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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3章 打死他

    但老岳丈不为所动,并不答话,而是向后一招手,身后那六位彪形大汉立刻涌上来,七人踢动十四只大脚向躺在地上的吴梁狠命踹去。但只凭踢踹并不能完全发泄胸中的疼惜、悲痛和愤怒,老岳丈边踹边大骂着:“妈逼!你个畜牲!你还我闺女!妈逼!你个畜牲!你还我闺女……”

    整条大街上,除了鼻青脸肿的吴梁,在地上来回翻滚杀猪般嚎叫的声音,就只充斥着妈逼!你个畜牲!你还我闺女!妈逼!你个畜牲!你还我闺女!妈逼!你个畜牲!你还我闺女……

    起始吴梁翻来滚去的,最后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翻着白眼直哼哼。这时从大门里冲出一个身影来,分开众人扑到吴梁身上,大叫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打死了!”七位彪形大汉这才停手,站在那里大口地喘粗气,心底的愤怒消去了大半。稍稍喘定之后,七位大汉向扑在吴梁身上的人影看去,他们并不认识,是一个身材高挑,有几分模样的年轻女子。女子哭泣着,头发和眼泪都乱了。

    “你是谁?”老岳丈喘一口气问。

    “我?”女子抬起头来望着老岳丈,一时无言以对,是啊,她是谁,她总不能直接承认自己就是那个破坏吴梁家庭,从而导致他闺女绝望自杀的罪魁祸首吧,她只好嗫嚅着说,“老人家,你的闺女今天刚刚去世,死者为大,就不要再为难生者了,还是先为死者办事吧,想她也不愿意看到有人在她死后打打杀杀的……”

    “你到底是谁!”老岳丈的语气严厉起来了。

    “我?!”

    “哦!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勾引吴梁破坏他人家庭,从而导致我闺女喝药自杀的狐狸精吧!”老岳丈横眉立目,“我以为只打他一顿出出气,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个畜牲竟将他的小三也带来了……你们这些畜牲!我闺女生前你们不放过她,死了后也不放过她!你们来干啥?看她的哈哈笑还是看我的哈哈笑!真是气死我了!你们这帮畜牲!纯粹的畜牲!”

    老岳丈没等说完,猛然伸出手抓住了女子的头发,狠命一拉,将她从吴梁的身上扯了起来丢到一边,大叫一声:“给我打!狠狠地打!这家里里外外全是畜牲,欺负人欺负到家了!”说完提起大脚向吴梁狠狠踹去,身后的六人中有人向倒在一旁的女子伸出腿去,血水和泪水顺着吴梁和那枚女子的头上脸上淌了下来。

    刚开始,村里的老少爷们还沉浸在看电影的刺激中,有种快意恩仇的唏嘘,仿佛连自己身上多年积压的宿怨旧仇全都报复了。可后来一看不是那么回事儿,照这样打下去,两人就要彻底报销了,无论吴梁和那女子再怎么不招人待见,倘若传出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庄乡,被外乡的七名男子活活打死,而自己却看个热闹坐视不管,面子上毕竟过不去,况且有几个人还跟吴梁称兄道弟受过他的小恩小惠,放过这次替他出头的机会,下次再怎么面对?

    于是他们纷纷出手,制止了老岳丈和他带来的黑衣人。

    “你们想干嘛!”老岳丈站直身体说,“你们看到的,大家有目共睹,吴梁这个畜牲是怎么害死了我的闺女,还带了个野狐狸精来羞辱她,你们倒是评评理,我该不该打死他!”

    “是该打死他,”有人劝道,这人看起来似是葬礼的主管,“但是真要把他打死了,那么要死的就不单单是你闺女了,还要再搭上你啊!”

    “我!”老岳丈说这话时胸脯高高拔起,正气凛然,语气中满含悲愤,“我一个糟老头子了,唯一的闺女也死了,我还活个啥劲儿!你们让开,让我砸死这个狗日的,然后我也不活了。”

    “别介啊老人家,”有人仍小心翼翼劝道,“除了你,还有你身后这六位大汉呢!看这样子,他们不是你的至亲也是你的至友啊,难不成你要带着他们一块死?”

    老岳丈听到这里,站起了身体,看了看躺在地上血乎淋漓的吴梁和那位女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好吧,听人劝吃饱饭,我饶了他们吧。”

    “唉,这就对了。”

    “不过,关于我闺女的丧事,得由我来主持办,一切都得听我的。”老岳丈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那人听后,道了声“老人家稍等”,然后跑去跟其他人商量,接着扶起了吴梁跟他商量,吴梁有气无力地说:“好吧,都听他的。”这事定了之后,那人再次跑到老岳丈面前跟他对话,老岳丈舒了一口气答应下来。然后他们一行七人被簇拥着进入大门,安排到一处闲屋子里坐着喝茶。

    在此期间,吴梁和那女子也被搀扶到屋子里洗脸并包扎伤口。好大一会功夫,吴梁才缓过劲儿来,他在他人的搀扶下,颤抖着来到老岳丈的桌前。

    “老岳丈,你说这葬礼怎么举行就怎么举行,你来安排吧,我都听你的。”吴梁低着头说。原先所有的骄横、不屑和残酷被老头打得无影无踪,他现在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他还有别人。

    “葬礼要排五,要大办,要请乐班子,你要戴重孝,亲自给我闺女支路磕头!”老岳丈冷酷地说,脸上的眉毛跳动着。

    “啥!”吴梁脱口而出,“这排五我能接受,大办五天也应该,请乐班子也好请,可是让我戴重孝给她支路,这就相当于我是她的儿子了,跟我的儿子平辈,这合适吗?”

    “你不愿意!?”老人阴沉着脸问。

    “不是不愿意,只是我怕折了你闺女的阴寿啊!”吴梁辩解道。

    “哼!阳寿都没有了,还特么管阴寿,那事就交给阎王爷来管吧,我是管不了了!”老人狠狠地说,“你就说吧,你干不干!”老头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旁边的六个人也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

    “我干!”吴梁咬着牙说。他实在没办法,倘若不做的话,估计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了,夫妻俩就要一块办丧事。

    老头松开了拳头,七人慢慢坐了下去,老人举杯将茶水递到自己嘴边,狠狠啜了一口,大嚼着口中的茶叶。

第44章 葬礼

    葬礼开始了,这是第一次为死人“送盘缠”,吴梁身着重孝,作为“儿子”手拄哀杖走在前面,他的儿子吴东东紧随其后,两者俨然是亲兄弟。看到这一切闹剧后,有人不怀好意地笑了。有人叹息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有人则幸灾乐祸地骂道:“该!”。

    丈夫成为儿子,为老婆送盘缠,这在张家村四百年的历史上,还是头一遭。

    活人有活人的苦处,死人有死人的难处,人一旦死去,要到阴曹地府、要进阎王殿、过鬼门关,在鬼门关把守着牛头马面兄弟,还有那么多的小鬼、判官,哪一道关口都得破费钱财。“有钱能使鬼推磨”,钱送的多,人家自然不打不骂,让你早脱生;你要是在人家门口抠抠唆唆,人家会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人死后,其孝子贤孙总要给死者“送盘缠”,越多越好,好让死者在黄泉路上走得顺当一些。

    “送盘缠”的队伍中,最前面一位老年人双手托着一只托盘走着,吴梁紧跟其后,披麻戴孝、手拄哀杖,带领着后面吴东东等小辈们。小辈们头顶白布、身着孝衣。老岳丈和他带来的大汉分别站在吴梁的两侧,仿佛警察看押罪犯一般,狠狠地盯着他。

    起始吴梁哭不出来。这也难怪,自始至终他对老婆非打即骂,视为奴仆,没有丝毫尊重和感情,再加上他视老婆的死为自己的奇耻大辱,认为她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因而内心充满怨恨,又怎么能哭得出来。

    “快哭!”老岳丈在一侧吼道。吴梁打了个哆嗦,侧眼看了看老岳丈。

    “看我干嘛!”老岳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快哭,叫娘!被你逼死的这人就是你的亲娘!”听到这些,吴梁侧眼又看了一下老岳丈,表示不满。可当他看到老岳丈眼睛里喷射出来的怒火后,将自己的不满压了下去,又实在哭不出,只从喉咙里哼哼了几声。

    “大点声!快哭!”老岳丈明显对吴梁的表现不满意,“难道你连哭也不会吗?没哭过咋的!”吴梁又哼哼了几声。

    “啪”一声响,老岳丈飞起一掌突然扇在吴梁后脑勺上,打得吴梁一个趔趄差点趴在地上,众人笑了起来。吴梁胆战心惊直起腰来,提防着老岳丈。老岳丈“啪”一下又揍在他脖颈上,怒道:“我叫你哭你没听见啊!哭大声点,边哭边叫亲娘,今天被你逼死的这人就是你的亲娘,你就是他的亲儿子,快哭!”

    吴梁满心不满、委屈和恐惧,终于支撑不住,宣泄一般痛哭起来:“娘啊,我的亲娘啊!你咋就死了呢,你再也不管我了……”众人大笑着,本该肃穆的葬礼成为一出喜剧。

    老岳丈望着大哭的吴梁,心中积压的怒气和疼惜释放了一些,他提高声音对众人说:“这个吴梁就是个畜牲!他们结婚六、七年了,据我所知他就没好好待过她一天!有时她也跟我说一点吴梁打她骂她的事,当时我没在意,认为夫妻哪有不打架的,相互将就一下生了孩子之后就好了。谁知有了孩子之后他仍然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就在半个月前,俺闺女跑到我家来,告诉我吴梁除了打她之外,还在外面找了个狐狸精……当时我还劝她让她忍忍……谁知……哎!”

    老岳丈说着说着哽咽了,掉下了眼泪。“你个畜牲!”老岳丈重新点燃了怒火,冲上去又狠狠地揍了吴梁一巴掌骂着,“你还我女儿!”吴梁不敢还手,只好更加大声痛哭着。

    一行人来到村口的十字路中间站定了。早有人将纸马、金童玉女、草纸、死者的衣服放到这里。最前面的老年人带领着送盘缠的队伍,绕着中间的纸马等物转了三圈,之后有人点燃了纸马和金童玉女,烈火熊熊燃烧起来。有人把死者的衣服、草纸丢入火中,火势更旺了。老年人一声令下,所有人哭得更响了。哭声缠绕着火,火壮大着哭声,中间那堆东西转眼化为灰烬。

    最后,有人提过盛放着汤水和饺子的水桶,将里面的东西悉数倒在灰烬上。

    “跪下!”老岳丈在后面命令着吴梁。吴梁回头看看他,迟疑着。旁边的两位大汉快速冲过来,分别向吴梁的后膝窝猛然踹了一脚,吴梁“朴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吃了一惊,反方向闪了一下腰,姿势滑稽可笑。人们又大笑起来,都感觉这葬礼办得过瘾。吴梁调了调姿势,尽量跪得舒服一些,面对着那堆灰烬,仿佛被狂风瞬间折断的一根树枝。

    这时,有人从后面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路边。老岳丈扯过吴梁吼道:“快去,帮你亲娘支路!”不由分说,粗暴地扯着吴梁走到椅子旁,厉声命令道,“站上去!”吴梁无奈站了上去,有人递给他一束燃香。

    “娘啊,西方大路去!娘啊,西方大路去!娘啊,西方大路去!”吴梁哭着面向西方上下摆动着燃香喊了三声,为死者“支路”。当支开路后,亡魂在去西方的大路上就可以畅通无阻了。吴梁瞅了老岳丈一眼,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从椅子上迈下来。

    当他们一行人回到家后,人们早将吴梁老婆装殓起来,放在棺材里,棺材还没有钉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吴梁老婆平和地躺在那里,面部白皙、头发整齐,似乎只是睡着了,一旦大声就会把她吵醒似的。有些妇人围在棺材前议论纷纷、扼腕叹息:“啧啧啧,可惜了,可惜了啊,你看看她那个皮儿那个脸儿,那个鼻子那个眼儿,还有这腰身,看着就让人眼馋呢!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吴梁造孽啊!这个男人没福哇!”

    老岳丈拉着吴梁分开众人来到棺材旁,扯着他的头发拉到死去的闺女面前:“看看!你给我好好看看!昨天还是个大活人,今天就让你给逼死了!我恨不能把你也摁到棺材里一块埋了!”尸体的脸离得那么近,吴梁盯着她颤抖着,脸上的冷汗“嘀嘀嗒嗒”滚落下来,坠到尸体的脸上。他想像着自己的老婆会突然跃起,伸出獠牙刺破他的喉咙。但老婆那洁白的脸上依旧平和淡然,仿佛已经泯灭了恩仇。

    落在她脸上的泪水,仿佛梨花带雨,似乎她在梦里哭泣着。

第45章 下葬

    吴梁被紧紧摁在尸体旁,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连反抗都忘记了,身体仿佛被猛力挤压的一块海绵,不断地渗出冷汗。老岳丈摁了吴梁半晌,也许是累了,更多可能是因为他看到吴梁的冷汗不断下落,滴到他死去的闺女脸上,似乎是种污辱,使他心生疼惜和不悦。

    “起来,你这畜牲!”老岳丈怒道,“把我闺女儿的脸都弄脏了!”他一把拉起吴梁,猛力将他扯到一边,接着忘掉了他的存在。他转过头,不顾忌任何人的眼光,只是细心地抻起袖口,靠近棺材,轻轻地擦拭着吴梁滴在他闺女脸上的冷汗。擦着擦着,老头哭了。

    “闺女儿啊,我的闺女儿……”老头哭诉道,“我那可怜的闺女儿啊!爹再也见不到你了……”哭着,他“啪啪啪”地拍打着棺材,仿佛这样能把死去的人惊醒。吴梁退到后面,终于得到了解脱,他瞅了个空悄悄溜出了老岳丈及另外几个大汉的视线,蹿入人群,回头去找他带来的小女友。可是他找来找去都没有发现她,他的内心焦急不安起来。他老婆的死并没给他造成损失,但找不到他的小女友,倒让他感觉心脏上破了一个洞,使他恐慌起来。

    “你们谁见到跟我一块来的女人了?”他望向周围的人群,焦急地问。没人回答他,只是冲他摇摇头,他分开众人继续向前找去,背后立刻传来纷纷的议论声:“你看吴梁这个家伙,亲老婆死倒没见他怎么样,三分钟找不到小老婆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吴梁找了一圈仍然没找到,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倚在角落里沉思。这时,本村的一个妇女走过来找到他,对他说:“你带的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就在你去送盘缠的时候,她托我告诉你,她说她也没想到事情闹的这么复杂,她呆在这里很不合适,所以提前走了,有啥事等丧事结束之后再说吧。”吴梁听后一言未发,头垂得更低了,脸上痛苦地凝成一个疙瘩。

    老岳丈还在棺材旁痛哭不已,倘若再不阻止他,棺材就会有被拍裂的可能。身旁的六个大汉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走过来拉住老头劝道:“叔啊,该封棺了,这棺材盖老敞着也不是事啊。”老头这才止住悲声。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转头大叫着:“吴梁?吴梁在哪儿?”忽然他止住叫喊,似是改变了主意:“算了,不叫他了,我来亲自封棺!”

    老岳丈示意其他六位大汉各自抬起棺材盖的一角,在人们的注视下,缓缓将那片沉重的木制棺材盖盖了上去。之后老岳丈亲自抡起大铁锤,将棺材盖重重地钉死。老头的年龄其实不小了,却仍然膀阔腰圆、膂力过人,人们在尊重他的同时,均感到一阵沉重的悲凉如潮水般袭来。

    当大铁锤敲击大铁钉的声音已然结束,一切尘埃落地时,吴梁才姗姗来迟。他见到已被钉死的棺材,迅速扑上去拍打着棺材盖大叫道:“谁让你们钉死的,是谁钉死的?我还没来得及看最后一眼呢!”

    老岳丈扔下铁锤蹿到他面前,用力扯开他,怒吼道:“你滚开!你还见她最后一面?你配么!”六个大汉同时向他怒目而视。吴梁愣住了,随即扑到棺材上悲痛地大哭起来:“老婆啊,我可怜的老婆啊!我对不起你啊!”

    人们议论纷纷:“这心里要是没有啊,即使再装也装不像,感情这个东西,是最做不得假的,他这哪是在哭啊,分明是犯了牙疼病!”众人偷笑。老岳丈在身后冷冷地望着吴梁拙劣的表演,一字一眼地说:“大家谁也别拉他,就让他哭个够!”

    吴梁哭了一阵子,觉得差不多了,早就装得不耐烦了,可还是没人来劝他,只好抬起头来察看动静。他发现人们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使他的心里一阵发毛,尴尬之余,又趴到棺材上大哭起来。同时将棺材拍得更响了。人们在背后偷笑着,笑得更欢了。

    又哭了一会,一天的疲惫、对老岳丈的恐惧、对小老婆离开后的恐慌和失落,使他愤恨和委屈起来,就真的痛哭起来。人们又开始在背后议论纷纷:“哎?吴梁这家伙怎么搞的?怎么好像突然入戏了!”

    就这样,葬礼整整闹腾了五天,每天都隆重无比,仿佛开戏台唱大戏似的,老岳丈全身心陪伴着,晚上带着那六位大汉睡在院子里,睡在一座临时搭起的木棚里,跟灵棚几乎挨在一起。吴梁早已疲惫不堪几近崩溃,但是老岳丈和那六位大汉依旧目光炯炯、精力充沛,紧紧地盯着他。直到第五天是下葬的日子。

    下葬这天,请来奏哀乐的唢呐哀惋苍凉,响彻天空。送葬的亲属队伍个个银装素裹,哭声凄怆动人。排在最前面的依然是吴梁,后面紧跟着吴东东。吴东东眼皮红肿,嗓子都哭哑了,这五天来几乎一言不发,完全不像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仿佛在母亲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起,他就突然长大了。

    也难怪,这五天来,他经历的事情就某些人而言,一辈子都不会经历到。母亲喝农药自杀、小三在母亲死的当天被父亲带回、外公的剽悍甚至残暴、父亲由之前的桀骜不驯转而变得奴颜婢膝、自己和父亲被迫成为他兄弟的屈辱、众人的鄙夷和嘲笑,一古脑地涌向他,将他吞没。

    但他并没被击倒,相反,却因为所有事情来得太迅猛、太暴烈使他突然麻木,心也变得坚硬起来。他冷冷地看着大家,记住了所有人的脸,明白了很多事情,内心充满了愤怒和仇恨。即使这愤怒和仇恨并没有明确的指向。

    老岳丈依然精神抖擞地“押”着吴梁,直至送到墓地上,他仍然按着吴梁的头致使他长时间跪在女儿的坟前。他还亲自挥舞着大铁锹掩埋女儿的棺材,并为她堆起一座高高的坟头,并将黄土拍打的紧密结实,甚至放出光亮来。

    葬礼终于结束了,老岳丈在临走前望着吴梁,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吴梁啊,你这个人无论到什么时候,你也好不了啊。”然后,带着他的六位大汉浩浩荡荡离开了张家村。

    三个月后,吴梁将那位参加吴东东亲妈葬礼的小老婆娶回了家。

第46章 戏耍咀嚼客

    人们做事总有理由,各种坏习惯也是如此,比如抽烟。

    母亲一再强调,她染上抽烟的恶习是被逼的,那是她在年轻时贩烟叶,为了防止睡着被别人盗走烟叶,从而靠抽烟提神;父亲及祖辈抽烟则是因为在田里劳作累了,在席地而睡时防止小虫进入耳朵;脑力工作者则希望借吸烟辅助提升思考力;有些小孩子喜欢抽烟,那是因为感觉自己叼着烟卷的样子实在很酷。

    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说这些理由时振振有辞、天经地义。不抽烟,似乎没办法活下去。

    我厌倦了母亲为抽烟所强调的理由,也恨透了香烟,恨透了烟雾。看到她叼着烟卷喷云吐雾,我就想到被所罗门封印在锡胆瓶里,乘着烟雾而跃出的魔鬼。我受够了。所以母亲喷云吐雾时,我无处可去,就跑出去玩,在村口西湾边,碰到了张祖禹大爷,就是那个喜欢磨牙的男人。

    我怀疑他借助磨牙实现他咬牙切齿的宣泄。自从他在解放战争中被击中了头部之后就精神失常了,除了战争会承认他,彻底沦为了众人们嘲笑的对象,不仅成人笑闹他,所有的孩子也都笑闹他,孩子们习惯了,要是不闹他,似乎也没办法活下去。

    恐惧强者,嘲笑弱者是人类的天性,不是吗?

    当我在村口西湾边看到张祖禹大爷时,他正被一群孩子们围着,孩子们仿佛围着一只会耍把戏的猴儿,在欢欣笑闹、载歌载舞。透过人缝望去,大爷站在中间表情严肃,对任何人的笑闹不屑一顾。张祖禹大爷并不可怜,享受着国家战后供给的俸禄,过着优渥的生活。但当人们察觉到他的智力水平与七、八岁的孩童无异时,即使最贫穷的人与不屑与他为伍。他也融入不了任何成人的圈子,包括他的家人。

    每一个站在弱智面前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巨人。不知道这到底是人性的高尚还是丑陋。

    所以,我的张祖禹大爷觉得自己很孤独,而解决孤独的方式则是跟孩子们在一起,开始享受起孩子们的嘲笑(这比成人的鄙夷强多了不是),能为孩子带来笑声成了他最开心的事。倘若离开孩子的嘲笑,他也活不了了。

    因此,我加入了孩子们的战团,一同戏耍起我亲爱的张祖禹大爷来。我觉得,跟他们在一起,不管是弱智也好,顽劣的孩子也好,都能使我忘掉很多令人厌恶的事。

    孩子们围着张祖禹大爷转来转去,仿佛不停转动的陀螺。我加入他们的队伍,也转动起来。大爷头发花白,不停地空口咀嚼着,露出几颗稀疏黄色的牙齿,在嘴唇翻动间,舌头也在卷动着。

    “你以前真得上过战场?”刘震江问他。

    “那当然!”张祖禹大爷回答着,回答完之后咀嚼得更快了,显得很激动,“我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可是立过战功的军人!”说完他继续咀嚼着。我想,唯有在说话和吃饭的时候他才短暂地停止咀嚼吧。

    “你说清楚,你在哪个战场哪场战役因为什么立过功?”张光军问。

    “解放战争、淮海战役!消灭了很多敌人,荣立二等功!”他严肃地回答。我猜想,他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这些了吧。

    “吹牛吧!”刘震江说。

    “没有吹牛!”张祖禹大爷激动起来。

    “那谁能帮你做证?”张光军问。

    “没人作证,我们那一连全都死了,就剩下我自己,没人作证。”

    “那你就是吹牛,就是在撒谎!”刘震江和张光军说。

    “没有撒谎!”

    “那你是怎么杀敌人的?你说来听听,让我们辨别辨别,看你说得是不是真的。”刘震江说。

    “就是这样……”张祖禹大爷说着,伸出两手仿佛放枪的姿势表演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扔掉枪,表演在战斗过程中发生的摔跤。他的姿势滑稽可爱,大家哄笑起来。刘震江和张光军因为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带头拍手哄笑着。大家也一齐跟着笑。

    我站在最外围,个子最矮,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阵阵邪恶的笑声传出来。笑声越来越烈了,一定是张祖禹大爷的表演越来越逼真了。

    在哄笑之余,张光军用他那双邪恶而凶狠的眼神扫射着周围的孩子们,忽然他朝着张天津走了过去。

    “来来来,张天津你过来,咱俩表演一下摔跤……注意,堵住他,别让他逃了!”

    张天津急忙后退,想逃出重围,但几个大点的孩子有意堵住了他,几个人接起手来,犹如铜墙铁壁,把张天津困住了。我想张天津一定很后悔跑到圈子的最里边。张光军和刘震江两人一左一右,阻住了张天津。张光军探出手去,抓住了张天津的手臂,一个旋转把他的手臂拧在背后,张天津弯下腰来,以头杵地。张天津哭了起来。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张天津叫道。

    “大家来看,张祖禹大爷就是这样与敌人搏斗的!”张光军吼着,手下加重了气力,张天津“嗷嗷”大叫起来,“疼疼疼!”

    张光军放开张天津的手臂,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吼道:“看到没?这下是张祖禹刚才踢敌人的样子!”张天津瞅了个机会,迅速从他们两个的包围中挣脱出来,挤出人群,如一只逃脱了猫咪利爪的鼠类跑远了。

    接着,张光军的视线从张天津的背影那里突然瞄向了我,他招呼了一下刘震江向我走来。妈的,我早该逃掉的,为何我还傻傻站在这里,在等着他们必然来羞辱我。在他们羞辱张天津那漫长的一分钟里,我是有足够的时间逃生的。但我没逃。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也想看一下张天津的笑话。

    可是张天津顺利地逃脱了。而我,则一切都迟了。张光军和刘震江围了上来,一前一后,刘震江在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部,他的手臂和手指对我而言是钢箍和铁棍,我无法逃脱了。

    张光军则慢慢地逼上来,一下把我摁在地上。张光军狞笑着,招呼大家来看,他完全把我当成了可供免费观看的,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只会惹人恶念丛生的小动物。大家很快围拢上来,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在张光军和刘震江的逼压下,我的尊严和反抗慢慢枯萎了。

    大家哄堂大笑。

    “呵,你咋不反抗了呢!”张光军嘲笑着我,伸出手去,将我的双手背在后面,猛力向上一拉,我立刻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他们笑得更欢了,有几个跳着脚欢呼着。唯有我亲爱的张祖禹大爷,表情依然严肃,近乎冷酷般沮嚼着,脸部瘦弱的肌肉有节奏地拉动着,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说,亲爱的张祖禹大爷,当年你那英勇杀敌的狠劲哪去了,过来救救我好不好?

    我多么希望大爷他拿出当年杀退敌人般的气势,怒吼一声将我从“杀猪台”上解救下来。但他始终没动,无动于衷,只是平静地望着我们和趴在地上的我,迈着方步离开了。我想飞起一脚踢中刘震江的下巴,然后张开嘴巴将张光军的手指咬断,但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根本无法预知,当对他们微弱的伤害发生后,他们会以怎样的残暴加倍“偿还”给我。

    我短小而瘦弱的腿部甚至踢不碎一枚熟鸡蛋。

    而所谓的强者面对既不强壮、又无勇气的弱者只会滋发出君临天下般的凶狠气势、无穷无尽想羞辱你至死的享乐的变态心理。就像猫咪之于鼠类。

    他们继续施加这种对我心理以及生理上残酷的羞辱和伤害,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最终我挣扎着吐出最后一口气瘫软下来,整张脸贴在黄土地面上。我的嘴唇不知何时被自己咬破了,眼泪和血水混合着流淌到尘土里。他们最终都累了,气喘吁吁,回头望了一眼离去的“咀嚼客”,对着倒在地上的我狠狠啐了一口,满意地离开了。

    “妈的,累死老子了!”他们边走边说道。

第47章 张光祖老爷爷

    在我们张家村,辈份最大的要数张光祖,我要叫他老爷爷。村子里辈分高的人已经不多了,之所以我们是第四辈,就是因为他的存在,否则我就是第三辈了。所以,能跟他闹玩的人见到他都要说:“你咋还不快死,就是因为你,我只能屈居第二辈。”张光祖老爷爷只是笑而不言,在这笑容里藏着骄傲。

    张光祖没有老婆,与他老母亲相依为命。要说他一米八几的身材,并不算太丑的面貌找个老婆并非难事,而难就难在他舌头不行,吐字不清。举个例子说,有一次他在外面收酒瓶子,因为受到流氓小痞子的挑衅,他愤怒出手将小痞子打伤,被公安人员扣住,意欲拘留他。

    在农村的穷苦人,尤其是既无经历又无背景的人,被公安抓住后,内心的恐惧无异于被宣判死刑。张光祖老爷爷也是,他惊慌了,无法预知的后果把他打垮了,他颤抖着说:“公安大哥啊,你们不能抓我啊!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鸡啊!”

    “啥?”公安人员不解地问道。

    “我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鸡啊!”张光祖老爷爷重复了一遍。

    只听“啪”一声响,公安人员把一本书狠拍在桌面上,吼道:“你,你耍我吧!你家里有老母鸡老公鸡跟你犯法有什么关系!”

    “不是老母鸡,而是老母亲!”我可怜的张光祖老爷爷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发出正确的语音,这下公安人员明白了。

    “你家里真有八十岁的老母亲?”公安人员问道。

    “谁骗你们我就是小斗!”张光祖老爷爷急切地说。

    “什么?什么小斗?”

    “小狗!”张光祖老爷爷缕直了舌头艰难地说,“我又发错音了,不是小斗,而是小狗!我要骗你我就是小狗。家里的老母鸡离了我她就要死了,我得回去给她做饭吃!”

    只听“啪”又一响,公安人员再次把书扣在桌面上,指着张光祖老爷爷不耐烦地咆哮道:“家里既然有八十岁的老母鸡,就不要出来惹事,知道不!以后再要抓住你,我可不管你家里有没有老母鸡老公鸡,非把你投进监狱不可,锁你个十年八年的!听到没!”

    “知道了,知道了!听到了,听到了!”张光祖老爷爷说着,首先鞠了一个躬,然后“扑通”一下跪在公安人员面前,使劲地磕着响头,忙不迭地说着:“谢谢了,谢谢了,我替我那八十岁的老母鸡谢谢你们了,你们是好人,你们是观音菩萨。我回去之后一定把你们这事儿告诉我的老母鸡,你放了我,就是救了她啊!”

    “快滚吧!”公安人员咆哮着。我那可怜的张光祖老爷爷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了,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收了十几个酒瓶子的篓子快速回到了家。

    要说张光祖老爷爷心眼儿不坏,也挺善良,但他有两个大的缺点让人难以忍受,除了嘴舌不好说不清话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脏。无论家里还是自身都脏得要命,脏得让人无可奈何。他的家里漆黑麻乎的,小小的窗户几乎透不过阳光。他老娘的被子似乎有十几年没有换洗了,油渍黑灰覆盖了整个被面,而他的老娘,则像是一块蒙了十几年灰尘的老瓷器,几乎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只是黑。黑的肤色,黑的头发,黑的牙齿,整天坐在那里,盘着被子,逮着个人便没完没了地跟人说话,仿佛十几年都没跟谁说过话似的。

    而他家的桌子、茶碗、凳子、锅、茶壶等,无一不是黑色或土黄的,走到他的家里,仿佛走进一个中世纪的博物馆,令人不忍卒视,甚至恶心。我家就够脏的了,但是见到他们家仍然恶心。

    他呢!他的头发似乎二十年没洗过,仿佛一个漆黑而油乎乎的草窝,满是褶皱的脸面上积满了灰尘,油亮亮的,仿佛用了十几年的旧油罐。倘若他笑起来,露出牙齿,你就会发现,他的牙齿永远都是粘乎乎的,粘满了他咀嚼过的任何东西。他的衣服也是油亮油亮的,仿佛黑色的皮衣。虽然那只是粗布的蓝衣。

    张光祖老爷爷常说:“要不是我有这个该死不死的老娘,我早就找到媳妇了。”

    可是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我倒是觉得,倘若哪一天他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并继续保持下去,凭他一米八几的身材和并不太丑甚至有点帅气的容貌,再加上他每天外出收酒瓶子的微薄收入,讨个媳妇根本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他并没有这么收拾过。有很多人劝过他,但他都没有听。他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的老娘死在了土炕上。孤零零的,仿佛一床旧棉絮,堆在那里。尽管老爷爷逢人便说“倘若不是老娘不死,我早就找到媳妇了”,但看到自己的老娘如同破败的棉絮般堆在土坑上,他还是大哭了一场。

    张光祖老爷爷纵然脏,纵然生活没有计划,可他终归是善良的,也是慷慨的。在举办葬礼的期间,他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购买了白面、白糖,甚至还有肉和白酒。要知道,在那个无比困难的时代,不用说白面白糖和肉,即使能吃上饭的在村子里并不在多数。

    于是全村所有的人都涌到他家来帮忙,在未出殡之前,他热情地号召众人早已经把白面馒头蒸出来了,把肉也炖出来了,腾腾地冒着热气,然后把酒打开,酒香四溢,诱惑着饥肠辘辘的众人们。人们一拥而上,几乎抢夺着吃着他的白面馒头,醮着他的白糖,抢着他炖的肉,大口吞咽着他的白酒。直到出殡时分,长期处于饥饿状态而偶尔吃饱甚至吃撑的人们浑身懈怠,昏昏欲睡,已经消失了要帮忙的斗志。

    大家都躲在一旁,摸着自己溜圆的肚皮“哎哟哎哟”地哼哼着。因为实在是太饱了,根本动不了了。

    没经过饥慌的人们,对这样的事是很难理解的。

    “大家起来帮忙啊!”张光祖老爷爷哭喊着。大家无动于衷。

    “你们干嘛来的,快起来帮忙啊!”张光祖老爷爷怒吼着。大家仍然无动于衷。并非大家冷酷无情,因为实在是撑得起不来了。

    “你们啊!吃了喝了怎么不说事儿了呢!”张光祖老爷爷哭诉着。

第48章 淤泥二叔

    张持文,排行在二,大家叫他二叔。二叔眼神不好,头发蓬松、下马尖细、额头上皱纹堆垒,大家开玩笑称他长了一张驴脸。他凡事唯唯诺诺,尤其对他老婆言听计从。他的老婆,也就是我那婶子,常常咄咄逼人,一幅万事在手、指点江山的气势。

    二叔不敢惹她,她完全把二叔踩在脚下,让往东不敢向西,让打狗不敢撵鸡。不过这样也好,省了很多打架的麻烦。不像我的父母,两人谁也不服谁,一言不合就吵得鸡飞狗跳,仿佛鬼子天天进村扫荡。

    总之,我得出一个经验:夫妻双方要么一人服输一人强硬,服输的全听强硬的;或者两方全弱也可以,至少有事可以互相商量;倘若两方都强,那就麻烦了。更甚者,夫妻两人倘若不是真强,而是假强,谁对生活都毫无见地,可谁都认为自己是最有见地的,吵架就开始了。

    二叔不这样,凡事听老婆的,即使他老婆并没什么生活见地,只是她尽量表现得颇有见地。不过不要紧,在这种搭配下,日子过成什么样是次要的,处在一种无知的和谐当中维持看似幸福的生活尤为重要。

    我觉得二叔这点做的不错,至少能够让家庭和谐、子女顺心,对人生而言,已做对了百分之九十五。

    二叔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名叫张小娥,老二是个儿子,名叫张小凡。张小娥从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错误地以为在家庭中就应该是以女人为重,男人次之。她完全继承了其母的飞扬跋扈,也是一副咄咄逼人、指点江山的样子。凡事都是她对,别人都是错的。因此,有种自信到自负的傲慢。

    她长大后,依然是那副样子,完全没有东方女子应该具有的宽容、忍耐和温柔,而是一味地逼迫、强硬和压榨。但天下男人并不都是二叔那个样子,因此她的结果可想而知,结婚不到三年便以离婚结束。她的强硬让她争取到了结婚时的房子和孩子,从理论上说是胜利了,并将自己的男人赶出家门,我却不这样认为。

    我甚至以为,那男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宁愿不要房子、不要孩子也拒绝跟她生活在一起,这样的惩罚对她而言简直算是一种污辱。但她洋洋自得、四处炫耀,为自己取得的胜利而自我欢呼。我想,她这辈子应该就止于此地了。除非,她能够幸运地碰到像她爹那样懦弱的人。

    而男人,有几个那样懦弱的?

    儿子张小凡似乎生活得比较幸福,源于她娶到了一个知冷知热、内心宽容的女子做老婆。那女子不给他束缚,给了他宝贵的自由,而不是妄端的颐指气使、唯我独尊。

    不过,张小凡也有他娘身上的毛病,有些草蛇灰线,但并不明显。他的性格是父母性格的调和品,老实、踏实、忍让,但总有一种表面上竭力装出来的成熟感。给人的感觉就是,为了弥补自己心底由父亲遗传下来的懦弱,而企图从母亲那里影响来的颐指气使为自己增加一点点强硬,这样看起来至少不那么懦弱。

    不过,他始终没有突破自己,所以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有些做作与牵强的成分。我能体会到那种做作与牵强,因为我也有。我想我是懦弱与盲目自信的调和品,比张小凡强不了多少。在他的性格里,尚有点明显的蛛丝马迹,而我连草蛇灰线都没有。

    五月的天气温暖舒适、阳光明媚,我们这帮小伙伴自然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时光,都赤着双脚,穿着短裤跑到西湾边上戏水。几个大人经过,看到我们在湾边戏水,出于好心,耐心地劝了我们回家,因为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在湾边玩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我们不听,认为有人妨碍了我们,属于多管闲事,于是他们遭到了我们的辱骂,他们生气地离开了。

    我估计,他们在离开的时候,不仅不会替我们惋惜,而且还会诅咒我们早被淹死。他们的好心相劝,只是口头上好听的遮掩。其实,任何人的内心里,倘若没有利益的纠葛,都会希望别人的孩子能够早死一点吧?

    我们玩够了水,撅着屁股在浅水里挖泥巴。张天津挖泥巴最厉害,三下五除二,他就挖了一个大坑,并且将里面的泥巴成功地砌成一堵墙,将池水圈在外面。我们大家加入到他的挖泥中。大家七手八脚,将周围黑色的污泥挖出来,底下渐渐露出了肉色的淤泥。

    “哇!淤泥啊!”大家喊着,能够挖到淤泥,甚至比吃到红烧肉都能让人开心。因为污泥和淤泥完全不同,污泥松散乌黑,甚至还发着恶臭,但淤泥就完全不同了,味道清爽、颜色诱人,特别是粘性大,适合用来塑造各种各样的东西。那种泥,就是打宝最好的材料,打出来的宝又响又脆,个又大,让人百玩不厌。

    我哥就用这种淤泥造出了“匣子枪”,就是那种驳壳枪,电影里常演的那种。在枪把上再雕上花纹。晒干后擎在手中,冲着小伙伴的脑袋,口中发出“叭叭叭”的响声,别提多威风了。

    于是我们兴奋地挖着这种淤泥,简直像挖到了宝藏一样开心。挖了好多好多,要不是快中午了大家饿得难受,否则还要挖下去。我们满载而归,每人抱着一大块淤泥回家。在路上,我不慎将一块淤泥掉落在大街上。

    说来也巧,二叔从田野里回来了,他眯缝着眼睛,快步疾走,我想他一定是饿坏了。走着走着,冷不妨踩到我掉落的那块淤泥上,因为毫无防范,“哧溜”一声摔倒在地。淤泥又粘又滑,简直比香蕉皮都厉害。周围也有几个大人,他们看到二叔摔倒在大街上,都齐声欢笑起来。当然,换做旁人,大家是不敢笑的。此时,在欢笑的人中,张建筑也在其中之一。

    二叔受到大家的嘲笑后感觉尴尬,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我在想,倘若他直接站起来,然后悄无声息地快步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那样,人们的嘲笑就会无的放矢。但他没有离开,相反,他眯缝着眼睛伸着双手在四处寻找,终于摸到了那块淤泥。然后他把淤泥凑到眼前,盯着看了半天,然后说了一句让人终生难忘的话:“哎哟,原来还是块淤泥!”

    他的这句话被张建筑完整准确地捕捉了,并迅速传扬出去。从此,他就成了村里著名的“淤泥二叔”。

第49章 学校逸事

    我上四年级时,比三年级还调皮,我和张天津、窦峰、我哥结成了铁对子,天天在一块疯玩,不是去踹人家墙头,就是踢人家大门,偶尔还跑去人家的麦场,在人家的麦囊垛上放一把大火。

    那天,我们在教室里上课,听到“钉铃铃”的下课声后,老师还没有收拾完课本离开,我们几个已经跑了出去,在院子里乱蹿着。我们已经不满足于在新校院子里乱跑,偷偷跑到院子外面,溜到老校旧院,爬到一棵大树上玩。爬到几乎最高处,站在大树的枝杈上,向新校的院子里望,看亲爱的同学们如何在院子里规规矩矩地跳绳和弹玻璃球。

    有的同学看到了我们,向我们欢呼起来。有些小女生惊恐地望着我们。正好有一个女老师经过那里,她感到纳闷,于是跟着抬头张望,我们几个慌忙隐在枝叶后面。同学们见势不好,低头继续跳起绳来。女老师许是眼神不好,张望了几下便走开了。我们躲在枝桠后相视而笑。

    老师过去后,我们迅速从大树上溜下来,绕回到学校去。“钉铃铃”,上课的铃声响了。

    后来,不知谁把我们爬树的事情告诉了张校长,他气势汹汹地找到了我们,狠狠地批评着,严令禁止我们再爬大树,说得我们就像不可救药的惯犯似的。我们心里不服,但的确不敢再明目张胆了。倘若让他抓住,我估计他会把我们的耳朵拧下来。或者,捏着我们的腮帮子打秋千,疼得我们龇牙咧嘴。

    有一次,我记得张校长狠狠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把我踢趴在地。他骂我是个不可饶恕的小兔崽子,仅仅因为我上课时,偷偷将一只藏起来的粉笔头扔在前排的张天津脑袋上。

    但张天津并不害怕张校长,因为他们之间似乎有亲戚关系,也不知是从哪论的,反正每年过年时,张天津的爸爸总要请张校长喝酒。我看见过,有时他甚至喝得口齿不清,走路跌到胡同边,倒在那里就睡着了。然后有人唤来家人,把他抬回家去。

    所以,张校长从来不打张天津,只会拿我们撒气。我想,也许是我的爸爸没钱买酒,过年时从不会请张校长喝酒,没有把他喝到趴在胡同里睡着的原因吧。酒这个东西,虽然是穿肠毒药,却有无穷的诱惑力。

    “钉铃铃”,一阵铃声响过,终于放学了。我们开开心心学完了一天的功课,满意地回家去。其实,对我来说,上不上学根本无关紧要,反正我也学不进去,上课老是走神,老师讲他的,我想我的,彼此毫不相干。父母在学习上对我无甚希望,我也不知道学习会有什么用处。

    放学了,我并不着急回家。回家干什么,父亲又不在家,母亲可能也不在家。这个时候,他们都在某个百无一用的老头老太太家里喝茶抽烟聊大天呢,谁还顾得上我呢。所以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毛孩子。

    人是会做梦的,有的人在清醒中做梦,把梦当作清晰的目标。这样的人一生都在做梦,而且从不会在梦里清醒。直到死那天,他以为他没在做梦,其实他仍在梦着。死是对他最好的解脱。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结婚十年,没有孩子不也过来了嘛!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所以,有了孩子又能怎样?自己永远也长不大了。他的经历、性格和智慧就像一根火柴,只够氤氲方圆半米的空间,这就是他的全部世界。我想,一只小狗、小猫、小驴、大牛的空间也不过如此吧。

    反正放学了。

    我拉着张天津在树底下站定,遥望着树顶。“我们以后再也不能呆在树顶上看小女生踢毽子了!”张天津慨叹道。

    “胆小鬼!”我说,“你不会偷偷爬上去,然后藏在叶子里张望啊。管叫别人发现么!”我的语气很犀利,令张天津感到佩服。“说的是啊!”他附和着说。

    “那你以后还敢不敢跟我爬这棵树?”我问。

    “敢!”他说,“嘿嘿,反正张校长跟我老爸关系贼好,即使被他发现他也不会打我,相反,他会打死你。”

    “狗日的!”我骂着。我也分不清楚骂的是张校长还是张天津。

    我很生气,于是在墙角处蹲了下来,闷闷地坐在那里。张天津感觉气氛不对,于是悄悄坐下来,挨在我身边,不敢发出一言。这时候,从胡同对面的吴大社院子里跑出几只小鸡儿,大胆地向我们围拢过来。它们“叽叽喳喳”,在我们周围抢刨着土里的食物,欢快地跳跃着。

    看到这些我更加生气了,豪不犹豫地捡起一块砖头,向小鸡们扔去,其他的小鸡惊叫着跑走了,一只小鸡被我的砖头击中倒在那里,蹬了几下腿之后,躺在地上死掉了。我这才意识到,我闯祸了。张天津胆战心惊地望着我,以眼神征询着我的意见,“跑不跑呢?”。

    也巧了,我们敬爱的女老师吴建芳正好经过此处,亲眼目睹了我的所作所为。她惋惜地捡起小鸡,摇了摇它,确定它已没有生还的可能,转头对我说:“你为什么要打死人家的小鸡呢?”

    我无言以对。我不能告诉她是张校长不让我爬树我因此很生气,不敢拿他出气所以拿人家的小鸡撒气。这话我绝不能说,虽然我并不聪明。但我说不出更高明的话来,只好低着头呆在那里。

    “这样吧,”吴老师以商量的语气说,“小鸡死了不能复生,但造成了人家的损失,人家不能白养啊,你回家拿五块钱吧,把钱给人家,就当作赔人家的小鸡。”

    我更加无言以对。我家的情况我比谁都清楚,别说是五块钱,就是一块烂砖头我们也拿不出来。五块钱对我来讲,是一笔不可估量的巨款。我倒不是怕父亲揍我,倘若揍一顿能够让小鸡生还的话,我宁愿他揍我十顿。我后悔极了、懊恼极了、沮丧、自卑极了。

    “你听到了没有?”吴建芳老师再次问我。我仍然低头不语。只听吴建芳老师“哎”了一声,叹了一口气,看看四下无人,吴大社没有院墙的院子更显得空阔,他们一家人似乎都没在家。她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然后丢下死鸡,离开了我们回家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北头的墙角后,撒开双腿飞一样跑着,从胡同南端消失了,转了一个大圈,最终回到北边的家里。

    小鸡的事情谁也没有再提起。

第50章 校园里的鸭子步

    有一段时间,受到武侠小说里武功的影响,我迷上了蹲着走。正常人是站着走,但我非要蹲着走,而且能将蹲着走达到别人小跑的速度。就像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欧阳锋,因逆练九阴真经而以手倒立行走一般。我觉得凡是逆反人类常情的,通常都会很厉害,至少自己觉得过瘾,有强烈的成就感。直到长大我才知道这行为真是傻到家了。

    在白天,当然不能轻易练习这种招数,那太显眼了,这是一门独特的武功,倘若让别人偷师了,那还具有“天下第一”的独特性么?唯有在晚上,大家在晚自习的间隙,或晚自习放学后,趁灯光昏暗,大部分同学离开校园后,我便开始了我的苦练。

    要说练这武功并不困难,可刚开始不好练,第一次练了整晚约三个小时后,第二天我的腿就疼得直不起来了,肌肉僵硬,连咳嗽一声都带动大腿的疼痛。不过,我很有耐心,也有韧性,这难不倒我。练习独特的武功必须要付出常人不具备的努力,这道理我懂,这是武侠小说里说的。世上哪有随随便便的成功呢!

    所以我一直坚持练习。我正年轻,有充足的活力,腿疼的厉害恢复的也快,一个星斯后,我便蹲走如飞了。大家可以想象那个画面,就像一只鸭子一样,在黑暗里“健步”如飞,从一个墙角快速穿梭到另一个墙角,在未被别人发现之前,已经完成快速的穿越,这是多么伟大的武功啊!

    后来我才知道,这所谓的武功,其实就是大家所说的“鸭子步”。

    我身形本就矮小瘦弱,蹲下之后,更一只小狗在地面上挪动一般,迅捷无比,一般人不能发现,我就像一个隐身人似的。我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窃喜。一连两个月,我都在校园的阴影里做这种练习,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像欧阳锋一样独步天下,尤其要胜过张树根。但是有一天,我的梦想突然被打破了。

    那天晚上,我正蹲在地上行走着,得意地望着教室里的灯火。我认为他们都很庸俗,他们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做到我做的一切,也没有智慧想到自己会开创一门武林绝学。我畅快地在校园的阴影里行走着,“健步”如飞。关于这件事,我谁也没有告诉,即使是我最亲密的伙伴张天津。

    就在我频频回首看四外是否有人时,突然从我身后的墙角处冲出一条巨大的黑影,一下子把我遮盖了,他飞快地冲我跑过来,二话不说,飞起一脚狠狠踢中了我的屁股。只听“哎哟”一声,我猝不及防,跌出去有两三米之远,嘴巴朝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屎”。

    “谁?!”我爬起来后,摸着肿胀流血的嘴唇问。

    “你是谁?”站在阴影里的那条巨大的黑影反问道。借着星光,隐约我意识到这个黑影跟我们亲爱的张校长比较相像,突然我意识到糟糕了。我的这顿打白挨了。二话不说,我立即转身逃直。但由于我的腿磕在了地上的一块砖头上,疼痛难忍,根本跑不快。那条黑影大吼了一声,“你还想跑!”,然后他快速冲上来,轻易抓住了我。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容易,绝不夸张。我颤抖着,仿佛在等待着被宣判死刑。他抓着我凑到他的眼前,仔细地看。

    “哦,我当是谁呢!”他狞笑着说,“原来是张小强啊。哼,我一猜就是你,天天晚上如此,一连两个月了,我每次上个厕所都看到院子里一条黑影蹿来蹿去的,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只小狗,后来以为是鬼,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发现它只是个蹲着走的大傻蛋!”

    我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以双手护着头部,防备着他用两只砂锅大的拳头狠狠地砸向我的脑袋。但他并没这么做,因为他发现我已经用双手护住了头部,明显地露出了屁股上的破绽。这是武林战斗中的大忌。但我忘了。我还没有练成健步如飞无招胜有招的境界。我不语不发,始终护着头部,等待着拳头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摧毁我的头发。

    “扑通”一声闷响,我的屁股上突然挨了重重的一脚,使我的腰部向外翻折,明显听到那里发出“咔吧”一声清脆的响动。“会不会断掉呢?”当一阵剧痛传来的时候我绝望地想道。我的腰部很快反弹回来了,我摸了摸腰部,感到比较安全。纵然疼,但比断掉强多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屁股上的疼痛可以忽略不计。

    “他妈的!再让你装神弄鬼。以后别再这样了。吓了我一个多月。”张校长不愧是老师,在几乎踢断我腰部的情况下,依然没忘记给我上课。

    “好!”我说,然后飞一般地溜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走“鸭子步”了。我所创的武功就此中断。我时常在想,倘若不是张校长,我会不会成为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呢?后来我又想,原来我和父亲一样,也是活在梦中。

    我又想起张校长饶是胆大,竟敢踢“鬼”。我想,做老师真好,起码能读到“鲁迅先生踢‘鬼’”的故事,从而壮起怂人胆,管他是鬼不是鬼,先来踢他一脚。

    张校长踢对了。鲁迅先生也踢对了。

    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张天津听。张天津听后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腰。他甚至借用了我这个故事,来写老师布置给他的一篇作文,作文题目是《我的妹妹》:

    我有一个好妹妹,她叫张晓霞,她长得小桥铃龙,乌黑的头发,美利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她从来不给我叫哥,只叫我张天津,要么叫我天津。自从我给她讲了“鲁迅先生踢鬼”和“张校长踢鬼”的故事后,她就再也不害怕走夜路了。有一次,还主动帮忙送邻居一个小妹妹回家。她真是位女中好姐。她真是我的好妹妹。

    当他写完后,骄傲地先拿给我看。我从小鄙视他的一切,包括他根本不中用的学习。更何况他这错字连篇的作文我根本看不上眼。但看到“张校长踢鬼”和“鲁迅先生踢鬼”能够相提并论,我还是很开心。

    即使被当成鬼,我也忍了。

第51章 屋子漏雨

    夏天到了,雨季来临。我喜欢夏天,又恐惧夏天。倘若我家的房子不漏雨,我就爱死夏天了。

    夏天无人管我,我可以只穿一条短裤,甚至可以光着脚丫跑来跑去。遇到白天下雨,还可以在雨里疯跑。邻居张京奎常常在我家提到铁人王进喜,提到“工业学大庆”,当工业油流从井口里喷射而出时,在铁人王进喜的带领下,一群石油工人忘情地沐在从天而降的油雨里载歌载舞,这个场景给人以某种鼓舞。我在雨里疯跑、载歌载舞,也是这个意思,一种与他们同贺的意味。

    可是晚上下雨我就不这么想了,除了不能载歌载舞之外,晚上下雨让我恐慌,让我生不如死。

    有天晚上,我睡得正香,只听“轰隆隆”一阵雷声响过,我从美梦中惊醒,只见几条闪电撕裂了天空,也撕裂了窗户纸,接着,一阵暴雨从天而降。我的心凉了下来,陷在愁闷里睡意全无。看看旁边依旧熟睡的父母,实在无话可说,恨不能每人打一巴掌促他们醒来,共同迎接这场暴雨。

    但他们没有醒来,我也再没睡着,睁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果然,暴风雨肆虐了十几分钟后,我听到灶台处“啪嗒”发出一声响,是一滴水落在灶前的玉米秸叶上的声音。玉米秸是用来烧火做饭的,晒得特别干,所以水滴落在上面特别脆生。这声音在我心上扎了一针。该来的总会要来。

    “啪嗒”又一声响,锅里的泔水中也落下了一滴雨水。“啪嗒啪嗒”,水缸上层的碗柜上和水里各落了一滴雨水。接着“啪嗒啪嗒”之声骤起。“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啪嗒”一声,一滴雨水落在我盖在身上的棉布上,脚部也落了一滴,枕头上也落了一滴,额头上落了一滴。我用手指抹了那滴雨水放到嘴巴里品尝着,那水滴咸咸的,有呛辣的气味,是多年的烟火气蒸腾并侵入屋顶苇杆里的气味。我睁着眼睛望向屋顶,屋顶的苇杆黑漆漆的,早已经被灶间的烟气呛得认不出苇杆还是黑夜。

    “啪嗒啪嗒啪嗒……”更多的雨滴滴落下来,终于有一两滴滴落到父母的头上。他们终于醒了。父亲突然从枕头上仰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四周,“啥?”他问。

    “又漏雨了!”我告诉他。

    “他妈的,怎么又下雨了,旁人还没来得及修屋顶呢!”父亲骂骂咧咧翻个身,又睡着了。似乎漏雨跟他半点干系也没有。我唉了一声,继续煎熬着。

    “怎么了,谁泼水了?!”母亲也醒了,摸着自己胸前的雨水张着头四处问。

    “没人泼水,谁闲着没事儿半夜起来泼水玩!”我说,“是漏雨了。”

    “啊!又漏雨了?”她说,然后她碰一碰身边的父亲,“起来,快起来,漏雨了!漏雨了!”

    “我早知道了!”父亲不耐烦地说,“漏就漏呗,你还能叫老天爷止住下雨么!先睡觉再说。”

    “睡觉睡觉,你就知道睡觉,”母亲有些生气,“天气好的时候,我说了几遍了,让你修屋顶修屋顶,防备夏天雨水多漏雨,你就是不听,现在漏雨了吧!”

    “你有完没完,”父亲也生气了,“我又不是老天,我咋知道啥时候下雨,本来计划好的,明天就修屋顶的。”

    “散伙吧你,”母亲呛道,“还明天,后天,大后天你也修不了屋啊。修屋得需要泥土,你连个泥土都没弄来你明天咋修屋啊!”

    “你还睡不睡啦!”父亲吼道。

    “睡?”母亲说,“我能睡得着吗?看被子褥子都他娘的漏湿了,亏你心大还能睡着着!我得起床去拿盆接水!至少你也起来点个灯吧?”

    姐姐也醒了,看起来心里面老大不愿意,也在那里嘟囔着。

    父亲始终没动,还打起了呼噜。他那睡觉的样子,仿佛干了白班干夜班累得不能再疲惫的工人,但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把事儿今天拖到明天,再从明天拖到后天大后天,直至再拖下去濒临死亡的时刻才做的闲人;一个整天活也不干,不是这家就是那家整天玩、逗乐子,自己却总以为忙得不可开交的混蛋。

    他睡着了,心无挂碍地睡着了,他心真大。从这一点来看,他适合做将军,我真得佩服他。

    母亲骂骂咧咧下床点灯,然后找盆找碗四处接水。父亲终于感到,雨水滴落到他裸露的肩头上并不那么舒服,就情不自愿地翻了个身,避过了雨滴,母亲才得以将一个空碗塞到雨水的落点处。我和姐姐也起来了,因为我们根本睡不着了,内心的怨恨已经把我们的灵魂吞噬掉了,内心的魔鬼驱使我们起床帮助母亲找盆找碗,然后放在雨水准确的落点上。

    当这一切做完的时候,母亲望着屋顶,那里一滴一滴的雨水正在凝聚,正在从无到有,然后聚成一团美妙晶莹的小水滴,直到具备了足够的能量之后“啪”一下落下来,砸在我们已然冰冷的心头。

    “唉呀!这哪是屋顶啊!这简直成了筛子!”母亲叹着气说。我认为她比喻得很恰当。母亲再望望满屋子的盆儿和碗儿,又叹口气说,“当年我小的时候,父亲在树上打枣,我就在下面放了无数的小盆儿小碗儿接枣啊。一说多少年过去了,现在又接起来了,可接的是雨水。”

    我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竟然在这么晦气的夜晚想到了儿时诗意的打枣。要我说,这哪是在打枣,这简直是在下冰雹。

    “勉强再睡会儿吧,”母亲疲惫地说,“离天亮还早呢!好在这屋终归有个顶子,不是露天的。”

    听到母亲这话,我受到了安慰。是的,再不济,我们不是住在避无可避的露天的大街上,好歹住在一间屋子里,尽管漏雨,但还能挡风。母亲拨了拨大炕上的盆儿碗儿,先帮我们清理开几块地方,仅够我们弯曲着小身板容身,然后她也在众多的盆儿碗儿中间躺下了。虽然艰难,但她和姐姐还是睡着了,但她忘了熄灯。或者,她是故意亮着灯的。这盏似起似灭的灯火,至少让我有一点点光亮抵制黑暗和恐惧。

    那晚上,我始终没有睡着,风雨吹打在窗上和墙上,似乎鞭打在我的身上和心上。我感觉并未躺在屋子里,感觉就是睡在大街上,随风漂泊,无家可归。

    从那晚过后,我觉得任何屋子都不是安全的,即使是楼房。听到雨声响起,都感觉到屋顶在漏雨。

第52章 过年

    我个头长得小,除了被人轻视和欺负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缺点,就是容易让人误以为有心眼儿。

    特别是张京山家三嫂,见到我跟小伙伴们混在一起时,都会说:“小强啊,你是你们这伙人中最有心眼儿的。知道你为啥长这么矮吗?你是让你的心眼儿坠住了,所以长不高。”

    起始我感到开心,毕竟有一项长处胜过别人,为此感到骄傲,心里美滋滋的。后来听到她这话,我笑笑就离开了,对她这个说法产生了疑问,因为随着和小伙伴们日久天长的磨合,我愈来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出来的逻辑。

    不过有一点我是能确认的,就是她的心好,从来都是慢言慢语的,我从没见她生过谁的气,也没见她对谁高声过一次,总是表现得热情而客气,老远就打招呼。对任何人都一样,仿佛所有人都是她的亲戚。

    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不得而知。就像我永远无法弄懂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来不会好好说话,说两句话就非打起来不可一样。即使在喜庆的过年时节里,他们也能打在一起。

    快要过年了,家家户户开始炸鱼炸肉炸豆腐。年二十九那天,家家都贴上了通红的对联。当然,家里有老人去世的三年里,家里是不允许贴对联的,以示缅怀和吊唁。我家的大门上也贴了一幅大大的对联,上联是“云霞出海曙”,下联是“梅柳渡江春”,横批为“春回大地”,方批为“万象更新”。

    我问过之后,才知道这是我六叔的手笔。他上过几年学,写过毛笔字,之后当兵,因为有点学问,所以做过两年小学老师。因此,那么多年来,我们四个大家庭都是由他来写对联。他写对联时我见过,买成张的大型的红纸,找一张平整的大桌子,将红纸铺在上面,然后一端固定住一根细线,折叠红纸后,将细线放在红纸折叠的印痕上,猛劲儿一拉,红纸裂开,最后裁成一张张大小不等的对联、横批和方批。

    当对联都裁好后,他便分出哪家哪家,然后研墨,准备好毛笔,由我堂弟张海帮忙抻着,他挥毫泼墨,宛若一位艺术家。他挥毫泼墨的样子,至今仍在我的印象里,不曾磨灭。后来,我也喜欢上了书法,应该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吧。

    写好后的对联需要放在一旁晾干,然后才能卷起来。堂弟张海是小跑腿的,他挨家挨户将写好的对联送到二爷家、三爷家、我们家。然后在年二十九那天,父亲等到所有人贴上对联没事儿了,几乎家家户户开始吃饺子了,他才不知道从哪里归家,姗姗来迟。整个胡同里就只有我们家没有贴对联了,搞得我心里老是怀疑自己家里是否死了人。

    夜幕降临了,天空甚至飘起雪花,父亲才吩咐母亲在大锅里用玉米面打好酱糊,装在盆里,再找一只旧扫把,醮着浆糊,将对联一张张贴上去。对联太繁琐了,大门、屋门、窗子、棚子、进门见喜、出门迎春等都得贴,并且在各个门上分别要有门对联、门框对联、横批、方批。每每贴完全家,要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

    对联终于贴好了,我也松了一口气,看到满院子红通通的对联,仿佛看到死去的人死而复生一样喜悦。

    年三十了,那天要蒸馒头,蒸糕,热气腾腾地弄上一整天,直至烤得大炕晚上热得令人睡不着。傍晚时分,鞭炮开始“噼里啪啦”响起来,每年的“叫年蛾”习俗开始了。要开始“叫年蛾”这个程序,必须是在晚上的水饺乃至第二天清晨的水饺都包完才进行。可是通常在我们开始调馅的时候,户外的鞭炮就已经稀稀拉拉响起来,“叫年蛾”开始了。

    我心里很不愉快,想着别人家已早把水饺包好了,全家人愉快地凑在一块“叫年蛾”、放鞭炮,孩子老婆都捂着耳朵欢叫着。而我们,却还在给水饺调馅。户外之所以那么早就响起鞭炮声,那是因为民间的习俗认为,越早开始“叫年蛾”就越能得到来年的好收成。这么说来,我们每年得不到好收成就有情可原了。因为,我们从来几乎都是最后一名“叫年哦”。

    鞭炮声密集地响起了,所有人的脸上带着焦躁,感觉那鞭炮声就在脑后,若不及时跑,会炸伤了屁股。母亲开始埋怨父亲大过年的也不在家呆着,还出去疯玩,今年又晚了吧。父亲开始生气母亲一整天呆在家里干啥了,连个饺子馅也不早调好。说着说着,两人吵了起来,声音盖过了窗外的鞭炮声。

    气愤、懊恼之余,我将案板上的切菜刀拈了起来,想每人砍一刀。仔细想了想之后,我把刀放下了。

    当所有的鞭炮声都停止了,沉寂了好大一阵子后,夜幕已然笼罩四野。别人应该都已经吃饱喝足在磕瓜子闲聊天的时候,我们才把水饺包完,然后抱着柴火跑到大门外开始“叫年蛾”。

    父亲把柴火堆在门口,在寒风中点燃了柴火。柴火熊熊燃烧时,父亲蹲在旁边,一边拨弄着柴火,一边轻声祷告着:“年蛾年蛾,来年棉花不生虫!”他的声音很低,嘟嘟囔囔的,仿佛故意让人听不到似的。

    当柴火燃尽后,父亲燃起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这声音纵然清脆,但总显得孤单难耐。仿佛所有的鞭炮已经响过之后,再不该响起任何鞭炮声似的。

    “完了,晚了!明年的丰收又被人抢先了。”我在一旁悲哀地想着。

    “回去吃饺子了!”父亲放完鞭炮,冲我喊着。于是我们回到屋子里,母亲已经生起了火,父亲坐在一旁悠闲地抽烟。母亲将水煮开,将饺子放入锅内,一边轻声地哼着:“南边来了一群鹅,叽哩咕噜滚下河……”一边用漏勺搅动着大锅里的饺子。

    饺子终于熟透了,在她捞出来放入碗里的刹那,我立刻迎上前去。

    当在临睡前,母亲趁我躺在被窝里后,她拿出新缝制的新衣新裤子轻轻放在我的身边,然后摸出一双未上帮的鞋,坐在昏暗的灯下为我上鞋。她一手拿着大针锥,一手拿着鞋底。她把鞋帮对到鞋底上,然后用大针锥使劲连帮带底戳一个眼儿,再用穿着麻线的小针从大针眼儿里穿过去,慢慢地上帮。当我睡着做了几个梦后,母亲终于将我的新鞋做好了。

    我梦见母亲掖我的被角,然后将一双新鞋轻轻放在我的枕头部位,这样,我清晨醒来时,大年初一,第一眼就能看到我的新鞋了。

第53章 初一早起

    天还未亮,我便被一阵阵鞭炮声震醒了,瞧了瞧窗外,仍然黑漆漆的。那些鞭炮声有的从远方柔和地漫过来,有的在窗外一侧的天空炸响,光芒仿佛一道道闪电,撕裂了窗户上的塑料纸。

    这鞭炮一声比一声催得急,令我不安。

    “都放鞭炮了,你还不起来,”母亲用手推一推熟睡的父亲,“都大年初一了,啥事也干不到人家头前里!”

    “你吵吵啥,旁人还不知道起来么!”父亲说完,我以为他会一骨碌坐起来,可他只是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咕哝了一句,“你先起来下饺子吧,我马上起来放鞭炮!”

    母亲嘟囔了一阵子,手捂着嘴巴连续地打呵欠,伸出的手臂摸摸索索寻找着棉袄的衣口,磨磨蹭蹭地穿衣。我虽不安,又寻思还早,下饺子放鞭炮都没我事,外面又太冷,于是缩在被窝里继续睡,却没有睡着,趴在那里听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听着听着,不小心睡着了。

    “小强,小强,”父亲在耳边喊我,“该起来了,穿新衣服、吃饺子了,跟我去二爷家磕头!”我醒来了,看到天仍未放亮,打了个呵欠伸出手去。父亲跑去院子放鞭炮了,不一会儿,院子里“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窗户纸上一片火光。鞭炮声停止后,父亲再次跨进屋子,见母亲正在灶间,将饺子一只只放入沸腾的大锅里。

    “咋还不起来呢?”父亲见我仍蜷在被窝里,语气里夹杂了几丝焦急。

    “棉裤太凉了!”我抱怨道。

    “快,拿火给他烤烤,正好灶里的火正旺着。”母亲吩咐道。父亲瞪了母亲的背部一眼,作为一个男人,要听一个娘们的支使,这让父亲很不舒服。

    “别在后面瞪着我!虽然我没看,但我知道你瞪我了!给孩子热棉裤,又不是给我热,让他穿上赶紧起床。”母亲将最后一个饺子蹭入大锅里,还不忘说这句极富逻辑的话。

    父亲嘟囔了几句,估计是些不服不忿的抗议,边抗议着,极不情愿地向我走来。对他而言,倘若自己愿意干的话他倒乐意,在母亲的指使下干某事简直是一种污辱。不过他看了看冒着热气的大锅,和几乎要沸腾的饺子,还是过来了,拿起我的棉裤,转身来到灶间。

    我望着他,见他倒执着棉裤,提的高高的,将裤腰口对着灶口。灶口里刚加了柴,烈火正在熊熊燃烧着,火苗打着绺蹿了出来,舔舐着我的裤腰。父亲提着裤子轻轻抖动着。刹那间,我觉得父亲的样子很潇洒。

    “稍微低点不行啊!”母亲埋怨道,“孩子裤子里的那点零碎都让你抖到饺子锅里去了!”

    “妈逼!”父亲终于发作了,“大过年的你找事咋得,旁人干点事,这不行那不行的!”

    “谁找事了,不就让你帮孩子热个棉裤腰么!我说的不对么?难道孩子棉裤里很干净吗?”母亲叫道,此时,大锅里的饺子跟她一样沸腾着。我知晓我的棉裤,它是个旧棉裤,的确不大干净,因为有几次我厕所忘了带纸,连屁股没擦就提上裤子匆匆离开了。面对着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饺子,我简直不敢想了。

    “孩子能有多脏啊,”父亲也沸腾了,“即使他的裤子里有屎有尿又能咋得,我看你是有孩子烧得慌!”

    “谁烧得慌!难道多么?只有那么俩孩子。其中一个还是跟人家要来的!”母亲急不择言,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说什么!再说!”父亲急忙制止着他,但母亲的话还是让我听见了。“其中一个还是要来的?谁是被要来的?难道是我么?”我思忖着。

    父亲母亲有些慌乱,停止争吵后,他们一齐向大炕边望着,却没有望向我,而是望向了仍在熟睡中的姐姐。姐姐是女孩子,按照传统,她不必跟着成人去拜年,不必磕头,也不必早起。据说是男尊女卑。我一度希望自己也是女孩子,这样就不必三更半夜爬起来跟着父辈们去拜年了。

    姐姐仍在熟睡,父母转回头,看起来稍稍松了一口气。

    “娘,你刚才说谁是跟人家要来的?”我突然问。村里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见到我就捉弄我,说我不是亲生的,所以我很担心,今天正有个机会发问,我抓住了。

    “这个!”母亲跟父亲对望了一眼说,“刚才我是气你爸爸,随便胡说的,你千万别信,你们俩都是我亲生的。”见她说得斩钉截铁,我放心了。倘若不是亲生的,母亲能给我下饺子,爸爸能给我热棉裤么?为我好是糊弄不来的。

    见我不说话了,父母侥幸似地再次望了熟睡中的姐姐一眼,转过身来继续忙活自己手中的事。

    “哎呀!”母亲大叫着,“你看,光顾和你吵架了,把饺子都搅烂了,都是你,大过年的就跟我吵吵!”

    “哎呀!快把棉裤拿起来呀!要烧着了都!”母亲又大叫起来,在父亲听到她前一句马上要进行反击的时刻。父亲吃了一惊,回头看我的棉裤,看到我裤腰上的系带烧上来了。父亲连忙将棉裤带离灶间,放在地上用脚踩踏着。

    “操!”父亲骂着。

    不管怎样,有新衣服穿还是挺开心的,因为三百六十五天,唯有过年才有新衣服穿,平常都是穿破得不能再破、脏得不能再脏的衣服。我穿好棉裤棉袄,外面套上崭新的新褂新裤子,再穿上新的布袜子。最后,拿起母亲昨晚放在我床头的新棉鞋。我拿着棉鞋在手中端详着,它做得真好,帮是帮、底是底,样子工整可爱,周围很少有人做出这样好的棉鞋,这也是我的骄傲。

    我轻轻、慢慢地,享受地穿上了棉鞋,犹豫了好久,在父亲地催促下,我才轻轻下地,将那崭新的鞋底与肮脏的地面接触了。

    “赶快得!”父亲招呼着我,“你得马上跟我去拜年,你二爷家请了族谱,咱们都得首先去他家给祖宗拜年,然后再回来吃饭,再跑遍全村,到属于我们一族的家里去磕头。快点!”

    我跟在父亲身后磨磨蹭蹭向前走着,天仍没亮,鞭炮声时时炸响着。我惋惜地看着新鞋踩在胡同里那些肮脏的黄土,和鞭炮炸响后的碎纸屑上,极不情愿。天又那么冷,到二爷家还得喊着“二爷二娘过年好哇,给你们和祖宗们磕头啦”之类的话,这些我都不在行,心里感到胆怯。

    倘若过年没有这些仪式,我还是很喜欢的。

第54章 走遍全村去拜年

    我低头跟着父亲,极不情愿,百般躲避着脚下的鞭炮屑和软土,提防着弄脏新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二爷家,二爷家的大门早已打开,父亲推门走了进去。

    父亲第一个走进屋门,看到了笑脸相迎的二爷和二娘,父亲笑着说:“二哥二嫂好哇,老爷爷和老奶奶好哇,我给你们磕头了。”说完,他冲着正屋东侧桌子上方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图画开始磕头,我也慌忙跟着跪下。好在桌子前面铺着一张草席,跪在草席上并没有弄脏新裤子,让我暗自庆幸。

    父亲拜了三拜,我也拜了三拜。拜完后,父亲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二娘向我拿来了花生和瓜子。我抓过一把吃着,站在那里望向桌子和图画。桌子上摆满了贡品,有炸鲤鱼、炸豆腐、炸方肉、水果和花山。花山是蒸的面食,中间镶着枣。靠着图画的前面摆着筷子,桌子前放着香炉,燃着高香,烟雾缭绕着。说实话,我真馋那些贡品,但没有办法,那是贡给祖宗的,没有我的份儿。

    哥哥从屋外走进来,叫着:“五叔过年好!”父亲也说好。然后我们站在那里,共同研究挂在墙上的那幅图画。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轴子!就是族谱。我们所有的祖宗都在上面呢。”父亲回答道。

    “我怎么看不到他们?”

    “但他们能看到我们。”父亲说,“我们的一举一动,过年是否高兴什么的,他都看着呢。”

    我再次抬头,但还是看不到老祖宗他们。只见上面绘制的人物所穿的服装,与我们完全不同,戴着红顶的帽子,拖着一条长辫,长袍相当漂亮,胸前背后绘着眼花缭乱的图案。上面的人物或拈须而笑,或昂然玉立,无不栩栩如生,让人心生敬畏。

    我开始相信父亲说的是真话。我们做什么,祖宗们都能看到;我们想什么,他们也能猜到。

    这幅树状族谱,最上面是我们共同的根,然后逐渐向下繁衍。每到年三十早上,放过第一挂鞭炮后,家庭里的男人们就双手擎着一柱香,无声无息地沿着胡同到村西口去请老祖宗,即使在路上碰到他人也不能说话,以示虔诚。当请来后,所有的祖宗们就都列在这幅画上了,他们跟我们一块过年。

    族谱的两旁各张贴着一联:“千百年音容常在,亿万载德范永存”,横批为“积厚流光”。上半部的图画上绘满了高墙庭院、屋宇楼阁。下面的画面上,则绘制了老、中、青、幼四代人在大门前放鞭炮,有须发皆白者,也有中年人,小孩子手执高香正点向鞭炮的引信。一大家人其乐融融。

    大门的两边分别张贴着两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走吧,回家了,要不水饺就要凉了,吃完后咱们还要去挨家挨户磕头拜年呢!”父亲对我说。我最后看了一眼巨幅族谱,看到那些须发皆白的老者似乎飘飘欲仙,从纸上跃下来。又想到那些祖宗就藏在这些画里,正向我望来,不禁感到害怕。伴着朦朦的晨色,初一的庄重肃穆,一切阴森森的。

    不过害怕之余我又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趁着黑夜将桌子上所有的贡品都吃掉呢?

    我带着这些担心跟着父亲回到家里,天蒙蒙放亮了,在母亲的催促下,我们草草地吃着水饺,吃水饺的过程中,已经有早起的人们推开我家的大门进来磕头。我感到尴尬,因为我们还没有吃完饭。

    吃完之后,我便跟着父亲出来了。当我们集中到张祖尧家时,祖尧叔对我们说:“你们也都不小了,今年你们不要跟着我们大人了,让你们张亮哥带着你们一块去磕头吧。”

    于是张亮哥一挥手,带着我哥、我、张海,张北京、张天津出去磕头。我们弟兄几个正在五服边上,正好可以凑成一帮。

    亮哥带着我们首先来到二奶奶那里,那是张亮、张北京、张天津的亲奶奶,当然得首先来这里,我们分别跪下磕头。然后去大奶奶那里。大奶奶孤身一人,住在一个极矮小的草房里,看上去令人心酸。但大奶奶并不这么认为。她既不那么高兴,也不那么悲伤,更倾向于乐观一些,偶尔还会讽刺讽刺别人。

    我们去的时候,大奶奶照旧不下床,打扮得倒是清爽,对于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太太来说,已经够清爽了,纵然没有什么新衣服。她梳了头,洗了脸。将屋子打扫得还算明亮。据说,她一年只打扫一次,就是初一这一次。可能仅仅是为了收头而已。

    她端坐在床,戴着黑色的筒帽,围着头巾,笑意融融。挺直着身子,将两条小细腿盘得紧紧地,两只“三寸金莲”仿佛两只钓鱼钩,嘴巴仍在不停地咀嚼着。我们向她跪下磕头,口里喊着:“大奶奶过年好哇,我给你磕头了!”

    大奶奶稍微弯一下腰以示致意,居高临下一般,口里兀自说着:“别磕了,别磕了,来到就是头哇!”我们还是恭恭敬敬地给她拜了三拜,接着她说:“你爹好,你娘好,你们也都好呵!”然后我们离去。

    每年她都是这一套词儿,显得特别与众不同。

    照例,我们跑遍了全村,凡是跟我们一个大家族的都得到家,喊一声“好”然后跪下磕头。

    很多家我们进去后,主人很热情,忙不迭地擎着果盘,向我们的手里塞着糖果、花生和瓜子,还有的递烟。当全村磕完后,我们收获颇丰,口袋里满满都是糖块。从每家所递送的糖果上面,基本能够看出家庭的富裕程度。

    比如,从张祖舜二爷家出来时,他和张祖禹大爷同住一院,出来后往往能收获到我们梦寐以求的大白兔奶糖。这种奶糖我们舍不得吃,总是拼到最后,然后各自拿出来比一比,看谁的大白兔最多,然后兴奋无比。

    再比如,大奶奶那里就不行了,她的桌子上倒是摆着花生、瓜子和糖果,却是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这种糖我们不缺,我家里就有。不要说她端坐在床上无法给我们递这种糖果,即使递给我们,我们也会礼貌地推却。

    还有一些家庭,虽然舍不得购买好糖,但为了撑面子,就买了假的大白兔糖,这种糖别说吃,我们一看包装就能看出来。这种糖和这种家庭往往遭到我们的唾弃和背后的讥讽。

    在所有人中,有的热情,有的冷淡,有的大方,有的小气。有的很会说,装出很热情的样子,明明果盘里摆着好糖果,手里抓着向我们递来,就是不递到我们手中,我们也不敢失了礼去接。有的冷淡到几乎话也不说,坐在那里屁股也不抬,就看着我们在那里给他磕头,仿佛我们在前世欠着他,就应该在这辈子给他补上似的。

    对于这种人,我们感到很不愉快,甚至从这种家庭里得不到糖果后,随之连过年的气氛也一扫而光了。

    不过,当磕完全村后,我们轻松起来,纷纷跑到各个胡同里寻找没有炸响的鞭炮,然后回家来剥开,取出其中的火药存储到小瓶子里,当作新年的宝贝。取一点放在铁砧上,然后高高举起铁锤砸下去,伴随着“砰”的一声裂响,我们的心情重新快乐起来。

第55章 我家的大驴

    不知不觉,日光长了,风细了,大地软了起来,人们走在暖煦煦的阳光下,慵懒地眯着眼睛,骨子里的那点精气神,全让阳春给夺走了。我家的大驴有一天躁动不安起来,翻动着上嘴唇,露着板栗大的牙齿。

    我们贫穷、闭塞的小乡村,牲口是主要的生产力,几乎家家户户养牲口,大多数养牛,其次是驴。驴体型小,比较容易驾驭。我二爷家养驴,我家也养驴,窦峰家也养着驴。张天津家则既不养牛,也不养驴。我很好奇,问张天津:“你们家既不养牛,也不养驴,那你们靠什么耕地呢?”

    张天津骄傲地回答我:“哼,谁养那东西!我爸说了,养牛臭,养驴骚,我们才不养那玩艺儿呢!不信你闻闻你身上,有没有一股驴骚气?”

    我扯起衣服捂到鼻子上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浓重的驴骚味,我扔下了衣角,感觉被张天津打败了,只是不甘心,大声反问道:“那你们怎么耕地?难道是你爸亲自当牛拉犁么?那么谁扬起鞭子里-里-外-外的?你娘么?”

    “切,你爸才当牛呢!拉犁耕地,我爸爸有的是办法。”我再次追问,他始终没有说出来是什么办法。后来才得知,他老爸常年在外做生意,一到农忙就靠租借别人家的牲口来使用。

    知道这事之后,我有些小得意,我对他说:“哼,连个驴也不养,到时候别来我家借牲口!”

    “你家牲口?就那头破母驴?最近听说正闹神经病,谁稀罕借!”张天津说完这句竟然一甩手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生闷气。我本想通过我家有驴的事实挽回一点劣势,到时张天津一服软,我就顺着台阶下去了。可是张天津将我脚底的台阶也踢翻了,把我高高地悬在那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了。

    我恨透了张天津,我发誓再也不跟他好了。一个时常被呼来喝去的小跟班竟然一跃而起,跨到主人的脖子上屙屎拉尿,尤其不能忍。

    气呼呼回到家里,正看到那头大驴翻着上嘴唇仰向天空,仍在“发神经”,我恼怒了,捡起一根树枝抽在它的屁股上:“让你发神经!”

    “干嘛呢你!”父亲从屋子里走出来,瞪着我喝问,然后他指了指大驴,“它不是发神经,它是需要配驴了!”

    “配驴?”

    第二天,父亲给大驴套上地排车,要让我坐在车上,他要赶着大驴去配驴。我不懂配驴是什么,但听说能坐地排车,我就高兴了。还没等父亲准备好,我就攀上地排坐在当中,再也不下来了。父亲喝了口水,摇动手中的长鞭子,“啪”一声响,大驴摇头摆尾向前冲去,我们出发了。

    驴蹄“得得”走在土路上,东拐西拐,向前蜿蜒着,再回头望望,后面的荒草甚至淹没了经过的道路。太阳老高了,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有一个敞开大门的大院子,院门口挂着一只木牌子,歪歪扭扭上写着几个大字。

    “配牲口!”父亲念着那几个大字,将地排车赶进院去。院子里已经有几个人、几只牲口,有牛、驴、也有大马。

    见我们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迎上来问:“配牲口吗?”

    “是啊,听说你们这里配得好哇!”父亲笑着说。中年男人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大牙。

    “卸下来吧,”中年男人说,“然后把驴牵过来。”

    我跳下地排车,父亲将大驴卸了下来,牵着它,跟着中年男人来到一个四周围着圈粗木杠的栅栏旁。“牵进去吧。”中年男人说着,然后打开一只木杠,父亲将驴牵进去,将缰绳系在另一端的木杠上,男人将那根木杠再次关上,卡得紧紧的,四道木杠将大驴围在了当中。我想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要杀驴吗?我想。我很害怕,但看到父亲很坦然,我也放心了。

    大驴仿佛在笼子里,却并不慌张,似乎它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男人左看右看,对大驴端详了半天,然后对父亲说:“行!今天可以配驴!”说完,男人指挥父亲将大驴放了出来,牵到院子的中央,然后他离开了。再回来时,牵了一头比我家大驴甚至大上两圈的大驴过来。

    那头大驴见到我家大驴后欢欣异常,围绕着我家大驴转了几圈,我家大驴变了样子,再次上翻起嘴唇来。那头大驴停止了转动,靠近了我家大驴……

    男人撇下两只大驴,跟我父亲闲聊着什么,我在一旁盯着两头大驴看,隐约听他们谈到一年以后或小驴什么的。

    我望着两头大驴,听着两个男人的话,虽然仍不明白它们在做什么,他们在说什么,但我隐隐约约找到了一点点生命的线索。

    两头大驴相互厮磨了不少时间,后来那头大驴离开了我家大驴,打了几个响鼻,失去了刚才的兴奋,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站在春天的阳光里。我家大驴也是如此,不再狂躁不安了,也不上翻嘴唇了,低着头慵懒地站在那里,嗅着地上的尘土。

    我向天望望,看到悬在半空的太阳明亮刺眼,于是也半眯着眼睛打了个喷嚏。

    “好了!”中年男人上前拍了拍自家的大驴,微笑着对我爸爸说,“它准行!”只见父亲笑咪咪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递向中年男子。男子打了个招呼,然后牵着他的大驴向驴舍走去。我们也套了车,我三两步跨上车厢坐好,父亲长鞭一挥,“啪”一声响,载着我满意地回家了。

    三个月后,大驴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父亲笑着说:“嗯,大驴有小驴了,那家的大公驴真行,以后还上他那里。”

    半年后,大驴的肚子已经不小了,食量也明显增大。父亲告诉我:“你要好好照顾大驴啊,它再过半年就要生崽了,会生个小驴儿。”

    我很期待,感觉充满了希望,每天主动去野外割青草喂它。当然,我年龄太小了,包袱也太小,只是象征性地割点青草。回家后,我擎着青草,凑向大驴嘴唇边。大驴翻动着嘴唇将青嫩的野草一根根吃进嘴巴里,“咔滋咔滋”地咀嚼着。它一边咀嚼,一边还望着我,满眼里充满感激。

    “不用感激我,”我对着大驴说,“好好地吃草吧,再过半年,你就能生宝宝了,我很期待看到你的小宝宝。”

第56章 张天津挂在了树杈上

    风一天比一天柔了,树的叶子织满了天空。

    一天下课后,我和张天津又偷偷溜到学校后面,仰望着那棵大树。望了半天后,我问张天津:“敢不敢爬上去?”张天津拍着胸脯说:“哼,你要是敢,我就敢!”我瞅着他“哼”了一声,扑向那棵大树,抱住树干“蹭蹭蹭”爬了上去。爬到一半了,还没听到下面有动静,我停住向下张望,看到张天津还在那里傻站着。

    “还傻站着干嘛!”我吼道,“快上来呀!”张天津逃不过了,“蹭蹭蹭”地向上爬来。不一会儿,我们都站在了树顶上,隐在一棵粗大的树杈旁边,透过茂密的树叶向校园里张望。我觉得自己大了,校园的同学们小了,有种以上帝的视角看众生的感觉,在我内心里,甚至升起对树下的同学们的懦弱和无知的同情和怜悯。

    突然,张天津却说:“看,小女生们进出厕所!”

    听到他说这话,我骂了他一句,认为他玷污了我神圣的想像。他的素质可真够低的。但我的想象力被打碎了,于是也向女厕所望去,边望边骂他:“切,瞧你那点出息!”

    张天津听到我的嘲笑,显然也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嘿嘿嘿”地讪笑着。猛然抬头,却看到我也将眼光对准了女厕所。

    “哼,你还说我,难道你不看?”我正在看得出神的时候,猛然被张天津打了一下胳膊,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你打我干啥!”我怒道。

    “哼,我还以为你真不看女生呢。”张天津说。

    “还不是你指给我看的。”我狡辩着说。

    突然张天津制止了我,我隐在树叶里向下望去,视线里就多了一个张京太,我们的校长大人。他正向厕所的方向走着,我们禁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你害怕什么!”我快速挺直脖子,训斥着张天津,“我们藏在叶子里,难道他能发现我们吗?”

    “你不也害怕了。”张天津反驳说。我们谁也不说谁了,继续脑袋挤着脑袋,将两双眼睛安放在一处树叶间的缝隙上,继续向下张望。

    突然,张京太站定了,一下子转过头来望向我们这个方向,仿佛知道我们就在树上藏着似的。我们吃了一惊,向后一缩,差点跌下树去。

    “我们下去吧,”张天津说,“那个张校长脑袋后面长眼,发现我们了。”

    “发现个球!”我嘴硬着,但是我心里也在发虚,再也不敢望向缝隙了,不过我说,“快要上课了,咱们还是下去吧。”于是我抢先跨向巨大的枝杈,顺着树干向下溜去。

    “等等我,”张天津说着,“你下那么快干嘛!”

    “滚你的吧!”我说。我已经出溜到了地面上,抬头望着张天津那肥大的屁股。

    “哎哟!”突然响起张天津的叫喊声,停在半空不动了,前不着顶,后不着底,悬在那里直哼哼,“唉哟唉哟,救命啊,救命啊。”

    “咋了?”我问道,我以为他在跟我耍着玩,“还不快下来,马上就打铃了!”

    “救我啊,小强哥,”张天津哀嚎着说,“我下不来了!”

    “怎么了?”

    “一根伸出来的树杈子插进我的肚皮了,我被挂住了,”张天津有气无力地哀嚎着,大哭了出来,“救我啊,小强哥,我喘不上气了,再不救我我就开膛破肚了。”

    他说得很吓人,竟然学会了“开膛破肚”这个词儿,天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后来我才想到他爹跟他大爷张祖尧曾一块杀过猪,他一定是从他大爷那听来的。看来他没有骗我,他说得一定是真的,再说他跟我开玩笑也没有能力将他那肥胖的身体挂在树上那么久。

    “那咋办啊!”我也慌了。从爬上树去提心吊胆,到慌里慌张地下树,我也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不可能再爬上去救他。“你等等啊!”我说。然后我快速跑到胡同里,看有没有成人在那里。还好,我看到了吴奎正在胡同里。

    “吴奎,”我大叫着,因为他辈分低,论辈他得叫我叔,所以我就直呼其名了,“救命啊,有人挂在树上了,再不救他他就要开膛破肚了!”真开心,我也学会了“开膛破肚”这个词儿。

    “啥……啥啊?”吴奎有点结巴,好不容易问出话来。

    “你快来。”我说完之后,拉着他快速跑到那棵大树前,指了指挂在上面哀嚎的张天津。张天津挂在那里已经好久了,那个样子让我想起过年赶集挂在铁钩子上被剥掉毛皮的死狗,翻着两只眼儿,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真得快要不行了。

    “他……他……他怎么了?”吴奎问,“为……为……啥他……他……不下来?”

    “他下不来了,他被树杈子插进肚皮了,”我急切地说,“再不把他弄下来,树杈子就要把他插死了。”

    吴奎瞬间明白了。他正值壮年,看此情形再容不得多想,于是伸出双手,“呸呸”向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抻了抻裤子,跃上大树很快向上面爬去,他爬到被挂着的张天津下方的屁股部位,然后命令道:“张天津,赶快深吸一口气,准备好,我现在就把你向上使劲一托,你趁着向上的力量赶紧从那根树杈子上蹿下来,然后再慢慢地爬下来。”

    难得,在紧急时刻,吴奎竟然不再结巴了,话说得可溜了。我听见张天津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准备好了吗?”吴奎说,“我数到一二三,一……二……三!”说完,吴奎单手顶着张天津的大屁股使劲向上托去,张天津使出最后的力气大吼一声,终于脱离了那根树杈。并且他还配合着肚皮从树杈上拔出来的巨痛大吼了一声。“啊!”脱险后,他躲到树杈一边,抱着树干喘着粗气。

    “树杈出来了吗?”吴奎问。

    “出来了。”张天津死里逃生地说,“但我没劲了,我下不去了。”

    “不要紧,我帮你下来。我现在就开始慢慢向下,”吴奎说,“你也慢慢向下,你的屁股慢慢顶着我的头顶,我们一块儿慢慢……下……下滑吧。”吴奎又结巴了。

    张天津依言而行。我在下面看着他们觉得好笑,因为我看到张天津那肥大的屁股顶在吴奎的头顶上,仿佛耍把戏的“猴子坐橛”,两个连体怪物一般,慢慢从树干上蹭下来。我在想,张天津啊张天津,你这时候可别大小便失禁啊!

    吴奎站在树下叉着腰喘着粗气。而张天津则完全堆在树下,翻着白眼儿喘着粗气,裸露出的肚皮上有一只大眼儿,上面还挂着一些木头的碎沫子。好在血不是太多,仅仅戳破了肚皮而已,没有伤着内脏。不幸中的万幸。

    “还能上学吗?”休息了一会儿,我问张天津。

    此时,张天津也渐渐恢复了体力,他一骨碌坐了起来,看了看并没流太多血的肚皮,说:“不要紧,我还能上学。我要是不去上学,这个时候挺着个破了的肚子回家,我爸爸会不会砸死我!”

    我悲哀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你们啊,你们真……真……真大胆,”吴奎这时也缓过气来,批评着我们,“这么高……高……的树,要是从上面直接掉下来,你们还不摔碎了个屁的呀!”

    面对着他的帮忙,我们也不好说什么。那时的我们也不懂说谢谢,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尽量表现出悔恨的样子。吴奎见到我们这样,以为我们听到了他的劝告,于是满意地离开了。“下次不要爬树了啊!”离开之前,就像大多数成人那样,依然是扔下一句劝告。

    “好的,我们再也不敢爬树了。”我说。张天津也附和着。

    我拉起张天津一瘸一拐地向学校走去。“以后还敢爬树吗?”我扶着张天津边走边问。

    “敢!”张天津望了望四周无人,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第57章 大驴生崽了

    大驴再有一个月就要临产了。一天,父亲牵着大驴带我到野外去放驴。在大荒场里,父亲把缰绳盘在大驴脖子上,让它自由自地地在荒场里漫步,选择自己喜欢的青草。大驴不紧不慢地啃食着青草,父亲则蹲在一处堑沿上抽烟,我没事可干,满地里奔跑着捉蚂蚱。

    后来跑累了,天近晌午,我跑回到父亲身边。大驴似乎吃饱了,慵懒地卧在我们面前,闭着眼睛打盹。它的肚子实在是太大了,仿佛一只大气球附在那里,随时要升起来似的。“你看,大驴的肚皮不会爆炸了吧?”父亲笑着说。我看了看,也开心地笑了。

    和父亲相处的时光太少了,相处的时候笑容也太少,所以,这个开心的笑被我永远珍藏在记忆里。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有一天上午,父亲兴奋地冲进屋子里叫着说:“快去看,大驴要生小驴了。”我赶快跑出屋门,来到驴棚里。大驴不安地走动着,屁股那里明显通红发胀。父亲将大驴牵出来,将缰绳缠在它的脖子上,由它随意走动。大驴很聪明,就在大树的阴凉下静静地站立着,默默酝酿着。

    忽然,大驴肚子动了一下,似乎在用力,它的屁股又大张了一下。“它正在运劲,小驴马上就要出生了。”父亲说。

    大驴持续用力,翘起尾巴,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卧在地上,焦躁不安,来回地转圈,那样子非常痛苦。我着实替它捏着一把汗。这时,大驴完全躺了下来,将巨大的脸部贴着地面,侧伸着一根前腿一根后腿。使劲抻着、挣扎着。不一会儿,它意欲起身,却只是翻了个身,向那边侧躺着,继续抻着腿,看样子痕苦万分。

    接着,大驴站了起来,翘着尾巴。接着又侧躺着。使劲用力。突然,我惊讶地发现,在大驴的屁股那里,出现了两只小驴的蹄子,并裹着一只薄薄的亮皮,里面还有一包浑浊的水。大驴痛苦地挣扎着。

    这时,村里的兽医被请来了,他立即下手,在侧卧着的大驴屁股后,两手抓着小驴的两只小蹄子,轻柔地向外拽着。

    过了好长时间,似乎很漫长,我们焦急地等待着。接着,在兽医的帮助下,在有过生育多胎经验的大驴的努力下,小驴慢慢露出了脑袋。兽医面部凝重,不敢有丝毫大意,努力着帮着大驴。又过了一会儿,小驴的的身体慢慢露了出来,最后整个小驴降生了。大驴松了一口气,我们也松了一口气,大驴累的瘫倒在地上。

    兽医拍拍手,面部轻松起来,站在那里,和我们一块望着小驴。小驴趴在那里,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它身上湿漉漉的。这时大驴凑过来,为它轻轻地舔舐着皮毛。舔过一阵子后,小驴的皮毛渐渐蓬松起来,从一个湿漉漉的小家伙变成了一只毛色蓬松的可爱的小驴。小驴仍试图站立着。

    “刚出生的小驴都得拜四方,拜完四方才能起来。”兽医说。

    “什么叫拜四方?”我问兽医。

    “就是,它不断想站起来,但它的蹄子外部还包绕着一层肉蹄,这层肉蹄软软的,使小驴站立不稳,只有将那层多余的肉蹄踢掉了,它才能站起来。这肉蹄可以防止它在肚子里伤着母驴。它站起来又跌倒,跌倒了再站起来,踢掉肉蹄的过程中,不知跪在那里面朝了多少个方向,因此叫做拜四方。”

    终于,在大驴的帮助下,小驴踢掉了它的肉蹄,颤颤微微站了起来,我不禁欢呼起来。又过了一些时间,小驴不仅站得很稳,而且还在院子里撒欢了。我很高兴,情不自禁地走上去,想要摸一摸小驴。就在我刚刚摸到小驴耳朵的时候,后面的大驴突然冲上来,在我的肩头上狠狠咬了一口,衣服都撕破了。我大叫一声,蹿出大驴的攻击范围,让父亲帮忙查看肩上的伤口。

    “破皮了,”父亲说,“好家伙,咬得还不浅,你去赤脚医生吴长龄那里上点药吧,别伤风了。”我依言而去。

    我去吴长龄那里,告诉他被大驴咬了,他取出消毒药水帮我消毒,然后包扎了起来。我摸着稍稍缓解疼痛的伤口,却一点也不生大驴的气,因为我知道,它是怕我伤害它的宝贝。

    后来,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窦峰,我以为他会惊叹一声,至少佩服一下我的勇气,但他没有,他只平静地说:“这算啥!我都被驴踢过。”

    我问他详细情况,他骄傲地告诉了我。

    那天,窦峰牵着驴回家,驴可能因为耕了一大片地累得要命,所以在路上走得很疲惫,脚步缓慢。窦峰很着急,因为他渴了,急欲想回家喝水,于是狠劲儿牵着大驴往家赶。谁想到他牵着大驴走过一片沙土时,大驴不走了,“扑通”一下扑在沙土里。

    驴是最喜欢沙土的,尤其是在大街上,由车来人往踏出的一片低洼处的细如粉末的尘土。大驴在里面打了个滚,感到特别舒服,特别解乏,惬意地打了几个响鼻。

    窦峰非常着急,大驴却不走了,趴在沙土里休息着,迟迟不站起来。窦峰不干了,他渴得嗓子冒烟,于是狠命地扯着大驴,挥动手中的柳条抽打着大驴。大驴十分生气,在被拉起来后发疯了,它转过屁股去,抬起两只后蹄猛然踢向了窦峰。窦峰猝不及防,被踢中了眼角,他的眼眶立刻被踢裂了,血水刷一下子流下来,滴落到衣服上。

    窦峰当时吓傻了,他双手抱住了脸叫喊着,大驴趁着这当口撒开四蹄跑走了,老马识途,老驴也识途,大驴转眼跑回了自己家里。当疼痛暂时减缓一些时,窦峰捂着脸回到了家,立刻被家人送去了吴长龄那里。吴长龄清理了伤口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大驴的蹄子整个扣在了窦峰的眼上,没有伤着他的眼睛,只是在他的眼眶边缘开了一个大口子。

    后来,窦峰伤好了,在他的眼眶那里却留下了一个“小月亮”,那是被大驴踢后留下的伤疤。这个“小月亮”将会伴随他终生。

    “哼,老子差点被踢瞎了,我说你被咬了一口根本不算什么吧!”窦峰最后说。

    我低下头,承认我的伤确实算不上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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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介绍:
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