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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章 姐姐

    上二年级时,家里又养了一只小母狗,半年过后长得体型匀称一脸羞涩的样子。有段时间,我发现这只小母狗兴奋不安,喜欢跑到外面接近公狗并与它们戏耍。有一天,我见它跑出去了就跟在后面,看到它接受了一只小公狗的爬跨。

    回来后,我见它缩在一个角落里,既疲惫又惬意,仿佛微笑着,安逸地舔舐着自己。

    回到学校后,我将这事儿告诉了张守营和张朋君,他们互相勾肩搭背笑着说:“你家小母狗要生小狗了,到时候别忘了分我们一个。”

    张守营和张朋君能成为好朋友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从逻辑上讲这不可能。他们一个年龄大、一个年龄小;一个正常人、一个是残疾;一个四年级、一个五年级;一个太高、一个太矮;一个学习优秀、一个不知学习是何物。

    张朋君大一岁、残疾、五年级、长得高大、学习优秀。我曾想,他们获得友谊的方式是智障与残障上滑稽的互补。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友谊源自另外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由于这个原因,使他们成为攻守同盟。

    有段时间,张守营和张朋君分别有一搭无一搭地找我玩,在学校里有意识地接近我,偶尔也到家里来找我。

    我一直很奇怪,话说“十七不找十八的”,他们两个一个大我三岁,一个大我四岁,怎么会找上我的呢?我个子矮小,懦弱自卑,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一个小小的陀螺而已。

    我还记得去年冬天,张守营穿着草鞋踩在雪地里,末了在教室里追逐打闹,拖着一双大号草鞋在条凳和课桌上穿梭飞奔,谁都追不上他,他像影子一样迅速让我望尘莫及。

    但他们喜欢找我玩,在学校里主动跟我套近乎。

    因为尚为民老师跟张朋君的关系比较好,张朋君竟然谋到了一个替尚老师看校的差使。张朋君代替尚老师看校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样的话,尚老师就可以每天骑着他的大金鹿回家了。而张朋君,则得到了一个满足自己一颗少年心的机会。

    当张朋君搬到学校去住之后,声言孤单和安全问题,将张守营也拉了去,两人天天晚上睡在学校里,这似乎还不够,有一天放学前,他俩竟然邀请我也在学校里住一晚,我欣然答应了。对于一个十岁的男孩子,像被当成大人一样看待,真让人荣耀。另外,脱离父母进入到一个不同的世界,想想就觉得刺激,我怎能拒绝呢?

    “娘,今晚我要去学校里睡,和张守营张朋君在一起。”我对母亲说。

    母亲甚至没思考一下就答应了,第二天回家父亲也没有提到半句。也许他们的内心里从来就没考虑过我会有安全问题;或者,他们干脆认为世界是柔软的,我被碰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啥也没带就去学校了,他们两个已经燃着煤油灯在那等我,反正天气也不冷,我们三个人盖着一张棉布躺在床上,我在中间,他们两个一人一边,感觉到像被呵护着,一觉睡到天亮。

    张朋君家在学校东边五十米处,张守营家在学校北边五十米处,而我家在学校西北方向二百米处,但为了突出友谊的无间性,他们两个常常在吃过饭后,仿佛游鱼一样逆流而上,跑到我家等我吃完饭,好与我一同结伴到学校去上课,好像我自己不认识学校的路似的。

    后来,他们两个又到我家来了,我们全家正围着灶台吃早饭,他们只好一人坐在炕沿上,一人坐在条凳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没话找话说。我除了吃饭,还要腾出嘴巴来以示礼貌回应他们。当我回头望他们时,却发现他们根本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将目光对准了我正在吃饭的姐姐,我大声叫了他们的名字三次他们才打个激灵,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我并不敏感,对男女感情所知甚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盯着我的姐姐,或许,我姐姐吃饭的样子特别好看吧。

    后来,我看到张守营换了座位,与我姐姐坐在了一起,据说连上课都有说有笑的。自从和他同位后,姐姐甚至疏远了几个要好的闺密。有时候,下课的铃声都敲响了,两人仿佛没听见,任凭其他人疯一样冲出教室,他们两个依然在那里有说有笑,仿佛被拷在一起分不开似的。

    有时候我从二年级教室出来,跑到四年级教室找张守营,偶尔会看到张朋君站在窗台前,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望着张守营和姐姐,脸色阴沉着。

    一天中午放学后姐姐没有回家吃饭,当我吃完饭回到学校去找姐姐,还没等我到四年级教室门口呢,听见教室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暗叫不好,那哭声我熟悉,那是我姐姐发出的,但像今天这样绝望与无助,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怎么了?我想。难道张守营不跟她同桌了吗?我没敢进教室,凑在窗台上张望着。只见张守营陪在我姐姐身边,左手抚着她的背说着听不见的悄悄话呢!他表现得比女孩子都温柔。依我看,绝没有糟糕到张守营不跟她一起同桌的境地。

    肯定发生了比不跟她一起同桌更糟糕的事!

    从那以后,张守营和我姐姐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候晚上都不知姐姐去了哪里,父母有时担心催我去找,我跑去张洪美、张燕儿家里去找也找不见她。待到九点多钟后,姐姐自行回来了,脸红扑扑的,我们怎么追问,她都声称去了村东头刘彩彤家去玩了。

    问过一遍就算了,谁也不会真正在乎,于是姐姐坐在灯下开始慢慢摘取裤腿上的草屑。我很纳闷,刘彩彤家满屋子都是草屑吗?

    后来,张守营不再找我了,我去找张朋君,张朋君也不愿意理我了,我也看不到他们两个在一块儿亲密的样子了。再后来,有人说他俩彻底掰了。

    我倒是无所谓,我只是纳闷,男人的友谊怎么会这么脆弱。

第12章 张寿堂和狗

    两只狗在大街上打架,其中一只围绕着另一只嗅来嗅去,蹭来蹭去,挑衅着。另一只则蜷缩着尾巴,闪动着幽怨的眼神,退到墙角,躲在那里发抖。挑衅的那只狗没有丝毫恻隐,猛然扑向另一只狗的脊背。

    “俩狗打架了!”孩子们叫嚷着,惹来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围观。

    “那不是打架,那是‘爬狗子’”身后有人说道。我们转过头去,看到张寿堂站在那里,撇着嘴邪笑着。这句话就是他说的。

    “啥叫‘爬狗子’?”张天津问。

    “就是公狗欺负母狗!”张寿堂撇着嘴笑道,盯着圈内的两只狗,连看也不看我们。我们还是不明白,但我们不问了,再问下去显得很没有学问,于是安安静静地看“爬狗子”。那只挑衅的狗(就是公狗),开始“攻击”那条母狗。

    母狗不知为何大胆了起来,站直了身体,任凭公狗进攻。我们惊讶地发现,公狗骑向母狗,狠狠向它冲锋。那架式让人想起电影里抱着一挺重机枪死命突突的日本鬼子。

    过了一会儿,公狗不动了,从母狗背上滑下来,面向相反方向。我们以为它要离开,却发现两只狗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连起来了,连起来了。”小伙伴们跳跃着,围上去驱赶着它们。公狗拼命挣扎着逃离,拖着狼狈不堪的母狗。公母尽管露着尖牙发出低沉的怒吼恐吓,但是小伙伴们并不害怕,因为它有个巨大的累赘,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还敢露出牙齿发狠!妈的。”小伙伴们也叫着。没有战斗能力却凶相毕露,彻底激怒了小伙伴们。他们抓着柳条抽打它们,捡起石子扔向它们,两只狗哀怨地嚎叫着,冲开包围圈,向外逃离。

    “大家快闪开!”身后突然有人大叫着。我们吃了一惊,向后望去,正是村里的光棍汉张英建,他手里横着一根又长又粗的大木棒,露着几颗稀疏的黄牙,一脸凶相,向连在一起的两只狗追去。我们惊恐地望着他。两只狗儿急促地嚎叫着,公狗拖着母狗,扬起了一溜烟尘。

    张英建挺着大棒子冲上去,朝着两只狗儿的中间狠狠砸了下去。只听“嗷”一声惨叫,两只狗儿瞬间分开了,屁股上淌着血水仓皇逃蹿开去。张英建继续挺着大棒追逐着,我们在后面紧紧跟随着。两只狗儿向野外跑去,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他妈的张英建,活该找不上媳妇!这家伙憋疯了!”张寿堂在后面鄙夷地说道。

    在野外,我们看到了张英建,他提着大棒站在一处荒草旁察看着什么。我们跟上去,在荒草堆里看到了那两条狗,已经偎依在一起,安详地死掉了。“呸!”张英建啐了一口,扔下大棒,转身向村里走去。

    当我们回村后,围观“爬狗子”的一部分村民还未散开。“那两只狗儿咋样了?”张寿堂问我。

    “都死了!”我回答他,我又问,“叔,那两条狗儿到底在干什么?”论辈分,我得喊他叔。

    “小子,别乱问了,等长大去问你媳妇吧!”张寿堂嘿嘿笑着,“长大了你就明白了!”人们哄笑着,没有一个人再提起那两只死狗的事儿。

    之后,张寿堂每次见到我都要逗我,有时揿起我的衣服,拽着我的肚皮打出一个响亮的“呱”声,开着不同的玩笑,很让人亲近的样子,我慢慢喜欢上他了。

    秋收了,大街上到处晃动着忙碌的人影,黄的玉米、红的高粱、金的谷子不断装饰着每家的院子和房墙,人们快乐地喊着赶牲口的号子,牲口也嘶叫着,秋的气息弥漫在田野和村庄里。

    父母不知去哪了,我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闲逛,远远地看到张寿堂推着一大车高粱秸稳健地走来。想起他往日喜欢开玩笑的样子,我突然也想跟他开个玩笑,于是躲到他必定要拐弯的胡同口等着。在转弯处,只见他满头大汗,卯足了劲头发力向前冲锋,就在他拐弯的瞬间,我紧紧抓住了其中一根高粱秸……

    巨大的木推车猛然颤了一下,差点歪倒,只见张寿堂竭力稳住车子,额上的青筋暴了起来。我在一旁微笑着,等着他继续跟我开玩笑。

    “兔崽子,你瞎眼了吗?看不见我正在拐弯吗!”却见张寿堂瞪圆了眼睛,怒吼着。我吓呆了,心瓦凉瓦凉的,以前他那容易亲近的形象一下子在心里碎裂了。他一路骂着离开了,我站在那里,浑身僵硬,不断自责着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乱开玩笑了。

    不管怎么说,张寿堂算是个能人,农闲时常常骑着自行车,后座的两边各跨一只大偏篓,在外面收酒瓶,换取收入。这在我眼中,靠土里刨食儿,靠缴纳公粮换几个钱花的乡村人家里,简直是酷毙了。他的两个儿子张金亮和张金明常常因此炫耀,拿着几角钱在大街上招摇着,去村子里唯一的经销部——我顺姑那里买糖吃。

    张寿堂回来时,也常捎带着买点稀奇古怪的玩艺儿。有一次,带回一只小狗儿。那只小狗与村子里的土狗不同,它的耳朵是竖而尖的。“这是狼狗!”张寿堂炫耀说。接着,他不断从外面带回丰富的狗食儿,有骨头,有肉菜,还有白馒头。据说,他是从饭店里得来的。

    有时候,他将一堆色彩丰富的狗食儿堆在大门口,他和两个儿子站在一旁,小儿子手中提着一只长大的皮鞭,满意地欣赏那只小狼狗趴在狗食里大快朵颐着。偶尔有别的家狗靠近,想分得一杯残羹,小狼狗就把鼻子埋在那堆狗食里发出“呜呜”的恐吓示威。

    “啪”一声响,小儿子张金明已挥出皮鞭,击打在“来犯”者的腰背上,随着“嗷”一声惨叫,来狗夹着尾巴逃走了。

    那只小狼狗并没辜负张寿常的期望,仿佛吹气球一样成长了起来,个头和气势远超村子里的所有狗儿。特别是眼睛上方的两撮白毛,放着震慑的光,即使睡在那里,也像瞪着别人似的,让人远远躲开不敢靠近。

第13章 张寿堂杀了他的狗

    张寿堂家的狗越长越大了,黑白相间的皮毛仿佛能滴出油来,在门口一坐,高大魁梧,仿佛衙门前的石狮子,令所有人都不敢直走他们的门前,宁愿绕道走。这只巨狗不仅生得威猛,而且脾气暴躁,敢打敢上,甚至咬伤了几个村民,村民上门说理,却被张寿堂粗暴地骂了出来。

    “我张寿堂走南闯北,认识多少个江湖人物,有名的‘东北虎’帮派都与我有亲密关系,信不信我找人捏死你!”张寿堂叫嚣着。据说“东北虎”帮派是东北来的一批杀手组织,民间把他们传得神乎其神,连我们这些一贫如洗、老实巴交的村民都感到害怕。

    “狗随人性。”人们悄悄地议论着张寿堂的狗,也议论着张寿堂。

    周末的早上,我和张天津在大街上玩,在一处墙根下,有几只公狗围着一只母狗,在它身边嗅来嗅去,偶尔有公狗试图趴在母狗的背上,其他公狗则群起而攻之,令谁也不能得手。此时,张寿堂家的大狼狗从胡同里雄纠纠过来了,迈着稳健的方步,悄无声息的,好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大将军。

    这位“大将军”仰起鼻子在空中嗅着,慢慢接近那堆土狗儿。有几只公狗停止胡闹,抬头望着“大将军”。有一两只瘦弱的公狗鼻息里懦弱地哼了几声,悄悄地离开了。就连那只母狗也在惊恐地观望着。剩下的几只公狗围在母狗身边,声音从胸腔里贯穿出来,沉闷地低吼着、伺望着。

    “大将军”一言不发,踱到那堆土狗旁,蹲在那里瞪视着几只公狗,那意思分明在说:“滚开!”

    几只公狗并未走开,前腿的肌肉绷紧了,张开大口,露出了獠牙,鼻端狰狞着,吐着含混不清的恐吓声。“大将军”并不理睬它们,轻轻起身,跨到手足无措颤抖着的母狗背上。

    “呜!”一只公狗突然发出一声嚎叫,咬住了“大将军”的后腿。

    “大将军”并不十分吃惊,它皮糙肉厚,这点攻击根本伤不到它。不过它被激怒了,得给那些不知好歹的土狗们一点颜色看看。它从母狗身上翻下来,张开巨口向公狗咬去,一下子衔住了它的脖颈,把它摁在地上,“大将军”热血沸腾,怒吼着,来回嘶咬着公狗,颈上的鬣毛凶狠地上刺着。倒在地上的公狗由怒吼变成了哀嚎,翻着白眼儿,有几滴鲜血落到了地上。

    “大将军”继续怒吼着向下施压,另外几只公狗哀鸣了几声,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倒在地上的公狗看起来很绝望,不断地哀鸣着,似乎在求情。又一阵猛烈的攻击后,“大将军”抬起头放开了它,它夹着尾巴摇摇晃晃逃走了,现场只剩下那只母狗与“大将军”。

    “大将军”望望周围,满意地甩了甩自己的毛发,然后从容地跨到母狗身上,然后发起一阵猛烈的进攻。母狗哀鸣着。

    几个男性村民在周围看着,摇头叹息着。看他们那种表情,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压在那里,自己却无力反抗一样无奈。有的说着笑着,开着粗俗的玩笑,有几个汉子把右手握在胯间,向圈子里的两只狗波浪形摆动着身体,收获围观的人群一轮又一轮笑声。

    看着他们笑闹的样子,我敢肯定,他们中有人一定羡慕得要死,想成为那只巨狗。

    “闪开闪开。”有人在背后嚷嚷着,并扒拉着我们的肩膀,我们不满地向后看,发现又是光棍汉张英建,这次他两手空空,并没抓一条大棒子过来。张英建挤到了前面,脸上带着丰富的表情观看着。

    “张英建,快,找跟大棒子来!”有人发现了人群中的张英建,向他提议着。

    但张英建没有动,只是看了看向他提议的男子,撇了撇嘴。他又看了看猛烈攻击着的“大将军”,望了望胡同里张寿堂门口的方向,默默地分开人群,离开了。

    “这小子卵蛋怂了!”有人叫嚷着,接着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大将军”已经从母狗身上翻下来,雄壮傲慢地拖着匍匐在地“嗷嗷”直叫的母狗分开人群向外走去,在街上轻松地踱步,带着征服后的胜利姿态,仿佛在野蛮的征伐时代里夺得王位的王者。

    它拖着那只精疲力尽的母狗招摇过街,宣示着自己的主权和武力。它拖着母狗,母狗屈辱着,仿佛在旧时代被押解着的一个犯罪的女子。“大将军”的表情太过兴奋了,仿佛叫嚣着:“看,我身后的这位女子,她就是那个可耻的罪犯!”

    村子里更远的地方我没见到,至少在我们村西部的那一片领土里,“大将军”把所有的母狗都变成了它的“宠妃”。三天两头人们发现它在大街上“征伐”着其他公狗,霸占着所有母狗。随着形势的发展,他越来越骄傲了,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又咬伤了几位村民,村子里民怨沸腾。

    最后,张寿常也觉得照这样下去不行了,倒不是因为他的“大将军”咬人,而是因为他怕有一天自己作为主人的权力也要受到它的挑战。于是,他觉得是时候敲打敲打一下他的“大将军”了。

    他把“大将军”叫到身边,爱抚着他的鬣毛,想让它乖乖地蹲在那里,但是“大将军”显然过于兴奋,它焦躁地摆动着身体,不明白主人的意图。主人于是把它摁在地上,示意他不要再动。但是“大将军”却倔强地站了起来,继续摇晃着,主人怒了。

    这还了得!他脸色铁青,从墙上摘下了他的牛皮鞭子,在手掌心里挽了个扣儿,“蹲下!”他命令着“大将军”。“大将军”依然无动于衷。

    “啪!”一声犀利的鞭响在院子里回荡着,“大将军”蹦起老高,惨叫了一声。“蹲下!”主人又要举鞭。说时迟那时快,“大将军”猛然蹿起来,张开巨口咬住了主人的脚踝,猛然一下把主人掀翻在地,然后从门洞里飞快地逃走了。

    “妈的!反了反了!”主人捂着流血的脚脖子喊着。

    几天后,张寿堂原谅了“大将军”,重新抚慰着它的鬣毛,一手却将一个活扣轻轻套在了它的脖子上,让他的大儿子张金亮将绳子的另一头搭在一根横着的铁杆上。他觉得套紧之后,猛然起身,一声怒吼,爷俩拽直了缆索的另一头儿。

    随着“哗哗”的响动和撕心裂肺的哀嚎,“大将军”直挺挺被吊在了半空。十分钟后,它放弃了挣扎。二儿子张金明提着一把雪亮的尖刀笑着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第14章 奇葩学生

    学校里有三位奇葩学生,邓福梅、吴小店、张顾军。前一位是女生,后两位是男生。

    邓福梅是从王家村转学来的。那个年头,大家的生活都不好,大多数人靠吃窝头和咸菜度日。有勤劳者在地里种植白萝卜,深秋后采收,放入地窖存储,到冬天大雪封田时取出食用,营养又健康。不过,白萝卜虽好,却有一个毛病,人吃多了喜欢打屁。

    或许邓福梅家吃多白萝卜的原因,她特别喜欢打屁,在课堂上或下课嬉闹时,屁股下蓦然“崩”出一个屁来,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或许是年龄小的原因,邓福梅不拘小节,在打屁时不刻意隐瞒,反而以逗人发笑为荣,惹得大家十分讨厌她。久而久之,人们称她为“屁腚子”,以与她为伍为耻。

    后来,邓福梅慢慢成长着,懂得了自尊自爱,可是她“屁腚子”的称号却永远磨灭不了了。邓福梅性格开朗,做事大大咧咧,越是这样,人们越是讨厌她。后来,女大十八变,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凹凸有致,人们依然不喜欢她,她俏丽的脸庞因她粗野的动作和不雅的称号而变得丑恶了。

    恨屋及乌,实在是人类的劣根性。

    后来,张朋君考上了国内知名的大学,却因为腿疾没被录取,待业在家,媒婆也不愿登门。后来,邓福梅家托人来他家提亲,竟被张朋君一口回绝。

    “这不是污辱我嘛!她是个声名狼藉的‘屁腚子’!”张朋君直言不讳,将媒婆撅了个对头弯。媒婆好说歹说,父母劝他考虑考虑,张朋君却执意不从,大声道:“呸!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我也不会找她!”

    最后,媒婆无奈,撇着嘴巴瞅瞅张朋君那条残疾的左腿,摇头叹息着离开了。“要饭的还嫌窝头凉!”她逢人便张扬着。

    名声,无异于人类的一张名片,倘若印得不好,满盘皆输。

    吴小店与吴大店是亲哥俩,吴小店继承了他爹吴军的结巴,说话拉空,半天挂不上档,常常遭到众人的耻笑。孩子们都愿意欺负他,因为跟他对骂中,他常常讨不到任何便宜。在众人的嘲笑中,吴小店顽强地活了下来,纵然学习不好,但头脑灵活,继承了他爹结巴的同时,也继承了他爹的口才,语言富有逻辑,说理性强,常常语出惊人,驳得众人哑口无言。

    因为学习不好,他连连留级,虽比我大三岁,仍然跟我同班同学。有一天下课后,吴小店耍了半天挂不上档的嘴皮子,将大家驳倒后兴奋地出去玩耍了。我坐在桌子旁,将两截断掉的尺子堆叠着玩耍,想起了常常听到的村民们对吴小店的评价:“这个吴小店儿啊,虽然理道儿强,但学习太差劲了,你看都留了几级了!理道儿强能当饭吃吗!”于是我不由脱口而出自言自语道:“唉,这个吴小店儿啊,嘴皮子再好,学习根本不顶用啊,光一年级还留了好几回,直接赶不上我啊。”

    说出这句话后,我并没在意,沉浸在自我认知良好的世界里,却被我的同桌窦燕儿听去了,她把嘴巴一撇没吱声,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张顾军比我大五岁,十四岁了还在上三年级,一张脸长得仿佛一只大冬瓜,既大又长,大大的眼袋,长长的头发,人称“老佛爷”。他学习比吴小店还差,是有名的“留级大王”。“学习无用”是他的座佑铭。他的父亲张英全一生嗜酒,会干建筑活,替人修房子盖屋,是村里的能人。

    “读书有啥用!”他父亲常常为他灌输这句话。于是,张顾军学习不好也心安理得了,并以此来反驳老师们,老师们拿他根本没办法。的确,他的家庭在村子里是数得着的,他也很快乐,每天乐呵呵的。

    据说,张顾军这个名字,是张英全一个会识文断字的朋友给起的,大约是以民国时期的“顾维钧”为榜样,为他起名“张顾钧”,后来不知怎么的,写着写着就成了“张顾军”。

    这三个奇葩在学校里红极一时,成为老师们谈论的焦点,也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甜点”。

    那天,因为一块橡皮摆放的位置不对,我跟同桌窦燕儿打了起来,一阵猛烈的厮杀后,我们坐在两边喘气儿,盘点一下战斗,谁也没占到便宜。武斗不成,转成文斗,这时窦燕儿平复了呼吸,两只手在桌子上堆叠着,语气里带着刺儿说:“哼,有人不嫌害臊!那天,那人两手摆弄着一只断尺子,说着别人的坏话,说什么‘唉,这个吴小店儿啊,嘴皮子再好,学习根本不顶用啊,光一年级还留了好几回,直接赶不上我啊’”

    我得承认,她记得可真清楚,一句话都没落下。不过听到一半儿我脸就红了,恨不能找只砖缝钻进去。我这才意识到,沉浸在无知的自我感觉良好里是多么幼稚,多么可怕。她刺痛了我,但我无言以对,自己的悔恨把自己打垮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跟她打架了。我有自尊,害怕自己也会成为学校的奇葩。

    半年后,学校里来了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叫章彬,长得眉清目秀的。每次做课间操时,他都在队伍中穿行,眼睛如鹰隼一般锐利地查看着。

    我不仅无知,还很调皮,常常在做“踢腿运动”时将脚伸上前方,踢中站在前面张天津的屁股,张天津转过身来嬉笑着,队伍就乱了。章彬老师从我身后悄悄地摸上来,以他那鹰隼般的眼神示意我不要再犯错。我为了表示我并非故意踢张天津,而只是不小心踢到张天津而已,于是动作比较夸张,企图瞒过章彬老师。

    “你再试一次!”尽管我隐藏得那么好,老师还是看出来了,他站在我的背后,指着我的腿命令我。于是我又夸张地踢出一腿,身体严重后仰着。

    就在我企图恢复站立时,背后的章彬老师却突然发力,一手按着我的腰部,一手拢着我的脖子,把我掀翻在地。同学们都偷笑了起来,我感觉到很突然,很惊讶,也很沮丧。

    我觉得,章彬老师应该给我思想上的教育,而不是肢体上的冲突。他那么做,是不对的。张天津转过头对我笑了起来,他的笑不怀好意,让我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奇葩。

第15章 孩子的世界

    “孩子是从哪来的?”凑在一块时,我们小孩子悄悄讨论起这个问题,讨论到最后,大家的看法层出不穷,但都是道听途说,谁也给不出确切答案,有一次实在困惑了,就去问母亲。

    “孩子是捡来的,从荒坡的大荆条底下。”母亲神秘地告诉我。我对这个答案颇为相信,但她回答这个问题的表情却令人生疑。

    “我也是从大荆条底下捡来的吗?”我问。

    “当然了。任何孩子都是从那捡来的。”

    “我是从哪来的?”张天津问他的母亲。

    “你呀,是被我捡来的……在哪捡来的?当然是在荒坡外的草丛里。”张天津的母亲如是说。于是,张天津兴冲冲跑来告诉我孩子来源的“真正”答案。之后,张北京、张洪海和窦峰却分别告诉我,他是被父亲在井台边捡来的;他是被母亲在湾边洗衣服时发现的;他则是在后院的一堵断墙边抱来的。

    “可是谁把孩子放那的呢?”答案并不唯一,所以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我暗自揣测,父母的话都是骗人的,孩子真有可能是从人们的肚脐眼里冒出来的。可是,肚脐眼上并没开口啊!

    这时,我们胡同南头的张建国家又添了一个小女儿。喜事传出来后,大家纷纷赶去祝贺,张水云听到风声也急忙赶去了。张建国正在那里炒沙土。他把沙土放在炒锅里,蹲在炉子上,拿一只小铲翻炒着。不一会儿,沙土在熊熊炉火的煎熬下冒起了泡泡,泡泡破裂后,从只只孔眼里喷出一撮撮细微的烟尘。

    “准备帮莎莎换土!”张建国大声对侍弄着孩子的老婆说。她的老婆,也就是张海涛的母亲,莎莎就是她手中摆弄着的女婴。

    “好嘞!”她爽朗地应着,轻轻解开婴儿的肩带,将一个光着屁股、溜光水滑的宝宝从土裤里提了出来。“土裤”,是农家人为婴孩量身定制的单腿“裤子”,就是一只小口袋,在开口的一端缝上两道肩带,装上炒热的沙土,将孩子放入再系上肩带。孩子露着小脑袋,在温暖的沙土里兴奋地扭动着,发出“咿咿呀呀”愉悦的叫声。

    “土裤”,应当是古老而实用的发明。细细的沙土不仅有益皮肤的健康,而且能够快速吸收尿液和便便的水分,时刻保持婴儿皮肤的干爽。

    此时,张莎莎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嫂子(她和我平辈),抱着那个小宝贝,腾出右手在她全身上下一划拉,她身上的沙土沫沫都从细腻柔软的汗毛间抖落下来,又干又爽。小宝贝兴奋地张着嘴巴,小腿蹬挠着。

    张建国早将沙土锅端离炉子,放在地上凉着。他走过去,拿起土裤翻看着,将里面湿漉漉的便便连同部分沙土清除出来,撇入炉子旁边,将剩余的干沙土倒入储存的沙土堆里。将空空的土裤拍打干净。这时锅里的沙土凉好了,插入手掌试起来温度刚好合适,于是他将沙土悉数倒入土裤中。

    提着土裤回到婴儿旁,将土裤平铺在大炕上,顺势接过老婆手中的莎莎,将她轻轻放入土裤里并系上肩带。小莎莎感受到那种温暖和舒适,扬着小胳膊小腿儿快乐地舞蹈着,仿佛在土裤里暗藏了五、六只调皮的小狗崽儿。

    张水云看呆了。

    “水云啊,你也稀罕这小宝贝吗?”嫂子问张水云。

    “喜欢!”张水云眼睛里带着无数闪光的小钩子,盯着婴儿,坚定地回答道。

    “既然喜欢,那你也让你爹快去抱一个!”嫂子逗弄着水云儿。

    “抱一个?咋抱一个?上哪去抱一个呀?”张水云盯着手舞足蹈的莎莎,漫无目的地自语着。

    “看见没?莎莎就是我从大荆条底下抱来的……西坡地里,最高最粗最密的荆条底下就有。”

    “啊!那我爹怎么就没抱着呢?”

    “你爹太懒了……抱孩子得早早的,太阳最好没出来前,天黑蒙蒙的,西坡里露水遍地,那时候去抱最好……否则就晚了,即使有也让别人抱走了。”

    听到这里,张水云轻轻叹了口气,失落地转身回家,心里面默默埋怨着她爹。回到家后,她啥都没说,草草吃了几口饭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天黑乎乎的,张水云就醒了。她看看窗外,听到远处传来一两声模糊的鸡鸣。她一骨碌爬起来,扑到她爹的胸口。张英克蓦然从梦中惊醒,一睁眼眼前一片黑影扑天盖地而来,吓得他大叫起来。“啊!”

    “嘘!”张水云示意她不要出声。

    “水云啊,你干什么?”张英克问,“这一惊一乍的,三魂让你吓掉了一对半。”张水云将嘴巴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着话。

    “爹,你赶快起来,趁天还没亮,去西坡那棵最高最粗最密的大荆条底下,抱一个孩子回来,我要个小弟弟!”张水云兴奋地说。

    “什么!”张英克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谁跟你说的这事……哪有这种好事!”

    “别管谁说的了,让你快去你就快去吧!去晚了,孩子都让他们抱走了!”张水云嘟着嘴巴,显然生气了。

    “我不去!”张英克说。

    “爹,就跟人家说的,你就是个大懒蛋,怪不得我没有小弟弟呢!呜呜呜……”张水云一甩手哭起来。张英克只有俩女儿,最疼孩子们,没办法,一百个不情愿地起床了。张水云也赶快穿衣起床,跟在父亲身后。

    天尚未亮,黑乎乎的,张英克叹了口气,扛着一只镢头,打开大门,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你倒是快点啊!别磨磨蹭蹭的,”张水云催促着,“我在家等着啊!”张英克消失在夜幕里。

    天色大亮时,张英克一脸疲惫和失落空着手回来了,张水云赶忙迎上前去。“孩子呢?”她问。

    “没有捡到,或许晚了……或许今天就根本没有。”张英克嗫嚅着。

    “我早就知道你办不了事儿!”张水云既失落又生气,狠狠地坐在饭桌旁,嘟着嘴巴,早饭也不吃了。

第16章 空酒瓶换糖酥棍

    看着张金亮和张金明经常拿着手中稀奇古怪的玩具向我们炫耀时,我既妒忌又愤恨。妒忌他俩有个能出外收酒瓶的爸爸,愤恨自己的爸爸是个游手好闲偏偏又自命不凡的爸爸。

    “爸爸,你咋不出去收酒瓶呢?”我忍不住问父亲。

    不几天后,爸爸突然神秘地对我说:“小强,咱们也做买卖去,带上你走乡串户,你去不去?”

    “去收酒瓶?”我几乎跳了起来,但我是个内敛的孩子,既不会手舞足蹈,也不会欢呼雀跃,压住了心底的喜悦,不仅没跳起来,还淡淡地问。不过这个消息太过振奋,把我小小的脑袋震晕了。

    “我们不是单纯的收酒瓶,我们拿糖酥棍换酒瓶。”

    “糖酥棍?”听到这里,我更惊讶了。因为“糖酥棍”是我很喜欢吃的一种食品,偶尔吃过一两次,是有人下乡来卖的,也可以拿空酒瓶换。我记得有一次从鸡窝的泥土里抠出一只酒瓶,凑上另外几只酒瓶才换了两根糖酥棍,都没吃够。因此,听到“糖酥棍”这三个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父亲套上驴,拉着一辆木制旧地排车,提了两鱼鳞袋儿糖酥棍放到车厢里,车尾加上挡板,让我坐在车厢前部,我们浩浩荡荡出发了。

    一路上,父亲有一搭无一搭地没话找话,我全都没听见。我的眼光全程落在那两袋五颜六色的糖酥棍上去了。根根糖酥棍整齐地码在鱼鳞袋里,仿佛绽放的花瓣,引着我这只“小蜜蜂”坐卧不安,整个路程口水还没有断过。

    走乡串户连接各村的全都是狭窄的土路,道路崎岖不平,小毛驴儿偶尔撒欢,地排车颠簸着。行走着,车轮轧到了一块儿砖头,车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只听“咔嚓”一声,袋子里的一根糖酥棍断掉了一小截,从袋子里滚了出来,落在车厢尾部。

    我看了看那截滚动的糖酥棍,又看了看父亲。父亲也正在向这边望,我们的目光对在一起,我心虚地低下头去。

    “既然断掉了,你吃了它吧。”父亲说着,转过头去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在秋收后萧疏的田间小路上散逸着。我赶快挪过去,捡起那截糖酥棍向嘴里塞去,糖酥棍外表挺括,其实轻如泡沫,用料极少,入口即化,一小截糖酥棍三下五除二被我吃净了。

    我再次望向袋子,希望再从那里断出几根来。

    “忍忍吧,要是都断掉了,我们还怎么换钱!”父亲仿佛懂得我的心思,连看也没看我,就说中了我心里的想法。

    “等会儿到村子里后,买卖一开张,你抽我拽的,早晚有断的,等着吧。”父亲又说。我放心了,觉得这买卖真好,不管酒瓶换着换不着,我都有糖酥棍吃了。

    地排车颠簸着驶入一座破旧的乡村,那村子比我们村强不了多少。有几个野孩子在大街上出没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村子,当时在我的头脑版图中,满世界也就我们张家村和村外的那片田野那么大。

    “换糖酥棍喽!拿空酒瓶换糖酥棍喽!”父亲坐在地排车的前排,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吆喝着。那几个野孩子围拢过来。

    “你们的糖酥棍是怎么换的?”一个小男孩大胆而老道地问我爸爸。那小孩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是一身破烂儿,但与人打交道的能力比我强多了,至少拿酒瓶换过不少糖酥棍。

    “我们换得很公道,”父亲说,“才三个酒瓶一根。”

    “啥!”小男孩听到交易规则后显得很惊讶,大声反驳着,“前天我刚换过,那人才两个酒瓶一根。”他向父亲讨价还价。

    “那他们的糖酥棍一定不好吃!”父亲说,“我这糖酥棍货好,进得贵,和他们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男孩说,“我看看。”

    没等我父亲搭话,他就攀到地排车旁,扯着袋子的口儿向里张望,捏着一根向外抽拉,由于用力过猛,只听“咔嚓”一声,一根美丽的粉红色糖酥棍的顶端被他捏碎了。那一刻我想咬他。却妒忌着他的大胆。他的大胆和精明正是我根本不具备的。

    “咦!”男孩又开口了,“你们的糖酥棍根本不行啊,一捏就碎,两个酒瓶换一根行不?”

    “不行!”父亲坚决地摇摇头。

    “不换散伙!”男孩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悻悻地一挥手,带着另外两个小孩离开了。

    “换糖酥棍喽,拿酒瓶换糖酥棍!”父亲继续喊着。“想吃他们总会来换的。”父亲转头对我说着。

    果然,前面胡同口又冒出那几个野孩子的身影,他们手里分别提着一两只空酒瓶,拦住了我们的道路。

    “换了,要三个酒瓶一根,就三个酒瓶一根吧。”男孩说着,将手中的酒瓶扔到我们的车厢里。不一会儿,他们捏着两根糖酥棍离开了。我突然感到好心酸。

    这时,父亲走过来,从袋子里抽出先前断掉的那根糖酥棍对我说:“吃吧。三个酒瓶换一根,给你省出了一根。”我笑着接过糖酥棍,话都顾不上说,大口饕餮着。

    天快晌午了,我们又累又渴,饥肠辘辘,两袋糖酥棍还没换出去四分之一,我既沮丧又失望。

    “回家吧。”父亲抬头看看太阳说道。父亲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吆转地排车,向家的方向走去。我躺在地排车里,被毛驴颠簸着,早上出门之前积蓄的所有兴奋和期待都耗光了。在荒凉的乡间小路上,我甚至想,会不会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话,在半道儿上饿死渴死。但我没说出口,因为我看到父亲紧锁着双眉,出师如此不利,他可能比我更愁苦。

    在我们后边,蓦然响起了一阵自行车的铃声,那声音短促急切。父亲忙将驴儿吆向路边,身后那辆自行车呼啸着远去了。在他的自行车上,晃荡着一只布兜子,沉甸甸的,不知道有什么好东西。好奇心作祟,我直起身盯着自行车向前消失的方向。

    突然,在前面的路面上,我看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个东西紫红色,躺在路面上,外面有一层光亮的塑料皮包裹着。

    “爸爸,你看,前面那是什么。”

    “什么?”

    走近那个东西,父亲吆住驴儿下车,他捡起了它。

    “这是个啥呢?”父亲端详着它,“说像肉吧又被塑料皮包着,说不像肉吧,被刀切的断面却有猪肉的肉丝儿……哦,原来是火腿!”

    “火腿?”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长这么大,我还没吃过火腿呢!只是在对门邻居陈长胜家见过几次,却始终没有吃到。父亲把那一小截火腿递给我,然后又点起一支烟,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车。

    那个时代的火腿,在我的角度来看不啻于金子,没有钱的根本不敢看,即使有钱的也不会奢侈到一次买一根的地步,只是切一小段打打馋虫而已。

    “这是真的吗?”我仍然不敢相信。终于迟疑着把它移向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

    “真香!”我心里说。

    真得很香,那从未品尝过的肉香香到让我怀疑人生。

第17章 我眼中的世界

    每个傍晚,我都要和姐姐搬个小凳,坐在北屋门前,打开家里唯一的家用电器——一台小型收音机听“小喇叭”广播节目。

    “嗒滴嗒、嗒滴嗒、嗒嘀嗒——嗒——滴——,小朋友,小喇叭节目开始广播啦!”打开收音机,里面立刻传出歌手蔡国庆为小喇叭节目专门录制的甜美童声。

    “小喇叭”是我们生活里唯一的精神食粮,里面播出的《西游记》、《老革命家小时候的故事》、《高玉宝的故事》、《魔方大厦》等长篇故事陪伴了我一段长时间焦躁的童年。另外,在这档节目里,让我认识了郑渊洁UU小说的童话。

    这段稚嫩的童声和欢快的喇叭声,伴随着我的那段文化沙漠式的儿童时代。那时候除了电影、课本和小人书,收音机是我们了解知识、认识外面世界的唯一窗口。

    “小喇叭广播完了。”

    每次我的心情都随着“小喇叭开始广播了”和“小喇叭广播完了”而潮起潮落。

    在一期节目里,我听到了一首旋律激昂的歌曲《我的家乡并不美》,至今记得它的旋律和歌词:

    我的故乡并不美

    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

    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

    依恋在小村周围

    一片贫瘠的土地上

    收获着微薄的希望

    住了一年又一年

    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忙不完的黄土地

    喝不干的苦井水

    男人为你累弯了腰

    女人也为你锁愁眉

    离不了的矮草房

    养活了人的苦井水

    住了一年又一年

    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哦...哦...故乡,故乡

    亲不够的故乡土

    恋不够的家乡水

    我要用真情和汗水

    把你变成地也肥呀水也美呀

    地也肥呀水也美呀

    地肥水肥水美

    一天,我在大街上玩耍,看到前面围着一圈人影,从人群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老一少下乡来修锨的。“锨”,就是铁锹。

    场中燃着一座火红的碳炉,连着一只风箱。光棍汉张英建将一只锈迹斑斑的铁锨递给修锨人,修锨人打量着铁锨叹道:“平常都不用铁锨吗?咋锈成这样呢!”

    “我独人一个,哪有工夫磨锨,又没啥活干,这铁锨好长时间不用了。”张英建也有点不好意思。

    “是啊,啥东西儿长时间不用,都会锈成那样!早晚废了。”人群中有人插着话,话音未落,人群里爆发出炸裂般的哄笑声。

    “是啊,啥东西儿都得早不晚的拿出来磨磨,俗话说‘没有用烂的家什儿,只有锈烂了的铁嘛’!”又有人插话。人群又哄笑起来,哄笑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修锨人不明所以,也跟着傻笑着。人们乐得更欢了。

    “狗日的,一群狗日的。”张英建叫骂着。

    修锨人在笑声中将生锈的铁锨插进熊熊煅烧的炭火中。他的儿子立刻猛拉风箱,火焰呲牙咧嘴怪叫着。不一会儿,将那把锨头烫得火红。修锨人抽出锨头,横在一把小锄刀下,轻轻一按,切下一块通红的铁刃,然后将锨放在一座半人高的半圆形钻铁上,开始下锤。

    爷俩通力合作,老爷子手执一枚小锤,小儿子手执一柄大锤,你来我往,有节奏地击打着锨刃。锨刃在击打下冒着火花,由通红转为铁青,慢慢变锐变薄。数不清击打了多少锤,老爷子突然说:“好了。”遂停止了击打。

    老爷子将打好的锨头置入水桶里,“哧”一声由清脆而沉闷的响声被凉水淹没了。修锨人将淬火后的铁锨交给张英建。

    “弄得真好!”张英建观察后,由衷地叹道。

    “嗯,是不错,要是其他家什也可以这样来一下就更好了!”有人捣乱着。

    “狗日的。”张英建又骂着,扛起铁锨离开了人群。

    街上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我正在睡午觉,瞬间被吓醒了,不知所措。母亲也打了个冷战,惊醒了。

    “不要害怕,”母亲还没回过神来,稍稍琢磨了一下明白了,“看来,大街上来爆玉米花的了。”听到这里,我起身跑了出去。

    大街上围了很多人,当我挤进人群时,看到中间一个老头已经将玉米装入爆锅,在火红的碳炉上开始燃烧第二锅爆米花了。第一锅已经被人装在袋子里满意地提走了。

    那位老者不紧不慢地转动着爆锅。那个爆锅可真够奇怪的。肚大口小,口上部有一只厚厚的盖子,盖子上有一只手柄。横躺着置于一只架子上,架下燃烧着通红的炭火,老人摇动手柄旋转,肚子里的玉米沙沙作响,在均匀吸收着热量。

    最后,老头看看爆锅上压力表的指示数字,不再拉风箱了,将那只爆锅卸下来,将口对准了一只长长的大口袋。

    “捂好耳朵呵,”老头说,“我可要马上爆锅了。”说完,他踩着爆锅,左手摁着,右手使一根撬棒旋转并撬动着盖口。只听“砰”一声巨响,大量的爆米花从锅口里迸射出来,腾起一阵阵香气。

    当我正在焦急时,母亲肩上搭着一只布袋挤到了我的面前,她向我嘻嘻笑着,指了指肩上的布袋。

    “我们也爆玉米花?”我立刻就明白了,高兴地叫着。但爆米花的人太多了,我们等啊等啊,快到天黑时,终于轮到我们了。老头接过布袋,将玉米倒在一只水盆里,将玉米过一下水,然后放入爆锅,再加点糖精,封好锅口,将锅架在支架上,在火上匀速地旋转起来。

    那样子不紧不慢,很悠闲的样子。当天黑下来时,老头取下爆锅对准口袋,“砰”又一声巨响,我的内心里乐开了花。

    老头收紧口袋,将散在里面的爆米花集中到底部,然后打开口袋底部的绳索,我们连忙将自己的口袋接在下面,老头一抖手,我们的口袋满了。母亲一手提着口袋,一手牵着我回家去,我边走边吃。

    “这下,够你和姐姐吃一阵子的了!”母亲瞧瞧手上鼓鼓的口袋,满意地笑着说。

    的确,新爆的玉米花,而且带着甜甜的香气,那滋味真是美极了。

第18章 乡村耍把戏 一

    儿时的育红班教室前面,自从旗杆倒塌后,亮出了一块儿场地,约有几百平的面积。

    有天周末的午后,我正在大炕上睡觉,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锣响。“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害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坐在那里不明所以,恐惧地望着母亲。

    “要么是玩把戏的来了,要么是耍猴的,”母亲告诉我,“你忘了吗?咱村前年还来一回……”

    母亲希望告诉我更多的信息,但我早已跳下床,趿着鞋跑了出去。

    “隔远点儿看,别让猴子咬着你……”母亲继续嘱咐着。但她的声音如风中的烟雾,刹那间随风散逸了。

    我站在自家屋角边向大街上的声音源望去,看到一个健硕的中年人头上扎着一只红绸,腰扎一根红带,穿得紧趁利落,右手的锣槌有节奏地敲击在左手那面光亮的铜锣上。“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耍把戏喽……”中年男子呼喊着。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衣衫破旧,双眼却闪动着坚毅的光芒。

    不一会儿,大街上聚焦了不少孩子,我、张天津、我哥、窦峰、张洪海等。我们紧紧跟在锣声后面,捂着耳朵期待着。

    “村里的老少爷们,今晚上育红班空场耍把戏!”中年男子反复叫喊着。

    “有什么节目?”张天津在锣声的间隙问那中年男子。

    “到时你就知道了。”中年男子故作神秘,不肯吐露实情,这更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当我们跟着那敲锣的中年男人游遍全村时,天就快要黑了。

    “快回去吃饭吧,吃完饭来育红班空场看耍把戏,可别晚到了呵!”中年男子对我们说。我们一哄而散,跑回家去吃饭。

    当我跑回家时,母亲还没做饭呢。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她终于慢悠悠地起身,添水、馏窝头,烧汤。当锅里响二道开时,张天津气喘吁吁找我来了。

    “怎么样?吃饱了吗?咱快走吧。”张天津嘴巴里似乎还嚼着东西,唾沫碎屑乱飞向我说道。我摇摇头,朝正在沸腾的大锅努努嘴巴。

    “啊!你们还没做好饭?”张天津表示得很惊讶,显得很焦急。

    “娘,你快点啊,都耽误看耍把戏了。”我也着急得狠,感觉到自己母亲的逊色,心里非常恼火,不好跟张天津分辨,只好催促着母亲。

    “急啥啊!不就是看个耍把戏嘛!你看心急火燎的,跟火烧猴屁股似的!”母亲边说着,边不紧不慢地向灶洞里塞玉米秸。

    “不行啊!我不等你了,你这还早呢!我看非耽误了。”张天津匆忙中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我的肚子气得鼓鼓的,一甩袖子坐到大炕沿上生闷气,恨不能一拳将上帝打翻在地,一脚将世界踢个窟窿。

    一阵急促的锣声从育红班空场那个方向传来,估计马上就要开始了。“去他妈的吧!”我心里说。马上似乎对耍把戏不感兴趣了,干脆将腿一伸躺在大炕上睡觉。实际上我睡不着,听着母亲揿开锅盖,洗净瓷碗,汤勺碰着锅底舀汤的声音。直到一切归于平静,许是可以开始吃饭了,但我假装睡着了,一动不动。

    “还躺着干啥!刚才那么着急,现在倒躺在炕上睡觉,还看不看耍把戏了!”母亲站在灶间数落着我,令我心中的一股无名之火腾一声燃起。

    “妈逼,”我从大炕上跳起来骂道,“老子不屑吃饭了!”我趿上鞋跑出门去。边跑边想,恨不能饿死自己。

    我赶到育红班空场后,耍把戏早就开演了,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见到这种情景,我花了十几分钟来考虑该不该厚颜无耻地挤进去。后来徘徊太久,发现里面的节目越来越精彩,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左钻右挤,因为个子太矮拥有的优势,终于挤了进去,场中的把戏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场内的人员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助手向村民借了一只大磨盘,然后将一块钉板放在地面上,白天敲锣的那位中年男子赤着上身躺了上去。等运好气之后,中年男子挥手示意。另两位助手立刻将另一块磨盘抬起轻轻放在他的腹部。

    接着,助手找来十几块砖,摞放在磨盘上。助手看看两块磨盘间的中年男子,男子向他示意可以进行下一步。助手转身拿起一杆大锤。那锤头超级大个儿,少说也有十几斤沉。助手运气,将那杆大锤举过头顶,在跟躺着的中年男子眼神交流后,口喊一声“嗨”,然后猛力将大锤砸将下去。

    只听“砰”一声巨响,磨盘上面的砖头拦腰截断,从磨盘上滚落下来。磨盘下面的中年人安然无恙,轻松地微笑着。助手连忙招来其他人将磨盘抬下。

    “这是硬气功!”中年人站起身道。接着他在场内绕场转一圈,我们看到他的后背一片钉眼,红成一片,不过并未流血。

    “接下来,我要表演一个软气功!”中年男人说着,吩咐道,“助手,你找个啤酒瓶来。”不一会儿,白天跟着中年男子的那个孩子回来了,手中拿了一个酒瓶。他开始用一只小铁锤打破那只酒瓶儿,砸得更碎。

    这时,中年人走过来,撮起一把碎玻璃,那玻璃大约有玉米粒儿大小,在马灯的照耀下闪着光儿。

    “老少爷们听好了,我要表演软气功了。我要表演的软气功是吞玻璃。我要把手上的这些玻璃吞到肚子里去。”中年男子慷慨激昂地说着,引起我的胃部一阵不适。

    “好,现在我要开始了,”中年男子再次绕场一圈,“众所周知,玻璃碴是很锋利的,嗓子和食道又太柔软,所以,我在吞食玻璃前必须先加工一下。”说着,他将另一只手合在握有玻璃渣的手上,开始用力搓揉着。

    “我的手掌已经练到刀枪不入了,所以,我可以把玻璃用手掌加工一下,让玻璃在掌心里互相研磨,最后变成黄豆大小的玻璃球,才好吞下去。”他不断研磨着,感觉差不多后,他松开手掌,望向掌心的绿色玻璃。接着,他向着玻璃吹了口气,那些玻璃碎沫如同灰尘吹落下去。几番折腾后,他的手心里只剩圆滚滚的绿色玻璃球。

    “现在要开始表演。但请大家不要模仿,为什么呢?因为人的胃液并不能消化玻璃,只有气功才能消化玻璃。倘若没有气功而吞食玻璃,会被胀死的,大家千万别试验。”

    他把手中的玻璃一仰脖倒入嘴巴里,然后喝了几口水,将那些玻璃球悉数咽了下去。接着他张开嘴巴。

    “看,没有了吧!”

    村民们激烈地鼓起掌来。

第19章 乡村耍把戏 二

    接着是“口中喷火”,铁丝上方绑一只绒球,用火点燃。口里含一口煤油,猛吸一口气向燃着的绒球吹去,一团大火在天空燃烧着,伴着腾腾的烟雾,人们尖叫着。

    中年人扔掉铁丝,抱拳当胸,提醒大家接下来有一个更惊险刺激的节目,“长矛刺吼”。小伙子拿来一只红缨长矛,枪尖磨得雪亮。中年人接过长矛高高举过头顶,接着右手抵住枪杆,将枪头对准观众,让人们检验枪尖的锋利程度,有人手指摸摸枪尖赞叹着。

    转一圈完毕后,中年人将枪杆抵在一块磨盘上,枪尖抵在自己的喉咙上,两臂平伸,扎好弓步,开始吸气。

    “大家看好了呵,要开始了。”中年人提醒着大家。大家伸长脖子期待着,周围鸦雀无声,掉根针都能激起巨响。

    “嗨!”中年人一声大喊,全身的肌肉绷紧了,一条条,一棱棱,仿佛裸露的山脊。在众人们惊异的目光中,那挺钢枪逐渐受力,枪杆慢慢变曲起来。人们捏着一把汗。我捏着自己的嗓子,感到快要窒息了。

    枪杆越来越弯,越来越弯,变成一张半圆。此时,中年人稍稍停顿了一下。

    “看啊,要到最精彩的阶段了,大家注意啊。”后面的小伙子提醒着。在那停顿的十几秒时间里,至少有十几个人屏住了呼吸。

    接着,那男人又一运气,继续向前挺进。“嗨!”只听一声沉闷的呐喊,弯曲的枪杆到达临界值,“啪”一声从中断为两截。一截腾到地上,弹起一团轻尘。

    人群里爆发出猛烈的鼓掌和喝彩声。喝彩声中,赤膊的中年男子走近观众,绕场一圈,骄傲地指着自己喉间的那个红点,那是被锋利的枪尖扎出来的,但他毫发无损。我们赞叹着。

    “刚才太惊险了,接着让大家放松一下,来一段‘蹬缸’。”中年人说着,后面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

    这小女孩不过十来岁,身形瘦弱,她向大家鞠个开场礼,仰面躺在了地上,将双腿伸向半空。两个助手抬着一只巨缸走过来,稳稳地放在她的脚上。此情此景,人们刚刚放下的心又被悬了起来。那缸太大了,仿佛一只巨兽,扑向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孩。倘若以容量计,简直可以盛放五六个她的身体。助手一声令下,表演开始了。

    只见那女孩儿一会儿蹬着缸沿、一会儿又在脚上把水缸翻个跟头,托住缸底,笨重的水缸在她小巧的腿脚间上下左右灵活翻飞。那只“巨兽”被耍得团团转,仿佛一只萌娃一样。人们悬着的心慢慢放松下来,爆发出阵阵的喝彩声。

    “蹬缸”表演后是“抛碗顶碗”,还是刚才那个小女孩儿,她脚下踩着“滚柱”不断晃动着,把手中托着的一摞粗瓷大碗,一个接一个往自己头上抛,那些大海碗跟长了眼睛一样,整整齐齐排好队,稳稳当当落在她小小的头顶上。最后,她顶着那一摞大碗跟老乡们愉快地打招呼。

    后一个节目是“空中悬梯”。中年男子站在场中,将一只高高的梯子顶在胯间,另一端直伸向空中,身后的少年男子从他的背后敏捷地攀上去,跨上梯子。他在梯子上沉稳地做出各种动作向上攀爬着,最后到达梯顶,在梯顶上做出下腰、倒悬等各种动作。底下的中年男人则岿然不动。

    最后,立在梯顶的少年稳稳心神,倒着从空中翻滚下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稳稳地落在地面上,带着骄傲和胜利的微笑向众人致意。人们的惊呼转为惊叹和长时间的喝彩声。

    等喝彩声稍微平息后,中年男子来到场中,递给少年一只雪光锃亮的钢刀,然后蹲下身去,将光光的脊背对着观众。少年望望人群,目光移向中年男子的背。他慢慢举起钢刀……

    “嗨!”只听一声呐喊,那钢刀呼啸着落下来,狠狠地砍在中年男子的背上。这一幕太突然了,刹那间感觉自己停止了呼吸。大家都闭上了眼睛。全场一片静寂。

    过了一会儿,人们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少年早已举起钢刀扛在肩上,蹲着的中年男子毫发无伤,只是背上多了一道深深的红印。接下来,局势转折了,仿佛演绎电影一样,中年男子生气地跳起来,跃到少年身边,仿佛要报复一样,劈手夺下少年的钢刀扔在一边,牵起他的右手狠劲向外一拉。

    “咔吧”一下清脆的响声过后,少年的手臂随即无力地瘫软下来。

    “他的臂膀被我卸下来了!”中年男子转身对大家说,“以此来告诫那些胡乱砍人的混蛋!”

    “你敢卸我胳膊,那我就用左手砍死你!”少年哭喊着,耷拉着右臂,伸出左手抢夺场中的钢刀。中年男子抢步上去,拉住少年,牵起他的左手用力一拉,又一个“咔吧”声响起,少年的左臂也瘫软了下来。

    少年绝望了,站在场中泪流满面。

    我们都被感染了,感觉到这场把戏从开始的表演仿佛转变成了一场谋杀。大家都为少年的凄惨揪心。人们愤怒了,但又意识到这只是一场表演,于是为现实的残酷性感到悲凉。大家都在看着中年人,看他如何收场。

    “大家来看,他的双臂都被我卸下来了,”中年人得意地在场中转着圈,“不信大家来看。”

    他走到少年身边,拿起他的右臂,直挺挺地以他的肩膀为轴心,转了一个圆角。少年没有呼喊,继续咬着牙流着眼泪。我感到,那位中年男子旋转的并不是少年的臂膀,而是我的。中年男子转到少年左边,又拿起他瘫软的左臂旋转了一圈,从半空中放下,仿佛捏在他手里的不是手臂,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线团。

    “好了,今天的表演到此结束,感谢大家的到来,呃……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呵……”中年男子说着。后面蹬缸的小女孩手中拿着一个小铝盆儿,转圈在观众面前收钱,场中那个被卸掉胳膊的少年还在哭着,谁也没去管他。

    当小女孩到面前时,人们一拥而散,几乎没人付钱。很快所有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我和那些耍把戏的人们。他们无奈地摇摇手,小女孩“啪”一下将手中的铝盆扔在地上。我想给钱,但我掏掏我破烂的口袋儿,里面连一枚一分的硬币也没有。

    昏黄的灯光下,我踩着自己的影子离去了,心情异常沉重。身后的中年男人靠近少年,小声地安慰着他。那一晚,我做了整个晚上的噩梦。

    第二天醒来,我还没起床呢,大门就被敲得“叮当”作响,赶紧穿条短裤跳下床去看。原来是昨天晚上表演节目的中年男人和那位少年,他们背后背只口袋,手里端一只大铁盆,正在跟母亲交涉着,欲要求取五、六斤粮食。母亲正在跟他们争执着。

    我躲在母亲背后,拉拉她的衣角,示意赶快给他粮食,母亲诧异地望着我。

    说实话,我可不敢不给,我太害怕了,害怕哪一天独自走在街上,那个中年男子也会把我的胳膊突然给卸下来。

    中年男子高兴地接过粮食,“哗”一下倒入自己的口袋,向肩上一抡,斜背着口袋,牵着少年离开了,走向另一家。

    他走后,我很担心,昨晚他吞下去的玻璃到底消化了没有呢?

第20章 看恐怖电影“画皮”

    黄昏时,大街上一阵骚乱。一会儿张天津气喘吁吁跑到我家,向我宣布今晚村里放电影。电影人员已经来了,就在育红班前面,正在那里准备呢,吃完饭后一块儿去。一听我就跳起来了。还没等问他演啥呢,他已经一溜烟跑了。

    “我要回去吃饭了。”他把这句话甩在后面。

    “这家伙被剁尾巴了吗!”母亲不明所以,从屋外抱着柴火进来问我。

    “今晚上村里演电影!”我兴奋地说。

    “那可是好事儿,我都多少年没看过电影了!演啥?”母亲问。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不一会儿,张京逵家嫂子也跑来了,她就是张洪海的娘,我叫她嫂子。她一进门,便用她的大嗓门向我们报告了放电影的事儿。她的嗓音清亮、高亢,穿透力极强,一出声就会震得耳朵“嗡嗡”直响,仿佛生产队号召生产的扩音大喇叭。她的嗓音与陈伟娘有得一拼。陈伟是我家西邻,张洪海是我家东邻,很奇怪整个村西部唯有的两只“大喇叭”竟围绕在我们周围。

    我一直认为,她俩没从事音乐事业,简直埋没了两位歌唱家。

    “还没烧完火吗!大队部育红班小广场上,今晚上放电影啊!要演《画皮》!”洪海娘“吆喝”着。她认为的轻言慢语,在我们这里不啻于吆喝。我恨不能捂上耳朵。

    “演什么?”母亲问。

    “《画皮》!我问放映员了,是个鬼片,据说挺吓人的。”她答道。

    听到鬼片,我打了个激灵,脑子里出现人们经常谈论的鬼故事,女鬼们披头散发青面獠牙。情不自禁望了望外面要黑下来的天空。

    “你去看吗?”母亲问洪海娘。

    “去!去看看到底多吓人。”洪海娘说完,稍稍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说要去提前占座。

    刚掀开锅盖时,张天津提着一只小凳儿急火火地跑来了,一见到我就开始埋怨怎么还没吃饭。村里好几年放一场电影,去晚了能占到前排吗!

    “听说今晚放鬼片,挺吓人的,你敢看吗?”我问张天津。张天津马上打了个哆嗦:“啥?鬼片?”

    “是啊,刚才‘大喇叭’已经来我家宣传过了,是《画皮》,据说是一个鬼装扮成一个美女,把一个书生的心脏挖走了。你确定敢看吗?”我问张天津。

    张天津听到这里,猛然夹紧了裤腿,脸上现出痛苦难当失魂落魄的表情。张天津最胆小,我知道他此刻一定吓尿了。我们经常在晚上玩得时候吓唬他,他没少尿裤子。

    “敢看不?张天津,我问你呢。”

    “敢!”张天津直直腰说。我低头看着他,发现一股黄水顺着脚踝流到他的鞋子里。

    “你又吓尿了!”我问。

    “我喝水喝多了。”张天津辩解说。

    当我和我哥、张天津来到小广场时,那里早已人山人海了,几乎全村的人都涌到了这里。甚至坍塌的大队部墙壁上都坐满了人。张天津埋怨着我,我们挤到一个角落里,被夹在一条条大腿之间。

    电影开演了。演恐怖片的消息,早已像病毒一样弥漫了全场,人们睁大眼睛,张着嘴巴盯着荧幕,仿佛在随时提防着从荧幕里射出一枚子弹。

    刚开始电影平淡无奇,做足了铺垫,甚至扯出了对剧情无关紧要的蒲松龄让老头讲故事的情节。

    一位公子王崇文,早年中秀才,后来多考不中,遂求签问卜,先生告诉他去城外西北方向的破庙里找贵人相助。当晚,公子手执蜡烛进入破庙却遇到一位白衣女子,在慌忙离开时遗落下一方洁白的手帕。

    后来,女子使用苦肉计诱使公子上钩,声称自己是主考官的女儿,是逃婚出来的苦命女子。于是王崇文不仅色迷心窍,也利迷心窍,自此与女子双宿双栖。

    虽然家人反对,但他执迷不悟。在后续过程中,王崇文不仅学业未进,反而精神日渐萎靡,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不堪。

    终于有一天,终于有人发现了白衣女子的秘密。原来女子是一位女鬼,她本身丑陋不堪青面獠牙,为了达到诱惑王崇文并吸取他阳气的目的,在牛皮上画了美人图,然后穿在身上,就变成绝色的女子。

    当有人告诉王崇文时,他仍然不肯相信,并且,在女鬼的离间下,企图用砒霜毒死她的妻子陈氏,王崇文不舍得这么做。于是女鬼再次离间,将家里的小厮弄到陈氏的床上,因此逼近王宗文无情将原配妻子赶出了家门。王崇文的弟弟学武归来,也发现了女鬼的秘密。但他意识到他的力量并不能制服女鬼,于是去请自己的师父。

    在此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王崇文外出归来,到他们的房间时,透过窗户看到屋子里一个人影正在一张白皮上画一位绝色的女子图。王崇文感到很纳闷,继续在那观看着,谁知,当那个人影蓦然转身时,竟然如一具骷髅般的恶鬼。

    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崇文被吓得魂飞魄散,当他尖叫着逃跑时,被女鬼发现了,女鬼转身抓住他,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

    弟弟和师父终于赶到,联手杀死了女鬼。后来,救夫心切的妻子陈氏在师父的指点下找到一名乞丐,忍受食痰之辱,最终咳吐出丈夫的心,王生因而得救。

    所有的村民大多第一次看恐怖片,又处在愚昧偏僻不开化的小乡村,纯朴善良的人们迷信鬼神,认为它们掌管着人类的生死。当看到如此贤惠的陈氏几乎被王崇文杀害时,人们咒骂着。

    当看到女鬼显露出真相时,人们张大了嘴巴,仰天现出一个个黑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都被吓傻了。

    当电影散场后,我和张天津谁也没说话,趁着人们未散尽,在黑夜里快速飞奔着跑回家,我估计他是想早点回去换裤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一个个女鬼伸着利爪青面獠牙向我扑来,把我的心脏挖走了。惊醒之后冷汗淋漓。之后的很长时间,晚上独自不敢出门,去院子尿尿也不敢去。有时躺在炕上,盯着屋顶,或瞄向窗户,那里都会浮现出女鬼那骇人的脸皮。

    后来,电影在附近几个村子轮流放映,把邻村一个70岁的老太太当场吓死了,放映被迫中断。

    再后来,影片被禁,永远被锁在中国电影资料馆里,即使再看到的,也是不再那么吓人的删减版。

第21章 切驴蹄子钉牛掌

    “切驴蹄子,钉牛掌……”

    每到农忙前夕,街上总传来这样的叫喊声。

    我们村子里基本无人养马,顶多养个骡,小而偏僻的乡村,男人们瘦弱而矮小,怕是驾驭不了马这种大动物,马看上去的威风凛凛,那股气势就把男人吓傻了。骡子就不同,体型较马小,比驴大,而且不能生育,性情温和。

    村子里养驴和养牛居多,几乎半数人喂驴,半数人喂牛,有的还喂两只。牛和驴,是农耕的好帮手,在机械大面积铺开之前,在土里刨食儿的庄稼汉根本离不开它们。

    有的人家汉子懒,胆小又小,轻易不帮牲口修剪蹄子,导致牛蹄子又长又尖,趾缝里满是烂泥和牛粪,走路一瘸一拐让人恶心。懒婆娘露出烂鞋的脚趾也不过如此。驴的蹄子也一样,长时间不切就铺展开去,蹄面裂开几瓣,劈口深入血肉,塞满秽物,一头漂亮的驴变成了跛驴。

    所以,骡、牛、驴都要切蹄子钉掌,仿佛为它们洗脚穿新鞋,护住脚丫子。

    我们这一带给牛钉掌的有两个人,一胖一瘦,两人为师徒关系,分别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瘦徒弟的自行车后架子上载着一个木筐,里面盛着铲蹄子钉掌的用具和蹄铁、蹄钉之类的东西,师傅的后衣架上仅载着一只壮实的木凳,二尺多高,钉掌时用来支撑牛蹄子。

    师徒二人进村后大声吆喝着,村民们陆续将牛、驴牵出来拴在树上,谈好价钱之后便去忙别的事情了,师徒二人开始工作。人们听到“叮叮当当”的钉掌声,都来观看。

    只见瘦徒弟将牛从树上解下,帮它戴上捂眼布,这样,牛看不到人们的动作,便会安分下来,站在那里不动。此时,徒弟走到牛的外围,用手轻挠牛的左前腿,待牛感到十分舒服时,徒弟出其不意,捉起牛的前腿,另外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一只绳套,把扳起来的牛前腿套牢。

    牛的这条腿落不下来了,变成只有三条腿站立的牛,很容易被放倒在地。接着,徒弟用麻绳将牛的左后腿挽住,用力向后拽,牛会慢慢倒下去。牛不知所措,意识到危险来临,百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师傅瞅准机会,一扑而上帮助徒弟捆住所有牛腿。这点上,还有老牛顺意,因为经历过多次钉掌,便尽力配合师徒二人,慢慢地卧在地上,任师徒两人为它换“新鞋”。

    牛被捆牢后,徒弟将牛腿搬起,默契的师傅“啪嗒”一声将木凳排在牛腿之下。这木凳不但壮实,而且凳面上钉着一只旧布鞋的鞋底儿,这样,就不会把牛腿硌疼了。

    一切就绪,师傅会用羊角锤和一块顶部带弯钩的半尺长的铁尺,将牛蹄上的残掌起下来,再用锋利的铲刀把蹄子铲出新的平面,以便于钉掌。每当钉掌师傅取下残掌扔在一旁时,我们小伙伴便会哄然去抢,因为用它可以换糖豆。

    四只铲平的牛蹄高高支在木凳上,干净漂亮,钉掌师傅要开始钉掌了。他取出一只铁掌,在蹄上比划着,然后左手摁铁掌,右手捏出铁钉,插在铁掌的钉眼里,再用羊角锤敲击蹄钉,声音“叮叮当当”相当动人。

    蹄钉没入牛蹄后,羊角锤敲在蹄铁上,声音大了许多。师傅半眯着眼睛,瞅瞅老牛,再瞅瞅蹄铁,开始有节奏地敲打整个蹄铁,仿佛音乐响起,老牛也会半眯着眼睛享受着。小伙伴受到吸引,逐渐向老牛靠近。

    张天津最是好奇,每次挤到最里面,问这问那,跟师徒两人热情地攀谈着,往往会妨碍到师傅的工作,师傅常常吓唬他:“来,大家帮忙将他捆起来,也钉上铁掌!”徒弟跃跃欲试,向张天津扑来,张天津立马跑开了,躲得远远得,引来大家的一片笑声。

    敲击声停止了,牛换上了“新鞋”。村民付好工钱,“里里里、外外外……”地喊着吆牛回家。

    我家也养着一头大驴,每隔一段时间,大驴也需要修脚钉掌,但父亲从不雇用钉掌师傅,通常自己完成。每到为大驴切蹄、钉掌之前,父亲先在集市上买来蹄铁,再找个时间将镰刀磨得飞快,然后带着镰刀和蹄铁,牵着大驴来到陈长胜的屋后。

    屋后的崖头上种着一排粗大的榆树,父亲把缰绳拴在一棵大树上。大驴一声不响,多次合作,彼此信任,配合默契。估计当它看到父亲手中的镰刀时,心里面已经舒服地跳起舞来了。但它毫不激动,似乎经过多年的历练,早已看淡了生死悲喜。

    父亲娴熟地弯下腰去,抓住大驴右前腿的蹄弯处,仿佛轻轻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将右前蹄提了起来,蹄底朝上。

    “嗯,是够长够脏的了,原先的蹄铁都他娘的快磨平了。”父亲对着站在旁边的我喃喃自语着,拿起镰刀下手了。大驴连动也没动,似乎主动抬起脚踝,并自然而然将全身的重量均匀分摊到其他三条腿上。

    “唰”一声响,镰刀的亮光闪了一下,一块厚而肮脏的驴蹄远远地飞了出去。“唰唰唰唰……”驴蹄变得干净整齐,露出里面鲜艳的青灰色。

    “哟!”父亲叹了一下,“坏了,用力过猛切狠了,有点出血了。”我凑上前去看,提防着镰刀,看到青灰色的蹄底上,渗出了微微血迹。大驴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那意思分明提醒着:“喂,小心点儿,这活都干了多少年了……”

    父亲抱歉地看看大驴,再将蹄碗尖锐的外边缘削平,使其看起来仿佛茶几上钢化玻璃的钝化外缘。这时,父亲命我拿来一张小凳。

    父亲将这只驴蹄放在小凳上,仍然蹄面朝上,拿起一块蹄铁照量半天,找准位置,又拿起一枚小铁钉和一把小铁锤。父亲每挥动一下小锤,每敲动一下铁钉,我就跳跃一次,感觉那小铁钉钉到我的脚心里。

    四只驴蹄终于都钉好了,父亲出了一身汗,但看到四只整洁漂亮的驴蹄儿,父亲笑了。那真是杰作!比外乡来钉铁掌的钉得强多了。

    “特腾愣……”大驴低头看看脚掌,绕着树走了几圈,向天喷了几个响鼻,表示很满意。

第22章 赊小鸡

    “赊小鸡了,赊小鸡了呵……”

    听到赊小鸡的叫卖声,母亲兴奋起来,跃跃欲试。还未跑出门去,斜对门的洪洋娘就跑到我家来了。

    “赊小鸡了,听见没?咱们一块儿赊小**?”母亲还未开口,她就开口了。赊小鸡的叫声越来越远,害怕它会消失不见。

    “好啊。”我母亲说。

    赊小鸡儿,顾名思义,重在“赊”字,并不给钱。春天先赊小鸡儿,秋后再算总账,视其小鸡的性别付钱。洪洋娘快速跑出去喊住了赊小鸡的买卖人。

    “多少钱一只?”母亲问赊鸡人。

    “母鸡两块一只,每十只母鸡搭一只公鸡。”

    “能确保鸡的公母吗?”

    “我们就是做这行的,能不辨公母?”赊鸡人信誓旦旦。

    “好,卸下来看看。”

    赊鸡人见来了生意,支下自行车,揭开三层竹笼的最上层盖子,他将最上一层竹屉双手端下来,放到地上,屉里的小鸡毛绒绒的,欢躁着。“叽叽叽……叽叽叽……”

    我凑上前去,看那些小鸡,那些小鸡颤颤微微的,打着哆嗦,挤在一处,噤若寒蝉。有的欢躁着,仿佛一朵绒球滚来滚去。有的翅膀上有些花点儿,仿佛画家点染的丹青。我伸出手抚向一只小鸡,它们并不接受我,挤攘着,聚在一起。我捉住一只擎在手里,凑向它坚硬的小嘴,小鸡退缩着,“叽叽”地叫着。

    “小心点儿啊,别捏死了。”赊鸡人小气地叮嘱着,很紧张的样子。母亲和洪洋嫂子却没在意。

    “嗯。”我答应着,这么可爱的小鸡,我怎么舍得伤害它们呢。

    “要几只公几只母啊?”赊鸡人问着母亲。

    “十对母,一对公。”母亲答道。

    “好搭配啊!”赊鸡人夸着母亲。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母亲却很满意。亲眼看着赊鸡人捡出一只只小鸡,放入我们的筐里。

    赊鸡人抓起一只,翻过手掌,小鸡的腹部就暴露在眼前。只消一眼,赊鸡人即刻作出了鉴定。“这只是母的。”接着把那只放入我们的竹筐。他这样挑挑拣拣,我们的竹筐涌动着的小生命越来越多。

    我很纳闷,他竟然能够根据小鸡的腹部快速辨识小鸡的公母。我站在旁边,望着我们的竹筐,在思忖着该不该怀疑赊鸡人判断的准确性。我望了望母亲,母亲会意了。

    “不要担心小鸡的公母,他们不会弄错的。况且,倘若弄错了,他们是不会收钱的。另外,在一周内养不活的话他们都不要钱。”母亲说。

    “是啊。弄错了或养不活我们就赔大了,白耽误工夫,还免费送鸡。”赊鸡人自我解嘲地说。

    “到时候他们一走了之,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我问。

    “傻孩子,说人傻吧你还不信。他们现在不要钱的,等将鸡养到秋后,他们才来验鸡收钱。”母亲嘲笑着我。

    “那,他们就不担心我们撒谎使诈吗?”我问。

    “你是说我们会抵赖说小鸡全是公的或都没养活是吗?”洪洋嫂子说。

    “是啊。”我回答。

    “他们秋后来收钱时按照赊鸡记录清单会挨家挨户查看……你家养多少鸡,多少公鸡,多少母鸡,什么品种他们还不明白嘛!”洪洋嫂子解释说。我想了想,应该是这道理。后来想想仍是有很多破绽。比如,在他们来收钱之前,将赊的他们的所有鸡移到没赊他们鸡的鸡圈里,并在赊鸡人来时就说鸡一个都养不活,全都死了。我把这个疑问再次提了出来。

    “你知道的,赊鸡的村民不止一家,他家能养活,你家为啥养不活呢?”洪洋嫂子说。你得承认,洪洋嫂子诚实正直。

    他们说得很有道理,但我对此持怀疑态度,遇到有举家外迁的人家,赊鸡人不就傻眼了吗?但我没说。

    正在热火朝天的捉鸡当中,陈祥家婶子也跑来凑热闹,见我们赊鸡,她也吵着赊鸡。渐渐地,更多的人围上来,一个小时之后,赊鸡人三层竹屉的小鸡全部售罄。赊鸡人一一记下赊鸡村民、所赊数量及小鸡性别,豪言壮语对自己家的小鸡粉饰了一番,骑着空车满意地离去。

    我得承认,母亲养鸡的确有一套,她养的鸡肥肥嫩嫩,成活率极高,在我们所赊的二十二只鸡里,只死了一只小母鸡。洪洋嫂子也是精细的人,养死了三只小鸡。最惨的是陈祥家,她家赊的小鸡全军覆没。

    陈祥家婶子忿忿不平,挨家串户声讨和抗议着赊鸡人,诋毁着赊鸡人赊给了她家一群病鸡。她自然首先跑到我家来,撺掇着我的母亲秋后不要给那赊鸡人该死的赊鸡钱。母亲对她指指我家鸡圈内活蹦乱跳的小鸡们。

    “面对着只死过一只的鸡棚里活蹦乱跳的小鸡们,你觉得我支持你合适吗?”母亲说。陈祥婶子无话可说。无标之下跑到洪洋嫂子家去,同样发了一通牢骚。

    “只要有一只活着,就要交一只的钱,倘若不交就是赖账,那是不对的。”洪洋嫂子义正辞严地说。

    “可是我们家的小鸡都死了,还不能证明什么吗?”陈祥婶子委屈地问。或者只是装着委屈。

    “只要所有赊鸡的家庭住户中有百分之八十的小鸡活得好好的,就足以证明赊鸡人的小鸡没问题。”洪洋嫂子又说。话还没说完,陈祥婶子悻悻地离开了。

    小鸡的变化令人惊异,那毛绒绒的线团渐渐长大,仿佛代价般生出翅膀,褪去绒毛,变得瘦弱而强悍,渐渐地,变得优美而干练。

    秋后的一天,赊鸡人来到我们村,以我家和洪洋嫂子家为据点向处延伸,试图收取赊鸡费。大多数人都收上来了,唯独陈祥婶子百般赖皮,就是不交。

    “这么多人赊鸡,总计有九十多的成活率,这充分证明我的鸡没问题,而是你的喂养有问题。另外,我还告诉你,我的鸡是最新的品种,上面有神秘而常人不易发现的标志,我的鸡我最认识。你声称赊我的鸡全都死掉了,那为何你的鸡圈里还有五只我赊给你的新品种鸡呢?”

    赊鸡人的一番话使陈祥婶子哑口无言,乖乖地交齐了赊鸡费。

第23章 孵小鸡

    “世界上是先有蛋呢?还是先有鸡呢?”每当我站在院子里,看那些鸡飞得到处都是,形状各异的鸡屎屙满遍地,简直无法下脚时,我就想到这个问题。

    尤其是从院墙边的草垛里偶尔捡出一两只温热的鸡蛋时,这个想法更加强烈。

    “傻孩子!朝巴!闲得没事儿干!问这种没用的问题!”母亲回答。每当我问出这个问题,得到的总是类似的回答。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父母们在面对“傻孩子”提出的令他们回答不上来的“傻”问题,语重心长地回骂一声“傻孩子”是最好的回答,至少能堵住孩子的“傻”嘴。

    “管他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我握着一只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向屋子里走去,边走边想,“有鸡蛋和鸡吃就不错了。”

    母亲接过蛋,那蛋干净得像从天上刚刚掉下来的一枚小星星,漂亮得无以复加。“哦,这是那只芦花大母鸡下的。”母亲说。

    “你怎么知道?”我好奇地问母亲。

    “我从小到大扒拉它们,它们每个的脾气禀性我都知道,何况是哪只蛋出自哪只鸡!”母亲说,“另外你看,那只芦花大母鸡正在院子里骄傲地宣示呢!”

    我一眼望去,果然,那只芦花大母鸡“哥哥打,哥哥打”叫个不停,并忽闪着翅膀,仿佛一位头胎生了一个男娃的女人。

    “哗”一声响,母亲向院子里撒出一把粮食,砸在芦花大母鸡的背上,“扑棱棱”几声,所有的公鸡母鸡转瞬间扑过来抢食那些粮食。有几只母鸡啄向芦花的背部,吃它背上的粮食粒儿。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也忘乎所以地跑过来,屁股上还衔着一枚鸡蛋,一小部分露在外面。

    “那只黄花大母鸡咋不下蛋了?”母亲问。她捏着我刚拿给她的那只蛋仔细端详,自言自语着。

    “咋不下蛋?你不看我天天捡蛋吗?”我问。

    “不对。哪只母亲下啥样的蛋,多久下一次蛋,甚至下多大的蛋我都一清二楚……可是这已经好几天了,唯独不见黄花大母鸡的蛋。”母亲说。

    我望望院子里,院子里所有的鸡走来走去,唯独不见“黄花”,更别说它下的蛋。母亲“哗”一声又撒出一把粮食,所有的鸡顷刻间围拢上来,“黄花”还是没有出现。

    “难道?‘黄花’走丢了?或者被黄鼠狼叼走了?”母亲自言自语着,向院子里走去。她东瞅瞅,西望望,最后在一处极隐蔽的草垛处停下来,指着那里笑了起来。我连忙跑过去。

    “看,‘黄花’趴在那里呢!”母亲兴奋地叫着,仿佛捡到了无主的鸡似的。

    “它在干嘛?”我问。

    “孵小鸡!”母亲神神秘秘地说。在我的惊愕中,她俯下身,摸向“黄花”的腹下,“黄花”不自在地抗议着,发出与以往声音完全不同的叫声,“咕、咕、咕”,这声音短促、沉闷。母亲说,这叫声是正在孵小鸡或已经做了鸡妈妈的母亲的专利。我认真听了听,这声音不像平常那么轻佻清亮,却满含着慈爱。

    “看!”母亲轻轻托起“黄花”,我发现在它的腹下,安安静静地躺着七、八枚鸡蛋。还热乎乎的呢,母亲说。

    “难道,这些鸡蛋都是它自己藏起来的?”发现这一事实,我感到比在大街上突然捡到五块钱还要意外。

    “是的,它将自己的蛋全部集中到一处,要孵自己的小鸡了。”母亲叹道,“其实咱不必自己孵小鸡的,这蛋要浪费了。”

    “现在拿出来不就行了吗?”我说。

    “不行!”母亲说,“已经七、八天了,鸡蛋早已经变质了,里面应该有小鸡的影子了。”

    对此我并不感到遗憾。

    “对了,既然咱能自己孵小鸡,以后就不用赊小鸡了。”母亲又想到一个点子。她站起身来奔到屋子里,又拿出八只鸡蛋塞到“黄花”的肚子底下。“好好孵蛋吧。”母亲说着,为母鸡端来一碗粮食和一盆儿水。

    母鸡很尽职,几乎不离开孵蛋的草垛,它通常两天出来一次,通常是午后,拖过一些软草盖住温热的鸡蛋跳出蛋窝,在院子里走几趟,吃点粮食,抖擞几下身体,再次进入蛋窝。我发现,它腹部的羽毛竟然因为连续孵蛋引起的高温褪掉了,露出红红的皮肤。

    第二十一天时,母亲接近了“黄花”,立刻惊叫了起来:“快来看啊,小鸡孵出来了。”我大踏步跑过去。果然,在“黄花”的羽毛里,伸出几只小脑袋,“叽叽”地叫着,向这个新生的世界呐喊着。

    母鸡“咕咕咕”地叫着,带着小鸡到院子里啄食了。母亲和我则小心地蹲在草垛旁,呵护着那些还未出壳的小鸡。那些鸡蛋卧在那里,外壳几乎失去了光泽,变得易碎。过了一会儿,一只鸡蛋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发出“笃笃”的啄击声。

    “又要有小鸡出壳了。”母亲轻轻说道。那只小鸡仿佛听到了外面世界对它的呼喊,用力地啄着蛋壳,“啪”一声响,一只黄色的小嘴巴从那枚蛋壳中狠狠地刺了出来。接着,毫不留情地,那只小鸡猛力啄着蛋壳,蛋壳仿佛坍塌的墙壁片片坠落下来,我们看到小鸡的脑袋和那双漆黑而恐惧的小眼睛。

    小鸡挣扎着啄碎周围的蛋壳,露出淡黄的湿漉漉的羽毛。最后,小鸡扑打着小翅膀,终于摆脱了蛋壳的束缚,从一片“废墟”中立了起来。它踢掉附在脚上的最后一片蛋壳,欢叫着,在其他鸡蛋上飞奔着,好一只顽强的小鸡仔。

    只消一会儿,小鸡身上的羽毛就干了,膨胀成一只黄色的可爱的小绒球。

    越来越多的小鸡啄破蛋壳,挣扎着走出来。最后只剩下两只。又过了一两天,我们在那等了好久,那两只仍然没有动静。母亲拿起一只,在太阳底下望,并轻轻地摇晃着。

    “这两只废了,孵不出小鸡了,这是两颗石蛋!”母亲说。

    石蛋,就是臭蛋,要么是因为温度的原因,要么是因为拥有这只蛋的母亲没被公鸡垂怜过。看看围绕着鸡妈妈身边跃动的小鸡们,我为这两颗石蛋委实惋惜。

第24章 鸡妈妈

    小鸡出生后,从此,院子里多了一道风景。

    每天太阳升起时,院子里就传来“咕咕咕”的叫声,一定是鸡妈妈带着小鸡出来觅食了。鸡妈妈边走边叫着,招呼着小鸡们不要掉队,在它的带领下,小鸡们一会儿呈扇形,一会儿成圆形,跟在母鸡后面。鸡妈妈选定一处所在,尤其是草垛的边缘,那里土质松软、食物丰富。

    母鸡停在那里,用双爪扒开浮土,藏在其中的草籽儿被发掘出来,散落到周围,母鸡“咕咕”地叫着,示意它的孩子们注意脚下的食物。不消几次,小鸡们明白了妈妈的良苦用心,用坚硬的小嘴啄食着草籽,有时母鸡刨出白嫩的小虫,放在地上蠕动着,小鸡们眼疾腿快,飞奔上来争抢着。小虫是它们最爱的食物。

    有一天,母鸡刨出一只蚯蚓,几只小鸡冲上去,每只一头,撕扯着蚯蚓。另一只不甘示弱,从斜刺里冲向那只绷紧的蚯蚓,衔住中间向外拉扯着。蚯蚓断为两截,三只小鸡各自摔了个屁蹲。

    一只小狗摇头摆尾蹭上来想,看它的样子应该是友好的,但它引起了小鸡的恐慌,它们尖叫着躲到鸡妈妈的身后。鸡妈妈立刻展开全身的羽毛,像一只怒张的刺猬,“咕咕咕”地示威着。小狗不明所以,仍然友好地蹭过来,母鸡大叫着如一颗子弹冲上去,狠狠地啄了小狗一下,小狗惨叫着离开了,小鸡的队伍又恢复了平静。

    “轰隆隆”几声雷响,犀利的雨点从天空砸将下来,母鸡并不闪避,只是站在那里急促地叫着,小鸡们纷纷跑到母鸡这里,一一钻进它的腹下。顿时,一大片小鸡仔们转瞬不见了,仿佛根本没有小鸡的存在。这真是奇迹。

    几只胆大的小鸡钻出羽毛,观察着外面的动静,被豆大的雨点击打了回去。鸡妈妈的羽毛仿佛一把雨伞,将所有孩子罩在“伞”下。

    过一会儿母鸡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形势,“咕咕”叫着,移动双腿向背雨处走去,它走得很小心,孩子们始终被罩在“伞下”,没有露出一丝一毫,仿佛粘在它身上的羽毛般,成为一个整体移到背雨的地方,母鸡才渐渐安定下来。

    在背雨处,敏感的小鸡已经意识不到危险的来临,纷纷探出头来。有几只大胆的小鸡脱离母鸡的羽毛,在空地上寻找着食物。

    雨过天晴了,我走向呵护着小鸡的母鸡,母鸡立刻竖起羽毛,“咕咕”叫着,仿佛在警示我不要靠近。我仍然前进着。母鸡猛然跃起,冲过来用坚硬的嘴巴啄向我的脚面,只听“崩”一声响,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赶快逃离了那里,再看时,脚面上已经渗出血液。

    我大惑不解,昔日温柔的“黄花”咋变得如此暴虐呢?

    在母鸡的呵护下,小鸡成长得很快,一个个生龙活虎,公鸡已经长出鸡冠和尾巴,母鸡则生长出漂亮的翅膀。很快一个月过去了。

    那一天,母亲照旧出来觅食,可是却没有了“咕咕咕”的叫声,它恢复了平常的叫声,它正在草垛旁刨着软土,不再抬头招呼小鸡们了,而是自顾自啄食着草粒儿,吃得津津有味。我正在纳闷,看到有几只小鸡围过去,企图分享母鸡刨出的草籽儿。

    令人诧异的情况出现了!

    只见母鸡掉转过头,伸出尖利的嘴巴狠狠地啄了一下跟它抢食的小鸡。一个月前,那只小鸡正在它的腹下脱壳而出,百般受它呵护。

    “吱”一声惨叫,小鸡退出一米开外,不解而委屈地望着母鸡。母鸡连看也没看,依然转头自顾自啄食着自己刨出的小虫和草籽,仿佛捍卫主权般坚决与残酷。

    另一只小鸡不甘示弱,试图凑上来分享与母亲一块啄食的快乐。还没等它靠近,母鸡已经转过头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啄了它的脖颈。小鸡落荒而逃。两只小鸡躲在远处,惊慌失措地望着曾经温柔慈爱的母亲。

    最后它们终于明白,它们的母亲已经不再是母亲,从现在开始,它又成了一只普通的母鸡,由母亲变成了竞争者。

    母鸡真是太狠了,简直六亲不认,我这么认为。可是多少年后,我终于明白了鸡妈妈的苦心。

    那天,我去张海涛家去玩,发现他的小妹妹张莎莎已经牙牙学语,并竭力维持着平衡在地面上行走。她的父母百般呵护着她,一个盯着她,一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冲出去接住她就要跌倒在地的身体。

    人类和鸡类竟然如此不同。“倘若张莎莎的父母抛弃了她,她能不能独立活下去呢?”我想着这个问题的同时,也在想着自己的命运。“我已经9岁了,倘若父母把我赶出家门,我是否有能力存活下去呢?”我想都不敢想。

    张海涛等到妹妹走累之后,轻轻将把她抱到了大炕上。他陪着她玩耍和嬉戏,温柔地对待地,并真心流露地抓过她的手背,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好姑娘!”他赞美着她。她笑了,笑得很甜,仿佛春天里开出的花朵。

    我很诧异,他比我小4岁,已然懂得了一个吻对于他人的意义。同时我也受到了感染,也想品尝一下亲吻他人的那种自足感。但我没有勇气亲吻小张莎的手,更别说脸庞,在这种意念的召唤下,我竟然鬼使神差拿起了张海涛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亲了一口。“嗯呐!”

    张海涛无动于衷,他甚至感到疑惑。我也是这样,在吻出的刹那间,我就已经后悔了。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别人面前尴尬万分。

    好在张海涛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妹妹张莎莎,说声“好宝宝”,轻易地化解了尴尬。

    关于这件事,在我走出张海涛大门之后好久都不能忘怀,那后悔仿佛刀子般切削着我的心。“我怎么如此幼稚!”我反复批评着自己。

    大街上不断响起“卖簸箕,卖簸箕,卖簸箕”的叫卖声,接着我看到一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载着满满一车簸箕。那些簸箕做工精良,木条匀称,造型美观,干净明亮,新崭崭的,堪称艺术品。

    接着响起“理发来,理发”的叫声。在一处阳光明媚的小空场处,围着一些人,只见一个人坐在一只小凳上,正在等着一个下乡的理发师给刮头刮脸。

    “给他刮个葫芦头!”所有的人哄笑着。

    不远处,又传来“修壶来,补壶来”的叫喊声。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后架座上绑着若干只破烂的铝壶从身边滑行过去。

    再向前走,几个伙伴唱着一首儿歌,仔细听去,竟然是这样的歌词:“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拾大粪的老头排成行,拾大粪的老头放了个屁,腾云驾雾飞到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正在看马戏,闻到这个屁,感觉很有趣,请来研究生研究这个屁,原来是块巧克力!”

    唉,今天可真够乱的。

第25章 村民的愚信

    第二天,我们正在上课时,学校的院子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里里里……外外外……”

    “学校里怎么会有吆喝牲口的声音?难不成有人要在校园里开垦荒地吗?”我们这群孩子谁也抵挡不了好奇心的驱使,尽管老师在台上恪尽职守,我们还是将头歪向窗边,有的同学甚至悄悄站起来向窗外张望。

    “笃笃笃……”老师敲着黑板,一枚粉笔头准确地砸在向外探头的那个男孩子头上,男孩子缩了一下脖子,又伸了一下舌头坐了下来,大家哄笑起来。

    “看见了,我看见了,张京太校长拉了一车豆秸来。”被砸中的男孩子兴奋地宣布着。看到男孩如此兴奋,老师作势又要扔粉笔头,男孩子假装睁着害怕的大眼睛躲闪着,大家又哄笑起来。笑过之后,院子里的牲口车离开了,一切恢复正常。

    半小时后,院子里又响起吆喝牲口的声音,那男孩子又起身望向窗外。“张京太校长又拉来了一车豆秸。”男孩小声宣布着。

    “窦峰!你还上不上课了!”老师怒吼着。那个叫窦峰的小男孩终于安静下来,乖乖地坐在座位上一语不发,连调皮的表情也不敢再做了。从小被吼大的小男生,似乎都懂得识别长辈怒吼声里那些危险意味的临界值。

    那节课,大家都被张京太校长的豆秸困扰着,所以都没认真听课,教师也没太认真讲课,大概是原谅了我们的兴奋。这个时候,下课铃知趣地响了起来,趁老师正在讲台上收拾课本时,我们一窝蜂涌出教室。奇怪的是,校长张京太似乎在院子里正等着大家。

    “来,孩子们,大家手拉手,排好队,轮流去踩我的豆秸!”校长命令道。我们虽然不明所以,但对踩豆秸的游戏却兴奋不已。大家争先恐后,拉起手,一批批踩向那些铺在院子里的豆秸。那些鼓胀的豆秸经过一次次的践踏,变软了,变扁了,变碎了。校长说行了,我们停止了游戏。

    校长取过一只长木叉,挑起那些被压扁的豆秸,下面露出了星星点点般的黄豆。这时候,我们才彻底明白了校长的用意。

    原来校长把我们当成一架力量无穷的打豆机了。

    帮助校长打完黄豆后,放学的铃声也响起了。夏天的白天总是那样长,于是姐姐和张洪美约好去田野里挖野菜。当然,为了验证自己是否真正长大了,或者想要给父母一个能够充分证明自己已经长大的惊喜,她们两个谁也没告诉,便每人提了一只小篮儿,拿一只小铲儿携手跑去了野外。

    我的父母和张洪美的父母甚至以后她们两个还在学校里撒欢呢,各自批评着:都这个点了还不回来?

    天都一麻黑了,姐姐和张洪美还没回来,父母们开始着急了,我的父母还不怎么样,还在仓皇的麻木中等待,张洪美的父母已经找了学校、张燕儿家和池塘边儿,但都没找到。他们急了,一溜烟跑到了野外,最后在西边的两座废弃的炼油厂的大烟囱前发现了她们。

    据说,她们两个挖好野菜后,本想着回家,却在烟囱附近停住了,不停地转着圈,就是走不出烟囱二十米的范围之外。另外,在转圈的同时,她们两个均发现那两座耸入云霄的烟囱顶上,分别坐着两个白胡子老头。

    张洪美父母把她们两个分别带回家,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天,她们都病倒了。精神恍恍惚惚的,上吐下泻还发高烧。没办法,父母最后将她们两个带到张寿堂的岳母那里,那位七十岁的老太太给把了脉,声称是“掉了魂儿”,又举行了“叫魂仪式”。她们两个很快就又蹦蹦跳跳了。

    都是那两座高烟囱上的两个白胡子老头造的孽!对些谁都毫不怀疑,谁都相信那是真的。

    在此事之前,我还听过另外一个故事。有一个男子在外喝酒,酩酊大醉后执意回家,在归途中却误入一座坟场。该男子感觉非常害怕,于是拼命逃走,就那样逃了一夜,在天亮时分仍然没有走出那片坟场,后来精疲力尽,倒地睡着了。

    男子没有回家,家人当然要出来找,最后在坟场上发现了那名男子,他正伏在一座坟茔上睡得正香呢,口水流出多长。再看看周围,男子的脚印围绕着坟场已经将土地踩得光洁锃亮。那说明,这名男子整个晚上都在跑圈,仿佛在跑学校里的操场。

    家人摇醒了男子,问明他的情况,他尴尬地笑道:“当我经过那片坟场想要回家时,在前面突然看到一道亮光,那道亮光里指明着我回家的路,既平坦又安全,于是我不停地走啊走啊,终于回到了家,然后扑到床上就睡着了。”

    家人听后都吃了一惊,男子的妇人打着哆嗦提议道:“要不,咱们搬家吧!”

    我在想,那位男子也应该到我们村来让张寿堂的岳母看看,说不定就不用搬家了。

    之后一群人涌到我们家里看望我姐姐,并谈论着白胡子老头的事儿,他们抽烟喝茶,屋子里根本没我的地儿,我闲得无聊,看到院子里阳光很好,就倚在靠近南墙边的草垛后,哼着小曲,沐着阳光躺在那里。

    阳光真得很好,晒得人有晕眩的感觉,我突然忆起吴飞和吴思的舞蹈,想到吴飞可爱的模样,于是兴奋地忘乎所以,有种奇异的情感袭来,激起我阵阵的心潮滚滚,很想朝天空呐喊。我不禁抬起头,闭着眼睛望向高空,压抑着自己即刻要吼出来的声音,胀得额上青筋暴躁,浑身扭曲、压抑不已。

    好久之后,当那心潮的翻滚缓慢退去后,我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时,我突然发现东邻的张持俭家二娘正站在屋顶上张大嘴巴望着我……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一种可怕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了我全身,甚至让我片刻失去了意识,慌忙逃走了。当我走到院子中央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她没事儿跑屋顶干什么?”

    我不禁转头望了一下,张持俭二娘也已经意识到站在屋顶上观察一位晒太阳的小伙子并不太礼貌,所以低头仿佛啥事儿都没发生过,正在翻晒着铺在屋顶上的鱼干。

    我如释重负。

    但是,屋子里的人们依旧在狂欢,而东邻的屋顶上也有人,我进也不能,退也不能,只好站在院子里晒着该死的太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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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介绍:
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