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完胜
“叫你不学好,出来做贼,说,你是跟着哪个牛马日的出来的,有多少人?”
“咱是跟着头领来的,有三十多把刀,有七十多副弓箭……”
趁着薛珍珠在那里审问,沈光和捉了这活口的老兵们交谈起来,“这伙贼人武备如何?”
“武备差得很,用的都是骨箭居多,不过警觉得很,咱们差点就空手回来了。”
老兵里有人答道,亏得他们这回去的人里,有擅长使套马索的,才抓了个活口回来。
“郎君,那伙贼人胆小得很,怕是不敢过来……”
沈光没说话,这些沙漠里的马贼和强盗,大都贼得很,真正莽的都是那些入秋后涌入安西的草原蛮子,几个部落联合后往往敢朝那些大商队下手。
“郎君,这小贼是回纥来的,他们七十多号人,只有三十多把刀,穷得很。”
听着薛珍珠的回禀,沈光心道难怪这伙贼人和前两日跟着他们的有些不一样,“你把他带过来,问问他想活想死!”
很快那年轻的回纥小贼就跪在了沈光面前,眼神里满是恐惧,沈光已经从薛珍珠口中知道,这个回纥小贼才十七岁,看着还挺壮实的,不像是吃不饱的样子。
“你们的人藏在那里?”
“不说是吧,耶耶最喜欢和你这种小贼讲道理了。”
薛珍珠拔出了他那柄刻字的刀,狞笑看向那小贼,然后这个十七岁的回纥少年吓得便把什么都给招了,“往太阳落下的方向一直走,那儿有处绿洲,首领便在那里停驻。”
“王旅帅,你带龟兹队走一趟,剿灭了这伙回纥强盗。”
“喏,郎君。”
王犇领命,而那些龟兹良家子都是欢呼起来,他们没想到那么快就能捞到仗打,一个个喜笑颜开,然后在老兵们的吆喝下检查武器,开始披甲。
他们穿的都是镶嵌了大块铁片的皮札甲,是沈光从龙五那里淘来的那些豪酋的私军甲胄,这防护力自是没法和唐军的制式明光甲比,可是也好过不着甲。
薛珍珠同样兴冲冲地带上了当了带路党的回纥小贼,说不定这回他手底下又能多几个使唤的回纥奴。
……
大半个时辰后,一路驱马小跑的队伍便停了下来,从马上下来的回纥少年指着前方凸起的沙丘道,“咱们的驻地就在那儿,我真的没有骗人。”
听过薛珍珠的转述,王犇自派了两个老兵到了沙丘那边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王旅帅,那回纥小贼没骗人,那沙丘后面是处绿洲,还有营地在。”
“防备如何?”
“没什么防备,要是换了咱们,一阵就能冲垮。”
老兵们来得不多,这仗主要还是让那些龟兹良家子见见血,王犇听了后,朝五个龟兹良家子的火长招了招手,和他们说明敌情后吩咐道,“你们五队,不要一窝蜂地冲过去,一队一队地冲,前后相距不要超过三十步,先用弓箭,踏穿营地后再回转用刀枪杀敌,听明白了吗?”
“喏,旅帅。”
五个火长纷纷表示明白,然后便各自商量了冲锋的顺序,片刻后他们便排了五个横队,翻过沙丘后,依次发动了冲锋。
马蹄踩踏着黄沙,绿洲里正自休息的回纥人,直到那些龟兹良家子冲近一箭之地才发现有敌人袭击,混乱的呼喊声里,他们拿起弓箭御敌,也有人翻身上马迎击。
只不过随着稀稀拉拉的骨箭射出,他们便迎来了一波凶悍的箭矢,打头的那队龟兹良家子拉开手中劲弓,射出了安西军的制式铁箭,他们都是奔着那些上了马的回纥人射去。
一发箭过后,他们便如同旋风般冲进绿洲,然后便是身后第二队、第三队……的箭矢紧随其后,落在那些试图策马反击的回纥人头上。
不远处,在沙丘上观战的王犇满意地点点头,这些驿站大户出身的龟兹良家子到底是从小练习的骑士,这骑射的底子当真不差。
十几个反应快的回纥人翻身上马才刚冲了没几步,就被五波箭矢带走了好几人,然后这时那些龟兹良家子已经纵马踏穿了他们的营地,那些来不及躲开的回纥人直接被奔驰的战马给撞飞了出去。
五队龟兹良家子打穿这营地后,方自策马转身,拿了刀枪和剩下的回纥人厮杀起来,只不过当他们再次杀入回纥人混乱的营地后,血气上涌间不免有些上头,竟是忘了整队而战,只顾着四下砍杀抢人头。
“这些龟兹小崽子还是嫩了些!”
看着有回纥人趁乱逃跑,王犇不由摇摇头道,不过他身旁几个老兵倒是满意得很,头回上阵能有这般表现也不算差了。
薛珍珠身边的回纥少年已经看得傻了,原本在他心里面强大的勇士就像是羔羊般毫无还手之力,任由那些龟兹人砍杀,而他们的首领这个时候却是在两个心腹勇士的护卫下夺马而逃,还杀了挡路的同族,这让他有种信仰崩塌的感觉。
“小贼,看到了没,这便是草原勇士的德性……”
薛珍珠看着身边好似崩坏的回纥少年,开始絮絮叨叨地给他洗起脑来,“菩萨说过,咱们前世都是罪人,才生在贫瘠的草原,成了不开化的夷狄,和禽兽无异,你今后要好好干活,这样下辈子便能做个唐人了。”
王犇身边,自有老兵策马而出,截杀起那些逃出营地的回纥人,只片刻后,那回纥首领就被捉了回来。
“王旅帅,似这等人面兽心的禽兽,郎君向来都是不要俘虏的。”
看着那抛弃部众逃跑的回纥首领,就是薛珍珠都十分不齿,直接朝王犇说道。
“那便杀了吧!”
“王旅帅,不如让这小子动手,郎君好歹饶了他性命……”
“也好。”
看着那好似傻了般的回纥少年,王犇皱了皱眉,还是答应了薛珍珠的请求,左右是个夷狄禽兽,谁下手都一样。
“去,杀了他,你就能活。”
把刀塞进回纥少年手里,薛珍珠推了把,听到他们的对话,被套马索捆绑着的回纥首领看着踉跄过来的少年大骂起来,“达里麻古,你这个白眼狼,是你把这些唐人引来的……”
只是这回纥首领刚开口,就只见刀锋落下,砍在了他身上,然后他听到了达里麻古的咒骂和哭泣声,“我只是想活……你才是骗子,要不是你,大家怎么会死……”
很快绿洲营地的厮杀便到了尾声,眼见不敌的回纥人很快便投降了,只是短短片刻,他们便死了大半的同伴,再打下去,他们全都得死。
“王旅帅,这些俘虏怎么办?”
看到老兵们过来,五个年轻火长里自有人上前问道,他们还是头回这般尽展所长,扬眉吐气呢!
“不杀了,难道还带回去不成。”
“全杀了!”
龟兹良家子们有些迟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三十多回纥人,他们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命令。
“这些贼子不需要吃饭的么,带回去,把你们的口粮分给他们,晚上你们看着他们?”
王犇冷笑着反问道,然后那五个火长互相看了眼后,都是露出了有所觉悟的神情,接着便朝手下的伙伴们道,“这些都是强盗,杀了他们。”
随着他们的喝声,战马嘶鸣,那些龟兹良家子就算有些不忍,但还是刀枪齐出,将剩下的回纥人屠戮殆尽。
“带上那些马匹,咱们回去。”
王犇满意地看了眼遍地尸体,他知道郎君既是要磨砺这些龟兹良家子,同时也是立威,看看那些吊在他们后面的那些马贼和强盗有没有胆子继续跟踪他们。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这马贼没法当了
“全死了,没有活口。”
王犇他们走后没多久,绿洲边上又出现了几伙队伍,他们先前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厮杀声,赶过来时杀戮已经接近尾声。
“看创口,应该用的是安西军的铁箭。”
独眼的马贼头目翻着地上的尸体,口中的话语让四周的马贼和强盗们都是心中一冷。
“来的是安西军?”
“不可能,刚才离开的那伙人可全是龟兹人,穿的也不是安西军的盔甲。”
听着四周传来的嘈杂议论声,独眼头目不由皱了皱眉道,“都给某闭嘴。”
随着独眼龙发话,四周的马贼们都没了声音,只有另外三个头目走到他身边,有人道,“马独眼,看起来这伙人可不是什么肥羊,我看还是算了,咱们犯不着冒险。”
“是啊,大不了咱们换个地方……”
“某听说黄虎那厮前不久可是在道上召集咱们去火烧城议事,要不干脆先去看看这厮究竟要弄什么鬼。”
回纥人被赶尽杀绝的惨况吓到了这些马贼和强盗头目,他们能在这片沙漠里厮混多年,固然靠的是凶残狡诈,可同时也谨小慎微,因为胆大的早就成了黄沙里的白骨堆。
“也罢,这伙人端的不好惹,不值当。”
马独眼叹息一声,然后看向另外三个同行道,“咱们便去火烧城,看看黄虎那厮究竟要干什么?”
不久前,这沙漠里有大商队经过,是极少见的肥羊,他们十来伙马贼强盗联手,本打算好好抢上把,谁知道那大商队打着五星旗的护卫好生凶猛,居然摆出了步阵,随后强弩齐发,杀了他们个搓手不及,当时他们不信邪,死冲了一阵,结果各家生生折了百骑最凶悍的手下。
偏生那伙护卫里,居然还藏了具装甲骑,趁他们慌乱的时候,直插他们这些首领头目所在,其中有个白头发的老将,连杀了好几个有名有姓的同伴,打得他们溃不成军。
这日子真是越来越不好过了,想到前后遇上两伙惹不起的队伍,马独眼只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倒霉了,也许这片沙漠不再适合他们讨生活了。
……
绿洲里,看着毫发无伤回来的龟兹良家子,沈光点了点头,听了王犇的禀报后,他对这些龟兹良家子还是很满意的,接下来这一路上若是有机会,便再让他们和汉儿多打上几阵,强兵就是这么磨炼出来的。
在湖泊前,龟兹良家子们打了水给战马冲刷起来,然后脱了甲胄擦拭保养,老兵们则是清点起带回的战马,足足三十多匹好马,虽说会多耗费草料,不过马上出了沙漠,他们自能在沿途的驿站获得补给。
接下来两日,沈光自是发现身后的尾巴消失了,叫他难免有些失望,不过他也知道欺软怕硬才是那些马贼和强盗的本色,毕竟这些贼人是来发财,不是来寻死的。
第三日,当他们走出沙漠半天后,踏上官道的时候,队伍里那些汉儿和龟兹良家子看到人烟后都是乐坏了。
“郎君,前面有两伙商队想和咱们搭伙!”
“告诉他们,咱们这儿不搭伙,想要咱们护卫,就得拿出真金白银来。”
对于丝绸之路上那些擅长蹭便宜的胡商,沈光向来深恶痛绝,听到他的话,过来询问的薛珍珠自是驱马而走,叫不远处两伙商队悻悻离开。
他们也是见沈光的队伍里,前后都是骑士,又是从沙漠的方向出来,想要沾些光,眼下见不能占这便宜,便骂骂咧咧地赶着骆驼队往前走了。
“这些胡商,莫要叫某以后遇着了……”
薛珍珠同样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听着他的话,沈光冷笑一声,“王旅帅,你且派人跟着他们,等到了前头歇脚的地方,找人打听下这两伙胡商的底细。”
沈光发现自己许是在沙漠里待得久了,火气莫名有些大,已经寻思着拿这两伙嘴巴不干净的胡商队伍当榜样,来年等黄虎他们整顿了安西的游侠儿和唐人为主的强盗后,好好给那些胡商立立规矩,以后这安西境内,没有他麾下的镖行护卫,便自求多福吧!
进入高昌故地后,沈光他们的速度又快了不少,因为这儿的驿站和逆旅多得很,而那两伙胡商的底细,也被薛珍珠记了下来。
大半个月后,沈光他们终于到了伊州,过了前方沙漠,便能抵达玉门关,然后直趋敦煌。
“拜见两位大王。”
沈光见到了白孝节和龙突骑施这两个结伴往长安去的大王,他们在伊吾城中已经逗留了数日,为的就是等他。
“沈郎,某让龙五准备的礼物可还喜欢?”
龙突骑施开口问道,此去前往大唐求娶公主,他也是心中没底,想着那位圣人喜欢音乐,若是有沈光所做的乐曲献上,说不准便能多几分机会,因此才留了那箱价值不菲的珠宝。
“大王的礼物极好,某自当尽力而为。”
听到沈光的回答,龙突骑施也没什么不满的,白孝节可是已经把沈光当成了自家驸马,言语间颇有等到了长安城便要求圣人赐婚的意思,再加上高仙芝李嗣业他们,就是他也不敢得罪沈光,只能希望这位沈郎君看着那些珠玉宝石的份上多花些心思。
“沈郎既然来了,便多休息两日,咱们再走不迟。”
心疼小女儿的白孝节在边上说道,他那乖女儿从小就没有出过那么远的门,如今到了这播仙镇,自是不能再委屈了她。
“便听大王的。”
沈光自不会违逆了白孝节这位未来老丈人的美意,更何况等过了沙漠,便是玉门关,到了敦煌后,他们距离长安便不算太远了,再加上这几年吐蕃人还算老实,这接下来的路程自是没有在安西这边那么辛苦。
夜晚,在驿站里,沈光难得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上了身干净的圆领长袖,穿戴好幞头后,便要去他那位未来老丈人的营地赴宴,伊吾县在伊州属于下县,哪怕是最大的驿站也容纳不了队伍过千人的使团,因此他那位便宜丈人自是在城外搭建了营地,最近这段时间可是没少给他吹嘘。
今日赴宴的还有城中驿站逗留的官吏和县中官员以及伊吾军的军大使及一众将校,少不得他还得在宴会上演奏几曲。
想到今晚这应酬,沈光不由苦笑起来,白孝节往长安时,可是从他的酒窖里带走了近百坛已经改名为“五粮液”的烧刀子,但愿伊吾军的那些将领不会找自己拼酒。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伊吾军
来到城外营地时,沈光怀疑白孝节大概是把整个龟兹王宫都给搬空了。
偌大的营地被照得灯火通明,也不知道要消耗多少蜡烛灯油才行,和裴大结伴而行的沈光到了大开的营门前时,只见那些把守的士兵全都身穿明光甲,就知道这些怕是伊吾军来帮忙撑场面的。
“来者止步!可有请柬!”
看到沈光二人身后牙兵,负责把守营门的队正仍旧开口喝道,今晚这场宴会来的宾客太多,没有请柬者不得入内。
见对方提到请柬,沈光不由错愕,因为他那位便宜丈人似乎没给他准备请柬,就在他有些尴尬的时候,边上自有龟兹王宫里的卫士上前在那队正耳边低语了几句。
看着火光下确实称得上是丰神俊朗的年青郎君,那队正干笑一声道,“不曾想是沈郎君当面,倒是张某冒犯了,沈郎君,里面请!”
让手下让开道路后,张队正忍不住多瞧了沈光几眼,这段时日那位龟兹大王留在伊吾城,可是没少为这位沈郎君吹捧,说什么所做的曲子浑然天成,可为大唐天兵用来以壮军威,叫他们这些武夫一个个都心痒难耐,想要听听那首《象王行》是不是真有传得那么了得。
“张队正言重了,是某疏忽,竟然没带请柬过来。”
见沈光没什么傲气,张队正难免生出几分好感,要不是职责所在,他还想和沈光攀谈会儿,若是宴会过后这位沈郎君果然人如其名,日后也有吹嘘的资本。
进入营中后,有宫人上前引路,他们都认识沈光,知道这位沈郎君日后便是自家驸马爷,说不定他们其中有些人还会被大王赐给公主随嫁,因此都是满脸堆笑,极力讨好这位郎君。
“客人们都来了吗?”
“来得都差不多了,郎君来得刚刚好,如今就差那位李都督了。”
北庭都护府治下三军,瀚海军、天山军、伊吾军,其中伊吾军人马最少,不过军中过半都是本地归化的突厥人,宫人们口中那位李都督,便是从阿史那改姓的原突厥贵种。
“沈郎来了!”
来到营地中央的空地后,看着四处张灯结彩的绸缎,沈光一眼就看到了那位龟兹大王满脸得意笑容地和四周几位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打着招呼。
自开元以后,大唐这种郊游设宴的风气很浓,参与的官员也多以便服出席,讲究的就是个自在,因此沈光也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见过大王,不知这几位是?”
“来,来,来,沈郎,某与你说,这位是伊吾的杜县令。”
“沈光见过杜明府。”
看着白孝节口中的伊吾县令,沈光略微有些吃惊,因为这位杜县令看上去年不过三十,放在大唐官场上似乎有些过分年轻了,而且看样貌也不像是汉人。
只不过虽然心中讶异,但沈光面上仍旧如常,只是继续在白孝节的介绍下和另外几人见礼,另外几人中,孔武有力满脸虬髯的三条壮汉是伊吾军的两名都尉和本县县尉,剩下两人则是所谓的游学士子,只不过他们年纪要比那位杜县令大不少。
“沈郎君果然好样貌!”
听到那位杜县令的夸赞,沈光已经习以为常,这世道风气就是如此,大唐选官,“身言书判”,样貌放在首位,长得丑那就万事皆休,像封常清那样能在安西都护府熬出头的,几乎称得上是万中无一。
“沈郎,李都督军务繁忙,过来怕还是有会儿,某久不曾听你吹奏……”
白孝节招呼着众人坐下,除了上首留出的座位外,安排沈光坐在那位杜县令身旁,这时候张灯结彩,悬挂彩色绸缎的宴饮场地里,剩下的席位上已是坐满了人,其中除了那些逗留于伊吾县的大胡商外,便是伊吾县本地的豪强。
“大王既然开口,某自当从命。”
跪坐后的沈光笑着说道,而这时候白孝节身后自有宫人捧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乐器,有琵琶胡琴,笛子唢呐等等,但凡是沈光用过的乐器,一股脑地全都拿了出来。
底下原本还在小声私语的胡商和豪强们,这时候看到主位那边的动静,也全都悄然无声,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光,他们今日过来参与宴会,一则是为了攀附权贵,二则也是为了一睹那位沈郎风采。
白孝节这番前往长安朝觐圣人,带上了宫中的百余乐工,这路上早已将沈光所写的曲谱练得精熟,除却《象王行》这等大编制的乐曲外,不少只需两三人甚至是独奏的乐曲,这段时日白孝节于伊吾县逗留时,可没有少显摆。
那位杜县令便已是将沈光所做的诸多曲子都已经听了个遍,因此他也是对沈光神交久矣,今日一见只觉那等姿容风貌,果然不愧这位龟兹大王,“曲有误,沈郎顾。”的评语。
于诸多乐器里,沈光最后却是选了管洞箫,大唐以前,笛箫不分,此后才有了横吹为笛,竖吹为箫的讲究。
看到沈光选了洞箫,除了白孝节外,便只有那位杜县令颇有些意外,因为世人多吹奏尺八,而少有吹奏洞箫者,像他们这等边地,军卒百姓更是喜欢尺八的肃杀之气。
“呜咽”声响,沈光吹奏了几声,对于这管洞箫的音色极其满意,他知道此时大唐盛行吹奏尺八,这尺八便是汉时的羌笛,其声肃杀哀怨,他自己也挺喜欢,但他若是吹奏尺八,难免会贻笑方家,毕竟北庭安西这等边地,尺八本就是最常见的乐器,军中也有不少会吹尺八的好手。
沈光来赴宴,除了是要给白孝节这位龟兹大王撑场面,另外也是为了交好伊吾军,安西北庭乃是一体,两者难分彼此,尤其是他想做的好几桩事情,北庭都护府便是绕不过去的坎。
这伊吾军在北庭都护府治下,虽是最弱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才适合他打交道,因此沈光绝不能在那些伊吾军的将校军士面前丢了面子,所以他才选了同样有肃杀箫瑟之气的洞箫来吹奏曲子。
“沈郎可是又有新曲?”
白孝节眼睛亮了起来,但凡沈郎选用未曾用过的乐器,必然会是新曲,这让他越发感兴趣,而他身边下首的杜县令同样是盯着手握洞箫,眼神变得锋锐的沈光,不由心中期待。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李都督
随着沈光持箫长身而起肃立,原本还有些许声响的场地莫名变得安静下来。
众人不由望向一袭白衣的沈光,只见这位沈郎嘴唇轻启,箫声响起,呜咽间似有杀气弥漫,短短的前奏顿时间便让他们有种汗毛倒竖的战栗感觉。
片刻过后,场内众人都已沉浸在沈光吹奏的箫声中,这时候宴会所在的营地外,姗姗来迟的伊吾军都督李守忠驻足于原地,挥手止住身边想要开口吆喝的牙兵,“莫要惊扰沈大家。”
牙兵们都是惴惴不言,但随即也都如同李守忠这位主君一般沉浸在了肃杀雄浑的萧声中,难以自拔。
李守忠是阿史那的突厥贵种出身,不过他祖父那辈就已经为大唐效力,改姓为李,祖孙三代都在伊吾军中,而他更是官至都督,手掌伊吾军十余年。
在伊吾军中,李守忠不仅是弓马双绝,士卒敬仰的都督,也是吹奏尺八的好手,他除了样貌上还有些突厥人的影子外,都已经和大唐的将门子没什么两样。
听着那萧声,李守忠便莫名地想到了小时候阿耶随着大军出征,铁骑奔流在莽莽黄沙中掀起烟尘远去……而随着萧声从激烈变得悠长,画面也随之而变……大漠孤城的落日残阳下,他眺望着远方得胜归来的大军,却没有看到阿耶……
当沈光吹奏完时,满场寂静无声,李守忠更是眼眶微红,然后他率先拊掌高喝,“沈郎不愧是当世大家,李某佩服!”
随着李守忠的声音,满座众人尽皆起身,就连白孝节亦是同样,这位伊吾军的都督,世代将门,为大唐尽忠效力,他们家改姓李氏那是得了圣人御赐,和普通改姓的突厥人不可同日而语。
沈光亦是看向那位不知何时到来的李都督,只见这位李都督年约四旬,穿着身赭红色的圆领长袖,戴着幞头,浓密的胡须修得齐整,而且看上去并不像是个武将,倒像是个多愁善感的文人。
而且若不是眼珠有些微蓝,他几乎看不出这位李都督是突厥贵种出身,此时在众人的相迎下,李守忠大步到了白孝节跟前道,“大王莫怪,某那儿军务缠身,方才来迟了。”
“李都督哪里话,如今来得可不是刚刚好。”
白孝节纵然是藩国之主,可是在李守忠面前,也不会摆什么架子,更是客气得很,同时将李守忠引荐给沈光。
“沈光见过李都督。”
“沈郎不必多礼,且坐某身边,方才那箫曲,某总觉得似乎有些未尽之意,还请沈郎为某解惑。”
李守忠直接拉住了沈光的手,早已经习惯这个时代唐人显示亲近习惯的沈光也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坐在了这位伊吾军都督身边,然后回答道,“不瞒李都督,这首《铁骑》本该是以军中鼓吹配以其他乐器合奏,某方才以洞箫吹奏,虽有肃杀之意,但还是缺了我大唐铁骑所向无前的气势。”
沈光口中的《铁骑》,便是后世大阅兵时《钢铁洪流进行曲》的洞箫版,比起诸多乐器的合奏版本,自然是在气势上无法相比美。
“难怪如此,不知某可有幸,能听到此曲的全貌。”
因为洞箫的音色近于尺八,李守忠自是把沈光当成了难得的知己,军中擅吹尺八的好手不少,但大都粗鄙不文,没法和他交流。
“这怕是要让都督失望了,这首曲子,某新做不久,若是要让乐工们齐奏……”
“也罢,总归是某无缘。”
李守忠闻言虽有些失望,但他性子豁达,随即道,“如今某倒是更加期待大王口中那几首曲子了。”
“都督大可放心,不是某为沈郎吹嘘,那《象王行》《九州同》二曲足可为圣人贺,为大唐贺!”
“大王说得好,那这杯酒咱们便为圣人贺,为大唐贺!”
李守忠举杯高声道,然后满座宾客军校亦是齐齐举杯,大声呼应,而这时候白孝节自是示意宫人们酒席开宴,鱼贯穿梭的宫人们将准备好的精致菜肴纷纷端上来,同时还有三大坛五粮液被抬了出来。
看了眼场地中央空地上,抬出吹金的近百乐工飞快地列队,摆弄乐器,李守忠又看向那三大坛五粮液,笑着朝身边的沈光问道,“那便是沈郎所做的安西烧春吧!”
“都督也知道某这酒?”
沈光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他把烧刀子改名为五粮液和安西烧春是不久前的事情,此前延城那里可都是传着烧刀子的名头。
“如何不知道,沈郎这美酒,初名烧刀子,又唤做闷倒驴,如今则叫安西烧春,其中上品又唤做五粮液,只可惜某听闻时,却是错过了……”
听着李守忠娓娓道来,沈光才知晓原来大半个月前,陈摩诃他们护送的商队途经伊吾军的驻地甘露川时,安世贵那三个胡商同伴,自是按着沈光的吩咐在沿途遇到的部落大肆推销安西烧春。
如今安西北庭境内,这安西烧春的名头早已经名闻遐迩,但凡是喝过此酒的部族首领都是念念难忘,只盼着来年能买到这等美酒,因此陈摩诃一行走得颇为顺遂。
“那三个胡商也是小气,只送了小坛安西烧春于某麾下的校尉,等某回去时,已是所剩无几。”
李守忠笑说道,和沈光显得颇为亲昵,“沈郎,这安西烧春酒性虽烈,但正合安西北庭的男儿所饮,尤其是冬日,若有这等酒在,不知道可活人多少?”
后世烈酒在严寒的冬季属于必备的军需品,如今放在大唐也是一样,李守忠也好,高仙芝也罢,他们喝过烧酒后,最先想到的便是冬季时若是能配上烈酒,却是能让士卒行军作战时保持士气,同时也能驱寒取暖。
李守忠话犹未说完,沈光便已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于是道,“不瞒李都督,某这安西烧春,酿制需要大批粮食,如今所存的酒不多,不过某已在火烧城添置田产,招募人员屯田,想来接下来两年定能满足军需所用。”
“沈郎果然是妙人!”
李守忠没想到沈光虽然年轻但是做事情老辣无比,这安西烧春背后怕是有安西都护府参与其中,“那咱们伊吾军……”
“都督放心,北庭这儿,某没什么故人,以后都要仰仗都督帮忙了。”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闻弦歌而知雅意,瀚海军体量太大,未必瞧得上沈光,至于天山军,沈光队伍里还有个逃婚的史娘子,避之唯恐不及,说来说去北庭这边也就伊吾军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雄乐燃烽火
觥筹交错间,三大坛安西烧春被打开,倒于席间众人的杯盏中,因为窖藏的时间已有数月,这批安西烧春的味道没有沈光当初在延城时初次拿出来的那么味道冲鼻,而白酒特有的那股浓郁酒香更是叫众人啧啧称奇。
“好香的酒,某平时吃的龙膏酒也没这等香味!”
“这……酒,真是够劲道!”
宴席中,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对于那些大胡商来说,安西烧春这等烈酒便是下金蛋的母鸡,安世贵能看到的好处,他们自然心中清楚无比。
最初他们逗留于伊吾县,除了想巴结白孝节这位龟兹大王外,另外也是为着这安西烧春一事,只不过谁都没想到那位龟兹大王明言这安西烧春乃是这位沈郎君的产业,他也做不得主,所以他们才停留至今。
喝过安西烧春后,这味道虽然未必人人喜欢,可是那些大胡商们看着伊吾县那些本地豪强和伊吾军的将校们喝酒时那两眼放光的模样,自然清楚这等烈酒对于安西北庭以及四周游牧部族的吸引力。
把这酒给他们,他们能榨干那些游牧部族所拥有的良马!
坐在上首的李守忠端着酒盏,并未像他那些手下那般粗鲁地牛饮,而是轻轻抿了口后,感觉着那股上头的酒劲,朝沈光道,“沈郎这酒虽好,但是太烈了些,某麾下那些厮杀汉,若是不加节制,必定吃酒误事,看来回去后某还得好生教训教训他们。”
话方说完,李守忠方自饮下了酒盏中剩下的酒液,俄而面色通红,然后长舒一口气道,“痛快,这等才是我辈武人该喝的好酒!”
这时候,白孝节自是举杯道,“美酒当前,岂能无乐,诸位暂且肃静,且听听沈郎所作之曲,若是诸位觉得某言过其实,这十万贯便当是某陪给大家的谢礼。”
为了帮沈光扬名,白孝节很是舍得,随着他的话语,几名宫人抬着价值十万贯的金银铜钱摆到前方,不过来参与宴会的众人里,除了伊吾军的那些将士目光火热,那些大胡商和豪强们都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十万贯听着很多的样子,可他们又不缺钱,更何况真的分润下来,两三千贯的小钱,哪个看得上眼!
李守忠颇为意外地看了眼身旁神情没什么变化的沈光,不禁猜测起沈光和白孝节的关系来,虽然他听说沈光对这位龟兹大王有赠曲的情谊,可是也不至于做到这份上!
“大王慷慨!”
席间里,自有人呼应起来,尤其是那些伊吾军的将士,全都盯着那些金银铜钱,面露贪婪,实在是他们在军中日子可称不上多富裕,两三千贯于他们而言可是笔大财了,一时间他们心里倒是有些希望那曲子还是莫要有传闻中那般好听就是。
“都莫要吃酒了,且安静听曲,哪个要是做了醉狗,胡乱评判……”
李守忠太了解自己那群部下,一个个心黑手狠不要面皮的,倒还真有那等夯货为了点区区钱财就敢胡说八道的。
听到自家都督的言语,宴席中的伊吾军将士里有好几人都是脸色变了变,然后讪讪地放下手中酒盏,一个个都老实地很。
这时候眼见宴会突然安静下来,那早就准备好的龟兹乐工们,终于开始了演奏,他们合奏《象王行》已有月余,自是烂熟于胸,当吹金的响声奏响时,满座的宾客都是吃了一惊,但随后那响起的旋律便死死地揪住了他们的耳朵和心神,再也无暇它顾。
就连李守忠亦是闻之失神,军中是有鼓吹的斗战之乐的,他过往在长安时也曾有幸在宫中听过《破阵乐》,本以为那已是天下最一等一的军乐,却不曾想还有堂皇大气更为胜之的曲子,尤其是当后面苍凉的胡琴声响起时,却偏偏叫他有种长安就在眼前的感觉。
“大唐,……长安……”
那位坐于席间,一直没什么声音的杜县令更是哑然失语,口中痴痴道,而在他下首那两位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河洛士子更是面色绯红,他们万万没想到在北庭这等偏僻之地,竟然能听到如此极尽大唐盛世气势的曲子。
不独两人,就是那位杜县令也觉得胸有却垒,不吐不快,可是想做诗文,但是却难以提笔,“这等曲子,也只有李太白才能为之赋诗以记其声!”
一曲既罢,悠然叹息声中,杜县令举杯朝沈光道,“某为大唐能得此曲,敬沈郎!”
“敬沈郎!”
在座众人里,称得上声文学之士的都是纷纷随之应和,就连李守忠这位伊吾军都督亦是举杯相贺,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龟兹大王会那般舍得了,这等曲子献于圣人御前,又岂止是区区十万贯能换来的!
“诸位,沈光何德何能,此曲乃是天成,不过是假某之手,献于我大唐圣人,以贺这煌煌盛世!”
沈光举杯而起,口中沉声说道,然后面向东方,“此杯,某与诸位同饮,愿我大唐盛世永固,陛下之寿三千霜!”
“陛下之寿三千霜!”
李守忠拊掌而道,同时亦是起身举杯,他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沈郎君竟是这等能言善辩,就冲他这份长袖善舞的本事,此去长安想必会简在帝心,讨得圣人欢喜,想不到安西之地竟然出了这等人才,那高仙芝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此时宴会间众人全都是争先恐后地起身举杯,高呼,“圣人之寿三千霜!”
这祝酒声中,沈光一口饮尽杯中酒液,然后只见远处的黑色夜幕中,有一点火光亮起,刺破长夜,随即那点点火光相继亮起,竟是冲着他们的方向蜿蜒而来。
“是烽火!”
“是北面的烽火。”
场中有伊吾军的将士高呼出声,李守忠身旁,杜县令和伊吾县的属官都是勃然色变,自从当年庭州大战后,后突厥一蹶不振,他们便再没见过烽火在伊吾城外亮起。
“哈哈哈……”
长笑声中,李守忠扶刀看向四周众人,“去岁回纥并拔悉密及葛逻禄攻杀后突厥,复又斩白眉可汗献于圣人,我北庭军未得军功,上下为之郁结不已,不曾想今日这些苟延残喘的余孽敢冒犯我大唐天威,吾当斩之!”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但向边关行
李守忠言语豪迈,只一番话就已安定人心,沈光看着这幕亦是心中佩服,而他对李守忠的判断同样赞同,回纥是新崛起的草原霸主,去岁联结拔悉密和葛逻禄攻打后突厥汗国,后来又斩了白眉可汗的人头送去长安。
伊吾军驻扎于折罗曼山以北的甘露川,那里控扼着漠北草原进入西域的要道,如今这自东北方而来的烽火必定是有来自漠北草原的外敌入侵。
而回纥才刚刚当上所谓的霸主,国内有外九姓不服于内,又有坚昆竖敌于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冒犯大唐,所以沈光猜测这次烽火示警的外敌很有可能是后突厥的残党和余孽。
“愿随都督杀贼!”
一众伊吾军的将士全都红着眼高呼起来,对于这些边军的将领和军官们来说,战争便是他们最渴望的事情,因为战争意味着军功,同时也代表着财富、官爵。
“李都督,某亦愿同往。”
沈光同样长身朝李守忠拜倒,虽说长安之行不该拖延时日,可是碰上这等外敌入侵,身为大唐男儿,岂能坐视不理,更何况即便是后突厥的残党余孽,他们既然有胆子侵犯伊州,其势必定汹汹,这个时候多一份军力都是宝贵的。
“沈郎!”
见到沈光要随伊吾军去甘露川,白孝节忍不住惊呼道,这可不比焉耆内乱,那后突厥即便败亡了,那留下的残党余孽也绝不是西域本地的那些地方豪强能比的。
战场上兵凶战危,沈郎万一有个好歹,对大唐来说,才是真正的损失!
“某麾下有行客营劲兵百余,足可一战,还请李都督成全。”
未等白孝节开口劝说,沈光已自折身长拜,而这时候那些伊吾军的将士看着这个白面郎君极力自荐,心中更是好感大生,其中有人更是忍不住道,“都督,沈郎君……”
“都给某闭嘴。”
李守忠喝住了四周的属下,见识过沈光的风姿,再想到他此前听到的消息,他如何不知道这位沈郎绝对是高仙芝那厮的心头好。
明明往长安去,这般的样貌才华,还有心机城府,足以讨得圣人欢喜,又何必跟着他们这些厮杀汉去以身犯险!
“沈郎,上阵打仗需不是儿戏,你自荐于某麾下,某若是应下,可不会把你当成什么宝贝,前方便是千军万马,某一声令下,你也要拼死冲杀向前……”
“李都督,某不惧死,奈何以死拒之!”
沈光抬头,硬着李守忠审视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安西北庭从来就不曾真正太平过,他怎么能每次都是托庇于高仙芝的羽翼下,不经历战火的磨炼,他的才名再高,又有何用?
伊吾军的将士,安西军的将士,要让他们今后甘愿把性命托付给自己,又岂是区区钱财市恩能做到的!
他要真刀真枪地从战场上厮杀出个名动安西北庭的军中声望出来,这样他以后才能服众,收取人心。
李守忠看着面前年轻的沈光,眼中那种毫不掩饰的野心,终于是大笑起来,他很久没见过这样出色的年轻人了,既然这位沈郎尚且不惜命,难道他就舍不得么!
“好,既如此,那沈郎便率所属劲兵暂为某麾下牙兵。”
“喏。”
沈光沉声应道,而这时宴会里随沈光同行的王神圆已是满脸苦色,离开延城前,封判官便和他说过,若是郎君有失,提头来见。
可是事已至此,难道他还能劝郎君反悔么,更何况有贼军寇边,身为唐军,岂有不从征御敌的道理。
“罢了罢了,大不了我等舍命也要护得郎君周全。”
王神圆看着身边手下,从他们脸上看到同样的觉悟后,自是低声叹道,然后领着众人站到了沈光身后。
漆黑的夜色中,伊吾县外最近的都罗烽也燃起了苣火,巨大的火柱直刺天际,异常醒目。
“大王,李某僭越,暂且征用大王的营地为行营。”
“李都督言重了,某身为大唐藩臣,自当为大唐效忠尽命。”
白孝节迎着李守忠的目光,高声答道,然后让宫人们快速撤去酒宴,随后将自己的大帐让了出来。
很快大帐里,李守忠便坐在了主位,然后随行的伊吾军将官和伊吾县的县令属官分坐两侧,沈光被李守忠安排坐在了下手,而伊吾军的那些将官们也都毫无意见,这位沈郎的胆魄便是他们都甚为佩服。更何况人家也不份属北庭,纯属自带部众帮忙,就算战后叙功,又能分走多少。
“杜县令,如今虽然敌情不明,但是这五等苣火,说明来犯的贼军其势不小,某要征用县内男丁,长行坊的官马,不管是承直马还是骑乘马,某全都要了。”
“某知道了,某一会儿回城中,便立刻着人调用长行坊的马匹。”
沈光在边上看着李守忠三言两语间就将伊吾县的防务安排得明明白白,也不由佩服他的果断,因为他竟然抽调了伊吾县的所有兵马作为附从军押运粮草,然后让白孝节随行的龟兹王宫卫士接管城防,城中所有胡商的护卫接受县尉管辖。
分派完后,沈光自向李守忠请命,随同杜县令回城,然后带他麾下的人马前往城外与其汇合。
“沈郎,你这又是何苦?”
离开大营前,看到前来相送的白孝节,沈光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于是笑道,“大王,某既为大唐人,复为大唐军,焉能避战,阿妮那儿,还请大王代某安抚。”
看着说完后便翻身策马,领着牙兵们打马而去的沈光,白孝节也不由头疼起来,自家女儿的性子他还不清楚吗,遇到这等事情,女儿是断不会成为沈郎的累赘,也不会埋怨,只不过难免要担惊受怕了。
很快伊吾县内,便有了动静,回到县中的杜县令,立刻便让县尉带人上街巡视,同时高呼安民告示,免得城中百姓见了烽火慌乱,同时又派人去长行坊调用马匹,检查仓库里的军辎粮草,准备装车运往城外。
沈光则是带着牙兵们回了驿站,招呼着被烽火惊醒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打点行囊后便出城,准备和李守忠返回甘露川,离开的时候不无驿站里住下的各地官吏询问情况,沈光也都一一作答。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何谓后突厥
天光未亮,城外大营里,白孝节已经带着他的王宫卫士和随从全都撤进了城内,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营帐。
回到大营后,沈光自是被李守忠叫去参与军机,当然全程沈光都是在旁听,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眼下情况未明,他也不了解伊吾军的情况和伊州地理,倒不如沉默是金。
睡了小半夜的沈光精神还算完好,这时候伊吾城内长行坊的马匹已经全部送到,按着那位来的书吏说法,今天上午前便能将城内四十以下的壮丁尽数征发,本地的豪强们也凑了近两百骑随军。
“郎君,咱们是去打突厥人吗?”
临时的营地内,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很是兴奋,先前在沙漠里杀了伙马贼,对他们来说只能算是小试牛刀,也值不当什么夸赞,可是这回他们却是被伊吾军征发,那是要真刀真枪上阵和贼军干仗的。
“**不离十,这回来的多半是突厥人。”
“郎君,我听阿耶说,突厥的可汗都被砍了脑袋送去长安城,这突厥不是亡国了吗,怎么还有胆子来招惹咱们大唐。”
汉儿里有人问道,他们的行囊早已收拾好,昨晚抵达这处营地后被老兵们强按着睡了整晚,全都是精力十足,他们受限于自己的见识,并不知道突厥人的情形。
眼下难得有空,沈光也不介意和这些年轻的部下说说突厥人,虽说他也大都是从封常清那儿听来的。
“都坐下吧!”
待众人围成圈后,沈光才开始说了起来,“这突厥本是草原上的霸主,但他们最初却是柔然的锻奴,到了前朝时一度控弦百万……直到本朝太宗皇帝的时候,李靖大总管雪夜奔袭颉利可汗牙帐,才平定了突厥东部。”
“可突厥毕竟曾是疆域万里的大国,吞并的部族不计其数,此后又有西突厥和后突厥先后为患,你们可知道,如今的回纥、拔悉密、葛逻禄和突骑施便都是突厥臣属。”
“去岁回纥勾连拔悉密和葛逻禄,叛出后突厥,然后又杀了白眉可汗,这大半年来剩余的后突厥残部在草原上日子可不太好过!”
“郎君,这后突厥既然亡了,怎么还有余力来寇边?”
“回纥如今号称霸主,可是这霸主的位子却不怎么稳当,葛逻禄人和拔悉密人自不会出死力对付那些后突厥的残部……”
说到这儿,沈光忍不住想到安史之乱后做大的回纥更名回鹘,可是几度在长安城烧杀抢掠,不由冷笑道,“那回纥也不是什么好鸟,说不准就是他们驱使那些后突厥余孽来招惹我大唐,好来个借刀杀人!”
这已经全属于沈光自己的猜测,可是他自己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说起来突厥自从东西两部都被大唐击灭后,剩下苟延残喘的后突厥早已是恭顺事唐,甚至有大量的突厥贵族南投内附,成了大唐的忠臣良将,就好比伊吾军过半都是入了大唐户籍的突厥兵,只不过他们也早就没再把自己当突厥人看。
被回纥砍了的那位白眉可汗阿史那鹘陇匐可是把大唐当阿耶一般供着,今年这位最后的突厥可汗被回纥人砍了脑袋后,沈光记得封常清可是叹息了许久,认为朝廷册封回纥的那位大首领骨力裴罗为怀仁可汗,正式承认他们的地位实乃失策之举。
后突厥不过是死狗,但回纥却是冉冉兴起的大部,在攻打后突厥这件事情上,封常清觉得大唐是被回纥人给利用了,只不过这都是圣人的决断,他私下里也只能和沈光发发牢骚罢了。
“沈郎好见识!”
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虽然听沈光讲故事听得入神,可也并不明白其中深意,倒是临时起意过来的李守忠听到沈光最后的推断时,不由出声道。
“都督,这都是在下的浅薄之见,做不得数。”
如今回纥在朝廷那里乖顺得很,圣人也封赏颇重,沈光吃不准李守忠对回纥是个什么态度,于是连忙分说道。
“沈郎何必自谦,回纥做大,他日必定如薛延陀一般成为我大唐心腹之患,也就是朝廷里奸佞当道,蒙蔽圣听,不然圣人怎么会将白眉可汗的首级传首示众。”
李守忠家中三代效忠大唐,更是圣人亲赐国姓,自然不会怀念突厥,只是在攻打后突厥这件事情上,他和王忠嗣大将军是一样的看法,留着后突厥牵制兴起的回纥,总好过回纥吞并后突厥故地,再冒出个草原霸主来要强得多。
沈光年纪虽轻,但是能有这样的眼光和见识,实属难得,起码李守忠自问他伊吾军中就没人能看得那么长远,还以为回纥是亲大唐的自己人。
这草原上的部族全都是喂不饱的狼,只要强大了,终究会反噬主人!
“都督说得甚是,只是有些话需得慎言。”
关于传首白眉可汗这件事,沈光也觉得那位圣人做得有些过了,毕竟他听封常清说过,王忠嗣大将军领兵出征后突厥的时候只是做了个样子,可即便那样也是让回纥人占了名正言顺的便宜。
原本后突厥那些残部余孽最该恨的是回纥人,可偏偏圣人下令传首白眉可汗的首级,便等于是替回纥人拉了仇恨,虽说大唐不惧这区区的后突厥残部余孽,但到底如今大唐各大边镇里为大唐效忠的突厥人不少,这总归是有失人心之举。
但是这样的话也顶多是私下腹诽番,真拿到面上来说,便是冒犯圣人天威了,沈光不怕去战场上搏命,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却苟得很,他还指望这位日渐昏聩的圣人日后能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阻力。
所以言行间自是要多加小心,免得被有心人记下利用!
听到沈光似有所指的提醒,李守忠不由惊讶起来,这个沈郎年纪轻轻,可是却谨慎得不像样,倒像是在官场上厮混多年的老狐狸。
“沈郎说得也是,倒是某孟浪了。”
李守忠并没有生气,沈光的这份谨慎在他看来很有必要,毕竟这位沈郎日后是要去长安城的,那里可不比安西北庭这等直来直往的边地,朝堂里向来都是于无声处有惊雷,杀人不见血的,这次倒是他受教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最坏的打算
当伊吾城内,临时征发的壮丁和本地豪强们凑出的部曲合共五百人来到大营时,李守忠很光棍地把带来的两个都尉留下组织这些辅兵押送粮草军辎,然后婉拒了从驿站带着亲卫过来的龙突骑施,这位焉耆大王是个疯子,他可不想与之打交道。
最后李守忠只带了贴身护卫的牙兵,让沈光率兵护送他赶回甘露川的伊吾军大营。
日头高悬时,沈光他们便已经离开伊吾城百里,因为沿途仍有驿站可提供骑乘马匹,一行人虽然赶了近百里路,但未显疲态。
“咱们如今离大营还有三百余里,最多两日便可抵达。”
驿站的大厅里,听着李守忠所言,沈光暗自计算行程,伊吾县往甘露川路上虽说都有驿站,但是接下来因为远离城市,剩下那些驿站的规模会小许多,驿站的乘用马绝对不够他们换的。
好在接下来再走百里,便是蒲类海,沿途都是水草丰富的牧场,倒是不怕没有驮马征用,只是不知道甘露川那边军情如何。
李守忠目光沉凝,说起来他这回来伊吾城,虽说是有那位龟兹大王邀请之故,但过往每到秋季,他也会到伊吾县来处理蕃兵的军务。
伊吾县四周多平原牧场,除了耕种屯垦的营田军属,便是当初内附大唐的突厥部众,为伊吾军放牧牛羊马匹,这回烽火告急,他没有征召四周部落的蕃兵,便是怕万一对上后突厥残部,这些蕃兵会摇摆反复,以至于动摇军心士气。
驿站的驿长,不出所料也是个汉化的突厥人,那从甘露川一路点燃的烽火,日夜相继亮了整整一宿,叫他心中忐忑不安。
“沈郎君,那些蛮子打不过来吧?”
对于那些以豪强之身充任本地驿长的人来说,驿站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他们的私产,再加上附属的田产牧场,哪怕这驿长曾是个突厥人,可是一旦过上半定居拥有恒产的生活,他便不会再把自己当成突厥人。
看着满脸担忧的驿长,沈光安抚道,“有伊吾军在,不必担心。”
“郎君说得也是,那些蛮子连甲都置不全,铁箭都用不起,如何是咱们大唐天兵的对手,肯定不会有事的。”
从沈光这样的贵人口里得了个准信,驿长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像是在给自己和驿站里的驿卒们宽心一般。
这驿站里的驿卒,几乎都是当初内附的突厥及其他部落的牧民,沈光看着这些人的脸上神情,发现这些处于底层的驿卒同样对于这次来犯的“同族”没什么感情念想。
不过看着这些驿卒人人穿着皮靴,衣服干净,精气神也不错,想必这当驿卒的日子过得不是太差,起码胜过他们过去当牧民的时候,所以他们会和驿长一样,会担心那些“同族”毁了他们安定的生活。
“沈郎,咱们该走了。”
李守忠唤了声想得有些出神的沈光,然后大步走出了驿站,这时候外面已有驿卒准备好了换乘的骑乘马,回过神的沈光连忙跟了上去。
翻身上马,顶着秋日的骄阳,众人堪堪快马疾走二十里不到,便迎面遇上策马狂奔而来的骑士,因为沈光一行打着伊吾军的旗号,那远处烟尘里的骑影撞到他们后不但没有减速,反倒是快马加鞭,只须臾间就到了他们近前百步不到距离方自减速。
“是军中的飞骑。”
看着策马抵近的骑士背上插着靠旗,沈光知道这是军中专门负责传令的骑士,看起来是甘露川那边派过来的。
这时候被沈光他们护卫的李守忠拨马而出,对面的骑士看清楚这位自家都督后,连忙勒停住马匹后方自跳下来,上前道,“拜见都督。”
“贼军情势如何?”
“禀都督,三日前突厥余部三万众,越过折罗漫山,往甘露川而来……”
听着那骑士的回答,沈光只是微微皱眉,突厥自默啜可汗以后,便一直恭顺大唐,再加上实力衰弱,只能劫掠更加穷困的库莫奚、契丹诸部,这也是他们最后被回纥人联合拔悉密人和葛逻禄人推翻的缘故。
自从四月白眉可汗的脑袋被圣人下令传首,这些突厥余部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很,这剩下的三万众,应该就是最后的突厥本部了。
一边问话,一边接过骑士护送的军报,李守忠看完后,递给了身边的沈光,脸上神情难辨喜恶。
沈光接过那份军报,一目三行地快速看了遍,才知道这三万突厥里居然大半都是青壮,剩下的也都是健康的妇人孩童,彼辈越过折罗漫山后,连下五六个烽铺,然后在伊吾军大营以北百里的地方驻扎,并没有大举进攻。
“沈郎如何看?”
尽管这些突厥人并没有攻打伊吾军,可是李守忠并未因此而感到宽心,将近两万青壮的突厥骑兵,哪怕武备不振,也是个巨大的威胁,伊吾军扼守甘露川要道不假,可这些突厥人要是化整为零,从伊吾军顾及不到的山地越过蒲类海,还是有可能危及伊州下辖各县的。
“都督,某以为,这些突厥人未必真想打,但他们驻扎的地方,水草可不够养活他们这么多人,或许等都督回去了,便能知道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沈光说出了自己的些许猜测,因为这三万突厥人看上去更像是抛弃了老弱的难民,他们或许有归顺内附大唐的意思,但也很可能随时化为绝望的残军,向伊吾军开战,试图劫掠伊州下辖三县。
李守忠闻言沉默不语,从本心上来讲,他不愿打这一仗,倒不是他顾及这些所谓的“同族”,而是伊吾军是北庭府三军里最弱的,正所谓杀敌一万,自损三千,那些突厥残党就算武备不齐,战力不济,可只要打起来,就难免会有损伤。
伊州地广人稀,补充兵员不易,他这个都督当得也不容易,但愿如沈郎所说,等他回到大营时,能得到些好消息。
一行人没有在原地停留多久,至于那名报信的骑士则仍旧快马向伊吾县而去,主要还是催促伊吾县筹集更多的粮草军辎,准备送往甘露川,李守忠和沈光一样,对回纥人多有提防,再加上草原上那些部族习惯了趁火打劫,他肯定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阿史那真
连绵的土黄色帐篷,在秋日的折罗漫山的山脚下蜿蜒如龙,这儿是甘露川尾端的平原,有着大片的草场,但是对于将近三万人的突厥部众来说,仍旧入不敷出。
他们逃过了回纥人的猎杀,翻过折罗漫山的北坡,来到大唐的土地,部族上下所求的便是能有个栖身之所,可是阿史那真却知道,大唐不会轻易允许他们内附。
叔父的脑袋被传首长安,可见那位圣人对他们这些突厥残部的态度,他和几个仅存的大贵族欺骗了剩下的部众,告诉他们来到大唐便能活命,不至于成为回纥人的奴隶。
为此他们抛弃了所有的老弱病残,只带上了青壮和健壮的妇女儿童,如果大唐不愿意给他们条活路,那便全都战死在这里吧,哪怕打输了活下来的要给大唐人做奴隶也好过被该死的回纥人羞辱。
“可汗?”
“不要叫我可汗,咱们突厥已经没有可汗了!”
听到部下的呼唤,阿史那真回过头说道,自从大唐抛弃他们,任由回纥人砍下他叔父的脑袋,突厥就已经亡了,他只是个狼狈的逃亡者。
“是,特勤!”
护卫们神色黯淡地换了称呼,曾经称雄万里草原的大突厥就这么没了吗,曾经多少次他们被大唐击败,可最终还是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难道这一次就真地再没有机会了吗?
如今还能留在阿史那真这位落魄王子身边的,全都是突厥本部里最坚定的勇士,他们不畏惧死亡,可这个时候看着眺望东方,满脸哀伤的小王子,他们也不由迷茫起来。
“我们的牛羊还有多少,撑得过这个冬天吗?”
阿史那真开口问道,他们能一路逃来此处,那些回纥人并没有出死力拦截,但是却夺走了他们不少的牛羊。
“咱们的羊还剩下六万只,牛两千头,这个冬天……”
回答的护卫声音暗弱,他们这儿足有两万青壮,如今大半人每天都是饿着肚子,如果大唐不允许他们内附,最后打起来的话,六万只羊根本不够战时的消耗。
“特勤,不能再等了,如今秋高马肥,咱们的战马还有气力,不如杀过甘露川……”
阿史那真身后,一同逃来的贵族里有人高声道,他们之所以跟随阿史那真,是因为他们留在草原也没有活路,即便他们想率领部众投降,可是回纥人会接收他们的部众牲口,但是唯独不会放过他们。
同样身为草原上曾经的霸主,他们太清楚作为失败者的下场,大唐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但也有可能会是绝望。
但即便最终会是绝望,也好过折磨人的漫长等待和坐以待毙,如果要死的话,他们也宁可死在马背上,而不是窝囊地投降以后被砍了脑袋。
很快,剩余的贵族们都高呼起来,甚至有人跪倒在地,拔出短刀在脸上划了口子,自称愿意率领麾下的勇士作为先锋,前往攻打伊吾军的大营。
“特勤,唐军的烽火已经燃了三日,再等下去,我们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伊吾军是北庭府治下军力最弱的,而他们大营背后就是水草丰美的蒲类海,对于这些突厥贵族来说,那就是梦寐以求的休养生息之所。
哀求大唐未必有用,白眉可汗是怎么死的?就算那位王忠嗣大将军只是做了个样子,走个过场,但是大唐出兵讨伐他们,本身就足以让草原上各个部族抛弃他们这位旧日霸主。
阿史那真转过身,看着那些跪了一地的贵族,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最后只是麻木道,“且回去做准备,让勇士们吃饱,我再去趟伊吾军大营,如果还没有消息,那便打到底吧!”
“是,特勤。”
听到阿史那真的话,那些贵族纷纷起身,神情振奋,说到底他们仍旧觉得自家还有两万兵马,就算打不过已经成了气候的回纥人,但是对付三千人的伊吾军,总不至于都打不过吧!
看着那些满心欢喜离开的贵族,阿史那真沉沉叹了口气,他们是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些人难道就不明白,即便他们打赢了伊吾军又如何,以长安那位圣人的脾气,接下来只会派遣大军将他们尽数剿灭。
自开元以来,这位圣人就一直在开疆拓土,虽然偶尔也会下令大赦天下,让内附大唐的草原部族获得大唐户籍,可是这位圣人是吃人的猛虎,他的仁慈只是在他兴之所至的时候才会赐下。
更多时候,这位圣人是冷血无情的帝王,他在长安城的时候,看过太多开元功臣的下场,只要是违逆这位圣人意愿的,大都没什么好下场。
“特勤,您还要去伊吾军?”
待贵族们走后,阿史那真的护卫首领才担忧地问道,如今这位王子就是他们全部人的主心骨,若是万一被唐军扣留,他们这三万众就会彻底崩塌离散,甚至于自相残杀。
阿史那真如何不清楚护卫的担忧,可是他们这些草原民族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残酷无情,为了活下去,可以肆意践踏牺牲别人的生命,这和大唐截然不同。
想到在长安城的那些时光,阿史那真忍不住有些怀念,他有时候在想为什么自己不是一个大唐人,又或者他从未在长安城学习过,这样他就不必如此痛苦。
“伊吾军的李守忠,他身上始终留着我们突厥人的血……”
阿史那真开口说道,但是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李守忠这样已经汉化的族人对大唐的忠诚是他们无法动摇的,甚至于他们会比那些汉将更加敌视他们这些突厥贵种,就像他那位当年为伟大的天可汗效忠的祖先阿史那社尔,为大唐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曾经在长安城待了十年的阿史那真知道,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成为大唐的附庸,可是两万正值壮年的突厥勇士是不会被大唐接纳的,而即便他率众投降,那些贵族也不会甘愿接受被剥夺部众的命运,底下的那些勇士也同样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不放一箭就沦为鱼肉,任人宰割。
护卫们看着阿史那真森然的目光,心中生出了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他们知道这位从长安城逃回来的小王子是难得的智者,要不然也不能带着他们逃过回纥人的追杀,只是这一刻他们真的不知道这位主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六十章 使者
在烽火燃起的第三天午后,沈光护送着李守忠来到了位于甘露川水草土地最丰美的伊吾军大营,这里与其说是营寨,倒不如说是个半永久的军事要塞。
帅帐里,风尘仆仆的李守忠顾不得休息,便召集了军中诸将,而沈光也得以位列其中,伊吾军全军三千人,但是能够披甲冲锋的具装甲骑只有三百骑,沈光麾下百二十人,全都是可以披重甲冲击敌阵的。
若是放在李守忠麾下,沈光少不了一个都尉的官职,看着云集帅帐的伊吾军众将,沈光放眼看去,不少都是蓝眼的突厥儿,不过彼辈身着甲胄,一口关中腔的唐言讲得比他正宗得多,压根就看不出半分突厥人的习性来。
“都督,贼军酋首名唤阿史那真,两日前便遣派使节,求见都督,末将以都督不在推辞,方才这贼酋又派了人过来。”
伊吾军的副将是来自瓜州的汉人豪强,他禀报时不由多看了沈光几眼,他倒是没想到自家这位都督出门一趟,居然把安西军里名声鹊起的那位沈郎君给带回来了。
“阿史那真。”
听到这名字,李守忠也不由有些失神,这是他曾经在长安城的旧识,是乌苏米施可汗之子,和他年纪相仿,也是个不像突厥人的突厥人,他一度以为阿史那真会永远留在长安城。
看着李守忠脸上的表情,沈光便知道那位突厥残部的酋长怕是这位都督的旧识,只是不知道两人究竟是何关系。
不过好在这时候李守忠主动开口解释起来,伊吾军中虽说过半都是内附的突厥人,但是那么久时间下来也都汉化颇深,再加上还有其他汉人将领,李守忠是不会让旁人猜忌他和那位阿史那真的关系的。
“这个阿史那真是乌苏米施可汗之子,当年毗伽可汗恭顺事唐的时候,他是作为质子长居长安城,某十年前曾前往长安求学,便是那个时候和他有了些交情,只是没想到他居然逃出了长安城,当了这些突厥余党的首领。”
沈光听完后方才明白过来,说起来当年东部突厥灭亡,毗伽可汗上位的后突厥便恭顺于大唐,以父事之,也就是那段期间,不少突厥贵族南投大唐为大唐效力,毗伽可汗死后,后突厥内战,更是有大批的突厥部众内附,像是伊州这边就有不少。
“让那使者过来吧,某也想看看,这位特勤想做什么?”
所谓的特勤,本是突厥中的大官名称,因为都以可汗子嗣充任,后来也成了王子的称谓,不多时那突厥使者就被军士带入帐中,看着帅位上的李守忠,那位突厥使者倒是按照大唐的礼节恭敬道,“下仆拜见李大都督。”
“阿史那真派你来,有什么想说?”
李守忠直接问道,那使者看了眼满帐的将领,有些迟疑,可这时候李守忠已是冷笑起来,“若是不想说,那便请回吧,告诉阿史那真,尔等已冒犯大唐,若是不想死的,便赶紧率众退回草原,否则莫怪本都督挥兵击之,到时候大军铁骑之下,尔等俱为齑粉。”
那位使者闻言不由额头冒汗,因为他发现那满帐的伊吾军将领俱是凶恶地盯着他,这时候他哪还管那么多顾虑,连忙道,“都督息怒,我家特勤只是想当面拜见都督,以叙旧谊。”
这番话说出口,使者只觉得面前那位李都督的目光越发森冷,看得他脖子发凉。
“都督,不如发兵……”
李守忠麾下,自有心腹将领高声道,这什么阿史那真分明是在陷害都督,若是真见了面,万一有小人进谗言污蔑都督,那岂不是黄泥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看着手下将领们喊打喊杀,李守忠并不为所动,将不可因怒而兴兵,这是他很早就学会的道理,他如今想到却是阿史那真要和自己见面是为什么,如果说是什么反间计,那也太过拙劣,只不过他手下这些杀才,上阵厮杀个顶个的好汉,要是问计于他们,那就是对牛弹琴。
按道理,像李守忠这样的一军都督,自然也是开幕府的,只是伊州本地就算有些人才,也早就被都护府给搜刮去了,至于朝廷那儿的选官,能派到他伊吾军来的也都是些歪瓜裂枣,顶多也就是写写文书罢了。
于是自然而然地,李守忠看向了沈光,因为这位沈郎怕是如今他这里唯一最像个谋士的了,好歹从他口中还是能得些有用的意见。
“沈判官,觉得如何?某是不是该见见这位特勤。”
随着李守忠开口,帐内众将也都纷纷看向沈光,他们知道沈光的名字,还是因为安西烧春,只是没想到自家都督好像还蛮器重这位沈郎君。
原本打着少说多看的沈光,这时候被李守忠点名询问,也只能朗声回答,“某以为,都督不妨见见这位特勤再说,再决定是战是和?”
沈光并不畏惧迎接战争,但是他从不喜欢打无谓的仗,这伙突厥余党看上去像是逃难的,那么不妨先探探他们的底细再说。
“你们呢?”
李守忠听罢沈光回答,又看向他那群手下将领,尤其是那位瓜州汉人豪强出身的张副将。
“沈判官说得不错,都督见见也无妨。”
张副将率先附和道,然后其余那些一心只想着打仗的将领也全都应和起来,没有谁是蠢人,看不出自家都督大概是想和那个突厥小王子见上一面。
“既然如此,那便回去告诉你家特勤,就说某答应了。”
“多谢都督,我这就回去禀报我家特勤。”
使者离去后,李守忠看向帐中将领道,“都回去好生准备着,随时随某出征。”
慈不掌兵,兵不厌诈,只要有机会,李守忠并不介意直接擒了阿史那真,然后突袭那些残党的大营,直接拿下这些突厥人。
“喏。”
听到这命令,一个个将领都摩拳擦掌地领命而去,都督果然还是都督,该做决断的时候绝不会拖泥带水。
很快,偌大的帅帐里便只剩下沈光一人,李守忠看向他道,“沈郎,你说某直接擒下这阿史那真,能否逼降那三万众?”
只是不等沈光回答,他已自摇头道,“人心难测,待会沈郎随某一道去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阵前对答
伊吾军大营外,换上甲胄的沈光随侍在李守忠身边,同行的还有一队精悍的牙兵。
那返回的突厥使者在前引路,见面的地方距离伊吾军大营只有里许不到,策马片刻间便已到了地方,然后沈光便只见那位阿史那真只带了几个护卫,牵着马像是等候多时。
靠近之后,披甲的众人自马上下来,那几个强壮的突厥护卫满脸的紧张,实在是这五十多骑唐军个个披甲,若是他们要强留特勤,他们毫无反抗之力。
“你们都退下。”
阿史那真喝散了身边护卫,目光复杂地看向身披明光甲,威风凛凛的李守忠。
“罪臣阿史那真拜见李都督。”
李守忠只带了沈光相随,其余牙兵亦是被他挥退,双方兵力悬殊,他要抓阿史那真只是一念间的事情,如今他只是想知道这个曾经的故旧究竟想做什么。
“阿史那真,你意欲何为,直接说个明白吧?”
“李都督,难道你我间连叙旧的情谊都没有了么?”
“如今你是犯我大唐的贼军酋首,你和某之间还有什么情谊可言?”
“伊吾军的六处烽铺,我未伤一人,李都督……”
“所以你才能站着在这里说话,不然某早就派人将你拿下了。”
看着打断阿史那真的李守忠,沈光只见那位突厥的小王子脸上居然露出了愁苦的凄色,竟是长拜道,“李都督,我这趟过来,只是想为我突厥最后的部众求个活路,你就非要逼迫至此吗?”
“不是某要逼迫你,而是你带兵犯我大唐,三万众至此,某又能如何?”
李守忠看着向自己折身弯腰的阿史那真,沉声说道,自从烽火燃起的那一刻,就注定这事情难以善了,除非阿史那真主动率部众投降,上缴兵器马匹,等候朝廷派人处置,可是以他对突厥人的了解,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彻底打服了他们,就算阿史那真想投降,他手底下的那些贵族和将领也是不会答应的。
“李都督,既然如此,那咱们便战场相见,只是我若败了,还请李都督能给我族那些妇孺一条生路。”
阿史那真知道是自己过于天真了,李守忠虽然身上流着突厥人的血,但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唐人,而伊吾军里的那些突厥将士,恐怕此刻也正自磨刀霍霍,恐怕将他们这些同族当成了战场上的功劳。
看着一副托孤样子的阿史那真,在李守忠身边的沈光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特勤为何不留在长安城,非要来趟这浑水?”
阿史那真留在长安城里,依然可以做他的闲散质子,可他却从长安城逃了,回到了漠北草原,领着败亡的后突厥余部,在回纥人的追杀下翻过折罗漫山,来到这里,可最终迎来的结果依旧不会好到哪里去。
看着李守忠身旁的年轻郎君问自己,阿史那真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他何必要回来呢?在长安城里好好待着不好吗,那位圣人在把他那位叔父的脑袋传首示众后,又赏赐了大批钱财给他们这些遗族,也并未苛待他们。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雨露雷霆,皆是天恩,他的那位堂弟,还有其他族人可以高高兴兴地接受那些赏赐,继续过着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快活日子,可他终究不甘心,他在长安城待了十多年,也学了汉家的学问道理。
要他抛弃这些最后的部族,眼看着他们沦为回纥人的刀下亡魂,成为他们奴役的奴隶,他做不到!
“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虽是突厥人,可也读过书,明晓事理。”
说到这儿,阿史那真有些索然无味,他和一个旁人有什么好说的,既然已经决定要为部众挣一条活路,也要全了自己对突厥的忠诚,又何必与外人言说。
突厥既然要注定要亡,与其跪着死,倒不如死战到底,史书上也能留个名声,不至于叫后人忘记他们突厥曾经也是能和大唐争锋的大国,即便灭亡时,仍有忠臣。
阿史那真转身离开,李守忠身后的牙兵们赫然上前,只要都督一声令下,他们便会上前将这贼酋捉拿。
李守忠面色变化不停,心中难做决断,沈光在边上不禁低声道,“都督,此人心怀死志,强留不得,若是他死了,其部众要么上下一心,和咱们死战,要么就是四散奔逃,为地方祸害,且不如暂留他性命。”
沈光这番谏言,也是极为冒险的,因为但凡这其中有点差池,他都是要担着其中干系。
“也罢,且让他回去吧!”
李守忠挥手阻止了身后牙兵,然后看了眼翻身上马,策马远去的阿史那真,知道这一仗马上就要开打了,只是阿史那真的态度让他很迷惑,他看得出阿史那真有乞降之意,但也有战死之心,这真是异常矛盾的事情。
招呼着手下牙兵们,李守忠和沈光一道返回了大营,阿史那真麾下有兵马两万不假,可是探子回报,这两万兵马里,大都面有饥色,不过是些普通牧民罢了,他们连刀枪盾牌都难以配全,更遑论甲胄了。
没有甲胄的军队能算什么军队,这也是伊吾军上下士气高昂,以至于有些骄横的原因,在他们看来即便那些突厥贼军人多势众,可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不需要向都护府求援,光靠他们便足以收拾了这些自寻死路的突厥贼军。
回到大营后,面对着底下众将强烈的求战**,李守忠却是没有明言阻止,只是朝沈光道,“沈判官,你告诉他们,咱们为何还需再忍耐些时日。”
“突厥人粮草用度不足,他们比我们更急着求战,咱们何必着急。”
那些伊吾军的将领也都不蠢,他们只是被唾手可得的军功给迷花了眼,此时听到沈光这番话后,全都清醒过来,如今掌握主动的是他们,就像这位沈郎所说,他们何必急着要战,等到那些突厥人缺粮少时,气力不济时再去厮杀,岂不是更好。
第一百六十二章 突厥人的决心
熊熊燃烧的篝火前,阿史那真环视着四周的贵族和将领,面色严肃。
“伊州地广人稀,一旦坚壁清野,咱们就是分兵也毫无意义,如今要死中求活,就只能拿下伊吾军,夺取他们的军辎粮草为用。”
“特勤,你说吧,这仗怎么打,咱们都听你的。”
众人里有人高声说道,阿史那真是乌苏米施可汗之子,本就是汗位的继承人,如今其他特勤都在长安城里过着好日子,浑然忘了这国仇家恨,只有阿史那真舍弃了长安城里富裕生活,回到草原带领他们躲开回纥的追杀,试图内附大唐。
如今既然大唐不愿意接纳他们,便只有靠手中的刀杀出条活路来!
“我知道你们各有各的心思,但是这一仗关系着我们的生死,哪个要是到时候在战场上不愿出死力,也休怪我无情。”
看着一圈面红耳赤,渴望厮杀的贵族和将领,阿史那真语气森严,眼下这群人气势十足,可是伊吾军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尤其是唐军的步阵,除了拿人命去填,他们的骑兵根本冲不动。
“特勤,到时候哪个见了唐军不敢厮杀,我先砍了他的脑袋。”
有将领大喝道,如今大家都是残兵败将凑在一块,要是哪个还想着保存自己,那便是真正该死了。
“正该如此,到时特勤便率牙帐亲卫督战……”
听着众人言语,阿史那真摆了摆手道,“想要拿下伊吾军,咱们便得抱着必死的觉悟,不要舍不得,只要赢了这仗,得了唐军的甲胄军械,我们便前往拔悉密和葛逻禄的领地,他们被回纥人赶走,必定心怀不满,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
当初便是拔悉密的阿史那施那个叛徒挑头联合葛逻禄人和回纥人杀了乌苏米施可汗和白眉可汗,最后被大唐赐封郡王,对众人来说,回纥人可恶,但是曾为黑突厥的拔悉密和葛逻禄更是该死的叛徒。
只是如今还能留在这里的突厥贵族,都不是什么蠢笨之徒,他们清楚阿史那真并没有欺骗他们,如今他们真的就只剩下这条路能走了,拔悉密仍旧是他们能争取的别部,只要杀了阿史那施那个叛徒就是。
一时间,虽然众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心里面也都清楚,接下来能不能打下伊吾军,就是他们能不能死中求活,东山再起的关键。
“既然大家都明白我的意思,那明日便拔营南下,咱们就和唐军拼个你死我活吧,要么咱们都死在这里,要么便得胜去杀了阿史那施那个叛徒,吞并拔悉密。”
“死战到底。”
不知是那个人先开了口,于是一众突厥贵族和将领都是嘶吼起来,然后纷纷拔刀在脸上手心割了口中,任由鲜血汨汨留出,阿史那真看着这一幕,知道这些逃跑多日,心气已经颓丧到底的同族终于被鼓舞起了所有的勇气,接下来和伊吾军一战,他们都会出死力。
只是这胜负,终究难料!
待得众人离开后,始终显得胸有成竹的阿史那真方自长叹了口气,他们能逃到这儿,也是回纥人故意为之,想要借刀杀人,可是他即便知道,也只能上这个圈套,因为他如果不带着那些部众奋力逃亡,终究会败亡在回纥人手中。
既然有得选,他宁可让大唐的军队来送这些最后的突厥武士一程!
……
翌日,当突厥人拔营而起,赶着牛羊马匹和全部家当,浩浩荡荡地南下时,游弋在四周的伊吾军斥候立刻都被惊动了,然后不时有快马回大营报信。
“阿史那真,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这是要和咱们死战到底了。”
当听到斥候的禀报后,李守忠忍不住叹息道,阿史那真全营拔走,没有留下妇孺,看起来是下定决心了。
“都督,可要派骑兵骚扰?”
突厥人的大营相距百里,他们人多口杂,要抵近伊吾军大营,怎么也要三天时间,在沈光看来,这足以给他们机会,打击突厥人的士气军心。
“既然沈郎开口,那这事情便交给沈郎你了。”
帅帐的屏风后,算是私下相处的李守忠看着沈光,半是玩笑地说道,从阿史那真拔营的那一刻开始,战争就已经打响了,他不会让阿史那真舒舒服服地领兵来和他决战。
“喏。”
沈光沉声应道,心中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这可不比火烧城平叛,也不比他剿灭那些马贼,这是真正的战争,而且李守忠还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沈郎此去,务必小心,若有机会便厮杀一阵,若无机会便不可恋战。”
李守忠是老行伍,知道派骑兵骚扰敌军的危险,尤其是突厥人俱是马军,而且兵力浑厚,难保他们不会反着算计他们。
“都督放心,某向来惜命得很,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沈光知道自己的斤两,他选择带兵去骚扰突厥军队,也是为了锻炼带出来的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这可是难得的大战机会,怎么能够错过。
帅帐内,等沈光退走以后,李守忠身边的牙兵忍不住道,“都督,沈判官麾下那些良家子虽然都精擅骑射,武艺也不差,但终究都是些新……”
看着欲言又止的牙兵,李守忠不由笑道,“有话就直说。”
“都督,沈判官始终都是安西军的人,这万一有个好歹,可不是要怪到咱们头上来。”
“有什么好怕的,当日在伊吾县,这位沈郎可是当众请缨,战场上刀箭无眼,真要有个好歹,也怨不得某。”
李守忠说到这儿,脸上神情却有几分期待,“都说这位沈郎君是个风流妙人,可在某看来却是个可堪造就的将才,咱当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若是真折在战场上,便只能说明他福薄命浅。”
见自家都督这般说,那牙兵也没了声音,他可是听以前的同袍说过,那位高大都护是个极其护短的性子,又那般宝贝这沈郎君,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难保这位高大都护不会来为难自家都督。
回到行帐的沈光,自是叫麾下众人都收拾行装,然后又配齐了驮马,才带兵出了大营,和刚回来的伊吾军斥候汇合,自往突厥人的大军方向而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守株待兔
路途上,王神圆和牙兵们沉默不语,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则是士气高昂。
那随行的伊吾军斥候,看着这队伍里古怪的气氛也不由大为好奇,在他眼里边上那位沈判官看上去端的不像是个能厮杀的,可是偏偏那些白发老兵却对这位沈判官极是服气。
秋日的草原最是美好,只不过沈光却无暇欣赏沿途的风光,到了傍晚时才到了那斥候口中适合扎营的地方停顿下来。
那是处远远眺望只是微微起伏的丘陵,可是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丘陵一侧极其陡峭,近乎笔直,在此扎营的话,只需看顾着前方就行。
安营扎寨的活计,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已经干得手熟无比,搭建好帐篷后,他们还砍了附近的灌木众,在营地正前方做了些简易拒马。
“郎君,这骚扰敌军的事情可不好做。”
营地内,升起的火堆前,王神圆朝沈光说道,突厥人足有两万骑,就算其中大半都是些穷苦牧民,但突厥人的兵力依旧浑厚,这队伍四周必定少不了轻骑游弋护卫,一旦他们被缠住,对方又发了狠要拿他们立威,想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
“王队正,某知道你们担心某的安危,但是你们也知道某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某不会贪功冒进,咱们这趟只是在贼军外围击杀他们的斥候和轻骑护卫罢了,一击不中,立即远走。”
沈光不会做弄险的事情,实际上他心中也是清楚,这股突厥残部如果是报着必死之志来打这场仗的话,所谓的骚扰其实没什么大用处,不过是他拿来锻炼手下那些良家子罢了。
“郎君既然省得其中利害,那就好了。”
王神圆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去什么夜袭贼军大营,又或是非要全歼贼军游弋在外的轻骑斥候队伍,这趟便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在边上听着的伊吾军斥候陈火长听着不觉有趣,他们伊吾军里的将领若是领了都督这等骚扰敌军的命令,那必定是可着劲地想要立下大功,哪像这位沈判官,居然是一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样子。
“陈火长,某记得你说过,咱们这处营地是四周地势最高的,这放眼望去,附近十多里动静都瞧得见。”
“正是如此,这地方还是咱们偶尔发现的,那些突厥贼军打附近经过,肯定瞒不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在这里守株待兔,明日也不走了,只等那些突厥贼军来就是。”
沈光听罢,仔细想了想后道,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终究还是缺乏战火的历练,而且长距离行军后,人马难免疲乏,与其仓促向前,倒不如在这里以逸待劳。
“都督吩咐过,此行但听沈判官的吩咐,您怎么说,咱们怎么做就是。”
陈火长回答道,他心里并不抵触沈光的命令,他们完全可以以这处营地为据点,明日外出索敌,若是发现突厥人的轻骑队伍,可以寻机下手。
伊吾军的斥候没意见,牙兵和老兵们更是如此,在他们看来沈光的布置也算妥当,这儿距离自家大营也不算远,若是真遇上贼军大队,他们不惜马力也能逃回去。
随着夜幕降临,旷野里一片漆黑,只有头顶的天空里银河倒挂,这样的景色沈光不是头回见到,但是仍旧会为之感到壮阔和感动。
“郎君。”
正自看着星空的沈光闻言,只见那陈火长在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笑道,“陈火长寻某何事,有话不妨直说。”
“郎君,我听说您在安西那边,会征募那些卸甲归田的老兵,还将养那些战死将士的军属和残废老兵,不知道咱们这边……”
陈火长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在伊吾军过得不算差,可是也没有多少积蓄,而且他有好几个同袍在战争中落下了残疾,那都是心高气傲的汉子,不愿回到家乡拖累家人,如今只是留在甘露川当了养马的马倌。
他本来还没什么念想,只是方才和那些良家子攀谈的时候,才知道这位沈判官简直就是位活菩萨,所以才大着胆子来询问。
“只要愿意往安西去落户,某自是欢迎。”
沈光回答道,火烧城那儿地广人稀,就是再去个大几千人都容得下,而且他也不会嫌手下的兵少,只要给他时间,他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郎君,我有几个同袍,都曾是军中的好汉,只是伤了手指,不能控弦,但还是能提刀上阵,还请郎君开恩给他们个机会。”
“陈火长言重了,某说过,只要愿往安西去,某自是欢迎,等这仗打完,你自带你那几位同袍过来就是,某决不食言。”
沈光看着姿态放得极低的陈火长,亦是忍不住心中感叹,在朝廷看来,那些伤残的老兵是负担,可对他来说,这些人却是无可估量的财富,要守住安西的那些绿洲城市,就离不开这些老兵。
“多谢郎君。”
得到沈光的承诺,陈火长不由高兴起来,他不光是为那几个同袍高兴,也是为了自己,他在伊吾军已经待了七年,早已经是超过戍期,他决定等这一仗打完,便解甲归田,然后投奔这位沈郎君去赚大钱。
他可是听那几个老兵说,沈郎君以后要开镖行,那镖行里的镖师待遇绝不会比军中差,像那些老兵便是领着两倍于当初军中的军俸,可是叫他眼红得很。
到时候等到了那火烧城,若真是处好地方,他便写信回家乡,让家人也迁过来,他前年曾得了自家婆娘的书信,说大儿子年纪到了,也该说门亲事,可是他托人带回家的军俸压根就不够儿子娶妻的。
想到自己在边关吹了七年风沙,为朝廷守边,可家人却在过苦日子,陈火长就难免有些不忿,觉得还不如到这万里之外的安西落户,起码儿子要娶妻,买个大屁股好生养的胡姬,他们又不是那些世家大户,有恁多的讲究。
“郎君,明日天一亮,某就带人往北面索敌,郎君但只在营地等咱的消息就是。”
陈火长开口说道,沈光闻言不由笑了起来,这个陈火长倒也是个耿直人,自己答应会收下他那几个同袍,他便立刻有所“回报”,倒是叫他始料未及。
“陈火长,明日出发时,可否带上某麾下几个良家子,好好教教他们。”
“郎君放心,但交给我就是。”
陈火长高兴地答道,他正愁没法报答这位沈郎君,再说他以后还有投奔的心思,自是愿意为沈光效力。
第一百六十四章 斥候的教学
沈光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看着远处的地平线上,冉冉的红日缓缓升起,他舒展着身体,野外宿营,哪有什么讲究,毯子一铺就直接睡地上了。
“郎君。”
“你们跟着陈火长,万不可自行其是,否则某必定逐他回去。”
看着几个挑选出来的龟兹良家子,沈光朝他们吩咐道,生怕他们到时候看到突厥人急着立功,会坏了事。
几个龟兹良家子都是连忙应声发誓,绝对会服从命令,对于他们来说,跟随沈光的这段日子无疑让他们大开眼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们就像是从池塘里跳出来的青蛙,见识了天地的辽阔后哪里还愿意再回到过往的日子。
“陈火长,拜托了。”
“郎君放心就是,这几个小子,咱一定活蹦乱跳地带回来。”
陈火长答道,然后领着手下三个斥候并那五个龟兹良家子出了营地,他们都带了两匹马,身上也没有着齐全甲胄,只是披挂了胸甲,还在外面罩了土黄色的皮袍子,老远望去倒像是放牧的普通牧民。
沈光见状自是放心,军中的斥候向来是最危险的,陈摩诃给他征募的第一批老兵里,过半就是原先安西军中的斥候,那都是群经验丰富的杀人鬼,精通伪装,还会好几门外族语言,这个陈火长看起来也是其中翘楚。
“郎君,咱们就这么等着?”
王神圆看着陈火长带人远去,忍不住问道。
“难道你想某带你们继续前行,找那些突厥贼军的麻烦?”
“不,不是。”
“算算时间,那些突厥人今日也该快到了,咱们寻机会打上几场就撤。”
沈光拍了拍王神圆的肩膀道,“某可不会拿大家的性命冒险。”
听到沈光这番话,四周众人都难免心中一暖,尤其是那些牙兵和老兵,他们都是在军中待久了的,当然知道大多数将军是不会吝惜底层士兵性命的,哪怕平时相待再亲厚,可是只要遇到叫他们动心的军功,他们这些兵卒也不过是个数字罢了。
……
日头底下,白七郎满头是汗,自打早上离开营地,他们跟着那位陈火长,骑着马朝东面走走停停,沿途也歇了好几回,只是却连突厥蛮子的一根毛都没见到。
寻了处矮丘的背阴地休憩,陈火长从马上下来后看着那几个沿途没什么声响的龟兹良家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沈郎君既然把你们交给了咱,咱也不能不教你们些真本事!你们可知道军中斥候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大军的眼睛和耳朵,敌军但有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咱们。”
见那些卷毛的龟兹小子里居然立马有人答上了,陈火长不免有些尴尬,他还以为这几个卷毛儿那是啥都不懂,却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弄得挺明白,于是他咳了声道,“这是谁告诉你们的?”
“张耶耶教过咱们,可是张耶耶讲不明白其中道理,是郎君说的。”
“郎君说的,那自然是极有道理的,你们既然晓得咱们当斥候的既然是大军的眼睛和耳朵,那最紧要的便是能认路。”
陈火长立马接上了话,然后反问起来,“某且问你们,咱们自打离了营地,中途歇了几次,都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们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被这么一问,白七郎五个都是被问住了,然后五人开始绞尽脑汁地回想起来,接着作答。
“应该歇了有六处地方……第一处地方边上有个水潭……”
“咱们中间变换了三次方向,第三处地方前后只走了十里地便歇了两次。”
听着那些卷毛儿东一言西一语的回答,陈火长没想到这些卷毛儿还真是有些当斥候的天分,光是这等记忆力和方位感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的,伊吾军中像他这样的斥候老手也就一掌之数,至于他们手底下的士兵,不过是负责厮杀罢了,辨别方位,追踪敌人可全靠他们。
沈郎君果然是没和我开玩笑,这些卷毛儿还真是天生适合当斥候!
陈火长心中这般想到,而这时候白七郎他们已经把早上出来的路线还原得七七八八,于是他自开了口,“看起来某倒是小瞧了你们,那某再问问你们,某为何要选那些地方歇脚。”
“那些地方,不是草丛子多,就是有丘陵能做遮掩,自然是适合埋伏了。”
白七郎心直口快,直接说了出来,他是沈光最先征募的龟兹良家子,目力最好,擅长射箭,自是被那些老兵给狠狠操练过,而他亦是很用心的把老兵教过的东西全都记了下来。
“直娘贼的,你们样样都晓得,叫某教个屁……”
陈火长终于没忍住,不由开口骂道,这些卷毛儿还真是可恶得很,他倒是没怪沈光,毕竟沈郎君贵人事忙,哪会晓得这么多。
“陈火长此言差矣,郎君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咱们虽然听张耶耶他们说了那些道理,可咱们也不知道那些地方该如何埋伏……”
听着那叫白七郎的卷毛儿这般说话,陈火长才算心中好过些,然后他自是将那六处地方的地理情况一一详细道来,只听得白七郎他们一愣一愣的,因为他们只能依稀记得那些地方的大概,哪像这位陈火长记得那么清楚。
“你们也不比觉得某在诓骗你们,早上这六处地方,还真就是咱们路上碰到的。”
这时候,白七郎他们才清楚,这陈火长是有几分真本事的,难怪郎君让他们好生跟着陈火长。
“莫要说话。”
陈火长忽地皱了皱眉,然后轻喝道,接着他从休憩的石块上起身,然后爬上那处矮丘,结果被他看到了大约里许地方外有马队的踪影。
“看起来咱们运气还不错!”
自言自语间,陈火长让白七郎他们都上了他伏身的矮丘上,“这伙突厥蛮子差不多有三十骑,正合给咱们发个利市。”
早上走走停停,白七郎晓得他们其实大概也就离开营地不过二十里左右的距离,他们跟着这伙突厥蛮子,只要等到郎君带兵过来就行。
“你们且派个人回去和郎君报信。”
随着陈火长的吩咐,最后白七郎愤愤不平地骑马而去,谁让他是众人里记得最清楚的,而等他走后,陈火长仍旧是大大咧咧地领着剩下的人,开始远远盯着这伙突厥人的轻骑。
第一百六十五章 设伏
秋日的阳光依然猛烈,沈光骑在马背上,看着四周近人高的野草,从马上跳下来,然后示意手底下的兵卒们开始埋伏。
得到白七郎的报信后,沈光并没有带上全部的人马离营,而是让老兵们留守,他只带了牙兵们为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掠阵。
这些时日,早已分派好队伍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有条不紊地开始在草丛里站好了位置,每个人都带了强弓,他们半猫着腰,虚持弓箭,调整着姿态以便可以随时射箭。
沈光和牙兵们躲在了不远处的草丛里,只等着那位陈火长把那些突厥人的游骑给引过来。
王神圆看着十个队的队伍形成了隐隐的口袋,也不由暗自惊叹这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的学习速度,这些小子们刚刚离开龟兹镇时除了一腔蛮勇那是什么都不会,可是这短短的月余时间,他们就已经被那些老兵调教得有模有样。
时间渐渐流逝,沈光身上的甲胄已经被汗水浸透,可是他并没有不耐烦,打仗的时候有时候比的就是谁更有耐心,与其打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他更喜欢这种能被自己控制的战斗,他要锤炼手下这些新兵,就是要积小胜为大胜,帮他们树立信心。
那些老兵是无数次血战里活下来的,是安西军二十年积累下来的,他可没那么雄厚的本钱让麾下这些良家子们这般自然淘汰。
不远处草丛里的汉儿们和龟兹良家子,虽然耐心正在逐渐消失,可是不时回头看着郎君所在的方向没有半点动静,他们心中的急躁便平复了下去,既然连郎君都同样和他们窝在草丛里忍受着这等酷热,他们又有什么忍耐不得的。
终于他们正前方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呼喊声,随即他们脚下的草地有了微微的震颤感,所有人都把心提了起来,他们这还是头回以步对骑,虽说老兵们说过只要不是整队冲锋的骑兵,便没什么好怕的,可是他们仍旧心里隐隐有些畏惧。
陈火长伏在马背上,回头张望着衔尾追杀的突厥轻骑,心中还算满意,现在只看那位沈郎君的埋伏如何,他手底下那些卷毛儿和汉儿是否真地如他所说那般都是勇猛善战的劲兵利卒,要是名不副实的话,他们便只有一起逃命了。
看到前方草丛里一闪而过的赤旗,陈火长双腿一夹马腹,率先朝那儿冲了过去,他身后的两个手下和三个龟兹良家子自是紧紧跟随不敢掉队。
看着前方的唐军逃得飞快,后面的突厥轻骑追得越发起劲,先前这伙狡猾的唐军穿着普通的皮袍子,他们初时遭遇时还以为是自家的游骑,结果刚照面对面就是当头一阵箭雨,射落了他们两人,然后这伙唐军收了弓拨马就逃。
那伙突厥轻骑的百夫长那里咽的下这口气,立马便领着手下追了上去,沿途更是发了鸣镝,结果又招来了附近的一队自家骑兵,双方合流后紧紧追着这几个胆大的唐军不放。
陈火长带着这两伙突厥轻骑左绕右转的,好像一副慌不择路逃跑的模样,实则是把他们引向了他让白七郎报信的地方,可偏偏那些突厥轻骑还以为他们是被撵的满地乱窜。
看到前方出现的草甸子,突厥轻骑里不是没人心生疑惑,可是大多数人已经追得心头火起,那伙唐军里的弓手仗着强弓利箭,屡次伏在马背上射回马箭,却是伤了他们好几人,虽说不是什么大伤,可终究是叫人心里窝火。
领头的突厥百夫长压根不疑有它,在他看来前方那伙唐军就是想借助那些草丛逃跑,于是他吼叫着让手下快马跟了上去,那些唐军马术高超,莫说伏在马背上,就是悬在马鞍侧面或是藏身马腹也不是什么难事。
真叫他们钻进草丛深处,搞不好还真叫他们给逃了!
轰隆隆的马蹄声中,七十多骑突厥轻骑也都纷纷加快马速,冲向前方野草茂盛的草甸子,然后当他们刚刚冲入其中,便听到了一声尖利的铁哨声。
几乎是刹那间,那些半猫着腰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从藏身的草丛里直起身,半拉开的强弓瞬息间拉满,然后朝着那冲入的突厥轻骑的马队倾泻出了一轮箭矢。
不过几十步距离内,安西军使用的步战强弓就连铁甲都能射穿,更遑论那些连皮甲都没配全的突厥轻骑,一时间他们的队伍里到处都是人仰马翻,十来个勇士从马上栽倒,还有被箭矢射中的马匹发着狂甩下了背上的主人。
陈火长拨马转身,和两个手下看着几乎是顷刻间就减员了近两成的突厥轻骑,亦是面露惊色,方才他们已经见识过那随行的四个卷毛儿的箭术,确实是又准又狠,本以为连那白七郎在内都是沈郎君挑选出来的好手,可是如今看来怕是沈郎君麾下那些卷毛儿和汉儿当真是个个弓马犀利的健儿。
“杀过去!”
百夫长怒吼着,哪怕他知道先前那几个唐军只是诱饵,可是如今他们已是骑虎难下,唐军的弓弩犀利绝伦,他们若是转身逃跑,只怕逃不出百步,就连一半人都剩不了,眼前这片草甸子不算太大,策马杀出去才有活路。
看着那些突厥士兵纷纷聚拢,不去管那些中箭的同伴,只是一意向前突,沈光便晓得这些突厥士兵的指挥官是个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兵,汉儿和龟兹良家子硬拦是拦不住他们的,于是他抽出了那张高仙芝送他的角弓。
这大半年时间里,几乎日日跟着牙兵们锻炼打熬力气,沈光早已能挽强弓,而且他在射箭上还有些许天分,虽说骑射的准头比不上军中佼佼者,但是这步射已经能称得上神准了。
弯弓如满月,沈光沉声吐气间,手中捻着的铁箭随着松开的弓弦,如同一道乌光猛地朝前射去,而他身边的牙兵们也都是朝着那伙聚拢的突厥士兵们射出了箭矢。
原本尚自呼喊的百夫长几乎是下意识地矮身偏头,常年厮杀的直觉救了他一名,本该射向他身体的箭矢打在了头盔上,可即便如此这百夫长也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整个人从马背上倒挂下来,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