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王藴秀
玉门关内,敦煌城中,并没有因为大雪而消减其喧嚣繁华,反倒是在银装素裹之余,更添了几分红尘气息。
城中最大的酒楼里,满是扑鼻的热气,而酒楼中央的楼台上,程录事和王参军苦着脸,看着盘腿坐在二楼的那位王家十二娘,只能继续弹奏起那首《琵琶语》来。
他们当日和沈光告别后,一路快马往长安城而去,本想着能在来年前赶到长安城,到时候凭着这首《琵琶语》,他们能在平康坊里能混个几大名楼的座上宾,谁知道他们到了敦煌后,因为横渡大沙漠实在疲累得很,于是便在驿站多留了几日。
而这多留了几日,便惹出了祸事来,他们三人闲暇时自是苦练合奏《琵琶语》,却不曾想哪个好事之徒给宣扬出去,于是招来了那位王家十二娘,听过他们弹奏后,竟是强行扣留了他们。
虽说他们在敦煌城中还算自由,可是每天都要在这酒楼里为众人弹奏《琵琶语》并其余几首他们练习的曲子,想他们堂堂的录事和参军居然成了供人取乐的乐工,实在是有辱斯文。
只不过若是遇到旁人,三人少不得还要据理力争,大不了就拔剑厮杀,可是遇到这位,他们却只能徒呼奈何。
谁让这位王家十二娘是当今节度四镇,威名赫赫的王忠嗣大将军的女儿,还是年过二十还没有出嫁的老姑娘,他们就是挨揍也是给白揍。
于是三人只能苦中作乐,全当自己在练曲了,不得不说,这十多日每日合奏,三人间的默契也是大涨,胡琴、笛子和秦筝间的配合越发娴熟,那首《琵琶语》也被他们演奏出了不同的风情来。
一曲既罢,底下那些听着的看客们都是高喊起来,“再弹一曲,再弹一曲!”
对于这个时代的底层百姓来说,这等闻所未闻的曲子实在是百听不厌,就连豆卢军的士兵也是轮着来城中听曲,更有甚者,每天还有人为了能挤进这酒家而打得头破血流。
“女郎,玉门关那儿有消息了?”
大马金刀地盘腿坐着的王蕴秀身后,忽地有牙兵从楼下挤过众人,上楼后兴高采烈地说道,而原本还正自沉浸在乐曲中的王蕴秀顿时眉眼一振,然后长身而起,这时候她身后自有跟随的侍女为她披上雪白的狐皮大氅。
“咱们走,难得沈郎君到了,我自当尽地主之谊。”
王蕴秀身材高挑,尤其眉宇间英气勃发,若非身段婀娜,当真叫人有种雌雄莫辨的俊美感。
“女郎,咱们这般直奔玉门关,怕是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王蕴秀瞥了眼身后的侍女,然后就下楼而去,前方自有牙兵开道,将那些挤着的人群给推开,几个脾气不好的本待作势欲骂,可一看到被牙兵们簇拥着的王蕴秀,顿时便没了半点声音,宛如见了猫的老鼠般害怕。
这天底下母老虎多的是,但这位王蕴秀必定是最厉害的那头!
“王娘子,咱们今日……”
“我等的人到了,你们自去长安就是。”
楼台上,程录事听到王蕴秀的回答,顿时欢喜极了,就差和身边两个同伴相拥而泣,这等形同软禁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于是三人自打算收拾乐器离去,却不料底下的看客们不干了,知道三人要去长安,哪肯放他们离开,于是三人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弹奏起来。
出了酒楼,王蕴秀接过牙兵们牵拉的马匹,便打算直趋玉门关,结果却被牙兵首领给拉住了马缰绳,“女郎,如今天降大雪,道路难行,女郎身份尊贵,何必纡尊降贵,前去迎接那位沈郎,但使我等去玉门关就是。”
“崔器,你要吃鞭子么,松开!”
王蕴秀厉声喝道,手中马鞭作势欲扬,可是豆卢军的校尉崔器却是瞪着铜铃似的双眼,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最后叫她也只能悻悻放下。
“女郎,非是某阻拦你,实在是玉门关路远,女郎就是骑马赶往玉门关,谁知道那位沈郎是否已经离开玉门关,也许就在路上错过了呢?”
看到王蕴秀放下马鞭,但脸上仍旧有些不甘,崔器连忙说道,“敦煌乃是前往长安的必经之所,女郎在此等候就是,想必最多三日就能见到那位沈郎。”
“谁说我要见那位沈郎,我是去接我那可怜的史家妹子。”
看到自家女郎言不由衷的样子,崔器自不会蠢到去顶嘴,女郎心高气傲,这么多年也就那位元郎君算是勉强入眼,只不过主君向来不喜那位元郎君,而且那位元郎君先前还曾娶过妻,怎么配得上女郎。
崔器也不知道那位天山军的史娘子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竟是叫女郎跑来这敦煌城,而不是跟着主君回长安城,但愿那位沈郎君不是浪得虚名。
想到这儿,崔器自是朝女郎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反正先将女郎哄回去再说,玉门关那里,大不了他亲自跑一趟就是。
半个时辰后,当王蕴秀回到城中的别院晴雪居时,崔器点了麾下一队牙兵,风风火火地便朝着玉门关去了,他知道自家主君为着女郎的婚事操心不已,只要那个沈郎不是太差劲,他就是绑也要绑回来。
这沈郎君再差,也比那个元载好!
在崔器眼里,当年刻意接近女郎的元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为的不过是攀附王家的门楣,好成为他在官场上的助力。
敦煌城距离玉门关不到两百里,昼夜疾行,也就是一日夜的功夫,崔器虽然没有赶得那么急,但是第二日傍晚时也是赶到了玉门关,然后他看到了被挤得满满当当的驿站,就连周围的逆旅也都住满了人。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那么多人?”
“崔校尉,您有所不知,这是龟兹国和焉耆国的两位大王要前往长安朝觐圣人,这队伍可足有千余人,咱们这驿站里哪住得下,这不连周围的逆旅也都叫征用了。”
被崔器抓着的驿卒自然认得这位豆卢军的悍勇校尉,连忙作答道。
“里面可有个叫沈光的年轻郎君,样貌如何?”
崔器没有直接往驿站里闯,而是寻那认识的驿卒仔细询问起来。
“您说得那位沈郎君,那可当真是好样貌,某在这驿站里迎来送往这么多年,可还是头回见到长得那么俊朗的郎君,而且这位郎君拉得一手好胡琴,昨晚在驿厅里听者无不落泪,就是某也……”
听着驿卒的絮叨,崔器皱了皱眉,那被女郎强留了数日的程录事不是说这位沈郎君擅长弹奏琵琶呢,怎地又变作了胡琴。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打不相识
从驿卒那儿,把沈光的情形打听了个大概后,崔器不由心中越发好奇这位沈郎君,按着这驿卒所言,那两位藩国的大王对着这位沈郎君那是客客气气的,全然不像是一国之主的样子。
“头儿,咱们怎么办?”
崔器手下的牙兵问道,他们本打算到了驿站后,直接找到那位沈郎君,若是长得不差,那便带去敦煌城见女郎,可是如今看来这位沈郎不是什么普通人物,这就叫他们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先别动,你们去找旁人再仔细打听番,咱们再做计较。”
崔器看着莽撞,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性子,他一边吩咐下去,一边却是去寻驿站的驿长了解情况。
小半个时辰后,崔器和手下碰了头,这回他们却是把沈光的消息给打听了个清清楚楚,样貌且不说,这位沈郎的才华高妙,被那两位藩国的大王称为谪仙,不过更让崔器和牙兵们欣喜的是这位沈郎家财万贯,可不是哪个时常来府上打秋风的穷鬼元载能比的。
“看起来这回那史娘子倒是没诓骗女郎,这沈郎君不失为女郎的良配,不过听说那位龟兹大王有意召沈郎君为驸马……”
“头儿,不过是区区番邦公主,如何能跟女郎相比,再说主君又是何等身份,这沈郎君只要不是傻子……”
崔器听着手下的话,正自点头,忽然察觉到四周有人靠近,连忙警觉起来,可是这时候已经迟了,他们已经被人围住了。
“王队正,刚才就是这几个贼厮鸟鬼鬼祟祟地打听郎君的消息,看着就不是好东西。”
薛珍珠朝身旁的王神圆说道,方才他从驿站里出来时,遇到有人跟他打听自家郎君的消息,他见对方长得高大魁梧,便多留了个心眼,然后留意了下,发现有好几人都在到处打听郎君的消息,于是便找上了王神圆。
崔器他们离开敦煌时,并没有穿戴甲胄,只是携带了随身的横刀,他们这些做牙兵的哪个不是身形魁梧,恶形恶状的,再加上一身的杀气,瞧着自不像是什么好人。
“好个伶牙俐齿的铁勒奴,真是讨打。”
“几位,还是解释下吧,你们打听我家郎君的消息,究竟有何居心。”
王神圆拦住了崔器,他身后的牙兵和龟兹良家子还有汉儿们俱是横刀出鞘,和崔器一伙人对峙起来。
崔器愣了愣,他没想到对面那些卷毛和汉儿居然杀气凛然,气势不下他们这些打老了仗的牙兵,一时间对那位沈郎君越发好奇。
“咱们不过是听闻沈郎君大名,心中仰慕,这才找人打听。”
崔器随口说道,只不过他这等话在王神圆看来就未免太过敷衍,于是冷声道,“果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给某拿下他们,莫伤了他们姓名。”
听到王神圆言语,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自回刀入鞘,便要来捉崔器他们。
“都把刀收了,莫伤了这些小崽子,不然沈郎君面上需不好看。”
崔器同样狞笑着,说起来他已经手痒许久,不曾遇上对手了,对面那个领头的看上去同样是军中的人,他自乐得打上一架。
几乎是片刻间,二十多条汉子便扭打在一起,将这处逆旅的桌椅摔得稀烂,那些被惊到的客商连忙逃到外边,然后便使劲大声呼喝助威起来。
正所谓看热闹的不怕事大,而那逆旅的主人便只有欲哭无泪了,他手下的伙计倒是有了拿了长棍,想要分开这些扭打的壮汉,可是却又抖着腿不敢上前。
等到沈光闻讯赶来的时候,两边都挂了彩,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都被摔得七荤八素,他们跟着老兵们习练刀枪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去练拳脚功夫这等末技,倒是王神圆和那个满蓝虬髯的壮汉厮打在一起,难解难分。
从边上伙计夺了根棍子,沈光瞅了个机会斜刺里闯进去,架住了两人,看到沈光,王神圆自是收了手,崔器见到正主,也不好意思继续打下去。
“王队正,这是怎么回事?”
“郎君,这厮派人四处打探郎君的消息,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沈郎君,都是误会,误会。”
崔器倒是腆着脸笑了起来,这位沈郎君手下人多势众,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认怂比较好,再说这位果真是好样貌,和女郎真是般配得很。
瞅着沈光的脸庞,崔器笑得越发开心,那驿卒果然没说错,这位沈郎君样貌是上上之选,而且和主君年轻时有几分相似的气质,主君见了必定喜欢。
沈光看着那笑得有些诡异的大汉,再看了眼他身后那些手下俱是雄壮的军汉,不由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要窥探于某?”
“在下陇右崔器,现为豆卢军校尉,是奉咱家女郎之命,来接史娘子,只是在外间听说郎君事迹,不由十分向往,便着人打听了番,不曾想倒是惹出这等误会来,还请郎君见谅。”
崔器大方地说道,他这番话也是毫无破绽,那位史娘子确实是女郎的朋友,而且在敦煌城里,女郎不也说了要去玉门关接史娘子吗!
“原来是史娘子的友人,倒是某麾下孟浪了,某带他们向崔校尉陪个不是。”
豆卢军驻守敦煌城,在河西节度使治下也算是有些名气,沈光自不愿意贸然得罪人,于是便拱手道,崔器亦是连忙道,“郎君哪里话,这都是咱的不是。”
“崔校尉,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今日天色已晚,某请诸位吃酒,明日崔校尉再护送史娘子回去如何?”
“郎君真是痛快人,那某就厚颜吃郎君这顿酒了。”
见沈光行事大气,崔器不由心中欢喜,而这时候沈光自是从怀中取了钱袋,直接扔给了边上的逆旅主人道,“真是抱歉,某这些麾下都是些直性子,打烂了贵店的桌椅,这些便算是某的赔偿,还请主人家重新上些桌椅,某要请这位崔校尉吃酒。”
“郎君客气,还不赶紧去搬桌椅去。”
拿着钱袋,那逆旅主人连忙招呼起手下伙计来,于是片刻间原本还狼藉一片的大厅便被清扫干净,只是桌椅打烂许多,一时间倒也难以凑齐,沈光也不以为意,只要了几张桌案拼在一起,就招呼着崔器他们盘腿席地而坐,让店家上了酒菜吃喝起来。
这沈郎君看着像是个柔弱文人,可这性子当真是豪迈大气,比那鬼鬼祟祟的元载可强多了。
一边和沈光喝酒闲聊,一边在心中对比着,崔器只觉得自己这趟来对了,这位沈郎君确实配得上自家女郎。
第一百八十四章 高仙芝入朝
崔器最后喝得醉醺醺的在逆旅里住了下来,而这时候他又知道了这位沈郎君是天生海量,这酒量也实在是叫人钦佩。
第二日,当崔器被手下牙兵们叫起来的时候,见到了那位天山军的史娘子。
“史娘子,沈郎君呢?”
“沈郎君一早就带人快马往长安去了,说是有急事。”
听到史娘子回答,崔器不由有些遗憾,不过既然是去长安城,那便不打紧了,正好主君也在长安城,正好让主君亲自见见这位沈郎君。
想到这里,崔器便朝史娘子道,“史娘子,女郎自接到你的信,可是念叨你许久了,咱们这便去敦煌城吧,莫要叫女郎久等。”
“也好,我也甚是想念姐姐,咱们这便走。”
不多时,崔器一行人便带着史娘子朝敦煌城而去,等他们离去后,白孝节方自叹着气出现在逆旅外,自己想招沈郎做驸马的如意算盘怕是打不响了。
“某早就说过,沈郎这样的女婿,不赶紧抓在手里,迟早都要被大唐的贵人瞧上。”
白孝节身边,龙突骑施在一旁冷声道,他就是觉得白孝节太过婆妈,当初在延城的时候,直接想法把生米做成熟饭,沈郎这个龟兹驸马还跑得了吗,如今倒好,那可是节制四镇的王大将军,当今圣人最宠信的爱将,要是这位真打算招沈郎做女婿,就是沈郎不愿意,高仙芝和封常清都会摁着沈郎答应。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掺和又有什么用。”
白孝节想到自家那个没甚么心机的女儿,摇了摇头道,大唐的贵女向来凶悍,自家女儿可惹不起,大不了做个侧室。
……
沈光这个时候可没有心思管什么儿女私情,说起来昨晚他把崔器灌醉以后,自然晓得敦煌城里有头母老虎在等着自己,然后他又找了史娘子逼问,知道那位王十二娘的身份后,自是觉得麻烦,于是才主动和白孝节辞行,打算先赶往长安城落脚再说。
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哪有功夫去陪那位王大小姐谈情说爱,还是先去长安城给高仙芝打前站再说。
如今夫蒙灵察入朝,王忠嗣节度四镇,沈光敢肯定高仙芝来年挂帅出征小勃律是**不离十了,而他在玉门关的驿站又听说这位刚节度四镇不久的王大将军似乎为着攻伐石城堡一事闹得有些不愉快,以至于成了坊间的谈资,觉得搞不好那位圣人会招高仙芝去长安城也说不定。
自己要是走得太慢,和高仙芝先后脚到长安,他还打个毛的前站,为高仙芝经营奔走。于是自然是火急火燎地星夜赶往长安城,也不全是为了避开那位王大小姐。
……
数千里外的安西都护府内,高仙芝看着那封当朝宰相的手书,脸上难见喜怒,他看完后把信递给了被他唤来的封常清。
封常清接过信后,只是片刻间就已看完,然后眉头舒展开来,朝高仙芝道,“李相招都护入朝,这是好事,到时候想必圣人必定会向都护垂询攻打小勃律之事,到时候都护自可一展所长,好让圣人知道只有都护才是挂帅出征小勃律的上上人选。”
“封二啊封二,你只挑好的说,怎么不说某这脸都要丢到长安城去了。”
答应女儿和石家的婚事,高仙芝并不后悔,可是他原本是打算在安西这边操办完婚事就算了,到时候女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去长安城就完事了,可如今李相却是让他去长安城和石家把婚事办了。
“都护,那石坚如今是西市令,算起来也是有品秩在身,又有李相手书,谁敢笑话都护。”
封常清不以为意道,石家那是拿出了血本,两百万贯的彩礼,就是圣人嫁女儿,也没这夸张,更何况石家那三千头骆驼,对于出征小勃律那是实打实的好处,再说石家是胡人又怎么了,自家都护不也是被骂做高丽奴吗!
高仙芝知道封常清向来最重实利,不在乎虚名,再加上他出征小勃律,以军功谋取安西大都护之职是他最大的执念,于是他最后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我高家在长安城里算什么名门,左右也是那些世家大族眼里的高丽田舍奴罢了,比石家又能好上多少,左右便当是某这个阿耶上辈子欠了四娘的。”
封常清没去管自家主君的自怨自艾,在他看来这纯属自寻烦恼,要知道那些世家大族自打前朝被武后整得七零八落以后,到本朝也没有恢复过来,如今也就是挂个名头罢了,何须在意这些所谓名士的议论和看法。
想到这儿,封常清不由有些怀念沈光,沈郎就从不在乎那些虚名,反而甚是鄙夷那些世家大族,倒是和他一样偏激。
“封二,这趟你随莫一道去长安吧?”
“都护,某去长安的话,那延城这边?”
“程千里是聪明人,他不会在征讨小勃律这件事上给咱使绊子的。”
高仙芝说道,他已有数年不曾前往长安,这趟入朝,他心中难免有些没底,不把封常清带在身边,他始终不踏实,沈郎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有些事没法和他商量。
“某知道了,都护且稍待两日,某这便将手头的事情都安排下去。”
封常清沉声应道,长安城啊,除了他年轻时曾经因为赶考而去过一次外,怕是有二十多年了,想到那次在长安城里受到的羞辱,封常清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拳头死死地握紧了。
“封二,辛苦你了。”
注意到了封常清异样的高仙芝,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化作了这么一句。
“都护言重了,某先告退。”
封常清起身告退,李长史走后,都护府大大小小的杂事庶务当真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要是不把所有的事情都分派下去,等他从长安城回来,怕是要累得半死。
“沈郎啊沈郎,某若是有你那等魄力就好了。”
回到官署内,想到沈光在延城招募了大批能写会算的胡商子弟前往火烧城,封常清不由自语起来,不过他也就是想想,都护府里若是征募那些胡商子弟担任属吏,怕是会引起非议。
三日后的清晨,天宝五载的十月二十,高仙芝在牙兵的护卫下,入朝长安。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初到长安
长安城外的官道,当满脸风尘的沈光从马上下来时,看着在风雪中矗立的巨大城市,心中感叹万千,他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城市。
这是真正的万城之城,放眼整个世界,没有任何一座城市能与长安城相提并论。
簌簌的风雪中,跟在沈光身后的牙兵和部下们也都是浑身颤抖,王神圆亦是头回来到这大唐的帝都。
这个时代,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长安梦,沈光身后,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已经跪在了雪地中,虔诚地向着这座在风雪中依旧巍峨的伟大城市俯首叩拜,对他们来说长安城是从小到大的执念和信仰。
官道上并不冷清,同样有诸多的行人和队伍经过,有人看到那些跪在雪地里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只是轻轻一笑,面带骄傲,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很快,众人都站了起来,沈光没有评价什么,只是朝那些神情激动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道,“咱们入城!”
“是,郎君!”
轰然应喏声中,数十人飞身上马,朝着犹在远处的长安城快马驰去,飞溅的雪花中,有行人忍不住道,“真是粗鄙的外乡人。”
中午时分,沈光他们在城门外下马停驻,在城门口沈光送上了他们的堪合凭证,守城的队正仔细打量了沈光一行人后才放行。
进了长安城,沈光身后众人才明白什么是摩肩擦踵,人山人海,随处可见都是入城的商队,大街上满是骆驼马匹。
众人走了许久才挤出去,这时候忽然有精瘦的年轻人上前毛遂自荐道,“这位郎君,可是头回来长安城,咱们长安城那可是大得很,若是没有人带路,怕是半天都找不到要去的地方。”
“多少钱?”
看着面前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目光狡黠,沈光直接打断了他,径直问道。
“一贯……”
那青年本以为遇到了肥羊,可是他刚刚狮子大开口,却只觉得面前这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郎君收敛笑容以后,那眼神冷得叫人害怕,于是他连忙改口道,“郎君要去哪里,只要两百个铜钱就是。”
“带路吧,咱们要去西市边上的怀远坊。”
沈光没有还价,长安城里也就米价便宜,其他东西可不便宜,两百铜钱带趟路不算便宜,但也称不上贵到哪里去。
“这位郎君,这边走!”
接过沈光弹过来的几枚银币,那年轻人大喜过望,这些银币都是好钱,兑换成铜钱的话,怕是能多换上十几二十枚。
牵着马跟在后面,沈光身后众人都是满脸新奇地打量着四周,长安城给他们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大,尤其是他们行走的街道极为宽敞,只不过可惜不能骑马。
刚走了没多久,沈光他们便听到了响起的鼓声,“这是西市开市的鼓声,要敲上好一阵呢!”
“这风雪天,西市照旧开?”
“郎君说笑了,咱长安城这么大,这么多人的吃喝用度,要是西市不开,不都得喝西北风去。”
交谈间,那年轻人语气里颇有傲然,虽然他没有说出口,可沈光还是隐隐能感受到那种久违的地域歧视,看起来这帝都瞧不起全国人民真是古已有之的习惯。
走了足有半个时辰,沈光他们才到了怀远坊的坊门前,长安城可不比延城那等地方,出入里坊没那么自由,尤其是沈光他们还都是生面孔,怀远坊更是城中胡商的聚居地,因此沈光一行就显得更加扎眼。
“这位郎君,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咱们要前往西市令的府邸拜访。”
来时的路上,沈光也询问了那带路的年轻人,可知道怀远坊的石家,结果才晓得石荣的阿耶如今已是西市令,不再是一介区区商贾了。
“西市令,你们是?”
那把守坊门的士兵有些迟疑地看着沈光,沈光自笑起来道,“某是安西来的,和西市令有旧,只是不知道故人如今已是大唐官员。”
“原来是安西来的。”
这下子那士兵不再怀疑,实在是安西太过遥远,石大贾刚升任西市令不久,也难怪眼前这位郎君不知,于是那士兵自告奋勇道,“某正好有空,便带郎君去西市令府邸。”
沈光看着忽然间热情无比的士兵,不由有些惊讶,不过他也不好推辞,于是便由着这位士兵在前面带路了。
怀远坊里到处都是大宅,因此道路也极宽敞,沈光一行到了石府前的时候,早有石府的下人瞧见,唤了府中管事过来,实在是沈光一行瞧着气势迥然异于怀远坊中的居民。
“某家沈光,自安西来,特来拜会石市令。”
石府的侧门前,沈光报上姓名后,那出来的管事立马脸色大喜道,“原来是沈郎君,主人可是时常念叨您的大名,还请郎君入府。”
迎了沈光他们入府后,那带他们来的守坊士兵亦是拿了管事给的赏钱,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最近石府不知道遇到什么喜事,出手打赏阔绰得很。
沈光进到府中后,才朝那管事问道,“贵府向来都是这般奢遮么?”他刚才看得清楚,这位管事直接打赏了那位带路士兵一枚萨珊金币。
“这不是大郎好事将近,主人说要多散财,为大郎和四娘子积福。”
管事笑着答道,如今府中谁不知道,大郎要娶高都护家的嫡女,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主人可是差点为了这桩婚事就要请辞去安西拜会高都护了。
“石市令也知道某?”
想到这位管事先前的话语,沈光不由问道,说起来石荣的这位阿耶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能拜倒在李相门下,还做到西市令,这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强。
“如何不知,若没有沈郎君作保,大郎如何能迎娶高都护的嫡女,主人常说,沈郎君对咱们石府有大恩,如今郎君来了,主人回来后定高兴得很。”
管事回答道,有桩事他没有提,那就是不久前从安西回长安城述职的程录事三人,在平康坊里,可是靠着一曲《琵琶语》技惊四座,而沈光的名声也已经名动长安,谁不知道安西出了位年轻的乐道大家。
如今不知道多少人想一睹这位沈郎的真容,听他弹奏一曲《琵琶语》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名动京华
华灯初上之时,石坚才从西市回来,他初任西市令,又是昭武九姓胡出身,行事自然小心谨慎,事事都要亲自经手,因此哪怕怀远坊就在西市边上,可他每日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
听到沈光来到府中,石坚顾不得用膳,便连忙请沈光在书房相见,实在是这段时日有不少来自安西的胡商在西市做买卖时,都提到了沈光,尤其是那些有幸在樊楼听过曲的胡商更是把沈光吹捧得天上地下无双。
而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偏偏有好事之徒拿沈光和早就名动天下的李大家相比,以此贬低沈光,还嘲笑那些吹捧沈光的胡商是偏僻地方来的土包子。
结果自然有财大气粗的胡商咽不下这口气,花费重金往虢国夫人府上听李大家演奏,然后直言李大家不如沈光,最后闹出了好大风波。
本来这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毕竟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新鲜事,可谁能想到平康坊里,又来了自称愿为沈园门下走狗的程录事三人在宜春院里演奏了沈光的曲子,最后竟是惊动了宜春院的公孙大娘,甚至为那曲《琵琶语》编了新舞,打算进献给圣人。
如今沈光可以说是在长安声名鹊起,当然那些李大家的拥趸也很是不忿,想着找他的麻烦。
“沈郎君如今名动长安,公孙大娘也称赞郎君所做的《琵琶语》闻之自有一股仙气在,如今有好事之徒称沈郎君和李太白一样是天上谪仙临凡。”
石坚看着面前俊朗的沈光,满脸堆笑的说道,沈光名声越响亮,于他石家来说也是大大的好事情,要知道自家大郎和高都护家嫡女的婚事,可是这位沈郎君保的媒,他如今只盼着这位沈郎君他日于圣人面前演奏,压过那位李大家,到时候他石家办婚事,有这位沈郎君在,谁还敢笑他石家只是区区胡种。
“什么谪仙临凡,这是把沈某架在火上烤啊!”
沈光哪敢跟李白相提并论,这位诗仙在长安城才待了多久,就被当今圣人“赐金放还”,说难听点那就是圣人嫌弃这位李太白说话难听,直接多付了几倍工资让他直接滚蛋了,这谪仙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沈郎君说笑了,以沈郎君的才华,又何惧小人流言。”
石坚在李林甫门下厮混多年,又管着西市,说是半个长安的地头蛇也不假,如何不知道那所谓的谪仙临凡便是那位李大家的拥趸所散播的流言,目的吗自然是要捧杀这位沈郎君。
“石市令言重了,某只不过做得几首曲子,可称不上才华高妙?”
“沈郎君如何称不上才华高妙,要知道程录事他们可是将您所赠的曲谱借公孙大娘之手献给了贵妃,就连贵妃都对沈郎君称赞不已,昨日李相还在念叨郎君的名字呢?”
石坚见沈光浑然不知自己如今在长安城的名气有多大,却是连忙说道。
沈光来长安城,本就是为了搏名养望,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当日和程录事他们道左相逢,一时兴起送于他们的曲谱居然落到了那位贵妃娘娘手中,如今怕是圣人也知道他的名字了。
“石市令,某这趟过来,实不相瞒,乃是为了我家都护来年挂帅出征小勃律一事,不知道李相那里,是何情形。”
对于石坚,沈光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石荣和高四娘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对于高仙芝这个亲家的仕途,石坚只会比他更上心。
“沈郎君,圣人召夫蒙灵察还朝,让王大奖就兼领河西等四镇节度,你想必已经知晓了吧?”
“这个某自知晓,这和我家都护……”
沈光知道夫蒙灵察老年昏聩,这两年故意压着高仙芝,说声嫉贤妒能也不为过,王忠嗣节度四镇则是震惊朝野的消息,如今天下劲兵,过半都在王忠嗣手上,他打安西一路过来,沿途驿站里可没人少议论。
“李相说了,王大将军为人耿直,为着石城堡之事,恶了圣人,这节度四镇之事必不长久,到时候高都护只要能平灭小勃律,日后这河西节度使之职只怕非高都护莫属。”
石坚满面红光地说道,如今他石家和高家已经绑在一起,高仙芝仕途越顺利,他石家今后的好处也越多。
“既然如此,石市令可否安排某拜见李相,我家都护有些礼物要我面呈李相。”
高仙芝是沈光的靠山,在出征小勃律一事上,绝对不容有失,沈光不是不信任石坚,只是有些事情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尤其是这位李相还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口蜜腹剑,不知道多少人刚被这位李相夸得天上人间少有,可转眼就被扔进大狱里去了。
听到沈光所求,石坚却是拊掌大笑起来,“沈郎君,你就是不说,某也要请你去拜会李相,要知道李相可是想请你去府上弹奏几曲呢?”
沈光闻言愕然,他没想到李林甫居然也喜好音乐,不过随即他就回过神来,这位李相最喜欢的乃是权柄,他喜欢音乐是因为圣人也喜欢音乐,他要听自己弹奏,说不定便是次试探。
看到沈光沉默不语,石坚也不打扰,直到沈光再次抬头,他方自道,“沈郎君且在某府中好生休息,李相那儿某自会为沈郎君安排见面。”
“那就有劳石市令了。”
沈光点头,既然来到这长安城,注定要搅动风云,他便不会扭捏,他记忆中的曲库里有的是传世的名曲,他也很想让这些后世的名曲在这盛唐风华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也希望那些大唐的诗人们能因此获得更多的灵感,做出不朽的诗篇。
……
永兴坊,王家大宅内,节度四镇的王忠嗣看着面前前来禀报的部下,微微挑了挑眉道,“你说那位沈郎君住进了石府。”
“属下询问过守坊兵士,那人自称安西沈光,身边跟着的护卫多是安西本地的良家子。”
“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挥退手下后,王忠嗣沉沉叹了口气,如今国家看似强盛,可实则危机四伏,偏生圣人还要他强攻石城堡,李林甫这个奸贼不但不劝诫圣人,还在边上煽风点火,实在是可恶,那个沈光陡然间名动长安,又是献曲谱于贵妃,只怕又是个佞臣之流,说不定还和李林甫脱不了干系。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准备琴曲
沈光住进石府后,一连三天都没有出门,只是在那独栋的院落里,拨弄各种乐器,而石坚自是送来了让沈光都为之咋舌的名家之作。
对于大唐的名家乐器,沈光并不甚了解,可是眼前那张朱红色的古琴,他却是熟得不能再熟,这可是鼎鼎大名的九霄环佩,后世被称作仙品的唐代古琴,如今就摆在他的面前。
“这礼物太贵重了,某受之有愧。”
“沈郎君哪里话,这张琴虽是蜀中雷氏当代家主所做,但也称不上十分贵重,沈郎君尽管收下便是。”
石坚有些奇怪于沈光对于自己所送古琴的痴迷,在他看来当世制琴名家里,蜀称雷、郭,吴称沈、张,另外三家的琴也不输雷琴,既然这位沈郎君喜欢古琴,下次便将另外三家的琴都凑齐了送来,想必定能让这位沈郎君满意。
沈光最后还是收下了这把九霄环佩,对于一个音乐人来说,没人能拒绝这样的礼物。
房间里,沈光案前摆放着九霄环佩,边上的青瓷炉中烧着水沉香,他在想着去李林甫府上时要弹奏什么样的曲子,他的曲库足够丰富,但是李林甫不是一般人,这样老谋深算的权奸可不会轻易感动,比起那位圣人,李林甫无疑要更加可怕。
李林甫在世的时候,安禄山可是被他摁得老老实实的,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说老实话把安史之乱的根由怪罪在李林甫身上并不公允,起码在沈光眼里,李林甫也是个裱糊匠,只不过他糊得是大唐盛世,若是没有李林甫,那位圣人哪能舒舒服服地尽情享乐。
轻轻拨动琴弦,听着那激荡的琴音,沈光满脸的陶醉,这可是真真正正的九霄环佩,虽然没有经历千年的时光积淀,成为后世琴师难以驾驭的仙品,但是却是真正的大唐盛世之音。
虽然很想用九霄环佩弹奏一曲,可是沈光试过琴之后,还是按捺下来,他的琴艺只能算普通,不过是占了新曲的便宜,还不如用自己最擅长的胡琴,省得贻笑方家。
……
王忠嗣没想到先前在凉州不辞而别的小女儿突然又千里迢迢地从敦煌赶了回来,为的还是个素未谋面的男子。
“简直胡闹,给某把十二娘带回去,没有某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
王蕴秀看着动怒的阿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这位阿耶,她不过是想去石府去见识见下那位能把龟兹公主迷得五迷三道的沈郎君罢了,又没别的想法。
“主君何必动怒,某觉得那位沈郎君才是女郎的良配。”
听到站在下首的崔器言语,王忠嗣不由皱起了眉头,崔器曾是他帐下亲军,他兼领河西节度使后,便让崔器去豆卢军做了校尉,没想到这回他也跟着十二娘胡闹。
只不过王忠嗣知道崔器性情耿直,不会说假话,他觉得那沈光可为十二娘良配,必有缘由,于是他缓缓开口道,“你且说说,这个沈光如何是十二娘的良配?”
“主君,你且听某说……”
崔器当即把自己打听到的有关沈光的消息,和他自己和沈光相识的过程全都一一道来,“主君有所不知,这位沈郎君当日在伊吾县的时候,甘露川烽火燃起,他当即便率领部下自愿跟随李都督前往杀贼,某后来听伊吾县来的胡商说,当时贼军猛攻伊吾军大营,这位沈郎君亲率部下左冲右突,当者披靡,杀溃了贼军死士,才力保伊吾军大营不失。”
“照某看,这位沈郎君文武双全,又生得好样貌,可比那元载好得多。”
崔器心直口快,在他看来那元载给沈光提鞋都不配,那厮生得就是副小人模样。
“道听途说也能信。”
王忠嗣嗤之以鼻,这沈光要是真立下这等战功,伊吾军怎地没有上报朝廷,“北庭都护府刚行文朝廷,说了此战经过,某可没看到这沈光有何功劳?”
“主君有所不知,这位沈郎君端的是义薄云天,义气深重,某听说他为了给手下那些安西良家子挣个传家的勋官告身,情愿将自己的功劳让于麾下阵亡的将士。”
越是了解沈光的事迹,崔器便越发佩服,见自家主君对这位沈郎君似乎有什么误解,他自是连忙为之辩解起来,“这事情主君派人打听下便能知道。”
王忠嗣看着崔器这般维护那沈光,不由觉得自己莫不是真地误解了此人,此人并非李林甫一党,“这事某自会找人求证,你且下去吧!”
等崔器下去后,王忠嗣长身而起,李林甫如今势大难制,太子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他却只能在家里干瞪眼,那个沈光若不是李林甫的党羽,而他的才华也绝不是有人刻意捧起来的,或许能成为太子的臂助。
想到这儿,王忠嗣觉得自己或许该寻个机会见见这个让崔器这莽夫都为之心折的年轻人。
……
“沈郎君,明晚李相设宴,你随我同往。”
石府里,回到府中的石坚在沈光的院落外听得入神,直到沈光一曲拉完,方才出声道,“沈郎君这琴曲真是叫人唏嘘,不胜寂寞感怀。”
“不知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这是某年少时在石国听闻极西之地某位王者的故事,有感而作,当时取名叫做孤独的巡礼,倒是让石市令见笑了。”
放下胡弓的沈光朝石坚说道,最后他还是选了自己最擅长的胡琴,这两日准备的曲子也都是凄清如冷月,哀而不愁的曲子。
正如他曾对白阿俏所说的,对于那些贵族们而言,还是悲伤的曲子更容易打动他们。
连石坚这样老奸巨猾的商贾都会因为一曲孤独的巡礼而心生感伤,更不用说那位多愁善感的圣人了,沈光吃不准李林甫的喜好,但是他只需要投那位圣人和贵妃所好就行。
“这名字倒是有些奇怪,不过这曲子真是极好,只是未免有些……”
石坚最后忍不住说道,他不想沈光想得那么远,只是想到李林甫那严肃的性格,只怕他未必会喜欢沈郎君所奏的曲子。
“石市令,你的顾虑,某知道,不过不用担心,某有把握,李相纵然不喜,也不会动怒。”
听到沈光的话,石坚也只能选择相信,不过想想沈郎君方才所拉的琴曲,固然有种淡淡的哀愁在,但确实极其优美,让人过耳难忘。
第一百八十八章 罗钳吉网
夜上华灯时,沈光已经站在了李林甫的府邸前,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位当朝权相的府邸虽然位于寸土寸金的崇仁坊内,可是其门楣也称不上有多么富丽堂皇。
“沈郎君很意外是吗,世人都说李相好奢华,却不知李相生性简朴,很多时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石坚被人唤做李林甫门下的食金胡犬,被视做这位权相的走狗,可是他却丝毫不以为怒,反倒很是自傲能成为李林甫的走狗。
两人到后,自有李府的管事前来迎接,从侧门入府后,那管事不由多看了几眼沈光,自家相公可是很少会突然念叨一个人。
一路跟在那位管事身后,快步疾行,沈光不时看向四周,发现偌大的李府没有半点喧闹声音,下人们行走间都是小心谨慎的样子,而沿途所见的屋舍也极其普通,远不如石府那般极尽巧思。
到了李林甫待客的厅堂时,沈光脱鞋进入后,发现厅堂内的客人似乎都已经到齐了,只不过这所谓的客人只不过区区两位,左右两张桌案前,坐着两个大约四十的中年男子,穿着常服,沈光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坐于主座的李林甫看到沈光后,只是朝石坚点头道,“石大且坐,今日咱们便好好听曲。”
石坚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右首那人身边空着的桌案前,然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地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谁让今晚李相请得这两位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在朝中凶名赫赫的罗希奭和吉温,时人号称罗钳吉网,乃是有名的酷吏,旁人闻之莫不色变。
“沈光拜见李相。”
“沈郎,可知今日某请的这两位是谁?”
“沈光不知,还请李相告之。”
“左边这位是殿中侍御史罗希奭,右边是御史兼户部郎中吉温。”
“沈光见过罗御史、吉郎中。”
看着沈光平静如常地和罗希奭、吉温见礼,李林甫也不由有些讶异,旁人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只怕难免双股战战,这个沈光倒是好胆色,毫无畏惧之意。
“沈郎不怕咱们二人么?”
“沈光为何要怕二位。”
罗钳吉网的名头,沈光自然是听说过的,也知道这两人乃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为李林甫独相可谓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沈郎不知道咱们二人乃是世人眼中的酷吏么?”
吉温盯着沈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他出身名门,家里世代都是治法家学说,他更是天生的酷吏,甘愿为李林甫效力。
“酷吏又如何,这世上若无吉郎中这样的酷吏,不知道多少贪官污吏逍遥法外。”
听到沈光的回答,不独是吉温二人,就是李林甫也大感意外,他觉得这个年轻人似乎和旁人有些不同。
“沈郎果真是这么想的?”
“吉郎中,罗御史,这朝廷也好,天下也罢,哪里是非黑即白,朝堂上衮衮诸公,又有哪个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从未做过半点贪赃枉法的事情。”
说到这儿,沈光自笑了去,却是叫坐在那儿的石坚吓得嗓子眼都要蹦出来,这位沈郎君也实在是能说敢说。
“某知道世人多以二位为酷吏,觉得二位兴大狱,必定是冤枉忠良,可某以为二位正因为是酷吏,才不会胡乱冤枉好人,死于二位之手的必定有取死之道,绝称不上什么良善辈。”
被李林甫三人盯着,沈光只能这般说道,哪怕是违心之言,也要说得斩钉截铁。
“哈哈哈哈!”
李林甫最先笑了起来,他这一生最得意的是修订唐律,罗希奭、吉温虽是他门下走狗,可三人都是治法家,彼此间是有共同语言的,世人都说他为了独揽大权,排斥异己,不惜让罗、吉二人掀起冤狱,他承认他打压政敌确实无所不用其极,可就像沈光说得那样,那些被他打倒的人可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想不到安西这等偏僻地方,也能出沈郎这样的人物。”
笑声中,吉温缓缓开口道,罗希奭向来沉默寡言,不过此时他看向沈光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欣赏,他们二人都是内心极为坚定的人,只要能往上爬实现自己的目的,他们从不在乎世人的看法。
“沈郎可有兴趣学刑名之学。”
“承蒙吉郎中厚爱,沈光志不在此,多谢吉郎中赏识。”
“那不知沈郎志向为何?”
“沈光只愿为大唐守御安西河中,永世为汉家疆土。”
沈光沉声说道,而李林甫仔细地看着沈光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然后道,“沈郎不愿入朝为官?”
“李相法眼如炬,沈光确实不愿入朝为官,只愿在安西终老。”
“为何?”
“沈光还想多活几年,看到子孙满堂,老死于病榻。”
“没出息。”
李林甫闻言轻叹道,随即又忍不住笑起来,而这时罗、吉二人亦是同样笑起来。
石坚看着向来不苟言笑的罗、吉二人笑得大声,而李相更是笑得厉害,于是也只能干笑起来,他看着淡然自若的沈光,只觉得这位沈郎君当真是胆大包天,竟然能这般和李相三人对答。
过了良久李林甫才止住笑声,朝沈光道,“本来今日唤你来,某是想看看你是否如传闻那般擅长奏曲,真的能压过李大家,讨得圣人欢心,不过如今看你这份应对的本事,纵使技艺差了些,想来也能讨圣人欢喜。”
说到这里,李林甫不无遗憾,这个沈光若是能投入他门下,倒是可以好生培养,只可惜这小子志不在朝中,偏生要在安西当个武夫,他眼光何其毒辣,自然看得出沈光说得都是肺腑之言,而不像其他人那般言不由衷,身为边将,个个都想着出将入相,想入朝当宰相。
“李相,那某还要拉上几曲么?”
“且拉来听听,圣人是当世大家,你的曲子若是不堪入耳,某可不会让圣人见你。”
李林甫回答道,同时他也是有些好奇沈光能不能给他带来些惊喜,他时常出入皇宫,也经常被圣人拉着听曲,传世的大多数名曲他早就听腻了。
要是这位沈郎君连他都打动不了,如何又去讨得圣人的欢心,要知道就是李龟年这几年圣宠也大不如前,只不过外面的王公贵族仍旧对这位李大家趋之若鹜罢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平康坊外
让李府下人给自己搬了张马扎坐下后,沈光怀抱胡琴,胡弓拉动间,那婉转凄哀的胡琴声响起,叫李林甫三人都是闻之心弦为之而动,不过他们都是积年的宦海老狐狸,最擅长便是隐藏自己的情绪。
三人脸上全没有半分情绪流露,不过沈光也未在意三人的神情变化,只是拉得兴起间自己却是陶醉在了琴声中。
在座四人中,石坚最是难受,他被琴声勾动,可是偏偏李相三人面无表情,他也只能强行忍耐,不敢有半分聆听之态。
倒是厅堂外,听到沈光拉动的胡琴声,却是有下人驻足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竟是聚集了许多人。
一连三首曲子拉完,沈光停下了手中胡弓,这时候李林甫方自皱眉道,“怎地不继续?”
“一时间心绪难平,难以为继,还请李相见谅。”
沈光倒不怕李林甫怪罪,实在是从石坚对李林甫行事的描述中,他觉得这位李相绝大多数时候做事情都是讲道理和规矩的,所以这也是他的一次试探。
“既然心绪难平,那今日便这样吧!”
李林甫拂袖而起,石坚满脸惶恐,不知道李相是不是生气了。
等李林甫走后,吉温朝沈光温和笑道,“沈郎有空,不妨去某府上做客。”
“可惜了!”罗希奭只是看着沈光叹了口气,再没有多说什么,然后便和吉温一起离开了。
“沈郎,我……”
茫然起身的石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过好在这时候,先前领他们来的管事到了,“两位请回吧,今日相公已经尽兴,对了,相公让我问沈郎君,‘石城堡该不该打?’”
“自然该打,夺回石城堡,不过是痛一时,总好过让吐蕃占着一直痛下去。”
沈光答过之后,自是被礼送出了李府,而他带来的那箱珠宝,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相公说了,沈郎君所求之事自会尽力而为,这礼物就不必了。”
离开李府时,沈光还是有些发懵的,不是说李林甫贪婪无度,他这箱珠宝少说也值三十万贯,居然就这样退了回来。
“沈郎君,李相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石坚倒是在边上劝解道,而他的话让沈光不由更加好奇李林甫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说实话来长安城之前,他没想过要和这位世人口中的奸相交往过深,因为他觉得安西那边朝廷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如今亲眼见过李林甫后,他却改了主意。
因为他觉得李林甫或许能明白他的一些想法,甚至能给他一些帮助,比如迁徙关中河洛一带的流民前往安西落户。
长安城的夜晚是有宵禁的,通常达官贵人们在晚上设宴请客,那都是通宵达旦,又或者会为客人准备客房休息,沈光和石坚被送出李府后,天色漆黑,大街上不见人影。
让下人们点起灯笼,石坚自带着沈光回转石府,只不过他们刚出了崇仁坊,就被明火执仗的士兵给围住了。
“咱们是有通行令牌的。”
石坚亮出了李府管事给的令牌,结果却不料对面的军士压根就没理会,只是朝他身旁沈光道,“沈郎君,劳烦您和咱们走一趟,咱家主君想见你。”
王神圆和随行的牙兵护在沈光身前,他们看得出面前的军士绝不是长安城里的执金吾,而是和他们一样的百战精锐。
“王队正,你们且先回去,某自和这位校尉走一趟。”
王神圆他们在长安城里自不能像在安西那边随意披甲,他们就是武艺再强悍,面对对方甲胄齐全的士兵,反抗也不过是徒劳的挣扎。
“郎君。”
“不过是去见个人罢了,不必大惊小怪,石市令,你且回府休息,某明日自然回来。”
“沈郎君万事小心。”
“哦,对了,这样的小事,就不必惊动李相了。”
沈光施施然从王神圆他们的护卫中走出,离开前却是又朝石坚吩咐道。
黑暗的街道上,火把虽亮,可是也照得不太远,沈光跟着那队士兵压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过他始终是不发一言,也不问话,反倒是叫那个校尉心痒难耐,最后走了大半条街后忍不住主动道,“沈郎君就不问我等是什么人吗?”
“校尉想说自然会说,某又何必多费口舌。”
那校尉被沈光这句话给堵得十分难受,可是他又不好自报家门,只能继续带着沈光前行,这回走了没多久,沈光终于看到了亮光,前方的坊市仿佛是黑暗中的光城,照得临街四周都是亮堂堂的。
“这是哪儿?”
见始终沉默不言的沈光终于问话,那校尉方自得意道,“沈郎君竟然不知道平康坊吗?要知道如今坊内不知多少女子都在念着你的大名,若是叫他们知道沈郎君你在这里……嘿嘿……”
见那校尉笑得猥琐,沈光不由白了他一眼,这平康坊是长安城内最大的红灯区,有官妓也有私娼,有伎也有妓,总之这儿就是男人的天堂,当然前提是你要么有钱,要么就像是李太白那般名气够大。
按着规矩,长安城到夜晚宵禁,坊门一关,便不能再进人,当然对于平康坊这样的不夜城来说,什么规矩都是狗屁,全长安城的纨绔子弟,哪个不会来平康坊寻欢作乐,那坊墙上开的暗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沈光原本以为身边这群牛逼轰轰的士兵会带着他从平康坊大门进去,可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走了臭气熏天的排水沟侧边的暗门。
“人咱们带到了,接下来可就不关咱们的事了。”
打开的暗门前,沈光看着和那校尉交谈的居然是个女子,不由大为好奇,一时间忍不住脑洞大开,该不会是什么贵妇瞧上自己,要绑回去做面首吧!
“赶紧走,莫要叫执金吾遇上了。”
被推着进了暗门后,沈光只见身旁多了两个黝黑的昆仑奴,一左一右紧紧夹住了他。
“主人要见你,你可别想着逃跑,阿大阿二他们可都是练过的。”
这时候沈光才看清楚前方带路的是个做了男装打扮的女子,长相只能算是普通,不过一张婴儿肥的圆脸瞧着还是挺讨喜的,虽说沈光有自信能放倒身旁两个昆仑奴,可是难得来到这平康坊,总该见识见识是吧!
于是他自是跟上了那位掌灯的圆脸少女,走过了那长长的暗道。
第一百九十章 笛音歌声
暗道曲折,再加上烛火昏暗,沈光原本还想记下路径,结果七拐八弯地绕了几圈后,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过了良久,沈光才跟着那少女走出暗道,然后便是眼前光线大亮,等他眯着眼适应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平康坊内,那满街的花灯亮堂得很,这时候天空还有细小的碎雪飘落,看上去当真是极美。
街道上随处可见佩剑的士子侠少,当然还有即便是冬天,也仍旧酥胸半露的美丽女子。
眼前的景象,让沈光明白为何李白在长安城时流连平康坊,被圣人赐金放还时,又是如何一夜花个精光的。
“此情此景,真是极美,不知道小娘子可有笛子,某倒是想吹奏一曲呢!”
沈光从来就不是个喜欢被动的人,虽说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这般大费周章地要见自己,可沈光并不想如对方的意,于是他忽地停了下来,朝那熄灭了蜡烛的少女问道。
“我这儿可没有笛子,不过你若是真要吹奏一曲,不妨跟别人借啊!这平康坊里可到处都是乐器。”
沈光闻言,自是乐了,这圆脸小娘子果然不甚聪明的样子,居然没看出他的用意,于是他自是朝前方三五好友携妓而过的几个佩剑青年道,“这位兄台,某一时技痒,倒是想和你身边这位小娘子借管笛子吹奏一曲,不知兄台可否成全?”
“郎君要吹奏,尽管拿去就是。”
还没等那位佩剑青年答话,沈光口中那位小娘子已经将手中青笛递了出去,目光更是盯着沈光的脸,一动不动。
“多谢。”
沈光笑了笑,顿时叫周边几个循声看来的女子都是莫名脸红了红,只不过还不等她们身边的男伴嫉妒,沈光已自横笛于唇边,试了试音后吹奏起来。
所谓的吹奏,沈光不过是临时起意,为的不过是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既然想见他的人搞得神神秘秘的,他偏生不想叫对方如愿。
清脆的笛音陡然间冲破云霄,在周边众人耳边炸裂,沈光也不管这个时代的人们能不能接受那迥异于当世的曲调,直接一首《青鸟》就从最高亢的地方吹奏起来,随后那种欢快活泼昂扬的曲调瞬间就抓住了周遭众人的心思。
只是短短片刻,原本还喧哗的街道就只剩下清脆的笛音四处飞舞,这时候微风卷过,细碎的风雪轻拂过沈光,更是衬托得一身白衣的他丰神俊秀,不知叫多少人看得为之一呆。
吹到**处,笛音越来越高亢,仿佛真的有一只青鸟冲破云霄,欢快地鸣响于天际。
就在这时,一阵高亢的女声响起,从远处穿透风雪而至,和笛音相互辉映,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就连吹奏的沈光都几乎差点被夺了心神,实在是在大唐骤然听到堪比后世国宝级别的花腔女高音,叫他这个专业学声乐的实在是情难自禁。
临街的高楼里,斜倚朱窗的许合子引吭高歌,虽然只是合着笛音的女声吟唱,但是却叫人听得如痴如醉,难以自拔。
只是这等浑若天成的合奏终究还是有曲终人散的一刻,当沈光的笛音渐弱,许合子的歌声也逐渐低了,到最后只余风雪。
沈光放下笛子,忍不住看向远处歌声传来的高楼,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面容高冷,仿佛冰山般难以接近的女子。
“是永兴姬!”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声,接着沈光只见那些男男女女都是如同飞蛾扑火般涌向那座高楼,而这时候那位永兴姬已经关上了朱窗,丝毫没有理会底下狂热的人群。
“这位永兴姬是什么人?”
沈光用笛子碰了碰身旁的圆脸少女道,他没想到自己本想引人注意,最后风头却被突然冒出的这位永兴姬给抢走了,不过对方的歌喉确实是优美到极致,而且那种花腔女高音是老天爷赏饭吃,只能叫他们这些凡人羡慕嫉妒。
“你连永兴姬都不知道?”
圆脸少女看着手握笛子的沈光,眼神里满是不解,要知道永兴姬可是连圣人都深为喜爱的歌者,当年圣人在宫中令永兴姬唱歌,李谟吹笛伴奏,最后曲终管裂。
如今长安城中,歌有永兴姬,舞有公孙氏,只是这两位自开元以后,便如同神龙见首不见尾,旁人难得一见。
不曾想今日这位永兴姬竟然被这位沈郎君一曲笛音给吸引,竟然还为之合唱。
想到这儿,那圆脸少女看着沈光的眼神也变了,而这时候追逐永兴姬的人群被拒之窗外后,也猛地想到了沈光这位始作俑者,却是疯狂地朝他们涌来,那架势吓得那两个昆仑奴脸都变白了。
“郎君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小娘子,你的笛子。”
将笛子还给人群中那位最先遇到的女子后,沈光看着身旁脸色煞白的圆脸少女,自是朝着人群道,“安西沈光,今日已然尽兴,诸位,咱们就此别过。”
留下姓名后,沈光朝那发呆的圆脸少女道,“还不带路,不想走了吗?”
被沈光喝醒的圆脸少女醒悟过来,连忙小跑起来,沈光则是大步跟在后面,这时候人群里已经有人想到了沈光是谁,高声在那喊了起来,“安西沈光,不就是那位‘曲有误,沈郎顾’的沈郎么!”
“某在宜春坊听程录事说过,沈郎弹琵琶时曾唱女声,歌喉不下于永兴姬!”
“还愣着干什么,快追上去,莫要走了沈郎!”
嘈杂的呼声里,两个昆仑奴本来还想阻止人群追上去,可随即就被淹没其中。
听到身后传来的喊叫声,沈光也不由暗道这大唐的百姓追星起来也是够疯狂的,不过好在这时候他们已经拐了两处街道,暂时甩开了后面狂热的人群。
“某还是头回来长安,这平康坊里的人都是这般热情好客么?”
“永兴姬以往出门的时候,圣人可是会派力士随行保护,要不然根本没法回宫。”
听着少女的回答,沈光这时候看向了前方高楼,只见那两扇大门打开,却是出来了好几个妙龄少女,朝他折身道,“恭迎沈郎君,主人已经等候多时,还请沈郎君移步。”
想到那位幕后之人终于现身,沈光却是跟上了那几位少女,他实在想不到这长安城里有谁会这般大费周章地见他。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互相试探
拾阶而上,沈光一直走到顶楼,方才停下脚步。
“郎君,还请沐浴更衣。”
看着前方水汽四溢的澡堂,沈光越发不解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矫情,和他见个面要这么麻烦,只不过他也确实想泡个澡,要知道方才从那排水沟外面的暗门进来,可是把他熏得够呛。
“你们干什么?”
“我等服侍郎君沐浴啊!”
看着那些毫不避讳的少女,沈光皱了皱眉,他看得出这些少女都受过训练,哪怕是他当着她们的面把衣服脱光,这些少女都不会有半丝害羞躲避,于是他沉声道,“某有隐疾,不喜旁人在边上,你们都退下吧!”
沈光把话都说到这种份上,几个少女纵使不甘,也只能悻悻退下,要知道主人可是说过,她们中谁若是能让这位沈郎君怜惜,主人自有奖赏,只是没想到这位看着温润如玉的郎君竟是这般不解风情。
……
兽吞口的香炉里,水沉香的烟气萦绕,宛如流苏。
身穿道旁的李泌听着手下侍女的回禀,连日来始终紧绷的脸色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他没想到这位沈郎君是个如此有意思的人物,看起来他先前的布置都是白费了。
“公子,如今人们都知道沈郎来了平康坊,是阿奴办事不力,还请公子降罪。”
圆脸少女朝着自家主人说道,脸上神情满是不甘,想她为公子办事至今没出过差池,却不曾想今日被沈光算计了。
“沈郎君智计深沉,倒也怪不得你,你不必自责。”
李泌安抚着侍女道,他见沈光,本就是步闲棋,这位沈郎和李相是什么关系还不好说,不过就目前他得到的消息来看,这位沈郎应当不是李相布置的暗手。
就在李泌猜测着沈光来长安城的目的时,沈光已经泡完澡,换上了干净衣服。
摩挲着身上衣服的质感,沈光知道要见自己的人怕是不简单,这种面料是宫里才有的贡品,他在石坚府上倒是见过几匹,只不过上面的织锦云纹不如他身上的精美细腻。
很快沈光在静室里见到了幕后之人,那是个年轻的道人,身着青色道袍,手握拂尘,看上去还真有几分飘然出尘之姿,看到这样的装扮,他猜到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沈光见过李公子。”
看着明明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却是浑身装逼气息萦绕的年轻道人,沈光率先开口道。
“沈郎君认识我?”
李泌充满疑惑地看着面前的沈光,就他所知这位沈郎君此前从未来过长安城,两人也根本不认识,他成名虽早,曾是天下闻名的神童,可是随着他长大后韬光养晦,数年不曾在长安现身,应该没几人知道他。
“如何不认识呢?公子出身辽东李氏,当年曾被张相公呼为小友,圣人也以为公子有宰相之才,命李家善养公子,不知某说的对不对?”
拜那部大火热剧长安十二时辰,沈光还真的查过李泌的生平,知道这位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不过如今还年轻,可称不上算无遗策,老奸巨猾。
李泌这时看着沈光的目光已经变得极为惊异,他实在想不通这位沈郎君是如何知道他的底细的,难道李相已经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又或是这些年自己身边一直都有眼线盯着他。
沈光看着李泌的眼神变化,就知道这种聪明人最喜欢胡思乱想,自己道破他的身份,肯定不知道让他想到哪里去了。
“李公子,某有位朋友,博学多识,他曾经跟某说过本朝神童首推李公子,所以某才知道李公子家世,来长安城后,某本想结交李公子,便找人打听了下,知道李公子这些年寻仙访道,好做道人打扮,因此才有所猜测。”
“沈郎君就不怕猜错吗?”
“不瞒李公子,某这人脸皮厚,猜错便猜错了。”
“说起来,不知道李公子寻某有何要事,非得这般偷偷摸摸地见面?”
看着面前不似作伪的沈光,李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而且他也不能肯定这位沈郎君是否值得信任,如今李相气势正盛,朝中无有与之争锋者,还是谨慎为先。
“某前几年恶了李相,不欲节外生枝,所以才这般和沈郎君相见,还请沈郎君莫怪。”
沈光知道李泌是铁杆的太子党,可是他并不想卷入这皇权的争斗中,于是明知故问道,“如今既然相见,不知李公子有什么吩咐,若是没有,某倒是想回去睡了。”
“不知沈郎君,对李相观感如何?”
李泌想了想,最后还是大着胆子试探了回,如今圣人越发固执昏聩,专宠李林甫,他们需要有能够影响圣人的人
“李相虽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没有李相的话,这大唐怕是要更加风雨飘摇。”
沈光知道李泌背后是太子李亨,虽说李林甫如今位高权重,压得太子一党喘不过气来,可他知道李林甫没有几年活头了,自然也大着胆子说出了他的看法。
“沈郎君真这么想?”
沈光的回答有些出乎李泌的意料,其实他对李林甫也没太大的恶感,如今大唐危机重重,说穿了都是当今圣人的错,只不过圣人是不能错的,所以错的只能是李林甫。
“李相虽然弄权,可好歹还是做事的,如今圣人独宠贵妃,听说那位贵妃的从兄也是水涨船高,怕是日后能和李相分庭抗礼。”
说到这儿时,沈光顿了顿,目光盯得李泌浑身不自在,“李公子不妨想想,若是李相被那位杨钊取代,你觉得大唐会比在李相手里更好吗?”
李泌闻言不由沉思起来,然后他发现沈光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因为他知道答案,虽然李林甫专擅弄权,可确实是保住了大唐盛世的脸面,遍数朝中剩下那几个所谓贤臣,就圣人如今的德行,换了他们未必就能比李林甫干得更好。
看到李泌沉默不语,沈光就知道自己说对了,只不过李泌是不可能承认李林甫对大唐有功,因为他是太子的人,所以李林甫只能是祸国殃民之辈。
“李公子,你找某来,不会就是问这么个问题吧?既然你问完了,正好某也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安西如何?”
沈光的反问,让李泌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现在只觉得哪个再说沈光只是个以曲乐娱人的佞臣之流,他一定会一巴掌糊上去,哪个佞臣能有这等眼光。
第一百九十二章 指点江山
过了良久,李泌缓缓开了口,沈光的问题,他必须得回答,要不然他就无法争取到这很有可能破局的外力。
“安西虽是边地,却是我大唐的屏障,只要安西还在,就能将吐蕃困死在高原上。”
李泌的回答并没有让沈光满意,说穿了李泌的观点没什么稀奇的,因为大唐最初经营西域,是为了仿效汉朝断匈奴右臂,来阻止突厥人从西域获取赋税粮草,只不过突厥人被打倒后,吐蕃成了大唐真正的心腹大患。
而控制安西四镇,就能够防止吐蕃染指西域,大唐上下根本就没把安西当成可以可以大肆经营的领土,距离的遥远阻断了大唐对于安西的汉化。
“沈郎君觉得某说错了吗?”
“说错倒也谈不上,只是眼界终归是小了些。”
“那沈郎觉得安西该如何?”
李泌终究年轻,被沈光轻视后难免有些恼怒,于是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不过沈光却不怒反喜。
“李公子没有去过安西吧,那想必安西在李公子眼里是到处沙漠的贫瘠之地,根本不值得朝廷关注。”
“不过某想说的是,安西到处都是沃土,只要善加开垦,便是足以养活数百万人的良田,如今关内流民越来越多,朝廷为何不组织他们前往安西耕耕种?”
沈光的回答让李泌越发沉默,自开元以后土地兼并越发严重,如今河洛关中到处都有失去土地的流民沦为世家豪强们的佃户,而这也是为什么太子反对圣人继续开边,开元初国家军费不过两百万贯,可如今却要一千两百十万贯,而且还未必够用。
“若是能将大唐的流民迁入安西,既能为国家守边,又能为国家节省钱粮消耗,还让地方上消除了隐患,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可朝廷的衮衮诸公只怕从未认真想过这事情吧?”
“安西太过遥远,百姓如何愿意……”
“那些失地百姓沦为流民以至于世家豪强的佃户,他们的日子怕是连猪狗都不如,安西那边有能属于他们的良田耕种,只要朝廷允许免除他们的赋税,以兵役相抵,某相信有的是大唐的男儿愿意去安西落户。”
沈光径直打断了李泌,这位日后为大唐续命的宰相,如今还过于稚嫩,他也就只能趁现在当着他的面指点江山,过把嘴瘾了,“某在安西的时候,曾听友人说,开元年间国家军费不过两百万贯,如今却是翻了五六倍都不止,便是因为大唐立国时的府兵制崩坏殆尽,而府兵制之所以难以为继,就是因为土地兼并,府兵没有足够的土地耕种,自然难以负担军备,更别说在农闲时练武,以备国家征用。”
“安西有大把的荒地可以开垦成为良田,朝廷可以在那里重建府兵制,这样不但可以节省大批军费,还能拥有大批的精兵,到时候配合陇右河西,可以将吐蕃困死在高原,甚至只要做好准备,未必不能攻破逻些城,破其国,灭其宗庙,以告慰历年来战死于吐蕃的大唐将士英灵。”
李泌这时候已经无暇思虑其他,他想的都是沈光那在安西重建府兵制的想法,如果安西真的像沈光说的那样,可以开垦出无数良田,或许大唐现在遇到的问题,都可以迎面而解,说穿了大唐如今最大的矛盾就是土地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可偏偏那些富者,朝廷又没法动他们。
“沈郎君,安西果真能开垦无数良田么?”
李泌终于开了口,他依然用审视和怀疑的目光看着沈光,大唐经营西域也有百年,本朝更是牢牢掌控了安西四镇,可是历任安西大都护也没见说安西有那么多能开垦成良田的荒地,到如今为止安西那边的屯田也不过勉强够四镇汉兵所用。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公子从没有去过安西,又如何断定安西不能成为大唐新的粮仓呢?”
在沈光看来,江南是属于烂在大唐或是中国锅里的地盘,与其在安史之乱后全力开发江南,倒不如倾尽全力开发安西,只需要百万移民,大唐就能彻底占据这富庶肥沃的土地,到时候进可开发河中,退可遏制吐蕃以保陇右河西安全。
“沈郎君说得有道理,李泌受教了。”
李泌忽地朝沈光一礼,他虽然对沈光有诸多猜测,可是听了沈光那么多话,他发现沈光是一心一意想为大唐守住万里安西,光这一点就值得他钦佩。
“若是李公子他日有空,可前往安西一行,亲眼看看沈某所言是否属实。”
沈光并不在乎投靠那边,如果李泌能让那位太子赞同他的想法,他不介意做太子党,同样若是那位圣人愿意移民安西实边,他也愿意忠于圣人。
“李泌他日必定会亲往安西,到时候还得叨唠沈兄了。”
不知不觉间,李泌自换了对沈光的称呼,在他看来沈光值得拉拢,且不说别的,光是沈光的眼界就不是如今太子身边那些人能比得上的,换句话说这位沈郎君有宰相之才。
“李公子客气了。”
“沈兄,某还有一事请教,不知道沈兄可愿为我解惑?”
李泌想到了如今太子和圣人间为着石城堡一事的争执,忽地想听听沈光是如何看的。
“李公子尽管直言就是,某若是答得上,绝不推脱。”
沈光也乐意和李泌攀些交情,未来的事情可说不准,说不定以后他就需要这份交情呢!
“圣人有意让王忠嗣将军攻打石城堡,不知道沈兄如何看待?”
听到李泌的问题,沈光愣了愣,他本以为李泌会问些别的,却没想到事关石城堡,说起来那位节度四镇的王忠嗣已经是本朝第一名将,不过这位王大将军自从成名以后就太过爱惜名声,不是必胜的仗绝不愿打。
但他身为圣人一手超擢提拔的大将,光是面对这君命犹疑不决就已经够犯忌讳的了,可还要好死不死地反去劝谏圣人不要穷兵黩武,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王大将军殊为不智,眼界太浅。”
李泌没想到沈光是真的敢说,王大将军如今节度四镇,在朔方、河东更是威望极高,他还从没见过有人说王大将军眼界太浅,他这回是真长见识了。
“还请沈兄详言。”
“那某就直说了……”
当着李泌的面,沈光自说了番话,说起来他也是想保住王忠嗣,郭子仪李光弼哥舒翰可都是王忠嗣的旧将和部下,要是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这位王大将军还在,叛军很难打破潼关。
第一百九十三章 王宗嗣的gaibian
沈光离去后,坐在蒲团上的李泌脸色变化不休,沈光看问题的角度和他截然不同,有些话乍听之下觉得有些强词夺理,可是仔细想想却又很有道理。
不过沈光有番话他是极赞同的,保存有用之身以待将来,委屈求全比慷慨赴死更可贵!
当今圣人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只要关系到至高无上的皇权,就是太子也未必能保全性命,更何况是王大将军。
想到这儿,李泌的心乱了,他原本只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李林甫身上,可是和沈光交谈之后,才发现他始终忽略了圣人,李林甫再奸诈,那也是圣人默许,李林甫才能独掌朝纲。
太子表现得越是优秀,朝中大臣越是拥戴太子,太子反而越危险!只要圣人一日还是圣人,太子就永远是太子。
李泌觉得自己醒悟得还不算太晚,起码如今王大将军那儿还有挽回的余地,只不过他得亲自去趟王府了,换了旁人未必能说服这位固执的王大将军。
至于太子那儿,自己也要断了联系,让太子继续韬光养晦,只当个唯唯诺诺的孝子就是。
做出了决断的李泌很快便起身,唤过侍女,换了身装束,他打算连夜去见王宗嗣,太子麾下,谁都可以折了,唯独这位王大将军不能有失。
……
“长源,你怎么来了?”
见到李泌时,王忠嗣颇有些意外,不是借他的牙兵去请那位沈郎君见面了,怎么又忽然来见他了。
“王公,李泌忽然悟通了一些事情,不得不来见王公。”
李泌朝王忠嗣一礼,他虽是太子的谋主,可是太子心里最器重的还是这位王大将军,只不过王大将军手握四镇劲兵,太子也不敢与之亲近,唯恐被小人进谗言,这两年私底下都是他奔走于太子和王大将军间作为联系。
“长源,你不是去见那位沈郎君了么?”
王忠嗣盯着李泌,这个圣人也夸过的神童少年老成,两人相处也有两年余,他了解李泌为人,也相信李泌的眼光,所以才会答应派牙兵截了沈光去和李泌见面。
如今他也颇为好奇,让崔器心折不已的沈光,在李泌眼里又是怎么样的人物?
“小子就是见过了沈郎君,才匆匆赶来拜见王公,有些话不得不说。”
“哦,这沈郎君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长源你这般?”
“沈兄眼界高远,李泌不及……”
李泌先是将和沈光最先的那番对话一一道来,只听得王忠嗣皱眉不已,“在安西重立府兵制,他还真是敢说,安西大都是荒野沙漠,哪里来那么多可以开垦成良田的土地?”
“王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子打算来年便去安西看看,想来沈兄言之凿凿,应当不会诓我。”
“你要去安西,你走了,太子那儿谁可为谋主?某不同意。”
王忠嗣听到李泌居然要跑去安西,顿时间对沈光的观感更差,太子如今手下就没几个能得用的人才,要是连李泌都离开长安,太子身边没个拿主意的,只怕日子更加难过。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李泌神情复杂,然后看着动怒的王忠嗣道,“王公,圣人一日是圣人,太子就始终是太子,咱们越是和李相相争,太子反而越危险,只有太子示之以弱,让相权凌于皇权,圣人迟早忌惮李相,太子的地位才会稳固。”
沈光看过的穿越小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各种权谋宫斗帝王心术的套路看了不知凡几,虽说实际操作他不行,可是光用嘴的话,刚刚初出茅庐的李泌也要甘拜下风,只不过李泌能举一反三,思考得更加周全。
“用沈兄的话来说,太子要做的就是卖惨,太子越惨,圣人就越放心,也会慢慢从李相偏向太子。”
王忠嗣沉默不语,他虽然耿直,但并不蠢,很多事情只不过是捅破层窗户纸便能明白,这个时候他对沈光已经没了最初的偏见。
“王公,可知道小子询问沈兄关于石城堡一事,沈兄是如何回答的?”
“他怎么说?”
“沈兄说,世人都知道王公是圣人超擢提拔的本朝第一名将,节度四镇,恩宠之荣,前所未有,所以攻打石城堡,旁人都可以反对,唯独王公不可以。”
王忠嗣闻言,可是握拳的手指关节处已经捏得发白,而这时候李泌还在侃侃而道,“沈兄还说,王公自节度朔方、河东以来,虽然每战必胜,但也失了年轻时的锐气,过于爱惜羽毛,只打有把握的胜仗,看似爱惜士卒,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他真是这般说的……”
王忠嗣脸色阴沉,他从军近三十载,抚宁地方十余年,还是头回有人这么说他。
“原话如此。”
“安西小儿懂什么军国大事,石城堡易守难攻,吐蕃必举全国之力守卫,要攻下石城堡,必定死伤惨重……”
看着勃然色变的王忠嗣,李泌忽然觉得沈光说得未必就是错的,王大将军确实有些过于爱惜自己的名声了。
“王公,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石城堡在吐蕃手里,他们何时动兵我们都一概不知,只能被动挨打,可若是夺回石城堡,吐蕃但有兵马调动,咱们便能提前知晓,不胜过年年血战。”
“沈兄说了,自从丢了石城堡后,河西陇右一线军堡附近的屯田,被呼做吐蕃麦庄,彼辈想打就打,来去自如,年年死伤几百上千乃至更多,几年累积下来,还不如直接拔了石城堡,断了吐蕃下高原的念想。”
见李泌已是在帮着那个沈光说话,王忠嗣气得短须震颤,可他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那个安西小儿说得并没有错,也许真的是他错了,太过于看重自己那百战百胜的名头,又怕打下石城堡伤亡惨重,落下个不体恤士卒,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名。
“王公,沈兄最后和我说,本朝名将里只有王公是真的爱惜士卒,与其让旁人去打石城堡徒耗军力钱粮,倒不如王公亲自出马,还能让我大唐将士少些伤亡,同时也能缓和跟圣人间的关系,王公一身维系天下安危,当以保全自身为上,岂可因为虚名而徒做意气之争,这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王忠嗣听到这儿,心情总算平复不少,只不过这个时候他脑子里仍旧乱糟糟的,今日李泌这些话,让他想起了年幼时被圣人接入宫中抚养,学习武艺兵法,说起来圣人确实是把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的,只是这些年他久在地方,再加上他看不惯圣人宠幸李林甫,以至于和圣人日渐疏远,自己或许该好好反思下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高力士
“听说那位安西沈郎笛音冲宵,搅碎漫天风雪,就连永兴姬都被惊动,临窗高歌……”
长安的街头巷尾,风雪停歇后的酒肆食铺里,不时有人议论着几日前从平康坊传出来的故事,也让人们对沈光这个最近搅得满城风云的人物越发好奇起来。
“永兴姬许久未曾露面,怎么会为区区边地来的小子笛声所动,这沈光为搏名声,竟是连面皮都不要了!”
“你这厮休要胡言乱语,当日某几人就在平康坊内,亲眼见到永兴姬和歌以应沈郎君,只可惜沈郎君走得太快,以至于咱们缘铿一面。”
某家酒肆里,几个外地来的士子听到有人非议沈光,有性急的拍案而起,然后便和人争论起来。
二楼雅座内,穿着身绯色圆领的高力士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那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人,心里面对那位安西沈郎的印象越发深刻起来。
“叔父,这位沈郎君如今名声可大得很,不知道多少人都想请他去府中弹奏一曲。”
“哦,那他去了没?”
“听说永王往石府下了贴,这位沈郎君婉拒了。”
“那倒是有些意思,这位沈郎君连永王的面子都不给么?”
高力士颇有些意外,永王在长安素有贤名,文人士子莫不与之相交,当年李太白傲视王侯,却和永王相谈甚欢,甚至为其幕中客,他还是头回见到有人主动拒绝永王。
“这位沈郎君据说到了石府后,只去了李相府上弹奏几曲。”
“哦,那李相可有评论过这位沈郎君。”
高力士和李林甫交情不差,这位如今事实上的独相虽然权倾朝野,可是对他却始终敬重有加,一如当初,而且虽然世人都以李林甫为恶,可是高力士知道这位圣人属意的宰相还是很有些本事的,并不会比当年的张九龄和姚崇差多少,只不过圣人已不是当初那个励精图治的圣明天子,李林甫自然也做不了张九龄姚崇那样的“贤相”。
想到这儿,高力士不由叹了口气,他如今也是少谈国事,不再劝谏圣人,免得伤了主仆情分,只是一心侍奉圣人左右。
“李相倒是没有评论这位沈郎君,只是听说当日李相府上,罗希奭、吉温俱是作陪,两人回府后,却是传出些许言语,提及了这位沈郎君。”
穿着身深绿色圆领长袍的麦友成见高力士这位叔父谈兴正浓,连忙卖弄起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叔父有所不知,那罗希奭说李大家不如沈郎君,吉温则称天下风流,李太白独占三成,余者沈郎与天下人共分之。”
听到这儿,高力士先是愣了愣,随即便大笑起来,吉温这笑面虎是话里有话啊,“天下风流,李太白独占三成,余者沈郎与天下人共分之。”这不是说那位沈郎君还压了李太白一头,胜他半分么!
“吉温这话过了!这是要把那位沈郎君放火上烤啊!”
高力士当年为着“脱靴”之事,不喜欢李太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不过对于李白的才华极为欣赏,他没听过沈光的乐曲,但是却读过李白的诗篇,因此不由摇头叹道。
“叔父说得极是,如今城中为着这位沈郎君,那些彼此争执的士子侠少可不在少数,不过这位沈郎君也确实倨傲,连永王的邀请都拒绝了,恐怕接下来这位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麦友成接话道,他倒是对沈光很佩服,毕竟这几日往石府下帖的权贵可不在少数,这位沈郎君居然全都拒绝了,听说那位石市令愁的头发都白了。
“那倒未必,贵妃很喜欢沈郎君的乐曲,圣人听了几曲后,也说沈郎君曲风新颖,前所未见,足以开宗立派为天下先,长安城里无人能比得上。”
高力士抄起酒杯,笑呵呵地说道,因为侍奉圣人的缘故,他素来居于宫中,很少住在外宅,这回能忙里偷闲,也是拜这位沈郎君所赐,他可是奉圣人命来打听这位沈郎君的消息的。
“既得圣人和贵妃看重,那这位沈郎君怕是要平步青云,大富大贵了。”
麦友成不无羡慕地说道,他祖父是高力士生母的兄长,算起来他和高力士这位叔父也算亲近,可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东宫卫率,哪像这位沈郎君,一朝名动天下知,就连圣人都让自己这位叔父来打听消息。
高力士没说什么,圣人心思不可测,谁知道是福是祸呢?
就在两人闲聊的时候,楼底下这时候已经厮打起来,冬天的长安城,虽说依旧繁华无比,但始终是不及夏秋那般热闹的,这些无处释放精力的士子和纨绔子一旦争执上头,到最后还是得靠拳头来说话。
看着底下乒铃乓啷地打起来,高力士满脸怀念,当年圣人还年轻的时候,可没少在市井里和人厮打吵闹,年轻真好啊!
“叔父,这些人胆子端的大,竟然扰了您的雅兴,我这就让人……”
“哎,不必了,且由他们打闹去,咱们看热闹就是。”
高力士拦住了自家侄儿,他可不想暴露了身份,他还想待会去西市里好好逛逛。
不多时,便有巡街的武侯来的酒肆,分开了厮打的两伙人,然后全都抓走了,而这时外面自有高力士的家奴匆匆赶来。
“什么事?”
“主人,那位安西沈郎往府里下了拜帖,还备下了重礼……”
听到家奴的禀报,高力士脸上笑得越发开心起来,这位沈郎婉拒了城中权贵相邀,却亲自前往他府上下了拜帖,这可是让他大涨脸面的事情。
麦友成看着那附耳低语的家奴,只隐约听得些内容,不由心痒难耐,可是又不敢开口询问。
“有话就说,不必憋着。”
高力士扫了眼这母家的侄儿,脸上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这位沈郎君如此给他长脸面,他倒是不好拒绝,说起来他府上也是许久不曾热闹过了。
“叔父,不知打算如何处置这位沈郎的拜帖?”
“怎么,你有什么主意不成?”
“不是,只是小侄曾听友人说,这位沈郎君当日在平康坊里确实引得永兴姬现身,小侄也想亲眼见识见识这位沈郎君的风采。”
“既然如此,那某就于明日设宴,请这位沈郎过府一叙,你也来吧。”
高力士想了想道,与其道听途说,倒不如亲眼见见这位沈郎君,说不定圣人也会有些兴趣,想到这儿,高力士起身道,“今日酒兴已无,你且回去当差吧!”
“叔父,小侄今日休沐,正好陪着叔父四处走走。”
麦友成哪里愿意回去,这等巴结叔父的好机会若是放弃了,岂不是犯傻。
第一百九十五章 设计偶遇
午后的西市,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一空,打开的坊市大门,排满了队伍。
随着鼓声敲响,人们鱼贯而入,换了身白色袍子的高力士也混在人群里进了西市,朝廷禁止五品以上官员逛西市,他也不能坏了国家法度,更何况这般便服出访倒也有意思得很。
进入西市后,高力士信手闲逛,不时听着身边人群的闲聊议论,兴致颇高。
只不过高力士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逛了菓子行,后脚他的行踪便传到了石坚这位西市令那儿。
“沈郎,你这运道可真是……”
官署内,石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沈光上午刚去了高府投了拜帖,送了礼物,来他这儿,就遇到了高力士微服私访西市。
“石市令,这是天赐良机,且容某告退。”
沈光没想到,这样都能遇上高力士,这对他来说可是极好的机会,要知道他给高力士下拜帖,说穿了还是为着高仙芝挂帅出征小勃律。
李林甫那儿,虽说他没有得个准信,但是自从知道李林甫为着石家和高家的婚事,写了手书给高仙芝,他就知道李林甫那儿绝不会成为阻力。
李林甫是当朝宰相,出征小勃律这件事,他考虑得不止是军事上的胜利,也要考虑这次战事的花费,高仙芝挂帅出征,旁的且不说,光是石家贡献的军费和骆驼牲口就不是小数目,安西那边能和高仙芝争一争的也就只有程千里罢了。
可程千里是个穷鬼,让他挂帅出征小勃律,朝廷得花多少钱?
这笔账,谁都会算,所以李林甫那儿只会帮高仙芝一把,不过在这种军国大事上,这位李相向来都不会摆明态度,所以能够影响圣人的高力士,便成了沈光的突破口。
至于长安城里其他权贵,他结交了又能有什么用,倒不如把精力都放在高力士身上。
“沈郎且去,某自会派人与你告知高公是哪位?”
石坚自唤了心腹随从陪着沈光去寻高力士,他这时候也不由庆幸自己准备得足够充分,说起来朝廷虽然明令禁止五品以上官员来西市,可是总架不住有些官员喜欢微服私访,就连圣人以前都喜好这口。
石坚在当上西市令以前,也是作为行头再到属吏干了十多年,如何不晓得这其中的内情,所以他上任后,自是让心腹记熟了高力士的画像,免得万一圣人哪天兴致来了,到西市闲逛,遇上不开眼的惹得圣人不快。
“这位沈郎真是好心机,好城府,看起来高大都护的事情稳了。”
送走沈光,石坚在心中想到,然后便故作不知高力士这回事,在官署里办起公来,最近他可是过得战战兢兢的,多少权贵往他府上下帖,都给沈光拒绝了,他可是十分害怕被牵连,不过只要这位沈郎君和高公结识,他就不用担心了。
……
西市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沈光走得不疾不徐,叫他身旁的石家家奴颇为着急。
“郎君,咱们这般慢走着,万一错过了可怎么办?”
“无妨,这偶遇偶遇,重在一个偶然,似你这般着急,怕是会露了咱们的行迹,反而不美。”
沈光轻笑着答道,只是安抚着那家奴道,他这几日空闲时,也在西市好好逛了圈,对于西市的格局尚算了解,他知道高力士先前在菓子行那边闲逛,还买了些小食吃着,按道理走不了多远,那附近就是坟典行,他打算去那儿碰碰运气。
“那便听郎君的。”
那家奴见沈光气定神闲的,于是也不着急了,这位沈郎君是个讲道理的,若是遇不着那位高公,自不会怪他。
片刻后,几人到了那全是坟典行的一条街上后,人群已不如其他街道那般多,这时代的大唐虽然已经有了雕版印刷术,也开始渐渐普及,但是书籍的价格依然居高不下。
像是这些坟典行里,所卖的书籍,不少仍旧是手抄本,沈光在延城的时候,就曾听封常清说过,西市的坟典行里有时候会淘到些好东西,比如一些家道中落的败家子会把家里藏书卖到坟典行,里面说不定会有些意外之喜。
随意挑了家门头看上去颇为雅致的坟典行,沈光便走了进去,里面顿时有伙计迎上来,“几位,可是要买书,咱们这儿可是有不少孤本善本……”
“勿要多言,你这儿可有乐谱?”
“有,有,有,就是不知道郎君要那种?”
看到沈光身后有随从跟随,而且样貌俊朗,一看便知是世家子弟,那伙计忙不迭地道。
“全都拿过来,某仔细瞧瞧再做决定,这些钱且算是某观瞻一二的花费。”
沈光自然清楚开书店的最讨厌的便是蹭书看的,于是自摸了几杯银币丢给那伙计道。
接过银币,入手一沉,那伙计见是完好的好钱,顿时喜笑颜开道,“郎君稍待,我这就去准备。”
这坟典行里,自有供人抄书的地方,西市又不是东市,来这儿多是贫寒士子,直接买书是买不起的,于是便花些钱抄书,又或是以抄写代抵读书的花费。
只不过如今冬日天寒,炭火甚贵,那坟典行自舍不得在店中烧炭取暖,更何况这大堂里的木架子上摆放都是书籍,哪个敢生明火。天气寒冷,这研墨都是件费工夫的事,更遑论抄写了,所以这店里冷冷清清的不见外人。
不多时,那伙计就捧了一叠书卷过来,“郎君,咱们店里的乐谱都在这儿了,您慢慢看,若有中意的,唤我便是。”
“你且去吧!”
这时候西市不过刚开市不久,雪后放晴,阳光自窗格照进来,尚有几分暖意。
沈光将那叠卷轴堆在岸上,便坐下来慢慢看起来,而那位石府家奴则是站在坟典行门口等候,只是脑袋却不时张望着不算热闹的街道。
半个时辰后,那家奴伸得脖子也酸了,可沈郎君只是安静地在店里看书,他都觉得这位沈郎君莫不是压根就没想过要偶遇那位高公,就在他敲着脖子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不远处的对话声,“叔父,那处坟典行没甚去头,都是些寻常书籍,要说找书,还是得去东市。”
“来都来了,且看看再说。”
高力士倒是无所谓,他只是逛久了,想找个清静地方歇歇脚,这西市里到处都喧闹得很,也就这坟典行所在的街道最僻静。
“郎君真是神人!”
看到迎面走来的高力士并身边的随从,那石府家奴心中惊呆了,可他连忙低下头,免得叫对面窥出破绽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无巧不成书
走到那家坟典行时,高力士犹自从怀里的油纸包里取了枚樱桃毕罗,细细地品尝味道。
“且去边上侯着,若有看上的书,自会唤你。”
麦友成看着殷勤上前的伙计,还不等他开口,已自挥手把他给支开了,另外从怀里摸了串铜钱扔给他,“赏你的,另外给咱去烧壶热水去。”
这长安附近,蓝田县的樱桃最为有名,每年五月樱桃结果后,便有大量的商贩购入,其中有几家菓子行更是有独门秘方用来制酱久存,即便是到了冬日,也能做那樱桃馅料的毕罗发卖,只不过这价格要比七八月份时贵上数倍。
高力士年纪大了,反倒是越发喜欢吃甜食,从菓子行买了包樱桃毕罗后,路上已经吃了五枚,麦友成怕这位叔父待会吃得甜腻,于是才让这坟典行的伙计烧壶热水,待会好喝来解渴。
这时候,那石府家奴自回到沈光身边,他不敢做声,只是死命打着眼神,好叫这位沈郎君知道,那位高公来了,却不料沈光抬头看了眼后,便毫无所动地继续翻起那些乐谱来,只是吩咐了句,“待会让伙计拿笔墨纸张过来。”
步入坟典行后,高力士扫了眼那些木架上的藏书,然后又看了眼颇显冷清的厅堂,自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看到了在那儿认真看书的沈光。
这天下的人呢,大都喜欢美好的事物,所以生得一副好样貌,自然是占尽便宜。
就是高力士,也难以免俗,沈光当初在安西时,最初就是因为容貌才受到了高仙芝的关注,然后才有了后面的赏识。
眼下沈光就引起了高力士的注意,让他以为沈光是不知哪家的名门子弟,可是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因为那些高门世家子可不会来西市的坟典行,要去也是去东市。
而眼前这个带着随从的年轻郎君,虽说只穿了身素白长袖,可是那面料却是上好的蜀锦,还用银线绣了菱格暗纹,光这一身衣物就价值不菲,断不会是什么没落的世家子弟。
高力士侍奉圣人近四十载,那察言观色,于细微处观人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眼前这白衣郎君倒是让他颇感好奇,实在是长安城里但凡出色的名门子弟,他大都知晓,可偏偏他绞尽脑汁,却猜不出沈光的来历。
感受到对面的目光,沈光放下手中乐谱,抬头微微笑道,“阿翁安好。”
看着面前面白无须,满脸和气富态的老翁,沈光知道这位就是本朝最得圣人宠爱的宦官高力士,这位是真正的老好人,坊间传闻当初李太白喝醉了让他脱靴子,有人说他事后在圣人面前恶言中伤李太白,才让李太白被圣人赐金放还。
却不知要不是高力士,就李太白那等性子,继续留在朝中,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那能像如今这般天南海北地潇洒,走到哪里都有的是“朋友”愿意供他吃喝玩乐。
在延城的时候,沈光和封常清聊起李太白时,封常清便是如此评价的,那会封常清喝醉了以后,沈光才知道当年李太白仗剑游历天下时早已名声鹊起,而且他还娶了宰相的女儿,自家的兄弟又是蜀地的酒商,到哪儿都是一掷千金。
封常清年轻时因为貌丑跛足常常被人轻慢,但他却始终不曾在意,因为在他看来那些
人不过是些跳梁小丑,正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他又何必和这些蚍蜉一般见识。
可是李太白却不同,封常清本以为能写出那等豪迈狂放诗篇的李太白不是以貌取人的俗人,于是在李太白游历安西到了延城时,封常清也是登门拜访,结果么事实证明李太白虽然做得一手好诗,可是却也和普通人一样。
所以沈光在封常清口中,所知道的那位诗仙就是个留恋秦楼楚馆的贪杯酒鬼,而且脾气还很大,“李太白的才华全在写诗上面,若以国事付之,还不如寻个州县小吏。”这便是封常清对李太白的评价。
这其中固然有封常清当年被轻慢的不忿,不过沈光想想这位诗仙的生平,这评价倒也不算太过分,所以他对于“进谗言逐走李太白”的高力士并无恶感,反倒是觉得这位大太监用心良苦,更何况脱靴子那回事本就是以讹传讹的坊间传闻,根本做不得数。
“这位小郎,不介意咱坐在边上吧?”
高力士的年纪称呼沈光一声小郎绰绰有余,他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很有礼貌的年轻人,开口询问道。
“阿翁但坐无妨,小子看了许久,正觉烦闷,阿翁待会儿莫嫌小子啰嗦就是。”
沈光这时候已经起身,莫说他知道高力士的身份,就是不知道,当面的乃是年纪大他许多长者,也该礼貌些。
高力士见沈光起身,那和蔼的脸上笑得越发慈祥,这些年随着他年纪越大就越喜欢提携年轻人,只不过才华高妙者大多恃才傲物,曲意巴结他的又难称俊彦。
眼前的年轻郎君,虽不知才华如何,可是这样的样貌再加上这等礼貌,就足以打动高力士了,于是他坐在了沈光桌案的对面。
等高力士落座,沈光才活动了下手脚,“阿翁勿怪,且容小子伸伸手脚。”
盘腿坐着的高力士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落落大方,丝毫不见生疏的年轻人,眼里全是欣赏,这时候他身边的麦友成不无嫉妒地瞧着对面的小子,他如何不清楚这位叔父的脾性,叔父怕是看上这小子了,只要这小子不是不学无术之徒,有了叔父的赏识,自能有不少好处。
略微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脚后,沈光同样盘腿坐了下来,这时候胡桌胡椅虽然颇为流行,但是正式场合仍旧以跪坐为主,不过眼下这情形倒是不需要那么讲究。
“还未请教阿翁姓名?”
“老夫姓冯名元,小郎是哪里人士?”
沈光说的虽然是官话,可是口音却有些怪异,这让高力士很是奇怪,要知道高门出身的世家子弟,这官话必定讲得最为标准,只有寒门子弟才有这样的口音问题。
可是看眼前这位年轻郎君的模样气度,实在不像是寒门子弟出身。
“冯翁,小子沈光,是安西人士,最近才刚来长安。”
沈光报上姓名后,饶是高力士城府再深,也不免有些愕然,这不久前他还在念叨这位沈郎,如今这就遇上了,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