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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6章 张谷溪

    既然屋子里呆不了,院子里也不能呆,我只能跑到外面去,站在胡同口边上百无聊赖地张望,一眼望见了从西湾洗衣归来的张谷溪,蓦然呆住了。

    张谷溪,此刻的她,犹如一束清新的花朵,亭亭玉立向这边走来,将双臂斜在腰侧,双手轻挽着洗衣盆,优雅而自信。我始终觉得她身上有种神秘的东西,当越来越近时,给我莫名其妙的压迫感,仿佛望着潮水由远及近汹涌而来,让人既期待又慌乱。

    她越走越近了,激起我的身体内一股力量从上到下澎湃着,怎么也克制不了,也承受不了,只能转身逃开,躲在大门外探出半个脑袋向外查看。视线随着张谷溪掠过胡同口,然后她消失了。她消失后,我的眼前依然摇晃着一些影子,如同春风里摆动的柔软柳枝。

    张谷溪是二爷张持俭家的女儿,住在我们东边的胡同里,跟张洪海家为前后邻居,他和二娘育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张闻溪,二儿子张晓溪,大女儿张润溪,二女儿张谷溪。张持俭从年轻时便在窑郭乡里的土地所工作,一直过着优渥的生活。

    张谷溪肤色洁白、举止柔静,生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笑起来时,洁白的牙齿闪着贝珠的光芒,鼻端上方腠起线条优美的褶皱。因此,使我常常怀疑,每个让我有压迫感的女孩子的鼻端,都应该有这种褶皱。

    姐姐张润溪鼻端上方也有同样的褶皱,在我看来,身上同样有神秘的东西。但她兼具男孩子的野性,据说在学校里敢于打架,曾带领一伙女生跟一群男生开仗,而且还打赢了。她身材高挑、笑声爽朗,周围的人都偷偷对她挑起大拇指,赞扬她的性格。

    我所知甚少、坐井观天,自卑地以为自己和家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而张谷溪和张润溪,则是我眼中和心中的神,令我甘愿仰望她、不得不仰望她、带着一种奴性仰望她、注定仰望她。

    我觉得,张谷溪与我的老师张华一样,浑身上下透着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人自惭形秽。她们的存在,让人感觉人生是一场梦,由不可见的神灵掌控着一切,我的卑贱、她们的高贵,都是天生的。

    此刻,我躲在大门后,不明白为什么即使在张谷溪离开后,我仍然会呼吸困难、心跳加速。

    正在那里心潮澎湃时,我的视线里多了一个人,原来是张天津,正从自家院子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用他那胖乎乎的身体冲散了我眼前的张谷溪,平复了我的呼吸和心跳。“都是人,差别怎么会这么大啊!”我在心里叹道。

    “藏那里干啥?走啊,西湾游泳去!”张天津隔老远向我打着招呼。

    “好!”

    一听到游泳,我的眼睛亮了起来,即刻把张谷溪的印象扫光了,跟张天津汇成一块,沿着大街向西湾走去,那里是我们孩子的乐园和天堂。

    就跟约好似的,不一会儿,哥哥、张北京、窦峰、张金亮、张洪海、张洪厂、刘震江和张小团都涌到岸边来了。大家七手八脚脱下裤子,下饺子一般,“扑腾扑腾”跳进水里,令清浅的池塘底部涌起一股股混浊的泥水。

    当我们在清凉的池水里嬉戏时,刘震江却迟迟不下来,只是脱掉了全身的衣服,叉着腰站在岸上晒太阳,全身所有的零碎在阳光下一览无余。这家伙骄傲地巡视一下周围,捏起自己的零碎对准池水,开始撒一泡长尿。

    “你在干什么?”大家盯着他,吃惊地问。

    “老子先撒泡尿!”他喊着。

    “没见大家都在水里吗?你还往水里尿尿!”张洪厂离岸最近,伸出手指谴责他。刘震江不服,挺胯捏起自己的零碎猛然用力,一股水流向张洪厂疾射而去,张洪厂躲闪不及,被击中了腿部,刘震江哈哈大笑起来。

    “操!这家伙的零碎真大!”张洪厂骂道。刘震江不理,继续向池水里尿尿。

    “妈逼!”有人小声咕哝着,但没敢出言回击。

    “妈的,你零碎那么大,干脆不要姓刘了,还是姓‘驴’吧!”张洪厂狞笑着说。

    “大驴棒!”有人小说嘟囔着,但几乎无人听到。

    “扑通!”一声,刘震江并不为众人所动,尿完尿后纵身跳到水里。

    大家畅快地游着、乐着,腾起片片水花。张小团不会游泳,伏在水里半张着嘴巴向前浮动,每每吸入一口池水,仰脖向天喷吐着。当他喷完一口水转头看时,正看到身边的张洪厂在清理着自己的零碎,洗得那么仔细。看到这里,张小团“哇”一下将口中的水吐得一干二净,低头向池水干呕着。

    “娘的,你不要这么恶心好不好。”刘震江戏谑着张洪厂。

    “你尿你的尿,老子洗老子的零碎,干你鸟事儿!”张洪厂回敬着。

    大家就这样眼看着张洪厂一点点将自己清理干净,然后如一条入水的鱼向前游去。水其实并不深,他只是看起来像游泳而已。张小团跟在张洪厂后面游去,他将半张脸埋入水中,模仿一条鱼翕张着嘴巴吞吐着池水。

    突然他呆住了,他看到面前依次浮起一些东西,他思索着。当他突然明白那是什么时,吃惊尖叫之余,“哇呀”一声吞下了一大口池水。

    漂浮在他面前的,正是张洪厂在他前面从水底屙出的便便。

    “妈逼!张洪厂!你太特么恶心了!”

    第二天傍晚,夕阳将要拉下帷幕,使整个乡村披上一层朦胧的轻雾,我从家里出来,站在胡同口乘凉时,转头发现在西湾的岸边,张谷溪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背对着斜阳,身体轮廓的边缘散射着金色的光芒,一步步踩着自己的影子款款而来。

    刹那间我呆住了,又感觉到一股潮水席卷而来,使我晕眩而麻木。我躲在墙后,露出半个脑袋盯着她看了半天,直到她越迫越近,令我转身逃离而去,在别处偷窥着她。她过来了,依然目不斜视,仿佛除自己之外,世界并不存在,步伐不乱、从容优雅地拐过墙角消失了。

    这年我九岁,她十六岁,我不记得跟她说过任何话。我也不希望她跟我说话。“树上美丽的花朵是不必俯视那些飘摇的狗尾草的。”我这样想。跟她说话,对她而言,是一种污辱。

    天知道,九岁的我竟然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第27章 女孩在西湾游泳

    又一个午后,我和哥哥、张天津、窦峰、张北京、张洪厂、刘震江、张小团、张洪海、张金亮再次聚到西湾,当我们在池水里嬉笑怒骂时,岸上过来几个女生。

    “有女生,大家小心!”有人提醒道。于是大家迅速缩回池水内,只露出小脑袋,屏住呼吸向岸上观望,无异于见到了几只从未见过的珍稀动物。只见三个女孩排成一队向这边走来,依次是窦玫、张凤儿和窦香。

    “窦峰,是你大姐和二姐哎,不是来抓你的吧?”有人小声对窦峰说,窦峰吸了一口气,躲在张洪厂的后面。

    “你还敢藏在他身后,这个家伙总爱在水里排便便!”张小团对窦峰说。

    “他又不是造粪的机器,他有本事再拉拉试试。”窦峰小声说。

    “你们住嘴!再不闭嘴,我就不帮你了。”张洪厂抗议说。吓得窦峰一缩脖子,再也不言语了,将大半个身体浸入水中,只露出半只脑袋。张小团不知何时扯过一团水草,盖在了窦峰头上,张金亮挖出一团乌黑的塘泥递给窦峰,窦峰会意,接过塘泥涂在脸上。嘿!你别说,连我也认不出窦峰是谁来了。

    “哎呀,还有你姐姐张凤儿啊,张洪海!”有人悄悄地向张洪海传递着消息。

    “早看到了,没看我躲在刘震江后面嘛!”张洪海不敢露面。

    他们对岸上那几个女孩都停留在害怕的层面上,而我偷偷瞧向刘震江时,则发现他一眼不眨,仿佛盯紧了三只枪口下柔弱的小鹿,又仿佛盯紧了桌上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细细观察着她们三人身上凹凸不平的曲线。他的嘴巴半张着,倘若不是将半张嘴巴埋在水里,估计能看到他流下的涎水。

    我竭力保持着正常,表现出四顾茫然的状态,其实那是无心的,每将将目光再次对准了三个女孩儿,仿佛生了无数的挠钩,要将她们扯到这里,完全忘记了去年的我,在水中玩耍时被父亲狠劲扇在屁股蛋儿上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女孩们却从容镇定,她们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气势昂扬地继续向西走去,当只留给我们背影时,窦峰和张洪海松了一口气,悄悄站直了身体。“看来,不是来抓我们的,这下放心了。”他们说。

    我们目送着她们消失在西岸的一片芦苇后,大家突然像解冻了一般,继续嬉笑怒骂起来,有的拍打着水花,有的一个猛子扎入水底,站起来顶着一头乌黑的塘泥咆哮着。

    “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他们咆哮着。

    “听,好像有水声。”刘震江止住大家说。大家静了下来,侧耳倾听,不觉向西望去,在水花声中看到西岸芦苇后闪出三个人影,正是刚才过去的女生,:窦玫、张凤儿和窦香。

    没办法,天太热了,她们既不是路过,也不是来抓人,也是来洗澡冲凉的。

    “来来来,大家快看,看她们是否也像咱们一样!”有人大胆地提议道,同时从池塘里跳将起来,露出自己的那点零碎。

    “放你娘的屁!”后面的窦峰开口了,看起来他像是受到了某种污辱,语气脏得像块抹布,可能是比较生气,胀得脸都红了,我们对此迷惑不解。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大家不都是光着屁股吗?”张金亮问道,他仍然觉得人类在同一片池塘里洗澡完全不必穿着任何衣服,无论男女。

    “再说,再说老子揍你!”窦峰的音量明显高了一倍。张金亮摇摇头,咕哝了几句,但谁也没听清,因为大家的目光和精力都被那三个女孩子吸走了。

    三个女孩子扑打着水面、笑闹着,如同憋了一晚的鸭子般再次入水那么兴奋,扑打着手臂如同鸭子扑打着翅膀。的确,这么热得天在水里面是够舒适的。可是,尤其令刘震江失望的是,女孩子们穿着衣服呢!看来,她们在芦苇后窸窸窣窣捣腾了了半天,只脱掉了罩在外面的长衫长裤,却穿着半衫短裤下到水里。

    “哎!这算什么洗澡啊!”刘震江不无遗憾地叹道。窦峰望向女孩那边,再次确认一下,确认过她们都穿着衣服之后,遂转回身来放心地游起水来。张洪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抗议,但看得出来,他也松了一口气。

    她们三个几乎同龄,均为十五、六岁的年纪,处在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光。倘若在古时候,她们大约已经出嫁并生娃了,但现在她们只是少女。她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青春气息,生命力汹涌澎湃,不可阻挡。她们能够使大胆男人的目光变成利刃;也能够使羞涩的男子瞬间失去所有的锋芒。

    十五、六岁,女子最好的年龄,能烧灼并融化人间的一切。

    不知怎么的,我们男孩这边,大家不再像之前那么欢腾了,嘻笑怒骂也少了许多,每个人竭力装出矜持成熟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游水,尽量不溅起水花,却随时偷偷向西岸瞄上几眼。

    不知过了多久,三个女孩终于上了岸,在芦苇后又窸窸窣窣了半天,然后走出芦苇,排着队依次向我们走来,仿佛t台上的走秀,足以让我们的目光亮起镜头般的光彩。她们右手伸展着,托着干衣服,有意无意地遮挡着湿漉漉的几近透明的短衫胸衣,托着干衣服的手臂自然下垂,遮掩着腰部。

    此刻,我还不忘向刘震江望望,发现他近乎傻了,眼神紧贴在她们湿漉漉的衣服上不断向前,就这样,他的眼睛被三个女孩带走了,成了一个瞎子。

    我又望向窦峰,发现他也瞅着刘震江,却满脸怒气,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我怀疑,他有种杀掉刘震江的冲动。我明白他的这种冲动,但别人俱都无动于衷。

    她们终于过去了,张凤儿和窦香尚且斜睨一下我们这边,下意识地散发出不屑的眼光,但窦玫不同,她始终目不斜视,眼中既没有别人,也没有自己,表现出罕有的自信优雅,那种旁若无人高贵的气质,仍令我的心脏跳动不已。

    在心脏的跳动剧烈冲击着我时,我突然失去重心沉入水中,那一刻,宛若在梦幻中穿行。那水足够柔软和广阔,足够可以作为溺死自己的摇篮。那一刻,我想到了死,但给我的感觉并不是害怕,而是期待。

    晚上,正在睡梦中的我突然感觉到一阵阵雨前的飒风传来,并伴着粗重的喘息声,我被迫醒来,转眼望去,却发现父亲和母亲又打在了一起,纵然没有任何厮杀声,也因没有开灯而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狰狞,但从他们的气势来看,仿佛都在为致对方于死地而竭尽全力。

    “妈的,老子受够了,白天也打架,晚上也打架,有完没完!”我在心里叫骂着、痛恨着、厌恶着,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站起来大吼一声制止他们。在我的内心里,竟残存着一丝与黑夜和解的秘密,并有一个念头飘忽而逝,令我转头再度装睡过去,那个念头嘱咐我:不要打扰他们,切记!

    当我闭上眼睛装睡时,眼前分明刻印着窦玫那被湿漉漉的头发缠住的白皙脖颈、缀在脸上的水晶、颤动的身体和圆润的双腿。不一会儿,镜头又切换了一片,张谷溪向我笑着,鼻端上方的褶皱分明就在眼前。

    “啊啊啊……”接着身边响起压抑着的惨叫声,仿佛被利刃捅穿了胁骨。伴着这种声音,我眼前的影像消失了,把一切都带走了。不一会儿,身旁响起有节奏的鼾声,父母都睡着了,而我却睡不着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来到窦玫身边,我们之间消除了彼此的陌生,我们都失去了羞涩和道德感,也打在一起,之后,啥都没有了。

第30章 抢瓜子 一

    自从发生了与刘震江那件事之后,我低调了很多,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不服不忿根本无关紧要,没有实力怎么也是白搭。在增长到足够实力之前,需要尽量避免被打死。于是我尽量躲着刘震江和刘光军,即使他们在男厕里再怎么折腾我也不敢再看了,更不敢守着他们如厕,害怕我站在那里时,他们会突然飞起一脚把我踢到粪坑里去。

    世事就是这样,人们捡到软柿子总要下意识地捏一捏,在不硌手的情况下,会持续去捏,进而变本加厉,直到把它捏爆为止。

    我在刘震江和张光军的眼里,就是一枚仅仅可以用来捏着玩的软柿子。我深知这一点,所以我躲着他们,尽量不露出我藏在唇下的獠牙,倘若我有獠牙的话。

    第三节下课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一年级小男生正在校园里得意地嗑瓜子。瓜子在那个年代,并不是普通的零食儿,一般家庭是舍不得买的。所以那位小男生愉快地嗑着瓜子,“咔嚓咔嚓咔嚓”,将瓜子皮扔得满地都是,随着他的左右摇摆,大半包瓜子在他口袋里骄傲地刷刷作响,从他的面部表情看,他嗑得不是瓜子,他嗑的是炫耀、嗑的是骄傲。

    “你们买得起瓜子吗?”他的面部表情分明在这样说。这是四五岁小孩子常有的行为,“看,爸爸给我买了花生糖,所以我有,你们没有,你们爸爸妈妈不给买!”边说边歪着头,作出逗气儿的可爱姿势。

    这是种**裸的炫耀,孩子的世界里需要这些填补他们幼小心灵的自信和幸福。所以说,小男孩的行为并不算错,说明他是个正常的孩子。

    可是,张光军和刘震江却不这么看,他看到了小男生的得意洋洋甚至“耀武扬威”后,感到很生气,因为正是这些弱小的人却彰显出了他们虽然年龄大却无力购买零食的残酷事实,所以他们要教训这个该死的小男生一下。

    “喂!谁让你在校园里乱吐瓜子皮的,这样很不卫生知道吗?你懂得打扫卫生有多辛苦吗?”张光军劈口就问。他和刘震江站在面前,仿佛一堵墙,挡住了照射在小男孩脸上的阳光。于是小男孩脸上的光芒渐渐熄灭了。

    谁都听得出,这纯粹是胡扯!张光军和刘震江啥时候关心过清洁工的工作!他们只会把别人的作业本撕烂,把碎纸片扔得到处都是,然后撕掉书本来折叠那种在院子里满天飞舞的纸飞机。上课之后,校园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他们撒下的该死的纸飞机。尽管被风撕碎,被雨揉碎,踩到烂泥里,肮脏不堪,一片狼籍,他们又何时去清理过呢!

    这简直和站在上游的大灰狼,有意指责站在下游喝水的小山羊弄浑了它的河水一样毫无道理。反正不管怎样,“不管你怎么辩解,我都要吃掉你!”

    “哦,那我不吃了。”怯生生的小男孩把嘴唇上衔着的瓜子皮取下来,混合着手中剩余的瓜子收在一起,要把它们一块儿装入口袋。

    “那不行!你不吃就完了?已经掉在地上的瓜子皮怎么办?”

    “那我捡起来吧。”小男孩想了想,迫于眼前未知的境况,蹲下去捡取地上的瓜子皮。

    “唉!小孩,你先起来。我告诉你,你已经犯错了,必须得接受处罚!”

    “怎么处罚?”小男孩弱弱地问,他想到了他爸爸把他摁趴在膝盖上,然后脱掉他的裤子,“啪啪啪”打他屁股的情景,想到这里,他害怕极了。显然,那是一次很不好的回忆。

    “把瓜子给我!”

    “好吧。”小男孩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他在想,比起红肿疼痛的屁股,一把瓜子实在算不了什么。小男孩尽量抓出一大把瓜子,放入张光军的手心里,尽管他认为他的手抓得足够多,却只覆盖了张光军的手心。

    “再拿点儿。”张光军命令道。男孩又抓了一把给他,转身要走。

    “回来!还有我呢!”刘震江在后边喊道。小男孩乖乖地转回来,向他的手里满满送了两大把。男孩完成后急于逃命,转身便走,剩余的瓜子仍然不知死活地在口袋里愉悦地歌唱着。

    “妈的,犯得错误这么严重还想逃,看来你不知悔改啊!”张光军冲上去,堵住男孩,刘震江顺势紧紧把住男孩的胳膊,不让他有所动作,这时张光军伸出手去,将男孩的口袋掏了个一干二净。直到把男孩的口袋翻过来,再也倒不出一粒瓜子了,才满意地嗑着瓜子离开了,一路上将瓜子皮“朴朴朴”吐的到处都是。

    男孩“哇”一声大哭起来,因为他现在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小男孩,一个被屈辱伤害的小男孩,一个只能以哭泣来表达反抗和宣泄的小男孩。

    还好,校长张京太并不是聋子,他听到上课的铃声响过一阵了,但见小男孩还没有进入教室,因为他的哭声甚至盖过了铃声而很不满意,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跑过去。

    “都上课了,你没听见吗?你是聋子吗?还不快去上课!”张京太校长怒吼着。在他的心目中,这些小学生孩子们全部都是只会惹麻烦的怪物,而非正常人类。

    “老师,我的瓜子都被他们抢走了。”男孩哭诉着说。

    他哭诉的时候,教室里的孩子们都站了起来透过窗户向这边张望着,张光军和刘震江也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于是趁老师还没进入教室,他俩便偷偷蹿到教室后面,将他们身上所有的瓜子取出来,交给了另一位同伴保管着。做完一切后,两人拍拍双手镇定自若地回到自己的课桌上。

    “什么?瓜子?上课谁让你带瓜子来的?”张京太严厉地斥责着。对他来讲,正是这该死的瓜子扰乱了学校的秩序和纪律,而不是那些坏学生。

    “呜呜呜……”

    “你到底上不上课?”

    “呜呜呜呜……”

    “他们是谁?谁抢你的瓜子了?”

    “是他们!”男孩说着,指了指玻璃窗内五年级的教室里,正站着望向这里的张光军和刘震江。

    “你跟我过来!”张京太对着男孩命令道。男孩跟在他的身后,他朝五年级的教室走过来,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张光军和刘震江两人并不惊慌,叉着双臂,站在那里,神态自若。

第31章 抢瓜子儿 二

    “张光军、刘震江,你们两个给我出来!”张京太望着窗玻璃内的张光军和刘震江,厉声道。听到命令,张光军和刘震江镇静地迈着方步走了出来。

    “什么事啊,张校长?”这两个家伙吊儿郎当地问,假装一切都未发生,脸上带着被打扰了的不耐烦的表情。

    “什么事!谁让你们两个抢他的瓜子了!”张京太厉声问道,同时指了指身后的小男孩。小男孩瑟缩着。

    “没有啊,校长,我们没有抢他的瓜子,我们谁的瓜子也没抢。”

    “没有?”张京太疑惑地望着他俩的眼睛,他们两个一脸无辜,仿佛受到了不良的指控。同时对着男孩瞪去,脸上升腾起一股股怒气。张京太将眼光从他们两人脸上移走,又落到失魂落魄的男孩脸上。

    “他们抢了!全都抢走了!”男孩扑打着被翻过来的口袋,“你看,我的口袋都被他们翻过来了,一颗瓜子也没有了,就刚刚发生的事。”

    “小子,你别他妈诬赖好人!”张光军指着男孩威胁道。

    “呜呜呜……”男孩惊吓过度,无助使他哭泣起来。

    “张光军,别嗷嗷!把你的口袋打开让我看看,还有你刘震江,你也打开你的所有口袋!”张京太命令着两人。两人理直气壮、义愤填膺、发泄似地翻开了所有的口袋。

    “看看,有吗?有吗?”反问这话的时候,两人的眼光并未落在校长身上,而是落在了男孩身上,恶狠狠的,男孩哭的更厉害了。

    “呜呜呜……他们抵赖,不信你问问其他人。”男孩边哭边说。

    “你们有谁看见谁抢了这个男孩儿的瓜子了?”张京太走近教室门口,提高了声音问着大家。大家纷纷摇头。教室里“嗡嗡嗡”响成一片,有人说正在专心地踢键子,有人说正在教室里捉迷藏,有人低着头一言不发,总之,没人看见有人抢了那该死的拖大鼻的男孩那该死的瓜子,况且还一大口袋儿。有人表示要是看见早就举报了,他最见不得这种不平事。

    在教室里询问了一圈之后,没有任何收获,张光军和刘震江站在那里洋洋自得,叉着腰居高临下瞪着小男孩。

    这时,本堂课的老师走了过来,见到她的学生被拎在外面也觉得不开心,急忙询问这是怎么了,当张光军和刘震江争先恐后向她说明情况后,她表示张校长这事做得不妥。

    “也许、可能是别的班级抢了小男孩的瓜子呢?或者别的班级可能看到是谁实施了这项‘罪行’,何不去别的班级问问?”这位善良的老师说。她认为通过日常的观察,她的同学一定不会做出这种欺负学弟的丑事,并对小男孩的坚持感到吃惊并有点生气,所以她快速跨上了四年级教室的讲台开始问话。

    “你们当中,有谁看到有人抢了一个小男孩的瓜子吗?”她的面孔温柔,但语气里有股杀气,她明白将这杀气射向校长和小男孩不大合适,于是她将这股杀气射向了四年级的所有学生。

    “没看见!”大家异口同声说。于是她气冲冲地迈向三年级的教室。

    我正坐在三年级的教室里,脑海中盘旋着张光军和刘震江的恶行,正在思忖着是否需要勇敢站起来向校长举报这件事。我为此身心备受煎熬。一方面我不敢,因为我害怕他们对我再次实施报复;另一方面,我想报仇,而举报他们正是报仇的大好机会。两者剧烈地相互碰撞冲突着。最后,我的正义占了上风,因为我觉得那个小男孩实在太可怜了,我很难说服自己不出头。正在这时,五年级的那位善良又漂亮的女老师来到了教室门口。

    “你们当中,有谁看到有人抢了一个小男孩的瓜子吗?”女老师探进头来询问着,大家吃了一惊,望着美丽的老师呆住了。看起来,她的火气消了一半儿,也许她的心目中早已认定此事必无结果:不就是几粒该死的瓜子嘛!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比瓜子更重要的事情么?

    “有没有?”她再次问道。下面响起长短不齐的嗡嗡声,似乎夹杂着“没有”的话音。但她并期望得到回答,她的询问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所以她问出的“有没有”这三个字的话音还未落下,她的半个身子已经从门口移走了一半儿,准备将剩下的两个年级例行完毕。

    “我看到了!”我站起来大声说道,语气里满含着悲壮和悲愤。这声音如同炸雷,令那位女老师坚硬时髦的塑料鞋底落在水泥地面上滑出去半尺,差点摔倒。因此老师极不满意。她回过头来,疑惑又吃惊地望着我。所有的同学也牵线木偶般盯着我,仿佛我是个怪物。应该有人在心底嘀咕着,“难道,他想要再次经历上次被刘震江报复的过程吗?”这些人里面,有男孩儿,也有女孩儿。

    他们不知道,他们目睹张光军和刘震江对小男孩所作的恶行,却在一旁添油加醋脸上的表情,早已被我尽收眼底。她们不知道,她们当时看到张光军和刘震江针对那可怜的小男孩施以暴行时,她们那种惊讶和恐惧的脸部特征,也被我尽收眼底。

    我听到,有一部分人小声抱怨着我是个傻蛋。有一部分人欣赏我所谓的“勇敢”。他们小声唏嘘着,等待和期望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这可比上课好玩多了!

    “你?你看到了?你看到啥了?”女老师机械地询问着。仿佛我在撒谎是的。她的询问语无伦次。

    “我看到了小男孩手中的瓜子,也看到是谁抢了他的瓜子!”我理直气壮地说,脑海中竟然闪过了上一次吃瓜子是什么时候?两年前?抑或三年前?只知道那瓜子的香味令我垂涎。

    “谁抢了那个小男孩的瓜子?”女老师的问话简短急促,迫不及待想得到答案,并想充分印证绝不会是自己的同学做出了这种极不道德的事。

    “是张光军和刘震江抢了小男孩的瓜子,全被我看到了,全部过程!”我说。我的话立刻在教室里激起了轩然大波。“早知道是他们俩!”有人小声议论着,满是不忿的语气。

    “谁和谁?”女老师惊讶地质问着。其实她早已经听清了结果。

    “张光军和刘震江。”我再次重申。

    “呃!”女老师仿佛扎破的气球一样软了下来,接着,她重新挺起身体,向我大手一挥说,“来,你叫什么名字?你跟我来,来做个证明。”

    “我叫张小强!”我边向外走边对她说。

第32章 抢瓜子儿 三

    女老师蛮不甘心将我带到了校长面前,张光军和刘震江立刻用仇恨的眼神盯向了我,令我不敢抬头,他们的眼神太锋利了。

    “张校长,我带证人来了。”女老师说。

    “哦!这不是张小强吗!你看到有人抢这位小男孩的瓜子了?”张京太表现得很平静,像位公道的法官一样,使我不敢掉以轻心。

    “是的,我全看到了,就是他们两个抢了这个小男孩的瓜子,差一点连衣服都给剥下来了。”我说着,指了指张光军和刘震江,又指了指小男孩。男孩以感激的眼光望着我,令我倍添勇气。但张光军和刘震江却以利剑般的目光盯着我,令我堕入冰窖。

    “你真看清了?”张京太再次强调。

    “是,我真看清了。”我坚定地说。我心想,即使把他们两个烧成灰,我也能认清他们是谁。

    “你们还有何话说?”张京太望着张光军和刘震江严厉地问。

    “我们知道错了。”张光军抢先说道,“我们不该抢别人的瓜子,也不该撒谎,我们知道错了,校长,你狠狠地罚我们吧。”

    此时,刘震江一转身跑回教室里,大家疑惑地望着他。不一会儿刘震江出来了,口袋里装满了瓜子,他从他的同伴那里取回了瓜子。他来到小男孩身边,将瓜子全部还给了他,临末了还扶着小男孩的肩膀说:“对不起,我们错了,请原谅我们吧。”

    小男孩机械地点了点头,刘震江再次站直身体面对着校长。

    “校长,我们知道错了,瓜子也已还了,你狠狠地惩罚我吧,让我记住这个深刻的教训!”刘震江站在校长面前,老实得像个四五岁的儿童。

    “算了,就几把瓜子而已,况且你们承认了错误也还了瓜子,这事就过去了,你们回教室上课吧,下不为例!”校长对他们说,然后他转身面向小男孩,“好了,瓜子也还了,事情也解决了,你也快回去上课吧,学习要紧!”

    “嗯!”小男孩应了一声,转身跑走了,甚至没来得及跟我道个谢。不过,我并不需要他的道谢,我需要的是正义得到伸张。也许你们不相信,可这的确是我的心里话。

    “校长,那我们回去上课了!”张光军和刘震江跟校长打了个招呼,也转身上课了。女老师在他们身后走进教室。张光军在返回教室前,不失时宜地回头望了我一眼。当然不是关切和感激的眼神。那眼神过于复杂,我唯一能解读出的涵义包含五个大字,“妈的,等着瞧!”

    “你们不要因为张小强揭发了你们而不服不忿,他揭发你们,正是给你们敲响了警钟,是为你们好,让你们不要在这种恶劣行为的悬崖上滑下去!”张京太大声说着这些话。但张光军和刘震江没有回头,所有这些话纷纷撞在了两人的背部,就像雪花砸在墙壁上一样有气无力,只好不疼不痒地落了下来,化掉了。

    对我而言,这些话却是后来种种事件的导火索。

    “你是个见义勇为的好孩子!值得表扬啊!”张校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好了,你也快回去上课吧,别耽误学习!”说完后,校长自顾自向校长室走去,独自把我晾在那里。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我的教室走去,沉重到连四年级教室里传出的书声琅琅我都没有听到。接下来,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呢?当正义的激情过后,一片未知的恐惧弥漫了我的全身。我机械地回到教室,那堂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一天、两天,平安度过了。偶尔见到张光军和刘震江,依旧对我视而不见,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要报复的样子。“到底他们是披着羊皮呢?还是已经忘掉了此事?”这件事像一根刺,始终提醒着我疼痛的存在,使我坐卧不宁。

    第三天的第三节课后,我受到同学们的感染,愉快地加入到他们的跳绳中。他们跳的是大绳,两边各有一人攥紧绳索的一头,向同一个方向抡起,绳索中间弧形的落地部分在不断地抡动中形成一个圆,大家瞅个机会跑上去,钻进那个圆,轻快地跳着。大家轮流执绳或跳绳,就在轮到我跳绳时,张光军和刘震江不知何时摸到了我的背后。

    “来,我们俩给你摇绳,你来跳!”他们两个说着,不由分说,一人一边,从两位女生的手中接过了绳头,相互配合,娴熟地抡将起来,这速度不快不慢,吸引着跳绳的人们跃跃欲试。但我不敢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敢上,感到那晃动着的圆圈是个未知的陷阱。

    “张小强,快上啊!你瞧我们抡的绳圈多稳多圆呐!”张光军叫嚣着说。我仍迟迟未动。

    “你到底是上还是不上?不上我们可上了。”后面的人起哄道。我一咬牙,管他娘的,纵身钻入那个圆圈,跟着绳索的节奏,跳将起来。

    “嗯,这就对了。”张光军说了一声,然后跟刘震江挤了个眼色。起始他们摇绳的速度不紧不慢,节奏适中,后来却越抡越快,越抡越快,将我困在圆圈中无法离开,只好随着绳索的速度快速起跳,气力在迅速消耗着。终于我应接不暇、眼花缭乱,一不注意,被绳索抽倒在地上。

    “死猪!起来呀,再跳哇!”张光军叫嚣着。

    “去你妈的!”我还是没忍住,骂了出来。我不该骂的,我应该忍气吞声的。我好懊悔。

    “你个兔崽子,老子亲自给你摇绳你还敢骂老子,真是不识好歹!”张光军并未表现出愤怒。但我听得出,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序曲而已。“不摇了,反正好心也没好报!”张光军说着,示意刘震江扔掉绳索,两人向我走来。我暗叫不好。

    他们两个笑嘻嘻向我走来,表现出友好亲近的样子,我却感到悄然而来的杀气层层逼近,又无法逃脱,任他们一前一后包夹住我。他们大声说着话,故意要让人听见似的,只听张光军说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跳大绳,咱们一块跳小绳好了,走,去教室里拿小绳!”他命令着我。

    我不愿意去,况且教室里也没有小绳。在我迟疑时,张光军伸出左手轻轻勾住了我的肩膀,那张大脸凑了上来。就外人来看,完全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哈哈哈,快去拿小绳啊,到时候咱们一块跳。”张光军说着。突然,他的右手伸向了我的大腿内侧,狠狠捏住了我的肌肉。“啊!”我暗叫了一声,声音并不大,周围的人都没听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大声叫出来,可能是那该死的尊严一时蒙蔽了我的大脑。张光军见我并未出声,狞笑了几声,不但没放弃,反而更用力了。

    刘震江则合乎时宜地移我的另一侧,用他高大强壮的身体,挡住了张光军伸向我大腿内侧的右手。别人什么都没看到,或许看到了却假装没看到,只看到了那两人挤在我的身边,正在友好地跟我商量谁的小绳跳得好便能得到一次大奖似的。

    我咬牙忍着入骨的疼痛,还是没发声。

    “小兔崽子!你给我记住,以后再惹老子,老子就弄死你,而且,我能让你死了以后,别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张光军面带微笑,在我的耳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今天老子给你个教训,也许以后你就能长点记性了!记住,以后别特么再管别人的闲事!”

    我狠狠地瞪着他。其实我并非愤恨地瞪他,而是用“瞪”这个动作来抵御我大腿内侧传来的彻骨的疼痛感。张光军显然会错意了。

    “特么的,你还敢瞪我!”张光军说着这句话,再次狠狠捏了一下我,然后突然放开。

    “啊!”我压抑着喊了一声。

    “记住!小子,以后再管老子闲事,老子就废了你!”恶狠狠的,张光军扔下了这句话,然后大手一挥,带着刘震江离开了。

    “他妈的,太狠了,竟然袭击我的大腿内侧,让我连举报都难以启齿!”我思忖着,同时又释然了,因为,即使他打断我的胳膊,我也不会告诉老师的,虽然我会举报他们对别人的伤害。我只会默默忍受。我并没学会任何生存的道理。

    我也不会告诉父母。因为从父亲那里根本得不到他替我报仇的机会。也从母亲那里得不到任何安慰。他们不埋怨我惹事生非已经很好了。

    晚上,我回到家,躲在角落里偷偷脱下裤子查看,发现整个大腿内侧黑紫了一大片,触目惊心。

    “张光军,我操你祖宗!”

第33章 暗地使绊子

    据说张光军的父亲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但他善于钻营,最做敢拼,是我们张家村第一个买拖拉机的人,在此之前,我甚至不懂世界上原来会有“突突”跑动的铁家伙。张光军的父亲因此成为村里公认的能人,说话短促有力、咄咄逼人。

    另外,这台拖拉机带给他家人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自从拖拉机冒着黑烟“腾腾腾”开到家后,全村人几乎都围上去看,摸摸这里,看看那里,尤其是那些老头老太太,摸完了之后,仿佛沾染了仙气儿,“嘿嘿嘿”地笑着,比拥有一辆拖拉机还要高兴。

    这使张光军很不悦!很不悦!

    你们要有钱你们也买去,别特么围上来摸这摸那的,要是摸坏了咋办!老头老太太们辈分大,实在不好意思阻挡,但我们小朋友就不行了,他跨上拖拉机,高高坐在座位上,把着方向盘扭来扭去,拖拉机仿佛开动起来,在大路上驰骋,因此他哈哈大笑着。

    大笑之余,他仍有余暇腾出手去,一一拨掉摸在拖拉机光滑漆面上的只只小手。“起开你们的爪子!你们的手也太脏了吧!”但由于摸的人太多了,张光军手脚并用,这边用手拍,那边用脚踢,周围的孩子们嘻笑着退开又凑上前来。张光军趾高气昂,比跨马征杀的大将军还要威风。

    我不敢靠前,只在外围默默羡慕着张光军。

    张光军的父亲站在一边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高兴地望着张光军,跟周围递烟给他的几个男子交谈着。正是因为这辆拖拉机的突然出现,他们几个很要好的同伴立刻感觉他们之间的身份变得不同了,以前是平等的,可以嘻笑怒骂,但现在不行了,他们觉得比不上张光军的父亲,于是主动递烟,主动递着笑。

    以前勾肩搭背不分彼此,现在不自觉点着头、弯着腰、保持一定距离喷吐着烟雾。他们当时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弯着腰的,直到回到家,对着自己的老婆孩子高高挺起胸膛抬起头时,才突然意识到:“今天我怎么腰酸背疼呢?”

    自那之后,整个胡同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每个人经过张光军的门口,总要谨慎地向里张望,看到他家的人影赶紧、提前、热情地打招呼,而且从语气里就能判断出他脸上一定浮动着笑容。人们也不大在胡同里大声喧哗了,一行一动都加着小心。

    张光军一家人则不同,头抬得更高了,背挺得更直了,走路摇晃着,迈着方步。

    正因为张光军的父亲如此能干,张光军打扮得也格外光鲜,当我们仍然衣衫褴褛时,他却总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扎起发着亮光的皮带,穿着干净挺括的长裤。为了体现出与我们的不同,他还将衬衫的下摆悉数扎入裤子里,头发虽然有点邋遢,总体看来却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

    对此,村子里的老头老太太们看不惯。看不惯。好好的将衣服扎进裤子做啥?衣服不都扎皱了吗?再说,祖祖辈辈哪有将衣服扎进裤子的做法?这孩子!

    不仅老头老太太看不惯,校长张京太更看不惯。因此,当刘光军扎着衣服在学校的院子里闲晃时,他就在办公室的玻璃后面盯着他看。越看越不顺眼。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了,因为这天他看到张光军竟然站在他的办公室前与其他伙伴们眉飞色舞,将两个圆滚滚的屁股蛋对准了他的玻璃窗。这实在不能忍。

    张校长站起来,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冲了出来,站在张光军和伙伴们之间,上一眼下一眼地盯着他看,看得张光军有点发毛。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衫、发亮的皮革腰带、挺括的长裤和崭新的球鞋,没有任何问题,于是疑惑地抬头望着张校长。

    张校长没有说话,径直走过来,靠近张光军,双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将手下滑到他的裤腰处,将他扎在裤子里的衬衫下摆一点一点撕了出来。撕完之后,还替他展了展那些下摆的褶皱,然后满意地再次拍拍他的双肩,转身回了办公室。

    刘光军目送着张校长回到办公室后,拉起同伴儿们向院子的角落跑去,停下后,他们相视一笑,终于将压抑的大笑释放了出来。“哈哈哈,这个张校长实在太有意思了!”

    对此张光军并不满意,“老子就要将衬衫扎进裤子里,怎么了?你老小子多管闲事!老子又不耽误学习!”其实,除了欺负人之外他管么不是,更别提什么学习。

    从那之后,张光军注意观察着张校长,他渐渐发现张校长有时晚上并不急着回家,而是跟尚为民老师在一块呡着小酒,吃着尚老师不知从哪淘涣来的毛蛋。

    毛蛋啊!胎死在蛋壳中带毛的小鸡啊!听听都吓人,也觉着恶心。可传言曾说尚老师认为这种东西营养丰富,是下酒的好菜。刚开始张校长还在鄙视尚为民老师,后来经不住怂恿尝了一口,连连赞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也迷上了毛蛋。

    尚为民老师总能搞到一些毛蛋,先煮好存放到一个铁盆里,在晚上下酒前拿出来,先剥去蛋壳再下油一炒,香味扑鼻。这一切都被张光军看在眼里。

    一个课间后,张光军眼瞅着尚为民老师和张校长一前一后进入了男厕,他们的办公室和外面的厨房空无一人。张光军瞅准机会,飞快地跑到尚为民老师的厨房,找到那只盛放毛蛋的铁盆,捡起那些蛋壳破裂的毛蛋,“呸呸呸”,分别往里面吐唾沫。

    十几只毛蛋均被“加工”后,张光军算准时机,快速冲出门外。接着他放慢脚步从容地哼着歌离去,侧头望着张校长和尚为民老师一前一后从厕所里走出来。

    晚上了,张光军回家匆匆吃了晚饭,便神神秘秘地约上刘震江出来看戏,刘震江不明所以。张光军连拉带拽把他弄到学校,两人悄悄地躲在厨房外面听里面的动静。

    他们侧头看看,昏黄的厨房里燃着蜡烛,张校长和尚为民老师正面对面坐着,面前摆着酒瓶和酒盅,显然,两人喝得很愉快,边喝边“啧啧啧”地吮吸着毛蛋的汁液。

    “你知道他们吮吸的是啥吗?”张光军一脸坏笑对着刘震江小声问,神秘兮兮的。

    “啥?不是毛蛋么?这我还不知道!”

    “错了!我已经加工过了,里面有我珍贵的……”

    “啊!妈的,我晚饭要吐了!”

第34章 捉田鸡

    有段时间,我和哥哥、张天津几个人很不老实,老师不让做的事情偏要做,当老师在课堂上讲青蛙是益虫,能够杀灭田里的害虫,让我们不要伤害它们时,我们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多伤害几只青蛙试试。

    周末到了,我、哥哥、张天津、窦峰凑到一块儿,相约到田里去伤害青蛙。我们提了一只布口袋,手握一根短棍,排成扇面形向前走着,到田野和沟渠里四处寻找。张天津肚子鼓鼓着,长得胖乎乎的,身手自然没有那么敏捷,只能负责提口袋,我们几个腾出手来围堵青蛙。

    “你看你,肚子鼓鼓着,本就是一只青蛙,怎么能捕捉自己的同类呢!还是乖乖地替我们背口袋吧。”窦峰对张天津说。张天津不服不忿,但没办法,他的身法的确不快,甚至还有点呆头呆脑,当围堵青蛙时,大部分青蛙都是从他胯下逃生的。

    “长得像青蛙,却笨得像狗熊,真不知道你怎么长的!”哥哥也嘲讽着张天津,张天津想哭,但他忍住了,默默地承受了一切。

    青蛙大多伏在沟渠的浅水里,悠闲地蹲在那里,露出大半个脑袋,倘若水悄悄的流动,那大半个脑袋仿佛在蜿蜒前行,仿佛一条蛇在水面游动着。但我们并不害怕,也能第一时间判断出那是青蛙而并非蛇。

    此时,水面上“游动”着几只小脑袋。“注意,前方发现青蛙!好大个啊!”哥哥一摆手,示意我们小心,指挥我们从一侧悄悄接近那几只青蛙。张天津落在我们身后,背着口袋焦急地张望着。

    “上!”哥哥一声令下,我们迅速出击向前扑去。可青蛙太狡猾了,速度又太快,几个小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出去,蹦到岸上的草丛里。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我们纷纷蹿上岸,迅速结成包围圈,将惊慌失措的青蛙围在中间。有一两只青蛙慌不择路,高高起跳之时猛然撞在我们的小腿上,很快被我们摁在那里。张天津欢呼着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张开口袋。

    后来我们发现,更大个儿的青蛙并不伏在水中,而是伏在岸上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它们五彩斑斓的保护色与岸上的青草黄土融为一体,几乎难以发现。

    另外,我们也发现受到惊吓的青蛙会快速游动,接着潜入水底,在水底游动出一段距离后,潜伏在一处水底的土坷垃或水草根部,腾起一小朵泥雾。当我们看到青蛙运行的轨迹,并看到它最终的潜藏处时,我们蹑手蹑脚摸过去,迅速向下抓去,那只青蛙就结结实实的被握在手中。

    当我们在做这一切时,堂弟张海正在家里切菜喂鸡。他把自己从田野里挖回的曲曲菜、黄西菜等野菜放在木板上,拿一把钝刀将它们一一切成小段,放入一只小铝盆,切完后,在铝盆里撒上麦麸,再加入清水,充分搅拌后端入鸡栏里。鸡们欢呼雀跃着,“咯咯咯”叫着,低头啄食菜叶,并不断抬头看着张海,仿佛以一颗感恩之心向他点头致意。张海感到很满足。

    张海就是这样,不是喂鸡就是喂狗,还帮助家里锄草喂牲口。

    “这个张海啊,就跟闺女儿似的,天天躲在家里也不出来玩,不是打狗就是撵鸡!”我们这样嘲笑他。不仅我们,我们的父母也这样嘲笑它。

    “哼,那群野孩子,成天就跟没娘似的,不是捉蛤蟆,就是逮蚂蚱,整天一点人事也不干!”张海的父母,我六婶这样形容着我们。

    话虽然难听,可的确是实话。我在家几乎无事可做,反正父母也不做。而我哥有时因为好奇想试试,却总受到二爷的阻挠:“闪开,你看好好的菜都切成啥了,要不像没切一样,要不干脆切成末末!”

    哥哥乐得不干。张天津也大致如此。窦峰不同,他有三个能干的姐姐,全家都拿他当宝贝,还用得着他干活么!因此,我们这群孩子,简直就是野孩子。

    我们看看天,太阳晒得厉害,快中午了,我们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哥哥接过张天津手中的布口袋,拎着抖动几下试了试重量,然后大手一挥带我们返回。

    在返家的路上,我们碰到了背着青草包袱的张建筑。他将镰把横在包袱的系口处以减轻手上的压力,那满满一包袱青草真是够大,简直超出了我们的想像力。“这家伙简直是个大力士!”窦峰评价他。

    张建筑从后面赶上我们,笑着对我哥说:“小兄弟,你们去哪了?”

    “我们去捉青蛙了,你看,我们捉了这么多!”哥哥骄傲地扬起了手中的布口袋回答道。青蛙在口袋里挣扎着,撞得口袋内壁“咚咚”直响。

    “哇!你们很厉害啊!”张建筑夸赞着我们。听到夸赞,我们得意洋洋起来。

    “是的!我们摸索出了逮青蛙的绝招!”哥哥说。

    “还有逮青蛙的绝招?厉害厉害!”张建筑赞叹着,又问,“你们知道吗?这青蛙还有个别名。”

    “什么别名?”

    “田鸡!田野里活蹦乱跳的母鸡,把它们的腿切下来,剥去皮,放油炒了可好吃了,是一道名菜!”张建筑炫耀着自己的见识。我们一路思索着,不知不觉回到家里。

    回家之后,我哥打开口袋放出了几只青蛙,招呼大家比赛看谁先抓住它们。刚开始大家兴高采热,就这样玩了一会儿,之后疲乏了,蹲在那里喘气儿。

    “要不,咱们吃油炒田鸡?”哥哥提议道。

    “这样不好吧,青蛙是益虫!”我觉得不妥。不过张天津倒是同意,一说“油炒田鸡”,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不断抚摸着自己瘪下去的肚皮。

    “什么益虫害虫啊!早知道是益虫你干嘛捕它啊!”哥哥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你们这么做事的吗?婆婆妈妈的。”

    “会不会太残忍?”我说。窦峰尽管也想吃“油炒田鸡腿”,但他却支持我:“是有点残忍啊。”

    “残忍个屁!”哥哥打开口袋伸向我们,“你看看,你们都看看,这么热的天,青蛙离了水死绝了都!”我们凑上前去看,可不是嘛!袋子底部卧着一些软塌塌的东西。

第35章 炒田鸡腿

    张天津终于被说服了,在我哥的提议下来到我家院子里,他无奈地把持着布口袋,向外掏青蛙,一一递我我哥,我哥手持一把剪刀负责给青蛙动手术,我和窦峰则在一旁观望着。

    【鉴于预估起点的要求,可能会有些低俗残忍,所以先去掉本段(2019-8-2022:04):

    只见哥哥捉过一只青蛙,捏住它的头部和背部,然后张开大剪刀,“咔嚓”一声拦腰将青蛙剪断,青蛙的腿应声而落。青蛙“呱”惨叫一声,被哥哥扔在一旁。青蛙仍旧坐在那里,拖着血淋淋的躯体,瞪着两只大眼,仿佛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死去。有的还向前爬着。

    简直太残忍了。我感觉自己的腰也被截断一样疼痛。我捂上了眼睛。我在想,倘若青蛙大仙在天有灵,有一天会不会让我也遭此厄运。我害怕极了。有轮回和世报的参与,那可比简单的犯罪严重多了。

    “愣着干啥,快来帮忙啊!”哥哥招呼着我们。我被惊醒了。管他娘的!我想。

    于是我和窦峰俯下身,捡起一条条截下来的青蛙腿,开始剥去覆盖在上面的青蛙皮。青蛙皮滑溜无比,不好掌握。费了一些时间,我们才找到窍门,一手紧紧捏住裸露的腰部骨骼,另一手捏住青蛙皮,狠劲一撕,整张腿部皮肤完全剥除下来,露出粉嫩**的青蛙的腿部肌肉。

    最后我和窦峰被我哥批评了一顿,认为我们不帮忙,是不是不打算吃啊,于是我们也加入了“工作”。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将所有的田鸡处理完毕,那些老师口中的益虫,成了我们的一盘食材。看着那盘食材,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在那里,因为谁也不会生火炒菜,虽然有米,却无巧妇。

    父亲破天荒回来了,看到了那盘食材,故意眯起了眼睛瞅了半天,说道:“这是啥呀,田鸡腿?”我们几个怯怯地点着头。起始我害怕父亲会教训我们,怒斥我们伤害青蛙就是在祸害庄稼,这样的结果会导致满地都是害虫。但父亲并没这么做。

    他只是看了看满地的狼籍,略微皱了皱眉,就舒展了。我们松了一口气。在父亲眼中,鸡、鸭、鱼、鹅其实都一样,当然也包括田鸡,生来就是被人杀的。它们只是菜肴而已,没有其它。可喜的是,父亲看了看手足无措的我们,决定帮我们一把。

    他找了块砖头,竖在院子里固定好,然后架上一只小炒锅,吩咐我们抱来软草和棉柴,“哧”一声划燃火柴,点着了锅底下的软草,火“腾”一下烧着了,父亲掰断棉柴,覆盖在烧着的软草上,不一会儿,烈焰飞腾,锅底“呲呲”直响,里面残留的水分蒸发着。

    父亲从屋子里提出一瓶棉油,在锅内倒入少许,等了一会儿,炒锅快要冒出青烟时,将那盘食材倒入锅里,只听“哧拉”一声响起。父亲在锅底加火后,手执小铲在锅里来回搅拌着,院子里散发出浓烈的油香和肉香。这种肉香,与猪肉、鸡肉、鱼肉不同,是一种特殊的香气,让人无法抵挡。怪不得建筑哥说起田鸡腿,看来,这的确是道名菜啊。

    田鸡腿刚开始软塌塌的、紧缩的,后来硬起来、胀起来,在热油的“滋滋”作响下,一只只腿爪怒“踢”向空中,如敢于亮剑的猛士。我们在一旁又惊又喜又馋,看得呆了。这时,父亲招呼我们刷盘子,用来盛放即将起锅的美味。我们谁也不愿意去,我用手一指张天津道:“快去!”

    “为什么是我?”张天津问。

    “快去!”我说,“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天津只好手托空盘而去,不消一会儿转身来到灶前,也不知用啥洗的,洗好了没有。

    终于出锅了!父亲将“滋滋”作响欢叫着的熟田鸡腿盛入盘里,那美味脆嫩焦黄,滴着油脂,让人欲罢不能、垂涎三尺。火灭了,父亲提着炒锅合乎时宜地说了声“快吃吧”,然后离开我们回到屋子里,院子里只剩下了我们这几个野孩子。我们围着那盘“油炒田鸡腿”,迟迟未动手,吞咽着唾液,倒不是不馋,而是假装应有的矜持。

    “吃吧!”哥说。说完伸手抄起一只田鸡腿。张天津、窦峰和我先后分别各抄起一条田鸡腿。那田鸡腿被爆炒之后,不再是紧紧依附在骨骼上,描绘着优美的线条,而是因为膨胀而部分分离了骨骼,向外张开着,仿佛一根枯枝上绽放的花朵,张天津看都没仔细看,抢先将那枚“花朵”吞到口中。

    “太香了,太好吃了,”他边嚼边大叫着,“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是啊,真好吃,”哥哥说,“看来,以后我们还得多逮青蛙啊,越多越好!”

    “好吃好吃。”窦峰赞道。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边吃边想,两片嘴唇仿佛抹了香油。

    一盘田鸡腿很快被一抢而空。大家意犹未尽,都觉得当时要是再努力一把,多逮点青蛙就更好了。

    “你爸爸炒的田鸡腿真好吃!”最后窦峰瞅着空盘子向我赞道。我认为他说得在理。从他说这话开始,我觉得在小伙伴们面前挺起了腰板。

    “整天不着家,着家后陪着孩子瞎开心正好,让你干点活儿你又完了!”

    屋子里突然传出吵架声,是母亲的声音,她又在埋怨父亲整天不在家了。

    “妈的!老子不回家正好,一回家你就摔脸给老子看,老子根本就不该回来!”父亲也骂道。

    我们在院子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低下头来,心底里因为炒田鸡腿挣得的那一丁点骄傲,瞬间被父母的相互争吵侵袭的一干二净。我觉得丢人极了。“妈的!能不能瞅我的伙伴不在的时候吵!”我在心里大声咒骂着。

    “你不该回来,你是不该回来,不回来我更清静,你干脆死在外面好了。”母亲骂道。

    “妈逼!”父亲大声回骂着。

    “咣”,只听一声巨响在屋子里炸开。一定是父亲将那只炒锅当作一只小小的茶杯摔在了地上,因为有一两块铁锅的碎片通过屋门飞溅了出来。

    “完了,”我想,“炒锅完了,这辈子再也吃不上油炒田鸡腿了!”

    小伙伴儿们见大事不好,惧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纷纷打了个招呼蹿出大门,不见人影了,唯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独对着那群残废或死亡的田鸡,其中一只仍在向前爬行,眼神疲惫颓废,或许只在挣扎,不知该爬向何方。

    “我可真像它!”我想。

    屋子里的争吵正在继续。我匆匆冲上前,对准了向前爬行的那只青蛙,抬起右脚,狠狠踩了下去。“朴哧”一声响,它碎裂在我脚底下,溅得到处都是。此刻,我的内心里没有人类的情感、没有温暖、没有对残忍的怜悯、也没有对神明冤仇互报的恐惧、没有对生灵的恻隐。我的心底只有仇恨。

    只有仇恨!

    尽管我不明白,心底里沸腾的那种情感叫做,仇恨!

    “你妈逼!”母亲叫道,“打架就打架,别扯上老一辈们,我们吵架跟老人有啥关系!你妈逼!”

    “啪”,又一个茶碗碎裂在地面上。

    “老子不屑在家了,老子看见你就生气!”父亲大叫着,从屋子跳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消失在大门后,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

    “走吧!”母亲大叫着,“走了就别特么回来!”

    我听她说这句话还没落完,蓦然看到摔碎在地面上的半只铁锅“咕噜噜,哐当当”从屋子里滚出来。是母亲踢的。

    你得承认:要是被激怒后,人人都可以催发出“大力金刚腿”无与伦比的杀伤力!

第36章 灯

    我十一岁时,上小学四年级。在我们班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只墨水瓶,小小的、矮矮的、圆柱形,盖子是黑色硬塑料。当墨水用完后,瓶子舍不得扔,留着有大用。

    拿这种墨水瓶洗干净,用烧红的铁锥在盖子上开个圆孔,再从自行车废车胎上拆下一只气门芯嘴子,扔掉气芯,将嘴子的螺母与螺栓分开,再将螺栓插入盖子的圆孔内,拧上螺母,盖子和气门芯嘴子相互固定形成奶嘴的形状,两头通透。

    瓶子里倒点煤油,在螺栓中间串根棉线,将棉线的一端浸入瓶内的煤油内,拧好盖子,就形成了一个墨水瓶灯。将墨水瓶倾倒,让煤油浸透棉线,点燃后比蜡烛要亮一些。瓶灯虽小,用处不小,很是方便。

    晚自习时,我们左手挎着书包,右手托着这个墨水瓶灯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晚自习开始后,教室里到处都是这种灯,几乎人手一个。当上课铃一响,同学们静下来读书时,灯光闪动,教室里仿佛布满了一片小星星。

    说是自习,其实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沉不下心去自习,就看着那颗跳动的灯火沉思遐想。我不喜打闹,比较讲规矩,老师不必格外关注我。同桌忙着自习,任我对着那枚小小的灯火神游。当灯火跳动,教室安静时,我的脑海里常常布满回忆。

    记起那次去张洪海家玩耍,惊讶地发现他家点着一种奇怪的灯,比煤油灯还要亮,而且没有黑烟。他告诉我,产生这种亮光的材料,是他从油井上偷拿的。那时,村子西边一片油井,大面积的勘探过后,那里迅速立起了一座座50米高的铁塔,据说是钻井架。从此那片地面上机器整天轰鸣着,工人在巨大机器的帮助下,将一根根钢管旋入地下。在施工过程中,那片场地上常常散落着这种原料。

    张洪海很聪明,总能找到方法接近那些工人,想办法逗那些工人们笑,然后向他们讨取各式各样的东西。偶尔还能讨到火腿肠。我就不行,一听到要跟陌生人打交道,瞬时蔫了。

    张洪海拿出那种原料给我看,那东西跟石头类似,灰乎乎的,比石头要轻。张洪海说,可别小看了这些东西,它们并不起眼,但是当把它们泡入水中,就会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冒出一种易燃的气体,这种气体遇火即着。

    我立刻对那种东西爱不释手,急欲想试验一番。张洪海见我迟迟不肯离开他家,于是赠我一小块儿,我将它当作宝贝带回家去。临走前,张洪海告诉我,这种东西叫“嘎斯”,这种自造的灯叫做嘎斯灯。

    后来我才知道,嘎斯灯完全可以自造,地种灰乎乎的材料叫做电石。电石加水后会释放出乙炔气体,遇火而燃烧。

    回家后,想着张洪海家嘎斯灯的造型和材料,我也想造一只嘎斯灯出来。我在村子里四处寻找,捡到了一只废弃的铁皮罐头盒,比较幸运的是,上面的铁盖并未丢失,还连着一半呢。我将铁盒洗刷干净,在铁盖上钻了一个孔,固定上一只气门芯嘴子,然后将嘴子的上部压扁,仅留出针眼大小的气孔。

    我将电石放入铁盒里,压上铁盖,通过塑料纸将盖子压实,上面倒上一点水,让水慢慢渗到铁盒内部,过了一会儿,我点燃了火柴凑近了上部的气孔。“噗”一声响,冒出的气体燃烧了起来,照得一米开外亮堂堂的。

    我成功了,为此欢呼起来。

    不过,这种电石在没点燃时散发出的气味特别臭,有点像臭鸡蛋,特别刺鼻呛人。

    后来,这种电石渐渐多了起来,有的村民千方百计从石油工人手里淘取这种东西,电石不再变得稀罕。我们小朋友喜欢拿这东西做游戏,在一个瓷茶缸内倒上半缸水,把电石扔到水里,然后用火点燃,只听“嘭”的一声响,就像春节放鞭炮一样令人愉悦。电石充足的时候,我们干脆把它扔到西湾的池水里,看它“咕嘟咕嘟”冒气泡寻开心。

    电石灯也有危险性,倘若堵的太严,渗水太多,骤然反应下,大量的气体会将灯盖崩开,击伤人们。

    有些村民看不起这种电石灯,一则有钱,二则讲究卫生,也为了安全。他们讨厌煤油灯的黑烟,因此使用蜡烛,蜡烛是红色的,红通通的煞是可爱,点燃后,火光能够贯彻到整支蜡烛的中部,给屋子平添了许多喜庆气氛。不过,蜡烛毕竟太费钱了,寻常人家用不起。

    我们家始终使用煤油灯,有时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挑高灯芯后,烧起来烟雾腾腾的。有几次为了收集油墨,我将一个碗底覆在煤油灯火苗的上方,足够时间后,碗底凝了一层厚厚的煤灰。把煤灰刮下来放入一只破碗内,加入适量的水充分搅拌,便得到了黑墨水,用它可以写毛笔字。买不起黑色墨汁,就用这种东西,无色无味,比闻墨汁的臭气强多了。

    后来,父亲进了木材厂工作,常常接触到石蜡,方方正正、匀称厚实、大块大块的那种。当听木材厂工人说这种东西可以代替蜡烛后,一生怕树叶掉下来砸破头(母亲语)的父亲还是偷偷拿回家几块。在我看来,这种石蜡是最经济最好的照明原料了。

    只需找一只旧铁罐,锯去上面大半部分,只留浅浅的两厘米高的底部,找一条粗棉线或棉布条,搭在铁罐的边沿上,上面覆上石蜡硬块。点燃铁罐外的布条一端,石蜡遇热融化,源源不断地供给棉条以蜡油,蜡灯就始终亮下去。

    这种灯油烟少、方便又明亮,很快把煤油灯、嘎斯灯和蜡烛比下去了,小伙伴儿们都羡慕得不得了。

    这回轮到张洪海赖在我家不走了,看着我们的蜡灯,反复对我叙述当年他们在点嘎斯灯时,如何忍痛割爱送给我一“大”块嘎斯。我终于听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于是慷慨地拿出一大块石蜡对他说:“给,拿去吧,用完了再来拿!”

    张洪海抱着石蜡喜滋滋地离开了。我为此得意洋洋。反正这个又不花钱,这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第37章 小麦喂鸡

    一天上午,我百无聊赖,在院子里掘土玩。回头望去,看到母鸡们在院子里欢快地跳跃着,有的围在草垛旁狠命地刨着,尘土到处飞扬,连带着细碎的鸡屎弄得满院子都是。鸭子也在院子里大摇大摆晃来晃去,一副骄傲无比的样子,它们在院了里扑打着翅膀欢鸣着,将一摊摊稀屎喷的到处都是。

    接近晌午了,太阳发烫,逼迫我回到屋子里。习惯性的,那些母鸡和鸭子们齐聚到屋门口,“咕咕”、“嘎嘎”地叫着,提醒着主人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我们饿了,我们饿了,快弄点儿吃的……”叫声令人烦躁。我跑上去撵开它们,它们像扇面般奔跑出去,不一会儿又像潮水般涌过来,堵在屋门口。它们的叫声让人烦躁,刹那间,让人产生打死它们一两只的冲动。

    母亲理解那些禽类的举动,她不慌不忙、不疼不痒地拿起瓜瓢,向盛放麦子的袋子走去。

    所谓瓜瓢,源自瓢葫芦,这种植物的果实既非匏瓜,也非瓠瓜,比匏瓜大,比瓠瓜圆。当果实青嫩时,可熬肉炒蛋,十分清口。果实成熟后,则木质中空,非常结实。农人常摘来晒干,用锯从中间拉开,成为两只瓜瓢。

    这种瓜瓢特别有用,可作舀水的器物,也可以用作瓜果米豆的容器。

    母亲拿起一只瓜瓢,从盛放麦子的袋子里狠狠挖出一满瓢麦粒,从容地走向屋门口。“闪开!”她向我喊着。我回头看到她,快速缩回屋子里。母亲一扬手,“唰”一声响,瓜瓢中的麦粒呈一条优美的弧线甩出,在空中洒落了一场金黄的麦雨,“啪啪啪”,那些“雨滴”拍打在兴奋欢躁的鸡鸭身上,母亲则手拿瓜瓢倚着门框得意地瞧着它们。

    鸡鸭们停止了聒噪,迫不及待低头抢食落在地面上的“黄金雨”,嘴巴啄食麦粒的“唰唰”声和“笃笃”声不绝于耳。情形大概与在闹市中向天空撒一把钞票所造成的效果类似。十几只鸡和十几只鸭很快将地上的麦粒抢得一干二净。

    可这点麦粒根本不饱!它们遍地搜寻再也找不到一粒麦子时,又抬起头来“嘎嘎”、“咯咯”声讨着,仿佛一群饕餮之徒。母亲见此情景,脸上闪出不悦的表情,她快速转身,再次走向麦子口袋,再转回来时,“刷”一声响,又一瓢麦粒霰开,击中兴奋的鸡鸭的翅膀。

    鸡鸭们终于吃饱了,它们满意地哼叫着,拍拍翅膀离开了。当离开后,屋门前遗留下干稀不同、大小各异、错落有致的各色粪便,宛若一枚枚战场上散落的手雷。依我看,这块儿地面,倘若要开垦为麦田,可以通过锹铲镐挖,直接撒种,根本不用再施肥了。

    看着那些细密分布的“手雷”,我厌恶地对母亲说:“娘,以后咱喂牲畜能不能离门口远点儿?你看,每次喂它们离开后,这里到处都是鸡屎,根本没法下脚!”母亲撇撇嘴巴,不置可否,下次照旧在屋门口喂它们。

    我猜,在屋门口喂鸡鸭,能使她看起来有“布施”的感觉,可以满足她居高临下的虚荣。

    “五婶儿啊,你咋用麦子喂牲畜呢?”邻居张洪洋家嫂子这样对母亲说。

    “五嫂啊,你咋用麦子喂牲畜啊!”我六婶这样对我母亲说,“那你这鸡蛋吃起来有多贵啊!你就不能上坡里挖点野菜,稍微切切再拌上点儿麸子喂鸡?”

    六婶儿一生节俭,一分钱慨不能掰成三瓣儿花,自然看我母亲做这种事情不顺眼。

    当然,这是她们当着母亲的面这样说。不过,我也偶尔听到风儿,很多人包括张洪洋嫂子和六婶儿在背后这样说我母亲。

    “唉!五婶儿太大手了,用千辛万苦打下来的粮食喂鸡啊!那可是纯粮食啊!”

    “唉,五嫂简直不过日子啊!懒得还像根钉子,一锤子楔在哪就在哪,一辈子不动一动啊!就不会上坡里挖点野菜。唉,简直是霍霍穷!还以为自家麦子多得吃不了似的!”

    其实,我觉得她们所有的言论都对,拿小麦喂鸡这点,母亲的确做过分了,虽然她是我的母亲,我应该向着她。

    说着道着,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寻思着在腊月中旬去机房加工点白面,用来包除夕夜的饺子。我家也不例外。可是当父亲提取那只盛放小麦的口袋时,他惊讶地发现口袋里剩余的麦粒连两次鸡也不够喂了。

    “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咆哮着,“咱们的麦子去哪了?咱再能吃也吃不了这么快啊,况且,平常多是吃玉米面,这袋儿麦子是专门留到年关时吃的!”

    “我喂鸡鸭了。”母亲大大方方地回答,丝毫不认为这有何错误。

    “你怎么拿麦子喂鸡!”父亲吼道。

    “那我拿啥喂鸡?”母亲平静地说,“勤快的人家早打下黄西菜种子或草种子备用过冬了,可咱家里啥也没有,那使啥喂鸡?难不成卸胳膊卸腿?”

    “那你为啥不去打黄西菜种子菜种子?”

    “唉?你这话说得轻巧,为啥你不去呢?我一个女人家家的,那些力气活是男人们的事!”

    “世上竟有你这样的外庄货,简直是畜类!”父亲也从不认为自己不对,所以听到自己的女人反驳他,使他格外生气。

    “你吆喝啥?你吆喝啥!”母亲反驳道,“你除了骂骂咧咧之外你还有啥本事?人家的鸡鸭即使不喂菜种子,人家也喂麦麸子,可你倒好,天天不着家,连个工也不去加,哪来的麦麸子?不喂麦子那你说我喂啥?那可是十几只鸡十几只鸭啊,你们吃的蛋还不都是从它们身上来的!”

    “我让你喂鸡!”父亲骂着,反手抄起一根长长的木棒,“我让你喂鸭,今天我非砸死它们不可。”他抡起大棒,冲到鸡鸭群中,狠狠地扫射着它们,所向披靡,鸡鸭们纷纷倒落下去。

    “我操煞你娘啊,张祖华,这日子还能过吗!看你给我砸死那些鸡鸭,你还不如一棍子砸煞我!”母亲哭叫着。

    我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发生,感到很无奈,只能热切希望着:“砸死,一切都砸死,当将鸡鸭都砸完后,再一棍子砸死我娘,再一棍子将我砸死,这世界就明朗了。”

    可最后父亲不砸了,扔掉棍子蹲在那喘粗气。大多数的鸡鸭看到危险解除后,纷纷从地面上爬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逃命去了,有四五只遭遇重击满身是血躺在那里。

    “好吧!今晚上可有鸡肉吃了。”我想。

    年关一天天迫近了,再不能拖了,再拖实在不像话了。父亲没办法,提着个口袋,低着头弓着腰虚弱地推开二爷家的大门,二爷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二哥,你还有多余的麦子吗?”父亲腆着脸问。

第38章 院墙塌掉了

    夏日里接连几场大雨,使本来摇摇欲坠的东墙头一夜间倒塌了,塌出一道口子,那道口子像没安门扇的一道小门日夜敞开着。令人十分不悦的是,那扇“小门”正斜对着厕坑。这下尴尬了,每次上厕所都要受到被窥见的风险。

    姐姐对此事并不十分担心,因为她并没对此提出过异议。似乎厕所旁的外墙上破个大洞跟不破个大洞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母亲却为此对着父亲发牢骚:“墙上破了个大洞啊,看见没有,还不赶快补起来?”

    “再说吧,没看见旁人在忙吗?”父亲说完这句话,匆匆离开了,说是开个小会儿啥的。总之,他哪有时间管这种墙上破个洞之类的小问题。

    母亲“哎”了一声。但她的“哎”声和父亲的背影一样很快消失了,像风一样被刮跑了。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母亲该上厕所上厕所,似乎她并不特别怕被人看见,可能她只是觉得,她得时刻提醒父亲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得不负责任。

    但我不行,入厕之后,总觉得背后有人探头探脑从缺口外向内张望着。

    “妈的。”我狠狠骂了一句。只是在心里。我不知道到底是在咒骂裂掉的墙体,还是致使墙体破裂的大雨,或是其他什么。

    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我九岁了,我觉得应该帮家里做点儿事情,把那裂掉的该死的墙体重新砌起来。这种应该干点什么的责任感或者是害怕被人嘲笑的耻辱感时刻让我煎熬着,但我无能为力,我不知如何下手,我才九岁。我要是十九岁就好了。

    第二天,母亲趁父亲还没离家,大叫道:“墙上破了个大洞啊,正在厕所旁边啊,要不要补补啊!”父亲连理也没理她,吃完饭气哼哼地走了。我觉得他离开是对的,要不然,哪怕搭上一句话,也会成为炸药包的导火索。

    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在考虑,倘若墙体的裂缝再不补上的话,或许整面墙体都有可能连带倒塌掉。这两天,这面破墙占据了我所有的生活,我都感到自己有点发疯了。

    第三天,母亲又对父亲提到了墙上的破洞。“墙墙墙,没看见老子忙吗!”父亲大吼着,俩人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然后不欢而散。

    终于又到一个风雨之夜,早上起来后,我担心地来到破墙边,发现那墙真得倒了一大片。因为从大雨到干燥至少又得几天时间,这几天内无法动手补墙,所以,那面破墙张着巨口在那立了几天。可是,明媚的阳光到来后,父亲似乎又忘记了补墙这件事。

    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在破墙边,一道阴冷的目光穿过墙缝,向院子和厕所里张望,那目光邪淫、锋利,想要偷窥一切。我想大吼一声捩条棍子冲出去,但我动不了,感到有千斤巨石压在我的胸口上,连自己呼吸都无法顾及,我梦魇了。

    此后,我常常梦到那个梦,梦到那道破墙,每当风雨之夜,除了首先会梦到“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时漏雨敲在锅碗瓢盆上奏出的哀乐,便是梦见被风刮倒的大墙。这些梦,损耗了夜晚我大部分美好的睡眠时光。

    母亲依旧织布。她最爱织布,据她说,她干什么都会累,唯独织布不累。从搓棉花,到纺线,再到络线和拆线,她无一不沉入其中,享受并快乐着。她是公认的大闲人,又善良可亲,任何想让她帮忙织布或合伙织布的事儿,她一概欣然应允,从不推辞。所以,在农闲时,她倒成了忙人,忙到常常耽误了做饭。

    一日,母亲和张洪洋家嫂子几个人在院子里刷机,忙得开开心心、热火朝天。快到晌午了,她们几个匆匆回家做饭了,吃完之后再来。母亲却不着急,在她们走后,不急于做饭,她想要表现一下,想要在她们做饭的时间里让她们大吃一惊,证明一下自己刷机的速度和专业能力。当她正沉醉其中时,父亲回来了。

    父亲在张结实家呆了整整一上午,免费帮他们磨豆腐、洗黄豆、搬袋子、压石头。他是想从人家那里偷学一门做豆腐的手艺吗?显然不是。你要是这么想就完全错了。他之前没做过手艺,之后也不会做。他就是喜欢呆在人家那里,与人家开着看起来既互相欢笑又互相伤害的玩笑。尽管他们称之为笑话。特别是跟张结实的俩闺女儿张红和张凤。

    按照村里的辈分规矩,父亲是叔,张结实是侄,父亲和张结实是可以开玩笑的,因为“叔侄、嫂子小叔”之间开玩笑是允许的,是遗留的传统。但不知为何,做为孙子辈的张红和张凤也和父亲说笑着,言语里甚至有过分的成分。在我听来,她们根本不尊重他,甚至嘲笑和厌恶他,但他仍然将这理解为玩笑,并乐此不疲。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常常呆在张结实家里,一呆就是半天。

    这天,他在张结实家忙里忙外,等到人家的豆腐终于做得了,却并不留他吃饭,于是饥肠辘辘的父亲只好回家来了。张结实真是太不够意思了。于是他窝着一肚子火。

    走在大街上,抬头望见自家屋顶上并无炊烟,以为午饭做得,兴冲冲地推门跨到院子里。当他抬起头时,惊讶地发现母亲正在那里刷机,甚至都没发现他。

    “做饭了吗?”至少第一句话还是以询问的语气。

    “没!我正忙着呢。”母亲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父亲。

    “啥!这都几点了,还不做饭!”父亲吼道。

    “你咋回来了?人家没管你饭?”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妈逼!”父亲叫着,“天天纺线搓棉、刷机织布,连个饭都耽误了做,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再要是这样,老子几棍子把你的机床捩烂了!”

    “你妈逼!肯定是帮人家干了关于活,别人却不屑于管你饭,你肚子窝火吧!拿我撒得什么气。”母亲也叫了起来。

    “你!”父亲显然被激怒了,四下瞅瞅,从墙角里抓过一根粗大的木棒来,向机床这边冲来,“看老子不砸了它!”

    “你砸你砸,这可不是我自己的,这可是街坊邻居大家的,你砸砸试试!”母亲冲上前来,挡住挥舞的大棒。

    “以后织布可以,不要耽误了做饭!”父亲无奈,扔下棒子吼道。

    “做饭做饭,吃完饭又有啥用,还不是又跑人家乱开玩笑帮人家瞎干活!”母亲回击道。

    “……”

第39章 村里来电了

    我上三年级时,学校规定四、五年级才需要上晚自习,因此我常看到四、五年级的学长们带着自制的煤油灯走在上、下晚自习的路上。在大街上疯玩时,看到几个学长提着煤油灯赶去学校,晚饭后再次出来玩耍又看到他们提着煤油灯回来。

    晚上偶尔实在无事可做,我跑到学校里去玩,学校里的大门敞开着,除了老师办公室和四五年级教室外一片黑暗。我不敢到明亮的地方去,只躲在院墙的阴影里窥视着有亮光的屋子。

    老师埋头批作业的身影映在窗上,她的面前是一盏昏黄的蜡烛。再转头望望四、五年级的教室,那里火光一片,仿佛在燃烧着。躲在黑暗里,我看到一位老师熄灭了办公桌上的蜡烛,抱着一摞作业本起身向五年级教室走去,我瞅了一个空当蹿出校外。

    我来到教室后面,攀着基脚和窗台向五年级教室里张望,发现教室里亮成一片灯海。我能看见他们,他们看不到我。老师在教室里若有所思地走动着。学生们鸦雀无声。他们埋头读书或写字,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几乎都是用墨水瓶制作的。

    没有声音,没有风,那些火苗垂直向上,在尖端处黑色的油烟缕缕上升着,煤油就以这种形式耗尽着自己,仿佛生命在无声地叹息。

    秋已经凉了,虫鸣仿佛挂在屋檐上的小星星。

    后来,村里的大喇叭响起了,书记用喜悦的声音喊着:“村民们,有喜讯了,过不了一两个月就要来电了。”

    来电了!

    电是什么东西?

    村子的老人说,曾经有一位在外闯荡的年轻人回来后,对大家说外面的世界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但谁也不信,因为这明显超越了所有人的认知。在这个小乡村,在这个以煤油照明的未开化的地方,那些事情无异于天方夜谭。

    电话是什么?两人相距几百里地,宛若面对面讲话?别胡说了!生活在楼上那会多么不方便!大家自然都不信。但那位闯荡回来的年轻人信誓旦旦。所以这次村里说要通电了,大家都很惊讶,那位年轻人则得意洋洋。

    之后村里拉来了很多高高的线杆,那些线杆是水泥做的,又粗又长又结实,一根根堆在那里,仿佛一条条长龙。上面青灰色,光溜溜的,却成了我们男孩子的乐园。我们常常在上面一玩就是一整天,骑在上面当马,把裤子都磨破了。女孩儿也觉得新鲜,赶来一块凑热闹。但我们看不起她们,认为她们笨拙、柔弱,不小心磕一下就会哭泣。

    不几天,村子里组织人员在胡同旁挖槽,那槽挖的深深的,呈阶梯状深层次往下延伸。夜晚黑黑的,有的孩子走夜路,不小心跌入坑里摔断了腿,家长们开始咒骂着。

    “好好的,按啥电啊。点煤油灯永远不会出现这种事。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根本就是害人的。”他们说。听到这些话,那位在外闯荡的年轻人郁闷了好久。孩子摔断腿的那位家长还跑到村长家里胡闹了一通,村长好说歹说,最后威胁要叫乡里的公安来才镇住场面,最后也是以那位家长坚持“自家一定不要按那该死的电”为结束。

    接下来几天,村子里轰隆隆开来了一辆大吊车,人们忙忙碌碌,辅助吊车将线杆吊起来“种”到坑槽里。当那些线杆笔直矗立后,在村子里形成整齐的线杆林。人们觉得很新鲜。接着,很多自称是电工的人踩着铁鞋,围着腰带爬到那些光溜溜的线杆上,在顶端摇摇欲坠地安装铁架子。

    然后,长长的钢线被拉来了,一头缚在线杆的一端,另一头被一架拖拉机连着,拖拉机开动马力,两根线杆之间那些钢线落下的大弧渐渐被拉平,再被电工紧紧地固定在线杆上。忙了几天后,村子里到处是线杆与电线,村子里仿佛织了一道道蛛蛛网。孩子跌断腿的那位家长不以为然地看着这一切,嘴角撇撇着。

    后来,电线接装到户,家家按电表扯上电灯。电线是一些包铝线,外面有一层类似尼龙绳包裹着。每户都找懂电的人员,在每户的房梁上安装磁瓦,电线顺着磁瓦走下来,接到电灯上。同时,村子里的大喇叭在吆喝着,明天送电了!

    送电的那天,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没出去,在家盯着电灯的拉线,当大喇叭里传来“已经送电了”时,人们争先恐后拉动拉线,家里有几个孩子的,还因为争夺开关拉线的抢先权打了起来。

    我家自然是由姐姐来拉线,尽管我也非常想拉,但我觉得由姐姐来拉更合适一些。我们站在电灯底下见证这一切。“啪嗒”一声,开关被拉开,屋外是黑夜,屋子里却照如白昼。刹那间,我觉得我的眼睛都要被照花了,原来电灯这么亮!

    其实,我们用的也只是25瓦的小灯泡。尽管也有40瓦、60瓦或100瓦的灯泡,但我们觉得25瓦已然不错了。

    的确,25瓦的灯泡在屋顶燃亮着,仿佛一枚小太阳!即使我们点燃25个自制的煤油灯也无法与之媲美,这简直颠覆了我们的想象,大家都欢呼起来。

    当天晚上,母亲就在电灯下纳鞋底,边纳鞋底边赞叹着这不凡的灯光。喃喃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句话。在她的想像中,那些有可能实现,但仍是遥远。

    学校里也安装了灯泡,那是100瓦的大灯泡,当夜晚打开后,映射着教室白色墙面的光芒,跟白昼毫无二致。自从来电后,三年级的学生也要上晚自习了。学生们在明亮的灯光下好不快活。

    不几天后,那位跌断腿的家长跑到村长家道歉,乞求他大发慈悲,让他们也安上电。因为,他看到别人家屋子里那么亮,实在是太好了。

    当我升上五年级时,姐姐退学了。因为她的成绩平均起来没考过40分,并且她并不愿意上学,认为那只是浪费时间。哪有天天在家自由地过日子好呢。并且她也不喜欢纳鞋底、织布、做衣服啥的。她到底想做什么?做为一个女孩子,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坐在五年级的教室里,我仍旧很调皮。那时候,伙伴们流行玩一种橡皮筋打子弹的游戏。先将纸卷成筒状,再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每段将其折弯,变成一枚枚可以发射的子弹。将橡皮筋套在拇指和食指上反向拉伸,在拉伸的末端扣上一枚“子弹”,一松手,“子弹”弹射出去,击中目标。那些目标,通常是伙伴们的后背。

    一天,我坐在教室的座位上玩这种游戏,不过,我玩得不是纸子弹,而是钉书针,我把小小细细的钉书针弯折成子弹。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在课桌下安上子弹,呈垂直状将“子弹”偷偷弹射了出去,当时我只听见一声细微的脆响,并没在意。

    后来我抬头看时,发现我头顶上方的灯泡壁上破了一个小洞,我那枚“子弹”正静悄悄地躺在灯泡壁里面,就在小洞的旁边呢。我吓傻了,赶紧把橡皮筋和子弹悄悄地藏起来了。

    庆幸的是,同学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老师也没有发现。

第40章 武林秘籍

    有电的好处之一即是:母亲不必以纳鞋底为名而剥夺你在灯下看武侠小说的权利了。

    八十年代末,正是金庸、古龙、司马翎、卧龙生、叶洪生、诸葛青云、温瑞安的武侠小说风行的时候。很多同学不知从哪搞到了几册金庸和古龙,日夜研读,悄悄流传。接着,我们这些小伙伴只要凑到一块儿,势必聊金庸和古龙,聊令狐冲、郭靖、乔峰、陆小凤和楚留香。

    聊得久了,开启了我们的江湖。

    在金庸与古龙构筑的武侠世界里,我们沉浸其中,将自己大胆地想像成书中的人物,以一根木棍作为武器,妄图仗剑天涯。那时的认知,仅仅停留在吃可以饱、睡可以足的层次中,所以对书中描绘的世界深信不疑。认为那就是实际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根本不懂小说,所以将小说的世界混淆为生活。

    在那血雨腥风的武侠世界里,为令狐冲歌、为郭靖泣、为乔峰狂、为陆小凤惊、为楚留香爽,梦想着有一天会变成他们的样子。尤其是神秘的山洞,绝学的秘籍,突如其来的武功,隔体传功,精妙的招数,令人如痴如狂。

    受其感染,我们也开始制作武功秘籍。在所有的小伙伴当中,尤以张树根为甚。

    在我们眼中,张树根异于常人,他少言寡语,表情木讷却行动迅速,见谁都不说话,甚至见到至亲也低头而过。张洪洋和他类似,见人几乎不说话。人们戏称张洪洋为“四盘磨也压不出一个屁来!”但人们谈到张树根时却说“张洪洋四盘磨压不出一个屁来算啥?张树根八盘磨也压不出一个屁来!”。

    我想他们形容得很对,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屁。

    但这不代表他们心里也没有声音。相反,我猜测他们的心底有洪涛惊雷,只是不外在表露而已。他们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存活。张树根的生活从不跟人分享,但是,他却将内心里的火焰和洪流,都倾泻到“武林秘籍”里。

    自从张树根读过几本武侠书籍之后,他内心的火焰更甚了。因为武侠中的江湖才是他想要到达的远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只是一些俗物,他不屑与我们为伍。他独来独往,日夜“研发”着秘籍。老师在课堂上讲得如火如荼时,他却在课桌上浑然忘我、专心致志地“研创”着武林秘籍。有人偶尔探头过去,只发现纸上画着一些拳脚,却被他用作业本飞快地掩盖了。秘籍就是秘籍,岂能人人阅之。

    他制作的“武林秘籍”各式各样,有长长的粘在一起的白纸对折而成,也有类似于书籍那样装订而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画满了图画。

    “秘籍”作好后,必须放在合适的地方,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他通常把“秘籍”用油布包好,在夜深人静跑到湾边挖个深洞,将“秘籍”小心翼翼地埋进去。他的“秘籍”在西湾、东湾、中湾、后湾都有,埋藏得极其隐秘。

    后来,他将新制作的一份秘籍埋在校园墙角的一堆沙子内,埋得深深的。但不幸被我尾随他而发现了。趁他不在时,我偷偷挖出了他的“秘籍”,忙展开来看。

    那“秘籍”有题目,名谓“百花错拳”。内容为:“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创拳法。袁士霄人生失意,性情激变,发誓做前人未做之事,打前人未打之拳。于是他融通百家,别辟蹊径,创出此拳。百花错拳的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招式大悖于祖传正宗手法。‘法乎上者,仅得其中;法乎中者,仅得其下;法乎众者,得乎其上’”

    接下来便是画着一幅幅招式分解图。最后也有拆招对练。内容大多是:“他从右侧举掌打来,我虚晃一招,迅速绕到其左侧,转至其背后,举起双掌,从其天灵盖击下……”等等。

    我对此种秘籍如获至宝,偷偷藏到口袋里,快速跑回家去,在灯下日夜研习。当我对着其中的招数试验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自己研创一套新拳法的时刻到了。于是接连几天没有出门,在灯下苦研秘籍。

    经过几夜的奋战,我创了一套“声东击西拳”,内容是:“当敌人在我对面站立,我以攻为守,先发制人,将右拳在他左侧脸虚晃一招,趁他的脸向右闪去时,左拳猛然出击,击中他的右侧腮部,他躲闪的惯性加上铁拳的重击,令他当场昏倒在地……”

    我觉得我自创的“声东击西拳”已经超越了张树根的“百花错拳”,于是用油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把它埋在张树根所埋秘籍的沙土里。这样,当有一天张树根挖掘自己的秘籍时,就会把我的秘籍挖出来。他就会发现,有人已经秘密地取起了他的秘籍,并回赠一份秘籍,那人在继承他武术的衣钵的同时,也要他继承那人的衣钵。

    武术是有传承的。

    接连几天,我小心翼翼照看着我的秘籍,但张树根始终没有来挖。或许他在等着他的秘籍升值。但他一定不会忘记此事。关于这一点我十分确定。

    后来,在我们上课期间,不知从何处驶来了一辆拖拉机,然后从拖拉机上跳下几个人影,各自轮着铁锹,很快将那堆沙土铲个一干二净。我在教室里焦急地张望着。我突然发现,有一人弯腰捡起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油布包裹的东西,外面用红色的毛线缠了无数道,我认得那东西,它就是我历尽几个夜晚辛辛苦苦制作的秘籍。

    那人提着那件东西感到好奇,于是快速扯掉毛线打开来看,然后他轻松地笑了,充满鄙夷地摇了摇头。接着,他顺手一扔,将我宝贵的秘籍扔到了男厕后面的粪坑里。

    完了!我的秘籍完了。我没有了传承。那人,我恨你!

    后来,学校统一更换了教室的灯泡,变为更加节能更加明亮的灯棍,一排排地悬挂在屋顶煞是壮观,惹人艳羡。要知道,村子里基本无人安装这种看起来更加高档的灯棍。

    一天早上,当在学校看门的张守营和张朋君走出宿舍后,发现室门的两边各自放着两块大石头。他们吃了一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们快速跑到教室。他们这才发现,五座教室里所有的灯棍都被盗窃一光。并且在其中一间教室灯棍的下方除了有一些灰尘的痕迹之外,还散落着几本“秘籍”。

    后来校长评价说:“守营和朋君啊,昨晚幸亏你们没有听到声音然后走出屋门,要不然,估计你们的脑瓜就要被石头砸裂了。”

    看来,秘籍还得继续写,武功还得继续练,至少要练习一门至坚无一的铁头功。

第41章 女人的解脱

    我家的背后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黄土大街,这条大街因为两边建房地基较高,造成它地势低洼,类似于一条干涸的沟渠。不过这条大街因为祖祖辈辈人碾车轧,土质坚硬、泛着青光,是村子里的交通要道。

    沿着这条大街,我家隔着一条胡同,东边即是张洪海家,再往东隔壁就是吴梁家,他有一个小我们几岁的儿子,叫做吴东东。吴梁因为其父辈当后立过功的缘故,他得以在城里工作,有时一边几天不回来,只留着妻子和儿子在家。村里人也很少看到他。

    因为父辈居功,所以自傲,目空一切,花钱大方,导致吴梁从小骄奢淫逸,心肠冷硬,蛮横无礼。他借口工作忙碌不回家,其实是在外面养小的,将钱财几乎全部挥霍殆尽。不仅如此,他回家后不是通常喝的烂醉,稍不顺心就对老婆非打即骂,时常令吴东东战战兢兢,令他老婆胆战心惊、生不如死。

    渐渐的,他在外面养小老婆的事终于传到他老婆的耳朵里。起初她并不相信,虚弱地苦笑并辟谣着。其实她心里根本没底,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多少年的夫妻她还不了解他吗?但你得遮掩,给他空间以便给自己空间。

    最后空间却越来越小了,人们流传得越来越广,越来越真实,甚至声称见到过外面那个女人的样子,头发长长得,个子苗条而脸蛋漂亮。他老婆当然没见过那个女人,仍不为所动,但她偷偷将自己藏在家里照镜子,长时间梳着头发,向脸上抹着“嘎啦油”(旧时代的护肤品),看到自己脸上的皱纹和憔悴彻底崩溃了。因为她根本无法分清楚他老公的出轨到底是因为她的不漂亮还是源自他的朝秦暮楚。

    倘若生活令她疲惫不堪、生不如死,那么最后她对自己漂不漂亮的置疑成为压垮她背部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能原老公的朝三暮四,却毁在对自己的不自信上。已经生无可恋。因此,当她走在大街上,有一个“心直口快”的妇女在她面前又提及了他老公的斑斑劣迹后,并言辞激烈地讨伐着他的不忠,但在她听来,这些话就像一把长匕首,不仅刺穿了他,还刺中了躲在背后的她。

    再恶劣的男人也是女人的一块屏障,现在屏障死了。那个“心直口快”的妇女对她老公的指控,反而成了对她自己并不漂亮并没有魅力的鄙夷。最后一道防线没有了。纵然她觉得那位妇女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但她并不知道,那位妇女成了他老公的帮凶。

    屏障没有了,最后一块儿遮羞布也被撕破了,活着的意义也没有了。于是她没有说话,只是尴尬地苦笑着“嗯”了一下,快速跑回家去。她跑到镜子前,思忖着。

    东东在外玩耍还没回来,公婆在外面跟人家喝茶聊天,胡天海地不可一世,不到中午前不会回来吃饭。家里死一般宁静。是个离开的好时候。她慢慢打开箱柜,取出一套新衣服,然后从容换上。接着,她优雅地踱到院子里,在小西屋里找出一瓶杀灭棉虫的“敌敌畏”,盯着看了半天,然后狠了狠心,拧开盖子,一仰脖“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灌完后,她抹了抹嘴巴上的液体和泡沫,然后把瓶子扔到一旁,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反应来了,她感觉到胃部灼痛,呼吸困难,接着口吐白沫。最后实在撑不住了,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她并不想打滚,这会弄脏了衣服,但情势迫不得已,打滚弄脏衣服带给她的痛苦能使她胃部的痛苦减少很多。

    所以,顾不得许多,衣服脏了就脏了吧!

    那瓶“敌敌畏”大约500毫升,在她的胃里剧烈地翻腾起来。她看到眼前的东西模糊,开始大量地出汗,将衣服都湿透了,并感到呼吸困难。最后她感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大小便,在极不情愿当中全都溺在了裤子里。实在是太尴尬了,早知道两天前就不要吃饭了。干干净净地死真难!她想。她想喊,一开始儿子的笑容在她心里翻腾着,后来,丈夫狰狞的面孔代替了儿子的笑容。

    何必呢!再忍一会吧。再忍一会,就全都解脱了。

    半个小时后,她脉搏和呼吸减慢了,又经过一阵子无法抵御的痛苦,最终全部停止了。

    这样,这个女人曾度过灿烂的青春时代,但在结婚生子,尚未享受生活的甜蜜前,解脱了。

    每个时代的妇女都有解脱自己的方式:古代的方式是认命;二十一世纪的方式则是离婚;现代的方式则是自杀。

    认命是种认为自己的生命是被上帝和鬼神掌握的宿命看法,并为此深信不疑。当把自己的命运交于上帝之后,剩下的不必考虑了。之后我所有的路是神指定的;所有的苦难是神用来考验的;所有的快乐只是因为你顺从于神灵的补偿。

    认命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再被自由的想法折磨,不再被幸福的**所束缚,不再被婆婆的羞辱所崩溃,不再被丈夫的毒打而发疯。对于她来说,人生就是这样的,要不还能咋得!相反安然接受命运并从中找到舒适。她们一天一天的过去,最后就老了。

    当到了现、当代之后,特别是西方那种可怕的自由思想的洪流像瘟疫一般侵袭到国内后,很多妇女有了自由上的觉醒,有了个性上的追求。她们不再认命于婆婆的辱骂和丈夫的毒打,不再满足于当作家庭生儿育女的工具,不再满足于当作男人的奴仆,于是奋起反抗,就像不幸生在土块儿下的野草,企图顶破土块儿的压迫。

    这种自由和个性一旦萌芽,就有穿透黑暗土壤的力量,要么你毁,要么我亡。无奈头顶上的土块儿太过庞大,太过坚硬,老天也不下雨,她们迟迟见不到阳光,最后只能在土块儿下枯萎、死亡、腐烂。

    到底是选择认命还是自杀呢?

    或者应该埋怨那要命的可耻的个性自由的思想?

    二十一世纪就比较好了,给了妇女们选择的权利。几千年来覆盖在男人们头顶上“男尊女卑”的巨大帽子终于有所松动了。被其他男人触碰过的女子不再是令人鄙弃的污秽物。在不平等不尊重的对待下,女子可以选择离婚。

    故事的背影既非古代,也非二十一世纪,而是现、当代,一个闭塞、落后、贫穷、愚昧的小乡村。

第42章 一个耳光

    一个小时后,吴梁的老婆身体僵硬了,渐渐落了凉,她的公婆才拎着个戏匣子,边哼着京剧一摇三晃地走进大门来。在院子里看到躺着一具女性的尸体时,他们大叫了起来。

    “死人了!”这句话又高又悲又痛又惧,先是凝聚在村子的半空,然后迅速爆炸了。

    戏匣子里仍播放着京戏:“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人们成片地挤在他家门口,吴东东玩耍回来了,看见两个老人浑身颤抖着,老头已经尿湿了裤子,戏匣子浸在脚下的那滩尿液里,仍在唱着,“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刚,几次要谈我口难张。看起来你爹此去难回返。奶奶我也难免被捕进牢房。眼见得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你肩上……”

    吴东东疯了一般上前,扑倒在地,抚着母亲的尸体高声痛哭起来。有人悄悄走上去关掉了戏匣子,并搀着两位老人回到屋里。两人坐在屋里的座位上,仍在颤抖着。有人跑出去找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吴长龄,他手忙脚乱让人放平尸体,首先蹲下身去看了看她的瞳孔并把了脉,接着起身遗憾地告诉大家:“没救了,已经死去多时了!”

    当他说完后,吴东东的痛哭更猛烈了,之前是抱着生的希望暗含以求他人救母的呐喊,现在变成失去依靠失去希望之后绝望的悲恸。人们也跟着掉了许多眼泪。

    很快有人通知了大队,领导们都来帮忙,指挥着将尸体抬到屋子里,为其置办新衣物并洗脸化妆。有人骑自行车前去吴梁所在的工作单位通知他。有人张罗着购买棺材、白色孝衣并搭起灵棚,通知亲朋好友,通知她的娘家,并安排人开掘墓坑。

    当一切如火如荼地展开时,吴梁接到通知风是风火是火骑着自行车赶来了,他盯着老婆的尸体脸色铁青,看不出有一丝丝愧疚和疼惜之情,相反仿佛受到了羞辱,咬着牙在心里骂道:“这贱人,以死摆我一刀,分明想让我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看他那架式恨不能对着她的尸体打一顿,但他忍住了。

    他身后竟然跟着他的小三!小三倒是恭恭敬敬肃立着,满脸愧疚,认为她的死与自己有一定的关系,于是上前深鞠了一躬。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她是谁?”有人一捅身边的人悄悄问。

    “不知道!”那人回答,那人再捅一捅身边的人,“知道她是谁吗?”

    “还用问吗!”那人回答,“吴梁的相好呗!狐狸精!要没有她他老婆能死吗!”

    “话不能这么说,”有人表示异议,“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吴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看今天这个场合,他带小三来合适么!”

    “是啊最啊。操!”

    后来人们才知道,是小三主动要求来的,主动要求跟着吴梁,说是要帮他分担忧愁和悲哀,并且还要在去世的“姐姐”前鞠个躬,以告慰“姐姐”的在天之灵,以便让“姐姐”的阴魂别散,能够祝福她和吴梁在今后的日子里幸福美满。

    不过,这小三长得的确细长高挑、有模有样,难怪吴梁反水。人们议论纷纷,伸出手指戳着她的脊梁骨。也有野汉子粗野地伸出中指指向她,邪淫地笑着:“嘿嘿,一看她那样儿,就是个烂货,即使真跟了吴梁也好不到哪里去!”

    吴梁对着死尸阴沉着脸,对小三却格外热心,见她独自缩在尸体旁的一个角落里,还亲自为她端茶送水。人们在他的背后骂着:“呸!你要是对你老婆有对小三有十一之一好,你老婆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忙活了一阵子之后,灵棚支起来了,吴东东与其他几个小辈也都穿上了孝衣,厨房里有人开始烧水炖菜,棺材也买来停放在灵棚里。人们出出进进议论纷纷。忙忙乱乱,看热闹的人众挤在大街上。随着主持人一声声喊,哭丧的亲戚逐渐到来了。吴梁阴沉着脸起身接待,大家都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施以安慰。吴梁机械地点着头。他希望这事快快过去,他好正常上班,进而考虑他下一步的终身大事。

    突然听到门口一声大喊。

    “逝者父亲大人到!”

    听到这个,吴梁吃了一惊,赶忙迎出门去。

    尽管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当他看到来人的气势时,还是吃了一惊。只见他老岳丈一身黑衣、高大威猛、气势汹汹、眼神阴鸷、脸色铁青,宛若凶神恶煞一般盯着吴梁。盯得吴梁心里发慌,冷汗淋漓。不仅如此,在他的背后还站着六位黑衣彪形大汉分列两旁,就像一团乌云一样笼罩着街口,并向这边威逼漫延。

    人们俱都吃了一惊,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不是来参加葬礼的,而是来寻仇打架的。

    所有人鸦鹊无声,紧张着,似乎在等待着一场巨大、未知的暴风雨。

    吴梁哆嗦了几下,迟疑了片刻,立刻放下恐惧装出悲痛的样子,几欲落泪,快步迎上前去嗓子里哽咽着“岳父啊,家门不幸啊”,便要伸出双手来抓握老岳丈的双手。他越走越近了,老岳丈也提起了双手准备迎接他。

    半米远了,四只大手只差半寸就要紧紧地握在一起,回响起井岗山上胜利会师的慷慨雄壮。就在两人手指接触的刹那,老岳丈却猛然抬起右手,向后挥圆了,运足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猛然回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向吴梁的左腮。

    “啪!”一声巨响,似一场晴天霹雳,仿佛把满街的房子和所有人的心脏都要震碎了。刹那间,有人看到吴梁如一盘散沙般碎裂了,溅的到处都是,散落在大街上。人们张大了嘴巴,一颗颗心脏从嘴巴里飞了出来,在大街上漂浮着,到处都是飞舞的这种红艳艳的东西。

    “老岳丈,你!”倒在地上的吴梁大叫着,人们这才惊醒了,纷纷把自己的心脏追回来,塞入口中,咽了下去,然后将手放在胸部抚平那剧烈的心跳。有人烟卷烧着手指了也没有发现。所有人觉得头“嗡嗡”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乱蹿。

    但有人不一样,他们天生就是爱看热闹从不怕事大,他们高喊着:“揍得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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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