如今背上还有冷汗呢。
“沈郎啊沈郎,你可知道圣人本就属意高仙芝,何需你这般奔走呢!”
自言自语间,高力士同样出了书房,他还得回宫里复命呢,这几日北庭那边有更多的消息传来,他才知道沈郎先前居然还在伊吾军和突厥人打了一仗。
……
“女郎,沈大家出来了。”
“还不赶紧过去。”
沈光看着那些热情的人群,苦笑间自是招呼着王神圆他们护住自己,不然他就别想走了。
“沈大家,我家主人有请,还请沈大家赏脸……”
“滚边上去,沈大家是何等人物,也是你家主人能请得动的……”
趁着底下几个贵人家里的家奴争执,沈光连忙翻身上马,在牙兵们开道下,骑马往怀远坊而去。
出了崇仁坊,看到身后人群被武侯们阻拦,沈光才松了口气,他现在有些相信当年李太白在长安城里靠刷脸,就能喝遍长安城的美酒,走到哪儿都有人愿意给他付账。
就好比只要他现在愿意,就能成为长安城里各家权贵的座上宾,左右也不过是弹奏几曲娱人罢了,只不过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沈大家。”
前方忽地有女声响起,沈光抬头只见是个骑马的女郎拦住了自己,身后还跟着十几号骑士,一看便知道是上过战场的精锐老兵,这时候他身后的牙兵们已经簇拥上前,极为警惕地看着对面。
“不知小娘子是哪位,找沈某有何事?”
面前的女郎看着二十来岁的样子,长相很英气,看着他的目光里多是好奇。
“我叫王蕴秀,我阿耶想见见你?”
王蕴秀并没有说谎,因为她阿耶确实当着他的面说过想见见沈光。
“不知令尊又是哪位?”
“我阿耶名唤王忠嗣,你总该听说过吧?”
“原来是王大将军,那就请小娘子带路吧!”
听到是王忠嗣要见自己,沈光不由想到了李泌,又想到了他和李泌说过的那些话,觉得该不会是这厮和王忠嗣说了什么,惹恼了这位当朝的第一名将。
王蕴秀看着爽快就范的沈光,不由呆了呆,她本来以为这位沈大家还会拒绝呢,一时间叫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好,只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道,“沈大家,请。”
这时候,后方已有人追来,不过看到骑在马上的王蕴秀后,人群里几个纨绔子忍不住打了个寒碜,这位王十二娘可是王大将军最宠爱的嫡女,这长安城里当年多少世家子弟想一亲芳泽,成为王家的乘龙快婿,结果都被这位小娘子打得甚是凄惨。
这么多年下来,这位十二娘都成了老姑娘都还没出嫁,难不成这回是绑了沈大家要回去成亲吗!
这般想着的纨绔子们虽然没胆子上前,可仍旧远远跟着瞧起了热闹。
第二百零九章 牙尖嘴利
来到王府时,沈光能看到后方的人群,不由朝路上始终没说过话的王蕴秀问道,“这长安城到了冬天,闲人就这么多吗?”
“长安城里别的不多,就是这些闲人多,沈大家不必理会就是。”
王蕴秀回头看了眼,自是冷声说道,想她当年不过是教训了几个不长眼的登徒子,结果她便成了长安城里最凶的母老虎,河东狮,以讹传讹之下谁都以为她王十二娘刁蛮任性,不可理喻。
“女郎回来了。”
“阿耶在府里么?”
“主君刚从宫里回来。”
“去禀报阿耶,就说我把沈郎带回来了。”
这时候那王府管事才看到自家女郎边上还有位骑马的年轻郎君,生得是一表人才,和自家女郎看上去当真是一对璧人。
“沈郎?”
“对,就是那位沈大家,阿耶不是一直都说想见见沈大家么,这位就是了。”
沈光从马上下来,看着那位似乎有些发懵的王府管事,如何不清楚自己怕是被这位王家小娘子给骗了。
只是人都来了,想走都来不及,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安西沈光,特来拜见王大将军。”
“郎君稍待,我这就去禀报主君。”
喊人招呼沈光一行,那管事连忙往府中而去,说起来除了那位元相公,这还是女郎头回带男子回家。
王府后院的演武场上,刚自宫中归来的王忠嗣这时候心里满是庆幸,幸亏他听了李泌的劝,主动去宫中面圣,要不然他还真就犯了蠢。
想想这几日自己前往宫中拜见圣人都吃了闭门羹,今日总算见到圣人,他自承错误,圣人也才和他交了底,石城堡是非打下来不可的,就算没有他王忠嗣,圣人就是用旁人为将,用人命堆也要把石城堡给抢回来。
被李泌用沈光那番道理说通的王忠嗣,这回没有在宫里再跟圣人犟,反倒是顺着圣人的意思说话,为的就是来年挂帅出征石城堡,他做统帅,好歹还能多保全些士兵的性命。
拉开手中硬弓,王忠嗣看着前方五十步的箭靶,正要放箭,却只听得外间传来了自家心腹欣喜的声音,“主君,喜事,大喜事啊,女郎带了沈大家回来做姑爷了。”
听清楚后,王忠嗣手一抖,那箭不知道飞去了哪里,等他回头看时,已经板着脸朝那管事喝骂道,“说什么胡话,哪来的什么姑爷?”
“主君,您时常念叨的那位沈大家叫女郎带回家了……”
“这个十二?”
想到自己那还没出嫁的女儿,王忠嗣顿时没了怒意,说起来他最担心的还是这个女儿,那个沈光虽然口出狂言,可是也好过那个元载,见见就见见吧!
“带他去书房见某。”
放下手中硬弓,王忠嗣在牙兵的服侍下卸了甲胄,到了书房后他又整了整仪容,在圣人那儿,他也是没少听沈光的大名。
没过多久,沈光便到了王忠嗣的书房,那管事倒是朝他笑了笑道,“我家主君就在里面,郎君请进。”
推门而进后,沈光便看到了坐在书桌前的王忠嗣,这位如今身兼四镇节度使的大唐第一名将,光从样貌而论,比之高仙芝都更胜一筹,只是目光冷厉,看上去要比高仙芝严厉得多。
“沈光拜见王大将军。”
“坐吧!”
王忠嗣这时候也在观察着沈光,果然是生得相貌堂堂,再想到北庭那边传来的消息,他原本绷着的脸也好看了不少,这个沈光是个能上阵的好男儿,甘露川一战身先士卒,要是没有他,李守忠怕是要吃个大亏。
沈光在伊吾军的所作所为,本就瞒不了人,更何况李守忠也没想过要独吞功劳,最后上报都护府的军报也都是如实禀报,眼下沈光还不知道他在李隆基那儿已经成了文武双全的人才,要不是他当日和高力士说的那番话,恐怕还真就要被强留在长安城了。
“沈光啊沈光,你可知道某可是想见你许久了,这个天下敢说某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也就你一个。”
“大将军,这话某可没有说过。”
“还想抵赖,当日李泌就是这么跟某说的。”
“某原话可不是如此。”
“但你就是那个意思。”
沈光无话可说,这位王大将军分明就是来找茬的,不过他最恨的还是李泌这厮,果然把他给卖了个干净。
“不过某还是要谢你,若不是你,某恐怕还不知自己犯了大错。”
看到沈光惊愕的样子,王忠嗣忽地笑了起来,然后方自这般说道,才叫沈光松了口气。
“大将军若是有话,不妨一次说个清楚,这样吓人可不好。”
见王忠嗣并非是要找自己麻烦,沈光也是大着胆子笑道。
“按着某的意思,本该打你一顿出气,如今便算了。”
“某且问你,换了你来做主帅,要如何攻打石城堡。”
听到王忠嗣忽然这般问自己,沈光有些诧异,大唐第一名将居然问他怎么打石城堡,他哪里知道该怎么打。
“怎么,你当日和李泌说某闲话的时候头头是道,怎么到了某这儿就成了哑巴了?”
“大将军,这石城堡易守难攻,想要打下来实为不易,您问我怎么打,这是在难为我啊!”
“你既然知道难打,那还说什么非打不可,某若是不愿意打,便是大唐的罪人?”
沈光看着振振有词的王忠嗣,便知道这位大将军嘴上说放过,可心里面还是有些计较在。
“石城堡在吐蕃人手里,大唐就只能被动挨打,大将军应该最是清楚这一点,毕其功于一役,总好过年年死伤不断,不能好好休养生息,大将军也是久在边地镇抚军民的,当然清楚若是没有吐蕃人骚扰,光是边地开垦的良田就足以支撑边军用度,到时候只要操练兵卒,熟悉高原地形气候,未必不能破了逻些,捉了赞普献于圣人。”
“到时候,大将军便是比肩卫公也未尝不可!”
“纸上谈兵。”
王忠嗣听着沈光的长篇大论,虽说心中认可,可是嘴上仍旧这般道,“你可知道自从吐蕃人夺回石城堡后,不但加强了兵力驻守,而且随时会有援兵来,想要拿下石城堡,至少要动用十万大军,军费不下数百万贯。”
“若非是关系到吐蕃人命脉,吐蕃人也不会舍得这般下本钱在石城堡上,大将军,这一仗您不去打,换了别人去打,只怕大唐死伤更重,您于心何忍?”
“果然是牙尖嘴利之辈,连李泌都说不过你,某自然也奈何你不得,今日你既然来了,便在某府中好生待着,什么时候想出如何轻取石城堡之策,某才放你回去。”
“大将军,你这是耍无赖啊!”
看着猛然间起身的王忠嗣,沈光没想到自己这回还真的是自投罗网啊!
第二百一十章 夜话石城堡
“我家郎君何在?”
王府偏厅里,等候了一下午的王神圆他们也没见到沈光后,不免有些急了。
“沈郎君要在咱们这儿小住几日,几位若是想回去,自回去便是,若是不愿回去,咱们府里也有的是空房。“
“某要见我家郎君。”
王神圆看着那来传话的王府管事,手扶着腰里横刀,面沉似水,来长安那么多天,李相府上、高公府上都去过了,都没出什么事,怎么就到了这位王大将军府上,郎君就要小住几日了。
“沈郎君正和我家主君吃酒,哪有空见你们……怎么,想在咱们王府撒野,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看到王神圆身后的牙兵们怒目而视,那位王府管事自不会害怕,他身后可是带了好几个府里的卫士,全都身披甲胄,手持长兵,真动起手来可不会怵这些安西老兵。
“头儿……”
“咱们走。”
王神圆挥手阻止了身后不忿的手下牙兵,然后面色铁青地走了,郎君在他们手上丢了,他们自会把郎君带回去。
“送这几位出府。”
被王府的卫士们礼送出去后,王神圆身后的牙兵们忍不住骂了起来,“什么狗屁王大将军,头儿,咱们回去召集人马,就不信不能把郎君抢回来。
“都给某闭嘴,你们以为这儿是安西,这王大将军府里就是个军营,咱们来多少人都不够填的,先回去再说。”
王神圆喝骂道,他没手下那般冲动,那位王大将军身兼四镇节度使,又深得圣人信重,他们要是真召集人马跑王府去,那不是救郎君,而是害了郎君。
都护和封判官马上就要到长安了,都护出面的话,想必那位王大将军总不会继续强留郎君在他府上吧!
……
“沈郎,某听说你那安西烧春是天下第一的烈酒,就连圣人都夸赞有加,不知道比起这虾蟆陵的郎官清如何?”
摆开的桌案上,王忠嗣给沈光倒着酒,两人相对而坐,还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
沈光虽然有些不忿自己被王忠嗣软禁,可是他向来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既然有酒有菜,又何必委屈了自己,举起那郎官清,沈光只是轻轻闻了闻酒香,就知道这又是果酒,只是入口后那酒精度数要比寻常的蒲桃酿高上些。
“这酒寡淡无味,对某来说,不过是当水喝罢了。”
沈光吃了几筷子羊肉,一口喝干杯中酒后,自是取了酒壶满上,又是一杯饮尽,不过片刻间,那壶郎官清就被他喝光了。
“果然是好酒量,如此倒是叫某更加舍不得放沈郎离开了。”
王忠嗣也不着恼,反倒是拍着手道,他麾下不缺勇将猛将,哥舒翰、李光弼哪个不是勇冠三军的大将,可是他手下能看穿大唐和吐蕃间攻守之势的一个都没有。
沈光不是什么将才,而是能出将入相的帅才,王忠嗣虽然说沈光是纸上谈兵,可是他从军多年,能讲到点子上的还就是沈光一个。
“王大将军,你又何苦为难我,我不过是个安西来的小小判官,就算言语间冒犯了您,也不至于这般吧!”
“区区判官能有那样的见识?”
王忠嗣说话间,自让身边的随从取酒过来,只不过这回不再是什么酒壶,而是整整一坛。
“王大将军,我说得不过是人尽皆知之事,你也太抬举我了。”
“人尽皆知,你去长安城大街上问问,有几个人把吐蕃当成大敌的,朝中又有几个人弄得清石城堡的险要,要不然当年盖嘉运也不会把石城堡给丢了。”
沈光闻言皱了皱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后世看到的那些史料和分析文章,放在这个时代或许就是最隐秘的机密,就拿吐蕃来说,后世都说吐蕃是和大唐争夺霸权的高原帝国,可是如今大唐谁会把吐蕃和大唐相提并论。
开元以来,大唐和吐蕃间的战事,总体上都说大唐占据优势,哪怕吐蕃夺回了石城堡,可这些年也只是小规模的骚扰,并未出动过数万人规模的大军入侵,很多人都没把吐蕃当回事,也只有沈光才清楚,安史之乱后吐蕃才是大唐最凶恶的敌人。
“这朝廷里看着都是聪明人,可是能看出吐蕃才是咱们大唐心腹大患的却只有寥寥几人,沈郎啊沈郎,你还觉得自己只是个区区判官,这点见识不足为道么?”
看到沈光默然不语,王忠嗣感叹着说道。
“那王大将军为何还要违逆圣人呢?”
“某问你,若是某打下了石城堡,圣人又要某继续往青海打呢?”
沈光看着满脸唏嘘的王忠嗣,似乎有些能明白他的难处了,这位是怕大唐的国力支撑不起那位圣人乱来啊!
吐蕃要是那么容易平定的话,大唐也就不会有大非川的惨败,这几十年的拉锯战下来,也顶多略微占些优势罢了。
“若圣人还是二十年前的圣人……”
许是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犯忌讳,王忠嗣还是没有把话给说全,可沈光却是听明白了。
“我明白王大将军的意思,王大将军觉得圣人年纪大了,耽于安乐,又好大喜功,打赢了石城堡,就想拿下青海,拿下青海,就想踏平吐蕃,可是大唐的国力不足以支撑这样的连番大战。”
“沈郎果然懂我,不过要不是沈郎提醒,某还是险些犯了大错。”
王忠嗣想到今日宫中之行,他虽然跪伏在地,但还是隐晦地察觉到了圣人那曾经一闪而过的怒气,要不是他及时认错,说不定真会被李林甫借机在圣人面前中伤他,以至于黯淡收场。
“王大将军,你说话可算话吗,只要某有办法让你轻取石城堡,你就放某回去。”
沈光察觉到了王忠嗣的用意,这是想留他在长安城啊,也不知是圣人的主意,还是王忠嗣自己的主意。
“怎么,沈郎你还真有办法?”
王忠嗣眼神亮了,自从他决意去打石城堡,这几日他绞尽脑汁都在想着战法,当年信安郡王能一战拔城,那是吐蕃人疏于防备,才丢了石城堡,可自从他们夺回石城堡后,那是举国守之,若是不能速下石城堡,他就要领着大军和吐蕃援军打消耗战,而这是他最不想打的那种烂仗。
“王大将军,还没回答我?”
“只要沈郎你真有法子速拔石城堡,王某说话算话。”
王忠嗣犹豫了下,还是斩钉截铁地保证道,大不了等石城堡战事完了,再把这位沈郎君抓回长安城就是。
“那王大将军,便给某几天时间,府中自要配合于某。”
“某府中人手任你差遣。”
王忠嗣虽然有些狐疑,但他还是一口答应下来,石城堡之战,起码十万大唐将士的性命压在他身上,但有半点能速拔石城堡的法子,他都愿意一试。
第二百一十一章 王忠嗣捉婿
“忠嗣把沈郎抓回家了?”
“千真万确,都抓回去两天了,沈郎那些手下天天都去王大将军的府邸外,也不吵不闹,就是在那里坐着,每天还有不少好事之徒前去围观。”
李隆基看着满脸苦笑的高力士,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王忠嗣是他的养子,也是他一手培养的大将,节度四镇,这是前所未有的荣宠,本来为着石城堡一事,他还有些不高兴,要不是他不久前才刚给这个养子加了四镇节度使的头衔,生怕天下人非议朝廷的政令朝令夕改,他早就夺还加封的两镇节度使了。
可是让李隆基没想到的是,这个向来性子倔犟又沉默寡言的养子入宫求见,被他拒了三次都没有放弃,最后跟他认错,而且还说了他的苦衷,这个小子居然是怕朝廷没有足够的军费去打石城堡,最后半途而废。
能和这个自己最器重的养子和解,李隆基自然高兴得很,可是哪里想到转眼这个养子就把他同样看好器重的沈光给抓回了家里。
“忠嗣抓沈郎做什么?”
“外间都说是王家小娘子看上了沈郎,只是沈郎不愿意,所以王大将军才把沈郎给抓回了家。”
高力士想着如今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最后还是说了出来,要不然他也想不出王忠嗣干嘛要抓沈光回家。
“原来是秀娘那小丫头,说起来她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嫁人了,沈郎样貌才华都是上上之选,确实可为佳婿,忠嗣眼光不错。”
李隆基大笑了起来,他还当王忠嗣和沈光有什么仇怨,原来是老丈人捉女婿,这是好事情。
“三郎,龟兹王那里……”
高力士见圣人忘了前不久才刚看过的奏折,不由在边上提醒道,那位龟兹大王白孝节可是上了折子,明说要招沈郎做驸马,请圣人赐婚的。
“你不说朕都忘了这回事!”
李隆基想到了那位龟兹国主,他皱了皱眉道,“朕当时好像准了这婚事,翰林院的诏书拟好了吗?”
“拟好了,还没发出去。”
“这龟兹公主总归是番邦之女,岂配做沈郎的正妻,既然忠嗣瞧上了沈郎,那便让那龟兹公主做个侧室好了。”
李隆基想到自己才刚和王忠嗣这个养子和好,而且石城堡之战也得靠这个养子去打,立马便做了决定。
“力士,你先去忠嗣府上问问清楚,别到时候朕下旨赐婚,又闹出些是非来。”
“老奴这就走一趟。”
“等等,沈郎还在忠嗣府上,你这冯翁可去不成,让边令诚走一趟吧!”
……
王府,后花园里,王忠嗣看着面前的女儿,一脸的严肃,“十二,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
“你阿娘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生四个了,某就问你,沈郎和那个元载,你选哪个?”
王忠嗣一开始把沈光抓回来,还真没想过让沈光做女婿,只是这两日相处下来,他越发觉得沈光性格不错,样貌才华更是上上之选,还在圣人那里挂了名号,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他的几个儿子都是中人之姿,守成尚且不足,更遑论进取了。
“阿耶,女儿还不想嫁人?”
“你说不嫁就不嫁吗,现在全长安城都知道是你绑了沈大家回来,你就这么毁人清白吗?”
王蕴秀本来还有些生气,可是此时听了自家阿耶的话,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叫毁人清白,父亲这是跟谁学得,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阿耶,谁毁人清白了?”
“行了,看你都把十二吓着了。”
这时候王氏自出声道,王蕴秀看到母亲,不由更觉委屈,她虽然喜欢沈大家的曲子,可是两人不过见了几回面,说的话也不超过十句,这两日虽然沈大家在府中,可是整日都不见人影,阿耶忽然逼她嫁人,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心意。
“你去忙你的事儿,十二这里我自会问她。”
王氏把丈夫赶走后,方自低声问起话来,听着女儿的回答,她心里自是明白过来,女儿怕是早把那个元载给抛到脑后了,如今不过是怕那位沈大家不喜欢她罢了。
“区区番邦王女算什么,你阿耶节度四镇,威震天下,难道还比不上那小国寡君。”
“不过既然沈大家和那位龟兹王女相识在先,总也是桩麻烦事,阿娘教你个法子,必定不会叫沈大家以后怪你。”
听到阿娘在自己耳边的话,王蕴秀忍不住道,“阿娘,这真的管用么?”
“自然管用,你做大,她做小,哪个男人不想左拥右抱的,你阿耶不也娶了侧室,还纳了小妾,可你阿娘始终都是这王府的女主人。”
王氏的话,让王蕴秀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朝自家阿娘点头道,“阿娘,我知道怎么做了。”
等到女儿离开,王忠嗣才从暗处出来,朝自家妻子问道,“茶娘,十二她不会还想着哪个元载吧?”
“你当咱们女儿傻吗,一个是成过亲的老男人,一个是才貌双全的年轻郎君,眼瞎了才会选那个姓元的。”
“那就好。”
王忠嗣总算放下心来,自家女儿虽然年纪大了些,可是这样貌放在长安城里那也是一等一的,他就不信沈光一点都不动心。
“茶娘,你觉得沈郎如何?”
“我派人打听过,这位沈郎虽然是安西出身,可是在龟兹镇那边已经闯下了偌大的家当,性情也温和,十二嫁给他不会吃苦。”
就在夫妻两说着话的时候,忽地有仆人来报,说是宫里来人,要见王忠嗣。
“宫里怎么来人了,你这犟驴不是刚去圣人那儿认错了么?”
王忠嗣没有理会自家妻子的埋怨,只是匆忙去了厅堂,迎接宫里来人,他如今虽然节度四镇,可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谨小慎微。
“王大将军,圣人让我来,是有一事询问大将军?”
边令诚见到王忠嗣后,这位在宫里地位不差的宦官很是恭敬地问道。
“边监门但问无妨,不知圣人有何事垂询?”
“大将军不必紧张,圣人只是想问问,大将军捉了沈大家回府是真要招沈大家为婿么,若是的话,圣人自会下旨赐婚,若不是的话,还请大将军放还沈大家,免得城中物议汹汹?”
王忠嗣没想到这事情居然还惊动了圣人,不过想到若是有圣人赐婚,那自家女儿这婚事岂不是稳妥得很,“不瞒边监门,我家十二确实仰慕沈大家,这才请了沈大家回府做客,绝没有用强,这都是坊间那些闲人胡言乱语。”
“如此咱就明白了,那咱这就回去复命。”
王忠嗣自让家中管事送走了边令诚,同时还送上了一份厚礼,这两日和沈光在一起,他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要和奸人斗,就得比他们更奸,自己过去还是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